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借刀殺人周郎設計 因虛作實曹相興兵

  話說劉景升一死,劉玄德坐領荊襄八郡,招軍買馬,積草屯糧,猛士謀臣,雲萃霧集。那種日興月盛的樣兒,自然就招得素相仇視的敵人疑忌了,就中以孫權一方面疑忌為最甚。要論道理說起來,曹孟德對於劉玄德,以為天下英雄,惟使君與孤,於劉玄德方面,似乎比孫氏方面更加忌刻了。依在下看來,卻是不然:曹操縱橫徐兗,挾天子以令諸侯,目空天下,旁若無人,難道還有涿州城裡一個打草鞋的人兒在他心眼兒裡面?在那青梅煮酒論英雄的時代,抹煞一切,都無有一個當意的人,沒奈何才請出這位大耳公前來作陪,表表江東無我,卿當獨步的意思。明是對面阿諛,暗是當場取笑,偏偏這位大耳公,當真自命不凡起來,失張失智,把一雙挑涼粉的象牙筷子,輕輕被那晴天霹靂轟下凡塵!實行孔夫子有盛饌迅雷烈風必變的老文章來了。這種事情,只好去騙三兩歲的小孩,那裡騙得了百般機警的曹孟德?故而一笑置之,不加推究。
  到了現在時代,劉玄德得了荊襄,他還在那裡笑他庸人厚福,早晚必當屬諸自己了。但是孫權那一方面,可就不然,當下劉玄德坐領荊襄那消息,不消三數日,已傳遍江東方面。本來長江一水,交通便利,江陵到武昌,輕舟順風,多不過五日,那仰承父兄餘業,坐霸江東,碧眼紫髯的孫仲謀,聞得此項消息,異常不安,登時召集一眾文武,商議此事。
  其時恰好周瑜魯肅,因在鄙陽湖訓練水師,事情完畢,趕回建業,參加會議,謁見過了,極端贊美孫權調度有方,奪取江夏神速。孫權便將徐盛功勞表白一番,周瑜大喜,攜著徐盛的手說道:「江夏為荊襄重鎮,防備十分嚴密,將軍既能勸主公持重,又能披堅執銳,為主公效力,十日之內,為主公復先代之重仇,得上流之重鎮,真當世之英雄,瑜不如也!」徐盛答道:「都督言之過甚,此番盛所以僥倖成功,上邀先破虜將軍先討逆將軍在天之威靈,又承主公福澤,都督英名,列位將軍,衝鋒陷陣,躬冒矢石,盛不過效奔走之微勞,何足掛齒?」周瑜說道:「能知大體,又不居功,當年大樹將軍,不過如此,真社稷之臣也!」孫權笑道:「公瑾之言甚是。」滿朝文武,皆以為然。當下文武兩旁坐定,東班一列,是程普首坐,周瑜徐盛黃蓋一班兒;西班一列,是張昭首坐,魯肅顧雍虞翻一班兒。向來的舊例,是文東武西,因為當時天下紛紛,兵荒馬亂,只好權時重武輕文,要待天下太平,軍人退伍,那時文官便可恢復原狀,任所欲為,又兼程普周瑜,都是秀才出身,文掛武帥,威權在手,勢位自然不議而尊。這且不表。
  單說孫權對著眾文武說道:「孤與荊州,有不共戴天之仇,賴先人威靈,文武協力,文響一出,為孤大雪前恥,得了武昌,不可謂非江東之福;但因劉表昏庸,豔妻干政,號令不一,調遣乖方,故孤得以水陸夾攻,一鼓而下。頃據細作報稱:劉表已死,劉玄德自新野兼程就道,入據荊州,易置郡守,招致賢豪,南陽諸葛亮,襄陽龐統,穎上徐庶,江夏馬良,並入幕府,謀畫兵機。又新得黃忠魏延一班戰將,再加荊州原有的水陸軍馬,至少也在十萬以上。孤想那劉玄德與先君同時起義,先君曾言其耳大垂肩,手長過膝,將來必能做一番事業。在初投劉表時,士卒不過二萬,軍師僅-徐庶,尚能敗曹仁李典十萬之兵!此時羽翼豐滿,不北向爭中原,必東向爭江表。又彼命劉琦為江夏太守,遙駐巴陵,蓄意窺伺,不問可知;若待其盛兵東下,為計已晚,不如乘其未定,先事進兵,諸卿以為如何?」
  周瑜起立道:「主公所言甚是,但以瑜觀之,劉玄德顛沛半生,此次如天之福,得以坐領荊襄,已出非分,三數年內,瑜敢保其決不越巴陵一步:一由荊州水軍,多由蔡氏將帥率領,劉琮不得繼立,外氏皆有怨聲,劉玄德欲謀整頓水軍,非去蔡氏兄弟不可;蔡氏兄弟,在荊州根深蒂固,去之不易,整頓水軍,非旦夕間可以猝辦。二由荊州八郡,悉易新人,風土民情,均非素悉,勞來安輯,動軋經年,出兵東下,良不易與。我不攻彼,彼決不能自啟兵端,以耗未充之兵力。甘興霸久慣江湖,坐領九江,徐文響統轄江夏,威名之盛,足資鎮懾,但利守而不利戰。主公欲乘戰勝之威,以殄方張之虜,既不能傾國以爭上流,又懼合肥之進躡其後,不如蓄精養銳,坐觀時變。曹操索有虎視荊襄之心,又懷敗兵之恥,襄陽接近中原,關雲長與龐士元坐鎮此間,招納叛亡,深溝高壘,其志不在小。曹操目空天下,寧肯留此肘腋之患,戰爭之啟,就在目前,不如令張子綱前去許都,以貢獻天子為名,曹操必向張大夫探詢荊州近事,張大夫便可乘機言荊州特大舉東下,以復江夏。曹操詭計百出,必乘荊州之後,進襲襄樊,是曹劉之兵,必鬥於白河之域。曹勝則我可以上溯巴陵,進取長沙桂陽諸郡;劉勝則我可以按兵觀釁,擇利而行。瑜之所見如此,未知主公尊意如何?」
  孫權大喜道:「孤為此事,日夜憂心,今得公瑾一言,如釋重負,公瑾可仍赴鄱陽,為興霸聲援;再令太史慈去濡須,助呂蒙扼合肥南下之路。吩咐備了江東土產,以作貢物,張大夫准於明日起程入許便了。」一宿無話,周瑜太史慈各自去了。
  張宏早行夜宿,不一日,來至許都,先至丞相府報到。曹操正與程昱荀彧劉曄一班謀士,談論荊州近狀,忽聞東吳使者來到,操顧謂眾謀士道:「諸公亦知東吳來使之意平?」劉曄答道:「東吳久不進貢,忽然遣使,必有所謂。」荀彧微笑道:「不過因劉備新得荊州,欲來探詢丞相意旨耳!」操大笑道:「文若之言是也!」即召張宏入見。張宏行禮已畢,操自移座命坐。就相慰勞,然後問吳侯起居,張宏一一答應。操問荊州情形,現在如何?宏答道:「劉備聽關雲長之言,欲恢復江夏,現已移張飛守襄陽,命雲長與諸葛亮帥水陸三萬人去江夏。」操又問:「吳侯應付如何?」宏答道:「現以徐盛守江夏,甘寧守湓口,周瑜督水軍出九江,程普督陸軍緣江岸西上。」操故為警喜之色,連聲贊歎道:「佈置周密,吳侯真人傑也!」張宏辭出,操命荀彧送出府門,次日見遇天子,自回吳郡報告去了。
  卻說曹操送出張宏,便與眾謀士計議道:「張宏來此,必係周瑜詭計,盛言劉備命雲長取江夏,暗中示我以襲襄樊之機。孤素知雲長之意,不在吳而在於孤,決不輕棄襄樊,去取江夏。然劉備取荊襄九郡之名,非得江夏不可。孫權欲鬥孤兵於襄樊之下,彼既可以緩爭,又可坐承其敝,諸公有以發其覆而折其謀否?」
  荀攸言道:「丞相高明,既知東吳之陰謀,以攸愚見,東吳既注重荊州,合肥方面,防務必疏,丞相明日便可拜表出師,令曹子廉假公旗幟,頓兵三萬,會合葉申守將曹仁徐晃,屯兵百數十里外,遙作攻取之勢;諸葛亮必知吳之所以誘我,與我之所以誘吳,必敕雲長按兵不動,是此路可無戰事。然後丞相自領重兵,徑出合肥,以窺吳會,同時出發,聲東擊西,丞相以為如何?」操大喜道:「卿,吾之陳平也,東吳雖有周郎,其如卿叔姪何?」即召曹洪進府,投以機密。
  次日上朝,拜表出師,徵討劉備。那建安皇帝,自然是依卿所奏,發下白旄黃鉞,御駕送行,即日起程,留司馬懿護丞相府事。操自率程昱等一班謀士,許褚等一班戰將,暗暗向合肥出發。曹洪卻大張旗鼓,向襄陽一帶出發。正是:
  虎皮蒙馬,極鉤心鬥角之奇;蛟角成龍,露舞爪張牙之態。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異史氏曰:此一回為全書過渡文章,凡蜀漢之委賢材,失大計,攸關於開基立國之得失興亡者,既備於前二回翻案盡之,三國局勢已為之一變。以人言,則伏龍鳳雛,元直馬良,一時交至;關張趙黃魏等,英傑從風;人材蔚萃,不待三顧之勞,百里之試。樊城說降,散關請守之曲折,荊州求賢,南征獻策之紆迴。長沙義釋,法場袒臂之奇特,而龍虎風雲都成聚會。不取波譎雲詭之雄文,不尚往復低徊之極筆,在玄德業慶得人之盛,不待角智而後昌。以策言,則荊楚襄樊收於一讓,伊籍之救,不必舉其功;檀溪之馬,不必稱其躍;民心之屬,不必攜之渡江;四郡之歸,不必芳於武力。若蔡夫人,蒯良,蒯越,蔡瑁,張允等,一班難養之女子小人,更不屑以污筆墨而曲曲傳之,不惟隱惡彰善之旨明,而白水南陽即立授有志中興之先主。只二回文字,已使彷徨無歸之玄德,席人歸天與之勢,有鼎足可成之基!豈但正統終不予曹,即劉氏於孫權保之襄樊,亦寸土可歸於操賊,並劉琮亦不令以降操書也。吁!意何偉歟?然而事固美矣,使彼孫曹當此,其妒嫉憤恨,不安坐臥者,又為何如?
  就三國歷史言,則有三分之雄者,必有三分之力,成三分之勢者,必有三分之材。以力與材,均以雄與勢敵,夫始能分鼎足之局,理固然也。今劉既若此,則孫曹兩方應付之權謀文字,亦不可不及為寫之,以明形勢,而見屈伸。於是翻案可得而言,興衰可得而親;事勢所必宜若此,即文章之結構井闔,亦必然如此而始有以著筆也。又豈文章著筆所必宜如此,抑且閱者人人心目中急不可待,亦必及及問曹孫之果若何,所必欲如此者也。閱者於三方之形勢既明,從而得觀其成敗,論其短長;如騎之引鞅,如舟之執楫。無此一回文字,則無以濟遠涉險,以窮道里山川之勝。又必極書智均力敵之奇,以見奔車飛渡之功,而顯人為製作之巧,真所謂挾泰山以超北海者,稱為過渡文章,猶只令之航空,足以比例之耳。
  綜曹操之一生奸譎詭計,千古無與抗衡,而其伎倆,特亦慣用因虛作實四字盡之矣。如羈縻玄德,學圃不易之言,青梅煮酒之論,豈不知玄德終不為人下,自無非因虛作實耳。牢籠雲長,三事相要之諾,五關斬將之寬,豈不知恩德不足結其心,亦無非因虛作實耳。其如割發代首,望梅止渴,曹丕甄氏之納,典韋死馬之祭,一切小權小智,無一不以因虛作實行之。其尚未得志以前,如刺卓獻刀,疑奢滅戶,矯詔以會諸侯,勤王而遷天子,因虛作實,早成天性。及其既得志也,縛虎而誅呂布,維肋以殺楊修,許田射鹿而試眾心,腐儒舌劍而快自殺,矯詔以誅馬騰,抹書而間韓遂,凡茲奸詐,書不勝書,又無一而非因虛作實也。甚至易炎劉之祚,則欲為文王,俾其子克成其篡;至於身死,猶存疑塚七十二,以惑人心,可謂自生及死,無時不在因虛作實中也。故寫老瞞之權謀,只於因虛作實而已足。若小周郎之平生,如草船借箭,如蔣乾盜書,如甘露招親等嘖嘖於婦人孺子之口者,要而論之,又無非借刀殺人而已!故寫周郎之妙計,必不能出於借刀殺之外也。即此題目上八字,已將孫曹兩方智計,活書無餘,更不必再看文字,文人筆底豈真有鬼哉!惟將曹操周瑜骨髓咀嚼,入腹再行吐出,自必淋漓盡致,滿紙亂跳者,皆為活曹操活周瑜矣。所謂文有三昧,此其是已。
  將青梅煮酒一段事跡,透辟論來,謂曹操並無劉備在眼裡,明是對面阿諛,暗是當場取笑,聞雷失箸,本不足以騙老瞞,直將世俗轟傳之說,澈底推翻,此真有無上見識,亦見演義誤人。而此書啟人聰慧,無處不高人一等,不惟翻棠議論,入木三分也。故只知追尋史跡之演義可以不讀,而不可不讀憑空結撰之本書,況中國本稱無史者乎!又何必於史是求也。即此輕輕翻案,隨筆逗入下文,以見江東一水相連,不能安枕,自成入情入理之文字。而敘江東朝會,重武輕文要待天下太平,軍人退伍,方可恢復文東武西秩序,信筆皆成感慨激昂之言,何等有味。又謂程普周瑜威權在手,勢位自然不議而尊,尤見揶揄古今不少。若周瑜一段策算言詞,針對本書局勢,決其動靜機宜,又非胸懷經緯者,不能道其隻字,太公一部陰符,乃呈現紙上,幾使讀者認為真有是事。周郎周郎!吾恐彼周郎者,尚不如此周郎也。
  第一回因徐母敘及曹操一方,是曹為旁文。第二回因江夏敘及孫權一方,是孫為旁文。本回局勢一易,而入孫曹兩方,是孫曹皆為正文。一方為旁文者易敘,兩方皆正文者難敘也。又前二回皆寫事跡,本回專寫權謀,寫事跡者實也,實則易為,寫權謀者虛,虛則不易為。以不易為之文,而下難敘之筆,寫得機詐百出,權謀互稱,不惟孫曹沾沾自喜,想著者捉筆終篇,其不沾沾自喜,雄視古人者蓋未之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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