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楊小舫窮途逢義友 周湘帆好俠結金蘭
卻說江西城內有個俠士,姓周名仿,字湘帆。祖上也是功臣之後。到了湘帆手裏,他就學做商賈,在西門外開張磁器鋪。只是癖愛武術拳棒,小時便喜拖槍使棒。他父親在日,見他年紀雖小,膂力過人,便延請名家,教他武藝。湘帆生性聰明,一學便會。到了弱冠之年,從七八位有名大教習,學得一身武藝。縱跳如飛,拳法精通﹔十八般軍器,件件皆能。尤善用飛刀,腰間常繫一個飛魚袋,內藏十八把柳葉刀,無論飛禽走獸,逢著了他,也算晦氣,只消隨手丟去,百發百中。最喜結交江湖上好漢。故此父母去世,幸虧兄弟周宏善于持籌握算,買賣精明,湘帆就把店事家事一切和盤托出,都是兄弟執管。他卻做個清閑無事賽神仙,終日游玩,遇見不平之事,便要硬出頭。人都懼他武藝高強,為人義氣,因此方方一帶,頗有聲名。只是外面少些閱歷,未經遇著異人,聞人講起劍客,心懷傾慕。苦得無處尋蹤,因此時刻放在心上,到處留意。
那一日,在一家骨董店中閑坐,忽見一人走入店來,生得相貌魁梧,像個英雄模樣,只是衣衫頗形潦倒。開口叫:「店主人,小可有一口寶劍求售。」便在腰間扯將出來,放在朦上。那掌檳的接來一看,仍舊放下,道:「客官,這是雌雄劍。兩把插在一鞘內,故有陰陽面的。你若單有一口,卻沒人要。」那人道:「小可只為失散了同伴,故欲尋訪朋友,沒了盤費。劍是果有一對,欲畝下一口防身。如今沒奈何,只得一起售了。」掌檳的道:「不妨,你若要防身家伙,小店裏盡有。只要揀一把尋常佩劍,那種一兩八錢的,也可用得的了。」一面說著,那人已把那一口劍,連這鍍金嵌寶的鞘子,一並取下來。掌朦的細細看過,便問:「客官,這劍要賣多少銀子?」那人道:「我是家傳之物,不知價值。聞得先君說起,值銀百兩。如今減去二十兩,售你八十兩銀子。」掌檳的把劍插在鞘內,雙手放在朦上,說道:「來不及,來不及。卻要倒一個頭來,與你二十兩足紋,厘毫沒得加增。」那人聽了,面有難色。
湘帆站在旁邊,聽他們交易,心中暗想:「此劍非是尋常,就來鞘子看來,鏤嵌得何等精工。諒來是個舊家子弟。此人縱非劍客,定是一條好漢,如今流落異鄉。我何不結識他,做個朋友?常言道:‘恩愛的夫奄,患難的朋友。‘大凡英雄豪傑在落劫之時,容易相與﹔若到風雲際會,魚龍得水,就難尋著他了。今日不可當面錯過。」忙開口問道:「仁兄高姓大名?貴鄉何處?」那人道:「小弟姓柳名葉舟,姑蘇人氏。」也問了湘帆姓名居址。湘帆說道:「仁兄莫非嫌其虧價?」那人道:「非嫌價小,實因可惜。」湘帆道:「仁兄何不當鋪中質了幾兩銀子,後日便可贖取?」那人道:「無如這兵器不要的,所以躊躇。」湘帆道:「既然如此,小弟借兄十兩銀子,未知可足使用麼?」那人道:「十兩盡足敷用。只是萍水相逢,怎好領受高情?」湘帆道:「四海之內,皆是兄弟,區區何足掛齒。但是小弟卻未帶在身邊,有勞貴步,到寒舍奉上。」那人大喜道:「多承美意。」湘帆同他辭別了店主,一路說著閑話,來到家中。
二人進了書齋坐下,家人送過香茗,湘帆便吩咐備酒。那人再四堅辭,湘帆道:「柳兄何必過謙。常言出外一時難,秦瓊賣馬,子胥吹蕭,自古英雄,也曾困乏。小弟生平最愛的朋友。柳兄若要尋訪同伴,不嫌褻瀆,就在舍下盤桓。」二人說著,家人搬出酒餚來,你斟我酌,說得投機。講起武藝拳勇,一切江湖上事情,大家合意。湘帆心中大喜,知他是俠客。後來問起寧王作為,湘帆說他作惡多端,收羅勇士,暗伏軍兵,自從得了李自然為軍師,反情更露。私建離宮凌雲閣,壞任一個禁軍總教頭,叫做鐵昂,仗勢欺人,無惡不作。那王府裏頭,變成會試的武場,天下的勇士,被他收羅了不知多少,豈有不想造反的道理,將來正德皇帝有些危險。聞得江南有徐鳴皋、羅季芳等一班豪傑,暗助朝廷,剪除他的羽翼,十分了得。這老奸恨如切齒,卻又恐怕他們的劍術,裏外防備,十分嚴戒。如今又廣選美人進貢,無非蠱惑君心,想謀計江山天下。湘帆道:「吾兄江南人氏,定知這班豪傑的詳細,可好說與小弟聽聽?」那人道:「蒙兄萍水相逢,如此錯愛,小弟何敢深隱。我實姓楊名濂,字小舫,與徐鳴皋金蘭結義弟兄。實因寧王各處畫影圖形拿捉,故此相欺,望兄休怪。」
湘帆聽了,喜得如獲異寶,連忙踢開椅子,翻身便拜。小舫還禮不迭。湘帆便叫把殘餚收了,快到興隆館中挑一席上等官饌來。小舫道:「承兄見愛,只是尊管們還須守口,不然又恐有累仁兄。」湘帆道:「楊兄只管放心。小弟有句不知進退的話,敢說麼?」小舫道:「仁兄休謙,但說無妨。」湘帆道:「弟意欲鴉隨彩鳳,與兄結為手足,將來附于驥尾,情願執鞭隨鐙。」小舫道:「兄說那裏話來,承蒙不棄,是極妙了!」湘帆連忙吩咐擺上香案,就此結為昆季。湘帆年小,叫小防為兄。
少頃重擺酒席,二人飲酒談心。小舫把自己出身,後來遇見徐慶、鳴皋,到蘇州,還揚州,並鳴皋、季芳一切初起的事,後來到鎮江茅山破金山寺,直到太平縣眾弟兄失散,獨自一人逃了出來,身邊銀兩無多,早已用盡,東尋西訪,一月有餘,卻一個都沒有看見,又恐被他們拿住,所以來到此間暗暗打聽,聞得捉住兩個,在鄱陽湖被人劫救,故此略略放心。湘帆聽了,喜得手舞叫之,說道:「兄長見過劍仙,卻是何等樣子?小弟想慕已久,可能得見?」小航道:「也與常人一般。不過他劍術利害,為人義俠,也是凡人。直要將來修成證果,方為劍仙。卻又不肯來管凡間之事,那就真個尋他不見了。如今賢弟要見劍客,只要弟兄們常聚一處,總有面見之時。」湘帆道:「小弟原是閑身,久欲遍游天下,只恨無伴。今得兄長到,真乃天賜與我。就此居住我家,朝夕可以聚首,同你尋訪各位兄長到來,即便一同出去,相助兄等一臂。」楊小舫正在進退維谷之時,遇見了湘帆如此好客,知他武藝高強,飛刀絕技,心中甚喜又得了一個幫手。就此住在他家。
光陰荏苒,不覺冬沒春初。聞得那一日寧王十美游街,哄動江西各府州縣。南昌城內外,人千人萬,料想眾弟兄總有在此。到了這日,小舫同了湘帆,一早便到西門外一座大酒樓,叫做興隆館,遂到樓上,沿街靠樓窗,擺了一席酒,淺斟慢酌,打算吃到黃昏。看那街上時,晨光雖早,行人已是潮水一般,擁來擁去,好不熱鬧。酒館內的吃客,漸漸多起來。忽見上來一群人,幾個武官模樣。為首的一人,生得梭眉暴目,相貌凶惡,頭戴六楞繡花英雄羅帽,身穿元緞密門短襖,英雄蹺包,足上豹皮靴子,外罩大紅縐紗一口鐘,腰懸寶劍。其餘都是雄赳赳,氣昂昂。來到前樓,座中早擺著兩席上等官菜。
眾人坐將下來。湘帆指著披一口鐘的,對小舫低低說道:「兄長,你看此人便是王府中的值殿將軍,叫做雷大春。寧王命他護送十美進京,這幾日同僚替他餞行,連日在此飲酒。」小舫便問起王府中有多少能人,可有無敵勇土。湘帆道:「莫說勇士,那王府裏三教九流,智勇奇術,不計其數。只說頂頂好、超超等,共有八人。一個叫鄴天慶,一個叫波羅僧,是個和尚﹔一個叫鐵背道人,是個道士,一叫鐵昂,一叫殷飛紅。連方纔的雷大春,這六個都是拔山舉鼎,萬夫莫敵。那鄴天慶與波羅僧,更加利害,刀槍不入,鐵骨鋼筋。還有兩個最利害的,姊妹二人:一個叫余半仙,他的妹子余秀英,都是白蓮教的頭腦,能飛劍傷人,撒豆成兵,種種妖法,變化無窮。」
正在說著,忽見扶梯上跑上一個人來,小舫直立起來。不知卻是誰人,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