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馬孟起間道入四川 管幼安捐軀蹈東海

  卻說趙雲黃忠得了巴州,收丁嚴顏,並副將張嶷張翼,迎接孔明玄德進城。孔明吩咐安慰百姓,殮葬張任屍首,嚴禁兵士擅入民家,違者處死,真個秋毫無犯,市廛不驚。嚴顏三人見了玄德,俯伏請罪。玄德連忙扶起,說道:「孤因時會所趨,遂至兄弟稱兵,將軍何罪之有!即勞將軍傳諭所屬州縣,以免百姓無辜受禍。」嚴顏謝過,領命自去,再命黃忠魏延張苞,分巡內江各縣;三將領兵去了。
  那蜀中上將,前有嚴顏,後有張任,都是赫赫有名的;如今一個敗死,一個投降,大木已頹,那些向陽小草,焉有不望風而靡的道理!半月之內,西川迤東一帶地方,盡為玄德所有。黃忠魏延張苞諸將,已到了成都附近下寨。
  那劉璋聞得張任敗死,嚴顏投降,荊州軍隊逼近成都,急忙召集眾文武商議。
  孟達獻策道:「聞聽荊州軍隊來川者,不過四五萬人,今成都戰士尚有七萬,糧草足資三數年,荊州兵遠來,利在速戰,我但深溝高壘,以勞其師,遣人前去川南州縣,收合餘燼,以圖其後,急調川北川東諸將,三方會攻。彼軍前困於堅城,後累於抄掠,雖欲不退而不可得。主公如猶以為不能必勝,再令人前去漢中,向夏侯淵求救,則計出萬全矣!」劉璋聞言,即修書差孟達前去漢中求救,差王累微行赴川南各縣,收集散亡;差吳懿前去川北各處,召集援軍,三人分頭出城。劉璋令劉璝黃權劉巴法正許靖張肅諸人,謹守城池。
  那王累出了成都,冒險越過荊州營寨,被魏延軍士拿住,來見魏延。魏延喝問情由,王累終是一個不開口,激惱了魏延,拔出寶劍,將他殺死。比及嚴顏趕到,一看是王累,不由得一聲太息,稟知玄德,將王累屍首埋葬,以盡僚友之情。那吳懿前去川北征兵,到了綿竹,太守李嚴迎接入內,吳懿把來意說明。李嚴道:「好叫將軍得知,此間迭接探報,西涼馬孟起,因被曹操殺得大敗,在天水容不得身,沿白龍江而下,越過丁陰平要地,月前得了劍閣,屯兵閬中;前已飛報主公,派兵前往阻止。因荊州軍事急迫,未見派兵前來,探得馬超兵強將勇,得步進步,層層緊逼,離此已不過百里之遙,早晚兵臨城下,自救不暇,那裡還有兵去救成都!」
  兩個正在計議,只聽流星馬報導:「馬超領兵南下,勢如破竹,現在離城只有三十里了。」李嚴吩咐再探,立刻升堂聚集將士。那綿竹乃是川中重要地方,李嚴部兵萬餘人,別駕李恢幫助守城。李嚴請吳懿協同李恢守城,自己領兵五千,離城下寨,專候迎敵。
  卻說馬超如何來得這快?因為接了玄德書信,自己想道:玄德與父舊交,又係漢室宗親,手下文武將士,皆係一時豪傑,自家若是順從,將來或許借著玄德力量,還可以重報父仇。主意打定,叫王平領兵三千先行開路,馬岱領兵三千,接應王平,馬成領兵三千,守住閬中,與天水遙遙相應;自領大軍萬人,同著妹子,向成都進發。
  西涼兵將,久負盛名,又兼王平熟悉地理,所至之處,前無堅城。看看到了綿竹,王平與馬岱計議道:「平係川人,不便與李嚴交戰,將軍出馬,平願與將軍掠陣。」馬岱應允,上前討戰。李嚴接住,通過姓名,兩個就廝殺起來。一個是武威郡的英雄,一個是益州郡的豪傑,兩口刀好是急雨翻荷,兩匹馬好是狂風捲葉,兩個戰到一百餘合,不分勝負。王平恐馬岱乏了,鳴金收軍,李嚴也自回營。馬岱回營坐定,深贊李嚴驍勇。王平道:「川中三三員上將,張任嚴顏李嚴!」馬岱說道:「果然名不虛傳,等候大哥到來,設法把他收服,以為指臂之助。」
  到了次日,馬超大兵到了,馬岱王平接見,就將李嚴如何驍勇,要大哥設法收降。馬超笑道:「這又何難!賢弟今日仍與交戰,步步退後,待我相機射他的戰馬,協力擒拿,他自然無從逃脫。」話猶未了,外面報進李嚴前來討戰。馬岱提刀上馬出營,兩個都不打話,就廝殺起來。馬岱有心計算李嚴,一步一步只向後退。李嚴恨不生擒馬岱,一步緊上一步。城上李恢看出破綻,急叫鳴金收軍。說時遲,那時快,馬超早已張弓搭箭,一聲響,將李嚴坐下馬眼,射個正著。那馬呼的一聲,直立起來,將李嚴掀下馬來。西涼兵士,絕早預備了撓鉤套索,打大蟲的一般,把李嚴橫拖倒拽,拿進營來。川兵見主將被擒,敗進城去,緊閉城門不出。
  馬超見兵士解了李嚴進來,親自下位,解了繩索,滌塵洗面,延之上坐。李嚴道:「敗軍之將,不即殺戮,反加優禮,是何解也?」馬超道:「李將軍有所不知,適才聞舍弟馬岱說將軍武藝高強,末將異常欽佩,甚願與將軍共圖大事,馳騁中原。故而放一冷箭,以致冒犯將軍,多有得罪。」喚馬岱王平,前來見過,李嚴一一還禮,問王平道:「子均因何至此?」王平將自己事情,略述一番,李嚴不覺長歎。
  馬超當下吩咐左右備酒,與李將軍洗塵。酒席中間,馬超將自已興兵始末原由,曹操驕橫情勢,一一說出,將來漢室興亡,全視荊州一脈。季玉平庸,終不能守,將軍不如歸順荊州,還可以保全季玉一家大小!自古道惺惺惜惺惺,好漢惜好漢。李嚴見著馬超,本已心折,又被馬超披肝瀝膽,說出大段道理,仔細思量,言言金石,不覺離席拜道:「末將願從將軍,但願將軍到了成都之日,保全季玉一家性命,則嚴願足矣!」馬超還拜道:「劉荊州天下英雄,絕不能傷害骨肉,季玉一家,超願以百口保之。」李嚴再拜道謝。看官記著:李嚴從此跟著馬超,做兩川巡防隊第一隊隊長,與馬岱王平姜維四隊,將來諸葛亮取漢中,取長安,出兵許昌,馬超掛先鋒印,部下四員大將,恢復中原,都是赫赫揚揚,這是後話,暫且慢表。
  酒筵散後,馬超叫將李將軍刀甲取上,又送了李嚴一匹青海黃驄馬,回城招諭部下。李嚴謝了,匹馬單刀,來到城邊。城上軍士見是太守回來,開城放進。李嚴見了李恢吳懿,將馬超言語,述說一遍。李恢道:「同是漢朝臣子,何必為局部戰爭,徒苦良民百姓!」吳懿見大勢已去,只得順從,開城迎接馬超軍隊。休息一日,馬超仍令馬岱作先鋒,王平為副,李恢守綿竹,自與吳懿統中軍,李嚴統後軍,向成都進發。
  消息傳入成都,劉璋心膽俱裂,急召文武商議,個個束手無策。劉璝自願領兵出戰馬超,劉璋無法,讓他領兵一萬,令黃權為副,開了北門,直向馬超營前殺來。馬超因荊州兵在南門,差王平同馬岱前去會合。忽聽得川兵討戰,馬超正欲出馬,他妹子馬雲騄因從徵以來,只任城守,並未出戰,心中正不爽快,此番聽見川兵前來,非要出馬不可。馬超因聽李嚴所說,成都並無能將,妹子要立功,也是向上之心,不便阻攔,便道:「妹子好生前去,小心在意,為兄與你掠陣就是。」
  那馬雲騄聽說大喜,提槍上馬,出得營門,見了劉璝,也不通名道姓,提槍就刺。兩個戰了二十餘回,劉璝氣力不加,撥馬便走,怕衝動陣腳,繞城而走。馬雲騄那裡肯捨,緊緊向後追趕。川兵隊裡黃權,揮兵上前接應,馬超縱馬上前,接住黃權廝殺。黃權那裡是馬超對手,不到十合,被馬超撇開槍,趕上一步,掀住勒甲縧,生擒過馬。川兵紛紛潰入城中,馬超自去接應妹妹。
  那馬雲騄追趕劉璝,看看趕到南城,只見前頭一隊兵荊州旗號,一員大將金盔金甲,白馬長槍,神采驚人,英風滿面;旗上大書常山趙子龍字樣。趙雲見前面一員蜀將,被一員女將追趕,打量是西涼兵,上前截住。劉璝回轉馬頭,被雲騄夾背一把,丟下馬來。趙雲看見那員女將,白衣白甲,女兒身段,豪傑豐裁,便知道她是馬超妹子,吩咐兵士將劉璝綁了,勒馬問道:「來者可是馬大小姐?」雲騄答道:「是也!將軍何人?」雲答道:「末將常山趙雲,馬將軍營在何處?」雲騄回頭指道:「家兄來也。」一轉眼間馬超已到,趙雲在馬上躬身施禮。馬超久聞王平說過,即忙還禮,叫妹子先回大營提防川兵出城,自己同趙雲並馬到劉玄德大營來參見。
  那時早有伏路小軍報知玄德。玄德方才與馬岱接見,聽見馬超到來,同著孔明黃忠,文武諸將,出營迎接,馬超與趙雲下馬參見,玄德攜著馬超的手,進到中軍大帳,讓馬超上坐。馬超拜道:「超久聞皇叔大仁大義,與先將軍又係至交,焉敢上坐?」玄德扶起道:「孟起英雄,天下無敵,備若將川事平定,決與將軍共報老將軍之仇。」馬超頓首稱謝,不願居客。玄德無法,叫與孔明對座,以示尊崇,馬超尚苦苦告辭。孔明說道:「孟起新到,理合如此。」馬超方才告坐。酒席筵前,訴說自己打從武威路出兵情形,玄德甚為太息。又說李嚴投降一節,當席要求玄德保全季玉一家。玄德答道:「季玉係同宗兄弟。備之此來,實為時勢所迫,季玉若能開城相見,當以為零陵太守,換回馬良,留襄軍事。」馬超稱謝。席散之後,孔明叫把劉璝黃權放回成都,告知劉璋。馬超自同馬岱王平回營靜候夾攻成都不提。
  單說劉璋自從黃權劉璝,出得城去,不見回來,正在著急。忽見二人回到,急忙問其所以。二人訴說荊州兵如何勢大,現在馬超連破閬中州縣,得了綿竹,直逼成都;玄德如此吩咐,如主公開城相見,決不令主公為難。劉璋聽罷不覺流涕道:「孤城坐困,外無援兵,與其塗炭生民,以僥倖於萬一,不如開城納降,猶為上策。」眾文武相顧無言。
  劉璋遂令法正劉巴,前去見了玄德,停止攻城。到了次日,開了城門,請玄德進城。劉璋幅巾角帶,迎候道左,玄德看見,不覺惻然心慟,下馬攜手,並轡入府。孔明號令諸軍,不許動民間一草一木,真是令出如山,兵士整隊入城,目不旁瞬,川兵釋甲,聽候進止。當下進了府堂,劉璋將印綬交與玄德,益州僚屬,俱來參見。玄德吩咐各仍職守,不得擅離,兵士各歸原伍,照常操練。一面檢點府庫財物,犒賞兩路兵士;令劉璋收拾自己資財,領了家小,赴零陵接任。劉璋辭別出城,玄德與蜀中僚屬,送至南郭,方才分手,令劉璝領衛隊五百名送劉璋赴任,兩個同路去了。
  從此玄德自領益州牧,假號大將軍,以馬超為右將軍,馬岱為平北將軍,王平為驍騎將軍,嚴顏為閬中太守,黃權領巴州刺史,法正監益州軍事,李嚴為蕩寇將軍,文武諸將,各加封賞。黃忠趙雲,各賞黃金十斤;魏延張苞,各賞蜀錦二十疋。請孔明行大將軍府事。益州各地,完全歸附。遙授韓遂為定遠將軍金城太守,馬遵為定西將軍、天水太守,姜維為徵虜將軍,追贈龐德為靖難將軍。文武同心,川人悅服。一方遣人慰勞荊州將士。
  一日,玄德獨與孔明言及:「子龍自從孤以來,大小數十餘戰,艱難辛苦,盛年未娶。孤聞孟起有妹,英武類兄,欲煩軍師一為作伐。」孔明笑道:「亮久有此意,以軍事粗定,未暇及此。主公既然有命,亮當先去孟起處一商。」隨即辭出,徑到馬超府中。馬超畏服孔明,親身出府迎接。進府坐定,孔明將來意說出。馬超正慮著妹子終身無靠,又極敬愛趙雲,一口承允。孔明轉告玄德,玄德教請趙雲進府,告知此意,趙雲拜謝。然後由玄德自己主婚,孔明作男媒,法正作女媒,即日納聘納采,親迎成婚。
  卻說趙雲迎娶馬雲騄,自有一番熱鬧,比玄德娶孫夫人,更加十倍。因為孫劉婚事,兩邊都懷著機心,嫁的是一處,娶的又是一處,玄德又是一州之牧,這些吃喜酒的人,都不敢放量。這回男女親家,雙方願意,嫁娶都在成都以內,滿城文武官員,個個爭先道賀。那位黃老將軍,更是興高采烈,帶領魏延李嚴一班同袍,把新郎新娘,灌得酩酊大醉。只張苞劉封,在叔叔嬸母面前,不敢放肆,真個花團錦簇,酒海肉山。那兩位大媒,一個監益州軍事,一個臨大將軍府事,到了此際,也就將長官形式,擱在一旁,痛痛快快,喝了幾杯,你說熱鬧不熱鬧!過了三朝,趙雲夫妻雙雙進府謝親,謝過大媒,從此後馬超到做了趙雲大舅爺,趙雲到做了馬超小妹婿兒。西涼兵與荊州兵,更無形結合了。
  大凡天下的事,一方若極其繁盛,一方便有極其蕭條的事兒;一方若極其高興,一方便有極其悲慘的事兒。爭不多第一次盤古成案,就注了冊,隨你甚麼時候,隨你甚麼朝代,都是數見不鮮的事。成都城裡這樣的熱熱鬧鬧,許都城裡便發生一種淒悽慘慘的事來了。只因這項消息,傳入許都,曹操聽說玄德得了益州,收了馬超,據荊益兩州之地,連金城天水之兵,北向足以爭中原,東向足以窺擊南鄭,心中自然是憤怒交集,急召文武,商議防禦之策。卻有一個人聞聲歡躍,喜形於色,就是關著門兒稱孤道寡的建安皇帝。太監穆順,聽見上項消息,入宮報告。建安皇帝大喜,對伏後道:「皇叔得志,朕與卿當可脫離苦海矣!」一句話不打緊,不防著左右多係曹操派來的偵探,忙將此語出報曹操。曹操正因此事,心中忿忿不平,又加上這一套刺耳的言語,無名孽火,忍耐不住。他原本是劍履上殿,贊拜不名的,隨帶左右進宮,植立不拜,按劍在手,問道:「逆臣劉備,擅逐朝廷命吏,奪取益州,陛下何默無一言?」建安皇帝見操來勢洶洶,知道是一言肇禍,戰戰兢兢的答道:「朕處深宮,並未知有此事。」操冷笑道:「既未知有此事,何其歡慶之甚耶?劉備若不出犯中原,那還罷了,若有風吹草動,當先取陛下之頭,後斬劉備之首,看陛下能脫離苦海否?」說罷恨恨出宮而去。建安皇帝飲泣深宮,夫婦自有一番計議不提。
  自古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曹操這一下子帶劍逼宮,風聲四播。遠遠地傳到東海邊一位冰雪貞操的男子耳內。那人是三國中第一個完人,比諸葛公更高一籌。諸葛說的淡泊明志,寧靜致遠,這兩件事,他是更上一層。諸葛說的,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然而自比管樂,似乎高掛商標,彷彿的言與行違。這位先生則正如孔明所云,簡直三國完人,只有他一個了。原來此人不是別人,乃是著名的龍尾管寧管幼安。自從與華歆割席之後,同著邴原,在東海岸邊耕田自食,讀書養性。那一日與邴原兩個,在後園鋤菜,正是早秋時節,新菜初芽,枯桑欲墮,海風上陸,淅淅有聲;那四週的樹木,都有些坐待凋零的景象。管寧歎道:「萬物之理,功成身退,曾幾何時,又更枯菀!」邴原亦為憮然!只聽得鄰居有幾個野老,在那裡說道:「當年董卓鴆殺少帝,至後來焚屍郿塢。如今聞曹操帶劍逼宮,當今天子,恐不免又為少帝之續。」管寧聞言,拋鋤地上道:「強臣震主,三綱絕矣!」邴原道:「劉玄德並荊益之眾,他日必能恢復漢業,我與君可坐俟之也!」管寧聽說,長歎道:「玄德即恢復漢室,其部下皆功利之人,豈能復奉今天子乎?世亂則挾以為名,時平則視之若刺,義帝郴州之厄,行當復見爾!」與邴原兩人,默默回到齋中,寧乃作賦以見意道:
  翳淳風之久漓兮,舉世趨乎功利。哀餘生之不辰兮,乃適罹此叔季!眺東海之泱泱兮,夫誰與其表章?惟大壑之冥蒙兮,渺餘軀之可藏!餘欲遁彼南服兮,從粱生之五噫。故廡忽其已傾兮,視遺蹤而莫識,戈船忽其翱翔兮,厲黔首以為食。餘徵車其欲西兮,太白低兮雲迷迷,以宗社為孤注兮,先蠶食夫本枝。即繩武於南陽兮,成帝復生以奚為!世泯泯其昧此兮,方故物以相期。嬗九有於一家兮,禹將不免於所私。矧昏昧之迭承兮,漒衝人以負扆。誇夫烈而徇名兮,涂肝腦而不辭。馴智力以相馭兮,妄曆數之雲歸。羲皇邈其不睹兮,餘犧犧其安之?辭曰:東海之水清兮,可以濯餘纓;東海之水漣兮,可以湔餘魂。餘將揖海若兮,以遠乎游鯤;視被白日之出沒兮,長寂寂兮千春。
  到了次日,邴原起來,不見管寧,見有遺賦在案上,反覆展誦,知他是疾世憤時,自投東海,他也就埋頭隴畝,與此終古了。正是:
  蠻觸紛爭,只益真人之笑;魚龍跳舞,共迎烈士之魂。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異史氏曰:本書於玄德入川,寫來與演又不同之處甚多。如演義玄德與孔明分軍,前後入川,分兩次寫,涪關楊高授首,成於陰謀,雒城一遇張任,正式交兵,便成不敵。巴州義釋,便寫得嚴顏無能;一路關隘喚降,又寫成張飛無用,吳懿以國舅助守,截張飛可困之垓心,遇趙雲乃為其活捉。降時言語,寫得醜惡不堪。馬超以英雄冠世,罷招婿則怒恨楊柏;忘衣帶,則附和楊鬆;戰張飛則日夜不休;遇張衛則進退不得,只四海難容,一身無主八字,借李恢口中,竟又寫得不成模樣。他如法正為賢士法貞之子,而甘為內應,密友獨是張鬆。龐統與孔明知己之交,而妄度爭功,亡身始悟落鳳。王平功高漢水,則降自曹營;李嚴名在蜀中,則懾於伏弩;張翼有砍翻劉璝,獻城投降之事;李恢有乞書趙雲,自薦自媒之事;彭羕有披髮登堂,決水獻勤之事;簡雍有乘車傲睨,見折秦宓之事。在蜀在漢,幾無一人寫得無疵。僅劉巴王累黃權二三子,差強人意耳。本書刪去雒城之戰,以活龐統。而涪關一役,得來則正正堂堂;隨手即出王平,首引間道乞兵奉使之線,直攻巴郡;因出師地理不同,因入嚴顏,便令張任會合助戰,於是分兵埋伏,以射龐統者射之。張任死忠,又翻綿竹李嚴之案,隨手奪關,順入張嶷張翼來降之筆,而劉璝逐不見殺,俾與黃權並稱於後。爰寫域亡死戰片語,即屈嚴顏,飛既未來,嚴亦非貳;在劉無關隘不勞之獲,在超並免葭萌拒戰之非。黃魏分循內江,西川自有望風而靡之理;益見得地得人,均非等閒也。王累諫璋,本屬無益,城門倒掛,不如越險翻營;被獲全忠,仍令書名盡節,是為死得其所。李恢說馬,原亦無庸,帳內陳詞,不如城頭饒舌。一體歸降,勿令良民徒苦,是為臣不以私。馬超由天水沿白龍江,越陰平劍閣,以出閬中而取綿竹,則不辱於張魯,而張飛取瓦口,諸葛降李嚴之功,皆讓之矣。其環城一戰,又儼然雒城會合之師也。諸葛由潼南簡陽直取成都,則不窘於張任;而彭羕陳地理,霍畯守葭萌,皆不必矣。至黃權出戰,又儼然涪城坐困之秋也。一則漢中拒馬,諸葛須分兵;一則閬中聯馬,劉璋須分兵。此又軍家勝負之機階由分,而文家反正之局所由定也。一眼覷定要著,拈一題而翻全案,在蜀在漢,隨筆起伏;寫得無一人有疵:此是何等筆力,何等章法。或謂孟達內應之徒,使陳鄭度之策,差覺言非其人;然作者固憐孟達死於司馬時,獲稱晚蓋,以痛惜諸葛之不得成奇功!乃稍稍為之開脫耳,非無故也。
  讀演義玄德新定江漢,子龍首取桂陽,趙范以嫂許婚,而雲拒之,雖玄德孔明欲與為媒,卒未成就,雲謂大丈夫但恐名譽不立,何患無妻!以雲材武英雄,誠不患乏好逑之詠;天下佳麗,且將皆欲嬪之矣。然自太守華堂,一見翠袖金鍾之奉後,讀完一部三國,僅知趙雲有子,曰統,曰廣,曾不知捧碗沃盥,相莊伉儷者,果屬何姓闔襜?更不明佳耦克諧,在於何時也。今也玄德入川,子龍將軍乃為功首,新定荊益,而忽睹趙馬聯姻之盛,無惑昔者再醮之婦,不足當畫燭笙歌金杯換盞之一盼也。在玄德據此荊益兩州之土,連彼金城天水之兵,北面益足稱尊,在子龍外有漢家皇叔渾身是膽之知,內有衣錦西涼絕代多姿之助,南面王猶不足易。惟作者弄茲狡獪之筆,不知害得幾許兒女相思;妒殺馬雲騄者有人,羨殺趙云者亦有人,正不止一個趙范吃醋,是為作孽不小耳。演義稱玄德入成都,欲以有名田宅,分賜諸官,雲以兵火空廬,當還百姓,令安居樂業,不宜奪為私賞諫。則今日室家之樂,正復民田宅之酬,而皇叔主婚,即不宜私賞之報,雖筆墨遊戲之間,亦無在不可作翻案讀。東方有朔,臣也最雄。作者庶幾匹之。
  演義寫伏後為國捐生,先寫操罷南征,興學校,延文士,王粲等乃議尊王位;於是有帶劍入宮之事,係劈空起筆。本書即自玄德自領益州,接入曹操聞而驚慌,帝後聞而色喜,惹出逼宮之事;係順敘入筆。再由朝及野,震主消息,遞入東海文士耳中,正寫一管寧,遂暗翻演義文士尊操,釀成篡弒之案,此誠取法春秋之筆也。將操寫得急氣交加便去尋天子晦氣,雖與演義相似,而人物等第卻差了百倍,一是權臣氣象,一走無賴光景,如此便罵得刻毒入骨,方叫操哭笑不得!若仍寫管寧避入遼東,終身不出,則僅獨善其身之道,不足以風示國人;自不如效法魯連,蹈東海而死,是又進一步傳其千古之名也。罵便惡,寫得無形,傳便力,傳其不帝;均為加倍寫法。殿以一賦,代明其志,兼刺玄德。賢如諸葛,乃不獲舜於誇夫,而後知帝後色喜徒然,寧始果稱三國第一完人也。嗟夫!戈船翱翔,黔首厲食,智力相馭,曆數雲歸;作者滿懷孤憤,棲棲安之,餘又棲棲其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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