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炸新安諸葛試地雷 拒洛水司馬掘天塹
卻說孔明與黃忠李嚴諸將,視察新安形勢,回到營來,喚廖立道:「前時從益州出兵,嚴道銅山礦工,隨營現有多少?速去查復。」廖立領命,清查各營,此項礦工,約有七百餘人,立時聚集一處,來到大營報告,孔明叫將頭目喚上。那頭目上前叩見,孔明叫他起來。頭目謝恩站起。孔明一見他眉目凶橫,身材高大,暗暗發笑道:「無此人才,絕對不能礦工頭目。」
當下孔明便開言道:「你們掘了多少年的礦?為何出來當兵?」那頭目恭恭敬敬答道:「小人掘了十餘年,礦因前時銅山西崩,山水暴發,所有礦洞,全行淹沒,小人們衣食無資,故而出外當兵。」孔明道:「你們在營中,長官可曾欺負於你?」頭目答道:「元帥號令嚴明,長官服從紀律,只有優恤小人們地方,並無虐待小人的處所。」孔明道:「現在我有一要緊事件,要你們前去效力。你們願去不願去?」頭目回道:「元帥待小人們恩重,要小人們赴湯蹈火,小人們都願意前去。」孔明道:「既然如此,你暫出去,同你弟兄們整頓器具,以備差遣。」頭目領命出營。
孔明隨喚廖立道:「新安北倚邙山之麓,南臨洛水之陽,東西兩面,均係平地。將軍可護領礦工,從邙山盡處樹林之中相度地形,掘一地道,直抵新安城根;到城根後,再橫通二穴,距離各三十丈,成功後速報我知。」廖立道:「元帥!若掘地道,從西面開工,似較山腳為易。」
孔明道:「將軍有所不知,西面是我進軍之路,係司馬懿必防之地,若有疏虞,危險實甚;且前無遮蔽,不易動工,不如從邙山山腳,既有樹林為之掩護,又非彼重防之區,較西面為安全也。」廖立方才心服,領了礦工,自去動作。孔明卻又吩咐黃忠魏延李嚴各領五千人,日日叩關搦戰,曹兵一出,交綏而退,曹兵不出,環城示威。
司馬懿在新安城中,接到曹彰急報,孟津驛糧草,為馬超所焚,前軍缺糧,甚為憂慮。又見漢兵日日環城索戰,想是孔明知道我缺糧,要來乘勢攻擊;吩咐眾將,小心城守,一方請曹彰設法運糧前來,以安士心。
孔明令廖立叫那些礦工,白天乘著出兵,努力開掘,到了半夜,卻又停工,因恐夜深人靜,為敵所知,反生阻礙,果然神不知,鬼不覺,看看挖到新安城邊,忽然挖出一塊鐵牌,上有文字,土花斑剝,工人呈與廖立,廖立轉呈孔明。孔明教左右將土花洗盡,字跡顯然,盡是大篆。孔明念去,好是幾句銘詞,上書:
新安城池高且深,重瞳於此抗秦兵,後四百年一書生,地雷殷殷轟此城。
孔明看鐵牌上面,更無年月日,前後亦無姓名款識,讀罷不覺大驚,想此牌係何人所作,能前知至數百年後?即時焚香告謝,敬謹收藏,遲過數目,廖立回來繳令。孔明大喜,命廖立將成都運來之火藥二十萬斤,地雷十個,小心安置城根之下,用竹管通著引線出外,將隧道塞住,如法佈置,再來報知。
廖立去了,孔明即刻升帳,傳黃忠聽令,黃忠上前參見。孔明道:「明日午刻,決取新安,老將軍可領弓弩手五千人,繞過北城,離城五里,虛作攻城之勢,陣後遍布疑兵,俟曹兵麇集北城,必為地雷所轟;彼軍必死力搶護缺口,老將軍可飭弓弩手踏城而射,彼既無從立足,缺口自難搶護。」黃忠領兵自去。
孔明再喚馬忠領兵五千,由西路進攻,馬忠領兵去了。然後喚魏延李嚴上來道:「我軍久頓堅城之下,二位將軍遂無用武之地,新安非二位將軍奮勇進攻,恐未易下。」二將同聲願當前敵。孔明道:「二位將軍各領五百人,明日午前,黃老將軍進攻北城,城垣一塌,曹兵必麇集救護;二位將軍從南城駕著雲梯,乘虛襲入,城上即時堅立漢幟,大兵便可斬關入城,司馬懿非走不可矣。」二將領令,各去預備。孔明吩咐將士,明日午刻,齊集新安城,不得有誤,眾將遵令。
到了次日,司馬懿聽得黃忠引兵來攻城,立將北城加厚兵力,正在吩咐,不覺心動。司馬懿知道戰事必然吃緊,再令司馬師領五千人馬,前往協助。看看正午,只聽震天動地的一聲響亮,接連又是兩聲,把新安北城從山上倒塌下來一百餘丈,司馬師的五千人馬,盡埋入地穴之中,兩三里內沙石亂飛,塵土飄揚,人翻馬倒,天日無光。司馬懿見事不諧,立令司馬昭同徐晃前去搶護缺口。剛來到城邊,黃忠一聲令下,五千弓弩手,箭如飛蝗,踏城亂射。城裡曹兵,魂魄俱喪,又怕箭射;司馬昭徐晃帶領親軍,血戰倒口,李典率眾紛紛前往馳援。
忽聽得南城一片吶喊,魏延李嚴乘勢上城,張郃上前截住。魏延迎住張郃,李嚴殺下城去,開了城門,漢兵如潮水一般,那裡阻攔得住。張郃見不是頭,棄了魏延,拍馬回到帥府,保護司馬懿出了新安,往洛陽便走。那司馬昭徐晃,聞得南城失守,料道城已守不住了,急忙招呼李典,混戰出城。黃忠乘勢殺入,漢兵四面入城,將新安登時佔領,得了司馬懿符節印綬文書軍資,降了曹兵二萬餘人,死傷曹兵,又約二萬餘人,司馬懿十萬大兵,去了一半。
孔明進了新安,重賞礦工,大賚將士,安輯居民,遣散降卒,整理隊伍,收復城池,專人去荊州報捷。一面分遣急足飛報雲長孟起,以振軍威。
且說司馬懿在路上得了鄧艾鍾會前來接應,進了洛陽,喘息方定,司馬昭入見,告知父親,哥哥陣亡。司馬懿流涕道:「西征將士,涂肝腦於戰場者,將以萬數。敢以一子而念之乎!且為國而死,尚何言哉!」隨寫表差人送上許昌,言新安失守情狀,將士死敵請從優恤,自請從嚴懲治敗軍之罪。表到許昌,操手詔賜懿,略言:
新安禦敵,智勇兼施,寇來如牆,莫之能犯,仲達能軍,即諸葛亮亦當屈服也。惟亮陰謀兇險,施用毒器,毀我堅城,將士皆血肉之軀,豈能勝硝磺之燄!損我良將,陷我精兵,子尚英年,亦作國殤,言之慟心,茲贈驃騎將軍,賜諡勇烈!昔孟明三敗,卒渡茅津;馮異垂危,終奮澠池,願仲達上追先烈,毋以一時之勝敗,灰臨敵之雄心,至陣亡兵士,己敕地方官按籍撫恤,諸所需用並敕所司,隨時支發,都督印綬符節,專使補給。
司馬懿奉到手詔,感激涕零,隨即撫慰將士,補葺闕乏,裁汰老弱,以節軍食,招募工匠,修理器械;自與劉曄周巡洛陽四面,見龍門少室,已入漢軍掌握,東南險要,都無所恃,只好憑據洛水,以拒漢兵。回到府中,召集諸將商議。懿道:「今諸葛亮乘勝而來,擁兵直進,馬超橫亙偃洛之中,洛陽前後皆敵,在我軍實無棄地與敵之理,在敵軍已有包舉洛陽之勢,諸將有何良策,可解此圍?」
鄧艾啟道:「都督!馬超非得諸葛誕之內應,絕不能覆我三屯,彼之橫亙偃洛,原在我軍包圍之中,彼之危險,實甚於我;計彼全軍不過五萬人,而任城王駐偃師之兵,數近六萬,洛陽原有之兵,合新安退回之卒,將十二萬人!我之防線,愈縮愈短,我之兵力,愈聚愈厚,馬超能守原屯,即為已足,決無餘力再攻洛陽。諸葛亮乘戰勝之威,挾凶毒之器,長蛇封豕,卷地而來,我軍宜以防諸葛亮為先,可暫置馬超於不論。」
司馬懿道:「士載所論,具有條理,但防諸葛亮,又有何策?」艾道:「洛陽山險,已經全失,末將以為宜塹洛水,以阻亮兵,我憑塹以守,亮雖有十萬之眾,亦不能飛渡;亮兵被阻,然後合任城全力,以攻馬超;諸葛之兵阻於西,雲長之兵阻於東,超以孤軍,處此二強之間,非全師以退,則必全軍覆沒而後已。」
司馬懿喜道:「士載之言是也,可乘諸葛亮兵尚未至,速與士季領五萬人,晝夜興工,塹引洛水。」鄧艾領命,即同鍾會帶兵前往,當著漢兵來路,掘下一塹,長數十餘里,南引洛水,北注黃河,憑塹紮營,十分穩固,回到洛陽,稟知都督。懿自同劉曄前往巡視,只見水勢滔滔,為之一喜,極獎二將成功之迅速。隨請李典領兵三萬,專為守護,阻住漢兵。自率鍾鄧回城,與諸將商議,知會任城王,約期進攻馬超不提。
卻說孔明得了新安,令廖立駐兵防守,隨令黃忠為先鋒,領兵前進,將近洛陽,為塹所阻,飛報孔明。孔明來到前軍,看了一遍,說道:「我兵阻塹,不能前進,彼必合兵,以攻孟起,孟起孤軍,殊可憂慮!今彼既掘塹固守,絕不能再至新安,我不如全師渡洛,徑趨宜陽,合孟起之軍,以戰於洛陽城下,則彼之掘塹適自限戎馬之足耳。」眾將齊聲稱善。孔明立傳將令,全行拔隊,開赴宜陽,三數日間,便自到了。諸葛誕弟兄相見,更是喜悅,孔明再留兵五千,副將三員,助守宜陽,仍督全軍,由延秋集渡洛,來到馬超營中。
馬超正因探聽得司馬懿敗回洛陽,掘塹引水以拒漢兵,與曹彰剋期夾攻自己,與姜維諸將,商議應敵之策;忽聽得元帥到了,真是喜從天降,率領眾將迎接入營,以次參見。諸葛瞻帶領諸葛靚上前拜見。孔明略為獎勵幾句,便問馬超道:「司馬懿現在有何舉動?」超答道:「據細作報稱,司馬懿因掘塹以阻元帥之兵,決計與曹彰合兩軍之力,來攻超營,元帥到此,可無慮矣!」
孔明隨即下令,叫馬超領著馬岱姜維文鴦三將,偏將十員,馬步兵三萬,迎敵曹彰;黃忠領魏延李嚴馬忠三將,偏將十員,馬步三萬,迎敵司馬懿;孔明自率子姪,督中軍接應,令軍中且不聲張,靜候司馬懿出兵。正是:
飛將軍從天而下,神鬼皆驚;洛陽城壘卵之危,貔貅失氣。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異史氏曰:世人之讀演義,到上方谷司馬受困一回,莫不欣悅諸葛,用盡屯田、失糧、詐敗,許多心力,費盡造柵、掘塹、塞谷、積柴、埋地雷、搭窩鋪,許多手續,做盡七星燈、旗、號帶、奔走、吶喊、虛救、虛應,許多張致,竟將堅守不出之老奸司馬懿父子,一併引入谷中;而刮刮雜雜,火勢沖天之際,三人下馬,抱頭一哭,大雨傾盆,以致地雷不振,火器無功,只被蜀兵搶去一個渭南大寨,蓋未有不廢書而歎者!讀書人掃興,幾與諸葛之聞報相同,世人所以每謂漢魏興亡,歸於天數,亦正為演義多有此等筆墨,動相誘誤耳。
以人所不料之事,寫人所不喜之文,已為過舉;若假引人入勝之筆,從中成事在天之證,則謬種流傳,未有不可打入阿鼻地獄者!世雖不必無此事,書卻不可有此文,傳其所不當傳,復因以附會天道,此社會國家日趨於不振,而才子之罪所不免浮於亡國奴也!罰以坎坷,尤不足儆誤盡蒼生之戒;動言天道,斯必使人自悲人事之窮!曰無因果,是即其因果也;曰無報應,是即其報應也。惟吾之所謂因果報應云者,仍歸人事,不明天道也。
今日火器大精,已甚明諸葛人事,當時實有所未盡,天道之無稽既破,才子之不材可哀,則有作者從而鄙之。以新安為諸葛大震地雷之地,只一試字,便屬不堪自信,竟毀堅城之詞,會於言外,即翻演義深相共信,轉逃司馬之筆,暗用譏之。前須設計誘入谷中,此不費力,早困城內;前須詐敗虛救虛應,此偏示威,虛戰虛攻;前只司馬父子三人入谷,此卻徐晃張郃一齊在城;前未死司馬一人,此但生司馬二人;前僅下馬抱頭痛哭,此則坍城埋入地穴;前惟搶一大寨,此且搶一堅城;前雖損傷兵卒十之八九,未計若干,此書降死司馬大軍,十萬去了一半;而皆只寫人謀,不寫天數,並寫一面是山,一面是水,一面平地,是又明告地勢無異渭原,所翻之案,正為上方谷而發也。恐人尚不甚覺,複寫同一察看地勢之筆,更以上邙山三字,明點上方谷,其大聲疾呼,欲破世人信有天數之說,用心亦良苦矣!興之所至,帶筆而翻陰平諸葛留碑一案,土花班剝,鐵篆城邊,四百年後一書生,固若自寫,然實以不著姓名,及諸葛大驚,何人竟能前知至此等語,以反寫諸葛之並不知有天數,則何至賣弄姓名,而又竟知天數,一生故欲違天,如演義之所云雲耶!故此回之妙,猶不在以人謀翻駁天數,從正面辟明;而在以天數曉譬天數,自反面攻破解酲醒醉,闡盡天人,有讀上方谷一回而恨不已者,其速取此回而連讀之。
世人皆恨曹操,而至司馬專權雖亦快之;然恨司馬師昭弟兄,又如故也。文鴦攻寨,司馬師左眼迸出瘤口;被皆咬爛,回許臨危,右睛迸出,大叫而亡,讀者乃再快焉。而本書歷寫司馬氏皆忠於魏,危城支持,效死於斯,毋乃不快;不知以懿與操,原有不同。魏篡漢,其惡在父,晉篡魏,其惡在子,是不可以不別,而賊子亦不得無誅!惡始於師則首師焉可也。作者以為雙睛迸出,非死於無君,乃死於無父;無父之賊與人快天誅於挖睛掘目,不如人快筆誅於粉骨碎身!同一稱快,煞費斟酌。若懿拒戰渭原,恃有可守之險,漢以不得飛渡,倘無天塹,懿殆不守;此又洛陽無險,所必掘塹以誚之,而見漢之終能飛渡者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