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野岸識佳俠 廣殿松祠驚絕豔 魚籃開法會 滿江星火放河燈
浙江溫州府山水最為靈秀,境內樂清縣雁蕩山風景尤為奇絕,自漢晉以來,名賢足跡甚多,流風遺韻豔傳千古,凡稱兩浙山水之勝者,莫不首推雁蕩。溫州因是府城所在,離海只三十里,水陸要衝,四通八達,雖然僻處東匝而民風淳淳,人物韻秀,文物之盛照耀東南,出產又極豐饒,本來人民安樂,極少盜賊之患。
這年由溫州到雁蕩這條路上突然出了兩個隱名俠盜,操著關西和四川口音,常時往來出沒於溫州、樂清、雁蕩之間,各穿著一身黑衣,頭戴面具,鬢間插著一朵紅絨梅花,身手矯捷,動作如飛,曾於一日夜間往來上述三地,專偷大戶,人不能近,一任用盡方法,派上許多名捕,休想動他一根毫毛!
最厲害是,二人偷盜以前必在事主家中留下梅花標記,有時並還留書,寫明須要何種珍物和多少金銀,事主膽小,知不能抗,如照所說準備,放在房中或者天井以內,人全避開,還不至於傷人,多受損失;如若報告官府,派上兵差捕快暗中戒備,意欲擒他,那就倒了大霉。
無論防範多嚴全無用處,只梅花標記一留,至多三日之內,所說珍物金銀定必如數取走,到時只見兩條黑影一閃便即無蹤,一個不巧還要傷人,休說擒他,連真面目也無一人見到,鬧得官差捕快為他屢受嚴責,恨如切骨,偏是無奈他何。總算二俠盜輕易不肯傷人,就遇官差環攻將其圍困,也只打倒一兩個,縱身一躍,便即飛去,拿他無可奈何。
因不曾傷過人命,官府諱盜,當他飛賊小偷。每遇差役受比不過、全家監禁、不可開交之際,事主定必接到警告,令向官府撤銷告訴或是設法化解,否則不特盜光財物,還有禍事,事主自然害怕,不再追究,可是過不多日,又有盜案發生。官府無可奈何,只得一面加緊防備,一面聘請名手武師百計擒捉,始終無效。
二俠盜人頗慷慨,所偷金銀多半散於貧苦,富紳上豪恨之入骨,窮人對他卻極感德。平日混在人叢之中,誰也看他不出,人更機智靈警,行蹤不定。有那口快的人對他議論,說好無事,只一笑罵,喚他強盜,早晚必吃苦頭,因此談虎色變,誰也不敢說他半個不字。似這樣過了兩年,懸案甚多,為他丟官的已有兩人。
最後一任知府川人李元甫是個清宮,新升知府便遇到這樣難題,到任稟見時,藩司當面嚴命,非將二賊擒到不可。元甫科甲出身,人甚風雅,生子李善,年已十九,因是從小多病,經父執勸令習武,到十四歲上忽轉強健,不特文武全才,人更聰明,機智絕倫,只是天性淡泊,不樂進取。
元甫生有四子,對他最是鍾愛,因勸李善習武的是個至交老友,精於風鑒和大素醫理,說此子生具慧根,不是富貴中人,最好聽其自然,不必拘束,迫令進取。元甫因愛子從小多病,骨瘦如柴,自從習武之後,人雖轉弱為強,但他不喜舉業,習武之外,最喜歡看道書,遊玩山水。
元甫暗忖:我兒文武全才,本來功名極易,偏生性耽風雅,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刀槍拳棒樣樣皆能,只一命習舉業,立時生病,人也悶悶不樂,好在長子已然中舉,三、四二子也都好學,功名定數,既非此道中人,已然是個秀才,不算白丁。也就聽其自然。
李善見慈父不再拘束,越發自得,每日琴書嘯做之外,時往天台、雁蕩山水勝處登臨遊賞,到處尋訪異人,所交往的朋友也都豪俠少年、風雅之士。
溫州本在匝江南岸,城北江中有一島嶼,上面有座江心寺,為宋朝有名禪林,十大名剎之一,瀕江而建,巍峨莊嚴,正門頭一重是韋馱殿,二層正殿有一長廊,西頭通一小院,院中有泉,名為靈壽,水量極輕,無論何物擲向水中,必要浮沉幾次方始下落,當地人又名廉泉。
廟中花木掩映,禪房清幽,方丈天澄精幹詩畫,撢修靈悟。李善久聞永嘉山水之勝,隨宦到府,第二日往游江心寺,與天澄一見如故,甚是投緣。
李元甫清官而兼能吏,所到之處政通人和,百廢俱興,行事問案向來隱秘,事前絲毫不動聲色,縱以夫妻父子之親,也輕不洩漏一字。
李善因乃父端厚慈祥,喜怒不形於色,多麼艱難繁劇之事,向來謀定後動,府城鬧賊之事,因奉藩司密令,從未提說;而到任以前,所有事主均接到二俠盜極嚴厲的警告,說「新任乃是清官,在他任內,我已暫停舊日生涯,再如追控,必下殺手」,全都嚇怕,休說向官府遞呈催案,連提也不敢提,所以李善並不知道。
因見當地山碧水清,民殷物阜,還喜父親政簡刑輕,不似以前兩任勞苦,鬧賊之事毫無所聞,先往附郭諸名勝之區遊覽個遍,日常無事,便尋天澄方丈談禪吟詩。天澄原是一個高僧,見他少年英俊,毫無官家公子習氣,也甚贊許,並為他在靈壽泉旁小院之內收拾兩間靜室,備其夏日避暑、下榻之用。
李善本來不耐衙中居住,又當夏時,得此精舍避暑,大為喜慰,於是雙方成了莫逆之交,越處越厚。李善稟明父母移居寺中,除日常早起回衙參見問安外,輕易不在衙中居住。
南方天熱,溫州雖有海風調劑,早晚還好,中午卻是熱極。江心寺因在水中,江風浩浩,所居又極清雅整潔,窗外綠竹、芭蕉濃蔭滿屋,置身其中,頓忘炎暑。日常無事,不是跌足科頭,方床午睡,便是荷院吟詩,香廚賭酒,再不便是凌晨放舟,深宵舞劍,日常生活倒也逍遙。
這日正是七月十五日,寺中盂蘭盆會,作佛事的甚多,善男信女參拜不絕,晚來更在臨江大放花燈。此是一年一次的中元鬼節,寺僧道行又高,人人信仰,傾城往觀,熱鬧非常。
李善喜靜,不耐香客煩囂,所居偏院旁之靈壽名泉又為遊人臨觀取飲之所,本想一早回衙省親,暫住數日,會完再到寺中居住,不料李母信佛,已先許願,並還暗中命人放了一個燄口。因李善與寺僧交厚,自己是官眷,不便久留,燒香之後便要回家,令其照料,正命下人往尋。
李善得信,稟明瞭之後,重又趕回廟去。天澄先只聽說日前有人來定燄口,不知李母善舉;及聽李善一說,答應到時親往主持,施食升座。李善知方丈有道高僧,輕不應人法事,聞言大喜稱謝。
天澄合掌笑道:「今夜居士最好回衙,免卻許多煩惱,不料老夫人發此善願。老僧近年雖不應人佛事,有人來定燄口道場不會不知,只尊管前日來時,正和居士同繪那幅大散花降魔圖,一時忽略,不曾留意。
「今早居士回衙,還代喜歡,以為居士夙根深厚,以後一甲子雖然介在仙凡之間,但是若無這段因果,成道要早得多,免卻好些煩惱。所以今夜盂蘭盆盛會雖嫌人多煩雜,但那十七處法台主持僧人多非庸流,到了子夜,沿江五百里內孤魂怨鬼齊領佈施。
「居士平日常談因果報應,只惜鬼神路遠,不能親見,今夜在法勝禪師佛法支持之下,常人所見雖只是一片黑風冷霧,居士如隨老僧往謝公亭後小山上臨高下望,便可看到群鬼爭食、皈依實景,便那四萬八千盞河燈由匝江上流第一座法台放入江中,蔽江而下,也頗壯觀,如非內有原因,怎會讓居士回去。
「既然如此,可見定數難移,一任居士深於禪悟,終非我道中人,索性隨遇而安也好。不過這場燄口改由老僧升座,居士燒香之後盡可隨喜,只不要管閒事便了。」
李善因方丈平日時常示意,自己將來必有出世之望,不歸於佛即歸於道,只借塵緣未了,如能擺脫,三年後便可皈依佛門;聞言料有原因,因正事忙,也就不再深問,便率二僕同往李母所設道場之內主香照料。
一會李母來廟上香敬佛,李善隨侍在側,因是官眷,元甫家規嚴肅,原由後門坐轎微服而來,燒完香,看和尚升座唸經、上了表文、焚牒之後,匆匆歸去。
這時,江心寺一帶水濱,連同匝江兩岸,蓋上二三十座席棚,香客遊人之多盛極一時,席棚內外遊人往來出入不斷,大時又熱,李善不耐煩囂,問明上香時間次數,便往外走去,本意尋一清靜之處暫避,也未帶人。
出棚一看,各席棚人已佈滿,廟內外香煙繚繞,結為雲霧上騰,這還是在申未之交,人已這樣多法,料知夜來必更熱鬧。在謝公亭側臨江眩望,各處席棚都是張燈結綵,幡幢林立,香火輝煌,遊人如熾,梵唄經魚、鍾磐之聲晃漾江波,響徹水雲,心想人多天熱,汗氣熏蒸,實在討厭,古松祠想必清靜,無什遊人。
祠離謝亭不遠,原是前明溫州郡守陸公祠廟,陸有善政,郡人感德,為建此祠,以志去思。中有古松,濃蔭蔽日,院字深宏,平日頗為清靜,這時也有不少遊人前往瞻仰遺像,但比別處人少得多,往來也多衣冠中人,不似各寺院蘆棚中囂雜凌亂,人頭擁擠。
祠中香火認得李善,忙來請安招呼。
李善笑說:「無須。我嫌人多天熱,廟中客滿,來此覓地少歇即去。」
正說之間,忽見兩個貌相英秀的少年由內走出,互相對看了兩眼,剛迎面走過,倏地眼前一花,心靈上微微一震。
原來李母周夫人乃李元甫繼室,是個才女,三十多歲始有喜兆,時正隨夫宦浙,因丁外艱,帶孕回轉川東故鄉,到十四個月上方得臨盆。李善降生之夜,元甫正臥書房,因在杭時與靈隱寺僧善因交好,這夜正在書房想念,打算通書問候,忽然人倦入夢,見善因和尚匆匆走進,納頭便拜。
元甫因和尚年將九旬,平日交厚,互相禮重,忙即答拜,欲往扶起,和尚忽然掉頭往內室中走去。元甫因夫人懷孕,久誤產期,人都說是怪胎,時常愁慮,見和尚直衝內室,急醒過來,正想夢境奇怪,忽聽使女來報,說:「夫人夢中見一老和尚進房叩頭,驚醒轉來,嬰兒已然降生,天已丑時,特來報喜。」
元甫聞知母子平安,料定嬰兒必有來歷,心中高興,忙即入內,隔房詢問。周夫人答說:「嬰兒寤生,胎包之外還包著一層薄皮,身雖瘦小,倒還堅實,只是目光亮而發呆,至今未有哭聲,不知何故?」
元甫夫妻情厚,見大人無恙,雖覺嬰兒不是尋常,照理不應如此,好在母子平安,初生還看不出,也就聽之。
過了三朝,先見嬰兒不肯吃奶,恐養不活,後才試出是胎內素,奶娘只一吃葷,嬰兒定必嘔吐。周夫人因嬰兒懷孕太久,多受累贅,對於嬰兒雖不甚喜愛,但因頭胎生女不育,只前房留有一子,見嬰兒年已兩歲,終日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目光卻極發呆,啼笑皆無,又是那等瘦弱,老不長大,恐其難養,也頗擔心。
素日信佛,因元甫三百年書香世家,最重禮法,婦女不能入廟燒香,便自暗許心願,保佑嬰兒成長,不是癡呆,到杭便往靈隱寺敬香。不久元甫服滿,重回浙江,因嬰兒生時曾夢禪友善因,取名李善。
到了省城,周夫人瞞著丈夫前往靈隱寺燒香,由乳娘抱著,剛一下轎,走近山門,嬰兒一眼瞥見山門內四大金剛,當時怪叫了一聲嚇昏過去。周夫人背夫進香,將兒嚇死,自是驚急,連香也未進,便抱住兒哭喊,命人取水灌救,一面飛馬延醫,元甫忽由廟中走出。
夫妻相見,周夫人方自愁急,嬰兒忽然哭醒,元甫不特未怪夫人冒失,反同往各殿進香,然後同回。到家一談,原來元甫因嬰兒有善因投夢之徵,覺著不應如此癡呆,也在這日去往廟中打聽,得到嬰兒降生之日,善因也恰在那一天圓寂,相差只兩個時辰,越發認定高僧轉世;又見嬰兒由此改了常度,靈慧異常,也能吃葷。
周夫人見他聰明,教其認字。嬰兒記性竟好得出奇,過目不忘,三歲未滿,便授以《詩經》,九歲便讀完《十三經》,通曉史鑒,一時江南有神童之譽,只是骨瘦如柴,貌相過於清秀,兩老恐不永年,日常擔心。後經好友勸習武藝,到了十四五歲上身體突轉強健,人也長大,英俊非常。
李善從小愛武好道,天資靈敏,把男女居室認作人生至穢,一向不喜婦女。剛進廟時,曾見面前正殿窗內似有少女人影一閃,並未留意。後見兩少年生得彬彬儒雅,貌相英秀,斷定不是俗流,便多看了兩眼。人走以後,剛一轉背,瞥見面前又有一個穿青羅衫的少女對面走來,正由身旁從容走過。
那少女看去年約十六八歲,長身玉立,膚如凝脂,星眸炯炯,豔光照人,端的丰神絕世,休說平生僅見,便畫圖中人也無此美豔。雖未纏足,但是麗質天生,稱纖合度,渾身上下無一處不是造物匠心巧思,特意為她妝點琢磨而成。
尤其是那一雙纖足,不假纏裹,自然娟秀,圓膚六寸,羅襪如霜,不染絲毫塵垢,說不出那一種高雅清華、飄然出塵之致,由不得目眩神搖,心神欲飛。人已過去,望著少女後影還自出神,暗忖:此女直似天上神仙,人間哪有如此佳人?
看她鉛華不御,裝束雖然淡雅,所著衣質也非寒素人家,這等美貌少女,如何孤身一人,不帶伴侶,獨自遊山逛廟,行動又是那麼從容輕快,好似學過武功神氣?有心跟去探看來歷下落,又覺此舉唐突佳人,跡近輕狂,於理未合,只得罷了,隨去偏院靜室中小坐,心終放那個少女不下,忍不住向香火盤問。
香火答說:「自來未見此女在附近各廟走動,方才公子來前,她獨自一人來到這裡,先向我打聽陸公後人家居何處,是否隨宦落籍,後又探詢積毅山後一個財主,隨往正殿遊玩。我見公子走進,趕來請安,她便走出,來歷不知。」
李善越想越奇怪,平日人本安詳喜靜,自見少女以後,不知怎的,心煩意亂,腦海中老深印著少女婢婷倩影,怎麼也去不掉。後來實在坐不下去,便自走出,到了廟外,又覺心煩,本意不想尋那少女,人卻信步往右走去,心想這裡四面皆水,非船不渡,又當西初,少時便有香會。
各蘆棚中,和尚、善信均要聯合一起沿岸誦經,超度孤魂,會完又是燄口道場開頭,天也涼爽,照例比白天還要熱鬧,此女必是許有心願,或是隨同家人來作法事,決非孤身,何不去往各蘆棚中繞上一回,也許能夠遇上。
不過此女形跡可疑,雖無別意,也預防人誤會,好在今日人多,誰都往來亂走,還可掩飾,作為無心相遇,有何不可?心念一動,勇氣大增,便隨眾人往各蘆棚中走去,表面閒遊,暗中留意,將那十餘座蘆棚全都走完,並未見少女影跡。
李善四外一看,沿岸停泊的游船甚多,都是有來無去,內有三條渡船專載香客遊人,也是如此。時近黃昏,遊人越多,各棚內鍾魚梵唄之聲響成一片繁音,人聲嘈雜,到處都是賣零食瓜果的小販。
心料少女既來此地,不論是燒香還願,做道場,或是遊玩,看放燄口花燈,均不應在這盛會開始以前回去,何況先前又向香火打聽陸家後人,分明有事來此,如何就走?也許往來相左,雜在人堆裡面不曾看到,決計再找一遍。
這次改走反路,哪知仍未見人,方始失望。因在人叢中擁走了一陣,身有熱汗,見前面臨江柳蔭之下地較僻靜,只停著一個賣涼麵的小攤。天色甚是晴朗,斜陽已將沉水,只剩大半輪紅影遠浮東方水大相接之處,光芒萬道,把西半天全映成了紅色,水面上閃動起億萬片金鱗。
長江落日看去十分偉大莊嚴,而這東半面卻是雲靜天空,暮煙欲浮,柳絲拂拂,低及水面。那高約六七丈的柳樹梢頭卻懸著磨盤大一輪明月,柳枝因風飄動,月華也隨同隱現。
樹下麵攤左側泊有一條小船,舟人似看熱鬧走去,空舟無人,釣筒斜掛,靜悄悄的停泊在柳蔭明月之下,清景如繪,與蘆棚這面的繁喧景象尋常之間宛如隔世。因覺地方甚好,又值腹饑,素性曠達,不拘小節,欲往乘涼避囂,吃點涼麵點心。
剛一近前,那賣涼麵的名叫陳二,向在廟前做生意,認得李善,忙起招呼讓座,問:「相公可吃一碗涼麵?」
李善剛一點頭,忽見身後走來兩人,正是古松祠所遇兩少年也來吃麵。李善見陳二對兩少年甚是恭敬謙和,好似相識,不合當面詢問,可是越看對方,越覺氣度沖和,語聲清朗,只是外方口音。
自來惺惺相惜,由不得一見投緣,方想攀談,兩少年已端了面碗走向柳蔭小船上去,各把長衣脫掉,由船內取出食盒,一會擺了好些酒菜,再取一壇酒出來,將壇打開,老遠便聞到酒香,兩少年便箕踞船頭,臨流對飲起來,相對說笑,旁若無人。
李善見對方豪情雅致,酒量甚洪,偏是笑語從容,一味淺斟低酌,不似尋常酒徒爛飲俗氣,端的風雅得可愛,不由心生欣羨,悄問陳二:「你認得這兩人麼?」
陳二聞言,大驚失色,連忙背著小船搖手示意,不令多問。
李善見他那等害怕,好生奇怪,正想再問,忽聽小船上高呼:「再添一碗麵來!」陳二忙聲應諾,匆匆配好作料,把面端去。
李善見陳二去時滿臉愁驚之容,和少年低聲說了幾句,同時卻改了喜色,正要探詢,陳二先悄聲說道:「那兩位客人間相公可要上船同飲一杯呢。」
李善聞言,正合心意,連忙點頭,低囑陳二:「不要收人面錢,這裡有一兩銀子,可代我買些瓜果食物送往船上。」
孫二悄答:「銀子不敢收,相公先去,明日再往廟中領賞不遲。」
李善見陳二堅不受銀,急於往見少年,心想明日會賬也是一樣,便往船上走去,笑說:「二位尊兄對月開榕,臨流暢飲,高人雅致,離俗超塵,不料江左風流重見今日。」
兩少年一同起立,接口笑道:「尊兄名家世胄,翩翩公子。愚弟兄草茅下士,偶然乘興,舟中小飲,兩見駕鶴之姿,心生欽慕,竟蒙纖尊降貴,不嫌剩酒殘肴,光臨同飲,幸而何如之。」隨請李善同坐共飲。
李善請問名姓,兩人同聲笑道:「愚弟兄秦隴野人,因愛江南山水文物之盛,來作漫遊,旅次經年,不久歸去,山野之人,難於仰俯交遊,偶然萍蹤遇合,明日便是東西。尊兄性情風度頗似我輩中人,有緣即會,緣盡則分,人世茫茫,大抵如斯。本是風來水上,雲渡寒塘,互詢姓名豈不多事?舟中雖無兼味,酒卻不惡,還是多飲幾杯吧。」
李善見二人吐屬風雅,丰采清華,微笑答道:「神龍見首,雪鴻無痕,兩兄高士奇人,得奉杯筋,已屬幸會,本不應以世俗通候為請,恕我冒昧,且罰三大杯,以贖失言之愆如何?」
內一白衣少年哈哈大笑道:「想不到匝海三年苦乏知音,今日竟遇通人,吾道不孤,此行快事以此為最了。」
另一矮少年笑道:「鴻飛冥冥,大人何慕,倘有延誤,知音其何以堪?我看還是昨晚所說那句話罷。」
白衣少年答道,「嘉客在臨,此時只宜暢飲,談此無聊之事做什?」
李善不知對方言中之意,方欲設詞探詢,兩少年已改了口風,三人且談且飲,越來越投機。
李善見對方不特文武全通,多才多藝,並還多游名山大川,見多識廣。關於武術所談尤有根底,固是佩服。兩少年見李善風流儒雅,議論精透,無論文學武功均有極深造詣,也都認為罕見的通品,彼此都是相逢恨晚。
李善因對方不吐姓名來歷,也不轉向自己請教姓名,不便再問,心想對方必是風塵中的異人,聽口氣不久便返關中故鄉,難得再見,似此文武雙全的清妙之士,出生以來頭次遇到,難得是彼此投機,一見如故,偏又不說姓名,令人莫測。
正想如何設詞再定後會之約,忽想起陳二方才害怕、先憂後喜之狀,心方一動。
白衣少年笑道:「時已不早,尊兄還要去蘆棚內拜佛上香罷。」
李善聞言提醒,起身告辭,笑問:「後會何日?可否日內光臨江心寺,再圖一醉?」
另一少年笑答:「愚弟兄閒雲野鶴,此事難定,尊兄不必虛候,好在常住廟內,遇機也許便中往訪。賢昆仲已往蘆棚,只少尊兄一人,時已不早,請先行罷。」
李善只得起身。
走到路上,正想對方口氣分明知我家世,連奉母命主持法事全部知道,來時大哥和三、四兩弟均還未到,照母親今日語氣,好似父親不會同來,以免招搖,且看所說對否。
正尋思間,忽見下人尋來,說:「道場將開,三位相公已全來到,命尋二相公前往焚牒。」
李善先覺兩少年未卜先知,大為驚奇,一問三弟兄來的時候正在兩少年買麵以前不多一會,知其先遇,只奇怪這場法事除方丈外連和尚都不知道是母親功德,江心寺離城又遠,隨來下人只有一名,自己廟中避暑,也無人知是知府公子,這兩人竟會如此清楚。
李善一面命來人速同蘆棚,說自己就到,因在船上多吃酒果,一時內急,先去覓地小解。再往前走,越想兩少年越奇怪,正自尋思,忽聽道旁大樹後有兩人對語。過時,似聽內有一人說道:「這事我看十分扎手,還是歸報主人,多約幾個好手,並還要等他回船,經過烏龍灘僻處才可下手,今日兆頭不好。」
因正忙於趕回,不曾留意。走出幾步,覺出可疑,回頭一看,樹後乃是兩個壯漢,神態強橫,知非善類,因見人回顧,匆匆往側面樹林中走去。
等到蘆棚前面,前見穿淡青羅衫的少女忽由對面走來,仍是孤身一人,腰間隆起六七寸長一條,好似暗器之類,行路更快,匆匆相遇,互相又對看了一眼,擦肩而過,心又一動。驟然相遇,不便追蹤,又忙著敬佛,只得罷休。
當時恐其誤會,未便回看,走到蘆棚口外,方始轉身回顧,人已無蹤,不禁大驚,方想此女和兩少年均是從未見到過的奇人,不知是否一路?
忽聽連呼「三哥」,正是三弟李和迎呼出來,同去裡面,弟兄四人一同上香焚牒,做完應有儀式。李善因在小船吃飽,見正開素席,問知底下無事,便退了出來。本心再往小船尋兩少年一談,路上想起少女走的也是這條路,此是江心寺後臨水最偏僻之處,她孤身一人來此作什。
一路尋思,快要到達,見前面小船上空無一人,知己離去。陳二正挑面擔迎面走來,喚住一問,陳二隻說兩少年已走,再問他先前何事驚疑,語便支吾。
李善佯怒,怪其不說實話,陳二使一眼色,笑答:「相公愛清靜,不會到小山上去,又涼快,又好看?小人少時便送茶來,還是帶個西瓜?」
李善會意,隨點點頭,自往小山上走去。
山上疏落落立著好些松杉等古木,這時月輪已高,照得林中滿地碧雲似欲流走,江山美景清澈如畫,清風拂拂,暑氣全消,果然涼爽異常。遙望沿江蘆棚燈火萬點,燦若繁星。雖還未到升座施食放燄口的時候,江中已有好些河燈,由上流頭隨波起伏、飄蕩而來。江面上更有富紳用大船木排所結水上道場,鐘聲饒鈸之聲與潮聲相應。
明月在天,香光映水,熱鬧繁華之中別具一種淒情況味。想起光陰駒隙,逝者如斯,人生百年,有如夢寐,像方才所遇少女直似桂殿仙人下臨凡世,此時看她儀態萬方,丰神絕代,轉眼之間風華消失,終歸黃土,再要紅顏薄命,所適非人,豈不可憐,令人腸斷?似此天人,只宜長生不老,永駐芳華,再遇一個知心多情的如意郎君,常年廝守,心坎溫存,才快人心,而免恨事。
可惜造物不仁,既將兩間鍾靈毓秀之氣萃此一身,便應保其青春,紅顏雖老,如何任其凋謝,受人摧殘,徒供後人憑弔之資?這類傷心恨事古往今來不知多少,以前所遇多是庸脂俗粉,以為載籍流傳所謂美人多出附會,愛者為佳,並非真有其人,不料國色天香果然絕世。
雖然人世韶華轉眼空花,似此絕代佳人能得置諸紅閨,與共晨夕,縱令人生短促,亦復何憾?再要巧遇仙緣,同修道業,駐顏有方,長生不老,等諸劉樊合籍,葛鮑雙修。天長地久,永伺眼波,只能如此心願,便為她受盡千辛萬苦、八難三災也所心甘的了。
李善獨個兒徘徊月下,正在癡想,微聞左邊大樹後有人喘息之聲。過去一看,正是先前所遇兩壯漢,被人綁在樹上,嘴裡滿塞沙土,外用布包,瞪著一雙怒眼正在強掙,無奈綁甚牢固,不能脫身。李善少年公子,終是無什經歷,見這兩人貌相雖惡,身受極苦,雙手反綁,皮肉緊勒,已全腫脹,忽生憐憫,也未詢問經過,先自解綁。
壯漢脫身以後,連挖帶吐,再鬆動了一陣手腳,李善在旁連問兩次,均未回答。剛一復原,便朝李善說:「你不要問,也不許對人說,免遭無趣。」
李善見這兩人如此狂妄,越知不是善良,剛待發作,微聞身後樹枝響動,未及回看,兩壯漢忽然大驚失色,慌不迭往山下逃去。本要追問,繼一想,這等妄人不值計較,今晚人多熱鬧,與人爭鬥容易招搖,方丈又曾囑咐休管閒事,欲追又止。偶一回望樹後,似有人影一閃,走過再看,已自不見。
一會便見陳二一路東張西望,悄悄走來。見面,又朝四外巡視了一陣,見無一人,方始低聲說道:「相公貴人怎不小心?幸而那兩人和你投機,不然,我一多口便是亂子。如非這二位俠客老爺口氣似對相公甚好,要命小人也不敢來了。」
李善問故,才知當地近兩年內出了兩個有名俠盜,前任便為此丟官。因這兩人偷富濟貧,神出鬼沒,以前兩任府縣連用重金聘請有名武師,百計擒捉,休說成功,連二人的年貌均無一人見到過他的廬山真面目。只知二人均是外方口音,不喜人議論嘲笑,犯必不容。
最奇是行蹤飄忽,出沒無常,簡直無法捉摸。富貴中人遇他不到,如遇光降,必被滿載而去。來時均帶面具,看不見他的真形。能見到的人又多受過他的好處;便是見過,也無一人敢於洩漏。
陳二先也不知便是這兩個少年,只為積穀山後有一土豪錢柳泉,年已七十,仗著長子錢魁朝中大官,次子錢耀天生蠻力,是個武舉,本人也有功名,倚勢橫行,無惡不作。本地民風謹厚膽小,畏之如虎。錢家養有不少武師打手,常在外面霸搶民女,自來官府畏勢,多不過問,人民也不敢告,遇害的人十九忍氣吞聲,無可奈何。
陳二有一至親曾受老賊之害,與之巧遇,將人救走。陳二本人上月無意中受惡奴欺侮,也是雙俠借故將惡奴打個半死,代為出氣,給了十兩銀子做本錢。因聽外方口音,冒失請問,受了警告,不令對外宣揚,所以不敢明言。
李善聞言,猛想起父親向例喜怒不形於色,今日歸省問安,忽現愁容,未及請間,便奉母命回廟,似此積案甚多,有名大盜,省裡定必奉有密令,期限也嚴,難怪父親愁煩,只奇怪這兩人的口氣神情、武功文學均非尋常,人又那樣風雅豪邁,氣度安詳,怎會做出此事?心中半信半疑,決計明日回衙問明父親可有此事再作道理。
再問陳二:「樹上所縛兩人可知是誰?」
陳二驚道:「這便是老賊手下黨羽,想是今日廟會,少年婦女甚多,不知何人被他看中,又想擄去姦淫,被這兩位俠客老爺看見,沒要他們的命還不便宜?否則,這兩人都是極好武功,老賊父子又用木排在江中放燄口,人來甚多,誰敢惹他?」
李善方悔先前不曾盤問,先就放人,地方上有此兩個大害,父親的官怎做得好?心正愁慮,忽聽兩岸江心人聲鼎沸,宛如潮湧,連忙回看,只見上流頭飛也似駛來一條大法船,上面燈火通明,河燈跟著出現,滿江皆火。
原來此時承平年久,溫州濱海要區人民殷富,又最信奉鬼神,每年中元鬼節到處高搭蘆棚,施放燄口。一般紳商富民更在沿江大放河燈,超度亡魂,互相爭奇競巧,盛極一時。先前已有一些河燈五五順流漂蕩,這時正是各富豪開始競賽之際,沿江饒鈸鍾磐、經魚梵唄之聲嘈成一片繁音,遠近相聞。
忽然上流頭駛來一條法船,那船長約五丈,寬只數尺,和端陽節的龍舟大同小異。船頭上搭起一座法台,台上一對素燭,粗如人臂,上供香花果餅、五穀鹽茶之類,當中站著一個全副禪裝、身材高大的中年和尚,手挽法決,口誦經咒,一面抓起五穀鹽茶往江中撒去,兩旁八個小和尚,各將船頭上堆積的饅頭米飯大把抓起往江中亂擲。
船頂是一白色篷帳,用竹竿支起,四面空敞,內懸無數紗燈。船舷上又有百十盞蓮花燈,作兩行排列,每邊十六個各穿彩綢密扣短衣、裸著半臂、手執木槳、頭帶蓮花形彩帽的壯士,船中二三十個奏樂的俊童少女,各持樂器吹奏,笙蕭鐘鼓之聲響徹水云。那船上下前後點滿燈火,由那三十二個壯士一齊划動,望將過去,直似一條火龍在水面上緩緩駛來。
因江心寺法台最多,這時蘆棚已全撤去,所有法台全都臨水,各有河燈放入水內,和尚正做燄口施食,到處幡幢林立,香煙繚繞,燈火輝煌,正是道場怯會最盛之時。當地又在江中,四面環水,所有法船到了寺前均要環繞三匝,再各隨其便在江中往來遊行,趁上一陣熱鬧。
等到法事做完,然後就江中焚燒法船箔錠紙錢之類。那條形似火龍的法船相隔江心寺約有里許,後面十幾條大小法船也由離寺數里的蘆棚前面突將燈燭香火一齊點燃,相繼駛來。雖沒有第一條船那麼長大,但也各有勝人之處。江中自從黃昏以後游船漸多,加上幾處水上道場,本就熱鬧非常,經此一來越發火熾。
李善方覺此舉要耗不少人力物力,與其把有用財物耗之於鬼,何如用以拯濟孤寒,施之於人豈不更好?忽聽一聲炮響,先是一枝火箭帶著大串流星由上流頭沖霄而起,緊跟著鑼鼓之聲連連響動。遙望上流水天相接之處忽現出兩三片紅影。
隨聽眾聲歡呼,水陸喧嘩,紛喊:「河燈來了!」跟著便見紅影化為火雲,光燄耀空,逐漸展開,化為千萬點火星,順流駛來。
指顧之間,萬千盞河燈已由上流頭蔽江而下,一時滿江皆是這類蓮花燈佈滿,隨流漂去;後面的還來之不已,當時成了一片火海,連天都被映成了紅色。頭條法船到了前面江心便自停住,細吹細打起來,後面的也相繼到達。
李善一數,共是大小四十三條,到齊以後,都將船頭向前,環繞江心寺作一弧形,環對著方丈天澄主持的法台排列,只頭條法船獨自當前,彷彿群龍之首,居中領導,無敢與爭。行列又極整齊,大船獨自居中向前,看去好似一個極大的火燕貼水張翅而立,甚是壯觀。
再定睛一看,所有法船前面均有一對大紗燈,上寫船主人的姓名堂號。當中大船上,雙燈之外,並有一面黃旗,上繡一個大「錢」字,船頭上站著兩個壯漢,正是先前所遇土豪手下徒黨,已各換了一身新衣,手執鋼叉,神態凶橫,旁若無人,不禁有氣。
因想父親在任,決不容這類凶徒橫行,便往水邊走去,意欲晴中訪問,留神查看對方虛實,以為異日除害之計。剛到水邊,忽見一條小船,上坐二人。這時燈月交輝,水面上荷燈萬盞,隨波蕩漾,所有游船十九燈彩輝煌,笙蕭鼓樂奏個不停,哪條船上都是裡外通明,惟獨這條小船未點一燈一燭,船上兩人文生打扮,對坐艙中,由船後一人手持雙槳划行水上,穿波急馳,其速如飛。本由左側大船縫中突然穿出,往右側掠波駛去,一晃不見。
自從這數十條法船作半環形排列以後,離岸四五丈江面空處照例不許舟船經過,所有游船均在法船兩翼盡頭處停泊遙觀,有的均已登岸,立在處道場法台側看熱鬧,小船突然游過,李善只顧向陳二詢問土豪劣跡,先本不曾留意,及至各船紛紛喝罵,當中大船上人更是其勢洶洶,待要動武,小船也由當中駛過,李善這才看見背影,覺著船上兩人好似前遇少年,船己繞向江心寺後。
李善方要跟蹤趕去,忽又聽法船右翼盡頭有兩游船互相喝罵爭鬥,與岸上觀眾喝采之聲。探頭一看,原來是只小遊艇,中有數人,似與隔船上人爭吵,船頭上立著一個青衣女子,疑是心中所想之人,不顧再尋先那小船,忙由人叢中繞路趕去。
每年盂蘭盆會雖然盛極一時,但因觀眾太多,加上土豪富紳互相爭勝,一個不巧,事完便要發生械鬥,多傷人命。積習相沿,均認此舉關係當年收成,無法禁止。
照例每當會時,官府必要多派兵役,到場鎮壓,幸而人民迷信神權,非真萬不得已,即便雙方勢均力敵,兩不相下,非是深仇大敵,萬不得已,誰也不敢在當夜真個動手。內有幾個倚勢橫行的土豪惡人,本地人俱都知道,更是忍氣吞聲,不與計較。故此械鬥發生多半是在事完之後,只官府賢能事前得信,仍可消弭。
李善到時,見那遊艇共只母女二人,同一年約十三四的幼童,操舟的好似婆媳二人。等到近前,事已過去。定睛一看,船中女子正是陸公祠所遇青衣少女,不禁驚喜交集,低囑陳二向遊人打聽,才知少女並非當地人,似由外地來此敬香看會,僱了一個遊艇,夾在游船之中賞玩河燈、盂蘭盆盛會,不料遇見小賊錢魁手下徒黨,看中少女美貌,駕一小舟尾隨調戲。
船主姓尹,與婆媳二人相識,竟將尹婆喚過船去,令向少女之母勸說,命將少女獻與錢魁為妾,因被對方罵了幾句,賊黨共是三人和一船夫,欺對方均是婦孺,竟過船去,意欲恃強相迫。
哪知少女也是大家之女,同來老婦並非女母,乃是長親,先在日間已遇賊黨尾隨,方才又加調戲,均未理睬。及見賊黨凌逼更甚,不由激怒,挺身上前,始而向其理論,賊黨自然不聽,妄想行強,下手搶人。
少女年紀雖輕,卻有一身驚人本領,只一伸手,先將當頭一賊點倒在地。同來二賊不知厲害,同時伸手,一個被少女一腳踹翻,另一個也被點倒,不能言動。
少女這才當眾宣佈賊黨的惡跡醜態,並說:「同船便是陸青天的後人,也是自己姑母,新由外省來此尋訪,黃昏後才得尋到。因表弟年幼,想看河燈,又因不久便要離去,為此僱船遊玩。竟遇賊黨駕船尾隨,口出不遜,心想這般無知匪徒不值計較,仍未理他。不料過船行兇,諸位眼見,兇器尚在手內,聞說當地府縣人甚清正,諸位可代我把官差尋來,將其送往衙中究辦,並煩作一干證。」
三賊中只有一人能夠說話,見此舉丟人太甚,雖然恨毒,無如對方武功高強,新任府縣清正威嚴,一旦經官,事易鬧大,正自愧忿。少女因旁觀人均怕老賊父子威勢,不敢多事,越發有氣,竟要在三賊臉上留一記號方肯放走。
這三賊黨原是小賊所聘武師,已然丟臉,再被人留下記號,以後如何見人?沒奈何只得低頭服輸。同時,另一賊黨看出對方雖是女流,並不好惹。又聽說知府當夜微服出遊,並帶有兩名北方聘來的名武師和幾個得力捕快,雜在人叢之中,錢氏父子惡跡太多,到處仇敵,惟恐被其發現,把事鬧大,便裝好人,上前勸解,再三向少女說好話,才將三賊釋放。
少女似知那人不是善良,放人時笑說:「我名浦文珠,素來不畏豪強,現住我姑母家中,秋涼才走。誰不服氣,只管前往尋我。」
賊黨同船,狼狽而去;眾人料知錢賊父子必不干休,有兩個好事的先在一旁勸解,人去以後便勸文珠說:「姑娘本領雖高,終是女流勢孤,這河燈就是初起時好看,天已不早,請回府罷。」
文珠笑答:「我聞當地官府甚有賢聲,決不坐視惡霸橫行。清平世界,萬目之下,難道這群無知匪徒均敢聚眾行兇不成?」
兩人見勸不聽,恐被賊黨耳目聽見,告辭走去,別的人自更不敢上前。
李善到時,文珠已回中艙,與同來陸氏母子觀賞河燈,言笑自若,和沒事人一樣。李善借著柳蔭掩蔽,朝船呆望,越看越覺船中人丰神絕代,儀態萬方,由不得看出了神。
正在發癡,忽聽身後笑道:「相公,這朵玫瑰花有刺呢!」
李善回顧,正是陳二隨在身旁,尚未走開,不禁臉上發燒,強笑答道:「休要胡說!這位浦姑娘和天上神仙一樣,如何可以無禮?我因學過幾天武功,覺她小小年紀,怎會有這等驚人本領?可惜不知她的來歷住處,又有男女之嫌。如是男子,我真想和她領教呢。」
隨聽身旁不遠有人接口道:「這個容易。」
李善回頭一看,立處左近遊人甚多,也看不出是誰,是否為己而發。一想語音甚低,決不會被人聽去。
陳二笑答:「相公要打聽她的來歷,果是容易。我看尹三婆和她三人甚熟,明早一問即知,再去廟中稟告如何?」
李善心方一喜,又覺父親在此作官,自己無故訪問民家少女,於理不合,只得說道:「這個無須,我不過見她武功甚好,說說而已。男女不便向人打聽,易遭誤解,還當我也是個壞人呢。」
說完,自覺口不應心,又見為時不早,少女朝自己連看了好幾次,恐啟對方疑心,想要走開,又不肯捨,只得假裝看燈,時朝船上偷看。本意對方不會覺察,誰知雙方目光老是相對,每一接觸心便怦怦跳動,也說不出是何緣故。
似這樣,挨到燄口快要放完還不捨走,江中那等繁華的景象直如未見。後來江中焚燒預搭的冥器法船,陳二想要回去,笑說:「相公怎不往當中正台去看老方丈的佛法?」
這才想起天澄和尚曾令自己往謝公亭後小山觀看群鬼爭食時景象,自己正作法事,也未前往照料,忙令陳二回,自由遊人叢中往當中法台擠將過去。到後一看,江中正燒法船,法事已成尾聲。
初意錢氏父子見手下徒黨為人所傷,必不甘休。細一察看,除當中法船尚在,錢家的游船已不知去向,方覺奇怪,李和忽然走近前來,低聲問道:「二哥可知爹爹也來了麼?」
李善聞言大驚,忙問:「現在何處、可曾回衙?」
李和答說:「爹爹來意不知,也不許問,由辛、游二位武師暗中保護,扮作三個香客來此,轉了一圈,事前還命人通知,不許我們迎接說話,看去好似有什事情,並不單是為了查訪民俗。
「我命李福暗中隨往,後來歸報,說是同了兩個少年在謝公亭上閒談觀燈,辛、游二人均被遣開,神情好似以前相識,談得甚為投機。辛武師便由亭後走出,將李福趕了回來,說是當晚並無什事,偶在衙中無聊,聞此一年一度的盂蘭盆會,來此觀賞,並無他意。如見二哥,不令往尋。」
李善忙喚李福,一問兩少年的穿著神情,與前見舟中少年一般無二。只不知怎會與父親相識,心中奇怪,不敢違命往尋,意欲繞往謝公亭側,遙望是否前遇兩少年。還未走近,便見亭上空無一人,料已離去。再往各泊船處察看,也無蹤跡。
江中紙木紮成的法船已燒,道場法事也早做完,游船紛紛歸掉,那數十條載人的法船早將所有燈彩紙紮之物一齊送放江中預先停泊的木排之上,隨同排上那條十餘丈的大法船一齊焚燒,各自掉頭,輕敲慢打,奏起鼓樂,往來路退去。
當地天熱,有的多就原來游船上乘涼安眠,有的便就相識名寺廟中寄住。這時黎明已近,殘月昏茫,前半夜滿江燈火已全隨流漂去,只水邊江岸蘆灘邊上零落落掛著幾盞殘燈,先前繁華轉眼皆空,一輪冰盤大的明月斜掛疏林小峰之間,殘星耿耿,東方漸現曙色,滿地果核瓜皮,遊人也將散完,只幾個香火雜役收拾殘餘,正在打掃。
同來弟兄下人忽然迎面走來,說:「父親命人來說,現已回衙,命眾事完速回,只李善今明兩日內不奉命不許回去。」說完,便朝預先停泊的船上走去。
李善本意回衙向父請問,聞言好生奇怪,只得暗告李和隨時留意,如有什事,速即命人渡江送信,又到船上坐了一會,等到吃完茶點,開船上岸,天已大亮。想起前遇少女浦文珠方才打傷賊黨,仇怨已深,決不甘休。先前散會時,滿江游船穿梭也似往來如織,因為想找父親,也未發現她的船影。
她共婦孺三人,賊黨人多勢盛,多高本領也非其敵,如知她的住處,也可暗中維護,偏又避什男女之嫌,陳二也不知向那船家婆媳打聽沒有。萬一土豪記仇,今日一早便往尋事,吃了眼前虧如何是好?心中一急,便不想睡,恨不能當時便將意中人尋到,加以保護,才對心思。
這時所有游船十九開走,只留住在廟中的一些遊客,所乘八九隻大小游船停泊廟前,廟後一帶地勢偏僻,江水又淺,從無一船停泊。李善因對文珠鍾情,關切太甚,明知船已開走,仍然沿著江邊尋去,心想意中人曾在陸公祠打聽陸家後人,時已下午,夜來便見她同陸氏母子坐船觀會,也許陸家就住祠堂附近,反正不困,姑且試試。
李善走到廟後,發現前面不遠臨江修竹叢中有一所房舍,正在陸公祠後。及至道繞竹林之外,忽見江邊停著一隻小艇,正是昨夜所見,心中一喜,忙趕過去一看,果是原船,船中空無一人,船頭上剩有半邊西瓜和幾隻桃李之類鮮果,泊在一樹垂楊之下,兩隻小貓正在相對玩弄,追撲為戲,互相馳逐不停,在船頭上滾來滾去。
東方朝陽由遠遠波心升起,萬道紅光斜射過來,映得大片柳林都成金色,江面上也閃動起千萬片金鱗。到處靜悄悄的,料知意中人住在竹林之內,正要入內訪問,剛到裡面,見林中一道短竹籬,上面佈滿牽牛花,正在迎露盛開,籬內一座葡萄架,間以芭蕉,綠蔭滿地,悄無人聲。
暗忖:此地修竹高柳,花樹參差,小山左列,大江前橫,地絕囂塵,直非凡境,自己在廟中住了多日,附近民家多半相識,這好一所人家景物竟未來過。如在事前與陸家相識,豈非絕妙,何致咫尺蓬萊,通詞無計?
李善念頭一轉,忽想起對方全是婦孺,昨日三次相遇,未交一言,無緣無故冒昧登門,這話如何說法?不由把初來時的勇氣熱心一齊去個乾淨,越想越覺不便,重又退了回來。
剛一回到林外,忽聽身後有人跑來,回頭一看,正是昨夜船上幼童。剛把腳步停住,幼童已趕到面前,未容李善開口,喝問:「找誰?」
李善素來面嫩,本是滿腹熱心而來,因見對方辭色不善,知道對方家無壯丁,昨夜隔舟觀望,已被發現,一大早尋上門去,多半誤會,先前想得好好的話竟至無法出口,由不得面上一紅,笑答:「我便住在前面江心寺內,清早無事,來此閒遊。因見這裡風景甚好,主人必非庸流,意欲登門拜訪;後來想起昨夜盂蘭盆會,主人定必歸晚,未便驚動,意欲改日再來,別無他意。」
說時,似聞身側有人嗤笑之聲,回頭一看,乃是一根七八尺高的石筍,石前兩株老松,數竿修竹,景甚清幽,只不見人。因是男子口音,方想探頭石後觀看,幼童已怒喝道:「你哄鬼呢!昨夜你就鬼頭鬼腦掩在柳樹旁邊,朝我船上偷看了好些時。後來走去,天已快亮,才隔不多時,一大早便尋了來,意欲何為。
「實對你說,我陸雲翔年紀雖輕,並不是好惹的;何況還有我表姊在此。如不能還我一個明白,管教你來得去不得,昨夜那三個地痞就是你的榜樣,不用我表姊動手,也把你打個半死。如若自知無理,趁早跪下叩頭賠罪,還可饒你。有話快說,想走不行。」
李善出身世家,平日對人謙和,從未受過這等侮辱。見對方摩拳擦掌,其勢洶洶,說話欺人太甚,無奈自己冒失,對方又是一個未成年的幼童,家中好似無什男丁,如何能與計較?再加心上人就在林內,也許先前發現,幼童奉命而來,休說愛屋及烏,不願動手,便鬧起來也是皂白難分,容易被人笑話。
想了想,只得忍氣答道:「你一個娃兒家,事須認清,不可隨便出口傷人,把好意當成惡意。我在此避暑已非一一日,別的不說,江心寺天澄方丈戒律森嚴,稍差一點的人豈能在他廟中久住?我此來實是一番好意,你既這樣,我也不願多說,我是否好人日後自知,真要蠻不講理,可教大人出來,去往廟中尋我如何?」
陸雲翔先喝罵道:「我家只我一個男子,誰是大人?我娘年老多病,再說你也不配見她。想引我表姊出來真是做夢。這一帶是我家,由我作主,大清早上無故來此窺探,非賊即盜,說不出個道理,我便要你好看!」隨說縱身就是一掌。
李善武功甚高,如何能被打中?本心不願傷那幼童,一閃避開,喝道:「你小小年紀,如何不知進退、我不過一時乘興閒遊,並未到你家去,林外又無圍牆,誰知是你的家,念你年幼無知,不與計較,趁早停手,各自回去,我也不再管什閒事。再如無理,你便要吃苦了。」
說時,又聽石後微笑了一聲,方想:「此是何人,怎不出面?」
陸雲翔已自大怒,大喝:「你有本事,只管動手,誰要你讓?」隨說縱身又是一拳。
李善連避數次,見幼童老是不知進退,年紀雖小,身手卻甚矯捷,差一點沒被打中。雖然有氣,終因對方乃心上人的至親,年紀相差,不願還手,只得一路閃避。先想將對方引往寺前,寺僧見了必代分證;繼一想,對方明有誤會,幼童無知,萬一說起昨夜偷看玉人之事,豈不難堪?只得罷了。
後見幼童一路猛撲,口更喝罵不休,心想:「這等讓法幾時是了,不給他嘗點味道決不會退。」
李善念頭一轉,喝道:「你這小孩如何這等強橫?你家還有大人沒有?如有快請出來,我有話說。我不願以大凌小,已讓多次,再不停手,真想迫我給你吃點苦頭不成?」
李善本意想將陸母和心上人引出一個,喚住雲翔,索性明說來意。誰知連喝數聲,不見人出,對方又是越來越凶,勢更迅急,實在按捺不住怒火,重又喝道:「此是你再三相迫,不能怪我。但仍念你年幼無知,不肯傷你。」
正想運用真力,借著架隔,給對方吃點苦頭,好使知難而退;猛一眼瞥見林側石筍旁有一三尺多高的石樁立在地上,心念一動,雙腳一點,往斜刺裡縱去。
到了石前落下,大喝:「我先教你看個榜樣!」說時雙手一分,一個大鵬展翅之勢,下面金雞獨立,橫起右腿,運用真力朝著石上踹去,叭的一聲,那石竟被一腳踹斷。
碎石紛飛中,雲翔也跟蹤追迫過來,見那三尺來高、尺許粗細的石樁被人一腳踢斷,竟如未見,依舊揚拳就打,舉腳就踢。
李善拿他無法,身形一閃,一個旱地拔蔥之勢凌空而起,剛由雲翔頭上飛過,猛然發現雲翔來勢特急,正往前撲,腳底又誤踏著一塊碎石,一下撲空,待往前面斷石樁上躥去,料非跌倒不可。
因和雲翔打了一陣,看出對方年紀雖輕,武功頗有高明傳授,貌相又極俊美,早就有些喜愛,況又是心上入的表弟,雖見對方蠻橫無理,不知進退,心中有氣,始終不願傷他。
這次因是來勢特急,意欲施展輕功,使知利害,及見一下撲空,看神氣已收不住勢,非跌向斷石之上不可,惟恐無意受傷,仗著天賦異稟,輕功極好,見勢不佳,忙用師傳絕技,身子一側,一個風捲殘花,化為魚鷹掠水的解數,百忙中掉頭向下,人未落地,手已先到,一把抓注雲翔褲帶,就勢上身往外一翻,身子一挺,斜躥出七八尺遠近,雙腳著地,立在地上。
縱時雲翔因吃碎石一絆收不住勢,眼看跌向斷石樁上,暗道「不好」,正待用手去撐,猛覺前面疾風撞來,同時後腰一緊,被人抓住,忙就勢一挺身;意欲反抗,未容動念,後頸又被人叉住,凌空而起,以為敵人還手,身已被擒,連忙反手亂打,一面用腳亂踢。
李善只顧救人,不料對方誤會好意,因是反手,人又懸空,雖未打中,右肩上卻被他倒踢了兩腳,不禁有氣,忙把真力運到臂上,先反振了一下,突伸右手就勢把兩條小腿抓住,高舉過頂,喝道:
「你這小孩太不知好歹,我因見你快要跌倒,恐被斷石跌傷,好心救你,如何還要打入?我已將你擒住,要想傷你豈不容易?我向不肯以強欺人。何況你比我小得多,決非對手,趁早停手回去。下次遇事須要分清善惡,不可如此冒失蠻橫。今日幸是遇我,任換一人,你非吃苦不可了。」
說罷將人放下,以為經此一來,對方當已深知利害,不再糾纏。
誰知雲翔剛一落地,便追撲過來,口中大喝:「你這無賴,誰要你救?今日教我丟臉,我和你拼了!」邊說邊打。
李善見他氣得粉臉通紅,眼花亂轉,情急之下竟想拼命,不禁又好氣又好笑,想不到區區頑童如此蠻纏,又不便傷他,正在一邊閃避,心中尋思,想不起應付之法,雲翔偏是羞惱成怒,越打越急。兩次被李善將雙手抓住,怎麼也不聽勸解,口咬腳踢,一味拼命,只一鬆手便自打來。
後來李善被迫無奈,暗忖乃母只此一子,如何聽其和人打了這些時不加聞問?看此形勢,就引往江心寺,也未必肯聽勸解。這等烈性直似拼命到底,何不使他略佔上風,消氣放手,免被旁人看見惹出笑話。
知其不容分說,便賣一個破綻,將雙手抓住,笑喝道:「我實在愛惜你聰明膽力,如用點穴法將你點倒,我固免去糾纏,見你年紀太輕,性大猛烈,恐受內傷,更恐我去以後,萬一你家師長大人和我門戶不同,不能解開,受害更甚。被你糾纏至今,我還有事,必須回去。現在和你商量,你不過打我不中,我又不曾回手,只為先前救你,誤認丟臉,不肯甘休,我讓你打幾下出氣總該好了。」
說完鬆手,滿擬對方定必亂打不休,好在練就氣功,對方雖會武功,決打不疼,只求息事寧人,免鬧笑話,打上幾下無妨。不料這次竟出意外,說時雲翔先是滿臉怒容;聽到一半,朝側面看了兩眼,微微點頭,便不再用力強掙;聽完。
忽改笑容答道:「我雖年幼,輸命不輸氣,不受人欺。你早這樣說話,不就沒事了麼?你說你住廟內,如是真話,我昨夜觀燈還沒有睡,夜來無事,也許前往尋你,你肯和我交個朋友麼?」
李善聞言,忽想起心上人素昧平生,無緣接近,想不到對方收風這快,以後彼此來往,不特可為玉人盡心,也許還可得見顏色,心中一喜,便把雲翔先前旁觀點頭、化怒為喜之事忽略過去。
李善隨口笑答:「我先前想要登門,本是一番好意,也為素昧平生,無因而至,恐啟主人誤會,重又回轉,是非善惡不久自知。我們相居甚近,如願去我廟中,我雖無什長處,你終比我小幾歲,有益無損。令堂昨夜觀燈,天明始回,不敢驚動,等你到我廟內,明日再來拜訪如何?」
雲翔笑道:「這裡本是我家祠堂後園,前有一堂兄在此居住,他上月全家遷往杭州。家母嫣居,不耐煩囂,平日好佛喜靜,新近遷來才十多天。家表姊浦文珠昨由南京輾轉尋訪到此,欲將家母接去,已定月內起身。我先前當你壞人,現在才知誤會,怪我不好。不嫌我小,想和你交個朋友,可惜相聚不多天就要分手,只好等到將來再尋你了。」
李善還想探詢昨夜之事和文珠的來歷,忽聽林內有人喚了一聲「雲兒」,雲翔忙道:「家母喚我,夜來再見罷。」
李善只得作別回去,歸途遇見船家婆媳買菜回來,朝自己看了一看,意似驚奇,對面走過。李善正想錢賊父子就許今日帶了徒黨來此尋仇,深悔方才未對雲翔明言,萬一變生倉促,照護不及,如何是好?
又想當地孤懸江中,四面皆水,賊黨人多勢眾,必以船來。如被其將人擄走,自己除非事前警覺,有了防備,決難追上。仔細盤算,且先回廟,等陳二到來,向其打聽明了賊黨虛實,命人過江稟告父親,將二位武師請來,先防一時。
父親聞得賊黨如此凶橫為惡,必不寬容,只把這兩日渡過,訪出賊黨惡跡,或是有人告發,不特心上人平安無事,還可為人民除此大害。
李善邊想邊走,行經昨夜小山石峰之下,忽聽一聲斷喝,迎面轉角上飛也似跑來幾個背插鋼刀的短衣壯漢,緊跟著一股疾風帶著一條白影,突由離頭兩丈多高的山石之上往下飛墜,心疑惡霸帶了徒黨來此尋仇,只不知峰上縱落那人是何來歷,連忙往側縱退,一面把長衣脫下,定睛一看,不禁驚喜交集、出於意外。
原來賊黨前頭共是六人,後面的尚還未到,昨夜所放兩壯漢也有一人在內,峰上飛落的那條白影,也是昨夜古松祠路遇、後在舟中同飲的兩少年之一,不知雙方何事結怨,一言未發,便自交手。
心料還有一人尚在峰上,抬頭一看,少年飛落之處乃是近峰頂處一塊突出的奇石,別無人影,耳聽群賊怒罵怪叫之聲,朝前一看,就這上下巡視晃眼之間,當頭六賊已倒了兩個,後面又追來了三個賊黨,各持刀槍,一擁而上。
少年獨鬥群賊,手無寸鐵,縱躍輕靈,動作如飛,不消幾個照面,又被打倒了三個。下餘四賊武功較高,少年好似不願傷人,除開頭兩賊各被打跌在地傷似不輕而外,下餘諸賊只將兵刃奪去,將人踹翻,只不起身再鬥,便不再追殺。
李善見那少年中等身材,年約二十六七歲,面如冠玉,聽他昨晚談吐何等儒雅,想不到竟有這高本領,並擅空手入白刃的功夫,身法手法靈妙非常,正在自愧弗如,暗中贊佩,忽想起兩少年文武全才,人又豪爽英俊,便真是陳二所說隱名俠盜,這等異人也不應失之交臂,難得賊黨倚眾行兇,正好借著相助以為結納之計。
先前賊黨持刀聚眾喊殺而來,李善疑是來尋心上人的晦氣,早就激於義憤,把長衣脫掉,後見少年武功甚高,只顧驚奇旁觀,忘了動手。主意打定,便縱身上前,大喝:「大膽毛賊,竟敢白日之下聚眾行兇!」
說罷正要動手,猛覺身後有人拍了一下肩膀,回頭一看,正是昨夜隨了父親微服私訪的衙中武師游天彪,不知何時掩來,連打手勢,不令上前。料有原故,方想詢問,游天彪重又將手連搖,不令開口,手朝四外連指。
原來當地乃江心寺後最隱僻的所在,一面是山,餘者均是樹林,夏秋之交草木繁茂,野麻雜草比人還高,叢莽林樹之間現出好些人影刀光,對面來路道旁也有數人,各著短衣,坐在山石之上,乍看好似昨夜未走的香客在乘早涼,因覺面熟,定睛一看,本衙武師火龍鏢辛泰也在其內,不禁恍然大悟,知奉父命而來。
李善暗忖:「這兩位均是北方有名武師,昔年往江南訪友,受了強盜攀連,問成死罪,鐵案如山,已無生理,離家數千里,舉目無親,辛泰想起傷心,正自悲哭,被游天彪喝住,說身負奇冤,乃是定數,人壽百年,終須一死,何必作此兒女之態?鬼如有知,再尋昏官狗賊報仇,倒不如早點痛快。。
「時父親正由於潛經過,去往冒化赴任,恰是鄰縣,因聽二囚北方口音,所寓旅店與監房一牆之隔,聽得逼真,一時激動俠腸,仗著和縣官是同年,知其人頗清廉,但是仁柔無用,不是能吏,便在當地留了三日,先訪出一個大概,往見縣官,問出前任定讞只是奉行成案,據呈原供呈報大府,並非有心。
於是背人告以冤枉和可疑之處,惟恐縣官受累,又想了許多方法旁敲側擊,終於昭雪。二人感激救命之恩,由此追隨不去。父親連任繁劇,任多疑難的盜案,從無不破之理。二人例不輕出,何況一同出馬,並還帶有官差捕快和幾個得力徒弟,照此情勢,不是對那土豪父子,便是對兩俠盜。
昨晚曾聽李福說,父親曾在山亭與兩少年對談,怎會今日派人擒他,父親為人最重肝膽,又喜英雄俠士,對於功名前程決不似尋常俗吏那等看重,萬不會用詐術埋伏,誘人入網。如非是對兩俠盜而來,又不應如此大舉,其中必有原因。
李善方自奇怪,耳聽道旁樹林中又有人發笑之聲,偏頭一看,哪有人影,同時,對面四賊又有兩個受傷敗退,剩下老少二賊尚在苦鬥。少年穿著一領青羅衫,腰間好似插著一圈似鏢非鏢、長約數寸的暗器,金光隱隱往外透映,也未見其取用,始終憑著雙手對敵,連羅衫也未捲起。
先敗諸賊除昨夜所放壯漢傷勢較重、被同伴扶走而外,下餘還有四賊均能行動。因中間發了兩次暗器,一半被少年用腳踢飛,一半隨手接去回敬過來,賊黨打入未打成,反受了傷,經此一來,全都震住,不敢上前。
內有一人見勢不佳,已先跑去。辛、游二武師和同來多人始終遙望未動,所伏之處多半隱秘,越看越像為兩少年而來,只不知何故不曾出手。
回顧游天彪已然溜走,暗忖:兩俠盜雖然犯法,不過偷富濟貧,人卻俠義,錢氏父子卻是人面獸心,無惡不作,以爹爹的精明強幹,既出私訪,不會不知。難道只顧敷衍上官,地方上這等大害反倒留為後圖不成?
李善心正揣測,忽聽喊殺之聲,當頭一個鮮衣華服的少年手持雙銅,帶了一伙打手如飛趕來,同來還有一個身材高大的凶僧和一老年禿子,一到便將長衣甩去,喝令「動手!」和尚把手一擺,獰笑說道:「你們退下,無須倚仗人多,待我上前,看這小狗有多大的本領!」
說時群賊正向少年一湧齊上,只和尚,禿子攔住為首少年,向眾發話。話未說完,猛覺面前人影一晃,禿子大喝:「禪師留意暗算!」
話才出口,叭的一聲,和尚胖臉上早挨了一個大嘴巴,急得哇呀怪叫,暴怒如雷,手握禪杖,便要動武,隨所喝道:「無恥狗賊,人多何用?不必吹什大氣,且叫你嚐嚐一對一的味道。」
李善在旁,早看出來人滿口川音,身材矮小,正是昨夜所遇另一少年,覺著這一已掌打得爽快,忍不住叫起好來。
對面賊黨先見李善少年英俊,相貌似個會家,早疑是前鬥少年同黨,如非昨夜所放壯漢認出貌相,向眾聲言「此非仇敵」,已早上前動手。後來賊黨因先鬥壯漢已走,因覺李善在旁觀戰,面有喜容,相隔又近,俱都生疑;再聽發話叫好,立時激怒,內有兩賊口中怒罵,當先殺上前去。
李善大喝:「無知鼠賊,也敢欺人!」
正要動手迎敵,先一少年本在獨鬥群賊,忽然大喝:「這般地痞土棍不值李兄動手!」
聲隨人到,突由人叢中飛起,一躍兩丈,似鷹提小雞一般,由二賊身後凌空飛墜,只聽「哎呀」連聲,二賊聞了驚顧,己自無及,吃少年一手一個夾頸皮抓住,喝聲「去罷」,雙手一場,只聽「哎呀」連聲,二賊已被少年拋球也似甩出兩三丈遠近,落向道旁野麻林中。跌個半死。
群賊跟蹤趕到,後來少年也和凶僧、禿子鬥在一起,忽然回身喝道:「八弟,賊已到齊,只老賊一人在家,隨便派兩人便可抓來。天已不早,我們該下手了。」
兩少年本是空手應敵,突把長衣脫掉,矮的一個手往腰間一摸,取下一根看去又堅又韌、細小如指、長約丈許、形似釣竿的皮鞭。
禿子見敵人兵器先環腰間、出手挺直,尾梢甚細,釣絲也似,不禁大罵,喝問道:「朋友,你是何人門下?現雁山六友相識麼?」
川音少年冷笑罵道:「放你娘的屁!莫非這靈蛇絲所制兵器只有姓石的才有麼?三太爺姓簡名靜,到此三年,今日才露真姓名,難怪你們這伙毛賊有眼無珠,也不打聽打聽。」
凶僧手中禪杖才一照面,先被簡靜一腳踢飛,連虎口均被震得生疼,知是勁敵,隨同縱避之勢,忙把腰間所帶短兵器日月連環鋼架取出,一聽對方自稱簡靜,所用兵器竟是昔年雁山六友曾經用過的靈蛇絲,不由大驚,但覺敵人年紀太輕,這類異寶奇珍乃有主之物,怎會到他手內?
心中遲疑,手中兵器正往下斲,滿擬架沉力猛,這類軟兵器決禁不住,哪知一槊打下,敵人並未躲閃,只把釣竿橫著往上一擋,那麼細一根皮鞭竟比鋼鐵還堅,連彎也未彎,力氣又大。
凶僧吃這一擋,右臂當時酸麻,暗道「不好」,竿絲尾稍忽似靈蛇掉尾,微一顫動,橫掃過來,一下打在肩頭之上,似被利刃勒了一下,當時皮開肉綻,鮮血直流。負痛情急,剛怒吼得半聲,簡靜騰身一腳,已踹向凶憎大肚之上,當時口噴狂血,仰跌在地,暈死過去。
前一少年長衣脫去以後,先把腰間環繞的形似晴器之物連那皮帶隨手摘下,朝李善拋去,笑說:「小弟不久有事,敬煩李兄代為保管,不必過問,請先回廟去罷。」
李善接過一看,皮帶甚寬,那暗器乃八口七寸來長的小金劍,連忙應聲佩好。群賊因見敵人厲害,挨著便倒,幾個有本領的已全受傷打敗,多半膽寒,只為小賊同來,性情兇暴,不敢逃退,雖然隨眾喊殺,只是虛張聲勢,誰也不敢冒失上前。
及至兩少年把長衣脫掉,現出那兩件奇怪的兵刃暗器,禿於見小賊自不動手,還在一旁厲聲喝罵,催令同黨上前,先使眼色令其溜走,竟不肯聽,因知那靈蛇絲的來歷,敵人武功又高得出奇,不敢和人硬對,仗著身法靈巧和多年練就的輕功,正在勉強支持。
一見另一少年現出八口金劍,越發心驚,大聲喝道:「二俠英雄可是秦嶺小雙俠麼,近年所傳俠盜必是二位無疑了。你我素無仇怨,只為小弟兄們無知冒犯,才有今日之事。二位只顧趕盡殺絕,可知四外官差羅網密布,我們不過一時氣憤,聚眾群毆,便到官府也沒有多大罪過,況又備有到岸投首的人,至多花點錢便可了事。二位卻是奉命嚴拿的要犯,何苦上人圈套作什?」
簡靜笑罵道:「我知你這禿賊老奸巨猾,既知秦嶺小雙俠威名,當知我弟兄的心性為人,他便是我骨肉之交八仙劍李均,如其怕事,豈肯顯露行藏?今天還不知誰是上當的呢。」說時,群賊又被李均打倒了好幾個,只剩兩人想要逃走,剛逃出不遠,便被官差攔往擒去。
同來小賊錢魁少年好勝,先還負氣不肯就退,及聽禿子這等說法,簡、李二人在外極少顯露其名,雖還不知厲害,秦嶺小雙俠的威名卻早聽人說過,又見四外埋伏的官差各持器械,由樹林和野麻地裡現身,往中央走來,想起平日所為和知府的政聲,新任縣官也非好惹,心正有些發毛。
猛瞥見一個同黨氣急敗壞如飛趕來,還未近前,便把雙手連搖,高呼:「相公快打主意,老莊主已被官府抓去,消息甚是不妙!」錢魁聞言大驚,不等話完,見禿子正與簡靜苦鬥,敵人始終未下殺手,只用那一根能屈能伸、剛柔並用的靈蛇絲將人圈住,一味引逗戲侮。
禿子先還仗著一身輕功勉力應付,幾個照面以後便自相形見絀,打是打不過,跑又跑不了,幾次說好話示意同逃,敵人偏不肯聽,急得面都變色。小賊到此地步才知凶多吉少,恰好立處臨江甚近,有一港漢可通,自持精通水性,故意喝道:「爾等不必欺人太甚,小爺出手便要你們好看。」
口中說話,一面脫去上衣假裝拼命,暗往後退,冷不防翻身往後倒縱出去,接連幾縱便到江邊。
辛、游二武師已率眾官差環繞過來,但未動手,仍作旁觀,只簡靜和禿子動手,這一面來去路斷,誰也沒有料到小賊會赴水逃走,見狀同聲暴吵,正待追去,辛、游二武師畢竟成名多年,識見過人,先前奉有密令,須聽兩少年主持自動,不可勉強冒失出手。
因料賊黨人眾,帶人雖多,全力擒賊,不令漏網,本就看出這兩俠盜是異人奇士,再聽說起是秦嶺小雙俠和所用兵器靈蛇絲,越發驚奇,早有成算。一見小賊打算赴水逃遁,眾官差徒弟紛紛吶喊追殺,忙喝:「爾等無須妄動,憑雙俠在此,還會放鼠輩逃走不成?只擒餘黨便了。」
簡靜接口笑道:「這話不差,八弟擒此禿賊,不可傷他,等我抓那小賊回來。真要被他逃走,我弟兄太丟人了。」話未說完,人已飛身而起,一躍便是好幾丈。
小賊錢魁也快逃到江邊,正待往水中竄去,忽聽一聲嬌叱,一點寒星突由斜裡飛來,一下打在小賊的腿上。小賊已然縱起,「哎呀」一聲落入水中,仍想負傷由水中逃去,猛覺左腿上一緊,似被毒蛇纏住,其痛徹骨。
可憐小賊雖會一點水旱功夫,但是從小嬌生慣養,幾時吃過這樣大苦,一面慘號急叫,一面回頭用刀去斲。先還當是水蛇作怪,回頭一看,不禁大驚,原來纏腿的哪是什麼毒蛇,竟是敵人簡靜由後追到,揚手一靈蛇絲剛將那條痛腿搭住,順水面往回倒拖。
小賊也是平日霸佔民女、侍強行兇、惡貫滿盈之報,先被暗器將腿骨打碎,再被靈蛇絲一纏,怎能禁受?那靈蛇絲最是奇怪,不特能剛能柔,由主人的心意屈伸自如,最厲害是前半段暗藏吸盤和倒須鉤刺,只是血肉之軀被其纏住,立時深嵌入骨,越勒越緊,除非識得靈性用法的行家,休想解脫。
小賊痛急心昏,忍不住厲聲慘號起來。這一張口,江水立時倒灌而入,傷處又疼得不可開交,驚悸忘魂中妄想用刀斲斷,不料那東西堅逾精鋼,不用刀斲已疼得刺骨鑽心,又癢又麻,及至用刀斲上去,只震了一下,紋絲未動,傷處越發勒緊,皮肉一齊勒斷,深嵌入骨,奇痛越發難忍,又灌了一肚江水,等拖到岸上,人已暈死過去。
另一面,八仙劍李均已朝禿子喝道:「我久聞你這禿赤練是錢賊父子的軍師,全家上下除你衣食父母外,把你畏之如虎,可惜人民怕錢賊父於和你的凶威,敢怒而不敢言,連我弟兄在此兩三年,也只今春才知爾等惡跡。本意為民除害,因前任官府仁柔無能,已因我弟兄受累,府縣一齊丟官。
「後任府縣更是清官賢吏,一則恐再累人受害,再則久聞李知府文武全才,愛民如子,不畏權勢豪強,心想看看他的政績,遷延至今,不曾上門尋你晦氣。你三人居然也知道一點避諱,方以為從此斂跡,哪知凶僧一到,故態復萌,昨夜盂蘭盆會,又在妄想強搶民女。
「我想這類犯法的事既有好官在此,決不坐視,無用操心,再說所搶的也是一朵有刺玫瑰,憑你們這班鼠賊,反正奈何人家不得,便由你去。誰知你那手下狗黨有眼無珠,因聽我簡三哥說了兩句閒話,便命兩狗黨來尋我們。我因不肯殺人,將他綁在樹上,令其傳話,後來被人放掉,小賊聞報,竟敢率眾尋我弟兄,並想將昨夜女子搜尋回去。
「我因昨夜李知府出來私訪,無心相遇,談得十分投機,知他為我弟兄作難,起初想擒我們,一談之下立時變計,情願為我弟兄丟官,也不再完此案。所說不問是真是假,他本帶有兩名武師,好些捕快,並不知我二人本領高下,竟肯當面放過。
「我先還當他穩中之計,欲擒先縱,自己回衙,暗中令人下手,誰知跟了一路,不特原班回去,還向二位武師下令,即使無心相遇,也須避道而行,以免誤會。這等明眼豪俠的好官實是少有,我們今朝自行投到,自願為他完案,但須事前由我弟兄出手,就便把你們這些大害除去,惟防漏網,故意引逗,等到小賊、凶僧和你一起趕來送死,方始下手。
「李知府先還再三不肯,經我力勸,方始應諾,照計而行,由我弟兄上場,將你們所來狗賊全數擒住,以應昨夜之言,二位武師只在一旁指揮擒人。休看你年老成精,詭計多端,殺你這禿賊不過反手之勢,因你平日雖然助紂為虐,作惡多端,今天倒還眼亮知機,上來便說軟話。
「我弟兄向例伸手不打笑面人,為此和你相持至今。現在群賊均已被擒,無一漏網,休說放你不過,借大年紀,平日受人喂養,一旦勢敗,獨自逃生,棄之而去,日後也無臉見人,依我之見,乖乖的放下兵器,任憑官差把你擒走,既免受罪,還顯光棍,你看如何?」
群賊在李均揮手為號之下,已被眾捕快官差全數上了鎖鏈,小賊也被簡靜拖上岸來,倒提雙足,朝後背心一拍,江水立時吐出,悠悠醒轉,點手招呼二武師說道:「賊黨全數就擒,無一漏網,但我弟兄也是要犯,已和李老先生說定,二位只管將我弟兄上綁,以免賊黨不服氣。」
兩武師見雙俠這高武功,在自成名多年,尚是初次見到,好生驚奇,聞言同聲笑答道:「敝東愛才如渴,自從昨夜一談,對於二位俠客敬仰非常,來時還曾再三囑咐,情願為此丟官,也決不肯侵犯二位一根毫髮。只仗二位之力,將錢賊父子和手下惡黨除去,為地方上去此一個大害,於願已足。」
簡靜忽把面色一沉,瞪著一雙精光炯炯的怪眼,說道:「哪有此理!再如多言,便成虛假,煩告李知府,說我弟兄非但見他是個好官,並還另有情投意合之人,否則,任他千軍萬馬也未必奈何我們。此事無須客套,只管公事公辦。實不相瞞,那禿賊名叫赤練蛇賽韓信秦江,詭詐刁狡,徒黨遍於東南,自身武功也非庸手,如不細心看管,不論監禁押解,早晚必被逃脫。」
說時禿子秦江因聽李均那等說法,知不能逃,慨然應諾,隨同走來。二武師因他無異自投,又知有名巨盜,反正雙俠同行,決無差誤,便給他留臉,不曾上綁。因雙俠詞意堅決,苦勸不聽,只得告罪應命。
李善先見小賊投江時曾有少女人影在江邊樹林中一晃,立有一點寒星飛出,小賊便被打傷,疑是心上人浦文珠。因正擒賊之際,李均又正發話,略一分神,再看已無蹤影。
後來聽出雙俠竟與父親約定自行投案,並還代除地方之害,驚喜之餘又感又佩,知道父親最愛英俠之士,決不這等作為,對於雙俠必有釋放之策,只是拿他不定,兩次想要近前答話,均被李均暗使眼色揮手止住,知有原因,心想雙俠心意已定,勸必不從,此時相見果然不便,只得中止。
本來還想隨後跟去,游天彪忽命徒弟暗中傳話,說:「大人有命,二少爺千萬不可回去。就回,也等三五日後。對於雙俠決無惡意,少爺與雙俠訂交之事也早知道,只管放心。」
李善聞言心方略寬,瞥見二武師押了群賊,陪同雙俠,正往江心寺前埠頭上走去。雙俠因小賊凶僧受傷太重,靈蛇絲具有奇毒,恐其身死,並各給了一點傷藥,醫好方始上路。
各廟字內遊客僧侶和當地居民聽說錢賊父子黨徒全數落網,俱都高興非常,稱贊官府賢能之聲洋洋盈耳。李善見人民愛戴,經此一來,父親官聲更好無疑,也頗喜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