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犯桂陽虞翻夜撤師 收零陵蔣琬宵臨敵
卻說孫權遣使浮海至番禺,令番禺太守虞翻出兵攻取桂陽。那虞翻乃是會稽餘姚人氏,少有膽氣,長善用矛,走及奔馬,日能步行二百里,好學深思,潛通易理,孫策兄弟,甚相倚重;因孫權晉號吳王,大宴群臣,翻飲醉失儀,權怒欲殺翻,司農劉基抱權苦諫。以嶺南瘴癘,謫翻為番禺太守,欲以困之。翻安輯吏士,懷柔蠻夷,兩三年間,政聲大著。
此番虞翻奉到孫權命令,出兵攻取桂陽,一面徵集兵士,一面送過吳王使者,自己沐浴盥洗,在後堂焚香下拜,虔卜一卦,得師之六爻,其繫辭雲:
苕苕桂陽,良驥所藏,金刀復盛備始王,還珠合浦及爾疆,出師犯順逆天亡,弟子輿屍反炎方,動者不吉靜小康。
虞翻取繫辭反覆觀覽,恍然大悟:第一句苕苕桂陽,言甚遠而難襲也;第二句良驥所藏,守桂陽者繫馬謖,有謀能斷,在任數年,威惠流行,不易得而勝也;第三句金刀復盛備始王,炎劉之讖為卯金刀,玄德名備,始為漢中王也;第四句還珠合浦及爾疆,劉氏中興,則南粵亦當為其所有也;第五句第六句出師犯順逆天亡,弟子輿屍反炎方,明言孟浪出兵,必無幸全也。翻且誦且思,不勝嗟歎。
但吳王之命,又不可違,因選粵兵八千人,令四子虞汜,五子虞忠,六子虞聳,七子虞昺,各將二千人,而以汜總其成,越萌渚嶺,進窺桂陽。
虞翻四子,選兵已就,即日起行,入府見父。翻諭之道:「漢祚會當中興,桂陽險奧之區,馬謖多謀能戰,我兵千里襲人,彼以逸待勞,據險徼我,我軍必不能倖免;汝輩須多遣細作,羼入桂陽邊境,若桂陽境上,烽燧修明,軍民震懼,汝輩便可長驅直入,與之一戰,戰而幸勝,可取桂陽:若桂陽境上,都無設備,人不知兵,可屯兵境上,遙作攻取之勢,不許深入,自蹈危亡;馬謖才識明敏,寧不備邊?示我無備者,乃誘我也!俟我深入,據險以要,我軍雖勇,必不敵矣!又我如不進,彼誘蠻峒諸夷,起而夾擊,汝輩如有風聞,便可乘夜撤兵,不必與之爭旦夕之命也!兵凶戰危,慎之慎之!」四子領命,再拜辭別,率兵進發。
那桂陽太守馬謖,探知虞翻派兵犯境,自己暗暗準備城守,卻更不張皇,令偏將糜威向充,各領兵三千,先據都龐萌渚諸要隘,若吳兵到來,可匿兵山中,讓其深入,某家引兵遏其前,二將據險要其後,吳兵必無一生還矣。二將領命,從郴縣領兵出發,真弄得桂陽人不知兵。那糜威乃是糜竺之子,弓馬嫻熟,武藝高強;向充是向寵之弟,力舉千鈞,勇過於兄。馬謖差了二將去後,一面飛報蔣琬知曉,言桂陽決無妨礙,若前軍得勝,當移兵來助也。蔣琬得信,自是歡喜,省卻一處擔心。
那虞汜兄弟四人,領兵來到境上,真個多派細作,來桂陽偵探。卻見桂陽人民,熙來攘往,肩挑負販,相屬於道,間有三數軍士,入市買物,異常寧靜,都無動作;桂陽城裡,太守方率僚屬,遊賞龍潭荷池,飲酒賦詩,行所無事。細作探得確實,回報虞汜。虞汜顧三弟道:「吾父真神人也!」即令火速撤兵,回轉番禺。
虞昺諫道:「全師以出,惟敵是求,今桂陽無備,天賜我也,天與不取,必受其咎!士太守自出蒼梧,兵不血刃,得了零陵,我兄弟未見敵兵,遽得反旆,吳王知之,必加罪責,不如疾進,襲取桂陽;因敵城而收敵糧,進可以戰,退可以守,即有疏虞,昔項籍以八千子弟,橫行天下,我有眾如項籍,雖不能橫行天下,寧不可以一戰乎?」
虞汜道:「七弟之言,不為無見,但父親臨行時,曾言馬謖有謀能戰,無事之時,尚知謹守邊境,豈有事之秋,反漫無防禦?誘敵之計,已覺顯然!且此去桂陽,山嶺重疊,藏兵山谷,我不能知,我一意前驅,彼乘其後,截我歸路,士心一亂,又何能戰?全師而反,為罪亦輕,比於敗軍,不猶勝乎?士太守所遇者為劉璋耳!若遇馬謖,亦但有徘徊河上耳!聞蔣琬近據黃石嶺,士太守既不能進,彼若以一軍扼其歸路,將欲退而不能矣!進退不能,不敗何待!七弟請加三思也。」
虞昺道:「四兄所言,雖甚明透,但以弟觀之,馬謖決非神人,預知我兵之來,而設伏於某處以待,我兄太多疑,故為謖虛張聲勢也!」虞汜道:「七弟不要堅執己見,可多派精細兵卒,扮作鄉民,深入山中,嚴加搜索。若有伏兵,即拔隊速歸;若無兵,則整隊前進,七弟以為如何?」三人一齊贊成。虞汜立時選派精細軍士三十餘人,分道入山,期以三日回報,軍士分頭入山去了。
虞汜兄弟,頓兵等候,一連三日,不見一人回來,到了傍晚,方才走回一人,氣急聲嘶,虞汜知有變異,連忙問他如何情形,那軍士答道:「入山四十餘里,不知多少漢兵,同伴盡為所執,我伏在草間,蛇行匍匐,逃出虎口,特來回報。」虞汜顧虞昺道:「七弟如何?幸我兵尚未入險。如長驅深入,此刻已俱為俘虜矣!三帥俘於二陵,成安敗於汜,前車之鑒,不可猶疑。」虞昺俯首無辭。虞汜一聲令下,反旆南還,不消一夜,已經退盡。
那糜威向充,久候山中,尚未見吳兵過去,心中納罕起來,急派細作前去打探,據路人傳語,吳兵已於二日前,完全退盡。二將派人隨後跟探,悉如所言,只得領軍回見馬謖,報知吳兵撤退情形。
馬謖驚道:「虞翻善易,必有先見,故得全軍而反也!糜將軍可領部兵,出防都龐,向將軍可領部兵,由郴州徑出零陵後路,截擊士燮歸兵,協助蔣太守,收復零陵。」向充領命火速前去。馬謖自將一切情形,呈報漢中王不提。
且說蔣琬來到黃石嶺,吩咐蔣珪領兵三千,沿湘直上,出黃沙河,截擊吳軍後路;自己整頓全軍萬人,由黃石嶺徑下,來攻零陵。暗中先派細作,赴零陵城廂內外,運動舊有防軍,令其伺隙反正,攻擊吳軍。
那士燮輕騎長驅,不費一兵之力,輕輕巧巧,得了零陵,意欲乘隙進取衡陽,只以孤軍深入,懼無後援,恐被漢軍襲擊,躊躇再四,飛檄蒼梧桂林二郡再發精兵萬人,前來零陵,以便深入。自己在零陵,搜括商富,攫取金錢,招納叛亡,整頓城守,擄集上江商民船隻,配置水兵,以便順流東下,直取衡陽。
士燮佈置粗定,忽聽探子報導:「長沙太守蔣琬,親領大兵前來,離城不過三四十里。」士燮聽了,將原來兵隊留三千人守城,自領四千人,合新兵五千,敢死隊五百,出城迎敵。剛到接龍橋,漢兵前鋒已到,兩員將官,一個是永昌周翼,一個是寧鄉黃英,都是蔣琬在長沙招集精銳,就中甄拔的人才,士燮便在橋南紮下大營,憑橋拒守。二將見吳兵守住長橋,忙來報知蔣琬。
蔣琬原是零陵人氏,深知地勢,熟悉情形,見吳兵憑橋拒守,阻住前軍,自騎駿馬在橋北巡視一周,回轉營中,喚二將道:「吳兵遠來,利在速戰,前軍新兵,多係亡命之徒,今晚必過橋前來劫營!周將軍可領兵二千,從上游十里,越過龍溪,繞山僻小道,今夜三更徑襲吳軍左營;黃將軍領兵二千,從下游十里,超過龍溪,繞山僻小道,今夜三更,徑襲吳軍右營;吳兵若敗,乘勢追趕,不得有誤。」二將領兵暗從山後去了。蔣琬吩咐軍士於營內掘下陷坑,長約半里,到了二更,全軍拔隊移入山中,留下空營。
果然士燮聽了新兵統將曹容吳銳的條陳,乘夜劫營,士燮老成持重,吩咐二將領兵前去,自己留守大營以觀風色。兩員吳將,督著敢死隊並部卒五千人,到了三更時分,一聲暗號,過了接龍橋,直向蔣琬大營殺來。看看到了營門,只見營中燈火俱無,一無動靜。二將貪功心急,砍開營門,一聲吶喊,兵士如怒潮駭浪,當先殺入營中,五百敢死隊,奮勇先入,盡墜坑中,後軍銳進,層積而上。二將見是空營,知道中計,急揮部兵退出,那坑中早已填得八成滿了。只聽得一聲鼓響,火把齊明,漢兵從山左右兩翼橫卷而出,萬弩齊發。吳兵大亂,退後不迭,自相踐踏,漢兵又乘勢追來。
士燮在大營中望見二將敗退,漢兵追過接龍橋來,急忙提兵前來接應。剛出營門,星光底下,只見山左側轉出一彪人馬,直向右營殺來;正待回兵來救,山右側又轉出一彪人馬,直向左營殺來,強弓勁弩,勇不可當,殺入營中,四處放火。士燮見不是事,領了部兵,回轉身來,棄了營寨,殺條血路便走,吳兵二將,隨後奔逃。周翼覷定曹容,颼的一箭,射下坡來,亂軍踐踏,成了肉醬。吳銳捨命狂奔,趕上士燮,一路敗走。漢兵那裡肯捨,沿途追殺,趕到零陵,士燮收兵入城,閉城固守,靜候蒼梧援兵到來,再來血戰。
蔣琬追到零陵,吩咐倚城下寨,逐日攻打。士燮守禦得法,兩相支持;遲了數日,不見救兵到來,心中甚是疑惑。只見前時留在黃沙河的軍士,逃回零陵,見過太守,言漢兵已占住黃沙河,援兵不能前進。士燮見事不諧,孤城難守,又不能飛渡瀟水,與援兵合勢,決計從東門出道縣,越九嶷,還蒼梧。便暗暗傳下號令,到了二更時候,率領全隊六千餘人,開了東門,棄城而走。
蔣琬知道士燮一定不能久守,非走不行,朝夕提防。聽見吳兵夜走,即令周黃二將,領兵五千,星夜馳追,吳兵還鬥,我可引還;吳兵前走,仍去追趕,務令彼欲走不能,欲留不敢,欲鬥無從。二將領兵火速去了。蔣琬領兵入城,搜索殘部,安撫居民,以郡人羅舍權攝太守,督行善後事宜,一面遣人飛報荊州,以固前敵軍心。
那士燮領兵逃走,歸心如箭,聽見後有追兵,曉諭將士道:「我兵深入重地,當於死中求生,非敗追兵,殆無生路!」將士領令,嚴陣以待。二將趕到,見吳兵有備,收兵疾退。士燮見追兵已退,緩緩前行。行不到十餘里,後面追兵又到,士燮揮兵迎戰,追兵又退回去。如此往復,士燮兵不得息,求戰不得,一步一步的捱到了九嶷山腳下,只見前面漢兵旆旗招展,一枝漢兵,攔住去路,向充一馬當先,大叫道:「士燮休走!」
士燮大怒,縱馬提刀,上前迎敵向充,卻見背後周翼黃英,兩匹馬兩口刀,又從後殺入。吳銳挺槍迎戰,三馬相交,戰不到十合,被黃英一刀,砍於馬下。兩個衝破吳軍,直取士燮。士燮丟開向充,殺條血路,捨命奔逃。三將並馬上前追趕。士燮人困馬乏,拔出佩劍,自刎而亡。吳兵死傷過半,餘者盡降。二將留兵鎮撫地方,向充在此安營,周黃二將,回去報功。蔣琬得報大喜,令二將將士燮屍首,送赴黃沙河,會同蔣珪迎擊蒼梧援兵。二將火速起程。來到黃沙河,見過蔣珪,即令人將士燮屍首送往吳軍,以亂其軍心。
吳軍見了士燮屍首,果然心怯,援兵將領,火速退走,三將渡河,乘勢追趕,得了吳軍多少糧食器械,飛報零陵。蔣琬令蔣珪即駐黃沙河,周翼還駐零陵,黃英駐道縣,聯絡聲勢,以固西防。安置定了,蔣琬自率兵三千,由水道徑還長沙,費詩迎接入府,交割印綬。蔣琬將一路詳細情形詳稟漢中王,仍由費詩轉達。正是:
九嶷雲破,蒼梧鬼哭之時!七澤波平,青草神遊之境!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異史氏曰:先主徵吳之日,仇人盡得,惟馬良諫請班師;及陸遜出師,先主輕敵,亦惟馬良以不亞周郎,未可輕敵諫。比至移營林木,群諛妙算,又惟良力請,以四十八道圖本,問於丞相。惜玄德驕忿愎悖,不可名狀,未克盡從其言,自取覆敗;是季常善輔先主能料敵情,誠白眉稱最者也。本書置之荊州,即為今日輔備之地,出之前敵,江夏已安若泰山;而不意早於第二回中,置蔣琬為長沙太守者,亦正為今日分拒吳兵之計;則相隔三十餘回,首尾皆動,無一廢筆。作者文章,如其兵法,誠亦一常山蛇也。謫虞翻於嶺南,乃如此用史,寫易爻詞,古樸入真,殆一能無所不能,而實借以寫謖,更覺變幻甚奇,竟一妙無所不妙矣。
諸葛揮淚斬謖,以街亭空城計等,傳之戲劇,至世俗無人不知;而言過其實,終難大用一語,乃幾成為馬謖蓋棺定案!殊不知七縱平蠻,攻心為上,其策實定於幼常,則演義雖傳之,而人寡許之,甚矣人之好謗也!作者論古衡平,不屈一人之半智、於是而有此回,以特寫馬謖。虞汜不入,何異攻心,大計平蠻,何異安邊有策。知人善任,不圖於筆底見之。又帶寫糜竺向充,不使有一人置於閒散,真不意街亭一案,卻在此處如此翻之。
士燮孤軍深入,懼無後援而不進,是知兵矣。而據有零陵,先以搜刮富商,攫取金錢為急務,則又安得為能軍也。此等軍隊,直是作者為其時軍閥寫照,故吾每謂本書滑稽處,亦史筆也。擄掠為生,形同流寇,焉能與人稍持而不敗,矧所遇復蔣琬之軍乎。作者湘人,於桑梓歷年兵爭,痛心疾首,出於筆底;其山川道路,自然如在目前,而勝負形容,卻不知為何人鑄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