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古義釋黃衫 賢使君深宵逢異士 深情懷翠袖 美少年萬里走征塵
李善一夜未睡,又看了半天,人去以後,天已過午,覺著疲倦,剛一回廟,天澄方丈迎了出來,同去靈壽泉精舍落座,笑問:「居士不該多事,從此恐有不少煩惱。本非佛門中人,老僧無能為力,現有玉塊一塊,贈與居士,留作他年紀念。將來如往秦嶺,經過天馬峰,峰頂有一石洞,中一老僧在內坐關,居士見他必不理睬,千萬不要介意。
「如有危難之事,可將玉塊與他觀看,自能化解。今日投案的兩少年與居士一路上人,正可由此結交。還有居士雖慕道業,無如姻緣前定,更有夙世情孽,牽纏難捨,以後要費許多波折才能如願。尊夫人恐還不止一位,雖是夙孽,但以居士為人,也許人定勝天,化憂為喜。事在人為,請把今日之言記住便了。
「老僧本來早要坐關,因見居士慧業靈悟,志切禪修,一時多事饒舌,想把居士引渡到我佛門下,誰知緣孽難淨,終令徒勞。其實昨夜只照老僧所說,去往小山亭上觀看河燈,和和尚升座放燄口群鬼爭食之景,便可無事。
「也是老僧智慧不高,未能洞悉前因,方有此事。否則,只要事前再多囑咐一句,不令居士往陸公詞去,便許錯過,惟與秦嶺雙俠訂交要緩兩三年,尊大人或者為此受點圭誤,居士胸頭止水不起微波,便不致有那未來之事了。」
李善聞言,知道天澄道行甚高,善於前知,所說似指浦文珠而言,想起平日最窄女色,怎會一見此女深印心頭,由昨晚到今片刻不曾去懷?回憶老方丈以前所許的話,忽於一夜之間口氣大變,分明認為自己已入魔道,不可化解,才會這等說法。
細一尋思,百年如夢,終歸黃土,從小向道,十分虔誠,利祿功名早已視為糞土,對於女色更是心如秋月澄波,不染纖塵,忽生綺念,決非佳兆。好容易遇見這等高憎,已允指點迷途,一過中秋便先秘示禪修,只等人子道盡,披髮入山,永離塵世,尋求正果,無端為一女子自誤,豈不可惜?自來修道人道心一動,魔頭立即乘虛而入,此時懺悔也許還來得及,忙向天澄跪下。
方要開口,天澄連忙拉起,笑道:「事已前定,居士不必如此,徒自煩惱,轉不如聽其自然,隨遇而安,比較還好一些。老僧已為居士耽延,三日之後便要坐關,從此一別,會期渺茫,不知何年始得重見。居士日內也還有事,恐怕不等秋涼便要遷回,先機難再洩漏,尊夫人尚在北方待字,異日一床三好,十分美滿,老來夫妻同修,共享仙福,也在意中,不過不是本來面目罷了。」
李善聞言,暗忖:自己雖覺文珠可愛,也只想與往來親近,並無他念,何況雙方情愫未通,是否小姑居處、相逢未嫁尚不可知,怎能談到婚姻二字?末了又有尊夫人北方待字、一房三好之言,自己平日雖無室家之思,但認為世間事物全是一個情字,尤其夫妻情愛貴能專一,果如方丈所言,斷無納妾之理。
越想越覺難解。想再探詢真情,並請指點迷途,有無化解,天澄正色合掌道:「老僧方才之言已犯口過,好些事難為預言,只請居士放心,仙佛兩門殊途同歸,居士如非情緣未淨,前生靈隱,早參正果,不致飛絮沾泥,再來塵世走這一遭了。」
說罷,合掌辭出。李善性本剛毅,天澄走後,暗忖:「自來多高魔頭也能以定力戰勝,不見可欲則心不亂。方丈素來對我期許,也許見我昨夜縈情此女,到處尋蹤,有心激勵。依我本意,人既美貌,武功又高,意欲設法往來,常與相見,於願已足,並未作什非分之想。為防把握不住,入了魔道,從此不與見面,難道還有什害處不成?」
主意打定,決計爭這口氣,等道心堅定,一念不生,再向方丈求教。事貴實行,多言何用?想到這裡,彷彿醒悟,當時心神大快,也不再安睡,徑去塌上打起坐來。一會工夫居然反虛入渾,一念不生,坐了兩個多時辰方始終止,自覺神志瑩澈,心身康泰,爽快非常。
正要下塌,忽聽耳旁似有人笑道:「苦哉!」心中奇怪,開眼一看,窗外竹蔭清晝,日色西斜,芭蕉分綠,已上窗紗,庭院中靜悄悄的,哪有人影聲息,疑是打坐時夢境,也就忽略過去。
因先前拿定主意,屏除雜念,先由檢束身心外層功夫做起,不想出外走動。獨個兒枯坐無聊,拿起筆來要想吟詩,一開頭,便寫了「一笑天人態萬方」七字。正待續作,忽然警覺,把筆放下,暗忖:「我已決計不想此女,如何隨便吟詩便寫到她的身上,莫非真個入了魔道不成?」
心念一動,不由想起昨日古松祠驚豔,伊人情影如在目前,越想越覺對方天生麗質,玉貌花光,背面側腰無非絕代,料想天上神仙不過如是,那麼美豔文秀的少女偏又練有那好武功,如非志切修為,似此佳人,與共晨夕,但得常隸眼波,便不作那銷魂之想,也是夠人消受,幾生修到?
李善想了一陣,重又警惕,自言自語道:「我既以定力戰勝情魔,怎又想她作什?」忙把前念拋開。
自覺心思大亂,打算回衙探詢雙俠之事如何辦理,設法為盡朋友之誼,又想起父親不令回去,心中作難。
忽見陳二匆匆跑來,進門笑道:「原來昨夜打傷惡徒的姑娘就住在古松祠後面,方才陸家小相公來尋相公兩次,因正打坐,被書童攔住,不曾驚動,現和書童他們同在廟前打鏢,令我來看相公醒來,相公可要請他進來?」
李善忽想起早來以武訂交之事,一聽陸雲翔來過兩次,心甚不安,笑道:「陸相公來過兩次了麼,可恨阿靈不來喚我一聲,待我親自出迎。」
忽聽門外笑道:「此事難怪阿靈,是我不令驚擾,想不到他打得那好的鏢,真個有其主必有其僕了。」
李善忙起一看,正是雲翔由外走進,忙起迎接讓座,遣走陳二。
雲翔開口便道:「今早小弟無禮,幸蒙大哥海涵。家母問知大哥家世為人,好生不安,恰好佃戶送來瓜果蔬菜甚多,特備薄酒粗看,命小弟來請二哥賞光,就便賠罪,不知肯光臨麼?」
李善聞言,想說不去,偏是口不應心,連答:「愚兄要登堂拜母,伯母賞飯,哪敢不領,不知何時前往?」隨令阿靈備水盥洗。
雲翔道:「大哥果是爽快人。小弟因想大哥早去,已來過兩次。第一次來時,聽說大哥過午才回,剛在打坐養神,心想早晚一樣,便未驚動。方才又來,見阿靈正在院中用功,看出手法頗高,又同去外面練了一陣。日已偏西,進來探看,大哥已自起身。家母早盼光臨,這就同去如何?」
李善話已出口,心想美人名花原是一樣,我只稍見顏色,聽聽她的談吐文才如何,有何妨害?如恐陷入情網,存心避忌,先自著相,反而不妙,念頭一轉,立即更衣起身。
到了廟後竹林之中,見林中精舍三檻,荊關不掩,花木扶疏,地無纖塵,問知當地乃陸公祠後園一角,地最幽靜。二層是一小院,一面來路,一面花園。對面兩間房舍,軒窗洞啟,桌有琴書,壁懸長劍,似是主人書房。
雲翔剛請李善落座,便見昨夜船中老婦扶杖走進,李善上前禮拜。
陸母命雲翔扶起,落座笑道:「小兒無禮,不知貴公子偶作閒遊,諸多失禮。幸蒙大度包容,十分感佩,特備杯酒,奉邀一敘。今日殘暑未消,已命小蟬設座水謝,就便納涼如何?」
李善起謝,方想意中人如何不見出來,忽聽陸母笑道:「舍姪女浦文珠幼喪父母,拜一異人為師,近年方將武功學成,仗著師傳武藝,以女俠自命,因在江中斬蛟,得有夜明珠一顆,又愛穿白衣服,夜間行路望去宛如一點流星,絕塵飛馳,人都稱她為女俠夜明珠。
「她雖女子,因常在江湖走動,只要投機,不是惡人,從無男女嫌忌。老身先前感激公子雅量高義,還想請早駕臨寒舍,見上一面,以便日後彼此照應,忽有急事催她起身,剛走也就半個時辰,再來尚須一月之後,請至水澍入座罷。」
李善一聽,玉人已走,好容易有此進身之機,忽然緣鏗一面,瞬息天涯,好生惋惜。陸母隨請同往水樹納涼飲宴。
李善平日好道,從無家室之想,不知怎的,自見文珠便戀戀不能去懷,人看不到,連聽談起都是高興。入座以後,見陸母雖是官家命婦,舉止端凝,人卻大方豪爽,不似尋常官眷有許多虛派。陸母也喜李善少年英俊,文武全才,雙方談得甚是投機。雲翔對於李善更是親熱,相逢恨晚。
談了一陣,李善始終懷念文珠,但以初見,不好意思細問,因聽雲翔早晨說起文珠此來為接姑母表弟,日內便要起身,故意問道:「雲弟年少聰明,幼承家學,又有極好武功。平日所讀何書,可有從師?如其久居此地,請與小姪一同用功,就便習武,不知老伯母意下如何?」
陸母淒然答道:「先夫原是飽學,兼習武事。只為服官京曹,得罪權相,革職丟官,幾連身家一齊斷送,為此憂憤成疾,終至不起。臨危遺囑,從此子孫不許進取,否則便是不幸。未亡人因先夫只此一點骨血,雲兒從小體弱多病,不耐風塵之苦,更不忍違背先夫心意,讀書只為明理,未令習那舉業。。
「前年忽得重病,雖得治癒,人已瘦弱不堪,幸遇異人指點,傳以武功,雖然造詣不深,居然轉弱為強。我們母子二人相依為命,能與賢姪同學,再好沒有,可惜小兒無此福緣。他表姊文珠因憐我母子孤弱,因在仙都山中辟有一所田莊,昨日輾轉尋訪來此,已然言明將我母子接去在彼隱居,並為她掌管田業,撫養近三年來在江湖上所救孤窮無告之人。
「我已答應於先,不便反悔。仙都五雲山水之勝載於道經,離此並不甚遠,不論騎步舟車,不消多日便可到達,將來如有清暇或是路遇,尚望便道光臨,實為幸事。」
李善笑問:「這位浦俠女既是孤身一人,置此田莊,可常歸去麼?」
陸母歎道:「我這位姪女人太好了,貌相武功賢姪昨夜當已見到,性情更是溫柔豪爽,落落大方,無一人和她談不來,心又慈善,因此交遊眾多,男女都有,只要投機,從不拘什形跡。
「聽說她那田莊共有果田八百餘畝,平日在外行俠仗義,助困扶危,凡她所救的人稍對心思便全家接去,分以田園,令其耕織,自己再就山水勝處建了一片園林,房舍佈置也頗精雅。她因時作遠遊,無人留守,性又喜潔,不願村夫俗子入居,尋訪我母子已兩三年,今始尋到。
「本定再待月餘,等我料理完了一點雜務便同起身,誰知午後來了一人,說她有一友人現在北方有難,請其往援,匆匆起身。行時曾說,如過中秋不回,便請我母子直赴仙都,無須等她。我想她那歸期至多在重陽前後,賢姪如願與之一談,到時只管前往便了。」
李善聞言大喜,暗自喜慰,覺著有了進身之機,正惜為日太久,不知心上人幾時才回。女婢已將殘席撤去,獻上瓜果茶點。陸母文才甚好,雲翔幼承母教,兼習武藝,雖未成年,文武兩途均有了一點根基,李善自比他高明得多,雲翔性又好學,見對方樣樣全通,又喜又佩。
李善見天不早,兩次起辭,均被強行留住。直到夜靜更深,方始辭別。雲翔要送,李善因其年幼夜深,再四辭謝。
雲翔不聽,陸母力言:「雲兒自從習武以來遠非昔比,何況今夜月光如晝,路又不遠,他和師兄一見如故,頂好不要離開,就由他去罷。」李善只得聽之。
剛一出門,見門外蒼松修竹,清影交加,月明如水,銀漢無聲,方覺夜景幽絕,忽然走到日間二人對打的斷石前面,猛想起動手時曾聽人在近側嗤笑,是個男子,後來忙著回廟,不曾留意。
陸家並無男丁,那人隱伏在旁,暗中窺笑,憑自己的目力竟未發現人跡,多半是個行家。聽陸氏母子說,文珠豪俠大方,男女不避,莫非是她同來的不成?還有雲翔開頭那等拼命,忽然化敵為友,也似有人暗示,越想越奇怪。
正要詢問,雲翔忽然笑道:「大哥,你這人真好,我和你結為兄弟,拜你做個哥哥如何?」
李善知道陸家清門望族,上輩和父親有同寅之誼,陸氏母子人又極好,隨口應諾,商定日內廟中結拜。等李善回衙稟明父母,再接雲翔母子去往相見,在衙門內住上幾日,再往仙都。
雲翔大喜,不住問長問短,高興非常。李善見雲翔十分天真,簡直插不下口去,只得忍住。二人且談且行,不覺到了廟前。當日天熱,廟中香火正在納涼,另有好些乘涼寄住的香客均還未睡。李善見眾多赤膊,有的穿著短衣,只一黑衣人手持折扇,倚坐廟旁古松之下,正在對江望月,當時也未留意。
本意想立招雲翔人廟少坐,雲翔笑說:「屋裡太熱,廟外人多,大哥如還不困,可在高廟旁松林中散步片時如何?」
李善知他不捨分別,笑說:「天已不早,恐伯母倚廬凝望,我再送賢弟回去罷。」
雲翔笑答:「也好。」
二人邊談邊走,李善越想朝來之事越疑,又不便問文珠有無婆家,設詞問道:「今早我和賢弟動手時,好似有人在旁,你家除賢弟外並無男丁,那人頗似一位行家,可是令表姊的朋友麼?」
雲翔聞言,微一尋思,轉問:「大哥可曾見到什麼形跡?」
李善答說:「沒有。」
雲翔笑道:「表姊自奉師命在外修積善功,交遊甚多,也只聽她自己說起,不曾見到。只大哥走後,來了一個文士打扮的中年人,和她見面談了一陣。本來當時要走,因母親和我均想表姊和大哥見上一面,經我再四挽留下午再走。我連去廟中看了兩次,大哥未醒,先是書童說大哥剛睡,不敢驚動。
「末一次想喊,和表姊同行那人強行勸阻,說大哥累了一日夜未睡,匆匆一見有什意思。如有緣分,遲早相逢,何必多此一面;如不投機,多此一舉。雙方如是一見投緣,從此天涯海角,李兄家規甚嚴,父母居官,決不容他孤身一人往來江湖尋一女友,豈不使雙方多這一層想念?。
「我令書童入內探看大哥醒未,表姊忽然暗中走來,著實埋怨幾句,便匆匆走去。船是來人特僱,又小又快,聽說前半段還是水路,順流而下,其行如飛,晃眼便自不見。我再進廟,大哥已醒。只說姓賈名華,音與『假話』二字相同,我疑心不是真話;不過人甚滑稽隨和,和我也談得來,喊表姊『師妹』表姊對他甚是恭敬。
「初來時,雙方似為一事爭執,表姊已然生氣,他不但不勸,反說表姊自作自受,不聽良言,終要後悔,表姊竟無言可答,幾乎流下淚來。至於你說我們打架在旁暗笑的人,我沒理會,但是決非表姊,也許是大哥的朋友故意取笑罷。」
李善人本細心,聞言覺著雲翔所說多半真話,只有暗中發笑之人必與相識,不知何故未肯明言,不便往下再問。快到陸家林外,正待辭別,雲翔又要回送,李善見夜已深,恐陸母懸念,方要辭謝,雲翔忽又低聲笑道:「大哥,你知我這表姊還沒許婆家麼?」
李善聞言,心中一動,方想再聽下去,雲翔笑道:「天果不早,其實,家母自小弟習武以來,已不再過問小弟行動,目前孤身一人,過江遊玩訪友,二日未歸,均未見怪,何況是和大哥一起。此時當已先睡,大哥既不令送,明日再見吧。」
李善對於文珠早已暗種,情根,雖不見人,聽人提起都是好的。正急於想聽下文,知道雲翔識透自己心意,再想起先前所說挽留文珠欲令與己相見之事,不禁臉紅心跳,恐被看出,不便改口,答道:「既是伯母先睡,雲弟也該安息,明日再見罷。」
雲翔人既靈慧,又和李善十分投緣,見他辭色勉強,知其言不由衷,忙道:「我看還是送大哥回廟,再談一會的好呢。」
李善笑答:「我原恐伯母盼望,我等在此,你到裡面看看伯母睡未。好在熱天,月色又好,索性稟明,我們也不往別處去,就在附近談上一會再行分手,省得彼此送來送去如何?」
雲翔答道:「家母對我一定放心,睡否都不相干。」李善也不再勸。
雲翔知他急於想聽文珠消息,故意不說,李善又不便先問,隔了一會,李善忍不住拿話引逗道:「令表姊固是女中英俠,難道往來江湖都是孤身一人麼?」
雲翔笑道:「如不是她生性好強,還不會吃這虧哩。」
李善驚問何故。
雲翔答說:「家表姊性情固執,又喜護短,行時曾經囑咐,不許對人洩漏,難於明言。大哥如想打聽此事,只有兩人或者知道,這我還是聽那姓賈的說的。」
李善忙問這兩人是誰,何從詢問,雲翔始而推托不答,後經再三盤問,才答:「小弟不是不說,實恐表姊見怪,內中還有一點關礙之故。別的我不敢說,只知那兩人新近曾與大哥相識,甚是投機。他們和表姊雖非同門,雙方師長交情甚厚,如往探詢,我想總能問出幾分細底。
「實不相瞞,家母對於大哥十分看重,便是今夜不問,日內我隨大哥拜見伯父伯母也必明言。言盡於此,幸而今夜人已走光,否則,就這幾句話如被另一二人聽去,我雖年輕,又是表姊至親,也必不免吃點小苦。我想過江再說便由於此。」
李善聽出內中大有文章,只顧關心文珠此行安危,竟把平日修道之念忘了一個乾淨。二人又談一陣,李善堅辭,不令雲翔再送,方始分別。
李善因料所說新識二人是兩少年俠盜,盤算了一夜,急於回衙探看,訪問文珠來歷,何事遠行,無奈父親有命,不奉呼喚不許回去,老方丈天澄雖精占卜推算,為了昨日之言,不便求教。
早起心正愁煩,先是雲翔走來,進門便令屏退書童,低聲說道:「小弟昨夜不合走口,家母已然見怪。我知大哥必尋二位俠士探詢表姊蹤跡,見時千萬不可露出小弟所說。我奉母命還要過江,為了昨夜之言,在此一月之內不便再往府衙拜見伯父伯母,只好等表姊回來專誠前往了。現在船已僱好,匆匆來此一別,改日再見罷。」說罷匆匆走出,也不令送。
李善見狀,越料事有蹺蹊,心正疑慮,勉強吃了一碗午飯,方想文珠共只昨夜舟中一面,為何對她如此顛倒,不能忘懷?莫非老方丈所說情孽應在此人身上不成?當時警覺,正想拋開,不動想她,忽見李祥由外跑進,進門便喚:「二哥快走,爸爸命你回衙,有事商量呢。」
李善聞言大喜,方才所想早已拋向九霄雲外,暗忖:難得此女小姑居處,不知有無緣分?即便情孽,得妻如此,便為她多受危難,夫復何憾?當時連行囊也未整理,便即起身。
到了廟門,想起天澄方丈尚未辭別,正欲回身,忽見廟中沙彌手持一信由後追來,見面笑說:「家師知道施主將有遠行,別遠離長,本欲親送話別,一則施主歸心甚急,家師又正忙做禪課,特令持函代別。此信共是兩封,內中一封注明時日,請到途中再看,恕不遠送了。」
李善聞言大驚,深知天澄佛法高深,善於前知,常說彼此有緣,可惜夙世情孽磨纏不捨,如以人力勝天,將其解脫,將來皈依佛法,必有成就,否則本身根骨福緣雖頗深厚,要參上乘正果便自無望等語,本來無日不見,靜室談禪往往終日,自從昨日相見,說起自己世緣難斷,夙孽已應,露出失望之色。
今早起來,便未來晤。因正懸念文珠何事遠行,心情甚亂,也未往訪,不料行時送來此信,聽那口氣,不特事已前知,並還露出不久遠行、相見無期之意,越想越奇怪。
少年面嫩,恐兄弟年輕口敞,萬一函中說起文珠不好意思,先托沙彌代致謝忱,說自己奉命回衙,本想向老方丈拜別,既然在做禪課,未便驚擾,好在不久即回,再當領教,隨即別去。
李祥笑問:「老和尚的信怎不開看?」
李善推說:「昨日曾與方丈談禪,想是指示禪機,他不令我向人洩露,我已答應,三弟不要問罷。」
李氏川東世家,長幼尊卑之分頗嚴,李祥雖覺沙彌語有深意,李善不肯明言,未便再問,笑說:「既是這樣,到了船上哥哥一入看罷。不過父母在堂,爹爹對你鍾愛,此時便有出世之想卻來不得呢。」
李善知道弟因自己從小好道,喜與黃冠緇流來往,沙彌又有遠行久別之言,生出誤會,笑道:「世無不忠孝的神仙,身為人子,如何捨棄父母,披髮入山,以貽親憂?就有遠行,也必稟明父母,定日歸來。三弟只管放心。只是回家不要提起,爹爹深知我的心性,母親恐不免於憂疑,本無此念,何苦使老人擔心呢。」
李祥原知兄長素無虛言,見其辭色誠懇,也就不再多說。
李善問知二俠盜一名黃衫客簡靜,有一兄長名叫簡潔,是位劍俠,威名更大。二武師昔年曾在秦嶺見過一面。一名八仙劍俠李均,兩人都是劍俠一流。近日府縣連奉省裡密令,說雙俠積案太多還在其次,最重要是朝廷也被驚動,下了密詔,說除雙俠外還有男女數人,都是關中大俠,令南北各省一體查訪,務要生擒歸案。
並說,這男女八九少年均得異人傳授,有的並擅飛劍,不是尋常捕快官差所能抵敵,最好不動聲色加以軟做,只能擒到,一面優禮款待,飛騎入報,自有專差迎提。軟擒不成,只要查知下落,也有專差能人來助,地方官便算交差。
元甫事前並未接到督撫轉來的密旨,因先奉到擒盜密令已有多日,派了不少眼線,令二武師暗中查訪,探出二俠膽大機警,專在稠人廣眾之中來往,毫不掩蔽行藏,並因自己清廉賢明,到任以來從未做過一案。
人民因其豪俠好義,認得他的人不知多少,從無一人肯向官府告發。眾官差衙役更是敬畏如神,誰也不敢招惹,因此無法擒他。元甫足智多謀,事前想好計策,前夜十五盂蘭盆會,親帶兩名武師同往江心寺,微服賞玩河燈。
到了山亭僻靜之處,先把預先置好的人喚來,令其供出二俠盜的蹤跡。等到那人說出二俠為人如何好法,寧死不說實話,立時放走,笑對二武師道:「這類隱跡風塵的義俠之士並世難求,只求一見,情願丟官,也不肯傷他一根毫髮。限期已迫,看完河燈回衙聽參便了。」
忽有兩少年走上,見面笑說:「李明府真個不吝賜教麼?」
元甫過江時曾見兩少年江邊閒眺,早疑不是庸流,聞言料知二俠盜無疑,隨把手一揮,令二武師和隨從諸人退去,任何人不許走上,一面詢問對方姓名來歷。
先是二俠疑少元甫故意假作,奉了密旨,設計軟擒,語多鋒利。後來談得件件投機,忽然有人在山亭下拍手,似向二俠暗示,元甫人雖機智,但決不做事所不能而又違心之舉,來時早已想好兩面計策,準備二俠果受人民愛戴,情願丟官,也不作那違背民心、陷害俠義之士,以圖升官邀賞,故此一見二俠是來時所遇少年,便知二武師和同來官差不是敵手,立照預定暗號將眾遣散,不令在側守候。
二俠果然先疑穩中之計,雙方表面談笑自若,實則針鋒相對,一言不合,便可翻臉。雖因平日官聲極好,不致吃虧,要想化敵為友決辦不到。
後來一聽掌聲,元甫知是二俠黨羽,胸有成竹,知道自己法令嚴明,隨來武師雖極忠義,均是久跑江湖、見多識廣的能手,決不會違命行事,在旁守候,乘機哈哈笑道:「二位老弟,此時當已查出我並無惡意,那位朋友何不請來一談呢?」
一名心腹家人飛步走上。元甫面色一沉,方要喝問何故違令,忽聽山亭下有人接口道:「明府莫要錯怪尊管,此是督撫密令,中有清廷密旨,他們接到之後誰敢延誤?到明府來時,又要天明始回,任多大事非經問過隨行武師和另一位尊管不許來見之命,此人到時,二位武師奉命遠離,另一尊管又往席棚與諸公子送信,事關緊急,如何不報?」
隨聽二俠道:「清廷飛騎四出,窮搜我弟兄蹤跡,此事不知擾害多人,難得我不在內,這位李明府果是好官,人也誠厚,所說並無虛言,即使是他智計,足使人心服,恐你這兩位惡客終須擾他幾日,明日投案去罷。」
內一少年接口啟道:「二哥,我弟兄早有此心,前言一半相戲,明日投案,自無話說。二哥可要與李老伯見上一面麼?」
亭下那人答道:「陸公祠後我還有事,改日再拜見罷。」
元甫自和二俠相見,越談越投機,深知朝廷對於這類江湖大俠、異人奇士,除卻肯為他用,收作爪牙,哪怕以前罪惡如山,均可赦免;否則一經被擒,如不投降,休想活命,聞言大驚。
元甫方說:「此事萬萬不可,以二位俠士的盛名,此去凶多吉少。為了自己官祿,害兩義俠之士,決所不為,好在同來官差相隔甚遠,二武師多年心腹,又是微服出遊,無人得知,二位只管遠走高飛。我早厭倦仕途,正好借此回家耕讀。」
二俠同下拜,低聲說道:「小姪方才語言無狀,諸多失禮,望乞老伯原恕。投案之事,心意已定,否則不知要害多少人。清廷此時只想收服,原無惡意。雖然我們弟兄決不降順,自有脫身之策,他決無奈何我,留老伯一位清正賢明的好官,也可解救不少人民。老伯年尚未老,如何便想歸隱呢?」
元甫還要堅持,二俠附耳說了幾句,隨又說道:「我們情甘代你完案,但是當地有一土豪,父子二人養了不少打手,平日勾結官府,霸佔民女,無惡不作。明日必來此地搶一民女,請照我二人所說行事,只賞半日假,便可幫助武師、官差為地方上除此大害,不知尊意如何?」
元甫聞言連聲贊好,悄問:「二位老弟俠行高義,公私同感,只是方才那等稱呼萬不敢當。」
二俠低聲笑答:「賢公子人中龍風,姪今日已與相見,為防有累清名,雖未告以姓名,曾在舟中同飲,一見如故。不料老伯智勇雙全,博學多能,人又如此好法,遠勝平日所聞,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深知老伯必不嫌棄,於賢公子心中又有默契,故敢冒昧高攀,老伯當不以小姪等冒昧為罪罷。」
元甫問言大喜道:「小兒真不解事,早知如此,只命小兒當二位賢姪背人一談,豈不省事?」
二俠忙道:「此事難怪二弟,方才只相見,小姪等雖知他的家世為人,他卻不知小姪等的來歷姓名,但是班荊對飲,便成知己,雙方都是默契於心,共只黃昏前事,如何能怪他呢?此時河燈將完,下面難免有人經過,小姪等雖在風塵,並不掩蔽形跡,為了明日還要除害,天已不早,老伯請回衙去罷。」
元甫知難勸阻,好在督撫密令雖說奉旨嚴拿要犯,但經注明只許軟做,擒到必須以禮相待,等欽差自提,靜候升賞,越能使對方心安越好;回衙便命在內衙辟下兩間靜室,以上賓之禮相待。因二俠行時曾說最好不令李善知道,否則也須三日之後始令回衙,本來不今回去,今早忽有一中年山東人尋兩武師,出去一看,並不相識,密談來意,才說是二俠好友,意欲一見。
二武師如言入報,元甫立允,聽其密談。人去以後,二俠忽說要與李善面說,元甫連日和二俠日夜密談,越生愛才之想,如非二俠堅執請元甫呈報,直想當時放卻才稱心意,聞言立命李祥來喚。
李善人最義氣,覺著二俠投案,自己原曾在場,當時不曾隨往,已失朋友之誼;直到人家來喊,方始往看,心中不安。悄令李祥轉告下人,當夜備好酒餚和應時瓜果款待二俠,便作長夜之談。
李祥告以「父親借著省中密令,把二俠待若上賓,所有酒食用具無不齊備,隨喚隨到。二俠現住西花廳旁內簽押房後小偏院內,正門已閉,只有小門與簽押房相通,只一執役小童終日隨侍,不許離開。
「父親以外誰都不許入內。西花廳外故意埋伏下許多兵役捕快,也是二俠所教,他說清廷養有不少鐵衛士,耳目眾多,如不這樣做法,無益有害;便哥哥回去,也須改扮服裝,裝著下人才能入內,如何能與對飲?」
李善知道事情嚴重,只得罷了。一看天澄來書,寥寥幾句借別慰勉的話。內附一信,密封甚固,還未到開看時日。一會船便靠岸,弟兄二人並騎回衙。
李善見過父母,請安之後,元甫問了幾句功課,隨由袖中取出一卷文課,笑道:「我兒本月文章頗有進境,這是我昨日所披,並還出了一個題目,你歇息片時,可往內書房仔細揣摩,將文做好,明早我還要看呢。」
李善知那文課乃三月前所做,料有原因,見天近黃昏,父母俱令飯後再走,只得陪坐在旁,談了一陣家常,一問「大哥四弟何往?」
元甫笑道:「昨日你兄因事進省,四兒觀燈回來受了感冒,三兒接你回來又去讀書,也該來了。」
一會李祥走進,父子四人談到天黑。
李善吃完夜飯,便起告辭。那內書房地勢更僻,有一甬道與西花廳簽押房相通,平日堆滿雜物,不能通行。李善因知父親穩練細密,所說必有深意,去往內書房一看,甬道內仍堆了不少雜物,只牆上多了一盞油燈,仔細察看,彎彎曲曲竟有一條小徑可以通行過去,直達西花廳內簽押房後窗之下。
窗外不少怪石古樹,秋草甚高,十分茂盛,地下滿是污泥,本難行走,偏巧甬道盡頭窗外有五六尺長一段地上放著幾塊殘破的假山石,可由石上走往後窗,無須由草泥地裡經過,暗贊父親真個細心,就這樣還恐有人窺伺,由草內走發出響聲,被對頭聽去。
走到窗前探頭一看,父親因未繞路,已然早到,獨坐前房明間之內,桌上點著一盞油燈,手持書本,似在觀書神氣,前面燈光還被人影擋住,暗沉沉的,下人均在房外等候,室中並無他人,忙由暗問小門走進。
小院共是三間靜室,兩明一暗,雙俠住在暗間以內,對榻而眠。來時早已問明,剛走到院中桂花樹下,還未入門,忽聽樹後有人低喝:「快到這裡來!」回頭一看,先是一條黑影往院牆上縱去,一閃不見,身法絕快,匆促之間還未看清,左肩已被人抓住。
因聽出先發話的人是雙俠之一,便未抗拒,一看,手抓自己的正是雙俠中八仙劍李均。未容詢問,李均已先開口道:「李兄不可開口,牆外有人,不知是何來路。少時萬一有人同來,我們不說話,你只作為服侍我們的下人便了。」
李善聽他語聲甚低,神情也頗緊張,故意往房中走進,失驚道:「這兩位相公呢?」
李均應聲進屋,喝道:「我們均在院中乘涼,要你大驚小怪做什,討打不成?」
李善賠笑說道:「還有一位相公如何不見?」李均正要故意發作,忽聽牆上有人笑道:「都是自己人,不要裝了。」
李善聞聲回顧,燈光搖搖中一片玄霧已穿窗而入,面前黑白影子一晃,現出二人,一個正是先前越牆飛出的黃衫客簡靜,另一個中年人卻不認得。
李均忙問:「今夜我已發現兩次警兆,斷定後半夜必定有事,深悔今日去請李兄回來。方才明聽牆外有人行動,李老伯雖派有人,都不在這一帶。即便無心經過,也不是那樣聲音。我們自己弟兄腳步又不會有如此響聲。簡兄連忙追出,不料會是老大哥,莫非我兩人的耳朵還會聽錯不成?」
來人微笑不語,簡靜笑道:「八弟你還說呢,今夜清廷那班走狗因老伯想留我們多聚兩天,推說拿不定是否欽犯,在未問明以前不肯妄報,借著問供,故意晚報了兩天,那班鷹犬竟未得信,另外一伙對頭卻被夜明珠無心走口引了前來,如非大哥不放心李老伯,疑心有詐,守候未去,我們雖是無害,老伯虛驚卻所不免,尤其二位武師難保不吃他虧。
「直到今早大哥暗中查訪,得知李老伯正直光明、愛才如渴真意以後,心中敬佩,因覺不應如此無理,想托我二人先容求恕,並見一面,暗中來此。因李老伯暫時不便相見,書童往返多說了片時,剛離府衙不遠,便發現兩個仇敵由此窺探回去,同往春雨樓飲酒密談,夜來殺官劫獄,救走土豪父子之事,大哥就坐在那伙人的對面,竟一個也未看出。
「事有湊巧,華山童和梁氏弟兄因聽我們在此遊山,趕來相見,到後尋人不見,由盜黨口中間出人被知府用計擒去,連首縣也未經審問,便自飛騎入報,大約日內就要起解,他三人一聽便著了急,總算梁老大人還持重,又看出發話兩人不是善類,聽口氣也似我二人對頭,便留了心,當時尾隨下去。
「先探明瞭對頭所居之處,然後約定夜間同往府衙窺探虛實,見過本人,問明情由,再作計較,不料與段大哥途中相遇,方知底細。本想在此埋伏,將敵黨一網打盡,段大哥老謀深算,恐此舉與老伯有礙,好在他們四位都是能手,華山童更是有名的手辣眼快,力大身輕,疾惡如仇,再多的賊黨也非對手,於是四人分作三起,各用誘敵之策,分頭下手。
「同來賊黨七人,只在華山童手下逃走了一個姓夏的,並還受了重傷。下餘六賊三個被梁氏弟兄殺死,連屍骨也被化去。另外三個原定府衙後園無人之處暗中等候餘黨到齊,同時發難,對於同黨傷亡慘死之事並不知道。
「三人正在林中商計,高興非常,華、梁已跟蹤尋來,這三賊如何能是對手,尤其華山童,左手鐵抓,右手仙人筆,威震關中,群賊聞名喪膽,他那猿猴一般的奇形怪狀一望而知,一聽自道名姓便全膽寒,內有兩個連手也未交嚇得回頭就跑,只有一賊不知厲害勉強抵敵,華山童連兵器也未取用,便將他活活抓死。
「前兩賊被梁氏弟兄窮追不捨,仗著練就輕功,逃得極快,本來也許能夠逃脫,偏巧段大哥正由外來,迎頭堵上,當時點倒。我先疑心清廷來人,也正追出,因不願留下痕跡,索性一客不煩二主,拷問明了口供來意,仍托華、梁三人將其挾往無人之處處死,化去皮骨,以免貽害,現已無事。
「難得大哥深知那位女朋友的身世詳情,故此拉了同來,今夜正可暢談,無須避諱。聽說李兄飯已吃過,幸是好量,老伯又為我們備有好酒好菜,你我弟兄暢飲一回再談前事如何?」
李善問知那中年書生姓段名漪,乃關中請俠中最年長的一位,才來不幾天,互相敘禮,談了幾句。二俠因李善要來,隨侍書童早已遣開,好在酒菜現成,院中設有火爐,四人倒有三個做得一手好菜,李善更精烹調,無須下人,邊吃邊說笑,越發投機,連段漪也成了莫逆之交。
李善提議結為異姓骨肉,段漪首先贊好,李均笑道:「莫忙、我們盟兄弟還有好幾位,不如等到事完,一同聚合之後結拜不晚。我們只稍微敘齒以便稱呼如何?」
當下一敘年庚。除段漪年長外,李均年紀最輕,也只比李善小了三天,李善先聽提起夜明珠,早想探詢,因段漪初見,聽口氣似與文珠極熟,只不知是何淵源,為恐失言,不敢冒問。
簡、李二俠雖然一見傾心,便成知己,但是這類英雄俠土十九不喜女色,也恐被人輕視,未便啟齒。對方偏又縱飲甚豪,談笑風生,只不提起文珠之事,心正懸念。
李均看出李善似想心思神氣,微笑說道:「自來姻緣前定,天生佳麗不配英雄才士,固是人間恨事,便照浦俠女那樣文武雙全,天生國色,也真難怪令人顛倒呢。」
李善見他說時笑望自己,知道那日陸公祠追美,以及廟後和雲翔爭鬥結交經過三人多半知道,不禁臉上一紅,不好意思,正想拿話岔開。
簡靜笑道:「善弟,你我心口如一,似此佳人用情不虛,可惜此是污泥中一朵青蓮,她那身世遭遇實在可憐,我們早想救她,但有兩件難題不便明言。難得善弟一見鍾情,雙方初遇,她的心意雖不可知,你的人品家世、文學武功當不至於有投梭之拒,為此我們才將你請來。你與陸家往來經過我們盡知,真人面前不說假話,為何作此兒女子態?」
李善聞言,越發羞得臉漲通紅,急切間答不上話來。
段漪笑道:「簡老弟就是這樣心直口快,善弟生長詩禮世家,男女之嫌,習慣使然,如何能與我輩山野之人相比。」
簡靜答道:「話雖如此,但是此女為人性剛負氣,不久必為奸人所算,想來想去,只有善弟這樣人能免此一件恨事,難得對她又是一見鍾情,真個再好沒有。不過事在緊急,必須三日之內起身才能挽救。就這樣,中間還有好些人力暗中相助才能如願。難得日間老伯被我說動,卦象又好。
「善弟見了老伯,如是這樣吞吐遲疑,一個不巧,就許誤事。我們坐視這好一個人落入惡人網中,事早知道,不能挽救,並還負了二師叔的遺囑,使對頭得意,豈不氣破肚皮?依我之見,問明善弟是否對於此女終身不二,再和老伯見上一面,由我三人寫上幾封信,交與善弟帶在身旁備用,至多後日便即起身如何?」
李善知道眾人均是英俠之士,心事已被看透,稍微掩飾必生反感,還當自己作偽,想了想慨然答道:「此事甚奇,小弟雖是鈍根,自來心慕道業,從無室家兒女之念,便江心寺天澄禪帥也冒說小弟略有夙根,平日出世之想頗切。不知怎的,自見浦俠女,便覺似曾相識,時刻在念。
「及往陸家夜宴,聞知奇女子畢竟孤身一人,遠遊數千里,諸多可慮,放心不下。行蹤身世俱不詳知,無法盡心,正想不起往何處探詢,幸蒙諸兄說起,自是快事。小弟尚未訂婚,似此天人,焉有不願之理?無如丈夫行事須要光明,婚姻更須兩相情願。
「我對浦俠女固是十分敬愛,但是匆匆一兩面,言語尚且未通,如何說到婚嫁,還有小弟見她孤身少女,遠遊數千里外,趕往相助,即便彼此投緣,也易啟猜疑,不易為人所諒。再如遇到艱危,拔刀相助,本是一時仗義,變為挾惠而來,也使人無以自解,日內跟蹤前往,相機維護,小弟萬分心願,以此求婚,卻礙難從命。」
還待往下說時,段漪笑道:「三弟口直心快,老弟又是頭巾氣重,其實這等說法俱都無須。我看此女處境實是可憐,人又那等好法,我們又受人之托,誰也不應坐觀成敗。無如眾弟兄為了清廷追跡,還有好些事情,無暇專顧,難得李賢弟一見鍾情,恰是天生佳偶,大家期在必成,所以口氣大顯明瞭些。
「李賢弟的心意我所深知,所說也是肺腑之言,最好暫時不說,只將那幾封信寫好,交李賢弟帶去,隨時備用,相機行事,水到自然渠成,決不勉強,如何?」
李均笑答:「大哥之言有理,不必多言,照此行事便了。」
李善還想探詢文珠此行究為何事,一聽這等說法,只得罷了。大家開懷暢飲,無話不談。
天明前,李均走向外屋,把信寫好,交與李善,笑說:「清廷耳目眾多,雖然我和三哥在此,他那一班爪牙還未得信,到底小心些好。明日如不上路,也不可再來相見。我和李兄關心文珠身世下落,另有一紙略寫她的出身大概,回房背人看完可即燒去。
「至遲後日起身,伯父伯母已知此事,甚合心意,尤其老伯母因知李兄無意成家,常時懸念,聽說浦俠女賢美多才,巴不得此行成功,一請必允。你也無須多言,只說進京讀書,一答應你就起身。段大哥有匹好馬可作坐騎。還有三位好友,雖非關中同盟,也是患難至交、便是前說的華山童和梁燕、梁鵬弟兄,號稱華山三俠,可惜因事未來,此去途中必與相遇,此均至交。
「秦人剛直尚義,遇時無須客氣。梁氏弟兄一醜一俊,華山童更是天生異相,一雙火眼,滿頭黃髮,手如鳥爪,身輕如燕,但生得十分瘦小,行動舉止好些與猴相似。弟兄三人常在一起,極少分開,最容易認。初見最關緊要,不可使其不決,當時投機,便成良友,遇事必出死力相助。否則,梁氏弟兄尚在其次,華山童性情古怪,這頭一兩面如被看輕,即便看我弟兄情面仍肯相助,那就差得多了。」
李善聞言謝諾,將信藏起。還想再說一會,段漪年長持重,見天將亮,華、梁三人始終未來,力言:「我們弟兄至多個把月便要相遇,何必在此片刻之聚?目前危機密布,我們仇敵甚眾,李賢弟顧慮更多,還是散罷。」
李善只得慇懃話別,仍由原路退出,回到房內,取出李均所寫紙條一看,不禁憂喜交集。
原來女俠浦文珠此次北行,原是中一奸人圈套。對方本是一個隱名大盜,乃文珠母親昔年所收義子,出身也是耕讀之家,原名黑天雁,從小好武,練了一身武功。因喜交結江湖綠林,日子一久,便與同化。
後來家道中落,便做了綠林行當。因其為人詭詐陰柔,行事隱秘,縱橫北五省十餘年,始終未以真面目示人。他行劫多戴面具,平時像個讀書人,滿臉笑容,誰也看不出他是綠林大盜。雙方分手時,文珠年紀還小。及至文珠母死,被一俠尼收為弟子,一晃十來年,快將武功練成。
黑天雁原是俠尼師姪,俠尼因乃師晚年濫收門徒,造孽不少,久已斷了來往。這次因值俠尼八旬正壽,特命天雁送禮拜賀,不料發現文珠也在那裡,十年不見,出落得美若天仙。
當著俠尼自然不敢放肆,只對文珠說:「義母死後,苦訪妹子下落,終無音訊,每年均往墳上祭掃。」
文珠年輕無知,又因門戶凋零,無什親屬,幼時常見天雁,視為長兄,加以耳軟心活,為他所愚,約定一下山便往尋訪。天雁當時一本正經,又是世家子弟,盜名未露,連俠尼也被哄信,不疑有他。
文珠果然一下山便尋了去,初次涉世的少女,連經對方甘言巴結、又是童時常見的老長兄,本比外人親近。天雁看出文珠性剛好勝,表面裝著老成,一絲不露,暗用心機,循序漸進。文珠不知對方狼子野心,誤認好人,性又好動,當時獨身往來江湖,行俠仗義,賑濟孤寒。
天雁任其往來自然,除裝著誠懇關切、小心奉承而外,從未說個不字。天雁之妻也是一個誘騙來的盜婦,已然死去。文珠見他年近四旬,尚無子女,屢勸續弦,並為物色,天雁只是微笑,婉言辭謝。文珠不知對方深心,每遇同門姊妹和同道至交,必為揚譽。人重文珠之言,也頗相信。
後與關中諸俠相識,引往相見,不多幾日,便被諸俠看出破綻,暗告文珠,說天雁便是近十年來在北五省縱橫為惡的隱名大盜鬼臉於。文珠始而不信,後在暗中查看,得知底細,心雖氣憤,無如素性護短好高,以前說好太過,無法反口,也未向天雁責問,便即遠走江南,意欲訪問幾家親屬。
剛把陸氏母子尋到,天雁便令同黨假說重病將死,請往訣別。帶信人剛走,恰值關中諸俠有好幾位新來溫州,因和文珠交情不深,加以別的顧慮,未便攔阻,只由一位文珠相識的至交向其警告,話又太直。
文珠剛愎負氣,執意不聽。說:「此人對我並無失禮,這幾年來蒙他慇懃厚待,視若親妹,無論如何也須一行。」
諸俠知道文珠奉有師命,在此五六年內必須照母遺囑嫁人,接續浦氏香煙,只為眼界太高,至今尚是小姑居處。諸俠受一前輩異人之托,令其照應文珠,並為物色佳婿。
李善心慕禪修,寄居江心寺,簡、李二俠本所深知,這日看出他對文珠一見鍾情,好生奇怪,暗忖:「這樣一個老成謹厚少年居然也有求凰之想,雙方郎才女貌,再好沒有。」立意促成這段良姻。
正在商計請人媒合,偏巧文珠受愚北上,雙俠也自到案,於是乘便告知元甫,得了允許,才將李善喚回,令照信上所說跟蹤追去。詳情並未明言,只開了一張路程單,令照上面走法追趕,只要趕上三五天就許相遇,否則也必有人指點。
李善見詞意簡略,關於隱名大盜黑天雁用何陰謀詭計,以及途中所遇何事何人,如何暗助,只說相機應付,均未明言,明知雙方素昧平生,此舉孟浪,無如心愛大甚,巴不得當時追上才稱心意。
次日一早往見父母、忽想起父親素來謹細,書香世裔,對此一個行蹤詭秘的江湖少女怎會看中;再說自己與對方一語未交,憑空追逐,也近冒失,如何能夠奉告,心正為難。
誰知乃父早受高人指教,見面便笑問道:「我聽人說你想往京城讀書,並看望你二姊,昨夜已和你母商量,為你準備行裝,明早便可起身。這是我與你姊夫、姊姊和京中親友的信,共十四封,內有幾封均我同年至交。你在途中經過,如有什事,不妨遞信求見,可多一點照應。
「川資也頗充足,如不夠用,向你姊姊和那兩位世伯處暫時借用,由我來還。你年已長,理應成家,如遇合意姻緣,無須稟告,只管答應。我兒素來謹細,我和你母均甚放心。半夜上香,向祖父母先靈稟告,無須驚動外人,天亮就走便了。」
李善見父母說時面有喜容,知道父親老謀深算,顧慮周詳,聽這口氣,只要心上人願意,事便定局,只不知簡、李雙俠用何說詞將父親說動,平日那麼講究禮法的人,對自己的婚事竟如此容易答應,好生奇怪。事雖心願,終是面嫩,不便啟齒,只得恭身應命,陪侍在旁。
初意以為父親必要詢問昨夜和雙俠相見所說何事,哪知一言未發。因將遠行,守在房中不捨離開。
後來元甫去往簽押房料理公事,李善想要隨去,元甫作色道:「連日問案大忙,無暇教你書文。明早便須起身,以備明年應考,在家共只一天,可陪你母在上房等候,我事完即回,今夜睡晚一點便了。」
李善故意問道:「兒子昨日由江心寺回來,途中聽說爹爹擒了許多惡人土豪,還有兩個隱名俠盜,可有此事?」
元甫怒喝道:「善兒怎不聽話?我早和你說過,我雖愛你,公私界限最要分清。除讀書外,衙門公事素不許你母子過問,以防洩漏,被奸人揣摩風氣,從中舞弊,如何忘了?」
李善知道父親見他聰明機智,又有一身好武功,每遇機密大事,開頭雖不肯向家人洩漏,到了緊要關頭往往背人密議;加以幼得親歡,自己固是先意承志,色笑無違;父親也是笑語溫和,從無這等疾聲厲色,又像是做作。
先為了追求文珠之事,父親聽了雙俠之勸,表面應諾,心實不快;方自惶恐應命,退回上房,陪著母親坐了一會,見老母也改了常態,只說家常,對於文珠之事一字不提,卻不時說:「良緣天定,我兒以前一心向道,不想娶妻,我一想起便自愁煩。難得你姊來信,說起你的婚事,看那口氣,好似女家又賢慧又有品貌才幹,只要我兒願意,他們定必竭力撮合。
「這等良姻最是難得,到時千萬不可拘謹:只要人好,我和你爹無不應許。錢已備好三百兩銀子,此是家中賣田賠償前任虧空的餘款。另外一對翠鐲乃我昔年妝奩中物,雕刻精工。頗為珍貴,值錢甚多,你可帶在身旁,似備客邊下定之用,看過便藏好罷。」
說罷,取出一個新制錦囊,將鐲取出。
李善接過一看,見那翠鐲色作深碧,通體晶瑩,寶光外映,日下透視更無絲毫斑痕和不勻之處。知是母親陪嫁時的寶物,價值甚矩,輕易不戴出門,卻賜與了自己。惟恐途中殘毀,再四堅辭。
李母正色說道:「你外公多年顯宦,又是好幾代富貴人家,因我未生麼女,最得鍾愛,陪嫁最豐。此是所賜四寶之一,原備你弟兄訂婚之用,固然你姊來信連女家是誰都未提起,只說人好,事尚難料;但我和你爹抱孫心切,如能成功,也了我一件心事。此鐲外面玉匣恐不好帶,經我昨夜趕制雙層錦囊,外有絲棉包裹,只不故意毀損,偶然失手落地也不會碎,要你這樣小心做什?」
李善只得請安謝命,將囊接過,貼身帶好。暗忖:母親最喜靈慧美貌少女,如照往日遇見這類事,定必盤問周詳,如何也是不提,全推在姊姊身上,和父親口氣一樣嚴密?難道睡這小半夜工夫,清宮鐵衛士已得信趕來不成?兩次想去花廳暗中窺探,均被李母借口明早便要分手,此去日久,不令離開。說時面有愁容,越知所料不差,只得罷了。心中納悶,知不便問,也就跟著閒話家常,以博母歡。
直到黃昏將近,元甫才回上房,手持一卷文課,對李善道:「善兒,你那文章我已改好,連日雖有進境,途中仍須留意用功,不可絲毫荒廢呢。」
李善早看出那是上月父親批過的文課,和回時所見一樣,料有原因,忙答:「此是兒子那夜盂蘭盆會後所做,自覺詞不達意,十分慚愧。幸蒙爹爹恩憐,不加怪責,如何還敢荒疏?兒子幼承庭訓,長讀父書,此次北上,決不敢絲毫言行失檢,必定仰體親心而行,還望爹娘放心,勿以兒子為念。」
說罷將課卷接過,退往床前小凳之上觀看。元甫見他故意避開臨窗一帶,暗中點頭,微笑道:「我兒人甚聰明,但是初次出門,人還是要帶一個才好。」
李善隨口應諾,開卷一看,見文課仍是原樣,只在夾行批改之處寫了幾行字跡。
大意是說:昨夜朝廷衛士不知由何處訪出雙俠盜案,嫌元甫未先馳報,意頗不快。來時將人分為兩起,只由領班一人入見,另兩人暗中查探。幸而事前戒備周詳,另兩衛士人又粗心,來往雙俠所居小院查探,先往民間訪問,得知元甫官聲甚好;再問雙俠被擒之事,因雙俠最得人心,一聽來人北方口音,都推不知,只說知府親帶武師捕快,擒了一家惡霸和所勾結的盜黨多人,雙俠本在江心寺,擒完土豪,自行投案。
雙方動手時,當地人民不多,只有限數十個寺僧香客,事前早被官差勸開,不令走近,上船時又以客禮相待,一直無人警覺。兩衛士問不出所以然來,只疑所聞不實。又去監中探看,正趕土豪父於和所擒盜黨自知犯案太多,難逃法網,有的商計越獄之策,有的大罵:「狗官,我已斂跡,還要欺人太甚,只能逃出,非報此仇不可!」互一印證,覺著知府果是清廉賢能,不由生出好感。
正要去往內衙窺聽,不料華山童和梁氏雙俠暗隨在後,知道李善尚在小院痛飲,恐被發現,忙分一人暗往小院送信,由梁氏弟兄將兩衛士誘往江邊,疑神疑鬼跑了一夜。
剛回店去打算歇息一會,去往府衙見官,為首領班已命官差來喚。原來元甫早就備好呈報公文,說是前奉憲諭嚴命捕那兩盜,只為這兩人偷富濟貧,甚得人心,費了不少心力,剛探訪出他蹤跡,又奉藩台轉來密旨,說這兩人欽命要犯,必須設計生擒,以禮相待,只許軟困,不可動刑,當即親率官差自往誘擒,不料這兩人當面投案,並告奮勇相助擒那惡霸和所結盜黨,居然成功,無一漏網,將地方上多年大害除去。
因其年貌相似,名姓不同,本領又高,不敢操切憤事,連日正用軟功騙取口供,意欲問出一點真情,是否欽命要犯,再行稟報等語。彷彿謹慎過度,惟恐奏報不實,致受處分。犯人住處戒備又極森嚴,別無可疑。來時藩司又說,元甫清官而兼能吏,心有成見,也就放開。
元甫知道愛子正與雙俠夜飲,故意借著宴客延宕,心實不安。又因為首領班說是還有兩人未到,不肯去往小院窺探,只商如何押解之事,知道這類鐵衛士爪牙甚多,耳目靈警,威權更大,也許四外均有黨羽窺探,心中疑慮,表面還鎮靜。那領班似在等人,也不說走。到了半夜,面現驚疑之容,連問二俠盜投案情形,另外可有黨羽?元甫告以前日自行投到,並未見有黨羽。並說所犯的案均在前任期內,自己到任以來從無盜案發生。
領班問不出所以然來,見夜已深,只得各道安置,由元甫陪往賓館之中安息,由兩武師暗中戒備。天明人還未來,才命官差去往店中詢問,說是剛到,連忙喚去,因昨夜梁氏弟兄玩笑開得不大,只在暗中引逗,始終不曾露面,雖然疑心,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事關重大,不敢久停,三人也顧不得再睡;傍午同見知府提人押解。元甫事前忽接一封密函,指點機宜,並說三衛士後面還有許多爪牙,就要趕到,雖對元甫不曾疑心,在此一二日內必須留意,李善更須早日上路才好,問知愛子天明前歸臥,忙和夫人商計,一面為李善準備行裝,一面小心戒備,以防露出破綻,也是一夜未睡。
候到傍午,三衛士忽同來見,說要提人,元甫早告以雙俠異人奇士,武功驚人,必須以禮相待,使其不好意思,切忌動強。三衛士知是實情,並請元甫按賓禮代為先容,再行禮見。正議論間,簷前忽有兩人如鳥飛墜。正是簡、李二俠,見面笑說:「你們不必做作,我弟兄既肯到案,便以犯人自居,無須客氣。休說押解同行,便上刑具,也念你們奉命差遣,概不由己,決無話說,放心便了。」
三衛士反被窘住,還是元甫打圓場,雙俠看在主人面上,才未往下深說。當下由主人備了一席盛宴,算是餞行。
三衛士出身原是江湖中人,一見便知這兩人年紀雖輕,不是好惹。為首領班更把雙俠請往一旁,告以自己當初也是有名人物,家中頗有田業,已然退隱。本心不願做人鷹犬,只為身家性命所關,英雄氣短。兒女情長,沒奈何投順人家,滿擬敷衍一二年再行告退,誰知這張虎皮一經披上便撕不下來。既然當差,便應公事公辦,聞命即行,顧不得天良二字。
當道耳目又多,羅網周密,休說心懷二志,即便偶見被害人是自己的親友或是英雄豪俠之士,不忍加害。稍微詢情冤縱,不久被發覺,立有性命之憂,甚或累及家屬、滿門受害都在意中。另一面,為了年時漸久,傷人越多,到處都是仇敵,越發騎虎難下。不離開當道,仗著人眾勢盛,公私兩面均有極大威力,仇敵還有顧忌,不敢冒失報復。
一經辭退還鄉,立時眾怨交集,齊來報復,休想活命。人見我們手辣心狠,軟硬都來,十九痛恨,實是奉命差遣,概不由己。我知秦嶺雙俠異人奇士,就不奉命禮待,也不敢於放肆,還望看在我們弟兄處境艱危,家有妻兒老小,辦這類事實非本心,多加原諒,賣我們一點薄臉,陪同二位進京,勉強交差,感謝不盡。
雙俠見他所說也是實情,便不再使其難堪,好在三衛士知道對方本領比他們高得多,不是動強可以就範,所奉密旨也是以柔克剛,除隨時宣揚朝廷德意,不許稍微失禮。與其每日提心吊膽,還不如以情面拘束來得穩妥,雖是欽命要犯,局外人看去彷彿幾個好友結伴遊行,絲毫看不出是犯人。
飯後,元甫備好五份程儀,衛士還未開口,雙俠已同聲說道:「我知明府清官,連任多年州縣,新近賣了六百畝祖遺田產,才把以前虧空還清,此銀使是賣田所餘。愚弟兄如非明府清官,恩澤在民,我們又在地方上打擾數年,想為人民留此好官,也決不會自行投案。
「你那家世處境早已探知,如是造孽所得,黃金千兩也只嫌少,何況這每人區區二百銀子,稍有天良也不會收:休看身犯王法,要錢用卻甚方便,既作犯人,在他三俠未覆命以前,不特不會再施故技向人偷盜,並還行止與共,決不擅離一步。這銀子萬不敢領。」
三衛士也早聽說元甫清官,雙俠為他所感,才自投案,一聽行止與共之言,知道這類英雄俠士說話算數,不由寬心大放,一塊石頭落地。心喜之餘,對於元甫也增加好些敬重,程儀自然堅辭不收。
元甫知道鐵衛士出差用費可以隨意報銷,沿途官府敬畏如神,所至饋送不絕,決不會沒有錢用。初意雙俠途中也許打什脫身主意,恐其用錢不便,借送程儀為名一同相贈,及聽雙俠並無逃意,連衛士也辭執不收,只得禮到為止,聽其自去,和送貴賓一樣,親自騎馬送出城外,方始回轉。
起初以為鐵衛士決不止這三人,言行格外小心。等到送客回來,又接異人密函,才知提犯人的衛士雖只三個,另外還有幾個密探,照例是連犯人帶同伴一齊訪查在內。對於原辦案的官府和別的行蹤可疑之人一樣不肯放鬆。
所幸犯人已走,來人為防同伴賣放,或恐樹敵結怨,向犯人洩漏機密,必定隨後跟去,終恐這類要犯,來人必多,在此兩三日內說話仍須小心。最好早點打發李善上路,要少好些顧慮,彼此有益等語。元甫看完,將信毀掉,把內中大意寫在文卷之上,令愛子看完付火焚毀。
李善看完,借著說文為由,回答了兩句。心想:「人言清宮鐵衛士人多勢盛,厲害無比,莫非犯人已走,還有專人守伺不成?」心念一動,便把課卷揣入懷中,暗中撕碎,揉成一團。
因見父親尚在戒備,覺著事雖未必,不可不防,故意笑說:「爹爹為捉犯人,鬧了好幾天眠食不安。因事太機密,兒子事前一毫不知,方才差官去後,才聽出幾句口風。兒子不便細問,欲往廚下親備幾樣酒菜,陪爹娘同飲,再把兄弟們喚來,使兒子略盡子職吧。」
李氏夫婦知道愛子遇見人家席上有什精美肴點,定必用心學來,親手制獻,以博親歡。
元甫笑說:「我兒明早便要進京求學,準備科考,不必親自去了。」
李母周夫人知道丈夫操了好多日的心,又最愛這兒子,巴不得丈夫高興,多吃一點,笑道:「老爺,此是二兒孝心,何必攔他高興?老爺服官雖然清慎賢明,從無餘錢,仗著祖業尚可賠墊,衣食二字照樣講究,又有這樣好兒子先意承志,怕你講究不完,到處訪求,親自做來孝敬,你長年為民勞苦,享點口福何妨?」
李善耳目最靈,似見對窗房簷上有兩條黑影一閃,情知有異。先疑第二撥鐵衛士趕來窺探,恐驚父母,見人已走,不曾說出,心正盤算。猛想起牢中尚有惡霸錢氏父子和二十多個徒黨,這班多半江洋大盜和會武功的打手,辛、游二武師只有限幾個得力徒弟,日夜輪班防守,未必夠用,下餘捕快官差均是廢物。
昨夜盜黨已有劫牢之舉,如非華山童和梁氏雙俠暗中相助,幾乎出事,焉知沒有餘黨再來?明日又要上路,諸多可慮。這兩個夜行人就算他是鐵衛士,似此不經通報,深入內衙,也可裝著不知,向其盤詰,免為惡賊所乘。
想到這裡,連忙插口說道:「兒子告便回房,去去就來。」說罷匆匆走去。
李氏夫婦當他大解,也未理會。李善出門,便朝兩黑影去路走去。經過內廚房,將殘碎文卷投向火中,趕回房內,暗命書童告知游天彪,說房上有人,令其留意;隨把長衣脫下,拿了寶劍暗器縱身上房。
登高一望,只見月明如晝,各房內燈光外映,公役人等從容往來,先前所見兩條黑影已不知去向。因恐盜黨內衙行刺,不敢離開。
李善伏身房頂,惜著一株梧桐樹枝掩蔽,四下查看,不多一會:便見二武師的兩個得力徒弟由大堂左右房上分頭繞來,知二武師智勇雙全,門徒均經訓練,每遇有警,照例不動聲色,暗中分人先護上房官眷,一面分頭搜索,差役捕快只在下面拿了繩索鎖鏈待命擒賊,不是別的官衙人家一聽有賊便鳴鑼舉火,紛紛吶喊,結果不是受人暗算,便是打草驚蛇,一個賊也擒不到。
但是二武師必有一人來護本官,另一人防守監牢,防守監牢,如何只派兩個徒弟前來,一個不曾親到?方料事情扎手,見兩來人不曾發現自己,直朝上房屋頂趕去,暗罵:「飯桶,連我在此均未看見,還擒什賊?」
李善猛覺頭髮似被樹枝掛了一下,心中一動。未及回看,猛又瞥見二堂旁馬廄一面飛起一技火箭,火光甚強,快要高出房簷,忽似被什東西憑空打落,帶著一溜火燄往側面射去。
火光照處,暗影中似有一個黑衣佩刀的人影一閃,料定有賊,不禁大驚。匆匆未暇回顧,一看情勢,賊黨似乎專顧前面,志在劫牢,不會往內衙來,牢中好些要犯如有失閃那還了得,明日已要上路,越想越可慮,忙順房頂趕去。還未到達,先聽監中哭喊咒罵之聲。
照例尋常人犯多押縣牢以內。這次因惡霸父子均擅武功,徒黨均是江洋大盜,縣衙差役捕快恐制不住,專設了一處監房,由二武師率眾防護。犯人知有雙俠暗助,府衙武師都是能手,問案時府縣同審,戒備森嚴,想起平日行為,料定案情重大,除盼長子錢魁約人劫牢反獄而外,越是倔強,越吃苦頭。平日原頗安分,忽然哭喊咒罵,料定變出非常,心中惶急。
再看全衙門雖在暗中戒備之下,方才火箭起自馬廄,還未過房,便被打滅,似尚無人覺察,黑影中賊原藏暗處,自從火光一映之後便不再見,望去暗沉沉的,以為人已逃去。耳聽監房中哭聲隨風吹來,近前一看,監房外站定兩個照例防守的人,二武師不知何往,咒罵之聲己止,只惡霸錢氏父子尚在低聲悲泣。
月光斜照監牆之上,院中長滿雜草,牆頭上的牽牛花隨風飄動,牆又高深,隱聞鐐銬鐵鎖響動和犯人悲歎之聲。因牆太高,月光多被牆擋住,俯視下面黑沉沉的,只有一盞氣死風燈高懸牢外甬道之內。燈光如豆,殘燄明滅,在暗影中頻頻閃動,襯得景物分外陰森。
看去靜悄悄的,和往日差不許多,又不知有什警兆發生。方才房上兩條黑影明明飛過,後來游武師兩個徒弟又由房上趕往內衙保護官眷,和那火箭黑影,均曾親眼目睹,下面眾人還在戒備,怎麼這樣平靜?
李善心方驚奇,忽聽身後房瓦微響,回頭一看,正是本衙武師火龍鏢辛泰,因在下面望見房上有人向監中探望,覺著鬧監的事已然平息過去,怎又有人?心疑是當晚暗助擒賊的隱名俠士,意欲面談,由房後面悄悄掩了上來。
近前一看,見是李善,笑問:「今夜事情雖然鬧得極大,幸仗異人暗助。等我們知道,已自平息。二弟怎也知道?莫非那幾位隱名俠士和雙俠一樣也與二弟相識麼?」
李善聞言,驚喜交集,便將前見告知,轉問經過。
辛泰笑道:「說起來我們也真慚愧。此處不是講話之所,我們下面談去罷。」二人隨同縱落。
李善恐父母懸念,正要命人入報,游天彪忽然走來,從旁接口,笑說:「今晚劫牢之事令尊大人已早得信,他往內衙,便照異人來信所說,我們以為賊黨發難必在深夜,今晚又是好月亮,正在暗中準備,分頭埋伏,不料賊黨詭詐非常,膽子更大,不知怎會探出雙俠已押解起身,竟乘黃昏全衙吃夜飯時混了兩賊進衙來,下餘同黨各照預計埋伏在府牆外面。
「小賊錢魁本在任上,因聞新任府縣風厲賢能,他父子平日惡行太多,恐有不測,特地告假趕回,想把全家接走,暫時避風。途中聞報,急怒交加,他本人武功就好,所交結的江湖能手又多。連夜約人趕來,分頭下手,準備一不做二不休,劫了錢氏父子和一班徒黨入山為寇。
「不料先派來的三個同黨無故失蹤,遍尋不見,又聽案情重大,加上鐵衛士一來,只要回到省裡隨便向總督說兩句話,立可發出密令就地正法。今午又接同黨飛騎急報,說他已被通緝,越發情急心慌。因料我們二三更後戒備更嚴,特地犯險,妄想冷不防提前下手。
「匆迫之間也沒想那三同黨何故失蹤,竟照預計分頭髮難,由兩個本領最高的對付我二人,再分三人迎敵官差,由小賊率兩同黨帶了一捆兵器同往劫牢。只把鐐銬打開,兵器一分,這班要犯都有一身武功,江邊沿途還伏得有好些同黨,船馬齊備,只要成功,立放火箭為號。
「這時,連賊黨犯人為數不下三十餘名,十九好手,江邊埋伏的還不在內,真要如了他願,把本城官兵調在一起也未必能制他得住。
「總算運氣,二十來個有本領的盜黨竟被幾位俠士聲色不動先分別制住了一多半,最厲害是那點穴法十分奇怪,被點以後,三個時辰不為解破自能復原,只是從此用不得力,行動稍快便累得氣喘汗流,週身疼痛,只比廢人強些。等斷了賊黨聯繫,再用賊黨暗號誘其發動。
「經此一來,先去了十之七八。直到錢魁帶了兵器來攻監牢,我二人方始得警覺,連忙分人去護本官,率人趕往牢內一看,錢魁和三賊黨已被擒住,犯人坐臥床上,一個未動,正在哭喊咒罵。忽聽牆上有人發話,說爾等惡貫滿盈,應遭惡報,再如狂吠,我便下來再點一次五陰穴,使你們這群狗強盜非但不能行動,還要多受好幾天的活罪,終日週身麻癢酸疼,碰上一張紙也和刀割一樣,後悔就來不及了。
「賊原因被人點穴,由此就得逃生也成廢人,急得破口咒罵,聞言立被鎮住。先押犯人中好些均是助紂為虐的打手武師,過堂時聽出知府仁厚,意似只誅首惡,不願誅殺大眾。劫牢之事全由小賊發動,事前不曾預聞,生機未斷,自更不敢開口,只老賊父子三人悲泣不已,罵已不敢。
「二武師先已兩次發現異人蹤跡,苦於追趕不上,再四請問,只說賊黨全數被擒,現在何處,餘全未答;知其不願相見,空追無用,只得朝上請問姓名。牆上答道:我弟兄一時乘興為民除害,不願人知。此外還有一賊,本定放完火箭暗號便往內衙放火,已被制住,你們無須往尋,自有一人知道,領去擒捉。說罷人影一晃不見。」
李善聞言,想起方才所見,忙即告知,一同趕往馬廄一看,黑影中倒著一賊,知覺未失,只是不能言動,手上還拿著一張紙條。取下一看,大意是說:後來鐵衛士到時,見雙俠已經提走,全數回趕,大可放心;但李善明早必須起身。為防心懸兩地,所有賊黨均被點了懶穴,無足為害,放心上路,越快越好。並將前途情勢大略說了幾句。
李善看完,驚喜交集,忙即趕往內衙,奉知父母。談到夜深,上香別祖,再行歸臥。次日一早剛起,書童匆匆入報,說有一人交了封信,令照信上行事,不可遲延。李善接過一看,也是催走的信,並說前途必有變故,那匹紅馬已然備好,在離城三十里毛家灣鄉村中相待。由此水陸兼程才可趕上等語。李善隨去上房,拜別父母,帶了書童起身,往北方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