第四十三回
  敗李典趙雲入許都 灸華歆馬超掘疑塚

  且說馬超見徐晃自刎身死,殺散曹兵,占了襄陵,依著馬超,要將徐晃斬首號令。馬岱諫道:「哥哥!徐晃與雲長君侯交厚,可將其屍首送交雲長君侯任憑發落。」馬超依言,派人赴雲長處報捷,並送徐晃屍首,聽候發落。差人到了雲長軍中,呈上書信。雲長見又得了襄陵,不勝歡喜,聽得徐晃兵敗自殺,不覺慘然,出營看視徐晃屍首,想起當年在許都時親密情狀,心中萬分難過,命關平帶領軍士,將徐晃屍首,沐浴成殮,用上好棺木盛著,即欲安葬高邱。元直道:「襄陵失守,張遼未曾知道,猶相犄角,可將徐晃陳屍城下,亂彼軍心。」雲長沒奈何,吩咐元直好生辦理,只准陳屍一日,即行掩埋。
  徐庶令軍政司用一丈五尺長白布,大書魏前將軍翊陽侯襄陵太守徐晃之柩,立在屍首面前。城上曹兵看見,飛報張遼,張遼同徐晃最好,即偕曹仁到城上,遠遠看見,果然不錯,二將皆為揮涕,知道襄陵失守無疑。曹仁便要出城搶奪屍首,張遼急止道:「雲長重義,不肯斬首號令,而陳屍城下,此其謀士徐元直之策,欲以亂我軍心耳,明日即當收殮矣!」曹仁方止。
  張遼曹仁二將,在城頭舉酒遙奠,仍自督兵堅守,絕不搖惑。到了次日,雲長果令關平,將徐晃屍首,安葬高阜,募工鐫碑,自為題識,親往酬酒其墓,悵悵還營。一面復書馬超,盛獎其成功之速,勝敵之能;已葬徐晃,繫念當日舊交,孟起幸勿疑慮,速與子龍進攻許昌可也。馬超得書,心中釋然,顧馬岱道:「非弟一言,幾無以對雲長君侯也!」立令人火速知會子龍,請示師期,以便夾攻。
  那趙雲同李典對壘,李典老將,守禦得法,壘堅不可猝拔,雲以黃武多計,召來商議。黃武獻計道:「曹兵堅壘,可用撞車撞之,而以炮石繼其後,李典雖勇,亦不能守矣!」雲便令黃武督工人製造撞車,教練軍士演習炮石。黃武損益古來撞車制度,以鐵器裹車首,而以機關撥使行動,用木牛被甲,拖曳前進,以避矢石,以轈車駕大竹弓為彈射炮石之具。
  六七日間,撞車制備妥帖,忽接得馬超會師的書信。雲隨復書道:「俟敗李典後,再定師期。」一面即令黃武領兵擁護前進,崔頎領兵為第二隊,雲與馬雲騄整兵以待。曹兵見衝車來到,矢石亂發,那知道駕車的是木牛,受了矢石,滿不在乎。看看到了壘邊,黃武撥動引擎,一聲響亮,曹兵營壘塌下一大塊,一連幾撞,將好好的營壘,缺了半邊。曹兵正待搶護,那轅車上的炮石,如飛蝗一般打來,曹兵碰著,無不腦漿迸裂,斷足折手。
  趙雲見黃武得手,將紅旗一展,漢兵奮勇爭先,攻破曹營。李典手刃退兵,自領親軍,據營死戰。崔頎繞過後面,攻開一洞,縱身先人,士卒捨命前進,一進曹營,放火就燒。李典見後面起火,只得領軍突圍而走。曹彰聽見城外喊殺連天,火速領兵出城來救,那知李典營柵已經破了,隨即掩護敗兵入城,自己擋住趙雲,戰了四五十合,收兵入城。趙雲也不窮追,即入屯李典營壘,重賞二將,派人約會馬超,前來攻打許昌。
  那曹彰進得城去,與李典商議道:「臨潁既失,襄陵又亡,城外大營,復被攻破,許昌已成絕地,何必陷數萬精銳之兵,坐受糧盡援絕之苦!不如乘我兵尚足一戰,棄了許昌,退屯青州,負海阻山,與幽州相為援應,再遣人告仲達與文遠,全師以退,盡棄河南;彼處處經營,自需時日,我以其隙,分路侵入,彼反攻為守,我反守為攻,局勢一易,或反足以疲敵勢而振我軍,將軍以為如何?」李典道:「許昌絕地,誠如王言,即欲固守,又何可得?與仲達文遠全師以退,而與敵兵戰爭於一隅,較之四戰中原,處處受敵,消息既不聯絡,血脈復不靈通,似為稍勝一籌。」
  曹彰道:「將軍既然同意,即煩作書飛告仲達,由仲達轉告子廉叔父,再由子廉叔父轉告文遠,我棄許昌以餌敵,則足以緩敵人之追擊,而葉縣禹縣之兵,皆可乘隙自拔矣。」李典遵命,即作書將不得不棄許昌情形,告知司馬懿,請其與曹洪張遼,協同退兵,保全實力,以待將來。曹彰看過,令一員親信偏將,帶了數十名兵卒。星夜開城赴偃師去了。
  曹彰與李典集合駐紮許昌軍隊三萬餘人,盡取許昌庫藏,凡文武將吏不勝兵者,悉留許都,以免道途上多所顧慮。佈置妥協,到了三更時分,曹彰開了北門,李典將前軍,曹彰將後軍,棄了許昌,由新鄭中牟,渡河北出封邱,東入濮陽,憑河拒守。
  那趙雲因馬超軍隊未到,不便攻城,屯紮許昌南城,聽見報馬報導,曹彰棄城北走。雲因黑夜,不敢追擊,次日平明,整隊入城。
  事有湊巧,那華歆自負江東名士,幅巾白服迎謁馬前。趙雲久聞妻子馬雲騄所說,馬騰之死,係華歆獻策所致,心中久有成算,此際見他來降,非凡優待,載以後車,一方面下令軍中,敢有拾取民間一草一木者,就地正法,真個秋毫無擾,市肆不驚。
  趙雲自己駐紮司隸校尉衙門,一方面差人飛報雲長,轉報漢中王,文武官吏,各仍舊職,候漢中王來許,再行定奪。諸事粗定,請華歆上坐,先問些安撫許昌方略,然後再問當年馬騰被害,埋骨何地。
  華歆老不客氣,一一指示,雲自同歆前往瘞所發掘。說也奇怪,馬騰死了好幾年,屍體一毫不壞,面色如生,雲騄一見,放聲大哭,將馬騰屍首,舁歸府第,用香湯沐浴,選用上好棺材,用原宮服制包裹入棺,只不蓋棺,待馬超兄弟來見。
  趙雲又問華歆,馬休馬鐵二人葬處,華歆道:「兩位小將軍,同所部士卒,親葬在西門叢塚之內。」雲歎息不已,隨吩咐左右將華歆衣服剝了,加上刑具。華歆極口呼冤。雲笑道:「賣主奸臣,弒君逆賊,滔天罪惡,擢髮難數,權且收押,候馬將軍來發落!」並將郗慮王朗,一眾附逆諸人,盡行監禁,候令施行。華歆才知道受了趙雲的愚,沒奈何垂頭喪氣,寄住天牢。
  不過一日,馬超領兵來到,見堂上設著父親靈位,停著一口棺材,雲騄妹子全身縞素,與馬岱除去盔甲,上前跪倒,嚎啕大哭。趙雲出來,陪著揮了幾點眼淚,勸住馬超兄妹,然後將馬騰即日成殮,就在許昌城附近高阜處安葬,以便處理軍事。馬超兄妹同著西涼軍士,一律縞素送葬;另置守塚十戶,將墳築好,並將西門大塚,立碑祭奠。趙雲與馬超回到衙署,將捉拿華歆之事,告知馬超,超大喜,離位拜謝。雲急扶住道:「岳父猶父,孟起何必如此!」吩咐左右將華歆提來。
  馬超兄弟二人,列坐堂皇,左右將華歆拿到,跪在當地。馬超目光電閃,惡狠狠的問道:「華歆逆賊,曹操葬在何處?倘若說得清楚,我即饒你一死。」歆戰戰的答道:「魏王駕崩,十分秘密,城內居民,無一得知。死猶不知,何況於葬?」馬超道:「逆賊!不加重刑,諒不肯招。」吩咐左右,將他用水洗滌,在堂下生一爐紅煜煜的炭火,上面架著鐵叉,敷著鐵絲蒙子,就公案上放下油鹽醬醋,各色碟子。馬超馬岱,揎衣攘袖,下得位來,手中拿著明晃晃的鋼刀,指著華歆道:「我家世代武威,與你無仇無恨,你為何撮弄曹操,害我父親,是何道理?」
  華歆至此知已無生望,反到破口大罵道:「汝父盤據扶風,違抗命令,應該斬首,何能相怪?」馬超聽他口音,知道父親確實是他害死,並非冤枉,將他左臂就是一刀,割下一塊肉來,當爐烤熟,夾生便吃。馬岱也如法泡制,兩兄弟你一刀,我一刀,你一塊我一塊,把個江東名士、帶劍逼宮的華子魚,割得體無完膚,還得剖腹剜心,斬頭瀝血,灑祭馬騰墳墓,並西門諸將大塚。
  馬超同趙雲商議,要領兵去掘曹操的墳。雲勸道:「曹操國賊,理應掘墳瀦宮。惟既炙華歆,稍紓仇忿,掘墓鞭屍,似非仁人之心!」馬超道:「父仇不共戴天,超歸依皇叔,血戰中原,即為報仇而來,今既破許昌而令操得安居地下,豈不令伍子胥笑我?」雲道:「孟起既然決意,即請前往就是。」
  馬超別過趙雲,同馬岱領兵,到了漳河南畔,吩咐軍士,將曹操所立七十二塚,盡行發掘,每塚之中,棺槨衣衾,件件相同,惟屍首各異。馬超一一自己相驗,並無曹操在內,急得七孔冒火,教將諸棺置在一處,放火焚燒,四處訪問鄉民,並無一人知曉。馬超無奈,回轉城中,趙雲接入坐定,雲問知備細,笑道:「孟起誤矣!操多設塚以疑人,其真屍決不在內,自不待言,何必掘也!」超答道:「原知如此,特忿極遂不能自己!」雲道:「今私仇略報,當急公義,孟起請坐鎮許昌,某自領兵進攻葉縣。」超道:「許昌重地,又新恢復,非子龍不能勝任,超自領兵會攻葉縣可也。」雲應諾。馬超別過趙雲夫婦,率領部兵,過襄陵來會攻葉縣。
  且說玄德在南陽駐紮,聽見趙雲兵入許昌,其喜可知,急召馬謖商議。馬謖勸玄德進駐許昌,以定人心,而壯士氣。玄德依言,令劉琰守住南陽,自同馬謖糜威向充領軍萬人,徑向舞陽,入雲長軍中,慰勞將士,弟兄相見,喜不待言。雲長令將黃屋左纛前行,自從玄德巡視葉城一周,士元翼德,同來謁見,軍聲大振。葉縣張遼,聞知玄德自己來督師攻城,心中不由不懼,孤城援絕,危在旦夕,預備城存與存,城亡與亡而已!
  玄德回到大營,馬超兄弟領兵來見,上前參謁。玄德連忙扶起道:「孟起東西馳騁,血戰中原,為國勤勞,名垂千古矣!」超頓首謝擅殺華歆之罪。玄德道:「華歆逆賊,荼毒君親,死有餘辜,寸磔以報先將軍之仇,猶嫌其輕耳!」超謝過,玄德令坐雲長肩下,便問許昌現在情形,超一一奏知。
  玄德道:「得子龍與孟起同心經營,許昌人民得沾王化矣!二弟三弟孟起,可協同攻取葉縣,士元元直,共抒智略,葉縣一破,司馬懿孤軍自不能立足也。」雲長諸人,同聲領命。玄德督軍隊徑入許昌,雲長令關平領兵五千護送,到了許昌即速回軍,不得有誤。關平得令,護送漢中王大駕到了許昌,領兵回轉,助攻葉縣。
  玄德進了許昌,趙雲迎接入居建始殿,殿中久經趙雲令人打掃潔淨,佈置妥帖,宮娥太監,多係獻帝舊人,尚有認識皇叔者。玄德入殿坐定,雲上前參拜,玄德親自下位,攜雲手道:「子龍以偏師轉戰千里,孤軍橫軼,遂成大功,孤入許昌,市肆不改,非我子龍,誰能勝此!」隨手取錦袍,加雲身上,即令雲行司隸校尉事,雲再拜謝恩。正是:
  常山健將,稜威九里關前;漳水遊魂,可入二喬夢裡。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異史氏曰:徐公明大戰沔水,與雲長陣前道故,犖犖數語,想見其為人;若以演義有回顧眾將,厲聲大叫,若取得關公首級者,重賞千金,今日乃國家大事,某不敢以私廢公等數語;而今日大翻前案,乃竟寫關公如何如何,盡寫為報復之快筆,則真庸手不堪卒讀者,尚何足寫雲長耶?故人有萬不同,筆亦有萬不得一同也。演義所寫者徐晃,能為此言,是徐晃也;設以寫雲長,則仍徐晃,非雲長矣。是以華容道上,千古只得一人;許田圍中,當時只得一人;單刀會裡,西蜀只得一人;白馬關前,三國只得一人;若掛印封金,秉燭達旦,千里單騎,五關斬將等,凡世俗所最美者,尚易及也;知重倫常,稍明義理,生稟材武,略惜羽毛者,均能勉強為之;而前四者,則非日月在天,江河行地,面目入聖,肝膽照人者,不可苟竊其絲毫,況寫以徐晃之筆乎!演義狀厲聲大叫不敢以私廢公等詞,可謂能寫徐晃;本書以募工鐫碑,沐浴成殮,及只准陳屍一日等翻案,是真能寫雲長。又夾入馬超之心,馬岱之諫,元直之謀,雲長之書,曹仁之激,張遼之阻,各異面目,各有分寸,以賓以主,於是完全襯托出一個蓋天蓋地、此際亦沒奈何悵悵還營的雲長,此人自然是聖人,此筆亦要算聖筆。則且見無一人可用徐晃之筆同寫之也。
  自火器盛而攻守之道大異,戰術精而進退之宜不同,險阻不可盡恃,尺寸不足為功;於是有廢棄城池,輕守重攻,縮短戰線,以退作進者矣!因而與城存亡之義,一世掩耳,保全實力之計,萬眾娛心。言進退則宣言一紙,無時不在下野之中;言戰守則負固一隅,無人不假弭兵之說;投機則曰主張,諱敗則曰放棄,劫掠則曰保護,歸降則曰反正。蓋自軍毒中於政客,軍蠱醉於私門,軍風忠義,不存於行伍,軍紀廉恥,不信於士兵,國魂浸漓,武備盡失,則挾戰術以相驕文電,侈歐亞而高談海空,殆去軍事生命,真不可以道里計!亦特餘糟粕而禪口頭耳!馬蒙虎皮,何堪一戰,羊頭狗肉,又誰與一戰?即此不堪不與之情,與去許下棄河南倉皇末日之曹彰曾何以異?而負守土,縮戰線,保實力,告下野之行動,何其狼狽,計劃又如一也?然曹彰見迫於外,兵連禍結,匪一日之燎原,以較倒戈於內,鬼哭神號,卒一朝而瓦解者,寧不視今軍伍,猶勝一籌耶?曹彰去而華歆輩迎拜馬前,則今工此道者尤眾,何所得覓馬超,一舉而盡炙之,豈不快哉!
  木牛被甲,撞車攻城,妙策也!孝馬鞭屍,掘盡疑塚,快事也!子魚鱗割,五味烤食,奇聞也!孔明造木牛,生前無此妙用,是孔明不如作者;阿瞞築疑塚,死時防到鞭屍,是阿瞞料及今朝。子魚大名士,死後遇著大考,是作者不放子魚。看來作者還是偏向孟德,欺負孟起,不使鞭屍快事可快!卻叫吃魚奇聞出奇!可算牛得意馬不樂魚吃虧。加上孔明點頭,曹操拊掌,子龍說不得話,仲華做不得聲;但有作者一人,擲筆哈哈大笑耳!這篇文章,怪哉怪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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