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大涼山孟獲懾疑兵 三連海呂凱擒蠻帥

  卻說呂范奉了孫權命令,浮海來到交趾。交趾太守賀齊,接過吳王令旨,就都內派遣能言舌辯通曉夷情的通事,同著時常往來昆明的商人,梯山航海,來到昆明,見過孟獲大王。那孟獲得了多少金珠寶貝,受了許多巴結奉承,本來是蠢如鹿豕的東西,但給他一些可口的食物教他走南,他決不會北走的,當時一口答應吳使,請使者先行回去。孟獲送過吳使,隨後召集大小蠻酋,糾合群眾四五萬人,浩浩蕩蕩,直向越雋殺來。
  越雋太守呂凱,字季平,永昌不韋縣人氏,少有才略,熟悉夷情,對於邊事,尤為曉暢,出仕郡五官椽功曹。孔明在成都時,凱上計來府,孔明與談西南夷事,凱縱橫陳說,書地成圖,瞭如指掌。孔明驚異,啟知玄德,以凱為越雋太守,與以蜀兵八千,並牛羊金鐵絲絮谷麥耔種皆具,分給二萬人衣甲兵械,令兼護牂牁犍為永昌四郡諸軍事,屯田邊境,以防南夷。
  呂凱奉檄到官,選擇令丞,嚴飭鄉約,召募丁壯屯耕邊地,農隙講武,以時訓練,在任七年,威惠流行,四郡寧謐,得選兵三萬人,騎五千匹,貯粟數百萬斛。又時常派遣商人,至西南諸夷,探聽夷酋舉動。此番孫權使者到了昆明,呂凱已得了急報,呂凱知道孟獲必然為利所動,勢將大舉而來,先派精兵二萬,拒守大涼山冕山各要隘;夷兵若至,銳氣正盛,堅守勿戰,以老其師。憑山築壘,安排長弩毒矢,滾木擂石,靜候夷兵來臨。一面馳驛成都,啟知世子。孟獲領兵從若水下來,到了三連海,見大涼山冕山一帶,盡是漢兵旗幟,不知多少。他歷來夜郎自大慣了,帶了三五萬人馬,就目空一切,旁若無人,誰知到了漢地,遍山遍嶺,都是漢兵,從三連海到西寧河,八九百里,至少也有二十萬兵,方彀駐紮,這一下子,可把他嚇慌了。然而畢竟是蠻子野心,不管如何,來到冕山腳下,安營下寨。所有各山口要道,盡被漢兵堵塞,都有重兵駐守,任彼一些蠻牛在山下號啕叫喚,只是不理。待要上山,滾木擂石齊下,不怕你粗皮賤骨,也弄得有死無生,把個孟獲鬧得無計奈何,只得在山下屯住,等候漢兵或者出戰,以求一逞。
  呂凱使者到了成都,世子劉禪聽得南夷內犯,急請法正入府商議。法正入府,見過世子,世子將呂凱文書,遞與法正觀看。法正接過,觀看已畢,說道:「臣啟世子,孔明在成都之日,即預防西南夷內犯,是以啟奏主公,授呂凱為越雋太守,兼護四郡軍事,即係為御夷起見;迭據呂凱呈報,越雋有精兵三萬,騎五千匹,粟支十年,器械充足,孟獲四五萬人,呂凱已足辦之,不過稍遲歲月耳!」
  世子道:「前方軍事正殷,川中又生後患,若不急速殄除,恐搖前敵軍心,似宜增派援兵,早日蕩平為妥。」法正道:「世子之言,甚為周至。」世子道:「但不知何將可遣?」法正道:「川中上將,僅一嚴顏,現駐閬中,亦關緊要,其餘諸將,不如不遣。臣舉一人,可以前去,非世子自去請求,恐不能往。」世子忙問何人?法正道:「即孔明正室黃夫人。」世子道:「黃夫人乃是女流,未聞更有將略!」
  法正道:「此事言之甚長,昔正聞自子龍,子龍得之主公,主公得之水鏡:言孔明年少之時,擇婦甚苛,苦不得當;偶因遊學,憩宿黃承彥家,承彥外出未歸,家中僅有一女及婢,呼婢瀹茗供客,自己入房治具,頃刻之間,水陸肴饌,案上皆滿。孔明素知承彥家非素豐,又無男丁市買,何從得此盛饌?心知有異,詐醉留宿,夜半聞隔院有牛馬行之聲,孔明從隙中窺伺,見黃夫人從戶中推出木牛流馬,芻靈奴婢,耕織運載,略計日用所需已足,即便收拾。孔明一見,大為驚異,次日回去,即托水鏡先生為媒,求娶黃夫人。孔明素負盛名,黃家自然應允,因此上兩家聯成姻好。當時有兩句口號說道:『孔明擇婦,反得醜女。』」
  世子道:「原來如此!舍妹子於歸,我也曾見過黃夫人,端莊貞一,何能謂丑?」法正道:「這就是黃夫人智慮過人處!當時黃巾倡亂,海內騷然,民間婦女有姿色者,鮮不為賊所掠,黃夫人自毀其容,見者皆望而卻步,後來嫁與孔明,鄰人見了新婦,鮮不訝為天人,此種口號,也就漸漸消滅了!正聞蠻人信鬼多疑,黃夫人深知奇門遁甲之術,若得其前去,賢於十萬雄師矣!」
  世子大喜,留法正在府,自己帶領官衛,乘馬來到孔明府中,見過黃夫人。諸葛瞻媳婦,也來見過哥哥,大家坐下。黃夫人問道:「世子光降寒舍,所為何事?」世子答道:「因東吳唆使南蠻孟獲,入犯越雋,聲勢甚大,姪兒欲煩叔母前去一救。」黃夫人笑道:「世子必係聞孝直之言,故而來此?」世子不敢隱瞞,答道正是。黃夫人道:「孝直負輔主之重任,節制兩川。區區夷人,乃不能制,欲煩老婦耶?」世子道:「孝直已派兵去救,言不如叔母去之為妥善耳!」黃夫人道:「同為國事,豈敢憚勞,請世子先歸,告知孝直,不必更派他兵,徒為滋擾。旦晚間妾身當自去越雋也;請世子在此作一書與呂凱,言妾旦晚即來,固守勿戰,以防他變。」世子遵命,即就案作書,交付黃夫人,拜辭出府,回到府中,告知法正,兩個自是歡喜。
  當下卻把諸葛瞻的妻子錦城公主悶住了,聽哥哥說南蠻造反,要婆婆前去,婆婆公然答應前去,心中不覺暗暗納罕。她平常在家中見婆婆貞靜寡言,持重勤儉,並無意外舉動;前時見公公來書要地雷火炮,婆婆從倉庫中件件檢出,是遺存之物,不足為奇;今天見婆婆要去徵蠻,又叫哥哥勿另派兵,難道婆婆赤手空拳去打孟獲不成?也不作聲,且暗暗留心觀看。
  當晚公主送過婆婆,回到上房,自己卻抽身來到侍女房中,吩咐侍女,不許聲張。公主娘娘開口,誰敢說話。候到一更時分,只聽得婆婆房中箱環一響,連忙附近窗櫺偷看,只見婆婆從箱中拿出一個紙鳶,將哥哥書信纏在鳶腳,婆婆口中唸唸有詞,紙鳶呼哨一聲,成了真鳶,從窗櫺外飛出去了。把錦城嚇了一大跳,移身出來,到婆婆門口,侍女稟知黃夫人,黃夫人教她進來。錦城公主向前請了晚安。黃夫人問道:「媳婦夜深來此何事?」錦城道:「婆婆幾時去越雋?媳婦好吩咐預備車馬。」黃夫人道:「老身今晚三更起程,並不用什麼車馬,媳婦在家,好生檢點。」
  錦城公主聽了,越發希罕,釘著婆婆,要同去越雋,見識見識,任黃夫人如何解說,都不依從。黃夫人只有一個兒子,一個媳婦又兼是甘夫人的女兒,在荊州時節,甘夫人臨危,將女兒囑托黃夫人,在病榻旁許下姻事,漢中王非常疼愛;她在婆婆面前,又很是孝順,黃夫人中年心慈,磨不過媳婦,只得答應,叫她回到自己房中,沐浴更衣等候。
  錦城公主得了許可,歡歡喜喜回房沐浴更衣,轉身來到上房,只見婆婆星冠霞帔,絲縧雲履,佩著七墾寶劍,天井中放著一輛四輪八角青油簾幕的繪雲雷車,一無車夫,二無馬匹,心中驚訝,不敢發言。只見婆婆將她一提,輕如一葉,提到車上,坐在裡面,婆婆卻坐在前面,將寶劍一揮,平地風雲,將車騰在空中;只覺四面雷聲隱隱,電掣風馳,把個錦城又怕又樂,心中思想將來回家時,要跟婆婆借這輛車,去到宜陽,看看丈夫。正在胡思亂想,只見車子漸漸沉了下來,黃夫人喝道:「媳婦速斂私心,不要誤了大事!」錦城羞得急忙收住了心,那車又蓬蓬勃勃的騰上去了。
  且說呂凱在越雋,徹夜無眠,提防孟獲。二更時分,忽然從窗中飛進一鳥,伏在案上。呂凱吃了一驚,拿住一看,原來是個紙鳶,腳下纏封書信,急忙拆開一看,卻是漢中王世子手書,略言兵事文書,已經到達,敬請諸葛夫人前來越雋,旦晚即到,可備靜室二間,小心侍奉,聽候指揮云云。呂凱接書,心中詫異:軍情大事,為何派遣諸葛夫人前來?這個紙鳶,又來得奇怪,莫非諸葛夫人真有些玄門道術不成?隨命左右人等,速行打掃靜室守候。
  到了五更時分,呂凱只聽得半天雷聲隱隱,心知有異,急出中庭,只見憑空一輛雷車,車上端坐一位道妝打扮的夫人。呂凱料到是黃夫人,上前躬身施禮道:「來者莫非諸葛夫人?」黃夫人答道:「是也,足下是呂太守麼?」呂凱躬身答道:「下官正是呂凱。」黃夫人下得車來,將錦城扶出車中,隨將衣袖一拂,那車便飛入空中去了。
  呂凱暗暗喝采,陪著黃夫人婆媳到了靜室。黃夫人坐下,呂凱上前參見。黃夫人道:「太守休要多禮。」呂凱問黃夫人道:「此位何人?」黃夫人道:「此乃妾身兒媳錦城公主。」呂凱聽是公主,向前參拜。錦城道:「太守為國勤勞,不須過謙禮數!」呂凱謝了。
  黃夫人道:「太守權時且退,今日巳刻,妾身當同太守前去大涼山,視察蠻兵,再作區處,吩咐帳下士卒,不要聲張。」呂凱躬身稟道:「謹遵台命。」一面退出靜室,令自己夫人同著侍女,前來伺候,送茶送水,十分慇懃。黃夫人改換命婦服裝,威儀弈弈,呂凱夫人不敢仰視。黃夫人深加慰藉,呂夫人方敢側視,只見黃夫人不過三十七八年紀,蛾眉鳳眼,皓齒朱唇,溫厚之中,帶了三分剛氣;又見錦城公主,不過十六七歲,生得閉月羞花,沉魚落雁!暗暗思想,這樣風吹得倒的美人,特地來此收拾南夷,那裡有這樣一回事兒?黃夫人吩咐呂夫人同侍女們退下,以便婆媳們休息。呂夫人領令退下。
  錦城公主暗問婆婆道:「成都到此,多少路程?」黃夫人道:「不過二千餘里。」錦城嚇得舌頭都縮不進去。婆媳休息數時,略略進些點心,到了巳時,呂凱前來請示,上大涼山,用涼轎還用川馬?黃夫人道:「就用川馬罷!」
  呂凱早已預備下兩匹良善的秦川小馬,黃夫人婆媳攀鞍上馬。到了山最高處,上有營帳,呂凱下馬,請夫人婆媳入內休息,大小將士,紛紛前來參見。黃夫人獎慰一番,略為歇息,立在營門,看見山下蠻兵喧嘩號叫,豕突狼奔。黃夫人一見,不覺好笑。呂凱一一用手指與黃夫人觀看,何處是三連海,何處是冕山,何處是蠻兵來路,何處是蠻兵屯糧所在。
  黃夫人當時記在心裡,回到帳中,呂凱將符節印綬呈上,請夫人發令。黃夫人道:「太守國家重臣,元帥向所識拔。妾身來此,係世子相請,來助太守,太守不要多心,有所計劃,請太守照辦可也!」呂凱遵令。黃夫人吩咐選精壯軍士二千五百人,赤膊上身,各按五方顏色,通身彩繪,披頭散髮,前來聽令,呂凱傳令去訖。黃夫人又命取五方旗五百面,選最大者五百面,由夫人捺上符印,令五偏將持著,各領五百人,竟掠賊營而過,賊兵若出,緩緩退去,任他追趕,不必回顧,彼若回營,汝輩仍返,三入三出,彼輩決不敢留此矣!偏將領令,各自前去預備。
  黃夫人再請呂凱道:「太守!你可領精兵一萬,埋伏三連海旁,聽得山上雷聲,出營截殺。」又令王伉引兵五千,俟蠻軍拔隊起行,即從後掠取輜重。二將領兵自去,黃夫人自與錦城,在山上觀看。
  且說孟獲屯兵月餘,銳氣已盡,正在遲疑,只見山上出來五彪人馬,奇形怪狀,醜惡不堪!孟獲也不管是人是鬼,傾營出戰,只見漢兵近在眼前,卻追趕不上,吩咐蠻兵放箭,那箭都不著身,紛紛落地;又見大旗一動,飛沙走石,鬼哭神嚎,蠻兵嚇得膽戰心驚,退後不迭。漢兵追入蠻營,東入西出,如入無人之境,蠻兵近不得身,頃刻之間,天上愁雲黯黯,慘霧淒淒!孟獲見不是頭,號令蠻軍,即行退卻;王伉領兵,追襲輜重。蠻兵只顧逃生,棄甲丟盔,向三連海一路而來。
  蠻兵才到三連海,半天中一聲雷響,將孟獲連人帶馬,掀入陷坑,伏兵齊起,將孟獲捆綁上來,呂凱將兵橫截去路。自古道:蛇無頭而不行,蠻兵見大王被擒,個個跪地,繳械投誠。呂凱吩咐將大頭目二十餘名,綁上大涼山,來見黃夫人。黃夫人高搭雲台,自己穿著道裝上坐,令錦城宮裝佩劍侍立。呂凱將孟獲並眾頭目解到,環跪台前。黃夫人在上喝道:「孟獲逆賊,何得妄信人言,興兵犯境!查係汝弟孟優慫恿,侍女!可飛劍斬其首級。」錦城將寶劍一搖,一道白光,孟優人頭落地。
  孟獲及眾頭目見了,心膽懼裂,叩首號哭,情願投降,永不再犯邊境。黃夫人知道蠻人最重起誓,當時要他起誓。孟獲對眾人道:「我們若再敢犯邊境,五雷轟頂!」黃夫人用手一放,一聲雷響,震得眾人魂飛魄散,教呂凱將他們放了回去。孟獲得命,帶了眾人,星夜回歸故土,做夢也不敢再到四川了。黃夫人命呂凱小心籌備善後事宜,自己帶著媳婦,乘雷車仍回成都。正是:
  術無左道,惟在用之如何;家有賢妻,自足傳之於後。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異史氏曰:諸葛功在平蠻,史跡自不可掩,即演義傳之,亦不得以翻案故遂削略之也,吾正不識作者將如何而能筆此奇功?翻此一案?乃於此已獲見之,既暗映安居平五路之事,按兵河洛,轉筆以寫此數回,即於此一回中,特出奇筆,以寫孟獲七縱之翻案。在猇亭之役,蠻國洞溪,固與蜀連者也,而此為吳所聯,則一奇;孟獲曾因受魏爵賞,兵犯四郡者也,而此為受吳金寶犯境,則二奇;呂凱之圖,演義獻於永昌者也,而此早獻於成都,則三奇;南蠻之徵,孔明稱收復甚難,非親征不可者也,而此法正謂呂凱已足辦之,則四奇;及世子著急,以阿鬥庸懦,而能往求孔明夫人;至大寫夫人徵蠻,又有錦城公主隨徵,則太奇!而無一不奇矣!然孔明七擒,夫人只一擒已足;實則孔明夫人奇材,天文地理,韜略遁甲,原無不精,並非無據。即演義亦謂武侯之學,多所贊助焉,斯則本案如此翻來,確又恰合!蓋作者固謂演義之有鬼神風霧一類筆墨,只可語於婦人女子,則亦惟宜寫於婦人女子者耳。如武侯夫人者,演義卒不為一書,是一方未免有意褻瀆武侯,一方更未免輕視女子,則作者之寫之也,誠甚惜筆墨,而又不惜筆墨,所以有本回武侯夫人之特寫歟!至孔明於隙中獲窺木牛流馬一段文字,則調侃孔明不少;而曰蠻人信鬼多疑,非夫人徵之不可,更又調侃世人不少。
  本回不但翻七擒孟獲各回,又帶翻出隴上諸葛妝神一回已奇,又暗伏後文破新安諸葛試地雷,而並暗翻劉禪以救命親求諸葛瞻一案,漸漸寫來,則奇而不覺。一聲霹靂,一道白光,捉了孟獲,斬了孟優,蠻人已服,七縱真嫌多事!乃又不知翻的是三國演義,是封神榜,是近人胡寫之劍俠奇傳,直奇妙至匪言可喻!作者其恐人議其不善寫此等筆墨,而故寫之歟?是又無形調侃作書看書者不少,真堪絕倒!作者謂:術無左道,惟在用之如何;家有賢妻,自足傳之有後;吾謂:術無左道,惟在寫之如何;筆有餘妍,自足傳之有後。將謂改得此聯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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