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游洛水諸葛亮賦詩 收合肥孫仲謀傳檄

  卻說司馬懿因漢兵取了孟津,橫斷偃洛,洛陽兵多糧少,不能久守;又見漢兵橫築長牆,以圍洛陽,知道洛陽決不能守,是以乘漢兵未成甬路,先攻宜陽,以疑漢軍,然後鳩合全軍,突圍而出。
  你說孔明不過十餘萬兵,曹兵在洛陽者十餘萬,漢兵橫亙偃洛,成一縱線,曹兵橫軼而出,其勢自不可當。孔明志在得洛陽以為根據,知道窮寇勿追,歸師勿遏,兼之司馬懿多謀耐戰,曹兵大將李典張郃,盡在行間,決難一網殲除,或反至多傷士卒;故在通偃師一條路上,撇開防兵,讓其退走,單截他的後隊,跟他開開玩笑;因此上曹兵,雖然損失幾千人馬,到得安全退入偃師。
  司馬懿兵遇偃師,入府坐定。曹彰救回了徐晃司馬昭,進來參見都督,懿急起讓座。曹彰道:「都督請勿作謙,我軍新敗,士氣不振,非修明法令,不足以振懦立頑;主公既委都督以專徵之任,大小將士,當歸統率,方能齊一!前都督遠在新安,彰奉令處理偃師軍務,令都督既來,彰自當退居麾下,以一事權,令將士無二帥之嫌,願勿以彰忝列帝支,過相推挹也!」懿見曹彰說得光明磊落,不便過謙,說道:「既然如此,懿就僭坐,以全高意了。」當下請曹彰坐了左首第一位,李典坐了右首第一位,其餘將士,按爵位列坐。
  眾將坐定,司馬懿說道:「懿受命以來,喪師失地,上負明王之推轂,下違將帥之摧鋒,耗大儲之金,竭生民之力,中夜自思,寸心如割!當奏知主公,另選能將,前來統兵;懿願削除官位,效力軍前,寧以馬革裹屍,聊報今天子特達之知,請任城王先代理軍務,俟聖旨到來,依旨施行。」
  曹彰起身道:「都督此言差矣!聖上若不知都督能軍,決不委都督以方面之重。都督駐兵新安,諸葛亮不能深入一步,為功為罪,人所共知!徒因敵帥陰謀,重以地雷兇器,天崩地塌,雖良平亦不能為謀,賁育不能為勇,都督自己引罪則可,人實不能以此為罪,是以主公前次詔旨,但勖後效,並相慰借。會孟津失守,形勢中格,全師退出,比於既失洛陽,又覆軍殺將,為何如也!主公既以全權相委,都督不獎率將士,以謀補救之方,乃急欲卸責,以圖規避,故非主公之所以待都督,又豈都督之所以報主公之本意乎?」
  曹彰一席話,說得慷慨激昂,懿長揖道:「任城見責,懿不敢不遵,但屢敗之餘,無顏復忝居人上耳!」曹彰還禮道:「諸軍皆敗,不責一人,敵兵強盛,戰機日迫,以言才略,無如都督者,彰與李將軍願率同袍,共聽指揮,決不敢以一經戰敗遂弁髦帥令也。」李典與諸將皆起立道:「願都督振起精神,力圖報復,典與諸將願隨任城王之後,效死軍前,共圖報稱。」接著帳下大小軍官百數十員,一齊聲諾。
  司馬懿起立道:「諸公既一心報國,懿獨何人,敢忘公義?偃師再退,無地自容!但非得登封,猶深後慮,請任城王與徐將軍領馬步萬人,星夜前往襲取登封,彼軍大捷之餘,必不防我兵轉襲登封也!克復一城,全軍長氣。克城之後,徐將軍即可留守,與子廉互通聲氣,任城王可還偃師,共籌禦敵之策。」曹彰領令,同了徐晃,拔隊起程,晝夜兼行,到了登封,果不出司馬懿之所料,一鼓而下。守將關索,區馬逃到郟鄏,與趙累同守城池去了。
  曹彰回到偃師,司馬懿奏入許昌,將失陷孟津洛陽之罪,全歸自己,收復登封之功,歸了曹彰徐晃。操手詔賜懿雲:
  洛陽絕地,勢不能守,全軍退出,以守偃師,孫吳復出,亦不能持異議。復登封以壯士氣,與子廉成犄角之形,非仲達不能為此謀也!幸厚自愛,諸無過慮!聞徐盛領東吳全軍五萬,會子丹合肥之兵,已出阜陽,徑窺沈邱;文則亦由桐柏進攻汝南,東事似有轉機。仲達但不令諸葛亮越偃師一步,則關張趙雲之勢亦孤矣!
  曹操又賜曹彰書云;
  仲達奏記,數相稱詡,兒自能軍,知之久矣,但不知竟能折節以下仲達耳。貴近傾心,則諸將誰敢抗命。任城勉之,國家胥倚為長城也!
  司馬懿曹彰二人,接到曹操手詔,益加奮勉。懿在城外,設二大營,營四萬人,以任城王主第一營,劉曄副之,張雄典滿許儀皆屬之;以李典主第二營,張郃副之,鄧艾鍾會諸將屬之。二將領兵,出城下寨,阻住漢兵,懿自引兵五萬守城。
  你說兩軍大戰,曹彰前所募鮮卑萬騎,為何全無動靜?這是姜維的一條妙計:孔明令知田疇曉諭鮮卑渠帥,渠帥畏威懷德,奉令惟謹,火速派人催賀拔慕容兩將北歸,二將啟知曹彰。曹彰也知道風聲,留之無益,遣他回去。二將感曹彰恩義,對著曹彰,折箭為誓,永不犯曹彰所屬地方,辭別曹彰,自回塞外。所以曹彰後來逃出塞外,自立為王,就是二將擁戴,這是後話,暫且不提。鮮卑出塞,在馬超進襲洛陽屯之先,故馬超得以橫行無忌。不然,那些深目高鼻的萬餘鮮卑,幫著曹彰守護洛屯,諸葛誕一屯雖變,也不致於三屯全行覆沒,這真應了將在謀而不在勇那句古話了。
  且說孔明收拾軍馬,進了洛陽,吩咐軍士,被滅火災,修整城垣,塞了新塹,平治道途,掃除陵寢,安撫人民,移諸葛誕來洛陽,令行太守事。又擇了吉日,率領文武將吏,以太牢牲醴,用漢中王名義,遺官祭告光武皇帝山陵,恢復看守山陵民戶,遍謁諸陵,端差報入荊州,啟知一切,玄德自然是照準照辦,如儀施行。
  孔明令馬超當前軍,黃忠當後軍,仍倚原屯,休息士卒,調張翼一軍加入前敵,將前敵勞苦過甚軍士,移回宜陽休養,調宜陽屯軍,與傷軍對換;又飛檄長安,轉運兵糧,來洛聽用。聞關索失了登封,退入郟鄏,知道防軍單薄,不足以當大敵,羽書馳告雲長,增加各戌防兵,以防敵軍侵入。又見曹兵退守偃師,一時實難攻破,心下躊躇,請馬超入府商議。
  馬超參見已畢,一旁坐下。孔明道:「孟起血戰孟津,我兵得取洛陽,孟起實為功首!但曹兵悉銳以守偃師,精神團結,一時難破;子龍近在汝南,曹兵四面環攻,形勢甚為險惡;孟起可同仲華率馬隊三千,星夜馳往舞陽,見過雲長,即往汝南,迎擊於禁軍隊,令子龍得一心應付吳軍。穎陰曹兵由雲長抵禦,於禁一破,汝南無反顧之憂矣!」馬超聽了大喜,頓首領命,同馬岱率兵,晝夜星馳去了。
  孔明見本軍出去一員夫將,令黃忠魏延分統前軍,營前滿掘下陷坑,安下鐵蒺藜,預備與魏兵持久不戰,以牽輟曹兵,令其不能回援許昌。安排就緒,一面將洛陽到函谷的道路,大加修整,賑恤被兵災的百姓,到弄得軍民和輯,城廂安靜。孔明與僚屬遊賞洛濱,風日清和,園林茂密,洛水澄波,盈盈欲笑。村民扶老攜幼,來看漢大元帥威儀,孔明加以撫慰,都歡天喜地,鼓舞而去。
  孔明謂僚屬道:「亮以書生,躬耕隴畝,漢中王不以其不才,命承乏軍旅,征戰數載,始復東京,成功者難,誠哉此語!諸君努力王室,共矢忠忱,他日蕩定中原,得還初服,豈非人生之大幸也!」眾僚屬皆為稱善。孔明口授一詩,令諸葛瞻筆錄,與眾僚屬傳觀。詩云:
  炎精昔中碾,莽卓實炰烋!天心未厭亂,誕生賊臣操,智略超群雄,文章自雄驁。
  不為鳳鸞舞,寧為梟獍號;強力馭眾材,鬱鬱據神皋,挾主以自重,諸侯盡來朝;
  治兵皆稱使,震主因功高,以茲感騎虎,假號揖舜堯,推刃毒君親,日月為昏眊!
  宗藩興義徒,山海耀旌旄,愧無韓彭略,亦乏良平韜,仗節督王師,雍豫定崇朝。
  陳牲告園林,神風起重霄,賊徒既披靡,王師亦勤勞!息兵在東都,鷹隼養翮毛。
  將為長空擊,不令狐兔逃。斯民久苦兵,老弱悲驛騷,金鼓幸小息,婦子復欣陶;
  老翁欲有言,徘徊仍寂寥,得無隱難宣,畏我材官驕?為我幸畢宣,為翁祛萊蒿。
  睹此孑黎狀,明法告同袍:洛水清且澄,邙山亦苕嶢,百歲誰能期,仁問感民遙;
  軍行貴便宜,民生已瘵凋,婋虎威可揚,閭里日蕭條,願言懷君子,門門德音昭。
  孔明賦詩既畢,僚屬傳觀,莫不稱歎,都說道:「元帥治軍經禮,懷民以德,桓文節制,不是過也!」孔明道:「戰爭所及,雞犬不寧,哀此蒸民,誰為撫輯,願與請君共勉之而已!」僚屬皆同聲答應,日暮方回,一意堅持,俟東路軍事得手,再定進止。
  且說馬超兄弟,領了三千馬隊,星夜兼程,不數日到了舞陽,見過雲長,雲長大喜,極力誇獎。馬超見雲長神威凜凜,也自十分敬服。雲長道:「前因子龍孤軍深入,懼有疏虞,第一次派黃崔二將領兵萬人,前往協助,第二次派元直領兵五千親往,兵力差足支配,惟需大將,孟起兄弟一去,我軍必操勝算矣!軍情緊急,不敢久留,由某處再派馬隊二千,馳往汝南,與元直子龍協議,分頭迎敵,某在此處靜聽捷音也。」
  馬超聞言,立時拜別雲長,同馬岱領了軍隊,風馳電掣,到了汝南,將軍馬紮在城外,兄弟隨帶親兵百餘人入城。子龍元直,正在商議迎敵事情,昕得馬超兄弟到來,不勝歡喜。兩個出來迎接,入府坐定,雲騄向前見過哥哥,悲喜交集。自從馬超隨著孔明出兵,兄妹才第一次見面,手足之情,自然誠摯,這也不在言表。
  馬超隨問趙雲道:「現在三方軍勢如何?」子龍道:「據廖化嚴壽昨日報稱,孫權接收了合肥,派徐盛率領韓當周泰兩員上將,領步兵二萬,合曹真兵三萬,共五萬人,由合肥來攻新蔡,離新蔡不過百里之遙,黃武崔頎在郾陵與曹兵相拒,勝負未分;於禁領了四五萬人馬,由汝南南面進攻,現在正與元直商議分頭迎敵也。」
  馬超道:「既然如此,請元直駐紮汝南,居中策應,超領原來馬隊五千,步兵一萬,前往迎擊於禁;子龍與舍妹去迎擊徐盛,若有緩急,可飛請雲長君侯進駐汝南,以壯聲勢也。」二人稱善,立時分兵前往。
  那於禁屯兵大胡山一帶,因曹休前奉張遼命令,中途折回,留守襄城,只剩下呂虔滿奮閻溫杜則四員副將,兵馬四萬餘人。於禁先遣細作,往汝南哨探一切情形。以便進兵。那探子回報,汝南只有趙雲夫婦並軍師徐庶,現聞吳兵已由合肥進攻新蔡,趙雲自往迎敵,留徐庶守汝南。於禁聞訊,異常欣悅,督率部隊,向汝南進發。
  於禁離開大胡山,不到五十里,只見前面一支漢兵,人強馬壯,甲亮盔明,於禁即將人馬列開,整陣以待,只見漢兵陣門開處,一員大將,挺槍躍馬而出,大旗上面,明寫著西涼馬超四字,於禁吃了一驚。馬超大叫道:「於禁匹夫,已入絕地,何不下馬投降?」於禁大怒,縱馬上前,也不答話,舉槍直取馬超。兩個戰到五十餘合,於禁氣力不加。閻溫杜則,各持兵刃,向前助戰。
  馬岱見三將合戰馬超,揮動馬隊,衝殺過去,趕到陣前,將閻溫一刀,砍於馬下。馬超奮起神威,一槍將於禁左腿剌著,挑下馬來,呂虔滿奮,雙馬齊出,死命救回,向後敗走。杜則逃避不及,被馬超刺死。馬超兄弟乘勝追殺,曹兵降者萬數。於禁三將,率領敗殘人馬,逃往秣陵關,投降東吳去了。
  馬超教馬岱帶兵萬人,蕩定桐柏泌陽各地,嚴防於禁再來,與黃敘協同動作,以通南路消息;自領馬隊回到汝南,告知元直。元直大喜道:「沸湯潑雪,不如此易,將軍真天下英雄也!郾陵防密,不須過慮,仍勞將軍往新蔡協助子龍也。」馬超道:「超之來此,為助子龍,即軍師不令超往,超亦必往也。」隨令部下在汝南休息一日,次日即率軍前往新蔡,自有一番戰爭。
  且說孫權見曹真願讓合肥與吳,請求出兵夾攻趙雲,即召集眾文武商議。張昭道:「昔趙受上黨,而邯鄲被圍,今日之事,將無類是?」黃蓋道:「合肥重鎮,我若不取,必為趙雲所得,後欲取之,悔之已晚!且戰禍已成,不受合肥,寧免兵事?」權大聲道:「公覆之言是也。」即傳檄曉諭合肥居民,令陸遜住守合肥,令徐盛領韓當周泰,精銳二萬人,合曹真所部,由合肥出攻新蔡。正是:
  陣雲忽變,武威之突騎西來;虜馬飲流,瓜步之江聲東下。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異史氏曰:司馬譎詐,有勝於操者,如與曹真共領大軍,賭賽紅妝,以決蜀兵之必出,及諸葛遺以巾幗之服,競對眾發書,含笑受之,則未嘗恥辱婦人,而有意羞愧子丹也明矣。知與曹爽共受遺詔,同心輔政,以承托孤之寄命;及蘭卿狩於高平之原,竟入宮發詔,東市戮之,則未嘗目存曹室,而有意誅滅宗親也又明矣。由軍中賽智,而回顧病中奪印,由洛中生變,而上溯鄴中告反,前後互證,夫豈待至其子昭,路人始知司馬氏之心乎?而演義寫懿,切莫言賭賽事,只同心報國,以慰曹真;寫料駑馬戀棧豆,智囊痛哭,兄弟三人皆豚犢耳,以薄曹爽;寫聞仲達受先帝托孤之重,安敢有異,輒大驚失色,車前俯伏,泣奏請提一旅,破蜀平吳,俾明臣心,以對曹休;寫鍾繇以全家良賤,只保一人,而此事朕亦悔之無及,非卿一舉,兩京已休,以動曹睿;無一處不迴護司馬,意若仲達未負曹氏子孫,而曹氏子孫多負仲達耳。人快司馬之篡,足以報曹,亦每置懿而論昭,本書於是,乃深論之;如曹彰領兵十萬,一面賈逵,即索先王之璽綬者也;司馬懿出入曹門,兩番奪印,亦惟但問兵權,且以戮及夏侯也;何至今日而俱謙讓不迭,拱手相遜,有如此者!倘為雙方媲美,然則翻案之雲胡哉?是故曹彰聽命,亦猶自餒於奔噩,司馬抗顏,不異設詞於問病;極言曹彰尚不可得而攘臂,卻如濬休真爽輩之冥蠢同犬豕,有不自入彀中而墮老奸之凶狡者?不惟不獲與爭尺寸大阿之兵柄,抑至喪師取辱,覆族滅宗,以賈倒刃之奇禍焉。舊既以料敵賭勝而移兵權,此即以失機退敗而據帥位;閒居托疾,司馬之讓猶不讓, 則孤城自保,司馬之謙何所謙,一片矯情,腆顏相揖,不過如是而已!有一曹彰足知其心,只一曹彰能奉人位,故以曹彰借寫,明其高於曹氏所有子孫一籌,庶不見嫉於司馬也,以司馬無形奸詐,因仍以無形筆之。得此一回,於是馬謖反間,周魴斷髮,自取帥印,分兵斜谷,詐病賺爽,剋日擒達,政歸司馬,凡寫司馬出處各案,一例誅心,於無形中翻盡刪去。王莽謙恭下士,曹操諸鎮勤王,只須愈寫禮讓,愈使後世識其奸偽,真無庸另費筆墨耳。
  諸葛血戰中原,只落得宮殿荊榛,淒涼滿目,閭閻凋蔽,萬骨皆枯,惟剩主帥徘徊河上,賦詩行樂,尚有何樂可言!如此而致膏肓之疾, 則較寫盡勒躬盡瘁者為何如耶?噫!秋風五丈,只寫了雲霄萬古之一人,洛水五言,卻詠及俎豆千秋之百姓;如是始不為功狗,如是方可享蒸嘗,一統縱見成功,而諸葛定論,卒亦莫逃於筆底,則又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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