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客館獨開樽 夜雨秋燈 欣逢俠女
  松林同對敵 刀光鬢影 不見伊人

  李善行經山野之間,方想來信令我由此起身,水陸並進。聽本地衙役說,這條路既遠且僻,幸是馬快,如是步行,比走水路還慢得多,要我快走,卻走這樣繞遠的路,是何原故、心正尋思,忽聽書童手指前面,急呼:「相公快看,那馬多好!」話未說完,目光到處,發現前面山凹中駛來一人兩騎。
  馬上人是個頭戴氈笠的短衣壯漢,身材高大,騎在一匹馬上,身後還跟著一匹白馬,也未拉韁,兩馬首尾相銜,其行如飛,只見鞭絲笠影掩映出沒林野之間。就這舉目凝望的當兒,連人帶馬已自駛近,相隔僅有七八丈遠近,翻蹄亮掌,絕塵而馳,跑得正歡,山路又窄,眼看就要撞上。
  李善馬上功夫原好,見那來人身材高大,神態威猛,好似一個會家,心急趕路,不願多事,剛把馬頭一勒,打算避開,雙方勢子都急,已快對面,方覺不妙,來人突把手中韁一緊,前頭紅馬立時人立起來,釘在地上,略微兩個起落便自停住。那匹白馬韁繩係在判官頭上,隨同飛馳,前面紅馬一停,立往左側斜坡上躥去。
  李善主僕的馬正往右讓,兩下恰好錯過,方覺此人騎術真好,不知有何急事,跑得這麼快法。回顧兩馬已全停住,奮蹄揚霞,口中狂噴熱煙,看去更顯神駿。就這一錯,雙方相隔已在二十來丈之間,正待策馬走去,忽聽身後急呼:「尊公留步,我有話說!」
  李善忙把馬頭勒住,壯漢立時縱馬追到了面前,開口便問:「尊公貴姓?」
  李善剛答「姓李」,忙即下馬,躬身施禮道:「在下唐興,現奉段大爺之命來此送馬。本來不在此地,今早久候公子未來,忽又遇見華山童師叔,說今日黎明擒到一賊,問出浦俠女日前起身,意欲便道繞往仙都山中訪看家中留居的親友,到時正遇一伙仇敵上門生事。
  「因是輾轉訪問而來,拿不准浦俠女是否隱居當地,在浦家門外逗留探詢,被一寄居友人看破,設計支走。本來可以無事,浦俠女到後,問知前情,因賊黨留活十分狂妄,中了激將之計,恰是北行必由之路,連夜追去。
  「賊黨原是布就圈套、誘其入網。浦俠女此行難免受人暗算、這還不說;另一面,還有幾個江湖能手今明日由此路過,恐公子途中相遇,無意之中生出枝節,命我沿路迎來,並開有一張路單,與李二俠所開略有不同,務請照此上路才好。」
  李善接過一看,與雙俠所開果是大同小異;正待稱諭,唐興笑說:「公子這兩匹馬雖然不差,比我帶來這兩匹就差多了,請公子即速換馬起身,原馬由我送往府衙便了。」
  李善見那兩馬不特神駿非常,馬鞍上並還掛有糧袋和一面三角小旗,問是何用,唐興笑答:「這便是華山三弟兄的信符,公子此行數千里,中途要經過許多綠林巢穴和深山僻野,一旦有事,有此一旗,免生好些枝節。這一段路還用不著,只一走近黃河邊界就顯出牠的用處了。公子武功高強,本不怕事,無如浦俠女起身在前,她那馬快,只一耽擱,便難追上,看完請收起罷。」
  李善連聲稱謝,將旗藏好,雙方換馬作別,改道往北方趕去。
  因聽唐興說,心上人前日才由仙都起身,心想坐下馬快,也許能夠追上。主僕二人馬上加鞭,如飛馳去。連追了好幾天,並未發現文珠影跡。中有幾處必須改走水路,偶在途中僱船,無意中間出昨日有一騎白馬的孤身少女由此過渡,細一盤問,裝束神情均和心上人一般無二,一算時刻,相差只有半日途程。
  先還拿她不定,由此起一路打聽過去,除衣服顏色略有更換,相貌身材、人馬神情全都一樣。後來趕到長江渡口,遇見一人,不特答話相同,並說少女姓浦,料是心上人無疑,精神立振,越發加急前駛,意欲先把人追上,見上一面,再作計較。
  誰知雙方相差時近時遠,有時只隔三四個時辰,彷彿剛走過去不久,偏是追趕不上。這日未明起身,索性飯都不吃,只在途中打尖,用點乾糧,說什麼當日也要把人見到才罷,一口氣趕了三百來里。到了山東境內,沿途詢問,因文珠孤身少女,騎著那麼快的馬,人又極美,到處受人注目,所行又是官道,容易打聽。
  前一段知道的人頗多,均說剛過不久,李善日夕相思,渴欲一見,追到黃昏將近,終未見人。再向途中店舖居民打聽,多說未見,知道山東民風淳厚,自己追一孤身少女,難免不遭疑忌,也許知而不言;又見所行官道並無歧路,阿靈跟著騎馬飛馳,由早起只在途中打了兩次尖,極少休息,似已疲倦,眼望前途日色平西,旅客多半投宿,不再前進,只得尋一客店,飲食歇息,命店家溜完了馬將其喂飽,等候上路。
  主僕二人飽餐之後略微歇息,重又起身。仗著阿靈從小便隨主人習武,頗會一點武功,馬也騎得不差,看出主人趕路心急,再告奮勇討好,馬騎更快。這時已是東山月上,遍地明輝,主僕二人踏著滿地霜華,縱馬急馳,一晃又是一二百里,不覺行抵泰安城外。時正香汛,雖在半夜,上山進香的客人甚多。
  李善所行山野之區少民家早已入睡,初上路時不見絲毫人影,這時忽然發現前面山腳房舍甚多,燈火點點,燦如繁星,相隔約有十餘里,前途山上也有燈火明滅閃動,先還不知前面便是泰山,覺著深更半夜,怎有這多燈火?相隔尚遠,無法尋人詢問,天又昏黑起來。
  偶一抬頭,那下弦明月已為陰雲所掩,大地上黑沉沉的。再查地形,適才只顧縱馬急馳,不知何時把路走岔,所行似非一路。心想:「天色如此陰沉,許要下雨,前面山腳燈火甚多,必有投宿之處,今日已是人困馬乏,反正方向不差,莫如繞向前去,尋一人家投宿,免被雨淋,就便安臥養神,天明再走,好歹也將文珠追上。」心念一動,立朝前面趕去。
  誰知途徑不熟,無意之中把路走迷,躥到山野地裡,前途滿是肢陀起伏不停,仗著坐下龍駒,躥山過澗如履平地,一時興起,索性不再覓路,照直前行,往那高山趕去。
  越往前走,光景越發昏暗,殘月早隱,一點星光也看不見,山風陣陣,吹袂生涼,方想這兩匹馬真個神駿可愛,跑了這一整天依舊強健不顯疲乏,只是阿靈初次出門,累了這一整天真要禁受不住,還是早覓店家安息的好。
  正自後悔,不該任性夜行,那馬已馳向高坡之上,偶一回顧,忽見來路曠野中有一點酒杯大小的星光向前飛馳,乍看不曾留意,先當有人提燈夜行,後覺燈光無此明亮,也無如此迅速,正指阿靈觀看,星光忽隱,似被什東西擋住,暗夜之中,相隔又遠,看不真切,依舊縱馬前行。
  前途地勢越高,恐馬暗中失足,不敢快跑,將馬勒住,勢子放緩,星光忽在前途出現,好似穿行樹林之中,接連隱現了兩次,忽又不見。
  阿靈笑道:「二少爺你看那團亮光多怪,時高時低,由我們來路繞到前面,又穩又快,莫是什麼夜明珠罷?」
  李善聞言立被提醒,暗忖「意中人外號正叫夜明珠,陸氏母子曾說她心高好勝,往往孤身一人半夜飛馳,頭上戴有一粒夜明珠,遠望過去宛如一團明星凌空飛馳,因此才有夜明珠的外號。這等星光從未見過,沿途打聽,雙方相隔本近,必是今日加急飛馳,趕過了頭,看那星光去路,也似走往高山那面,由此趕去許能相遇。」
  便問阿靈可覺疲倦,阿靈笑答:「小人所騎紅馬不似白馬性烈,騎在上面又穩又快,絲毫不費腿力,並不覺累。」
  李善隨口誇獎了兩句,便順山坡朝前趕去。
  到了盡頭,才知前面乃是一條大山溝,人馬不能飛渡,只得沿溝行去。總算溝旁還有一條山徑,天太昏黑,不敢快走,費了好些心力,好容易才繞過溝去。
  又走一段,方上入山正路,忽聞人語喧嘩之聲隱隱傳來,再一察看形勢遠近,正是方才星光流動之處,同時馬也繞過崖角,前面山腳下忽現出大片市鎮,燈光燦爛,火把通明,相隔約有半里來路,道旁牌坊上點著一個燈籠,上有「泰山香會」四字,才知已到東嶽,想起先前所見星光到此失蹤,分明意中人也來此山。
  忽然一陣冷風吹上身來,跟著便有幾粒雨點打向臉上。跑了一天急路,週身熱汗,驟遇涼風一吹,不禁機伶伶打了一個冷戰,急於探詢心上人的下落,也未在意。
  正往前走,泰山腳下那些店家專以接待香客為業,一見客人騎馬而來,當是半夜上山的香客,立時搶前將馬拉過,笑問:「二位尊客是往元君廟進香的麼?」
  李善含糊應了。阿靈口快,知道主人每到一處必要打聽騎白馬的少女可曾經過,忙代詢問。
  店伙笑答:「沒有。」轉問:「這位女客是和相公同路的麼?本山共是三百四十多家店行,都在一起,一問即知,尊客到店再打聽去。如若尋至,是否與相公請來?」
  李善聞言,猛想起和文珠素昧平生,只在江心寺前後見到幾面,並未交談,便是段、李諸俠有意促成這段良姻,也只令我暗中尾隨,相機行專,在新交諸好友暗助之下為其排難解紛,等到雙方見面,發生情感,再由諸友請一老前輩出頭作主。事尚難定,本來暫時不宜見面,沿途打聽已嫌冒昧,如何可令店家尋找。
  李善忙笑答道:「我在途中因聽人說有這麼一位姑娘,料是異人俠女,心中敬佩,隨便一問,並無他意。你如見到,不必多言說我找她,只回來說一句,看我料對沒有,多給你酒錢如何?」
  店伙正自謝諾,忽聽頭上有人冷笑之聲,似一女子,李善心中一動,連忙向上仰望,左邊山崖甚是陡峻,稀稀落落只有兩三株松柏,哪有人影?正察看間,忽聽店伙急呼:「大雨來了,相公今夜不能上山,且在小店住上一夜再說罷。」
  右側天空中金蛇也似連打了兩個電閃,電光照處,雲頭和高山一般濃厚異常,緊跟著霹靂連聲,山搖地動,豆大雨點立似亂箭飛蝗迎面打來,前面人聲喧嘩,紛紛冒雨亂竄。有那點起燈火剛要上山的香客,走不幾步,遇見暴雨,慌不迭又退了回來,當時亂成一片。
  店伙已拉馬向前跑去,李善因馬比人快,恐怕淋雨,令其鬆手,放馬自行,店伙不肯,笑說:「前面就到。」
  李善知他攬客心盛,惟恐走往別家,只得聽之。人馬同馳,晃眼便到鎮上,店伙拉了李善的馬往第三家院中馳去,店門甚寬,進門便是大院,能容好幾十輛雙套大車和數十乘山轎,規模甚大,到處點滿明燈。
  剛一進門,便有好幾個店伙搶上前來打千,請客下馬,摘去馬鞍行囊,將馬拉過,高呼:「快找上房!」「打把傘來!」「這馬走過長路,莫讓雨淋!」另一店伙高舉燈籠向前引路,一路喊將過去,呼應不絕。
  李善見店家侍候周到,勤快謙和,比起江南容店又是一番景象。這時雨已傾盆降下,燈光照處,滿院水泥雜沓,雨聲湯湯,簷前雨溜順著屋樑往下飛瀉,水氣逼人,平添出許多涼意。店中原有走廊,無如風狂雨大,由橫裡掃來,廊前已被雨淋;又當七月下旬天氣,穿衣單薄,鬧到週身水濕。
  房舍又深,前院早已住滿香客,直到後進才有客房,總算所帶行囊外有油布尚未濕透。李善性又好潔,衣服脫了下來,還想浴後再換,等店家打來浴水,已耽延了些時,覺著週身發冷,直打寒噤,自恃體力健強,也未在意。
  洗完之後,換上乾衣,阿靈已先更衣,趕來侍候。進門便說:「二少爺臉怎發青,莫要遭涼罷?」
  李善笑答:「連日趕路,不曾睡好,今日又累了一天,此時覺著疲倦,並不妨事。你小小年紀,隨我長途跋涉,也頗勞苦。出門在外,論什主僕,我已命店家挑好的酒菜拿來,吃完就睡罷。」
  說完,見店伙們正在安排酒席,笑問:「我只二人,如何吃這許多,你只挑好的拿幾樣來,行時仍照全席付賬便了。」
  店伙諾諾連聲,卻不照辦,依舊按照全席排場。阿靈過去一問,才知當地規矩。香客到店,照例全席,筵席雖有上中下之分,不特固定件數不能短少,並且到店有接風酒,上山有平安酒,下山有賀喜酒,臨行有送客酒,名目甚多。因看出來客是位貴公子,故按上等貴客相待,李善只得聽之。
  隨聽笙歌之聲四起,與風雨聲相和,隔院傳來,問知香客遊人為雨所阻,當夜不能上山,便回到店中選色徽歌,招妓情酒,心想:「敬神禮佛原應齋戒誠潔,酒色荒淫,狂歡為樂,心身先就不淨,神何能享?」
  又想起渡江以來,沿途客館中時見土娼,多是形態臃腫,足似豬蹄,滿臉脂粉狼藉,醜怪非常,令人觀之欲嘔,這裡想必相同,難得這般香客遊人如此興高采烈,豈非怪事?
  正自暗笑,店伙來請入座,笑問:「相公無什同伴,可要叫個把唱的來?」
  李善笑答:「無須。」
  阿靈跑了半夜,又餓又渴,難得主人體恤,強令同座,心正喜幸感激,見店家賠著笑臉還在絮聒不休,把小臉一繃喝道:「你這伙計怎不認人?我家相公大家公子,文武雙全,從來守身如玉,不喜女人。休說你們這些北方的醜八怪,連江南那許多清秀美貌的女子從沒正經看過一眼,人卻大方,你想多得賞錢容易,非叫唱的做什?」
  店伙見客發話,不敢再說,剛退出去,便聽東廂房中有人呼喚。
  李善所居乃是一所三合院的上房,兩明一暗,內有套間,入門時曾見東廂房內燈光甚亮,隱聞吹笛之聲十分娛耳,週身雨淋,急於沐浴更衣,不曾留意。等喚店伙,才想起先聞笛聲音節美妙,比自己平日所學要強得多,可惜此時不聽再吹。
  正催阿靈快吃,並說:「浦俠女必往泰山,遇到這等大雨,不知退回也未?看這雨勢尚無停意,又沒法去尋找,真個急人。」
  阿靈笑答:「浦俠女小人見過,聽說泰山甚高,方才那團星光比我們快不多少,定必中途為雨所阻退了回來,多半是在這些客店。此時離明不久,等到天明,不管雨住也未,小人先往各店打聽,必能找到。」
  李善刻骨相思已非一日,恨不能當時便和心上人相見,偏有許多顧忌。不令阿靈前往,心又戀戀;令其前往,又覺冒昧。
  正在為難,忽聽東廂有一女子笑道:「此人說話太已欺人,田四兄不要攔我,非要叫他見識見識,到底北地胭脂是否勝過江南佳麗?」底下便聽有人勸阻。
  雨勢本已漸小,忽又加大,聽不甚真,以為說的別人,聽過拉倒。先前身上發冷,幾杯熱酒下肚又發起燒來,心身疲倦,苦戀文珠,偏打不起主意,悶悶的正想略進飲食,先睡片時,天明便起,以防與意中人相左。
  忽見店伙進來,站在一旁,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方問何事,又聽門外男女笑語之聲,跟著走進一男一女。男的穿著一件黑布衫,身材甚矮,卻生得濃眉大眼,目射金光,凹鼻闊口,兩顴微聳,頷下一圈長才寸許的絡腮鬍子,貌相奇古;女的卻生得玉立亭亭,丰容盛需,膚如凝脂,一雙鳳眼隱蘊威稜,貌相甚美,偏帶著一種英爽之氣。
  素昧平生,無因而至,方要詢問來意,猛一眼瞥見黑衣人腰間係著一根絲縧,上掛短笛,烏光錚亮,似是鐵製,心中一動。暗忖:「游武師說江湖上常有異人,出門在外必須留意,犯而不校,誠敬可以遠害。」忙即起立,賠笑讓座。
  未及請問姓名,旁立店伙既不願得罪這類怪人,又恐貴客發怒,正在兩頭為難,不料一位貴家公子如此開通,忙先賠笑道:「這二位是東廂客人,因今夜大風雷雨無法上山,知相公無什客伴,特來請教,還望包涵,小人給你請安了。」
  女的突把臉色一沉,微慍道:「這是我們自來,與你何干?要你賠什小心!各自上別屋去,沒的在此惹厭!」店伙諾諾連聲,仍不肯走。
  李善因在途中勞頓,急於天明之後往尋文珠,有此不速之客心自不快,後見二人神態舉止和那一身裝束均非尋常人物,心又一動,忙即含笑拱手道:「名山遊賞尚未登臨,旅舍秋燈又逢風雨,正苦獨酌無聊,忽有佳客惠臨,幸何如之?不嫌剩酒殘肴,且共一醉,俾得暢聆雅教,不知能賞光麼?」
  女的聞言微哂,剛開口說得一個「我」字,黑衣人已搖手攔道:「此君果非俗士,大可一談,我們擾他兩杯罷。」隨同坐下。
  店伙見狀才放了心,連忙添上杯筷,退將出去,往催熱菜。李善見他行時暗打手勢,將阿靈調了出去,越料來客是江湖上人,自恃武功,也未放在心上。跟著,店家、書童拿了酒菜一同走進。李善退向主位,由店伙撤去殘肴,換上酒菜,請客上坐,來人也不作客套。
  正要請問姓名,黑衣人手指阿靈笑道:「尊管小小年紀,隨著兄台數千里騎馬長征,難得他馬騎那好,連日當已勞累,卻遇我們這樣惡客,豈不掃興?兄台尚且脫略形跡,何況山野之人?仍請同坐如何?」
  李善自然不肯,說:「小童在那邊吃是一樣。」
  阿靈也說業已吃飽。來人未再勉強,坐定以後,互詢姓名。
  黑衣人答說:「姓宮名方平,此是舍妹宮瓊華,因見兄台騎有兩匹龍駒,自來千里馬須有千里人,馬尚如此,主人可知。正值風雨淒清,客館無聊,耳目所及無非市儈,本有求友之心,想起深夜不便驚動,又恐明日萍蹤無定,失之交臂。正和敝友田四兄閒談,眼前佳士難得,何況富貴中人。
  「忽聽尊管說起沿途所見庸脂俗粉,鄙薄稍過,舍妹幼遭孤露,從小嬌慣,雖然心跡無他,每喜意氣用事,尊管所說均是路柳牆花,不能與良家婦女相提並論,終有一筆抹殺之嫌。只管話由尊管出口,兄台未置可否,但是言為心聲,兄台如不過於厭惡,不會這等說法。
  「後又說起兄台守身如玉,江南山明水秀,慣產佳麗,毫不關情,卻在數千里外飛騎奔馳,追一素未交談之人,彷彿人間世上只此一人是國色天香、南威西子,餘者不論北地胭脂、南朝金粉全都視若糞土,尤其是對北國佳人更存偏見,心中不憤,動了稚氣,非要和兄台一談不可。小弟父母早亡,只此一妹,放縱已慣,無法阻止。又恐無因而至,易惹嫌忌,只得陪同來見。
  「不料兄台果然人品出眾,迥異恒流,便那豪情雅量也是我輩中人,不似尋常紈絝子弟所能夢見,如此奉擾幾杯,便聆雅教。兄台和尊管長路奔馳,已多勞乏,深夜登門,固是冒昧,所幸暫時雖然驚擾,不近人情,他日或許能為兄台少效微勞也未可知呢。」
  李善聞言,先覺方才的話乃是書童所說,與我無乾,來人偏是深文周納,硬栽在自己身上,心中好笑。後來一查對方口氣,分明自己來歷和此行用意全都知道,越想越奇怪,意欲沉靜相待,先不開口,看他還說什麼。
  宮瓊華一雙秀目自一入座便注定在李善身上,見他朝乃兄靜聽,全不理會自己,好似有氣,冷笑接口道:「三哥,自來話不投機半句多,只管嘮叨做什?」
  李善見瓊華貌相甚美,只是眉目之間另具一種英氣,不似文珠溫柔,料是江湖異人,暗忖:「這兩人口氣,不是隱跡風塵的異人奇士,就是綠林中有名人物,弄巧還是心上人的朋友都不一定,怠慢不得。」
  為想探詢對方是否文珠之友,不由精神一振,連方才疲倦也都忘掉,忙向瓊華賠笑說道:「小弟為聽令兄高論,致多簡慢,望勿見怪!」
  瓊華見他執禮甚恭,人是那麼英俊安詳,本來負氣要走,由不得又坐了下來,微笑說道:「我自知庸俗女子,不值仰攀貴人,時當深夜,無故擾人睡眠,雖然你尋那人明日不會見到,這雨也不會住,到底孟浪,請自安置,愚兄妹暫且告辭,改日再相見吧。」
  李善忙攔道:「小弟此時並不疲乏,難得一見如故。雨夜無聊,正可奉陪清談。既蒙惠教,如何便去?」
  阿靈站在來客身後暗打手勢,不令留客。李善急於探詢文珠,也未理睬。
  瓊華來時原有憤意,見人以後怒氣已消了一半,後見對方那等豪爽英姿,人又溫文爾雅,氣度高華,冒昧登門,竟以佳客之禮相待,辭色更是謙和,休說素有嫌怨,便有不快之意也自化為烏有,想起來時其勢洶洶,反倒不好意思起來。
  因恐對方輕視,原是故意這等說法,本無行意;及聽主人挽留,憤氣全消,笑答道:「我知李兄此行不易,愚兄妹和貴友雖無深交,也有一點淵源。實不相瞞,我們也是受人之托,對於李兄雖無惡意,先也不會知有此事,畢竟於你有損無益。
  「適才途中聽說有一少年主僕,騎著兩匹千里馬早夜奔馳,沿途打聽貴友可曾經過,心中奇怪。落店時,家兄正在門前,認出此馬主人,再把途中所聞向我和田四兄一說,才知得一個大概。跟著便聽尊管發那議論,覺著李兄主僕輕視北方女子,一時不平,想來理論,就便看看關中請俠所賞識的是個何等人物。
  「不料李兄雖然出身世家,竟無絲毫習氣,人更豪爽謙和,令人可佩,但恐高攀不上,擾人睡眠,意欲告辭回房。雙方素無嫌怨,蒙以客禮相待,不嫌冒昧,也頗愧感。視李兄這等人品,所願如能成功,委實一雙兩好,少時回去必與田四兄明言,請其置身事外,不再過問。對於李兄固無足重輕,貴友卻可少卻好些煩擾。
  「此中詳情說來話長,愚兄妹雖不肯助人做昧心之事,現已終止前念,但也不願為了新交便負舊友。好在貴友前途早晚相見,只她不肯上人圈套,李兄必能盡悉詳情。我知李兄已然發現貴友蹤跡,以為明日雨住便可相見,其實決見不到。
  「貴友如非心高好勝,固執成見,不肯韜光隱晦,無論何處,只在夜間,她那一粒夜明珠非戴頭上不可,也可少去好些枝節。她自仙都動身,一路之上均有多人尾隨暗伺,自己行動到處皆知,對方好謀卻在夢中,我實替她懸心。
  「即以今日之事而論,她在來路已然發現警兆,仍不肯將寶珠藏起;否則遇到這等風雨之夜,正可避人耳目,一到泰山,尋見她那好友,豈不也要省事得多?現時除有一人對她處心積慮陰謀誘騙而外,更有不少對頭。
  「這班敵人有真有假,愚兄妹便是她的假敵。風雨住後她必往泰山訪友,這兩起敵人歸途全要遇上。李兄不露面決可無事,到時只一拔刀相助,你幫不了她的忙,自身還要惹出事來,豈非不值?就要幫她,最好過了黃河,等把這班對頭應付過去,你再出手,便好得多了。」
  李善聽出文珠好似遍地荊棘,危機密布,宮氏兄妹竟似對頭一面,雖在無意中為心上人免去幾個強敵,但她一個孤身女子獨行長路,跋涉關山,到處盡是虎狼危機,不由得心生懸念。
  暗忖:關中諸俠原命我隨時留意,暗中助其脫險,聽此女之言,泰山之行文珠既有強敵環伺,如何置身事外?只管來人好意,畢竟初次相逢,素昧平生,即便所說是真,到底無什交情,也不應向其吐露心意。
  起初只想敷衍幾句,無如關心太切,終想問出一點虛實,一面舉酒勸飲,一面仍自設詞探詢。瓊華見他表面應諾暫時不再多事,話卻問之不已,關切之情現於辭色,不禁暗中好笑。
  後為李善至情所感,笑間道:「李兄真個情種,方才你我初見時神態何等安詳,自聞貴友前途有險,便似失了常態,你對她如此關切,人家恐未必知道呢。」
  李善聞言不禁臉上一紅,帶愧說道:「實不相瞞,小弟本奉父命進京讀書,因浦俠女有一位長親世交,另外還有幾位小弟的好友,說起她此次北行,難免上人圈套,令小弟北行之便,就便隨時略效微力。雖知武功平常,無如良友好意,受人之托,不得不勉為其難,沿途訪問,並未相遇。
  「我盡我心,原不在乎對方知與不知。蒙賢兄妹一見如故,加以指教,心雖感謝,但她一弱女子尚且出入虎狼之境,行所無事,小弟身為男子,對浦俠女為人又極敬佩,如因前途艱難便即膽怯而退,日後何顏再見朋友?如蒙見告,固所感謝,否則,小弟雖然無能,也必惟力是視,任何險阻艱難皆非所計了。」
  瓊華見李善慷慨激昂之狀,始而星波晶瑩,注目相視,眉宇之間似有妒意,聽完略一沉吟,慨然說道:「李兄真個丈夫,浦俠女此時一意孤行,恐還未必識人。本來我與她雖無仇怨,終是她那命中魔星一面,本來不應捨彼助此,但為李兄癡情所感,說不得只好強著田四兄與我一路,縱不便公然相助,遇事我三人也必為力。
  「我想貴友外溫柔而內孤做,決不喜見外人。李兄須聽關中諸俠之言,暫時不可與見。泰山之行當在雨住之後,此時她住東首未一家內,那是本山居民,婆媳二人以前受過她的恩惠,她每由此經過多往她家寄居,方才大雨,十九回轉,不過她夜間行路,頭上夜明珠便是標誌,江湖上人一望而知,對頭方面早就料定她那泰山之行必不可免,行藏一露,立有敵人暗伺。
  「如在別處,早已發難,只為後山茅棚內住有兩位異人,是她師執,這兩人性情古怪,輕不下山,但是尋她的人向不許人侵犯。貴友每來泰山必往拜見,雙方雖然情意不投,畢竟是自己人,真假兩面敵人雖知貴友來此是為訪友,不過順道拜謁,終恐犯了那兩位老前輩的規矩,生出枝節。
  「故此不肯先發,以防對方挑眼,生出事來。李兄真非尋她不可,且等天晴雨住,你由大夫松右側山道繞行到半山松林之內。林中有一片空地,不妨隱身山石之後,暗中守伺,多半可以見到,到時量力而行便了。」
  李善謝了指教,轉問宮氏兄妹家居何處,以便日後拜訪。瓊華見他滿臉感謝興奮之容,方笑此人癡得可憐。
  宮方平自從入座,便埋頭大吃,口到杯乾,忽然把桌一拍,笑道:「田四弟專喜感情用事,不計是非,此次托我相助,本非所願,偏生日前有人代簡老三向江湖人傳話,誰要參與此事,便是他們對頭,我如不聽田四弟之言,還當我欺軟怕硬。方才舍妹欲尋李兄爭論,已覺此舉好些不合,不料竟會如此投緣。
  「既有舍妹出頭,李兄不期而遇,偶然萍蹤遇合,便成知己。此事原有,不足為奇。如今已有話說,無什顧忌,我兄妹三人與李兄已成良友,放心前行,說好便罷,否則,似黑天雁那樣險詐小人不過因友及友,本非至交,這類瞞心昧良的人交與不交無什相干,誰還助紂為虐不成?」
  話未說完,忽聽窗外一聲冷笑,宮氏兄妹面容立變,方喝:「朋友有話請進來說,鬼頭鬼腦做什?」未句話剛一出口,只聽當地連聲,面前寒光連閃,來去分飛,宮方平手中酒杯已被打成粉碎,賓主三人立時縱身而起。
  到了外面一看,雨下越大,四面簷溜和瀑布一般,轟轟之聲雜以雷電,竟比方才雨勢要大得多,院中水深尺許,哪有一點人影,只廂房中有一人影飛出。
  李善身旁帶有幾枝鋼鏢,出時順手摸出,瓊華在後防他出手,忙喝:「那是田四兄,不可妄動!少時回來當可分曉。這廝不知何人?雨下大大,也難追上,且回房去,看有什東西沒有。」
  李善方要答話,忽然一陣狂風暴雨迎面撲來,剛吃了幾杯熱酒,吃冷氣一逼,幾乎把氣閉住,打了一個寒噤,忙即退回。瓊華已先退步,正同轉身。
  方平先前一到門口便拔下腰間鐵笛,激如箭射,冒著風雨朝對面房上飛去;忽由簷間飛墜,笑喚:「瓊妹,我去換了衣服再來,索性連田四兄也一齊邀來相見罷。」
  李善見方平週身水濕,方想請進,方平已輕輕一縱,到了廂房門外。當時覺著頭暈,也未在意。跟著房上又飛落一人,正是方才所見黑影,同往廂房走進,知是那姓田的,忙喊:「宮兄,此時雨大,不必過來,等小弟換上雨衣,前往拜見田兄如何?」
  瓊華忽然驚道:「這樣暗器李兄可曾見過?」
  李善回到席前,就著燈光一看,見瓊華手上拿著一物,長約兩寸,形似一口小劍,寒光閃閃,卻未開口,忙答:「不曾見過。」
  隨說關中諸俠中只認得段漪、簡靜、李均三位,還有華山童弟兄也是初交,均甚投契,行時還蒙他贈有一面小旗,說是他的信符,沿途可得照應,尚未用過。
  瓊華聞言,面帶驚喜之容,笑說:「我們只知李兄所騎白馬來歷,沒想到華山弟兄也是李兄好友。照說李兄雖是一往情深,文珠姊恐還未必知道,雙方尚未見面,本來無干;不過這件暗器來得可疑,好似敵人警號,我們的話必被聽去,也許連李兄一起帶上,有此令符要好多了。李兄何不取出一看?」
  阿靈在旁,早聽出來人沒有惡意,與方才店伙所說不符,聞言忙把唐興送馬時所交三角小旗取出。瓊華見那小旗白地紅心,當中繪著三個小黑猴,一個手發紅火,把三猴包圍在中,一個手持一柄鐵鉤,一個拿著兩柄鐵拐。
  瓊華越發喜道:「華山弟兄每人均有信符,這樣上繪三猴的看得最重,不是至交至好輕不相贈,所到之處無異有他弟兄同路,只要有人作對,便是他弟兄仇敵,不拼個死活存亡決不罷休,情面更寬。雖然這次對頭方面能手太多,有牠在手到底可少好些麻煩。
  「便有他對頭在內,至多將旗奪去,人也不致當時受害。餘者就算本領高強,均知華山弟兄難惹,無緣無故誰也不肯多事。方才這件暗器來得大怪,今夜最好把此旗插在桌上,夜間如有響動,不要理牠。此時風雨大大,我看今夜和田四兄不必見面,明早起來再談罷。」說罷起身。
  李善因對方孤身少女,不便強留,方說:「外面雨大,走廊轉角盡是雨水,簷溜又猛,何妨雨小一些一同過去?」
  瓊華笑說:「天不早了。」雙足一點,已朝廂房斜飛過去。
  走廊上本來點有好些燈籠,風雨太大,已被吹滅多半,右廂房已早熄燈,只宮氏兄妹房中燈光外映。
  正喚阿靈取雨衣來,忽聽瓊華在廂房門口高喊道:「李兄盛意已向田四兄言明,方才李兄面色不佳,恐是長途跋涉,受了風寒,請早安息罷。」
  李善也覺頭暈心煩,身上發冷,知有感冒,只得應諾,敷衍了幾句便即回座,又吃了兩杯熱酒。阿靈已將床鋪好,李善方說:「雨下太大,不要再喊店伙,把旗插在桌上,關了房門,明早再叫店伙收拾,你吃一點也就睡罷。」
  阿靈方說:「店中均有走廊,不怕雨淋。」店伙張福已匆匆趕進,朝阿靈低語了幾句,回顧桌上紅旗,忽現驚喜之容,低聲說道:「我前在德州店中曾見此旗,此時有一鏢車紅貨,全仗此旗脫險,想不到相公會有這面護身符,難怪那兩兄妹退去,前途決可無事。方才所說不可向人洩漏。」
  阿靈知他心直口快,人甚善良,服侍李善睡下,強勸他同吃幾杯熱酒再行收拾,張福說:「此舉犯規。」先還不肯。
  阿靈笑說:「風雨深夜,事無人知。」再三力勸,才同坐下,一面向其探詢,又問出了一些江湖行徑。
  原來張福人甚機警,知道每年香汛常有江湖中人來此燒香朝山,有的並還有事,或是借地會人,年月一多,成了熟臉,不以為奇。這班江湖中人知道店家不敢得罪他們,也不甚隱瞞形跡,有時並還差遣店伙為他辦事,出手大方,遇上事也無連累,店伙全都樂於為用。
  近三日間,張福發現店中來了幾起形跡詭異的人,均是生臉,想起泰山路上本來安靜,由前年起常出盜案,都在離山五六十里的來去路上,以致香客零落,生意不如往年,知道不是每年朝山的那些江湖中人所為,店家全都嫉恨。對於這類生客便留了心,雖不敢惹,無形中生出仇視之念,只是奈何不得。
  方才店中空出好些房舍,以為此時天已入夜,不會有人投店,想起往年盛況,心正不快,忽見另一店伙接來主僕二人,像個貴家公子,方喜明日可以多得賞錢,不料西廂房中客人呼喊,忙走進去,聽口氣,似要向來客尋事神情。
  這男女三客已來住了數日,出入不定,行蹤飄忽,往往夜間失蹤,一會又在房內出現,有時還多出一兩人,早看出是些江湖中的能手,如在當地偷盜,鬧得香客裹足,豈不更糟?每日都代店東提著一份心。
  泰山元君廟內香錢最富,由督府起直到尋常汛上官兵全有沾潤,照例派有一名守備,帶著數百個官兵上下防衛,如往告發,固是容易,只恐這類官兵不是對手,反受其害。再一打聽,鎮上並無失盜之事,膽小遲疑,欲發又止,每日均在留心窺伺。
  這男女三客中又有一人性情強暴,常受喝罵,更是氣憤。一聽要和上房客人為難,暗中叫苦,不敢不應,把人領去以後,把阿靈引往外面,暗中點醒,令告主人小心應付。阿靈聞言自是驚急,後見雙方成為朋友才放了心。
  再聽張福說起廂房三客形跡詭異,另外還有一家店內也住著兩個怪客,身材高大,一個面有刀瘢,決非好人,如與相遇,務要留心,最好把這面旗帶在懷中,如見不妙,立即露出,才可無事等語。
  阿靈知他好意,正謝指教,忽聽裡屋呻吟之聲。趕進一看,李善已是寒熱大作,神志昏迷。這一驚真非小可,急得幾乎哭出聲來。
  張福聞聲趕進,阿靈忙向求助,張福山東人,直性熱心,聽阿靈說主人雖然出身富貴人家,文武雙全,毫無習氣,御下寬厚,對他更如兄弟子姪一般。
  此時身有急事,萬一病倒,如何是好?說時急得兩淚交流,大為感動,忙說:「深夜風雨,本來無處尋醫,我且冒雨試上一下,如尋不到,店中還有午時茶,先吃一點,明早再說可好?」
  阿靈連忙謝諾,張福先前囑咐完了阿靈,本意去往廚房取水,剛到轉角,忽見暗影中閃出一人將其喚住。一看乃是店中住的一個熟客,每年都來,自稱姓徐,和山上道士有交情,一年中要來好幾次,並不限定香汛期中來往,忙問:「尊客有何吩咐?」
  姓徐的笑答:「我有點事想要離開一會,房中無人,又不願交與別的店伙,把門鎖上怕有人來,你代我看上一會如何?」
  張福因他常住店中的老客,人又極好,只得依了。
  待了好一會,姓徐的方始回轉,手上挾著一身油綢雨衣靠,週身好些水濕,匆匆進門,笑說:「我往隔壁店中訪友,想不到雨下太大,滿街泥水,中途退回。你還有事,各自去罷。」
  張福方想,客人在泥水裡走這一段,腳上快鞋雖然濕透,怎會沒有泥污?心方一動,因後院有事,忙著趕回,也就忽略過去。
  這時正想帶上雨傘冒雨出外尋醫,忽聽身後有人呼喊,回頭一看,又是那姓徐的,暗忖這位客人向吃長齋,不叫唱手,照例孤身往來,此時怎還未睡?
  笑問:「尊客又有何事?」
  姓徐的答說:「風雨太大,加上隔院客房笙歌吹唱吵得人無法安眠,我想煩你點事,有空沒有?」張福與阿靈談得投機,恐其懸念,連忙告以前事。
  姓徐的笑道:「這太巧了,我就會行醫,又會推拿,帶有好些靈效的藥,雖不一定起死回生,比你鎮上那些庸醫多少高明一點。本想煩你打桶熱水,現在不要了,先看病去。」
  張福知道姓徐的客人貌雖醜怪,平日樂善好施,專喜周濟窮苦,有求必應,並還不令人知,聞言大喜,忙道:「這太好了,待小人去拿藥箱。」
  姓徐的笑說:「無須,我這救急的藥常年均在身旁,你只把我帶去。人家不要我醫卻是無法。」
  張福忙答:「這位客人雖是貴公子,主僕二人全都大方。方才進去,桌上還插有一面三角小旗,那旗我五年前曾經見過,尚有三個猴子,分明人極四海,否則,這類有名信旗怎會到他手內?」
  姓徐的聞言面上微微一驚,連催快走。張福領他到了後院上房,姓徐的進門,先朝桌上小旗看了一眼,眉頭一皺。
  阿靈不料人來這快,聞聲迎出,聽有特效靈藥,好生歡喜,謝了又謝。姓徐的見他聰明靈巧,應答得體,一邊說話,一邊行禮打拱,連連稱謝,一把拉住笑道:「你小小年紀,隨同主人騎著那樣快馬日夜奔馳,真虧你呢。」
  阿靈方想,此人初次見面,怎知我主僕騎馬趕路之事?以為張福所說,心念才轉,猛覺手上好似上了一道鐵箍,心中一驚,姓徐的已把手放開,同去榻前朝李善看了看,便坐一旁低頭尋思,似有什事為難情景。
  阿靈只當主人病重,醫生不肯診治,心中一酸,由不得流下淚來,趕上前去,正要開口求告。
  姓徐的見他惶急流淚,抬頭笑道:「你主人並不要緊,無須愁急,我是在想如何治法,包你沒事。但有一件,我不但會醫,並還會點武藝,想收個好徒弟,傳我本領,始終不曾遇到一個好資質,我又終年吃素,生活太苦,怕人不慣,延遲至今。我見你甚好,等你主人病癒之後,到了地頭,拜我為師如何?」
  阿靈細看來客,比宮方平貌相還要醜怪,中等身材,並不甚胖,生就一張扁臉,面黑如墨,濃眉大眼,獅鼻海口,五官差不多擠在一起,頷下生著一部絡腮鬍子,長只兩寸,根根見肉,刺猖也似。
  形貌雖醜,卻帶著一臉笑容,語聲尤為溫和,聞言自捨不得離開李善,但聽床上呻吟之聲,心如刀割,惟恐得罪,不肯醫治,正想如何回答,姓徐的已笑說道:「你是從小便被父母賣到主人家內的麼?」
  阿靈忙接口道:「我是人家孤兒,年才九歲,為人放牛,這日正受他們虐待,被小主人撞見,給了那家十兩銀子,將我收到家中作一書童,跟隨至今。當我初蒙恩主救到家中時,一身癩瘡,人都快死,多蒙主人延醫診治。
  「這六七年來隨定小主人,從未打罵過我一次,並還叫我讀書習武,受恩太重,本捨不得離開,老先生先將家主的病醫好,等我送到京城,盤算好後,再行回復你老人家好意如何?」
  姓徐的想了想,笑道:「你可知道你主人的性命在我手上麼,如不為他醫治,休想活命呢。」
  阿靈大驚道:「家主不過風寒感冒,怎會如此嚴重?」
  姓徐的笑道:「你當我是嚇你麼?我也知你忠心義氣,主僕情分太厚,不捨分離,無如非此不可。你只答應做我記名弟子,將來問過主人,他和你全部願意,再行拜師之禮,你看如何?」
  阿靈一聽病勢甚險,心膽皆寒,慌不迭答道:「只把家主的病醫好,無論何事我都答應。」
  姓徐的笑道:「你這小孩真好,居然解去你主人一道難關。其實,他原是所受風寒太重,武功雖有根底,平時生長富貴人家,初次出門,長途跋涉,勞累太過,看是厲害,並不妨事,只要發汗,養一兩天,藥吃得對,便可痊癒。
  「只是心上還有一層危險症候,本來今明日非糟不可,如今總算渡去一關。病好之後照我所開方子能夠照辦就沒事了。方才看他腹中還有停食,不遇良醫,難免變成傷寒,非給他打下不可。」
  說罷,取了一塊藥交與阿靈,另用粗碗磨下半塊,並備半桶熱水和開藥方的筆墨紙條等候應用,告以天明必愈,不過人軟,須要靜養兩日才好。阿靈見他並未診脈,只微撫摸病人身上,略看氣色,與常醫不同,聞言將信將疑,但是此外無法,心想:「此人如無本領,口氣怎會這樣拿穩?」只得諾諾連聲,如言準備。
  回顧張福不在,想令取水,耳聽雷雨未住,四院笙歌叫嘯之聲已然零落,暗罵這班香客每日酒肉,還玩婆娘,心先不乾淨,朝什麼山?正往外走,忽見門外人影連閃而過,跟著便見張福取水進來,說是方才因見房中水冷,恐要眼藥應用,另外還升了一個小火爐,以備煎藥之用,一會就到。阿靈見他勤敏周到,連聲稱謝,匆匆尋出紙筆,走進房內。
  姓徐的已把長衣脫去,雙手伸入被內朝病人身上推拿,過去一看,李善仰臥床上,本是週身火熱,昏迷不醒,口中呻吟,呼吸艱難,面容也頗愁苦,偶然還有兩句吃語,自從姓徐的推拿了一陣,先是頭上見汗,伸手一摸,身已濕透,忙把自己被褥取來,想要墊蓋上去,姓徐的笑說:「無須,藥磨好了沒有?」
  阿靈坐在爐前,原是邊磨邊看,忙答:「磨了半塊,不知夠不夠用?這藥真好,一股清香,下剩這半塊老師賞與我罷。」
  姓徐的聽他改口稱師,面有喜容,笑答:「看你面上也應助你主人化解。」說時,微聞窗外冷笑之聲。
  阿靈因主人病倒前也是有人冷笑,隨有暗器打進,心中驚疑,忙喊:「老師,窗外有人!」
  姓徐的笑答:「不要理他,想是店中閒人走過。這類無知蠢牛不值計較。藥已足夠,下餘歸你保存,無論什麼疾病均可醫治,更治各種傷毒,其效如神。先給你主人服了一點瀉藥,便桶可提進來?」
  阿靈猛想起方才心忙意亂,忘要便桶,又聽李善腹中咕嚕嚕連響不已,知要大便,剛「噯」得一聲,外屋張福接口說道:「先前上房住有女客,是南方官眷,備有便桶,還未用過,就在二爺房內,我去取來。」
  姓徐的笑說:「不必著急,還有一會藥性才能發透。其實拉在床上還免遭風,由我親自下手,就不必污穢好好被褥了。」
  阿靈見主人週身是汗,熱已減退,越生信心,惟恐汗後傷風,忙答:「被褥污穢可以換洗,還是顧人要緊,就拉在床上罷,免得遭涼。」
  姓徐的笑答:「有我在此,怎會受涼?何苦費事。」
  話未說完,李善昏迷中覺有兩團熱氣週身滾轉,始而萬分難耐,又無力氣掙扎,急得氣透不轉,熱更難受,後來熱氣好似由外而內串行全身,胸前本彷彿壓著千斤大石,氣也閉住,又悶又脹,正自萬分難耐,忽覺兩股熱氣合而為一,猛力一衝,那緊壓胸前的千斤重物立被衝開,週身立轉輕快,通體汗流如雨,人也清醒過來。
  李善睜眼一看,床前有一貌相奇醜的怪人正用一雙奇熱如火的手朝著胸前撫按,心中一驚,瞥見阿靈在側,想起方才臥病,料為治病而來,隨覺週身酸軟,怪人熱手所到之處舒暢非常,肚子裡面卻疼痛起來,喘吁吁方喊:「阿靈,這位先生何處請來?天到什麼時候了?」
  阿靈見主人醒轉,好生高興,忙說:「這位是徐老師,經店伙張福請來與主人治病的。」
  姓徐的已接口道:「李兄寒熱剛退,就要便解,不宜多言勞神。」
  李善隨口謝了兩句,把眼閉上,覺著腹痛如絞,萬分難耐,方喊「不好」,姓徐的已連被帶人一同抱起,拉下褲子,圍坐便桶之上,命阿靈取來溫水,將藥汁調化,與病人服下。
  李善覺著那藥清香撲鼻,又澀又苦,難吃異常,勉強吞入肚內,腹痛更甚。正自強行忍耐,阿靈見主人雖然熱退醒轉,氣息微弱,痛得黃豆大的汗珠滿頭亂滾,臉也成了鐵青色,重又惶急起來,直喊:「二相公怎麼樣了?」
  李善已痛得口張不開,將頭連搖。
  姓徐的笑道:「徒兒不要害怕,我初意以為風寒感冒,有些停食,無什相干。他那難關並不在此。經我細心推拿之後,忽然發現胸前有一痞塊,分明積病已久,因其稟賦太強,平日不甚覺得,如不除根,早晚發作,卻是難治;又為你忠義所感,恰巧事前見他面色不好,恐怕腹中積食太久,預先備有補益之藥;又看出他還是童男,越覺難得,索性費點手腳,連他腹中所積痞塊一併打下。
  「此舉因當病後,難免賊去城空,如換常人,此時便不痛死,也必氣接不上。看這神氣,好得必快。不過痞塊為日太久,行動較緩,好在服有補藥,等到下完藥性也白髮動,正好接上,至多當時有點虛弱,天明前後除人軟外,縱未復原也差不多了。」
  正說之間,李善腹中響聲更密,跟著一個臭屁,下了兩服稀湯,腹痛更甚,真氣欲脫,已然支持不住,忽又一陣劇痛,咚的一聲,下了一團堅硬之物,由此尿糞齊下,和開了閘一般,奇臭熏人。當時腹中一鬆,疼痛立止,只是眼前發黑,兩太陽直冒金星,如非阿靈在旁扶持,坐都不穩。
  姓徐的聽出拉完,忙令阿靈把木盆端放床前,取走便桶,隨將李善身上棉被丟向床上,把人捧向水盆之上坐定。阿靈已將便桶端出,由張福接過,拿了出去,趕進屋來。
  姓徐的笑道:「你代主人洗淨,扶他上床臥倒,明日就好,但是虛弱無力。此舉將他歷年所積病根,連那痞塊淤血全都去淨,益處甚大,稍微靜養便復原了。我還要到外屋開藥方去。」
  阿靈便代李善洗淨下身。姓徐的恐阿靈力弱,又把人接過,抱向床上,方始走去。
  阿靈知道主人最愛乾淨,又打了一盆淨水,揩洗了兩次,把被蓋好。拿燈一照,.見李善面色大轉,也不似前累得氣喘,低聲悄問:「二相公可好一些?」
  李善方答:「此人真個神醫,我自前年熱天恃強,吃了大盤餈糕,又吃了好些瓜果冰水,生過一次小病之後,常覺胸前微微悶脹,也未在意。這幾日長途飛馳,越覺脹得難受,以為偶然停食勞累所致,也沒理牠。方才週身寒熱病臥床上,昏迷中覺著兩團熱火週身亂滾,醒來才知有人按摩,胸前似有一團東西隨著他手緩緩往下移動,不料竟是痞塊作怪。
  「如今雖然軟弱無力,胸前舒暢非常,最奇是他那雙手火也似熱,竟能隔著皮膚隨同所到之處周行全身,貌相那等古怪,我這大一個人輕輕的抱在手上,絲毫也不費力。方才送我回床,竟是雙臂挺直,單這力氣已非尋常,必是一位異人奇士無疑,你怎會和他師徒相稱呢?」
  阿靈正說前事,忽想起姓徐的不知叫什名字,如何藥方還未開好,趕出一看,人已不見,三角小旗下面留著一張紙條,取過一看,不禁大驚,心想:「暫時不說為是。」
  正要回走,張福己由外走進,笑說:「徐相公命我轉告,你已稱他為師,暫時無須行禮,所說的話必須緊記才可無事。請你告知貴上,今日不能起床,必須靜養。他已冒雨起身,不要尋他,到了時機自有相逢之日。
  「我聽他說,李相公除體弱而外已和好人一樣,無須忌口。恐其腹饑,好在這裡廚房酒席日夜不斷,隨時均有專人伺候,特地趕往廚房,炒了幾件清淡的菜和稀飯饅首,一會就來。天已大亮,請和李相公多吃一點罷。」
  阿靈往外一看,天果大亮,雨勢也小了好些,旁院已有客人在喚茶水,兩邊廂房卻是靜悄悄的。
  因李善說要閉目養神,稍睡一會,便告張福:「稍候片刻,聽喚往取,我也不餓。」隨問:「昨夜廂房中客人睡得頗早,尤其東廂房,我們來時就未見有燈光,如何天明未起?西廂房客人可曾喚你,有無話說?」
  張福悄答:「二爺以後路上要少多口,別人不能比我。昨夜西廂房客人決不是什好路道,也許見了那面信旗,才和李相公拉點交情,否則事還難說。東廂房內住的客人更怪,為人卻好,自稱姓孫,來此遊山,年紀甚輕,乍看像個貴公子,卻未帶有下人,時來時去,隨身只有一個包裹,兩口寶劍。
  「起初我對他十分疑心,日子一多,才知他與後山白雪庵尼姑師徒交厚,老師父道行甚高,全山尼庵只她清規最嚴,兩個門徒均有極好武功,雖然年輕美貌,從無一人敢往庵前走動,她師徒輕易也不出庵一步。
  「只有一次,近山一個惡霸的小兒子,外號小白龍花二郎滕壯,為往後山打獵,遇見她那徒弟溪邊挑水,不知厲害,上前調戲,吃她回手一掌,打成殘廢,跟去五人也被打倒,敗逃回去。誰都以為她師徒闖了大禍,凶多吉少。隔了三天,惡霸父子反倒帶了花紅香燭親往庵中賠禮,連門也未得進,放下禮物便自回轉。
  「最奇是到了鎮上見人就說,老師太清規甚嚴,道行甚高,是他兒子不好,今日特往賠罪,多蒙原諒等語。這類丟人的事毫不掩飾,反到逢人宣揚。隔不多天,變賣田業,全家離去。由此白雲庵師徒威名遠震,越發無人敢往招惹,她師徒蹤跡也越隱秘。
  「老師太不到鎮上已十多年,十日前,竟會帶了一個徒弟親來店中看望。這時,這位孫客人剛回不久,也是天陰黃昏之時,我們才知孫客人大有來歷,就是江湖上的好漢,能蒙白雲庵師徒看重,決非壞人,才放了心。
  「因這位客人身量不高,貌甚俊秀,年紀又輕,老師父年已七十,還在其次;她那徒弟年才二十來歲,長得又美,怎會和他那麼親熱,隨便說笑,坐在一起,也不避人。先頗奇怪,後來無意之中我才發現,那位客人大小便均未到過茅房,好些舉動都似女扮男裝。
  「東廂房經他包下,無論客人多擠,也不出讓。昨日黃昏前還曾見他一面,後來燈光忽隱,看神氣必已離開。這位客人雖有好些怪處,除不奉他命不許進門而外,向例不管閒事,也不與同院客官來往說話,人極大方,我們對外不談也無人問。
  「西廂房男女三客形跡卻最可疑,手頭雖鬆,脾氣太糟,內中一個瘦長子性情更暴,喜歡罵人。最見我不得,我也恨他,幸而女的還通情理。昨夜那大的雨竟會走去,你看多怪!」
  阿靈聞知西廂房三客已走,忙問:「昨夜分手時已決三更,那大雷雨,你怎知他走去?」
  張福道:「我也不知他們要走,天明前,裡屋正在治病,我往廚房取水,見那瘦長子由窗前閃過,穿著一身油綢衣靠,朝我招手。到了轉角才說,他們有事,須往鎮上訪友,不許和別人多口,我才知道。
  「好在他們錢已存櫃,下餘的作了酒錢,隨便謝了兩句,也未送他。初意那姓宮的兄妹未見起身,前後沒有多少時候,也許未走,天明後走往窗前一看,連人帶隨身包裹全都不見,也沒看出怎麼走的。如非那面小旗,真替你主僕擔心哩。」
  阿靈已知宮氏兄妹不是對頭,隨口敷衍了幾句。忽聽裡屋喚人,忙趕進去一問,李善說是腹饑,問有什麼吃的,張福搶先應諾,轉身就走。
  李善命取藥方來看,阿靈恐他病後著急,答說:「徐相公原有要事,已然起身。先恐痞塊打不下來,打算開一藥方留下,後見病好,說是無須,只令相公靜養數日才能上路。」
  李善忙道:「我還有事呢!」
  阿靈笑答:「雨還未住,誰也無法上山。且等雨住,相公也能起身了。」
  李善終是發急,阿靈故意說是外面發了山水,到處成河,浦俠女多大本領也難上路,徐老師和昨夜西廂房客人如非去的地方相隔甚近,照樣也難起身。
  李善一聽宮氏兄妹不辭而別,想起昨夜之約,好生奇怪,忙問:「西廂房客人可曾來過?」
  阿靈答說:「想似知道主人病重,只過來看了一看,並未進門。」
  隨將昨夜延醫經過說了一遍,一會店伙送來食物,阿靈扶起李善就在床前食用。
  李善知他連日勞苦,又為自己的病一夜未睡,笑說:「我病已好,你可同吃一些,各自去睡罷。」
  阿靈知道主人疼他,依言同食,見李善吃得甚香,甚是高興,笑說:「相公比往天還吃得香,復原必快。照這樣,不等雨住就可大好。大病才好還是不可儘量,以免停食。」
  李善笑諾,吃了半飽,精神要好得多,以為當日便可痊癒上路,去尋文珠下落。起初主僕均恐雨住,萬一人未痊癒,如何起身?哪知雨勢一直未停。
  阿靈睡到下午起來,看主人睡得甚香,心想:「當日就好,也不能起身,天從人願,再好沒有。」
  再往外面一看,又是人語喧嘩,笙歌四起,送酒送菜的人此去彼來,穿梭也似,暗忖:「這裡香汛真個熱鬧。」順著走廊往前面走去,前後左右大小一二十個院落都被雨水積滿,倒是街上為了地勢高低,兩旁有溝,水積不住,溝中之水也快平岸,水和箭一般順著地勢朝下急瀉,到處水響,洪洪震耳。
  遙望泰山全在煙雲緲靄之中,淡淡的現出一座高山影子。山腰上湧起一堆堆的白煙,另外大小一二十條瀑布白光閃閃,繞山而流。雨勢又大了起來,忽然電光一閃,霹靂一聲,大團雷火自空下擊,打在半山腰上,照得那些雨中瀑布齊幻銀霞,其亮如電。
  滿空濕雲低幕,全無一絲晴意。鎮街之上不見行人往來,問出前面道路已被山洪衝斷,恐主人醒來呼喚,張福還不到接班時候,別的店伙太笨,忙即趕回。
  進門李善才醒,問知雨還未住,便要下床。阿靈勸他不聽,又見神氣尚好,只得任其起身,一面告以路被山洪衝斷,已無行人,滿山瀑布,誰也無法上山。
  李善素信阿靈,見院中水深二尺,已快上階,以為所說不虛。雨勢尚大,即便文珠現在鎮上,以前不曾交談,也不能前往尋她。關中諸俠又只有暗中相助之言,無端往訪,也大冒昧,只得罷了。一心盼望天晴好走,雨偏下個不住。
  阿靈惟恐主人犯險,故意張大其詞,並向店伙暗中囑咐,說主人病體未愈,不宜起身;問時務說山路已斷,就是天晴,還須等上一二日才能起身。李善幾次要往店門看雨,均被阿靈勸阻,知他忠心為好,不忍固執,好容易盼到當夜雨住,恨不能就此起身才稱心意。
  阿靈心正愁急,次早起身,雨又大了起來,方想再延半日,便可挨過徐老師的限期。早飯後,主僕二人同立門前,見雨忽止,同時風起,滿空濕雲疾如奔馬,橫空而馳。隔著屋脊遙期對面泰山,已現山頂,只山腰上橫著一片雲霧,漸被狂風吹散。天空陰雲中已有日光透下。又隔一會霧散雲消,現出一片蒼色。雨後晴陽分外鮮明,對面山容也更雄偉清麗,氣象莊嚴。
  阿靈見時限只差半日,惟恐主人起身,正在極力勸說「外面雨大,山路好些衝斷,無法行走」,忽然望見入山大道上有許多短衣壯漢,拿了鍬鋤之類,三三五五朝上走去。一問店伙,說是專為修治山路的土人。
  李善心想,多壞的路也攔不住武功好的人,土人都能從容走上,何況文珠?堅執要走。
  阿靈見他發怒,只得賠笑說道:「此時浦俠女未必上山,她所騎白馬極容易認。相公莫如稍等一會,容我去往她寄居的人家探看一會。馬如不在,起身不晚。否則,方才那樣大雨並未見人上山,我們又不知她所去何處,訪問明白再追免得徒勞。」
  李善已看出阿靈心意,笑說:「我知你的好心,浦俠女那等武功,就許昨夜上山都不一定,多難走的路她也不怕,焉知不是捨馬步行,如何定准?」
  阿靈又說:「只要馬在,就走也必回來。」李善立被提醒,決計和阿靈同去鎮西頭文珠投宿的民家探詢,馬如在彼,便將阿靈留下,令其守伺,獨自入山尋訪,好歹把人尋見,然後尾隨下去。
  阿靈見主人情癡太甚,苦勸不聽,只得借故延挨。後見李善心急,幫著動手,無法延宕,只得罷了。照例香客人山,店中必要歡送,回時又要接風賀喜,突然出走,從來所無。
  店伙同聲勸阻,說山上正在修路,最好明日天明前隨同大批香客入山,不可冒險。李善問出街上水退,只來路和入山大道衝斷了幾處,但那瀑布均有一定水道,只有幾處險滑難行。
  李善心想:「反正此店是頭一家,歸途必由之地。」推說山中還有約會,非走不可,只將行李兩馬留下,步行上山,給了加倍酒錢。店伙依然備了一串爆竹,準備歡送。
  剛出屋門,忽見迎面走來一個貌相英俊的美少年,身材不高,看去至多二十來歲,一雙明如秋水的秀目黑白分明,面白如玉,只是鼻子微塌,由轉角迴廊上走進。
  張福剛起接班,正在旁邊,拿了鞭爆要往外走,朝李善主僕把嘴一努,李善早知東廂房住有一位美少年,孤身一人,時常來去,與白雲庵老尼交厚,好些異處,並還疑是女扮男裝,由不得便多看了兩眼。
  兩下恰好對面,互相注視了一下,李善方覺此人可惜身材稍矮,看去英氣內斂,分明內功甚好,並不見有一點脂粉氣,如何說他女子?兩下已擦身而過,因正出神,那一帶走廊又厭,幾乎撞上,慌不迭把身一偏,姓孫少年已側身而過,口角上好似現出一絲笑容,李善也未理會。
  阿靈在後,見少年到了廂房門口立定,朝自己這面看了一眼方始走進,覺著那人神態安詳,步履穩重,也認為不像是個女子,略微尋思也就丟開。
  到了店門,店伙點燃鞭爆,數十人排班歡送。李善知是當地風俗,事前已經阿靈問明,給了喜封。一出店門,見路上石淨沙明,浮泥已被大雨衝去,回顧張福隨在身後,知道當地店規,照例上山須派專人送行,並作嚮導。起初不止一人,再三推辭,才選了張福。
  先覺累贅,繼一想,文珠寄居的民家素不相識,冒昧登門好些不便,張福是本地人,正好代往。好在近日已曾向他說過,便令往探,張福自見那面三角小旗,更把李氏主僕奉若神明,又得了好些賞錢,越發賣力,聞言立即搶前跑去。李善便和阿靈裝著觀看山景,緩步相待。
  一會張福趕回,說那民家姓蔡,婆媳二人,先不肯說實話,仗著彼此土著,張福人緣甚好,又編了一套話,假說店中來一江南女客,尋她有事,問在何處,蔡家婆媳才說,浦姑娘昨日黃昏以前冒雨入山,連馬同去,行時也曾勸阻,說她身有要事,須往白雲庵後尋人,但未說出地方,回來當請去往店中尋那女客。
  並問姓名年歲,張福答以女客姓李,少時便要入山,支吾了兩句便即趕回。李善雖悔昨日不曾起身,且喜問出所去之處,又知文珠還要回往蔡家一行。一問白雲庵途向,知在後山隱僻之處,地甚險峻。本可騎馬繞去,因離白雲庵里許便須攀援而上,馬不能進,便給了張福一兩銀子,令其回去。張福看出這位貴公子不似常人,只得應諾告辭回去。
  李善主僕隨照所說往後山繞去,秋雨之後,到處溪流縱橫,水泥雜沓,甚是難行,深悔方才不曾騎馬。
  阿靈見路難行,主人病體初癒,恐其勞頓,意欲回店取了馬來再走。李善還未開口,忽見兩人一高一矮,穿著一身油綢衣靠,頭帶風雨兜,在左側危崖山徑之上往前疾馳,步履如飛,走得甚快,崖上石地看去甚是乾淨,忙喊道:「借問二位大哥,此去白雲庵哪條路好走?何處可以繞到崖上?」
  矮的一個剛一回身似要發話,吃高的攔住,搶先答道:「你走的倒是正路,只是雨後泥濘,前面還有兩個山溝,非騎馬不能渡過。我們走這條路雖然繞遠,全是石地,比較乾淨,這等大雨,前面恐有大水,都是雨後山洪,縱越不難,無如山路崎嶇,常有險滑之處,容易失足。
  「算起來兩條路差不多,退回去再上來大不上算,你們順著泥潭邊上繞過崖角沒有多遠,有一處可以上下,如其能上,前半正和我們是一條路,我們不往白雲庵去,不必跟隨,以免徒勞。走出八九里有一斜坡,你們沿坡而行,便是後山一帶,白雲庵當在前面,只要繞過崖去就看見了。」
  李善看不清二人面目,見他說得十分詳細,忙即稱謝,改了主意,正往前走,忽想起這二人身法步法,武功似有根底,那一身黑綢子的衣靠更是初見,腰背間又似帶有兵刃。
  如是土著山民,不應穿得如此考究;如是香客遊人,又不應走這條險路。聽說後山一帶甚是荒涼,只離白雲庵五里有一望雲村,住了兩家貧苦山民,此外並無別的廟字人家。
  這兩人走得這快,似有急事,是何原故?疑與文珠有關,心中一動,悄告阿靈留意,忙同急追下去。阿靈見主人說完前言,面色突然緊張,不顧地下泥污,向前急追,知其關心大甚,全神貫注,稍見可疑,便認為是與浦俠女有關,暗中好笑。一看天色,與姓徐的異人所限日期只差兩個時辰。
  阿靈心想:「此去白雲庵還有二十多里山路,路又如此難行,走到後山,異人時限已過,當不至於有什變故。」心中漸寬,也就不再故意遲延。
  主僕二人踏著泥水,一會繞到前遇二人所說崖口。細一察看,那崖十分陡峭,離地約十餘丈,只崖口左近有兩丈來長一條斜坡,上面卻是崖石磊阿,無路可上。遙望前面水泥越深,偶有著腳之處也是零零落落、時斷時續,到處行潦縱橫,水光片片,隱聞谿壑中水聲甚急,實在不易過去。
  姑且走上斜坡一看,上面看似無路,但那崖石錯落重疊,高下迴環,到處均可立足,只要相好地勢繞越上去似可到頂。那些突出的山石最小的也有六七尺大小一塊,大的竟達兩丈以上,彷彿無數大小石包黏在崖上,雖然又險又滑,往外傾斜的居多,面積卻大,稍會一點武功便可上去。
  李善內外功均有根底自不必說,便是阿靈從小隨著主人習武,性又好強,肯下苦功,更打得一手好金錢鏢,功夫雖還不夠,這類山崖也難不倒。商定之後便即前進。李善還恐他年幼失足,用一根帶子將其繫住,令其前行,以防滑跌。阿靈堅辭無效,只得依了主人朝上爬去。
  路果好走,只是大雨之後好些積溜順著石縫崖凹四下噴瀉,行到半途,二人週身水泥狼藉,所著油綢雨衣也磨破了好幾處,頭髮也被上面噴射下來的泥水濕透。勢已至此,自不肯中途而廢,費了好些手腳才到崖頂,互相對視,差不多成了泥人。
  李善好潔,上時恐雨帽礙眼,連帽子一齊脫去,不料鬧成這般光景,又好氣又好笑,且喜前面較高之處都有流泉下注,因是石地,水甚清潔,忙將頭上水泥衝去,擦乾頭髮,就勢把臉洗了一下,戴上帽子,往前再趕。
  耳聽前面水聲越大,惟恐洪流阻路,所行又是半山危崖之上的一條天然棧道,有寬有厭,正擔著心,想起前行二人不知能否望見,人已轉過崖去,前面現出一片岡崖,越過兩條泉流,上去一看,不禁叫起好來,
  原來這場大雨從來少有,雨勢一住,到處積水往下傾瀉,先在下面只聽水響還不覺得,這一上到高處,只見飛泉百道,銀浪乾重,宛如龍蛇滿山亂竄,珠簾匹練遠近皆是,泉聲如雷,轟轟怒鳴,千山萬壑一齊響應,聒耳欲聾,彷彿大片山巒均在震撼。
  雨後晴空,萬里一碧,天是青的,雲是白的,晴日滿山,照得遠近峰崖嵐光如繡,紅紫萬狀,金碧交輝。偶有幾樹紅葉挺生山巔水涯之間,點綴得眼前秋光越發明豔。時見片片白雲因風舒捲,搖曳飄蕩於蒼崖紅樹之間,離身不過三五丈,端的清麗雄闊,美景無邊,絕頂憑臨,壯快絕倫。
  方自相對稱奇贊妙,瞥見下面山凹中有兩條人影出沒高林掩映之中,其行如飛,正是前見二人,就這方才攀援繞越片刻之間,兩下相去已是老遠。山路又有高低,估計少說也在三四里外,腳程之快委實少見,越知不是常人。正待跟蹤追去,忽見矮的一個中途回望,似已發現自己,將手連揮,急切間不知何意,一面施展輕功向前疾馳。
  李善正和阿靈說:「我往前面追那二人,你如跟我不上,不妨後來。」
  阿靈想起昨夜異人之言,一直都在憂疑,聞言自是不願,方說:「那兩人神情決不是什好相識,相隔又遠,追他做什?」二人正問答間,再往前一看,那兩人已跑得不知去向。
  李善平日最喜結交異人奇士,越想那兩人越怪,又恐是文珠的對頭,以為去路相同,忘了方才對方所說中途分路不要尾隨的話,依舊朝前追去。這一來把路走岔,人也不曾追上,一口氣趕了五七里,才到二人失蹤之處。一看地勢,左面是條山谷,右面大片松林,地勢十分險峻。
  本來還想再追,因不認路,阿靈又在一旁勸阻,不令多生枝節,李善答道:「此時我原不願多事,因見這兩人答話時口氣甚好,又有那好武功,我們未照張福所說途徑行走,不知是否走錯,意欲追上問他一聲,就便相機探詢他的來歷,如何這樣多慮?」
  阿靈答說:「不是多慮,那高個子方才曾說,援到崖上,走出一段,便應分路,他們並非往白雲庵去,還叫我們不要跟隨。方才主人走得太快,不曾留意,此時想起,也許分路之處業已追過。萬一把路走錯,如何是好?」
  李善不知異人留有紙條,限制起身時日,並還注明這數日內途中不可多事,更不可與生人交往,否則有害。阿靈故意延宕,到了轉角之處不曾提醒,想令中途繞回,多延一點時候,李善自不知道。
  阿靈勸其回走覓路,李善因這一往返有兩三里路,那一帶人又是居高臨下,容易分辨,以為方向並未走錯,只路不對。再看最前面崖谷盡頭有大片峰崖,似與張福所說白雲庵前景物相同,意欲取道山谷中穿行過去,只要發現尼庵,再往崖後繞行,便可尋往文珠所去之處。阿靈也覺形勢相仿,並未攔阻。
  因那山谷甚長,地頗乾淨,入谷不遠,又發現泥地上有幾處腳印,李善心疑方才二人由此走過,反正同路,一時好奇,便追了下去。
  誰知那條山谷深藏亂山叢中,途徑彎環,乍看與那危崖相通,內裡卻是途徑迴環,岔道有好幾條,不知不覺把路走迷,等到發現已然繞遠,急切間尋不見道路。有心上崖查看,無奈兩邊均是峭壁,排空直上,草木不生,童山禿石,無法攀援,往來亂竄了一陣,始終沒有找到出口。
  回顧阿靈好似氣力不佳,心想:「他雖練過武功,到底年輕,初次走這山路,估計路程己走有二三十里,上下攀援毫未停息。」恐其力乏,心生憐惜,只得停住腳步,想稍歇息緩一口氣再走。
  忽聽阿靈喜叫道:「相公前面不是出口麼?」忙一查看,原來二人一路亂闖,無意之中已把白雲庵危崖繞過,由谷中捷徑穿出,到了後山隱僻之處。右邊崖壁已到盡頭,前行十餘步,崖勢忽斷,現出一條絕壑,只剩左邊峰崖,共只二十丈之隔便把谷徑走完。
  因這一帶地勢彎曲,先未發現,看明之後,心中一喜。先還不知到達後山深處,及至繞過峰腳,尋路上去登高一望,張福所說白雲庵危崖已落在右側身後,相去己有四五里之遙,才知所經途徑比方才估計加了許多。再看峰下形勢,除卻峰前長滿野草的一片平地而外,到處亂山雜沓,肢陀起伏。間有幾處樹林,草木經秋也都黃落,靜蕩蕩的不見一點人跡。比起來路景物還要荒涼。
  李善暗忖:蔡家婆媳原說文珠所去之處似在白雲庵後一帶,地方卻不知道。這裡正是後山,並無人家廟字,如何尋找?盤算了一陣,覺著左面一帶山勢險惡,不會有人居住,也許走過了頭,好在途向已然認出,意欲由右面往白雲庵繞去,如遇文珠,索性大大方方上前相見;推說山中訪友,無意相值。
  來時因受陸氏母子之托,說她走後得知有人暗算,尤其請她前去的人蓄有惡意,請其小心。然後相機應答,好歹把人見到再說。心正盤算與意中人見面之後如何說法,人也走下峰來,繞過右邊峰崖,沿路往白雲庵馳去。
  正囑阿靈途中留意,有無人家廟字,忽見前面松林內飛也似躥出一條猛犬,遍身油光黑亮,滿頭長毛披拂,目射金光,威猛異常,生得又高又大,和驢子差不許多。乍看直不是狗,彷彿一條怪獸由相隔七八丈的松林內箭也似急迎面躥來。
  因其來勢猛惡,忙喝:「阿靈小心,等我上前!」一面拔劍取鏢,準備抵禦。
  剛聽犬吠之聲,認出是條又長又大的獅形猛犬,人犬相隔已只三丈左近,急切間當是一條異種野狗,沒想到會是家畜,大喝一聲,一橫手中劍,正待縱身上前將其殺死,忽聽颼颼連聲,接連三四點黃光由身旁飛起,朝狗打去。
  知是阿靈近練金錢鏢,方覺出手太早,忽聽丁丁連響,那四枚金錢鏢本是迎頭打去,人犬相隔已只剩了丈許遠近,眼看打中,不知怎的往旁一偏,同時好似被什東西由橫裡飛來打向一旁,墜落在地,只有一枚飛向狗頭,吃狗用腳一抬,便自打落,依舊如飛躥來。
  惟恐阿靈將狗激怒,一面急呼,一面舉劍相待,準備以靜制動,給牠一劍。百忙中方覺來勢偏左,不似朝人撲來,微聞來路崖角草地裡,寨餌亂響,同時又聽道旁大樹後有人喝道:「此是家狗,無故不會傷人,快往右閃!」
  李善主僕剛由崖旁轉過,前面是片松林,左是來路,乃是一片生有野草的土地,右側一個小土坡,坡上生著幾株粗約三四抱的垂揚,敗葉飄蕭,只剩千百縷長條帶著一些殘葉隨風搖曳。二人全都心靈眼快,聞言忙往右側閃避。李善握劍往旁縱退,阿靈也將二次待發的金錢鏢收住。
  目光到處,瞥見樹後飛也似縱出一人,還未看清,那條驢一般大的猛犬來勢又猛又急,晃眼便到身前;似恐人要傷牠,早縱身一躍三數丈高遠,徑由李善身旁凌空飛越過去。回頭一看,暗道慚愧,原來二人身後不知何時掩來三條餓狼,輕悄悄尾隨在後,相去也只丈許遠近,先前竟未警覺,那狗來路斜對崖角。
  三狼似想等人轉過崖去,冷不防同時暴起,向前猛撲,因聽李善喝令阿靈留意,誤認人已警覺,藏在崖後停了一停,也未看見來了對頭。等到猛犬怒吠發威,為首一條大狼剛由崖角探頭外望,聞聲本已驚退,因見猛犬只得一條,餓極之下,自恃狼多勢眾,重又回身,由野草地裡縱出。
  內中一條正在將口注地,怒聲厲號,不料那犬異種,又猛又靈,來勢比箭還快,突然縱起,飛撲過去。大狼看出來勢厲害,剛想逃避,已自無及,吃猛犬一下撲倒。那狼痛極拼命,回頭便咬,又被猛犬一爪打中狼頭,當時連眼抓瞎,再用雙足一分,立時撕裂,腹破腸流,一聲慘號,死於就地。
  另兩凶狼不料仇敵如此厲害,相繼撲到。一見前狼倒地慘嗥,驚惶欲退,身已凌空,無法收勢,一前一後正往下落,猛犬一聲怒吠,左腿揚處,狼屍立時隨爪飛起,照准那狼打去,一下撞上,打跌在地,猛犬也就勢縱起,與第二條狼撞個滿懷,猛張大口,將狼頸咬住,又是一聲慘號過處,那狼四腳一登,甩出四五丈遠近,鮮血飛灑,頭頸已被咬斷。
  另一狼吃同類大狼的屍首迎頭打倒,挨了一下重的,撞跌在地,略一翻滾,本來縱起想逃,因見前狼已死,餓極之下,饞吻大動,搶上前去,爪牙並用,撕裂了一大塊死狼肉轉身想跑,路一遲延,吃猛犬咬死前狼,甩去狼屍,飛身一縱,猛撲上去。
  那狼死在眼前,還不捨同類血肉,緊銜口內,鼻中急哼,往旁猛竄,想要帶了逃遁;無如猛犬動作如飛,略一停頓,立被趕上,雙爪由後面抱著狼腹人立起來,身子往上一抬,就勢朝左面崖石上猛甩過去。那狼負痛情急,回頭便咬,無奈口中咬緊一大塊狼肉,急切間無法吐去,本就有口難張,狼腹已被抓裂,再吃這一甩,當時血花四射,腦漿迸裂,腹破腸流,連聲也未出便自慘死。
  李善見那猛犬晃眼之間獨殺三狼,尤其殺頭兩狼時四爪並用,身法靈巧,動作神速,看去直似練過武功的能手,正自驚奇贊好,忽聽狼嗥之聲,來路上又有大片狼群如飛馳來,為數不下二十來條之多,一個個身材長大,急行如飛,猛躥過來,相隔也就一箭多地。
  猛犬將頭昂起,望了一望,立時踞地發威,先朝崖上怒吠了幾聲,便把目光注定前面狼群,一動不動,神情甚是鎮定。回顧方才樹後縱出那人,就這犬狼惡鬥前後幾個照面的工夫已不知去向。方想狼群太多,猛犬勢孤,恐非其敵,已成有勝無敗之勢。這多凶狼,猛犬一敗,必為群狼所殺,自己主僕處境也頗兇險。
  李善忙喝:「阿靈快往崖上爬去!」一手握劍,一手持鏢,準備上前相助。心念才動,狼群已風馳而來,離大踞坐之處才只兩丈遠近,全都目射凶光,同聲怒吼,照准猛犬迎面撲來。
  再看猛犬彷彿胸有成竹,依舊蹲踞地上,目注來勢,不吠不動。正想把那當頭四條凶狼先除去兩個,以挫群狼銳氣,忽聽颼颼連聲,接連十幾點寒星似暴雨一般由身旁危崖之上朝下急射,當頭四狼立受重傷,有的將眼打瞎,有的徑由脊樑上穿透胸腹而過,受傷更重,紛紛厲聲慘嗥,四下飛竄。
  後面趕來的狼群也有幾條相繼受傷,驚竄倒地。只有一狼來勢太猛,受傷之後負痛情急,反更朝前猛躥,吃那猛犬突舉雙爪,身形微抬,只一下便把頭頸打歪,並還抓裂了一條大口,帶著一股鮮血連聲慘嗥,竄向一旁,倒地不起。
  後面還有十餘條凶狼因那暗器由崖上突然下射,仇敵始終踞地未動,雖聽前面群狼厲聲慘號,血雨橫飛,並未看清,來勢又急,當頭數狼還未追近,正遇兩條受傷的凶狼逃竄下來,傷痛急怒之下迎頭一撞,情急暴怒,張口便咬。
  這類凶狼性都殘忍,平日只管合群,遇到美食,仍是同類相殘,惡鬥不讓,饑餓之際更是弱肉強食,決不放鬆。無端受此猛撞,也自激怒,回口便咬。一個受有重傷,自非其敵,轉眼之間便成了一死一傷,餘狼立時一擁齊上,死狼當時被眾撕裂,傷狼在互相爭奪啃咬之下一個逃避不及,彼此亂咬,也膏了同類饞吻。
  這時,連死帶傷的狼不下八九條之多,一會便被群狼發現,不再爭那殘骨,分頭搶上,捨此就彼。為了性貪且狠,互相妒忌,分明死傷的狼甚多,偏往一處爭奪,十餘條凶狼只分成了兩起,一時血肉橫飛,此搶彼奪,狼嗥之聲震動山野,端的兇猛驚人。
  李善見此厲害,也不敢冒失上前,相隔又遠,如走出去,恐被群狼發現,又知崖上伏有高人,群狼決非其敵,便停了下來,藏在崖旁,朝前觀看,手握鋼鏢,準備萬一。正想崖上那人居高臨下,正是下手時機,為何不動?再看猛犬已然緩緩立起,覷准左近三條帶傷想溜的凶狼,悄沒聲縱將上去,爪牙並用,只一照面,全都殺死。
  正往前走,群狼爭咬死狼,竟未在意,看神氣,猛犬似想冷不防往狼群中縱去,兩下也就五六丈遠,忽聽崖上一聲口哨,猛犬立即回身,緩步走來。眾凶狼並非不知強敵在前,只為兇殘多疑,無論進退都是一窩蜂,正在貪吃同類血肉,互相啃咬,一面和同類爭奪殘屍,不時把凶睛瞟著仇敵,見其行動遲緩,正殺傷狼,尚無來攻之意,各顧眼前大嚼,彼此觀望,誰也不捨先發。
  哨聲一起,猛犬往回一退,內有兩條大狼忽發怒吼,群狼同時捨了殘屍聚在一起朝前注視,厲聲怒吼,猛犬也掉轉身來蹲伏在地。
  群狼本要縱起,見仇敵回身,踞地不動,又自收勢,只管怒吼發威,無一上前。相持不多一會,忽有幾塊山石由上打下,群狼受傷驚竄,剛一散開,猛犬倏地一聲怒吠,往前一縱,為首兩條凶狼,因被石塊打傷後股,正朝前竄,立時激怒,朝前飛撲。
  這一開頭,餘狼紛紛前縱,猛犬又是一聲怒吠,週身黑毛根根倒豎,身形立時暴長了好些。群狼見此威猛也自心驚,又自收勢,略微停頓,一串寒光又如暴雨一般當頭打下,當時打倒好幾條,餘狼十九受傷,正負痛慘嗥,往回驚竄,一條黑影已凌空飛墜,正是那條猛犬離地飛起,先把兩條受傷輕微的凶狼追上咬死,然後飛入狼群之中,所到之處只見血花飛濺,一條條的狼屍隨爪而起,慘嗥之聲亂成一片。
  不多一會,狼嗥止住,只剩一二十條殘屍縱橫在地,到處鮮血淋漓,腸肝四流,無一倖免。猛犬見狼全死,昂頭向上吠了幾聲,搖著尾巴回頭跑來。
  李善雖知有人家養,這等猛犬從所未見,初次相遇,心性難測,剛往後一退,握劍戒備,忽聽身後有人笑道:「此犬不會傷人。」跟著,便見一條白影由身旁閃過,朝犬迎去。
  那犬見了主人,搖頭擺尾,連聲歡吠,甚是親熱。那人是個十七八歲的白衣少年,二目黑白分明,神光炯炯,朝狗笑道:「今天總算代我文珠姊出了一口氣,看你這身污血,還不把這些死狼丟到山溝裡去,沖洗乾淨,再回家去?」
  猛犬叫了兩聲,把頭一點,便朝死狼趕去。
  李善聞言,心方一動,少年已轉過身來,笑道:「這一帶地最偏僻,新近不知由何處來了大群青狼。昨夜我有一義姊冒雨入山,訪看家師和我。事前不知她來,幾受群狼圍困,幸而黑獅聞得狼嗥奔出觀看,發現她頭上珠光,趕去接應下來。人犬合力,只殺死了七八條便被逃走。正愁不能一網打盡,不料自尋死路,全數趕來。二位怎會到此?可是往訪白雲庵老師大的麼?」
  李善見少年貌相清奇,耳有針眼,頭上包著一塊彩絹,好似女扮男裝,忙接口道:「尊兄所說可是浦俠女麼?」
  少年驚問:「正是姓浦,她的親戚無多,有交情的朋友我都知道,尊兄貴姓,怎會與之相識?」
  李善便把方才所想的活稍微改變說了出來。
  少年聞言,先朝李善上下打量,沉吟不語,好似半信半疑。後才說道:「尊兄既與陸老伯母世交至好,二姊怎未提過?莫非還不願我知道麼?你如早到個把時辰,不把路走錯,正好會見。此時人已起身,回到你所說的蔡家,住上一夜,明早便要起身了。此時趕去還來得及。見時代我致意,問她既有你這樣朋友,行時何故一字不提?」
  隨指前途,令由白雲庵崖前經過。照他所說走法,繞往五里松,如走得快,也許能夠追上。並說:「師父遠出,家中無人,不能同往,否則還想送去。」
  李善一聽五里松,想起宮氏兄妹之言,心中一驚,匆匆謝別,便即起身,往前趕去。阿靈一看天色已早過午,又聽文珠走了一個多時辰,對方腳程甚快,又騎著一匹好馬,決迫不上,想起紙條所說,心神略定。
  主僕二人一路飛馳。李善見阿靈自一上路,便緊隨身側,不曾離開,任何艱難勞苦均是踴躍爭先,毫無倦色。日色已是未申之交,身旁雖然帶有乾糧,急於追趕文珠,不曾取食,恐阿靈腹饑,笑問:「你隨我跑了半天,必已饑渴,可要吃點再走?」
  阿靈深知主人心意,又因紙條時限已過,邊走邊答:「浦俠女起身在前,腳程又快,相公如其不餓,無須憐借阿靈,等把浦俠女追上再吃無妨。」
  李善聞言,自合心意,笑答:「我還不餓,恐你難耐,既能這樣,再好沒有。」隨又連聲誇獎。
  邊說邊走,不覺行抵白雲庵,正由崖下經過,忙著趕路,也未留意。過時,微聞崖上有人笑語之聲,阿靈回顧那庵就在崖腰之上,上下兩層,高的一層還好,下層在一平崖之上,離地不過兩三丈,看去像個茅棚。四外林木甚多,過時,見一少年女尼正在崖口閒立,身旁好似還有一人,因被林木擋住,也未看清。
  略一停頓,人已落後丈許,忙喊:「相公少停!」
  李善回問何事,阿靈悄答:「崖上有人,內中一個與張福所說東廂房姓孫的客人衣服相似,相公可曾看見?」
  李善想起張福曾說白雲庵師徒清規甚嚴,外人不敢崖前窺探之言,低聲說道:「此是一位有道行的老尼門下女徒,年紀甚輕,武功也好,我們無心經過,不可東張西望,免人多心,趕路要緊。」口中說話,也未向上回顧,照直前行。
  正走之間,忽見一個妙齡女尼,身穿一件半短僧衣,身材美秀,挑著兩大桶水由前面越坡而來。見了二人,忽然立定。李善把頭一低,依舊朝前馳去。阿靈畢竟年幼天真,覺著女尼那麼文秀的身材,卻挑著兩大桶水,走得又穩又快,想起前聞,由不得偏頭回顧,見女尼尚朝自己這面遙望,身旁又添了一個同伴,正是方才崖上所見。
  暗忖:那崖離地雖只兩三丈高,並無上下之路,兩下相隔何止二三十丈,我們這等快跑,也只走出十餘丈,崖上的人怎會下得這麼快法?見主人已順崖坡轉彎,忙追上去低聲一說。
  李善埋怨道:「這類都是山中隱居的異人,又是佛門弟子、年輕女尼,幸你年輕,否則,還當我們不是好人,豈不冤枉?」說時,微聞路旁崖頂又有人微笑,阿靈方要開口,李善不願多事,忙催快走,不許回顧;到了前面高處,留神下面看浦俠女的白馬可曾在彼。阿靈只得隨同疾馳。
  前行路漸險峻,要翻過兩處峰崖,越過一條山溝,才到文珠繫馬之處。李善因聽方才殺狼少年說起當地有幾家山民,文珠每來必將馬留在彼,托其照看,有時歸途也在那兩民家小住,盤桓些時才走,心想:「文珠不過先走個把時辰,前半同樣步行,只到山民家中稍微停留,便有追上之望。」忙以全力向前急馳。
  惟恐阿靈太累,邊走邊說:「你年紀小,如跑太累,不妨少歇,隨後趕來也是一樣。我們在五里松見面便了。」阿靈口中應諾,依然緊隨疾馳,李善勸他不聽,好生憐惜,無如心上人的倩影橫亙心頭,急於追上,連說不聽,看出近兩月來功力大進,只得聽之。
  及至翻越過那三處險地,由一危崖覓路下降,果見山環之內有兩所草房,內中一家門前樹上係著一匹白馬,認出文珠所騎,好生驚喜。一路飛馳,全都有些氣喘汗流,以為馬在人在,鞍轡未上,尚無行意,相隔又近,怎麼也趕得及,忙令阿靈止步,略微定神再往前走。準備裝著問路,去往那家一探。
  到後一看,那家草房甚是寬大整潔,向陽而建,左繞溪流,面對叢山,兩旁還有幾株老樹,門內卻無一人。
  喚了兩聲,不聽回應,正自奇怪,隔溪那家忽有一人趕來,滿面驚疑之容,笑問:「相公找誰?」
  李善因文珠不在,便問:「馬主人今在何處,是否還在白雲庵未回?」
  來人是個老頭,見李善辭色溫和,又提起白雲庵,方始改容,笑問:「相公貴姓?是馬主人什人?」
  李善答以親友托帶口信,關係甚大,必須面見本人。
  老頭想了想,答道:「我看相公這人甚好,如換別人,我拿不定來路,還不敢說呢。」
  李善驚問何故,老頭答說:「馬主人姓名來歷相公可知道麼?」
  李善料有原因,急於想聽下文,隨口答道:「至交至好如何不知?她是一位俠女,姓浦,夜間行路頭上有一粒夜明珠。我有急事見她,如不在此,當在白雲庵未回,我要尋她去了。」
  老頭聞言忙答:「相公說得一點不差,這位姑娘是我們的恩人。昨夜到此,本來說好等她回來,便令我們拿她的信全家遷往浙江仙都山中分田享福。她這匹馬照例留在王四家中。此馬性如烈火,外人不能近身,地處又偏僻,從未出事。昨天王老四恐怕夜來還要下雨,特地牽往屋內。
  「天明前聞得馬嘶遠遠傳來,與此馬相似,驚醒起來一看,房門大開,馬已不見,知道此馬最是貴重,如何對得起人,忙把兩家的人一同喊起,四下尋找,直到傍午也未尋見。回來正在著急,浦姑娘忽然趕到,問知前情,在馬柱下尋到一個竹片,笑說此馬被人偷去,你們不必驚慌,自能尋回。並且此馬性靈,外人無法騎牠,只一鬆手立時逃回。。
  「罷匆匆走去。我們見她行時口雖說笑,暗中生氣,又把隨身寶劍和暗器連珠弩取出,看了一看,把帶來的雨衣丟下,收拾停當才走,好似要和對頭人動手神氣,全都擔心,又不許人跟去。走了一會,正商量派人往白雲庵老師父送信,那馬忽然跑回。
  「我們料牠是往前後山交界那一帶走去,此馬一回,有了借口,王四夫妻追去送信,我的大兒子恐她萬一遇見對頭,好漢打不過人多,還抄小路往白雲庵後那家送信。那地方雖然隔著一條山溝,不能過去,但比崖上這條來路要近一點,只是雨後泥濘不大好走。
  「相公如要尋她,可由前面山環,貼著右側山腳,遇見岔道不要轉彎,走出兩里多路,過了五里松就快到了。那地方是片峭壁,下有大片松林,以前常時有人在內打架。如有約會,必在左近不遠。如見恩人,可告以馬已逃回,請其回來。」
  李善話未聽完,心已怦怦跳動,匆匆問明路徑,便和阿靈趕去。相隔兩里來地,不多一會便自趕到,見前面松林峭壁均與山民之言相合,人卻不見。有心要走,又想起宮民兄妹之言,驚疑不定。再見阿靈面有倦容,拿了一個饅頭在吃,自己也是饑腸雷鳴。
  暗忖由一清早跑到此時水米未進,饑渴交加,便遇上事也難應付,何況阿靈年幼,無什本領,宮氏兄妹原令我隱身石後,朝外偷看,不如吃飽之後尋到那堆山石,藏在裡面,暗中等候,就便囑咐阿靈,令其遇敵時把人藏起,不要動手,免遭波及。即便被人打敗,對方見他一個幼童,又未動手,也不至於和他計較。
  想到這裡,便和阿靈一說,各吃了兩個饅頭,一些乾肉,又吃了一個蘋果。忽覺這裡不好,萬一錯過,又易被人發現,莫如先往林內尋到那堆山石把人藏起,且吃且等比較穩妥,忙往林中走進。見那松林地勢寬廣,一面是山,三面松林環繞,還有大小數十株花樹和兩處殿基遺址,殘磚斷瓦狼藉地上。
  以前乃是一座大廟,前後兩片空地均有畝許大小,宮氏弟兄所說石堆便在鄰近殿基石台的側面,地甚隱僻,前面好些老松,內有一株已年久枯死,盤根錯節,依舊夭矯騰挪,勢態生動,想見盛時鐵乾蒼鱗,因風飛舞,鳳翥龍翔之概。那些怪石又是高低錯落,曲折迴環,絕好藏身之處,坐臥皆宜。
  主僕二人先覓平整石塊坐下,取出乾糧,各自飽餐了一頓。候到申西之交尚無動靜。李善料知文珠必中誘敵之計,無奈尋她不到,連村民也不見影跡,始而料定宮氏兄妹所說之言決無虛假,及至久候無音,想走又恐錯過,勉強忍耐了一陣,怎麼都是進退兩難。
  見阿靈吃飽之後臥在石上已然睡去,心想:「阿靈小小年紀,跑了這大半天,也真虧他。」隨將雨衣與他蓋上。又候了一陣,心中愁急,萬分難耐,暗忖林中地勢廣大,方才只顧尋這一堆山石,不曾走遍,乘此無事,何不去往各林內仔細查看一下,如若有人在此爭鬥,多少總有一點痕跡。
  李善念頭一轉,便由石後走出。回顧阿靈臥在陽光之下,睡得十分香甜,也未喚醒,獨個兒先往前面殿台殘址走去。李善畢竟初涉江湖,無什機心,因見林中景物幽靜,四無人蹤,信步前行,並未十分留意。
  等到穿過殿台前面空地,走往樹林之中,見樹色蒼蒼,滿地秋草已全枯黃,斜陽由林隙中穿進,照得樹樹蒼針都煥金色,想起時近中秋,家中父母為了自己婚事常時懸念,難得父母慈愛,因見自己不肯娶妻,忽對文珠鍾情,又聽簡、李二俠從旁一勸,不特沒有見怪,反任自己追蹤北上,一切均聽自主。
  照此情勢,自家父母決無話說,只不知心上人將來能否有意於我。黑天雁又非好惹,文珠雖有關中華山諸俠隨時相助,自己更是死心塌地千里追隨,但她那等任性自恃,孤身一人飛馳數千里,絲毫不知掩避,又把對頭當著好人;一路尋來,連人也未見到一面,婚姻之事實是渺茫。平生不喜女色,怎會放她不下?
  李善正想起有些慚愧,忽聽右邊松林深處隱隱傳來喘息之聲,忙即趕去,到後一看,原來樹上綁著一個壯漢,口塞破布,正在掙扎。想起江心寺縱敵前車之鑒,打算問明再放,剛把口中破布掏出,一問姓名,不禁大驚。
  原來壯漢正是王四,因尋文珠送信,被兩賊黨擒住,拷問文珠下落虛實。王四全家均受過文珠深恩,聽出二人是文珠對頭,自不肯說出實話,吃對方打了一頓,綁在樹上,意欲借以誘敵,定在當夜和文珠見面惡鬥。
  黨羽甚多,均是文珠仇家,並還垂涎美色,詞甚淫穢。李善忙把人放下,後又問出文珠已接對頭所留信號,當夜必來上鉤。賊黨因恐白雲庵後異人多事,已然派人兩頭堵截,以防王四等山民前往送信,羅網周密,非將文珠生擒不可。
  李善聽完前情,仔細想了一想,便命王四速抄小路再往後山,尋那養有猛大的異人求助,以防前去山民為盜黨所擒,信未送到。人去以後,越想越愁急,知道雙方定約之處就在宮氏兄妹所說的山石前面,送走王四,重又趕回。到後一看,雨衣在地,阿靈人已不見。
  先疑阿靈醒來尋找自己,暫時離開。等了一會,眼看夕陽快要沉西,仍未見回,漸漸著起急來。有心往尋,又恐彼此相左。再見雨衣糧袋均未帶走,暗忖阿靈心細靈巧,知我如走,事前必要喊他同行,斷無不顧而去之理;許是醒來見我不在,心疑有事發生,或與文珠相見,離開當地,前往尋找,但不應去了這些時候還不回來。
  心方疑慮,恐和王四一樣被人擒住,欲往尋找,一算林中形勢,只後殿一帶不曾去過,為防阿靈回來見人不在又多愁急,隨手取了一塊碎瓦,在山石上寫下「阿靈回來,不可再走」字,然後起身,趕往後面林內。一直尋到崖腳,見到處衰草叢雜,荊棘甚多,又有好些泥污,只得回轉。
  正想去往前面松林之中尋找,過時心想阿靈也許此時回到原處,試往石後一看,哪有人影,轉身要走,猛瞥見殘陽光中似有幾個紅土寫的大字,前所未見。繞往石後一看,乃是「少安勿躁,何苦太癡」八個大字,不知何人所寫,也未具名。細詳口氣,好似自己蹤跡已被發現,語雖微帶譏嘲,並無惡意。
  李善暗忖:「此行心意除卻關中華山諸俠,連心上人也不知道,此人如何得知?」心疑宮氏兄妹暗中窺伺,急於尋人,也未在意。
  及至二次趕往前面,尋找了一遍,阿靈仍未尋到。回轉原處,夕陽已自落山,大半輪明月掛在松梢之上,清輝四射。想起阿靈失蹤,急切間無處尋找,心上人不久便來赴約,還不能就離開,再四盤算,愁急了一陣,覺著我雖暗護文珠,不特對頭不曾交手,素無仇怨,連文珠也未見過,阿靈一個幼童,斷無遇害之理,還是等人要緊。
  想了想決計守候下去。耳聽深草裡面秋蟲交嗚,宛如潮湧,此應彼和,晃漾空山。明月將升,疏星耿耿,松蔭滿地,夜景清絕,山風吹袂,漸有涼意。暗忖天早入夜,照王四所說,雙方赴約已到時候,我一出手,不知何時才能終場,何不準備起來?便將糧袋拿起,打算先吃一點,以備萬一。
  猛瞥見糧袋下面壓著一張紙條,大意是說,阿靈醒來往尋主人,為毒蟲所咬,傷毒頗重,現已將他帶往黃葉渡至友家中調養。好在北行必由之路,過黃河時前往尋他,必能遇上。並說,對頭已然發現李善日夜兼程追逐文珠,細查行徑,又是一個宦家公子,不是江湖中人。
  因見少年英俊,都疑文珠此次南行所交情侶,雙方必已通有情愫,否則不會如此關心,窮追不捨。對頭早把文珠視若禁臠,無論何人,一與親近,必以陰謀暗算。門下死黨甚多,江湖上交情又寬,由當日起步步皆是危機。
  本想設法勸阻,免得受害,後聽阿靈說起經過,才知一面癡情,男女雙方尚未謀面,少年人一落情網便難自拔,又知身後還有異人隨時暗助,本身武功也有根底,只要遇事小心,仗著那面三猴信旗,或許無事。
  不過事太艱險,文珠雖是絕代佳人,可惜心性不定,又受對頭多年愚弄,以前說過滿話,未必能與斷絕,到了緊要關頭不能當機立斷,難免不為所誤。如能終止前念,別尋佳偶,再好沒有。
  否則,第一,那面信旗隨時都要想到不可離身,遇見勸敵不可恃強,稍覺不妙立時將其取出,免得對頭卑鄙陰險,上來便放冷箭,暗下殺手,事後假作不知,再挽出人來,去向華山弟兄賠罪討饒,白吃大苦,有何法想。
  本來阿靈已被救走,因其中途哭訴,恐主人懸念,才在附近尼庵中借了紙筆,寫此一紙匆匆送來,好使放心。今夜文珠中人誘敵之計,必來赴約,她那後山好友便是養有猛大的少年,已知賊黨陰謀,到時必來相助。
  另外還有三人本是對頭,因其為人較好,與黑天雁無什深交,內中一人更是看他不起,現已變計,縱不肯倒戈相向,業已置身事外,只作旁觀,不再出場,少去三個強敵。雖然後山那位前輩異人青城訪友未歸,有他愛徒相助,大約已能應付。今夜如不出手,前途可少好些危險,務望留意等語。
  李善看完,驚喜交集,盤算了一陣,吃了一些東西,見月輪漸高,外面尚無動靜,心正不耐,欲往外面探看,還未繞出石後,便見對面林內人影連閃,忙即縮退回來,藏在石後,往外偷看。晃眼之間,先是兩個黑衣蒙面的兩個矮子如飛馳到,內中一個朝著自己這面把手一揚,將頭微點,互相匆匆低語了幾句,一個便往前林跑去,身法絕快,其行如飛。
  下餘一個背插鋼拐的昂頭向上,把手一招,立有一條黑影由石前枯樹上面飄墮。李善見那人也是一身黑衣,腰纏一件奇怪的軟兵器,背上斜掛著一個粗約兩寸的鐵筒,不知何用。暗忖自己由白天起便藏在此,樹上伏有一人,咫尺之間竟未看出,這人武功可想而知,自己蹤跡也必落在他的眼裡,如是仇敵一面必早發難,但這三人身材全都矮小,從未見過,方才曾朝這面點頭,莫非關中華山諸俠約來相助的人不成。
  越想越有理,為防萬一,先把華山童所贈信旗取在手內,打算出去探詢,如見不妙,照對方的武功,自己以一敵三決非對手,便將信旗取出與看。就這微一遲疑之間,兩黑衣人耳語了幾句,一個忽往前面林中跑去,一個縱身一躍,身形微晃,便自失蹤。因正取旗,稍一疏忽,竟未看出人是怎麼走的。這三人既然不肯相見,料有原因,只得罷了。經此一來,斷定來人不是敵黨,心便放了許多。
  待不一會,忽聽遠遠吹哨之聲似由林外高崖上傳來,心疑賊黨將到,待有片刻,不見動靜,知道雙方惡鬥就要開始,正盼文珠先到,能夠見上一面也好,忽聽步履奔馳之聲,跟著便見林外跑來老少七人,全都帶著兵刃暗器,一個個趾高氣揚,其勢洶洶。
  為首兩人,一是和尚打扮,手中拿著一根鐵禪杖,另一人中等身材,背插鋼刀,腰問除鏢囊外凸起了好幾塊,好似帶有不少暗器。剛一到達,便往殿台殘址之上各尋石條坐下。
  內中一個笑道:「老黑平日糟踐女人甚多,以他財勢,要多少好女人沒有,為這小娘們勞師動眾,費上不少心機,能否如願還不一定,這是何苦?」
  為首一人笑道:「老三,你哪知道,老黑因這娘們近年到處開荒,頗有積蓄,單她頭上那粒夜明珠便是無價之寶,如能到手,豈非人財兩得?這個還在其次,最關重要的是,這娘們交遊太寬,善於應酬,不論男女都和她說得來,人緣甚好。老黑近年做了幾件對不起人的事,平日窮奢極欲,已成了一個空架子,以前所得所剩無多。
  「為了前年那丟人的事,又不好意思二次出馬做舊營生,而那幾個對頭和他平日巴結不上的幾位有名人物,都和這娘們有點交情。如其將人得到,以後便由女的出馬,仗著婆娘到處有人照應,不怕失風,自在家中坐享現成,威風勢力也可增加不少。
  「實不相瞞,我早看透他的心意,不過多年老朋友,又經他再三重托,非此不可。再說也不願得罪他,只得照他所說行事。好在假戲真唱,這娘們多好功夫也只一人,難得後山那位老殺星入川訪友未回,正是機會,不然,事情還難說呢。」
  另一人道:「大哥今夜為何改了口氣?我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已然伸手,何苦再說閒話,給他現底?如被那娘們走來聽見,豈不是糟?莫非你和老黑還有什難過麼?」
  為首的冷笑答道:「你哪知道此中真情。我叫事前答應了人家,沒法不算。又聽人言,有一姓李少年看上這娘們,由幾千里外窮追下來。此人是個公子哥兒,雖會一點武功,色迷心竅,初走江湖,不知厲害,本來容易打發,不知怎的會與關中弟兄交厚,聽說暗中頗有照應,我們動手時,就許出頭作梗,事情並無預料容易。我們中途而廢,必受旁人譏笑,好在不是真事,稍微交待得過也就拉倒。依我本心,真不願管這閒事呢。」
  旁坐凶僧生得又高又大,那根鐵禪杖少說也有七八十斤,行走之間在山石上微一擦動激得火星亂濺,神態甚是威猛。坐在對面先是一言不發,及聽為首的這等說法,冷笑道:「老弟,你昨日還告奮勇,今日無端改了口氣,莫非是聽關中那幾個小賊有人出場,想留退步麼?」
  為首的氣道:「老黑實在不是玩意,巧使我們,為他愚弄婆娘,背後還說閒話。今早起來我才知道,如非為了關中弟兄暗助對方,防人說我怕事,你罵哪個王八蛋肯管他臭事。反正今夜把那娘們擒住,我便丟手,想要湊他時候賣好,卻是做夢!依我脾氣,真恨不能把真話對娘們說,教她趁早回南、不要自投羅網才對心事呢。」
  凶僧聞言,大怒喝道:「你這叫什麼朋友?問你和老黑有什過節,又不肯說。那日群雄會上老黑當眾拜托,自告奮勇,還把我拉成一路,拍了胸脯,如今臨場變計,又想壞人的事,這等口是心非,我不能跟你一齊丟人。你如膽小怯敵,只管請便,由我一人擒這娘們。就不好意思抽他一個頭籌,借著機會乾親熱一會也是好的。」
  為首的也被激怒,挺身起立,正要發作,忽聽頭上有人接口冷笑道:「賊禿驢,少吹大氣,只怕未必!」
  李善抬頭往前一看,發話的正是方才所見三黑衣蒙面人之一,剛由前面枯樹幹上站起。先伏樹上,被左近另一老松陰影遮住,看去直似半段樹幹,如不出聲發話,休想看得出來。暗忖方才曾見此人微一縱身便不再見,竟會藏在樹上,相隔藏處山石只一兩丈,聲影皆無,這等輕功實是少見。
  黑衣人話已說完,接連三點寒星朝殿台上打去,凶僧用禪杖一擋,丁丁丁接連三響全被打落。賊黨立時一陣大亂,各持兵器飛撲過來,口正喝罵,還未趕到樹下,微聞樹響,颼的一聲,一條黑影已箭也似急由樹上凌空縱起三丈多高下。
  李善心想,此人輕功雖臻絕頂,身子凌空,豈不吃虧?何況賊黨人多,又各帶有暗器,正代擔心,黑衣人己就一縱之勢,將身旁軟兵器抖開,舞起一片寒光,往下飛墜。離地還有丈許,旁一賊黨不知厲害,對方凌空斜飛,正好對面,左手一鏢朝上打去,右手拿著一把鋼刀想斲敵人的腿。
  黑衣人來勢特急,眼看斲中,忽把身子一偏,就勢折轉,由風賄落花變為大鵬展翅,徑由那賊頭上飛過。那賊一鏢出手,不聽下落,也未看清打中與否,手中刀剛往上斲,猛覺眼前人影一晃,一股疾風迎頭撲來,寒光如電,耀眼生花,暗道不好,連忙往旁縱避,已自無及,叭的一聲,人頭立被黑衣人一鏈子抓梟去了大半邊,當時腦漿迸裂,鮮血直流,連聲也未出,便屍橫就地;端的身手敏捷,爽快絕倫。黑衣人也落到地上,並不戀戰,徑往對面樹林之中縱去。
  群賊出手失利,敵人黑衣蒙面,姓名來歷全都不知,不禁大怒,同聲喝罵,正往林中追進,忽聽一聲嬌叱,左近森林內忽有一團寒光閃動,跟著便見一個白衣少女仗劍趕來,身後隨一少年。李善見那少女頭上戴著一粒明珠,未到以前宛如流星過渡,飛馳暗林之中,早就心跳起來。
  這一對面,果是日夜夢想的心上人浦文珠。再看同來少年又是後山所遇猛犬主人,心正驚喜,群賊已回身迎敵,只有一人往林中追去。
  文珠迎頭喝道:「我與你們無仇無怨,何故欺人太甚?為首何人,通名受死!」
  凶僧哈哈笑道:「你這娘們果然長得好看,莫怪人家動心,乖乖跟我回去,包你快活,享受無窮。」
  群賊也在一旁喝罵助威。李善先想,三黑衣人必是文珠一面,以為要來相助,不料雙方動手,打了一陣,一個未見,連由樹上縱下的一個和另一賊黨全都一去不回。
  賊黨共有五個,武功甚高,凶僧更是力大猛惡,七八十斤一根禪杖舞動起來呼呼亂響,為首一賊手持鋼鞭也極厲害,文珠和同來少年勉強打個平手。時候一久,漸有不支之勢,所盼幫手久不見來,實在放心不下。暗忖:打狼少年獨鬥凶僧,仗著身法靈巧,暫時還能應付;文珠力敵四賊,手法雖還未亂,看去已有寡不敵眾之勢。
  固然這般賊黨志在生擒,未必傷她,但是刀槍無眼,稍一疏忽,不是受傷,便是被擒。千里追隨,好容易在此相遇,如何坐觀成敗?同時,又聽群賊同聲喝罵,語甚污穢,不由氣往上撞,大喝:「浦俠女不必驚慌,我來助你除此狗賊!」
  話未說完,忽聽身後有人喝道:「賊黨暗器凶毒,尚未除去,想作死麼?今夜之事已然有人解圍,何苦多露一面,自尋煩惱?」
  回頭一看,正是前見三黑衣人之一,方答:「尊兄好意,無奈浦俠女寡不敵眾。」
  說時,微聞身後不遠少女笑聲,循聲回看,乃是一片丈許高的山石,料知人藏石後,未及細看。
  群賊因聽有人喝罵,已有二賊迎面趕來,側面林內也有四賊趕到,齊向文珠夾攻,一時情急,二次握劍又要縱出,耳聽颼的一聲,一條黑影已由身旁飛起,朝前面二賊迎去。因覺賊黨人多,仍想助戰,猛瞥見前面飛來一串寒星,來勢又猛又急。
  黑衣人手持雙拐,主往前趕,口中大喝:「局外人只可旁觀,不宜出手,如何不聽好話!」
  敵人暗器已由兩三面打到,前面二賊又非庸手,正代黑衣人擔心,就這時機瞬息連念頭都不容轉的當兒,忽聽丁丁之聲響成一串,密如貫珠,前面賊黨所發暗器離黑衣人不過二三尺,又分三路連珠打到,眼看打中,忽由斜刺裡飛來好些黑點,把賊黨暗器全都打落,四下飛射,丁叮噹當響成一片。
  黑衣人和迎面二賊也自交手,微一停頓,耳聽石後少女說道:「這伙賊黨所用暗器俱有奇毒,見血封喉,人數又多,此時用你不著,何苦吃虧?如想見你心上人,她明日必由黃葉渡過河北上,午前必到,趕往相見不是一樣?」
  李善聞言,想起日間所見紙條也有黃葉渡三字,心中一動。因那少女滿口川音,從未聽過,心雖奇怪,這時正以全神貫注戰場,也未去往石後查看。
  李善正自遲疑不定,戰場形勢已變,先是黑衣人飛入場中,對方也添了四個賊黨,個個能手,內有三人更打得一手好暗器,如非黑衣人一雙鐵拐上下翻飛,旁邊樹林內又有兩人在旁觀戰,也不出鬥,專用一種形似鋼丸之物去打賊黨暗器,人也時東時西,隱現無常,從未露面。
  賊黨知道林中伏有能手,連聲喝罵,也無回應,看出敵人暗器多而且准,林中昏暗,不敢追入,空自急得厲聲喝罵,無可奈何。內三賊黨一會便將暗器打完,內中一賊乘著雙方混戰之際縱出圈外,想將地上打落的鋼鏢弩箭拾起,忽然「噯呀」一聲翻身跌倒,也未看出怎麼死的。
  另外兩賊,一被黑衣人突然縱起,一拐打斷左臂;另一賊搶前救護,吃文珠揚手一袖箭打穿肩臂,負傷敗退。百忙中忘卻林內伏有敵人,正往前竄,忽然同聲怒吼,相繼倒地。晃眼之間三個善用暗器的賊黨相繼斃命。
  凶僧大怒,捨了少年待往林中趕進,迎面忽又飛來大團黑影,凶僧當是敵人暗器,揚手一禪杖打落在地,滿地都是鮮血,自己頭臉上也濺了好幾點,低頭一看,正是前追黑衣人的同黨,人頭已被打成稀爛。
  耳聽林內哈哈笑道:「賊和尚,怎麼連你的好徒弟都不認識、將他打得這般光景!」
  凶僧聽出笑聲已遠,知道追趕不上,林內昏黑,恐中誘敵之計,只得強忍怒火,厲聲喝道:「不為這臭娘們怎會傷人?事已至此,大家無須顧忌,且將她擒住,出一口氣再說。即便打傷也有我來擔待。」
  群賊見同黨先後傷亡了五人,也自急怒,一聲暗號,分成三起,由為首的一個率領二賊合鬥持拐黑衣人,另三賊齊向少年夾攻,凶僧獨鬥文珠。下剩這幾個賊黨全是好手,文珠更非凶僧之敵,手中寶劍始終不敢與之硬碰,逼得且戰且退,已然落單。
  凶僧所說的話更是淫穢異常,黑衣人和少年又被六賊絆住,無法趕往接應,稍一縱遠,便被迫上,也是隨同文珠且戰且退,漸漸退入最前面疏林之內。
  李善連經警告,雖未出手,早捏著一把冷汗;及見文珠敗退,越發情急,再也忍耐不住。心想:「就此出戰,賊黨人多,必被發現,分出人來迎頭擋住,仍難相助;何不繞林追去?」心念一動,便由石後繞出,穿著松林往前急馳。
  一會追上,瞥見文珠已被凶僧逼得手忙腳亂,繞樹而逃,當時怒火上升,明知凶僧力猛杖沉,未必能是對手,依舊縱身上前,大喝:「賊和尚納命!」
  揚手一鏢由後打去。凶僧練有極好硬功,刀斲不入,聞得身後有人喝罵,回顧見一少年握劍追來,左膀微抬,便將鋼鏢擋落在地,獰笑喝道:「小畜生,活得不耐煩麼?」說罷回身,李善也自趕到。
  文珠方才因被凶僧追急,一不留神用寶劍擋了一下,右臂立時酸麻,幾乎脫手,如非身旁有一大樹,身法靈巧,閃躲得快,凶僧又無傷人之意,幾受重傷。正自愁急叫苦,忽聽有人追來相助,耳音甚熟,與方才石後發話的人相同,先當黑衣人趕來相助,回頭一看,見是一個少年,凶僧已然回鬥,忙喝:「賊和尚一身硬功,刀劍不傷,又有極大蠻力,務要留意!」
  話未說完,凶僧見有敵人追來,雖然急怒,聞言猛想起到口肥羊如被溜脫豈不可惜?念頭一轉,不顧再和李善爭鬥,口中大喝:「無知小狗,等我擒到這娘們再來取你狗命!」隨說,捨了李善又朝文珠追去。
  文珠方才吃過苦頭,知非敵手,那一帶樹林行列又稀,又值秋深葉落之際,清影交加,枝枝在地,月光如水,到處通明,無處藏躲。耳聽四外喊殺之聲隨風吹來,料知賊黨人多勢眾,越發心慌,沒奈何重又穿林而逃。前後三人和走馬燈一般繞林飛馳。
  李善追在凶僧後面,因見文珠快被追上,又急又怒,明知凶僧身堅如鐵,鏢打不進,依舊取出三隻鋼鏢,照准凶僧分上中下三路連珠打去。第一鏢打向凶僧的頭,竟吃避過;第二鏢打中凶僧背上,震跌在地,並未受傷;緊跟著第三鏢連發出去,無巧不巧一下打中凶僧肛門。
  李善見第三鏢打中後股,不曾落地,知已受傷,氣功必破,心方一喜。恰正行經一株大樹之下,忽聽樹上有人說道:「禿驢追來,你可快跑,待我除他。」
  百忙中抬頭一看,瞥見樹幹之上伏著一條黑影,離地頗高。方一停步,凶僧先吃李善一鏢打中後背,雖仗一身硬功,不曾被鏢穿透,因李善手法甚重,又以全力打出,皮雖未破,背脊骨卻是疼痛非常,本就激怒;因文珠相隔只有丈許,心想晃眼便可追上,不捨放手,打算追上前去,把人擒到,再殺身後敵人。
  微一遲疑,不料又是一鏢飛來,恰巧打入肛門之內。初次吃這大虧,越發暴怒如狂,不顧再擒文珠,怪吼一聲,回身追來。
  李善本意想把凶僧引開,好放文珠逃走,自身安危已置度外,及聽樹上有人指點,瞥見凶僧追來,揚手一鏢,回頭就跑。凶僧身材雖然高大,步法甚快,一見鏢到,伸手捉住,口中怒罵,飛步急追,晃眼便到樹下。
  李善原有一身武功,又和凶僧初次交手,一心誘其來追,並未放在心上。估計追近,正待回顧,忽聽一聲怒吼,又是叭嗒兩聲大震,定睛一看,原來凶僧怒發如狂,全神貫注前面,沒想到樹上藏有敵人。正往前追,忽聽頭上有人大喝,剛一抬頭,呼的一聲,一團黑影帶著一條寒光已迎面打到,當時閃避不及,跑得又急,來勢太猛,百忙中揚手一杖想要擋架,不料手忙腳亂,頭上還有樹枝掛了一下,敵人的鏈子抓又重又大,來勢萬分猛急。就此往旁閃躲尚且難免,如何能夠停頓,立被打中。
  休說凶僧,便是一顆鐵頭也禁不住,當時連人打飛,倒竄出去兩三丈,仰跌在地,不再動轉。
  李善見狀大喜,忙趕回去,照准凶僧肚腹就是一劍,噗哧一聲,刺穿一洞,大股鮮血隨劍而出,方自快意,猛想起還未向人稱謝,剛一轉身,打死凶僧的異人已立在身後,笑嘻嘻說道:「此賊並非佛門弟子,因其從小頭生癩瘡,成了禿子,平日穿著一身和尚衣,仗著武功在外為惡,不想今日惡貫滿盈。他頭顱已被我打扁,你還刺他做什?」
  李善見來人正是方才樹上飛落、凌空下擊、前後連傷二賊的黑衣蒙面人,所用鏈子抓形如人手,可分可合,放將開來約有尺許大小,合成一拳也有碗大,鏈子也有寸許粗細,寒光閃閃,映月生輝,身材卻甚矮小,忙即稱謝,笑問:「兄台貴姓?」
  黑衣人笑道:「你我此時未到相見之期,今夜賊黨甚多,有好幾起,我們人數太少,分頭迎敵,幾乎顧不過來。且喜賊黨方面有三個能手厭恨狗賊,臨場袖手,又蒙一位前輩異人相助,大約全要驚走。方才那伙狗賊恐還未得到信息。你此時未被他們看見,禿驢已死,最好不要出去,由我上前殺他兩個除害解恨如何?」
  李善看出這三個黑衣人有大來歷,意欲就此結交,又因對方為己解圍,不同上前。跡近膽小怕事,堅執同往。黑衣人笑道:「你這人果然有點意思,既不怕事,同去也好。」
  日間所遇殺狼少年由側面林隙中急馳走過,隨聽身後喊殺之聲,黑衣人已當先迎上。李善見少年跑過,想起文珠怎未回來,意欲往看;又因方才告了奮勇,不便退縮,只得隨同應敵。那追趕少年的三個賊黨剛到林前,便被黑衣人迎頭擋住,揚手一鏈子抓,將為首一賊手中鋼刀打落在地。
  那賊轉身欲逃,黑衣人已縱身上前,當頭一抓,死於非命。另兩賊看出厲害,回頭就跑,吃李善追上一個,一劍刺去。那賊不知李善得有高明傳授,又見黑衣人凌空一躍兩三丈落向前面,把前頭一賊去路擋住,心中一慌,略一停頓,吃李善夾背心一劍,透出前心,怒吼一聲,死於就地。
  前面那賊自知無幸,索性把兵器拋去,賠笑說道:「你我無仇無怨,都為朋友而來,何苦趕盡殺絕,要殺開刀?如能放我一條生路,從此洗手,不在江湖走動如何?」
  遙聞銀笛與吹哨之聲此應彼和響了一陣,黑衣人手中鋼抓已快打向那賊頭上,相隔不過寸許,重又撤將回來,李善也自趕到。
  黑衣人笑問:「這廝名叫辛良,以前是個獨腳強盜。你如說情,我便放他。」
  李善見那賊年紀甚輕,當此生死關頭,那麼厲害的鏈子抓已快打向頭上,面不改色,也不逃避,確是個硬漢。暗忖黑天雁這班盜黨來歷虛實,有何詭計,我都不知;此賊頗有骨氣,如能以恩相結,向其盤問,必說實話,路上也有防備。
  李善便笑答道:「我雖不知他的來歷,但是此人頗有骨氣,是個硬漢,能夠手下留情自然是好。」
  黑衣人笑道:「我這鏈子抓只一打將出去照例不容活命,也不賣人情面。只為今日和你初見,甚是投緣,看在你的面上,饒他不死,但我和他還有幾句話說。」
  隨將辛良引往一旁,且語了幾句。辛良過來,撲地拜倒,李善連忙扶起。正待勸勉,令其改邪歸正,遙望戰場上兩個黑衣人和所鬥三賊全都不見,心中奇怪,以為剛走不久,許能追上,不顧說話,忙即往前追趕。一直追到林內,哪有人影?
  想起文珠不知何往,重又回趕,回顧辛良取了雨衣糧袋追來,緊隨身後,以為感恩心甚,還有話說,笑問:「你已無事,如何不去?我還要尋人呢。」
  辛良說道:「小人從此追隨恩主,暫時不離開了。」
  李善雖甚驚奇,因想向其盤問賊黨虛實,急於往尋文珠,不暇多言,答了句「少時再談」,便朝前追去,辛良隨在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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