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月下共清樽 夜景空明 江山如畫 甕中觀惡鬥 邪雲瀰漫 劍氣若虹
一會入夜。那泊舟之處本是一個小鎮,離岸半里,岸灘上稀落落幾戶人家小店。往來舟船多半路過打尖,極少夜泊,連余式的船共只三條分泊岸旁,岸灘廣闊,相隔均在三五丈間,餘船均是順水,早在下午開走。
二人憑窗外望,月光如晝,江流有聲,照得萬頃江波閃動起億萬銀鱗,岸上沙明如雪,水中石子細巧玲瓏,時有小魚游泳往來於近岸淺水之中,悠然自得,清晰可數,靜悄悄的連個人影俱無,船人均早人睡。二人見時只戌亥之交,余式欲往岸上步月,趁此夜靜無人,去往坡後隱僻之處練習《三元圖解》。
燕玉心中有事,本不想去,因知丈夫怕自己愁悶,借此散心,又見江流千里,上下同清,除卻雲影波光更無異兆,心想:「事情不會如此巧法,鄰舟均是尋常商客,真要有什變故,也是岸上的好。」隨同縱上。
到了小山後面無人之處,練了一回劍,並立月下,余式越看越愛,一把抱住正要溫存,見燕玉用手推拒,氣道:「我一路並未違約,趁著無人之際,我只想得點乾親熱你都不肯,還說對我好呢?」
燕玉因一路同床共枕,上來余式尚守前約,日於一多,雖仍同床分被,並無他求,但是親熱撫愛之際常過限度,從早到夜老是耳鬢廝磨,形影不離。雖知丈夫情愛太深,人極至誠,終恐日久情不自禁。雖然本是夫妻,以身相許,到底有違初意。
見他這時目光注定自己,充滿熱情,抱持不捨,親熱又過了分,假裝生氣,把臉一沉,氣道:「你怎麼越來越不老實,還不把手拿開?眼前同在患難之中,危機四伏,有什心腸快活?一點不把我當人,這叫愛我麼?」
余式見她面容悲憤,星眼波瑩,若有淚意,不知燕玉因見丈夫深情熱愛,愴觸身世,想起前情,有些傷感,只當真個動怒,慌不迭鬆手賠笑道:「好妹妹不要生氣,是我不好,下次不敢了。」
說完,正值一陣風來,燕玉先練了一陣,香汗未乾,倚在余式懷中自不覺得,這一離開,不由打了一個冷戰。
余式見她似有寒意,忙把樹上所掛長衣取下,與她披上。
燕玉見他情急慌張神氣,忍不住笑道:「你忙什麼,我還要再練一回呢。」
余式才知仍非真怒。笑道:「好妹妹真會嚇人,我還當你真生氣呢。」
燕玉嗔道:「你當我假氣麼,再動手纏我試試。」
余式笑答:「你雖假怒,我也沒有那麼大的膽子,招呼受涼,快來練罷。」
說完二人重又演習起來。
正互相對打到急處,余式忽聞身旁樹後好似有人微笑了一聲,忙即回顧,並無人影。再問燕玉,因正專心用功之際,並未聽到。因見月華如水,照得滿林清輝如晝,除秋風蕭蕭、清風散亂而外,哪有人的影跡?只當風吹樹枝作響,竟自忽略過去。等到把一套九十八招小七禽掌法練完,覺著手法均已熟練,彼此又悟出不少解數,二人越發心喜。
余式笑說:「燕妹真個聰明,不論多難的手法一學便會。照此情勢,便遇敵人,只他不會飛劍術法,單憑拳腳寶劍真實本領,決不怕他。反正不困,我們何不用劍再練一回?」
燕玉高興頭上,隨口應諾。二人練拳時寶劍已全解下,掛在左側小樹之上,初意當地無人,不致遺失,就有人來,取用也來得及。先前不曾留意,等到要用,劍已不在,不禁大驚。燕玉記得未次練時雙劍還掛樹枝之上,相隔不過丈許遠近,始終未見人影和別的警兆,竟會無故失去。
燕玉料知不妙,忙問余式:「先前可曾見到?」
余式也說:「練到中途劍還掛在樹上,自聞樹後有人微笑,以後便不曾留意。左側樹林均是百年以上,鬆杉黃桶之類的古木樹身高大,最低的離地也有兩丈以上,獨那掛劍之處是株矮鬆,盤根曲節,高僅丈許,蔭蔽雖有三丈多一片:但在那片樹林對面,孤零零生在危崖之前,與林並不相連。
「崖又高峻,壁立如削。那麼亮的月光,如有人來盜劍,休說夫妻二人都是一身武功,耳目靈警,便尋常人也無不見之理。何況雙方交手之際往來縱躍,捷如猿烏,目光不時與樹相對;劍雖掛在松枝之下,不當明處,有人盜劍也必警覺。」
越想越怪。燕玉驚弓之鳥,更斷定敵人善者不來,來者不善,既能在明月之下聲色不動將劍盜走,影跡全無,必是一個極厲害的能手。想起對頭黨羽眾多,內中不少異人奇士,越發心寒。
依了余式,當時便要往尋,燕玉悄答:「事已至此,不必忙此一時。」
隨把手一舉,朝著樹林說道:「愚夫婦乃鐵扇老人與半殘大師門人,今夜舟行過此,因見月明如晝,夜景清幽,地當曠野,四無人家,連日舟中枯坐無聊,來此舒散筋骨,練習地行仙左老前輩所傳《三元圖解》。
「本是解悶,並非有心炫弄,不知哪位高人前輩在此居住,以致失禮。如有見教,仍望賜見,以便負荊。如是有什過節,也請明示。愚夫婦初經貴地,地理不熟,何必僅露鱗爪,使人莫測高深呢?」
說完,似聽對面崖上有人「噫」了半聲。燕玉耳目靈警,口中發話,早在暗中留神觀看。余式更是性急,聞聲立往崖上縱去。
燕玉正要舉步,因見丈夫已然上前,土崖高峻,人在上面隱藏,丈夫用新學會的輕功踏壁而上,身子凌空,恐受暗算,忙即止步,一面故示從容,一面手按腰間弩箭,目注崖頂,正自戒備。
遙聞遠遠一聲呼哨,聽出是由江邊發來,心方一驚,忽又聽樹林之內也有呼哨之聲,音甚清越,似與應和,知道敵人不止一個,全都能手,心雖愁急,表面還須鎮靜,又須留意丈夫驟中冷箭,三面皆敵,明是布就羅網,有意為難,急切間不知顧哪一頭是好。
後覺是福不是禍,反正不能避免,還是先顧丈夫要緊。寶劍雖被敵人盜去,照著方才所習武功,對方只要不會邪法飛劍便不妨事。心念才動,忽聽余式呼喝之聲,人已到了崖頂,忙即飛身趕上。
二人自將《三元圖解》練會,無論多峻險的山崖均能踏行直上,如履平地,晃眼到頂。見余式正順崖坡下馳,知道丈夫出身世家,所有江湖行徑只憑紅旗楊武師所教一點尋常經歷,並無大用。
強敵甚多,危機四伏,惟恐應付失宜,出了差錯,忙即喚住。趕上前去,還未開口,目光到處,瞥見一個身材瘦小的白衣人正順江邊往下流頭林野之中如飛馳去。因相隔遠,看去越發矮小,簡直不似成人,身法卻是快得出奇,晃眼便躥往江邊樹林之中。
那地方乃是臨江一片密林,竹樹叢生,野草比人還高,長約半里,盡頭處是座危崖,由此往下一路層巒巖壑綿亙不斷。先前來時,因見泊舟之處乃兩山之間的一個大缺口,上下兩頭均是危峰峭壁,下游一帶林莽怒生,似難通行,因此未去。
白衣人卻似走慣,眼看他躥入林中不見,忽又在盡頭半崖腰上閃了一閃,身法之快從來未見,知其輕身功夫已臻絕頂。看神氣必往船上去過,如是仇敵,具有這好武功,為何雙方還未對面便自逃避?遙望船上又是靜悄悄的,連船家也未驚醒,心正不解。
就這注目遙望略一轉眼之間,猛又瞥見崖那面樹林內箭也似疾飛躥起一條黑影,看去似比白衣人身法更快,也更瘦小,看去直非人類,也是一閃不見,晃眼無蹤。因寶劍失盜,就此回船更難尋回,對頭來意也不知悉,好在船中除卻旅費行囊並無貴重之物,還是查明情勢再打主意,心中盤算,余式已說起經過。
原來余式聽出崖上有人,趕上一看,並無人影,同時瞥見白衣人由船上縱出,順江邊往下游樹林中飛馳,當是賊來偷盜,意欲追去,吃燕玉喚住。說完,同在崖上四外觀察了一陣,江風浩浩,樹聲蕭蕭,明月漸西,時已不早,用盡目力觀察,哪有一點人影?
二人連打了幾次招呼,最後又拿話引逗激將,用盡方法,終無回應。燕玉無法,又想起舟中雖無重要之物,所帶旅費如被盜去,前途如何應用?心中愁急異常,表面還不能露出。沒奈何,只得先回船上,喚起船家,打聽附近有無什麼異人奇士隱居在此,再作計較。
回得船上一看,船家睡得甚香,一個未醒,知道來人武功高強,十九把川資盜去,也忘了將人喚醒,忙回中艙細一查看,所有衣服行李分毫未動。
燕玉正在搜索,有無別的記號留下,忽聽余式驚呼道:「燕妹快來!」忙即趕出,一眼瞥見余式手上拿著先失去的兩口寶劍和一張紙條,面帶驚喜之容。
一問經過,才知余式因在艙中尋找不出來人所留標記,所有衣物均未遺失,心中奇怪,重往船頭查看。二人先前回時,對於船桅上所懸鐵扇曾經注意查看,並無異兆。
就這往返中艙共總不過幾句話的工夫,余式二次出來,便發現前失雙劍作十字交叉在鐵扇之下。船桅上還釘著一張紙條,取下一看,上有幾行字跡。大意是說,舍弟淘氣,因見二人練習《三元圖解》,武功甚高,卻不知危機四伏,敵黨已早尋來。
黃三姑昨夜往探,因自恃輕敵,獨入虎穴,遇眾強敵環攻,幾受重傷,幸有一好友便道往訪,無意中前往廟內,將其救走,並還殺傷好幾個賊黨強敵。也全仗此一來,敵黨因聽三姑向眾聲言,余式夫婦乃鐵扇老人愛徒,誰敢動他一根毫髮休想活命,如若不信,余式持有老人鐵扇隨身,不妨遇時索看,自知真假。
這班妖人賊黨雖受嵩山蕭氏母子請托,人終惜命,不願代人負過,震於老人威名,一聽老人近又出世,余式夫婦是他新收愛徒,當夜再吃了大虧,多半垂頭喪氣,不敢妄動。只內中有一妖人因同黨被殺,事由余式而起,心雖痛恨,意欲報仇,暫時仍不敢輕舉妄動。
本來事已緩和,不料小賊蕭寶與乃母李五姑懷仇太甚,四處命人尋蹤,恰巧同黨中有兩左道中人帶有飛行甲馬,日行千里,受了蕭氏母子之托,不多幾日,便查訪出余式夫妻的蹤跡,立時歸報。
燕玉途中屢次發現可疑的人,便有此二人在內。
新近李五姑得知余式持有鐵扇隨身,惟恐所約的人不敢輕於殺害,特意輾轉托人,把鐵扇老人昔年兩個大對頭激動,請了出來。但這兩人行輩甚高,雖想借此尋仇報復,丟鐵扇老人的臉,卻不肯作那藏頭縮尾鬼祟行徑,內中一個所居恰在前途不遠的七星灘左岸深山之中,至遲明日黃昏必要路過,定命門徒先行出面,令余式夫妻往見,如若不聽,便即下手將人擒去,等鐵扇老人尋到門上,當面殺害。
這兩強敵休說本人,便門下徒弟也都精於劍術,有的還會邪法,決非其敵。本來危機已迫,偏生昨日二人途中又遇見一個黑門中的妖道,本非蕭氏母子所約,因與另一排教中人鬥法,踏波飛行,沿江往來,意在示威,過時發現余式夫婦,見燕玉美貌,生了邪念,如非強敵相待,已早發難。
妖道順流歸去,中途遇見一個敵黨,彼此相識,互談經過,得知蕭氏母子廣有田財,為了恨極燕玉,曾有賞格,除所聘請能人之外,無論何人,只將余式夫妻生擒,送往嵩山,或是殺死,均有重金酬謝。
妖道前在滇緬交界山寨中橫行害人,近數年才來川湘兩省,與那敵黨相識不久,因鐵扇老人近二十年不常顯露行藏,妖道來此不久,竟無所知,那敵黨也未明言鐵扇老人的威名,妄想明日鬥法之後,人財兩得,余式夫妻此去也要遇上。
此層雖然另有解救,仍須小心,尤其暗中出力的人對余式夫妻雖是同情,又受黃三姑重托,無奈是前途兩強敵的後輩,不便公然出手,曾代設法,另外請有一位異人相助,但那異人聞言未置可否,尚斷不定是否出手。今夜無事,只管放心安臥,明日起卻是步步緊急,隨時都要戒備,絲毫大意不得。
舍弟盜劍,是想討教學那《三元圖解》,並無惡意,望乞原諒。字甚勁秀,彷彿新寫不久,但未具名。二人看完,才知方才所遇並非敵人,乃是個極好的幫手,連忙縱身上岸,兩頭查看,哪有跡影。看那字跡和所說口氣,疑是三姑所交的女俠,料知當夜不會有事,便同安臥。
本意明日早起,因昨夜睡晚,又練了好幾次武功,再為前途之事商計,不曾睡好。船家因見客人厚道,見睡甚香,只當少年夫婦恩愛,也未驚動。次早日色老高方同醒轉,船已開出老遠。因船家是老江湖,已知自己不是常人,索性喚進艙中背人詢問開船前後可有異兆?昨日妖道再見也未?
船家人甚機警靈巧,笑答:「我知相公既是鐵扇老人門下,又是會家。自從昨日見了鐵扇,今早便自留意,只開船時來了兩個小娃,一穿白衣,一穿黑衣,貌相也是一醜一美,來到江邊用石塊打水玩。先未看出他的奇處,又都生得那麼又瘦又小,穿白的尚可,穿黑的遠看直和猴於一樣,打得水花四濺,船上人都嫌他淘氣。
「後來我見他那水片打得又准又快,一個接一個成一大串,每點都由我們船幫上擦過,卻又無什響聲,略沾一下便即落水,覺出異樣。我不許伙計他們多口,假裝解手,趕往岸上,朝船一看,這兩娃兒本是一邊一個,各用石子表面削水淘氣,實是朝船幫上打來,就這一會工夫,竟被用石子打出兩朵菊花。
「我看出此是江湖能人的標記,照此情事,分明照應我們。我剛掩近身去,向他打招呼。黑的一個說話不通情理,裝不知道。白的一個臨走笑說:『我想這伙黑門妖道未必知道我姊弟三人的來歷,恐怕沒有用處。』黑的一個把怪眼一翻,生氣說道:『要他這樣才好,不然怎麼除害呢?』
「我見二人已走,不便再追。這兩幼童必有來歷,不過相公已有鐵扇信符,照說對方多大膽,也不敢冒犯虎威,怎會還有高人暗助?事情必關重大,到底對頭是誰,相公何妨明言呢?」
燕玉接口從容笑說:「我夫妻無什對頭,船老闆放心好了。」船家明知有事,不便再問,只得退出。往前走不多遠,二人知前行危機將臨,心情越發緊張,各自留意沿途舟船和所經灘岸山崖之上,以防變生倉促,疏於應付。
正走之間,忽見對面兩條柏木船沿江順流而下,過時,兩船上人互比手勢,說了幾句。燕玉聽出似是江湖上的隱語,心方一動,船家已由前面趕進,面帶憂疑之容。
二人料知有事,未容詢問,船家先把頭伸出窗外,朝上流頭看了看,朝著二人低聲說道:「前面不遠牛角漩為夏秋間江中最險之處,我們來路又是望娘壩險灘。此時船在中間,只有前進,不能後退。昨天所遇那位法師和人鬥法偏就是在前面,一過灘便要遇上。
「相公雖不肯說實話,但看昨天那法師由船旁經過神情,雙方就沒有過節,也難免他不出什花樣。過灘一二里沿途均有雙方備下的法物,稍有衝撞,人舟盡毀。我因從小生長在江船上,不問他是哪一門的人,全能看出一點來歷。這船或者無事,客人卻是難料。本不想說,因相公厚道,待人大好,吃米飯長大的人,哪能沒有良心,為此奉告一聲。
「反正過灘時也要起傤,正好前面何家場可以停船,想請相公大娘就此起岸,先步行一段,等過灘之後,再看風色行事。萬一黑門中人不認這把鐵扇子,人在岸上,就動手也好得多。本來這柄鐵扇無異一道護身符,走遍天下也無人敢惹,我們不應如此膽小,只為方才那兩條船上的么師是我徒弟,照他所說,上流頭已然有事,他們雖然未敢明言,我卻聽出情勢十分兇險。
「相公雖是鐵扇老人徒弟,武功一定高強,江湖上的行徑好似不甚熟悉。現在雙方都已劍拔弩張,不論哪一面遇上,犯了他忌,都不好惹,出門人小心總好。還有那柄鐵扇用處甚大,上岸時最好帶去,就算對頭不認,旁邊總有認得的人,怎麼也能得到照應。此去不論見什奇事,千萬不可管人閒賬。」
余式夫婦知他好意,謝了指教。說時,船已向左岸搖去。
二人憑窗外望,見那一帶水色深碧,江流洶湧。左近水面下伏礁又多,水甚迅急。大小漩渦一個接一個,波翻浪滾,險惡異常。那船在全體船夫主持之下,篙櫓並用,繞行大小漩渦之間,時進時退,時左時右,往左岸斜繞過去。船老闆說完前言,便去船頭指揮,匆匆說了幾句,趕往後面親自掌舵。
忽然行經一個大漩渦旁,眼看狂波滾滾由上流急駛而來,到了當地再捲成一個大漩渦,水面上下相差最深時竟達一丈以上。
余式見那船本似由右繞過,快要臨近,船舷受了惡浪衝激,本在軋軋亂響,船已不住起伏,船上人不論男女老少,全都手足並用,滿頭大汗,口中大聲急呼,此應彼和,眼看離漩渦只一二丈,船正左右搖搖,欲前又卻,忽聽後梢船老闆大喝一聲,同時一個大浪頭橫卷過來,將船頭打歪了些,由側面改為正面,與漩渦相對,緊跟著船人暴雷也似同聲吶喊,又一浪頭打到,那船立似弩箭脫弦一般朝那漩渦之中衝去。
余式先見水勢十分險惡,船似進退兩難,又見船上人力竭聲嘶緊張神情,早就擔心,一見隨著浪頭衝入漩渦之中,船頭隨水下落;艙中行囊雖經船家事前綁好,還有好些零星東西,這時船頭一落,船尾上翹,高低相差,所有窗中零物全都打翻滾墜,嘩啦啦響成一片。
二人仗著一身好武功幸未跌倒。驚惶之中見船上人多半一手攀緊桅竿艙門,口中狂喊亂叫,一手持著篙竿,作勢戒備,料知船沉在即,自己雖會一點水性,似此險惡波濤,落在水中也無生理,何況還要救護愛妻。萬分情急之下,正待搶取跳板交與燕玉,以備逃生之用。
說時遲,那時快,就這驚慌動念之間,船底似有極大力量托住,船頭忽然高起,隨著浪頭穿波而出,由那強烈的大漩渦中穿出水面。高低如此相差,除船頭船尾被浪花打濕而外,只船舷上灑了好些水跡,中艙竟無滴水。隨聽船人歡呼之聲,舟已出險,到了淺水傍岸之處。
原來當地平日並非正經泊舟之處,尤其夏秋水漲時期,除卻途遇狂風大雨,萬般無奈,而船家又是互有經驗、精於操舟之木的能手,無故誰也不敢在此停泊。船家因見前途情勢萬分兇險,昨日所遇妖道神情不善,對於那柄鐵扇視如無睹,覺著奇怪,心本驚疑;今早開船前,又發現黑白二童往船上留記號,想起前情越發可慮。
再聽上流來船一說,斷定前途十九遇險,為感船客寬厚,意欲暗助,提前起早。因在川峽操舟多年,深知地理,知道何場壩水勢最奇,平日奇險,越遇到狂風暴雨或是浪頭大時當地反倒平安。只要知得水性,便易渡過。當日風浪雖不甚大,憑著多年經驗決可無事。
本想招呼客人不要害怕,為了雙方說話耽延,船人見客厚道,個個賣力,不等說完,已離漩渦不遠,匆匆未暇招呼,連忙趕出,當地水勢奇怪,最後那個大漩渦下有兩座礁石,不知底細的人如由側面避讓,非被漩渦捲去,連人帶船一齊葬送不可。必須相准上流水勢,乘著浪頭催動,由漩渦當中穿過才可無事。
余式夫妻卻被嚇了一身冷汗,問明之後,大為嘉獎,又給了四兩銀子做犒勞。船人自是歡喜,隨告二人,當地平日泊舟甚少,縴夫均在離此裡許的河灘上面,相公娘於最好步行,這樣便可避開牛角灘江岸雙方鬥法之處。此船緊傍江岸而行,萬一風頭不順,走得大慢,相公娘於繞過牛角灘三里多路,半崖腰上有一小鎮,另有梯子坎上下,鎮上鍋魁燒肉最好,可在那裡坐候,我們自會尋來。
雖然要走十多里的旱路,多半可以避開惡人,不致遇上。還有這柄鐵扇也請拿在手上,好有照應。隨將途徑方向詳細指說。余式見船家忠實義氣,所說甚為有理,立即應諾,依言行事。只想起昨晚異人留書,恐因鐵扇引出強敵,不願持在手上,當時也未明言。船家本要命人陪送,余式知道此去多半沿江而行,不會走錯,多上一人遇敵時反而累贅,再四辭謝,船家始終摸不著二人深淺,只得罷了。
二人隨即上路,見那一帶山民雖多寒苦,但是沿途山田甚多,前半路也不甚難走,照著船家所說,本應走出裡許便要改道,避開江岸,二人因是夫妻恩愛,邊說邊走,也忘了路的遠近,一時疏忽,將路走迷。先未覺異,及至越往前走,地勢越高,人在半崖腰上,一邊絕壁千尋,更無攀附,一邊腳底便是江流。
因是風清日美,碧空晴弄,仰望江峽上空,時有白雲片片飛渡;俯視腳底,江流千里,灘聲浩浩,上流頭時有三五風帆掩映波心,宛如輕鷗翔水掠波而來,不多一會現出船影,漸漸由小變大,由腳底駛過,順流而下,舟輕水急,其行如飛,不消幾句話的工夫,已沒入下流頭天水相連之處,漸漸失蹤。前船帆影方自消失,後船又三三兩兩追逐過去。
那搶上流的行舟卻是艱難已極,多半全船合力,爭赴上游,逆水行舟,進行遲緩,老似停在原處未動,已然越過二三十條。時見兩邊山崖縴路之上一對對的縴夫各背纖板俯身奮力,各唱山歌,口中吆喝,一步一步掙命也似拉著各人的船,所行多是江峽危崖上面的羊腸小徑,寬處極少。那一帶又是水碧山青,江山如畫,加上遠近風帆一陪襯,本就風景清麗,非常美妙。
走著走著,忽聽灘聲若雷,奔騰澎湃,呼呼亂響,定睛一看,原來是幾條大小瀑布玉龍倒掛,界破青山,與崖上松濤、江中駭浪匯為繁喧,更增壯麗。瀑布下面,江流激濺起來的水花又似狂雪奔湧,煙霧空漾,映著日華,幻為銀彩,端的好看已極。二人貪看江景,又把尋路之念忘掉,就此忽略過去。
等到走出好幾里,二人正走之間,忽見身後崖徑上有兩個土人本由對面走過,忽然去而復轉,匆匆走來,越向前去,內中一人說道:「何四家公今日與人鬥法,如今沿江百十里內都是雙方戰場,法物甚多,一個不巧,犯了禁忌,平白送命。老鴉鎮已不能去,我們各自回家,免受連累。」
燕玉聞言,心中一動,忙朝余式把嘴一努,余式忙上前去將二土人喚住,笑問道:「兩位大哥,方才說什麼人在此鬥法,還望賜教,免得無心衝撞,感謝不盡。」
二土人似見余式衣冠整齊,說話那等謙和,互相對看了一眼,內中一個年長的低聲說道:「本來這類話我們不能亂說,因見二位是外路人,說話和氣,不是尋常讀書人,愛擺架子,不忍隱瞞,只是說完千萬不可向人洩漏。」余式連忙謝諾。
土人隨說經過,原來當地有一隱居多年的江西排師,為避仇家,已然退隱多年。不料仇人新近由江西原籍輾轉尋來,並還聘請有一能手相助,便是昨日江中踏波飛馳的妖道。那老排師姓何,誰也不知他的真名,因其行四,當地土人都叫他四家公。
何四人在重慶訪友未回,本不知道有人尋仇,幸他做人甚好,為了名望太大,找他的人甚多,本門徒子徒孫人數又眾,頭兒年搬來輕易不常出門,外人還不知道,年月一多,漸被門人尋到。
前年又聽說,平生強仇大敵為了作惡橫行,被仇人暗算,用陰風釘殺死,以為仇人之子劉金山雖已成人,本領還不如乃父,便放了心,又禁不起門人絮聒,偶然也出手管點閒事。不料仇人之子年紀雖輕,更比乃父陰險狡詐,表面聲色不動,卻在暗中四處聘請能手,意圖報復。
正趕妖道由南疆被一正教中人所敗,逃來西南諸省隱藏,不多幾日,見敵人不曾跟蹤追殺,故態復萌,重又為惡橫行起來,被劉金山得信,用了許多心機,與妖道勾結,請為復仇。妖道聞說何四廣有家財,越發心動,準備停當,便即尋來。
何四自從為了門人苦求,情不可卻,偶然出手,對於土人更以恩相結,上下流三百里內多是他的耳目。一見妖道江中示威,立往何家送信。何妻張家婆也是一個行家,聽出來勢厲害,忙點信火報警。何四近年雖然有點疏忽,對於仇人仍在提防,接到告急信號,立時行法趕回,連忙佈置。
妖道只知敵人住在牛角漩深山之中,不知詳細地址。本意先在江中示威引逗,等對方不理,再尋上門去。妖道原收有一個徒弟,名叫邢剛,武功甚好,又從妖道屍了一身邪法,人最狡猾,家中養有十幾條船,近年仗著妖道勢力橫行川湘兩省,無惡不作。
這次因聽妖道應人之約,親自入川,為作耳目,意圖討好。當日一早,親自駕舟去往牛角漩一帶查看。何四素來謹慎,不願招搖,就遇強敵,所設法壇鎮物也都隱秘,從不當人賣弄,所居離江又遠,本來不易查探,偏巧何四有一門徒張伯堅是個木排商人,曾和邢剛有仇。
這日偶由萬縣販貨回來,沿江而下,欲返江西,路過牛角漩,發現本門遇敵信號。那信號乃是一盞上插七枝香頭的白紙燈籠,看去毫不起眼,但那香頭只一點上便永不會熄滅,照例只點一枝作個記號,敵人越強,點香越多,這時竟點燃了六枝,知有強敵尋上門來,不禁大驚,忙即泊舟上岸。
張伯堅原是排教中能手,行起船來日夜不停,因值深夜,上岸走不幾步,暗忖,這信號燈籠插在崖凹臨水草樹之中,稍差一點便看不出,師父已有多年不用這等信號,來人明是強敵無疑,此時兩老夫妻必在法壇坐鎮,我如趕去,一則深夜不便驚動,船上有不少貨,並還設有催舟法物,敵人一見即知。
身受師門厚恩,理應效勞,不如把船停往上流,代為坐鎮,到看敵人是誰,能為擋退更好,否則當時報警求救也來得及。念頭一動,重又回轉,告知同行助手,乘敵人未來以前逆水行舟,急速趕往上游停泊,自在江邊守候。
何四原是剛回不久,為了夫妻二人勢子太孤,缺少助手,到家問明經過,便將號燈點起,剛走不久,便被伯堅尋來,不曾遇上。伯堅守到天明,見本門法物不斷在江中出現,事前卻看不出一點影跡,代施埋伏的人都是鄉民土人,一個也認不得,事後方知,好生驚佩,暗贊師父真是老謀深算。
邢剛便尋了來,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便鬥了起來。邢剛本非伯堅之敵,仗著妖道後盾,狐假虎威,這時上下流均有埋伏禁制,伯堅乃何四得力門人,師傳已通十之八九,如何能是對手。這類排教鬥法照例是一面倒,勝者為強,結局必有一方死傷,極少扯成平手,彼此善罷。
交手不多一會,邢剛便鬧了個手忙腳亂,眼看形勢危急,連發警報求援,未見妖道回應,才知不妙,正想施展解體分身邪法,自斷一臂,借著血光遁走,忽然一蓬黑影繩網也似當頭撒下,身便不能轉動。
隨聽一老人口音喝道:「歸告汝師,速來納命,如今放你回去,再來休想保得全屍。」知是何四親來,不敢再強,只得交代了幾句過場話,自行退走。當時雖未受傷,已然飽受虛驚。最難受是那蓬黑影仍纏身上,敵人並未收去。這等情勢最使敵人難堪。
伯堅知道師父一向對人不為已甚,尤其晚年退休以後,人更寬厚,但能放過,定必委曲求全,這等作法尚是初次,心方驚奇。
待要尋去詢問,何四突在身後出現,見面便埋怨道:「你在我門下多年,素來謹慎,今日為何這等冒失?我因事出倉促,敵勢太強,才將七煞神燈點上,本意缺一幫手,想本門中人經過,發現信號,前往尋我,哪知你一面未見便自出手,也不想想敵人如是尋常,怎會將這多年未用的神燈信號點將出來,又將七煞神香點燃六枝?稍微細心一點的人看見,便應知道形勢利害,你竟妄用我埋伏的法物,差點沒誤大事。」
隨說:「妖道師徒橫行川湘諸省,無惡不作,正經木排商人受害的甚多,久已有意為行旅商船除此大害,準備已非一日,只為對方乃南疆黑門中高手,自己多年盛名,休說敗在他手,便是略佔上風,被他逃走,也是未來隱患,還不免於丟人。為此慎重,不敢輕舉。。
「一月來正在盤算,準備中秋前後召集幾個得力門人和昔年兩位老友聯合下手,不料妖道竟受仇人之聘,先行發難。事起匆促,對方邪法甚高,本來非糟不可,幸而近日為除妖道,應用法物多已準備,一接警號,立時趕回,就這樣,還短少兩個助手。本來黑門中人和我們是世仇,況又加上強仇之子暗中主持。
「對方不是不知我師徒難惹,竟敢明張旗鼓沿江示威,可知來勢不善。此時已成強存弱亡之局,所設埋伏因你誤用已被覺察,更要多費心力,還未必能保必勝。惟防惡徒鬧鬼,故用黑煞絲將他綁住,使其稍有動作,我便驚覺,一半報復妖道昨日猖狂,掃他的臉,經此一來,仇怨越深。
「妖道來歷我雖知道多半,終未盡得虛實,幫手又少。幸我平日善良,上人多願為我所用,要占不少便宜。你可代我在此坐鎮,不聽號令,一任敵人來勢多凶,在我禁法防禦之下只可忍耐,不宜出手。但盼機緣巧合,能物色到一個好幫手,事情便有多半勝望。所物色的人不須要是行家和道術之士,只要稟賦勝過常人,膽大聰明,便是上選。」
這兩土人也是何四所差,去往下游妖道來路代設埋伏。說完前事,又說何四師徒為人如何好法,所尋幫手如在午前後不能尋到,邪法厲害。勝算難操,妖道從此便成川江一霸,不知有多少人受他的害,言下甚是憤慨。
余式、燕玉不知何四由法光中看出來人是他救星,今早行法查看,又看出妖道途遇二人,對燕玉生了淫心,才教了土人一套話,令其故意迎來,就便接引。二人對於妖道本就憤恨,起了惡感,土人未了又故意說起妖道淫惡,好色如命,今早曾聽一船上人說起妖道昨日踏波飛馳,在江船上發現一個美女,只等鬥法一完,便要將那女子用邪法擒去,收為姬妾。
二人聞言,想起昨日途遇妖道情景,越發痛恨,不由起了同仇之念。余式更被激怒,因覺自己與何四所尋幫手相合,怒極之下,性又好奇,竟欲尋往相助,頓把昨日異人留書忘了一個乾淨。燕玉先頗激憤,及至想起昨日異人留書,原令背道而行,如何反尋了去:想要阻攔,余式話已出口,土人本是故意引其上套,聞言大喜,乘機拿話連激將帶恭維,說妖道如何淫惡可恨,何四太公法力雖高,可惜少一幫手,相公身帶寶劍,必會武藝,如肯仗義相助,除此大害,再好沒有。
余式話己出口,不便反悔,只得隨同前往。
燕玉心想:「反正躲不掉,常聽師父說起,這類排教中人鬥法,主壇人無須動手,只把那盞本命神燈守住,便可無事。」想了想也就不再攔阻。
初意以為事出偶然,及隨土人前行,往山凹中一轉,忽見一白鬚老人對面迎來,見面把手一拱,笑問:「尊兄俠義之士,可肯相助一臂麼?」
余式見那老人生得慈眉善目,滿臉和氣,一問姓名,正是何四,彼此一見投機,何四隨請去往所設法壇小坐。余式夫婦因對方人甚和善,對於妖道先前又生惡感,由不得更起同仇之想。同到法壇一看,地在亂山之中一座孤峰腰上,距離江岸頗遠,居高臨下,正當江峽出口。
江中往來舟船和兒童玩具也似,看得逼真,形勝天然,前面尚有疏林掩蔽,敵人如由江中遙望峰上法壇卻看不見,端的極好應敵之所。
何四門人遍布西南諸省,又是作水上生涯的居多,本意幫手太少,只想隨便找上一人相助,不料七煞神燈剛一掛上,便被張伯堅發現,一時輕敵,未與師父見面,先自動手,於是風聲傳出,紛紛趕來,便那行船多年的老船夫和領江因念何四平日好處,得信也都趕來,打算相助奔走,做點雜事。
就這多半日工夫,已來了不少。不知何四法力甚高,信號掛出以後,覺著此舉關係畢生成敗,重又行法查看,得知未來另有深意,見他把新趕來有法力的門人俱都不用,卻請兩個外人坐壇,執禮又是那麼恭敬,俱都奇怪。
余式夫婦見法壇上除香案外,另設了一大盆水和兒盆鹽茶米豆、刀剪針叉等尋常日用之物,還有好些大小木片,三隻雄雞,看去全不起眼,但有專人在旁照看,各以全神貫注其上,惟恐有人衝撞神氣,來時因聽愛妻途中耳語,得知這類米豆木片、雄雞水盆之類均是關係重要的鎮物,暗笑旁門法術畢竟有限,這類尋常日用之物難道還有多少神妙?
但見對方看得十分慎重,忍不住笑問道:「老先生令學生坐壇相助除害,義不容辭,但愚夫婦實是外行,如有什事還望見教。」
何四笑答道:「只憑賢梁孟福庇,無須出手。敵人來犯,自有老朽抵禦。此中有幾句話難于預告,還望原諒。總之,賢梁孟是老朽的福星,吉人天相,決可無害。」隨領二人登壇,低聲指點如何主持。
燕玉深知這類江湖排教多是旁門,行法人如是男的,所設法壇最忌婦女衝撞。何四想是看出自己不是庸俗女流,夫妻情厚,不得不請在一起。旁立門人和那許多老船家俱都躲向一旁,交頭接耳,意似暗怪何四老糊塗,不知何故犯此大忌,放著有法力的門人不用,請一外人主壇,已覺奇怪,如何又請一不需要的婦女上壇主持,但不敢問。
後來何四看出眾人心意,向一親信門人耳語了幾句,聽那口氣,似說所請兩人尚是童貞,再好沒有,二人又是形影不離的患難夫妻,必須一起。眾人似想少年夫妻一路同來,如何還是童貞,不時蜇將過來,朝自己臉偷覷,暗中查看是否處女,不禁羞憤,又不便與之計較。
既一想此事關係主人師徒安危,如何能夠怪他?再者,自和丈夫同在壇上,也有許多弊害,萬一這類江湖左道真忌婦女,發生危害,豈不連帶吃苦?想了想,便對何四道:「我知尋常法壇均忌女子,老先生不必客氣,我作旁觀如何?」
何四方言:「賢梁孟均我福星,決無妨害,只管登壇,不須多慮。」
燕玉仍是不肯,何四略一沉吟,笑答:「其實二位福澤深厚,人又極好,固然此去前途不免險阻艱難,終於逢凶化吉。老朽今當危難,更非賢梁孟不能解兔,庸人無知,不去說他;可笑小徒們均隨老朽多年,也是不知輕重。照著本教舊列,果然最忌婦女,但是壯年童貞,元氣充沛,只有更好。
「可惜這類少年男女最是難得,並且還要福厚。照二位來路那等光景,休說今人,古人也是難得。就此正氣已能壓邪,何況本身之外還有別的福星照命呢。既是這等說法,悉聽尊便。老朽今日決不忌諱,只請到了對敵之時不離開法壇五十步外,以免照顧不到,多受虛驚,心更難安罷了。」
余式因事非尋常,初次經歷,惟恐有失,不願愛妻離開,暗告燕玉仍要一起,燕玉乘人不覺,答以:「規例如此,犯者無幸。主人只是客氣,我如在旁,或者到時還可相助,聽主人的口氣,我們決可無事,勉強同在壇上,反而有害。」余式只得罷了。
主人早在壇旁松林之內備有一席酒筵,甚是豐盛,上設四份杯筷。談完便請人席。余式夫婦見空著一個座位,以為還要等人,意欲稍待,主人說:「時已不早,吃完老朽便要登壇行法,防備來敵。這裡地勢幽靜,又可望江,不為敵人所見。老朽如去,賢梁盂可在此多飲兩杯,只等雄雞三次叫過,再請余兄照我所說,去往壇上坐鎮,但也無事可做,只把那面法牌守住便了。」
余式夫婦知是實情,眼看大敵將臨,也就不再客套。
何四等上完三道菜,便道:「少陪,余兄梁孟留意雞聲,至少叫過兩次才可上壇,全仗福庇,事完再行拜謝。」說罷往前面壇上走去。
二人見那松林偏在法壇右側危崖之上,崖勢前突,比壇略高,因有松林俺蔽,外觀不易發現,前臨大江,遙望江中風帆點點,境地甚是幽勝,席設松林之內,主人一去,便空出兩個空位,菜餚甚多,連番而至,也不知由何處送來,晃眼擺滿。側顧法壇之上,何四披髮赤足立在壇前,口中念咒,正在上香,手挽訣印,頻頻向外發放,門人全都分立壇下,何四身後點著一盞七個燈頭的神燈,下面並無托架,虛懸壇上。
燈後設有一個座位,旁邊放著一個木鬥,中插三枝竹箭、兩柄鋼刀,燈前一個大水甕。時當申西之交,雲白天青,由法壇起直到江中甚是安靜。
余式見那法壇設在峰腰平石之上,石地正方,甚是清潔,鋪著一層氈席,上面染有不少血污,想是用過多年,已然陳舊不堪,笑問燕玉:「那地方當中高起丈許方圓正好是個天然法壇,乾乾淨淨的鋪這破席做什?」
燕玉低聲悄答:「此是排教中的法物,休看那些破舊之物無一起眼,遇敵時應用起來各有妙處,頗具威力。那席如此污穢陳舊,傷人不知多少。我們一則無法辭謝,再者妖道如勝,越放我們不過,除了幫著主人與之一拼更無善策。聞說排教中有名人物均擅水遁,能以盆水行舟,頃刻千里。我看主人甚是和善至誠,所說的話料無虛假,也許助人助己,借他之力,事後出險,只要避開前途強敵,一到峨嵋,我們便無事了。」
余式還未及答,忽聽身旁有人微微歎息了一聲,回頭一看,乃是一個黑衣老婦,手上拿著一疊紙錢,腰間掛著一個黃布口袋,似個朝山進香的善婆,貌甚清秀,立在二人身後,欲言又止。
燕玉因先前回顧並未見人,那一面前行不遠又是一片危崖,上下壁立,晃眼之間多了一人,憑自己和余式的耳力事前竟未發現,豈非怪事?暗忖:現在表面平靜無事,實則雙方劍拔弩張,隱藏不少危機,一觸即發,此時此地突然來此怪人,必有原因。
心中一動,忙笑問道:「老婆婆,是遊山燒香的麼?那旁現有乾淨杯筷,原意等個朋友,不料許久未來。如不嫌棄殘肴剩酒,請坐同飲如何?」
老婦微笑點頭,徑去一旁坐下,也不作客套,酒到杯空,酒量甚豪,菜卻不肯多吃。燕玉越看越怪,知道這類異人行蹤來歷多半隱秘,一面示意余式不令開口,一面設詞探詢。
老婦只說:「姓歐,人都叫她六婆,偶往鄰近廟中燒香,無心至此,來看熱鬧;不料你夫妻為人甚好,受此款待,無以為報。我知你們代人護壇,此事十分兇險,你們又是外行,依我之見,可向主人謝絕,還來得及,你意如何?」
余式人最義俠,搶先答道:「處世為人最重信義,我們已然答應何囚先生,吉凶安危早置度外,此事實難從命。盛情心領。」
六婆突把面色一沉,微怒喝道:「你二人小小年紀,何苦代人犯險,當真不怕死麼?」
燕玉自從黑衣老婦一來,便在暗中留意察看,見法壇下何四門人俱都面有驚疑之容,神態比前格外莊靜,雙方鬥法之際最忌外人衝撞,何況是個婦女。
就說是看自己情面,不便下那逐客之令,也應打一招呼,如何連正眼也未朝這面看一下?先又空著一個座位,好似算準有人要來神氣,對方酒量好得出奇,難得主人意似前知,共總兩三人一席,酒卻開了兩大缸,還有上菜人自從來人一到便未再見,事前卻把兩大缸酒一齊打開,攔他不聽,壺只一把,自己向來人連敬了數十大杯,少說也有十二三斤,壺中的酒老倒不完,缸中的酒卻漸漸低了下去,好些怪處。
照此情勢,分明這黑衣老婦歐六婆之來早經算定,對方怎又勸自己向主人謝絕?莫要此是主人之友,恐自己少時膽小氣餒,誤他的事,有意試探、一想何四神情口氣,又覺不應如此。
見歐六婆目視江中,微微冷笑,心想,此人不是何四請來,也必與此事有關,接口笑道:「外子心直口快,不善說話,六婆不要見怪。愚夫妻只會一點尋常武功,全是外行。明知形勢兇險,一則生平素重然諾,又見何老先生忠厚長者,法力如若不濟,決不會使我們吃人的虧。
「還有妖道淫凶狂做,無所不為,就不奉何老先生之命,我們遇上,也必放他不過。此事已成定局,萬無反悔之理。我知六婆決非常人,既蒙厚愛,必有見教,臨陣逃避,礙難從命,只望指示機宜,感謝不盡。」
六婆笑道:「我與主人有一點過節,今日之來,本是尋他有事,不料正遇妖道尋仇。我雖不肯乘人於危,但也不願以德報怨,因見你們少年夫妻,郎才女貌,雖會武功,毫無法力,無端為人犯此奇險,覺著主人空負多年盛名,事到危急,仍是惜命,巧用兩個無知少年男女代他犯此奇險,實在氣他不過。
「先前不知你們詳情,是否受騙,為此現身警告,只查出受人之騙,我便尋他理論,不料你們竟是膽勇義氣,主人雖向你們求助,並未勉強,也未用什詐術。我雖和主人有些嫌怨,但我平生最喜歡你們這樣靈慧膽勇的少年男女,於是感動,不特不再作梗,連前怨也可消去。你身旁所帶鐵扇不是尋常,不知與扇主人是何淵源,能見告麼?」
二人聞言大喜,便把來歷說了。六婆喜道:「你們便是鐵扇老人的門下麼?將來有事相煩,如能助我一臂,不特我與何四前怨盡消,並還可效微力,助你二人脫險;否則休看今日準備嚴密,對方邪法厲害,吉凶勝敗仍是難定。我如相助,即便不能全勝,到底要好得多,將來煩你相助之事,於你二人也有好處,你意如何?」
余式聞言,側顧燕玉正在點頭示意,料無妨害,忙笑應道:「六婆前輩高人,所說之事定必合理,家師規條甚嚴,只不相從為惡,無論何事均可從命,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六婆喜道:「你二人這等俠義,智勇雙全,實是難得。何四真有眼力,你們素昧平生,無心經過,竟會被他物色了來,並還算出今日我要尋他為難,特意多備一個座位,計慮如此周詳,智多星的盛名果然不虛。當初我二人本是一時之憤,仇怨不深,但極氣人。我尋他多年,以他法力並非不是我的敵手,他偏一味讓避,像今日這樣使我無從下手。
「此時想起,雙方已均年老,何必怄這閒氣?不過,我尋你們相助之事由他而起,事完我必先走,可對他說,我念在他多少年來不肯與我為敵、委曲求全的苦心,又看在你夫婦情面,前仇雖消,我那件事他卻不能置身事外,三月之後我在青城山等他,必須同你夫妻趕往相助。如有礙難,須早回話,我好準備。前仇雖然一樣解消,從此和他不再見面了。」
余式聞言,猛想起自己急於去往峨嵋、青城尋師,師父如已回去,便要改道甘涼,萬一不能久停,如何是好?深悔方才未問對方日期,貿然答應,其勢又不便改口。方自為難,忽聽法壇雄雞大鳴,知到時候,炔要發難,不暇多言,正以全神貫注法壇之上,只等三次雞嗚便上壇去。
六婆見他神情緊張,微笑道:「今日敵人邪法雖然厲害,決可無事。你妻有我在此,也不會遭波及,無須同上壇去,以防變出非常,何四無力兼顧,白受虛驚。只把方才我說的話記住,照以行事,何四今日固可逢凶化吉,我也必有以報德。
「本來這類事不應隨便向生人說起,見你二人少年志誠,根骨心性無一不佳,為此冒昧相煩。又因你是何四引來,連我多年仇怨也自解消,但你二人如不答應,此時回絕,決無話說。如若臨場誤事,中途違約,使我身受凌辱,便不肯與你甘休了。」
二人同聲應諾,力言平生最重信義,決無反悔,只管放心。話未說完,二次雞聲又起,六婆笑對余式道:「主人早有成算,雞聲三唱方到上壇時候,我和他多年嫌怨今日才解,他未必知我變得這快,把多年的怨氣一旦冰消。今日更是他的緊要關頭,必在懸念。雙方昔年本是密友,我既願解此恨,索性使他早點安心,一面使你長點見識,查看敵人動作,免得突然發難,多受驚疑。不須再等三次雞叫,可先上壇,乘著敵人未來,先把我的心意對他言明,好使放心如何?」
余式喜諾,本心想和燕玉一同上壇,因六婆無人相陪,不便出口,只得罷了。正要起身,六婆看出余式心意,笑說:「少年夫婦真個情厚,同往鎮壇雖無大害,虛驚決所難免。同在一起,免得少時邪法發動,彼此隔斷,各不相顧,轉多疑慮,好在我還可以為力,請同上壇去罷。」
燕玉雖非內行,畢竟平日曾聽師長說起過江湖上的行徑,看出歐六婆雖是旁門,和何四一樣均非惡人,先前不令自己同上,必有原因,想起排教中的規矩,法壇最忌婦女衝撞,何四令自己隨同登壇,原非得已,本以不去為是,無奈丈夫情重,以為邪法厲害,不甚放心,一任六婆力言無妨,仍自不捨,及聽這等說法,便笑間道:「我知排教頗多禁忌,主人允我夫妻一同登壇,似出勉強,好在相隔甚近,不去也罷。」
六婆答道:「先前我因此舉犯禁,又恐主人萬一照護不到,多費心力,還不免受虛驚,故請隨我一起,以免兩誤。後經仔細查看,才知賢夫婦竟是童貞之體,並且根骨福緣無不深厚,大出意料。一同上壇,到了事急之時,行法人雖不免多費一點手腳,卻可免去彼此憂疑。
「就許主人還有別的用意,想仗二位福澤正氣辟邪除害都在意中,我方變計,準備捨掉一件法物,暗中保護,使你夫妻同在一起,不致臨場顧慮;我也借此取巧,應那昔年誓言。時已不早,敵人前鋒已由黃台瀧用木板踏波逆流上駛,快要到達,即速上壇去罷。」
二人應諾。剛一轉身,便見對面走來一人,正是先前何四為自己引見的門人張伯堅,知他先前奉命在江岸上守候,被何四用信火喚來,專為和自己見上一面,見完,便自趕回原處;不知何故忽又趕回,看出神色張皇,方要招呼,伯堅朝二人強笑點頭,匆匆往松林中走去。
二人回頭一看,伯堅已朝六婆跪下,意似求告,神態越發惶急,六婆把手一擺,只含笑說了兩句,也未聽真,伯堅好似喜極,朝六婆叩了兩個頭,也未再回來路,由六婆手上接過一張黃色絹符,微一展動,一片煙雲過處,人便無蹤。二人看出雙方舊交甚厚,不知何事反目,借此一事言歸幹好。
照此形勢,主人法力既高,更多智計,一切早有安排,只不知六婆何事求助,是何仇怨多年不解?
剛同走到壇上,何四本在披髮赤足,面對長江,禹步仗劍而立,全副心神貫注前面。二人一到,忽然滿面喜容,轉身來迎,看出先前神色緊張,恐其分心誤事,方要開口,何四已先笑道:「多蒙賢夫婦鼎力相助,不特少時化凶為吉,並還將我昔年得罪的一位老友夙怨解消,真乃平生第一快心之事。
「六妹所說的話,無論是什難題,我必遵辦。妖人已然發動,正在沿江示威,因我事前下有幾處埋伏,再停片刻便入腹地,等其衝破未層關口,雞聲才叫,為時尚早;這類旁門斗法賢梁孟不曾見過,借此看看也好。那盞神燈是我命脈,休看豆大七朵燈火,無論狂風暴雨均難熄滅,老弟少時立在燈下,經我行法之後,本身元靈便與燈合,只要守定心神,無論見何異兆不受搖動,再得尊夫人一同坐鎮,更可免去疏失。
「到時,只有一人能以潛心毅力守住此燈,決可無害。雞聲未叫以前,如要觀察敵情虛實,可朝燈前水甕中注視,這沿江百餘里內敵人動作便瞭如指掌,只不可相隔大近,萬一邪法厲害,甕中之水上湧,一個躲避不及,被他沾上一點,不是受傷,便被邪法攝去。最厲害是肉身未動,元神被其攝去,即便歐六妹在此能夠追回,也要費上不少心力,元氣還不免於損耗。」
忽聽甕中有人接口道:「老東西不必拿話激我,這一對少年夫婦將來且比你強得多呢。你看人家何等情深愛重,難得心跡光明,從來少見,我一見面便自投緣,來時又算出他們前途尚有危難,我雖向其求助,一半也是好意。如非他們,我和你昔年嫌怨如何能解?有我在此,難道還教他們吃人的虧?你大輕視我了。」
余式偷覷何四滿面喜容,用手示意,帶了二人同去甕前,靜靜的把話說完,先朝甕口低聲說道:「六妹,這多年來你使我心神上受了不少苦痛,也足可以消恨了。你的來意和對余老弟夫婦所說的話我已盡知,無不照辦。方才所說並非激你,只為昨日由法盆中察看,得知今日仇敵已甚厲害,又添了兩個黨羽,均非庸手。
「最可慮是余老弟的一個大對頭也在今日發難尋仇,如被聯合一起,你我恐均非敵,且喜事情還有化解,否則,僅是那南疆逃來的妖道師徒,不必六妹出手,只我一人也足能應付了。」
微聞六婆歎息了一聲,說了一句「冤孽」,便自停止。松林相隔不下三四十丈,語聲由甕中發出,彷彿就在身前。
遙望松林,六婆已不在席上,方想詢問,何四笑指甕中,令二人往前觀看,隨道:「妖人空自驕狂,他那徒黨竟如此膿包,才一入伏便自失利。由此去往下流沿江二三十里,我共設有好幾重埋伏,要全衝破也頗費事。照此情勢,為時尚早,賢夫婦且拿牠消遣,看個哈哈如何?」
何四說完,重往壇前走去。到了神案前面,先用劍尖朝香頭上一指,往前一甩,就空中畫了一個大圓圈,香頭上的煙便隨劍尖飛起,成一丈許方圓煙圈,懸在壇前不住急轉,那麼大的山風竟吹不散。
余式見煙圈中似有一層淡濛濛的白光,內裡現出江山人物、舟船影子,看去頗遠,只不甚真,正要趨前細看,忽聽燕玉悄呼:「式哥快來!」低頭一看,原來五尺方圓的大水甕中竟現出一條江峽,和煙圈中所現景物彷彿相同,乍看還僅一些虛影,再一定睛注視,竟是越看越真,不特把二三百里的江峽景物、人物舟船齊收眼底,清晰如繪,看時稍久,直似身居實地、人立近側仁望江景,所有景物都是舉步可及。
因聽何四說起強敵已然入伏,見江中風帆往來,景甚安靜,並無異狀,方覺所言不符;後經仔細觀察,才看出上下行舟有的順流疾駛,其去如飛,晃眼沒入天水相接之處,那往上行的舟船先由好些縴夫拉著舟船力搶上游,彷彿有什急事,全是神情惶遽,忙亂異常。
後又不知發生什麼警兆,所有舟船一齊覓地停泊,有的行至中途不當停泊之處,也各就崖凹淺灘山峽等處匆匆泊岸,逃難也似。江船繫住以後,慌不迭往岸上跑去,各留一兩個船夫守在岸上,面帶愁急之容。
餘人多就附近野店人家覓地守候,互相交頭接耳,神色驚恐。有的便就泊處山崖上借著樹石掩蔽,朝下偷看,江面上轉眼全空,估計少說也有百餘里的江面不見船影。江流浩蕩,遠接雲天,空蕩蕩的。除先前往來舟船忙著行船停泊一陣紛亂而外,更無別的異兆,方看出那是妖人未入伏以前的景象,從頭出現。
忽然望見下流頭江面上飛也似駛來三人,各用一塊長約數尺、寬僅二尺、前頭點著香燭的木板浮在水面,人立其上,逆流上駛,作品字形疾駛而來,其行如飛。當頭木板上站著一個貌相兇惡的短衣壯漢,腳前釘著三口明晃晃的鋼刀,前胸開敞,露出一絡黑毛,直齊腹部。
左肩裸露,手叉腰間,左膀上畫著好些花紋符篆,上釘七柄小叉,右手握著一劍,獨自當先,橫眉豎目,其勢洶洶,似要和人拼命神氣。身後兩人一胖一瘦,也是腳踏木板,前點香燭。
一個身旁放著七碗米豆雜糧;一個頭髮披散,上身全裸,胸前畫著五個人頭,手握一叉,身旁有一木架,架上放著一些日用尋常之物。一邊一個,尾隨壯漢身後,同往上游急馳。不時互相問答,似在笑罵,聲如蚊蠅,聽不甚真。
大意似說,敵人空負盛名,昨日師父沿江示威,已先警告,今日我等前鋒已入敵境,連江中舟船均早得信,紛紛逃避,惟恐衝撞,敵人斷無不知之理,如何還在裝聾作啞?不是害怕,舉家逃走,便是隱藏不出。即便暗設埋伏,我們一時不察,誤人伏地;只消點燃信火,師父立時趕來。反正今日敵人全家雞犬不留,此時上下流三百里內全在師父法力禁制之中。
據說敵人遠在重慶,今早命人來探,尚無動靜,如其不曾趕回,先把他全家老少殺死,不問結局勝敗,先報前仇更好。三人前後問答都是這一類的話,內一壯漢更是咬牙切齒,不住咒罵,聽出是何四仇人劉金山。因這三人口氣殘忍凶橫、方自憤怒,當頭壯漢已漸駛近法壇前面江灘,相隔約有十多里的水路。
那一帶江崖壁立,水勢險惡,來這三人正在口中咒罵,互相叫陣,逆流上駛,前面本是一片綿亙不斷的危崖,只有一處缺口,上人就崖形鑿成一條石級,形勢十分陡峻。這時沿江舟船人家因妖道師徒由昨日起在當地一帶行法示威,已有多次,俱都害怕,加以離何四家近,平日相識的多,風聲傳出,知有強敵尋仇,均恐波及,紛紛逃避。
一班有勢力的官紳船客,雖有幾個不信邪的,因所乘船家俱不敢明言詳情,全推說是風色不順,前有險灘,下行的已先順流而下,上行的均各避開鬥法之處,在三十里外覓地停泊。江面上固不見一條船影,兩岸山崖上的土人和得信較遲、不及退避、只就沿途中停泊的那些久跑江湖商客,也只有限幾個膽大的覓地藏伏,暗向江中偷看,餘人全都遠避,極少發現人影。
那缺口石級上卻有兩個未成年的幼童,一個正在臨水淘米,一個蹲在一旁,手持一柄小刀,朝崖石上刻畫,不時和同伴回顧說笑。乍看好似兩個十六七歲的頑童,因見江岸上下人船均已逃避一空,二童神情怎會如此從容?
忽聽甕中有人發話道:「這便開始鬥法,悶著無聊,可將雙耳側向甕中;就聽見了。」
二人聽出歐六婆的語聲,側耳一聽,先聽淘米的一個低聲說道:「你看對頭快來了麼?」
拿刀畫崖的一個笑答:「我已發現妖黨影跡,四太公心腸太軟,不令傷人,對頭如知進退,還可饒他;否則,不要他命,也給他帶點記號回去。」
三妖徒已踏著木板逆流飛駛而來,相隔二童淘米崖口約有七八丈遠近。那一帶江面較寬,彼此均能望見。
三妖徒先未留意,快要駛過,淘米的忽然高喊道:「二哥,你看這三個是人是鬼?這大風浪,只用一塊木板硬往上衝,也不怕被浪打沉,落在江裡去喂王八?」
另一個回頭笑答:「這些跳端公的全仗邪魔鬼道障眼法兒在江中行兇,欺負老實人,有什麼好東西,理他作什?往天這時候正是舟船經過熱鬧的當兒,你看今天被他們這些邪魔鬼道一鬧,可見一條船影?」
三妖徒駛行極快,已然臨近,聽得逼真,不禁大怒,為首一人剛怒喝得一聲「小狗」。
二童突把雙眼一瞪,冷笑答道:「你敢罵誰,莫非還不許人說話麼?趁早滾開,免得老子生氣,將你們這三片棺材板打沉,落個叫花子走背運、風箏斷線、沒得蛇耍。」
三妖徒木板已然停住,迎面江流急浪只管奔騰而來,那三片木板卻停在水上,和釘住一樣,絲毫不動。內一妖徒因見沿途舟船均早遠避,江面上空蕩蕩的見不到一個人影,二童偏在此淘米,見三人逆流飛渡,不特視若無睹,反倒肆意嘲罵,覺著可疑,心中一動,強忍憤怒,正待暗告同伴留意。
為首壯漢已忍不住怒火,厲聲大喝:「該死小狗,竟敢口出不遜,我們殺你不費吹灰之力,念你乳毛未於,將你用神火圍在此地,快教你大人拿贖命錢來,還可饒你狗命;否則,一過今夜子時,神火往上一圍,便成焦炭,莫怪老子心狠!」
說罷,拔起腳前木板上所釘鋼刀,朝著香火頭上連繞幾繞,朝外一甩,立有一蓬黑煙,中雜數十百團火燄,朝二童當頭罩下。
二童先聽對方發話只是冷笑,淘米的一個早把米籮捧起,聽完笑罵道:「你老子年紀雖輕,向不信邪,有什鬼門鬼道、障眼法兒只管施展出來,我看是什玩意。吹這大氣,哄鬼!」
話未說完,黑煙烈火已當頭罩下。
淘米的一見火到,笑罵:「這點障眼法兒也敢欺人!」口中還罵,米籮朝外微揚,內中白米便和暴雨也似挾著大蓬白氣往上飛起,離頭丈許,突然展開,將那黑煙烈火一齊兜住,朝為首妖徒反罩下去。
同時,另一幼童回頭喝道:「老九,你淘好了米還不回家,和那些狗東西怄什麼氣?如不耐煩看這鬼眉鬼眼,不會把那棺材板劈去,教他叫花子沒蛇耍不是一樣?平空糟踐大好白米作什?」
隨說,用手中刀朝崖壁上畫了兩畫,左手拿起一塊薄片朝外一晃,向空拋起,再回手兩刀,木片立被斬為三段。
三妖徒見對方用半籮白米把所發黑煙邪火全數回敬過來,才知遇到行家勁敵,一時疏忽,中了敵人之計,加以上來驕狂自恃,不曾留意,匆促之間準備不及,不禁又驚又怒。驟出不意,急切間還須先顧自身,無法還攻。
為首妖徒剛把舌尖咬破,噴出一口暗赤色的邪煙,將白髮的黑煙邪火連敵人的米和白氣擋住,待要還攻,不料一著失錯,步步皆輸,他這裡手忙腳亂,敵人已先發動,兩同黨見另一幼童手持木片,舉刀要斲,知道厲害,忙喝:「留意小鬼七煞萬!」
說時遲,那時快,他這裡還未及行法防禦,對方木片己隨刀而折,耳聽淘米的一個大喝:「還我米來!」為首妖徒所乘木板已隨木片折處同樣斬為三段,緊跟著隨著妖徒所噴邪煙一擋之勢,白米已和瀑布一般飛回幼童籮內。
三妖徒只當敵人法力比他還高,惟恐驟施殺手,慌不迭均想先保自身,再打主意。為首妖徒所踏木板一斷,差一點沒有墜落江中,正恐敵人乘機暗算,白米忽然飛回,驚惶中還不知敵人要走,方自行法抵禦,忽聽岸上哈哈大笑。
定睛一看,隨著那股白氣回飛之際,二童人已無蹤,崖口白氣尚還未散,二童笑聲已到崖頂,才知敵人有心戲弄,愧憤交加之下,為首妖徒把滿口黃牙一銼,厲聲怒喝:「小狗休走,今日叫你死無葬身之地!」
手持鋼刀,正待施為,忽又聽崖上喝道:「你們人還沒有丟夠,真個要作死麼?」
跟著便見一串酒杯大小的白影打到,余式、燕玉由甕中觀察看得逼真,見那白影便是幼童籮中的米。崖口煙光一起,二童立由崖峽攀援而上,身法雖甚靈巧,並未有什法術。到了崖上,因聽妖徒喝罵,抓起籮中白米便往下打,都是酒杯大一團連串打出,聚而不散。
三妖徒也正施為,一見白影打到,不知是何禁法,各把手中鋼刀揚起朝前一晃,刀尖上剛飛起一片碧陰陰的妖光,白影已連珠打倒,兩下迎個正著,才一接觸,只聽接連幾聲炸音過處,白影紛紛爆炸,雨雹也似朝三妖徒當頭打下。
看是一粒白米,卻具有極大威力,妖徒全被打了個遍體鱗傷、鮮血四流,為首一個幾乎連眼打瞎。經此一來,越發急怒,妖徒邪法原有根底,只為上來輕敵驕狂,心粗氣浮,以致連受重創。
這時看出對頭厲害,料知前途還有能者,決不止此,立時變計,強忍憤怒,先不迫敵,各用邪法止血定痛。內中一個先用佩刀朝腳前香火頭上斲去,朝後一指,那被刀斲斷的一點香頭便騰空飛起,往下流頭來路急射而去,跟著拔下凡根頭髮,朝手指上繞了幾繞,腳底所踏兩塊木板立即合攏,並列一起,聚而不散。
為首妖徒便將先前將斬斷的木板棄去,所有法物香火一齊搬過,三人同立其上,打一手勢,口中咒罵了幾句,重又逆流上駛。想是恨那二童不過,各將刀又揚起,朝著左崖不住搖晃,刀叉尖上各有一團團的暗碧色妖火朝崖上飛去。二童已早逃遠,並無回應,妖徒惟恐遇伏,前進已遲緩得多。
相隔妖徒來路三數里有一江邊市鎮,那地方乃是一面江灘,前有半段港漢,本是行船避風之所,當日往來舟船俱早隱避,只有四條客舟中途得信,離上下游停泊之處均遠,一齊避往灘前停泊。
那港只是江中一處斷崖,缺口內凹,雖有十來丈寬,深還不到二十丈。兩面危崖壁立,那四條客船三條均泊港漢盡頭的淺灘前面,只有一船泊在入口附近危崖之下。離水丈許崖上有一寬約七八丈、高約丈許的一個大洞,宛如巨口開張,形勢奇險。
余式看出崖口所泊竟是所乘那條柏木船。再一細看,船家一個不見,崖洞上面坐著一個白衣小人,年紀至多不過十三四歲,身材瘦小,面白如玉,十分清秀,二目黑白分明,神光炯炯,心方奇怪,忽聽甕中低語道:「想不到高人出場相助,省事不少。即速傳令,將二三層關口埋伏撤去。」
剛聽出是何四聲音,水面忽有一個小黑點貼著水皮疾如流星朝船駛來,臨近一看,乃是一個黑衣小人,也是身材精瘦,連皮膚都是黑的,偏生就一雙火眼,一到便縱上船去,朝崖上白衣小人高呼道:「妖賊來了,前頭共是三個,已吃大虧,還不知道進退。」
白衣小人喝道:「你放安靜些,莫要叫得太凶,被姊姊趕來攔阻就玩不成了。」
黑衣小人笑答,「我自坐船頭等他,相機行事如何?」
白衣小人答說:「他只不惹我們,便放他過去。他如逞強欺人,連我也容他不得。」說罷,將手一指,嘶的一聲,那船便離崖口往江中駛去。
這時江中風浪甚大,崖口一帶波濤更加險惡,那船隨著白衣小人手指橫斷江流,其直如矢,放出十餘丈遠近,快到江心,隨手一拉,船又退了回來,這才看出後舵上係著一根長線,白衣小人拿著一頭,往外一指,船便亂流而出,直駛江心;再往回一扯,船便退了回來。
那大一條船和那猛烈的江流,白衣小人只用一根長線,便和玩物也似放進拉回,收發由心。似這樣接連三四次過去,三妖徒已同踏木板逆流而來。
白衣小人發船時勢子極快,宛如弩箭脫弦,貼著水面直射出去,又有崖口掩蔽,外觀不易發現。
三妖徒本來一肚子的惡氣無從發洩,行經崖口前面,正在互相談論,不料一條大柏木船由左側斷崖缺口內衝波亂流橫斷過來,差一點沒有撞上。
這類江湖邪教最忌衝撞,匆迫間當是尋常舟船,不禁暴怒,正在開口喝罵,忽聽哈哈大笑,那船已電也似急倒退回去,船頭上站定一個赤著雙足、膚黑如漆的黑衣小人,正指三妖徒哈哈大笑,得意非常。
三妖徒中為首一人正是邢剛,清早尋仇示威,吃了張伯堅的大虧,又被何四用法網擒住,雖未送命,帶著一身黑絲逃回,初意這類情形雖極難堪,但那附身黑絲卻可用來對敵人反攻暗算,正自悲憤填膺,心中盤算到時如何下手,眼看快到,身上黑絲尚是原樣未動,心正暗喜,不料敵人法力比他高得多,內中並還附有誘敵之計。
師徒二人剛一見面,那蓬黑絲突由妖徒身上飛起,朝妖道網去。妖道見妖徒狼狽逃回,身上並還有敵人的法網,不禁暴怒,忙即行法解救。黑絲忽然斷裂,隨風揚去,一閃不見,妖道陰險,雖因黑絲不曾收下,心疑有詐,但對妖徒卻不明言,反說了許多大話。
邢剛報仇心切,又想撈回一點顏面,便和妖道說了。本來還不敢去,後經妖道賜了三口飛刀和兩件法物,並令新由南疆尋來的得力徒弟嚴金兒和何四仇人劉金山陪同前往,作為先鋒。推說結好法壇隨後趕去。三妖徒不知乃師別有陰謀,因在西南諸省聞說何四的威名奇跡,表面驕狂,心中並未輕視。
妖道再一受傷,帶了敵人法網逃回,越生戒心,覺著南疆已不能立足,如想在川湘一帶創立教宗,成敗在此一舉。昨夜聽一同黨說起何四厲害,西南諸省排教中人奉為泰山北斗,如果一下不能制其死命,非但不能立足於江湖之間,並還吉少凶多。
再又覬覦邢、劉二人財富,意欲將機就計,假手敵人使其慘敗,吃足苦頭,然後出手救回,好使死心塌地,予取予求,為所欲為。邢剛等走後,只在法壇上觀望,一面等候所約兩個有力同黨,並未隨來。
妖徒只當大援在後,又因這類邪法照例不能中途敗退,一經發難,須與敵人拼個死活,頭一陣遇見淘米幼童吃了大虧,不特不曾醒悟,反更氣憤。妖徒嚴金兒雖然從師多年,深知妖道險詐,仍未料到中藏雙管齊下的陰謀毒計,連自己人也在計算之內,於是吃了大苦。
這時,見崖上白衣幼童用一根線牽引著一條大柏木船拖來拖去,幾乎撞上,全都激怒。正在厲聲喝罵,嚴金兒比較機警,見那對頭乃形似幼童的兩個小人,乍看年紀不過十二三歲,細看神情動作決不止此,穿白衣的一個更是老練,那大一條柏木船,用線係在船舵之上隨意收發,那麼猛急的江流竟被橫斷過來,上流急浪打到左舷之上,激濺起一二丈高的水花,那船竟會絲毫不動,手微一抬便容容易易拉了回去,心中驚奇,方在低喊「師兄師弟留意」,雙方已然動手。
原來,那黑衣小人有心嘔氣,正在船頭上指說嘲笑,一聽妖徒罵人,突把怪眼一翻,怒喝:「你耍你的障眼法,我放我們的船,與你什麼相干,要想找死不成?」
話未說完,邢剛已拿起船頭上所插的鋼刀照准船頭虛晃兩下,正要斲去,幼童忽然把手一抬,立有一點寒星電射而出,正打向那柄刀上,地的一聲,邢剛好似中了一下鐵彈,前半刀尖立被打折,虎口也被震破,把握不住,刀也脫手飛出,落向江中。
這類邪法已然發動,便不可收拾。三妖徒見刀墜水,喊聲「不好」,劉金山忙搶了一塊木片,隨手折為兩半,投向水中,已自無及,只聽轟的一聲,駭浪高湧,宛如山立,三妖徒所踏木板隨同浪花拋起,如非劉金山先用木片替代敵人的船,應變尚快,匆促之間就許作法自斃,反害自身都不一定。就這樣仍被鬧了個手忙腳亂,狼狽非常。
那黑、白二小人自更笑罵不已。江中那大浪頭,那柏木船好似釘在上面,紋絲不動。邢剛死星照命,由清早起接連三次失利,依然不知進退,反因對頭只用暗器將刀打落,未見行法痕跡,以為自不小心方有此失,出手仍可制敵死命,一面行法止住江波,把二三口鋼刀拿起。
嚴、劉二妖徒雖覺對頭不是易與。一則妖師法嚴,有進無退;臨陣脫逃,休說別的不利,單那一頓毒刑便難忍受。加以邢剛性做,為討同門歡心,手頭甚寬,平日結有好感,不便坐視。本意還想設法拖延,挨到妖師趕來一同大舉,無如邢剛怒髮如狂,那黑、白二小人又是一上一下互相指點笑罵,萬分難堪,只得隨同動手。
這次為了先前受挫,已有準備,未等上前,嚴金兒首先行法,放起一片黑煙,連人帶所踏木板一齊護住,等到邢剛二次揚刀畫符斲下,船頭上黑衣小人笑罵道:「你這樣鬼畫桃符有什用處,真要講打,你不過來,我要尋你去了。」
邢剛在一片黑煙防身之下,刀已朝下斲落,滿擬敵人武功雖好,決非邪法之敵,況有黑煙防身,暗器也打不進,這一刀下去,對頭的船定必裂為兩片,敵人至少也須死上一個,哪知竟是白斲,敵人仍在相隔兩丈的船頭之上立定笑罵。
黑衣小人笑罵道:「你這等斲法怎斲得到我身上,豈非妄想?還是我尋你罷。」
白衣小人在崖上喝道:「黑弟,姊姊快到,最好回來,否則下手要快,免得姊姊趕來怪我二人多事。」
黑衣小人回顧崖上答道:「不將這三個妖孽打向江中去喂王八,他死不甘心。再說,這船交給誰呢?」
三妖徒聽對方喝罵口氣,彷彿命在小人手上握住,隨時可以置之於死,不由怒火上撞,正待把妖師臨行所賜輕易不許施為的兩件法物施展出來,黑衣小人把話說完,競邁步入江,也未行法,只用一雙赤足踏著水面,向三妖徒身前跑去。
可笑三妖徒已然覺出對頭不是尋常,邢、劉二人仍認定敵人只會有一身極好武功,胸中成見未消,也不想想先前用刀劈船,邪法為何失效。
一見那小黑人生得又瘦又乾,除形貌醜怪、矮小得出奇而外並無別的異處,絲毫也不起眼,劉金山一見人到,便把剛由船頭拔起的小鋼叉朝前一晃,待往香爐中插下,照例這類邪法一經施為,敵人除非行家能夠抵禦,定必心痛不止,死而後已。
劉金山因長了幾歲年紀,還想對方是個小孩,不願遽加毒手,想將小人制住,拷問來歷,以及師長是誰,再作計較。誰知鋼叉插向爐內,不見黑煙冒起,也無別的動靜。
黑衣小人見他晃叉畫符,裝腔作態,呲牙一笑,罵道:「鬧這些鬼畫符作什,還不給我快滾?」說罷抬腿一腳,先將香爐踢翻,上面揚手一掌。
這類邪法害人不成反害自身,那香爐關係最重,外人不能衝撞,否則雙方均有不利。黑衣小人不知何故,竟如無事,劉金山卻受了反應,香爐一翻,本就心神大震,頭暈眼花,快要倒地,再吃這一掌,當時口吐狂血,翻身栽倒,半身仰僕水內。
邢剛原會武功,一見敵人邪法不侵,又急又怒,正揚刀斲去,瞥見香爐踢翻,同伴倒地,方自心驚,猛覺手上一震,胸前一緊,好似中了一把鋼鉤,痛徹心肺,兩眼烏黑,暗道「不好」,待施邪法防身,人已痛暈過去。
原來邢剛用刀斲時,黑衣小人理也不理,身形往前微縱,揚手便將邢剛連皮帶肉一齊抓住,那瘦硬如鐵、烏爪般的小手立時深嵌入骨,再往裡一緊,邢剛自然支持不住。
嚴金兒比較老練,早就看出不妙,無如勢成騎虎,邢剛又不聽勸阻,本在暗中行法,想要逃遁,一見邪法無功,敵人這等厲害,越發驚慌,哪裡還敢迎敵,忙把手中法訣往外一揚,立有一蓬黑煙飛起,護住全身,待要遁去,忽聽白衣小人在崖上喝道:「黑弟不可趕盡殺絕,這老賊不曾動手,姑且饒他狗命。只那兩賊不知死活,必須要他帶走。」
黑衣小人飛身一縱,早到了嚴金兒的前面,將路擋住,大喝:「老賊無須害怕,我不打你,逃命容易,但這兩具賊屍必須帶走,免留此地害人。」
嚴金兒見敵人動作神速輕靈,從來未見,護身邪煙竟擋他不住,越發害怕,聞言方始心定,又看出同來二賊似有生機,連忙應諾。
那木板太窄,邢、劉二人屍首小半身均搭在木板邊上,受那江流衝擊,一面將人扶好,賠笑問道:「小法師尊姓高名,哪位老前輩的門下?法力本領如此高強,能否賜教?」
黑衣小人把精光炯炯的怪眼一翻,罵道:「老賊休說廢話,憑你也配問我來歷姓名?如不服氣,想要報仇,日後只往離此四十里下流山凹之中,打聽黑俠兒,自會有人領你們上門送死。還不快滾!」
嚴金兒心中愧憤,無計可施,正要掉轉木板帶了同黨屍首往下流駛去、忽聽白衣小人崖上急呼:「黑弟快回,姊姊來了。」
黑衣小人聞言,徑由水面飛身,凌空一躍便到崖上,隨聽破空之聲隱隱傳來,心疑敵人方面還有能手趕來,回頭一看,不禁大喜,原來那破空之聲甚高,響到臨頭便即停止,晴空無雲,也未看出影跡;同時,來路下流頭正有大片煙雲滾滾翻騰,蔽江逆流急駛而來。
目光到處,發現妖師之外,還同了幾個形貌裝束全都詭異的同黨,想起前仇,心膽立壯。再往前一看,那黑、白二小人就這轉身回顧之間已全無蹤,船也不知去向。
正待戟指咒罵,忽見崖口內貼水面駛出一人,雙腳各踏著一根蘆葦,其行如飛,相隔十餘丈,晃眼對面,口中喝道:「這廝還不帶了同伴回去?等你師父到來再決勝敗,莫非真要斷送老命才完不成?」
嚴金兒認得來人正是張伯堅,雙方常在江湖往來,原本相識,金兒知他現在已成富商,早就洗手多年,方喝:「你是有身家的人,何苦躺這渾水?」
伯堅怒罵道,「你這老賊,平日無惡不作,近又投在妖道門下,到處橫行,今日本難放你過去,念在以前相識,意欲網開一面,你偏不知好歹,以為方才兩位異人被師長喚走,又見妖道到來,妄想狐假虎威,你也回頭仔細看看,妖道此時是什光景,能否到此作怪?便發狂言,分明惡貫滿盈,再想逃命已不能了。」
嚴金兒因見妖道來勢神速,並還同了好幾個有力同黨,滿擬這裡把路的江面晃眼即至,樂得說點大話,以示寧死不退,雖在同黨傷亡危難之中,仍然拼鬥到底。及至回頭一看,妖道仍在原處向前猛衝,相隔只有里許,看去仍是加急飛行,不知怎的,彷彿被什麼東西擋住,不能過來,本人卻不知道神氣。
下流頭只管滿江煙霧,滾滾飛揚,當地港口一帶依舊天色清明,毫無異狀。心正奇怪,忽然眼前一黑,一片黑雲已壓上身來,喊聲「不好」,身上一緊,昏迷過去。醒來再看,同來三人已全離水,被人弔向臨江危崖之上,雙方已自動手,鬥起法來。
原來妖道清早得信,說敵人法力甚高,妖徒奉命探路,又被黑煞絲綁送回來,丟了大人,恚怒交加之下覺出敵人不是易與,剛把妖徒遣走,同黨海南島立指山妖巫倪花和姘夫蛇王神徐鴻、鐵燕子滕大山、妖僧龜背和尚相繼趕到。
這四妖人也是在海南島魚肉黎人,被一劍仙追殺,死了兩個有力同黨,立足不住,逃來中土。妖道本是舊友,同病相憐,先還不知道何四厲害,因龜背和尚常時往來中土,以邪法治病,暗中詐財害人,深知何四不是好惹,勸令妖道留意,並用邪法趕往襄陽,將昔年南山四惡披麻教中餘孽蒲維善暗中約了出來。
披麻教與何四這一派原是世仇,只因何四為人持重,遇事謙退,不是萬不得已決不出手。這年蒲維善正準備大舉發難,將各排教一網打盡,忽遇對頭尋來,破了邪法,連傷數人,自己也受了重傷。
起初口氣太狂,無顏見人,一怒之下洗手隱退,多年來不曾出世,心仍未死,常想乘機恢復昔年聲勢,重創教宗,未得其便。新近剛把幾件法物煉成,恰遇妖僧尋來,兩下一談十分投機,當時答應隨後趕去。
妖僧大喜歸報,妖巫夫婦也自來會,便照所約時刻提前起身。本意何四法力只聽傳言,不曾親見,如等蒲維善趕到再行下手,未免示弱,意欲先見頭陣,能獲全勝更好,否則憑自己的法力和敵人相持,終可扯個平手。何況同行四人哪一個也非庸手,本來無須再約外人,只為妖僧慫恿,意欲借此增加勢力,互相聯合,創一新教,以便為所欲為,並非真個怯敵。
事前如不顯點顏色,豈不教入輕視?主意打定,便不聽龜背和尚之勸,當先趕來。才到江面,便發出大片妖煙邪霧,一路耀武揚威,虛張聲勢,同在木排之上,由大蓬黑煙濃霧擁護,蔽江逆流而上。
(原文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