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孫仲謀兩路攻荊州 趙子龍一軍奪江夏
且說張郃被馬超殺得大敗逃回,來到葉縣,見過都督,頓首請罪。司馬懿驚道:「將軍為何狼狽至此?」張郃道:「末將奉了都督將令,收兵申息,耽擱六七日工夫,整齊隊伍,遵照指定路線,越過桐柏山,徑渡白河,半渡中間,忽然伏兵齊起,末將收軍不及,又係黑夜,軍士遠行勞乏,自相驚擾,遂致全軍覆沒。」懿道:「荊州名將,趙雲現駐巴陵,專防吳會,關雲長自駐南陽,張翼德現駐方城,是何將領兵,使將軍全軍覆沒?」張郃道:「是西涼馬超。」
懿驚訝道:「聞在上黨,為何又至襄陽?」張郃道:「西涼兵純繫馬隊,故調動甚易。」懿凝思道:「前聞諸葛亮派馬岱收河西五郡之兵,此來必係新兵初至長安,諸葛亮深恐我去擾襄陽,必令馬超率領馬隊,先駐白河,以待將軍;將軍貪功心急,不思徐庶龐統皆係智謀之士,豈有襄陽根本,不置防兵,入境數十里,不見一人?明是誘敵之計,將軍不知,故有此敗!」張郃聞言,如夢初覺,願甘軍法。
司馬懿扶起道:「勝敗兵家之常,將軍國之良將,方倚為重,何能加罪!願將軍以此為鑒,徐圖報效國家可也!」張郃謝過。懿謂諸將道:「西涼馬隊,飄忽靡常,恐其又從武關東出,則宜陽各地,又非我有。」說罷便令長子司馬師,領兵八千,去守宜陽。
司馬師行至登封,聞知宜陽已失,頓兵不進,遣人飛報都督。司馬懿正在進膳,接著警報,擲箸歎道:「馬超之兵,何神速乃爾耶!」急移司馬師兵去守洛陽,令次子司馬昭領兵一萬,屯紮鞏縣,龍門少室各山,分途嚴加防守,以免馬超暗襲洛陽。又令徐晃專守閿鄉,鍾會鄧艾專守崤山西北,使馬超軍隊,不能便與潼關川軍會合,以為持久之計。諸將領令,各自分防。
馬超南收嵩縣,聯絡張苞,沿著熊耳山,將本軍馬隊,沿途安插,自領兵八千,調來張苞步兵三千,同守宜陽。司馬懿見馬超兵鋒甚銳,急移曹洪去守郟縣,文聘去守登封,與馬超之兵,一個倚著少室山陰,一個倚著山陽;與張苞的兵,一個倚著箕山山陽,一個倚著箕山山陰,雙方深溝高壘,安下鹿角,掘下陷坑,互相提防。
張飛龐統,因司馬懿勁敵當前,也不前進,只遣游兵蠶食近地各縣,派人招誘黃巾餘孽,在曹兵腹地擾亂。只因曹操坐鎮許昌,立時派兵撲滅,然而地方已很騷然不安。就在此時間,果然應著司馬懿言語,孫權又起兵報仇了。原來呂蒙自敗回夏口,朝夕伺隙,以圖報復。聽得曹操派司馬懿拒敵關雲長,司馬懿令張郃去襲襄陽,呂蒙便要乘機起兵。徐盛諫道:「將軍!關羽張飛趙雲皆一世之雄,龐統徐庶馬良,皆聰明之士,豈有不顧根本的道理?魏兵未見其得志也。」呂蒙見徐盛說得有理,只得按下雄心,靜聽魏兵消息。待張郃得手,火速進兵;若張郃失機,再圖良策。
不數日間,聽得馬超大敗張郃,魏兵片甲不留,呂蒙亦自吃驚,知道馬超到了襄陽,江東若犯荊州,馬超必然回救,師必無功。過了些時候,探子報導:「馬超移兵武關襲取宜陽。」呂蒙大喜,正與徐盛商量起兵,聽得吳侯命孫韶到來,言水軍都督魯肅身故,特命呂蒙為水軍都督,建業上流水陸諸將,盡歸節制,火速興兵,去取荊州。呂蒙拜命已畢,與徐孫二人計議道:「荊州良將,僅一趙雲,我令朱桓領陸軍五千,明張旗幟,去取巴陵,趙雲必然去救;趙雲既受牽制,然後令蔣欽代興霸守江夏,由興霸領陸軍萬人,西沿漢水,出潛江以攻荊州之東;某自率水軍二萬人,溯江而上,以攻荊州之南;彼若抽前敵之兵,回援根本,司馬懿必乘勢銳進以追之,是荊州首尾受困,我亦可以雪巴陵之恥矣!」二將齊聲贊成。議決之後,水陸軍隊,同時出發。
巴陵方面,趙雲自從戰敗江東兵隊之後,派了許多細作,在下流一帶探聽消息。吳兵未出,趙雲已經知道,火速令人報知劉琦馬良,移劉封軍隊,堅守潛江,令妻子馬雲騄領西涼兵五千,接應劉封。雲騄領命,帶兵去了。
趙雲召向寵計議道:「江東兵三路進犯,當以何路為重?」向寵道:「吳兵之出巴陵,不過虛張聲勢,欲以牽制將軍。呂蒙甘寧,皆江東良將,不可不防。」雲道:「潛江陸路,己有重兵,尚不足慮;呂蒙自領水師,來攻荊州,志在必得。我意彼以疑兵牽我,其備必虛,不如乘機盡起羊樓峒防軍,暗襲江夏;將軍能為我統領水陸軍士,扼守洪湖十日,不使呂蒙兵過,則吾事濟矣。」
向寵道:「既主帥見委,寵不敢辭,但慮事權不專,不能令眾。」雲喜道:「公能負責,尚復何言!」立召諸將入內,告知請向將軍代理十日,無論何人,不許違抗。諸將齊聲應允。荊州原有水軍三萬餘人,除去分防各地外,駐紮巴陵一帶約二萬人,兩岸陸軍九千餘人,悉歸向寵節制。趙雲自領輕騎數百,向羊樓峒出發,暗令太守伊籍飛檄長沙太守,派兵萬人,順流東下,從巴陵上陸徑赴江夏接防。伊籍得令,加緊派人前往。
趙雲到了羊樓峒,廖化胡班接著,雲令二人盡起防軍,向江夏方面出動。離江夏城二百餘里,只見前面旌旗招展,朱桓領兵前來。雲令二將,各領千人,在山左右埋伏,自領三千人避入山內,讓朱桓過去,轉向江東兵後隊殺來。朱桓此番出兵,純係誘敵,緩緩前進,絕不料荊州兵趕過前頭,急忙揮兵回轉。趙雲將人馬迎頭截住,朱桓舞刀來戰趙雲,兩個戰了二十餘合,一聲喊起,左邊廖化,右邊胡班,雙殺出來。朱恒心內一慌,趙雲備起精神,一槍將朱桓挑於馬下。江東兵士,四散奔逃。
趙雲令軍士四面兜剿,齊聲叫道:「降者免死!」江東兵士,走頭無路,個個跪地投降。趙雲令降兵將衣甲脫下,把自己兵士,改裝三千餘人,降兵器械,一律沒收,每人給旗一面,令胡班押著,倍道兼程,向江夏南門殺來。次日下午,到了江夏,城上守兵,見是自家兵士,放他進城。趙雲率領親軍,徑向太守衙門,找尋蔣欽。
蔣欽聞報,只道朱桓兵敗回來,領了從兵,出外彈壓,迎頭看見趙雲,原在江東見過,不由得大吃一驚。趙雲劈面一槍刺來,蔣欽虛掩一刀,往左側便走。趙雲令廖化領兵驅逐城內江東兵士,胡班佔領城池,自己追趕,蔣欽沒命的逃出東門,跳下兵船,向夏口便走。
趙雲吩咐軍士,將沿河兵船,放火便燒,登時火光徹天,照得江面通紅。徐盛正待派兵過江東來救,蔣欽早巳來到,見過徐盛,訴說一切。徐盛頓足道:「朱桓必全軍覆沒矣!趙雲膽略,真不可及!明日當率兵渡江決戰。」一面吩咐將士,徹夜警備。
那邊趙雲得了江夏,將江東降兵,立時驅逐出城,一面清查府庫,一面安排守禦,令胡班專護城池,廖化防守陸路,雲自領兵防守江岸。那些降軍,渡過江來,報知徐盛,反替趙雲虛張多少聲勢。徐盛索知趙雲老成持重,此番一戰便得江夏,勢力必厚,不可大意,彼已憑城拒守,即使渡江,亦無益處,只得嚴守夏口,靜待呂蒙消息。
趙雲候了數天,夏口並無一船過來,長沙新兵,倒陸續到了。雲大喜,令廖化領江夏太守,率領全軍,協同胡班,謹守城池。那江夏城自從徐盛甘寧,相繼接守,真個是城高垣峻,粟支十年;雲吩咐廖化小心謹慎,自領原來輕騎,星夜馳回巴陵。伊藉聽得捷音,舉手加額道:「將軍真天人也!」雲便問隔江軍事如何?伊藉道:「向將軍將水師堵住洪湖口,陸兵沿岸相輔,迎擊江東水軍,兩三日來,大小十餘戰,兩邊死傷相當,我軍因係上流,頗占優勢,東吳既無陸軍,純恃水師仰攻,故不能取勝;呂蒙昨令陳武水師船隻,來攻巴陵,我軍據城陵饑,捨死拒敵,吳兵方才敗退。將軍既歸,江東不足慮矣!」
趙雲聞向寵血戰,心中大喜。伊藉又道:「長沙蔣太守,聞下游戰事,深恐兵力不敷,除由本郡先發萬人,進屯江夏外,更由零陵桂陽各郡,徵精壯二萬人,即日開拔來此,聽候調遣。」趙雲喜道:「公與蔣太守,真國家之柱石也!」雲問巴陵水師現有多少,伊藉答道:「約有三千餘人。」雲令傳語水師將校,隨同某家,即行啟椗,赴洪湖口助戰。
正在分派,長沙第二撥新兵五千人到了。統將是蔣琬族弟蔣琪,當下見過趙雲伊藉。雲令新軍即行開赴城陵磯,沿岸遍設旌旗,擂鼓助戰。蔣琪領命,帶隊即行。雲告伊籍,第三撥兵到,即開赴江夏,聽廖將軍節制;第四撥第五撥兵到,派赴巴陵至江夏一帶,沿途扼要屯紮。分撥已定,自己別過伊籍,上了水師大船,船上扯著常山趙雲旗號。那些軍士,聽見本軍大將,奪取江夏回來,個個歡聲動地,奮勇向前。
江東方面,呂蒙因連日仰攻,為向寵督率水陸兵抵死拒敵,不能取勝,心中憤懣,當日號令軍中,大小三軍,只准向前,不許退後,違令者斬;呂蒙左手執盾,右手持刀,身當前敵,躬冒矢石,殺近荊州船邊。江東兵見主將奮不顧身,個個棹船近前,爭先恐後。荊州水兵,也就冒死抗拒;岸上陸兵,各持炬火,向江東船上拋擲。正在那血肉橫飛的時候,忽聽得上流鼓角齊鳴,岸上旌旗蔽日,幾百號戰船,撥過柁,望江東水師直撞將來。荊州水陸兵,都看見本軍大將旗號,個個精神百倍。向寵一聲號令,吩咐水軍將船又盡行開動,直接過來。呂蒙看見趙雲來到,心中也吃了一驚。
荊州兵得了勢,露刃直進,殺人如麻。趙雲到了吳船附近,舉槍望呂蒙便刺,呂蒙將盾一擋;一來是趙雲力大,二來是船從上流下來,向前一壓,呂蒙站立不穩,跌倒船上,左右急忙救護。荊州兵齊聲喊道:「呂蒙已經被殺!」一唱百和,江東水軍氣為之奪,潘璋陳武回船便走。呂蒙再起身來,欲來迎敵,船已倒退下來,兵士落水者數千餘人。呂蒙知不能勝,吩咐退軍,自己領兵殿後,趙雲督兵水陸追殺,江東兵士一敗不能復振。趙雲吩咐向寵督陸兵還守要地,自己督水師窮追呂蒙,好似流星趕月,看看趕到夏口,雲令水師船口分屯涓口金口,與江夏陸軍聯絡一氣,水師更番休息,預備進取夏口。
徐盛自領兵船接應呂蒙。呂蒙上岸,入府坐定,徐盛始將江夏失守情形告知。呂蒙長歎道:「血戰經旬,不徒不能取荊州尺寸之土,反失江夏重鎮,有何面目,回見吳侯!」便欲拔劍自刎。徐盛奪劍道:「趙雲既取江夏,必合襄陽之兵,順漢水東下,以取夏口。都督不謀急救夏口,乃欲自殺,豈不令天下豪傑恥笑!」
呂蒙收劍問道:「興霸兵勢如何?」徐盛道:「聞在潛江為劉封所扼,不能前進。」蒙即喚潘璋領兵五千,前去接應興霸,不必再進,即守此地,以扼荊州兵沿漢水東下之路。呂蒙令查點各軍損失,失了七百餘號戰船,死傷兵士九千餘人,不覺長歎道:「十載菁華,一朝盡矣!」徐盛力加寬慰,令孫韶領自己所部戰船,巡緝江面,飛檄凌統,將鄱陽水師交杜襲,帶領萬人前來夏口助防。一面補充卒伍,休養傷痍,與趙雲隔江相持。
潛江方面,經向寵飭人倍道飛報捷音,馬雲騄聞信大喜,喚劉封道:「我兵兩路大捷,甘寧必走,賢姪可領兵徑劫其營,甘寧老將,決捨死迎敵,我自引兵接應,縱火燒之,敵必潰矣!」劉封領兵,真個領兵直闖甘寧營寨。甘寧正接水軍敗報,方欲全軍而退,只聽得營門外鼓角喧天,知道荊州兵闖營,便激厲軍士,開營出戰,兩馬相交,不到十合,劉封不是甘寧封手,正待敗走,只見西涼兵分兩翼用火箭火彈,向江東兵營亂射,馬雲騄一馬當先,大叫「賢姪休慌,咱家來也!」
劉封見救兵到了,奮勇力戰,雲騄縱馬上前,甘寧力戰二將,並無懷怯。只是西涼兵弓箭犀利,著火燒身,軍士那裡抵擋得住,望後一退,荊州兵乘勢壓上前去,江東兵步步退後,甘寧禁約不住,只得敗下陣來。荊州兵奮勇追趕,大獲全勝,追了數十餘里,幸虧潘璋領兵接應,方才扎住人馬,計點軍士,折傷四千餘人。甘寧仰天歎道:「某家結髮從戎,大小數十餘戰,未曾敗北,今乃為一女子所敗,豈非大憾!」潘璋道:「西涼兵弓箭是其所長,加以火器,我兵自不能敵,非將軍之過也!」兩個歎息不已。正是:
女子從戎,竟敗錦帆之賊;男兒何用,偏輸玉貌之人。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異史氏曰:作者慕諸葛之遇,哀諸葛之計,惜諸葛之材,成諸葛之志,而評諸葛將略非其所長,許知言於陳壽以寫本書。故處處既明將略,如戰貴神速,守重後防,將必置謀,兵必樹應,出軍則如脫兔,得地則先撫民;旁邑必循,潰兵不納,必使內顧無虞,後防已固,然後再進以圖功。深兵襲險,埋伏出奇,不喜為也。而又處處善寫諸葛,如隆中對,如出師表,皆無時無地不詠歎之,烘染之,寫去寫來,無非抱此二篇大文著筆,再三設色,以寫今文。老瞞比議遷都,已將隆中一對「出宛洛上將之師」寫得聲威大動矣。今乃轉筆而趨荊州,寫入東吳,無非為寫趙雲;寫到趙雲,無非欲寫向寵,何以必寫向寵,則又無非更寫出師表也。於是「先主生前,試用之於昔日,稱之曰能」者,於本回及鋒而試,乃獲新發於硎矣。二十一回,始著寵之姓名;二十二回,略見寵之頭角;閒閒敘引,逐步入來,方閱一回,而洪湖十日之守,江東大敵之戰,一身重寄,材武驚儔,備寫向寵之果能,而試用二字,又自然顯露於筆底,謂非寫隆中對後,再一寫出師表,得乎?寫關公即寫降中對,作者明言之,讀者自無不知,若寫向寵以寫出師表,則作者暗寫之,令人意會其間,使明諸葛將略雖非所長,而二大文章,實堪見志於千古。將略可更,而文章不可更;將略可不寫,而文章不可不寫。然則寫雲長,寫向寵,亦無非仍寫諸葛。以惜以哀,以羨以慕,深情婉戀,曲意迴環,安得謂非諸葛古今第一知己。
前寫趙雲截江,巧敗呂蒙之計,今寫兩路攻荊,乃復東吳之仇,難同一呂蒙行軍,非可以犯筆論,而視作一案兩翻之也。曷觀回目,此明以孫仲謀冠首書,即得之矣。蓋吳棄好崇仇,興師犯蜀,為一罪案;蒙設謀行詭,襲殺雲長,為又一罪案。君臣同罪,而實有分,故非前後各翻,爰書不定;即在路吳軍,亦無人知覺;吳以降卒賺開城門,是亦以降甲賺入城門;吳降傅糜二將,此殺朱桓一人抵之;吳燒七百里連營,此失七百餘號戰船當之;所為翻案復仇之筆,不一而足。則知前回所寫,乃先雪關公之恥,罪及一人;而此回方大復先主之仇,罪在其主,於及全吳,因必使水陸同敗,同失重地焉。以一荊州並翻猇亭之案,孰又能謂不可分作兩回寫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