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伏皇后策授傳國璽 喬國老痛哭小東床

  上回所說的管寧蹈海,雖然是本人素來懷著厭世之心,不過因曹操帶劍逼官,才引起了他無限感慨。旁觀者尚這樣的不平,難道那身受的,就好過麼?那建安皇帝被曹操那一番威嚇之後,到了後宮,伏皇后接著,問起根由,兩人抱頭痛哭,真有不知命在何時之苦。大凡前人作事太過,後人自然要被人家欺負,單論漢朝開國的高祖皇帝,就是一個太沒良心的人,韓彭英布,替他汗馬勤勞,當一輩子走狗,到了天下太平的時節,卻開了一個人肉作坊,將他們做了新式蝦醬。及至兵困白登,向那萬惡滔天的冒頓,饋禮求和,甘心送女,回過豐沛,酒後心明,才想道「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世界上那裡有許多賤骨頭,再替你來拿兔子呢?一轉眼呂后就來了一個牝雞司晨,少停一刻,王莽又來了一個弄假成真。傳到順安桓靈手內,把宦官當作乾爹乾媽,殺戮朝廷大臣,如同雞狗,那一些清流黨人,都只能說不能行。後來實行黨錮,連說也不許你說,真真的豈有此理!張角兄弟,照報應說來,都只算替天行道。就是曹大爺所說,世上無孤,不知幾人稱帝,幾人稱王。這句話簡直確確實實,並無半點牛皮;就做一個把皇帝,不算什麼一回大事!對於建安皇帝,凌虐到一百二十分,也只算替韓彭出氣罷了!從前有人造謠,說朱洪武轉世作崇禎皇帝,李自成,張獻忠,射塌天一坐城,眾位英雄,都是同起濠泗,橫受夷滅的功臣再生。按照九九歸原的辦法,叫作不爽絲毫!曹操或許是韓信彭越重來,華歆郗慮,也許是英布丁公再世。今世裡現世現報,我兄弟也很忙,犯不著替他們,跟包文正查柳金蟬一樣,去到九幽地府,一殿一殿的,查他亂七八糟的一塌糊塗混賬,只是眼見得建安皇帝,就已經夠受的了。
  當下建安皇帝,跟著同生共死的皇后娘娘,悲悲切切,哭了一陣,好容易止住了,對伏後道:「孤與卿在曹操掌握之中,奸賊若有一些兒不順意,孤二人的性命便有些難保!那賊覬覦大位,已非一日,朝中大臣,孔融稍有骨氣,便被他殺卻;荀彧叔姪,因世受國恩,頗懷忠義,又被操賊雙雙逼死。外面一些,盡是他一係的狐群狗黨,只要他稍示意思,便不愁無那趨承意旨甘作鷹犬的人,那時孤二人只好延頸受刃而已!性命不足惜,可惜祖宗基業,一旦付於流水了。」伏後道:「皇叔左將軍既領荊益二州,兵多將廣,何不密詔令來勤王?」帝歎道:「操勢大於皇叔,皇叔羽翼未豐,若輕舉妄動,必遭失敗,是漢朝列祖列宗在天之靈,仰望於一人者,又將以孤之故而致絕望!且操賊前云,皇叔若窺中原,即當先取孤首,是皇叔兵出宛洛之期,即孤二人駢首受死之日,事勢如此,何用勤王!」伏後又道:「操賊勢盛,我夫婦終不能脫此樊籠,皇叔懷投鼠忌器之心,不敢北向有所表示,陛下不徒誤皇叔之前程,抑誤宗社之大計矣!」帝不覺長歎,便道:「卿有良策,可解此困否?」伏後沉思良久道:「妾有一策,陛下可將傳國玉璽暗中差人,送赴荊州,附一手詔,令皇救先正大位,恢復漢祚。皇叔若遵詔書,則妾與陛下不過許昌一民家耳。操挾之為無名,殺之無足輕重,或反留陛下以餌皇叔,轉勝於襲虛位以受禍也。」帝道:「孤方寸巳亂,卿可為孤作書。」伏後領旨,即操筆為書道:「諭左將軍益州牧:朕遭家不造,幼遘閔凶,近益孤危,命懸旦夕!今遣內臣穆順,賚璽付叔。璽到日,便可速正大位,以定人心。無以朕故,致多所疑慮,以誤事機!若宗佑重光,鍾虡無恙,朕死之日,猶生之年!願叔以天下為重,以一人為輕,上慰高祖世祖之靈!朕雖遘災,有辭以對。功成之日,當以少牢告朕也。建安年月
  日。」
  帝省書流涕道:「漢室再興,卿之功也,惜孤德薄,累卿同此困苦耳!」伏後亦泫然。即喚穆順近前,告以此事,順頓首帝前,以死自誓,密密地藏了詔璽,借個名色,出了宮門,到了國丈伏完家中,密稟備細。其時恰值伏完少子新卒,完令穆順更換家人衣服,同著自己家人,護送少子靈柩,回宛城原籍安葬,事屬尋常,無人盤問。穆順逃出天羅地網,提心吊膽,改扮商人模樣,再由伏家人引導,千辛萬苦,到了南陽。
  那南陽乃是關興把守,對著許昌方面來的人,自然注意盤問,穆順問知守兵,是關小將軍在此,告訴守門兵士,要去求見,關興即刻傳見。穆順在許昌見過雲長。此番見了關興相貌,跟雲長一樣,單缺了頷下長髯,穆順向前求個便,關興見來人相貌溫文爾雅,不像個商人模樣,便知另有別情,即時叱退左右,細問根由。穆順將奉旨南來的事,逐一告知。關興問知詳細,連忙請穆順進內,沐浴更衣,設筵款待,又請趙累前來相見。到了次日,叫一員偏將,帶了五十名兵卒,迭穆順去襄陽。張飛龐統恭迎入署,酒席筵前,穆順將曹操如何凶橫,皇帝如何被其凌逼說知,張飛聽得,不覺環眼圓睜,鋼須倒豎,便要起兵,到許昌殺曹操。龐統忙勸道:「將軍不可鹵莽,現在西川新定,大局未安,此刻不宜乍起兵端,萬一我處漏泄情形,反令聖上受無幸之禍。」張飛謝道:「先生之言甚是,飛一時氣忿,不覺言之過量。」龐統道:「事機緊迫,不可遲延,速送穆公公至荊州,候二君侯將令。」張飛立即派兵護迭穆順去到荊州。
  穆順到了荊州,雲長同徐元直迎接入府。穆順道:「在許昌屢見君侯,深知忠義,頃奉旨意,來見左將軍,未知現在何處?」雲長答道:「皇叔現在益州,許昌情況,現在如何?先生所奉,是何旨意?」穆順道:「君侯有所不知,自從皇叔得了西川,消息傳入許都,聖上十分慶幸,無心中說了幾句話,曹操帶劍入宮,咄咄逼人,出言悖逆,無復情理!聖上與娘娘,哭了一日,後來娘娘定計,將玉璽授與左將軍,令某家攜著詔書,暗出許昌,面呈皇叔,請左將軍早進大位,令曹操失其所挾,或者聖上娘娘,反可以苟全性命。」雲長長歎道:「當日許田射獵時,梭我徑行殺卻,何致有今日也!」才隨令關平領了十隻兵船,護送穆順入川,面見大將軍不提。
  雲長送了穆順出城,回到府中,剛才坐定,只昕得報馬報導:「東吳水軍都督周瑜亡故。」雲長驚道:「公瑾年少有為,忽然夭逝,江南大事去矣!」即入府內,稟知孫夫人,夫人十分傷感。雲長自派元直前往柴桑祭奠,順視繼任何人,以便應付,元直領命去了。你道周瑜少年得志,坐鎮江南,為何無病而死?那致死的原因卻也不一而足!從來聰明的人,不免好色,氣盛的人,不免好酒,周瑜才地聰明,風情高朗,目營八表,意在千秋。在當時都說他雅量高致。況以孫伯符虛心結納於前,孫仲謀竭誠推挹於後,精兵勇將,聽其指揮,陸馬水帆,供其驅策,不徒在江東是第一流人物,就說北方大首領曹操,南陽賽管仲諸葛亮,也都欽佩莫名,拜倒無地。又有沉魚落雁的小喬夫人,自然免不了舊小說中「朝朝寒食,夜夜元宵」的兩句古話!兼之酒量甚好,一舉百杯,雖吃得酩酊大醉,卻還溫克有容,所以有人說對公瑾如飲醇醪。一個人精力,能有幾何?白日裡治理軍書,應酬賓客,深杯浮白,雄辯高談,晚上還得按時點卯,應付太太,便是生龍活虎,也受不了這樣消磨,任情縱欲,安得長命!誰知道這裡又來了一道催命符,這謠言可不是兄弟造的,乃是唐朝李端發明的:鳴箏金粟柱,素手玉房前,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弦。這便是周公瑾的催命符了。
  原來周瑜在鄱陽訓練水師的時候,行軍打仗,誰人能帶家眷?周瑜年輕,忍耐不住,偏偏彭澤縣邊,有一個小家碧玉,名字叫金粟柱,生得丰姿絕世,瀟灑出塵,琴棋書畫,無所不通,彈得一手好箏,就住水軍行營附近。只因周瑜治軍嚴整,水軍裡面將校人員,雖有染指之心,尚少問津之輩。那一日周瑜還營,從她門前經過,自古道嫦娥愛少年,她便有心巴結,知道周瑜通曉音律,打量周瑜回營時候,自己把那十三弦柱,雁行兒排起,一弦一弦的銀甲輕挑,芳心半逗。周瑜來到門前,駐馬側耳,昕得入神,便叫左右喚那家長出來。金老頭兒見是都督傳喚,跪倒都督馬前聽令。
  周瑜問道:「何人在此彈箏?」金老頭答道:「是小的女兒。」周瑜笑道:「彈得好好的,怎麼又錯了?」金老請都督入內待茶。周瑜向來待下有恩,治民以德,軍書稍暇的時候,同著親軍將校兩三人,騎行田間,看民耕種。百姓要求他進內,吃茶吃酒,極其隨便,絕不擺格,江南江西的百姓,盡皆愛戴。此番金老請他,遂命隨行將士,先行回營,自同魯肅帶了兩名從人進去。只見門庭靜寂,花木翳如,進房坐定,細看陳設,甚為精雅。金老喚女兒出來拜見,真個不是冤家不聚頭,周瑜教她坐下,問箏譜系何人傳授?指法調門,中間舛錯,一一指出。金家女兒詳細答覆,言詞清朗,條理明晰。周瑜正自驚訝,金老父女,上前跪倒。周瑜教他起來,問他何事?金老便將女兒自誓,願適英雄,甘為妾媵的話啟上。周瑜看著魯肅,魯肅道:「都督便可允許,以全其志。」當下週瑜正式把金家女兒收為外妻,小喬賢慧,也不吃醋,周瑜往來兩地,倒也自在。
  常言道得好,樂極生悲。一日,周瑜在水寨宴客。多飲了幾杯,酒酣耳熱,披襟乘風,心上一顫,便受了涼,少年人不管好歹,回到小公館,魚水方歡,手足忽厥,教金女代著衣裳,扶坐床前,冷汗交流。急命從人送至營中,又冒了些風寒,請醫生前來看視。那醫生是華元化的高徒,名喚夏磐,來到床前,診過了脈,看過氣色,開了一方,退見魯肅說道:「都督之疾,已不可為,元氣太虧,六脈俱絕,賊邪入裡,無藥可醫。今夜亥子之交,即當盡命。」魯肅一面吩咐預備後事,一面來看視周瑜。周瑜服藥下去,精神稍覺清醒,魯肅與眾將環侍,到了半夜,瑜通身大汗,知道不好,喚魯肅近前道:「子敬!我死後,公可帶領水軍。」又顧諸將道:「事子敬,當如事我。」諸將一齊答應。再喚魯肅道:「荊州之交,不可絕也。」說罷,氣喘不止,挨到子初,竟自長逝,年才二十八歲。魯肅率諸將舉哀,將周瑜沐浴成殮,遣人飛報吳侯。那邊金粟柱聞耗,即時仰藥自殺。諸將聞知,更加傷感。
  噩耗到了建業,孫權捶胸痛哭,軍民上下人等,無不齊聲哀悼。小喬夫人,更是慟不欲生。依她的意思,是要相隨泉路,只因兒子周循尚在懷抱,被她母親姐姐苦苦勸慰。軍民人中,第一個傷心的,要算喬國老,思想自己兩個女兒,一個嫁孫伯符,一個嫁周公瑾。兩個都是江南豪傑,年少英雄,到如今大女兒縗經未除,小女兒悼亡又賦,留著他一雙的昏花老眼,看這一對兒薄命紅顏。到了周瑜靈柩回時,他那種撫棺痛哭,格外傷心。大喬姊妹,見父親這樣年高,心中悲慘,越發難過。倒是大喬明理,含悲忍淚,苦苦勸住。小喬因憐金女烈性,將他祔入祖塋,相從地下。孫權令魯肅代理水軍,滿朝文武,掛孝三日。驚動了吳國太,年老多憂,便也奄奄成病。
  原來周瑜與孫伯符同年,僅少一月,登堂拜母,吳國太以兒子畜之。伯符臨死,遺言外事問公瑾,內事問子布,所以孫權在周瑜面前,簡直當他作伯符一樣看待。合肥一戰,殺得曹操大敗而逃,周瑜還見吳侯,覲安國太,國太痛愛周瑜,自不消說。老年人逢著歡慶的事,就精神百倍,逢著喪氣的事,也就懊惱萬分。眼前見著伯符的媳婦,隱憂重孝,已覺難堪;又兼愛女遠適荊州,早晚言笑,誰與為歡?如今又加上週瑜這一死,心中又追想伯符起來。再由伯符想到孫堅身上,再由內裡想到外邊,曹操與江東深仇巨恨,若聞周瑜一死,前來報復,誰人可以抵敵?女婿遠在西川,女兒孤居荊州,未知又如何淒涼。前思後想,徹夜無眠,初猶飲食不調,繼則怔忡失寐,孫權不覺恐慌起來。正是:
  漆室憂周,別有傷心之事;哀姜去魯,猶留灑涕之言。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異史氏曰:天生蒸民而建之國,國必有主,主於君則君制,主於民則民主,其原則皆書天下為公,天子亦為民而立,非可以國為私者也。君主授統傳賢,馭於一智,民主繼任選賢,馭於眾智,一智較便易行,故各國馭始皆君。如堯舜時,何嘗不美!自禹傳子家天下,秦暴民私天下,漢逐鹿爭天下,於是窮統私位,君制乃未嘗復。自私不已,進而愚民,民不盡愚,而君主之禍作且酷矣。惟自私乃成自禍,非君制害之,以自私害之也。惟愚民適以自愚,非篡奪乘之,以民愚可得而乘之也。漢家以後之禍,則皆如是。故莽後有卓,卓後有操,操後有司馬。人君竊主私於上,而後人臣竊主私於下,此篡逆所相生不已耳。此中無甚天理,而亦若有天理,然則假韓彭俎醯,推論因果,如佛家言,殆無不可。古人久有此說,全相三國志即本此發端。作者書成民國十四年,並未及睹海外搜殘之入國,卻立論與合,頗奇。
  代身在樊籠之帝後設策,送璽入川,使當日真出於此,誠為妙策。當時漢獻居不知命在何時之地,而死據一璽,從思想上討論,豈非至愚!然而孫堅死於此;袁紹敗於此,曹操志於此,漢獻實於此,華歆奪於此,曹丕受於此,區區一物,作盡天下之怪!而無一人能悟,且均犧牲性命,不惜生死以赴之,寧不可笑!今本當時人之愚想,代當時人出奇計。此種文章,實暗含時代性,而以沉痛筆墨,寫出帝後對泣之可憐,直如身入其境,又幾令人不可卒讀。
  此回寫一漢帝,即接寫一都督,天家敵體之淚臉方回,外室阿嬌之哭聲又起。只寫兩對夫妻,同膺悲慘,而苦樂迥殊,且見鴛鴦同穴,則生漢帝不如死都督,而耕饁相莊,則大都督又不如小百姓,此中脈絡塵劫,有阿堵傳神之妙,非平凡之筆也。傳李端臨一詩,憑空拉入為證,便似果有其事。全書中以此節翻案為最出意外,最堪絕倒。然公瑾風流,江東獨步,英雄兒女,原在意中,即無金粟柱其人,不可謂必無用於金粟柱之人也。與其公瑾自歎瑜亮,不如令小喬同悲瑜亮,此翻得可喜者一。與為諸葛三氣而死,不如公瑾大樂而死,此翻得可喜者二,與令喬家女獨佔英雄妒殺江東,不知全家女共事英雄,羨殺江東,此翻得可喜者三。與叫諸葛痛哭更無知音,不如金女彈箏,便有知音,此翻得可喜者四。與其賠了夫人,空言妙計,不如賺了夫人,享盡豔福,此翻得可喜者五。與其氣死之後,柴桑有人弔孝,不如樂死之後,鄱陽有人仰藥,此翻得可喜者六。一案翻來,有六可喜,便覺無金粟柱其人,不得況窈窕仙娘,書中有女,幾呼之欲出者乎。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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