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萬里長征 古渡黃河觀落日
  凌晨應約 平林綠野鬥靈猩

  余式一路曉行夜宿,由冀入豫。因想異人先往開封,坐下馬快,也許能夠趕上,每日一早便順大道急馳,沿途毫未停留。這日行經黃河北岸一個小鎮上,天剛午後,黃河就在前面,意欲在日落前渡河,到了南陽附近楊武師的朋友家中投宿。等趕到黃河渡口一看,天已未申之交,渡船剛剛開走。
  余式心急,因所去之處地名魏家集,莊主魏國梁是個財主,豪爽好義,手眼甚寬,更有一身驚人武功,亟於往見其人,無如那些日黃河水漲流急,要是風頭不順,船須多半日始能到達對岸。余式到前正趕風頭轉順,渡船全都開走。余式無法,便順河岸尋去。
  馬行迅速,不覺走出二十多里,覺著一望沙原,四無人家,景物甚是荒涼,知道前途不會有什麼渡口,方往回走,忽見堤下蘆葦沙灘邊上停著一條平底快船,船頭上坐著三個赤膊壯漢正在舉碗豪飲,面前放有不少魚肉,猛想起黃河鯉魚號稱名產,這船不知肯渡不肯渡,何不試同一聲?
  剛一停馬,內一壯漢已昂頭先問道:「這裡無什麼人家,又非正路,尊客怎會來此,可要喝一碗麼?」
  余式不知來去行跡早落在對方眼裡,見他說話和氣,隨口答道:「酒我不吃,我是尋找渡船的,你這船如肯渡我過河,情願多付船錢,你意如何?」
  船上三人聞言互看了一眼,內中一個便走上岸來賠笑說道:「小人張五,今日是我生日,我兩個拜兄弟網了兩條活魚給我上壽,特地尋一冷僻之處痛快半天,不料尊客尋來,既願多付渡錢,渡你無妨,只不知給多少。
  「還有太陽已快偏西,雖然遇到順風,也須三人合力才能在天黑前趕到對岸。你給的錢多,船上還有兩條大活鯉魚,我家住在旁邊不遠,尊客先請上船,我回家取點吃的就來,防備萬一風頭不順,到時稍晚,尊客不致受餓,你看可好?」
  余式聞言,遙望上流幾隻渡船正往對岸斜行而渡,連一半河面也未渡過。知時已晚,本在遲疑;繼一想,話已出口,不能不算,所投主人好交,深夜叩門並無妨害。又見船家雖然一身紫醬色的皮膚,臂上筋肉虯結,形貌醜惡,說話卻極謙和直爽,便將身帶一兩散銀取出,笑道:「我不怕天晚,能找到自然是好,船家不打過河錢,這銀子半作渡錢,半作魚酒錢如何?」
  張五接過笑道:「尊客哪要這多?」隨喚:「牛六弟快來牽馬,想不到今日財神上門,我弟兄怎麼也應賣點力氣,與客人一個痛快。我去取傢伙去,船上的不乾淨,這條魚大,洗剝時你兩個留神扎手,莫和上次一樣累我費事。」
  余式見另一船家牛六已然跑上,形態更是醜惡,看去十分強健,以為生長河中習勞所致,將馬交過,人隨走下。
  余式正在船頭上獨立蒼茫,心生感慨,瞥見牛六正卸馬鞍,似覺包裹沉重,面帶詭笑,朝同伴看了一眼,心方一動。張五已由岸上跑回,手上拿著一個布包,匆匆塞向艙板底下,便命開船。余式先見岸上荒野,並無人家,張五回得這快,神情也頗鬼祟,方自生疑,船已離岸老遠。
  暗忖:「這裡離城鎮近,河中風帆往來不斷,難道如此大膽:何況自己一身武功,以前常在他塘中游泳,水性雖然不精,也不至於淹死。這三人看去雄壯多力,真要講打,也多半不是自己對手,伯他何來?」
  船開以後,一個掌舵,張五牛六篙櫓並用,甚是賣力,所說均是水浪風色,不似帶有惡意,也就放開。只那一帶水深浪急,渡船照例由來路往下斜行,駛向對岸,再搶上流,到了渡口停泊。橫波亂流而渡甚是艱難,黃河水性又極奇特,往往船行之間,上流頭忽有激流衝到,便須扳舵躲避,等其過後再走,往往順流一淌多少裡。
  那船先開還快,余式方意船夫精壯多力,照此走法天未黑便可趕到對岸,船還未走上一半便慢了起來,並還漂向下流,相隔原來渡口越遠。
  先向船家詢問怎不快走?船家張五回答:「水流太急。」只是支吾。眼看黃流滔滔,太陽已然沉水,只露出一點角尖,隨同天際遙波在水面上出沒跳擲,餘光斜射,照得半天皆赤。余式初見長河落日,覺著好看,只顧回望出神,忘再詢問。
  一一會殘陽隱暇,暮色蒼茫,天漸漸黑了下來。偶看前面,那船已不知走出多少裡,兩岸蘆獲蕭蕭,隨著河上晚風宛如波濤起伏,景色越發荒涼。
  正想喝間,張五已自覺察,笑道:「尊客大概沒有走過這條路,所以著急。其實我張老五是有名的好人,最有良心。你不見我們在給你升火造飯,讓你吃飽好到家麼?」
  余式到底初次出門,見船家雖然可疑,船頭上火已升起,張五說話聽去刺耳,臉上仍甚和氣,又見那船雖駛下流,有時也扳舵往斜對面駛去,心想黃河水急,也許真個難走,便不開口,只在暗中準備。一會船上點燈,饝也蒸熟,早已改為一人搖櫓,一人掌舵。
  張五做飯,已將大鯉魚剖成兩半煎好,連酒端上,請余式先用。余式見船家燒魚並未做什手腳,酒色卻不甚清,有些可疑,想起楊武師所說,將魚吃了兩塊,乘著張五轉身把酒潑去。
  張五回顧酒碗已空,說:「客人好量,這是我船上的快活酒,吃了包你舒服,可要再吃一碗?」還待往下說時,忽聽身後牛六喚了一聲「五哥」,張五便即住口走過。
  余式偷覷二人好似打了一個手勢,面帶獰笑,微聞牛六好似說了句「不識抬舉」,經此一來越發看出幾分,心料船家不懷好意,見寶劍已然摘下,和衣包一起放在船舷,離身雖然不遠,但不順手,又恐對方警覺,假作起身看水,歸座時故意改坐側面,看去比先前似乎還遠一些,取用卻較方便。
  借著酒後身熱,將長衣紐扣解開,一面隔著衣服將那幾隻鋼鏢摸了一摸,表面作為無事,暗中早已準備停當。張、牛二人依然備做各事,似未留意,那船也行離對岸不遠。
  余式見前面是片長滿蘆葦的沙灘,再兩三丈便可到岸,只是蘆獲叢生,無法上去。船正沿著葦林順流而下,因是下水,並未划行,僅留牛六一人掌舵,張五和另一壯漢已早停手,正在大吃大喝,一點不像有什變故情景,暗忖:「船家心意莫測,好在離岸已近,只前面發現無葦之處便可向其質問。如其料中,索性縱上岸去,再相機應付,至多丟上一匹馬,事卻穩妥得多。」
  忽見前面現出一角沙嘴,由岸起突向水中伸出丈許,寬約八九丈,上面一根蘆葦也沒有,並且還有兩個繫船的木樁,似是泊船之地,心中大喜,便問船家:「是這裡靠岸麼?」連問數聲,船上三人一個也未理睬。
  眼看那片沙嘴空地已快越過,忙怒喝道:「既有地方,何不靠岸,你們意欲如何?」話未說完,猛聽腦後風聲,知來暗算,身於往前側面一閃,左手抄起前面小桌回手向後擋去,同時右手劍就著往前一探身之勢也自拔出。只聽喀嚓了當之聲,小桌劈成兩半,杯盤碗筷飛了一地。
  原來牛六拿了一把明光耀眼的斲刀正由身後劈來,不料余式身手這快,只將小桌劈碎,人未斲中,反被那盤殘魚連碗打在頭上,滿臉淋漓,鮮血直流,不禁又急又怒,二次揚刀便斲,口中大喝:「肥羊扎手,五哥還不快上!」
  張五和另一壯漢也自動手,各由艙底取出先前布包一抖,便將兵器取出。壯漢手使一柄板斧,首先縱過,照頭便斲。
  余式武功原有根底,事前又有準備,左手小桌斲出以後,緊跟著回手抓著衣領略一旋身,長衣便自脫下,一見斧到,就勢一甩一抖,便將那斧裹住,喝聲「去罷!」壯漢在三賊中最乏,只有一身蠻力水性,沒想到敵人這等靈巧迅速,連衣服也會做了兵器,又是綢衣,手中斧竟被裹住,吃巧勁一抖,斧便脫手飛出,甩向後艙。
  牛六做夢也未想到對面有斧飛來,橫刀一隔,擦肩而過,落向水中,差點沒有被斲中,虎口也被震麻,嚇了一身冷汗,呆得一呆,余式也就緩過勢來,看出水賊本領有限,心中一定。張五也縱身趕過,手中三稜刺隨同紮到。
  余式因見腹背受敵,心想:「如不先打傷一兩個,船上地窄,不好應付。」又想保全那馬,迫令靠岸,未先用劍殺賊,就勢將鏢取出兩枚,一面撥浪分波身形微偏,用劍往外一磕,跟手一鏢,先朝右側牛六打去,張五鋼刺也被擋開,縱向一旁,耳聽一聲怒吼,牛六被那一鏢打中左臂,刀已墜地。
  余式瞥見壯漢又取了一根鐵棍,正和張五夾攻而來,心想:「先把後艄之敵除去,只當一面要好得多。」一見鏢中賊臂,更不怠慢,飛身縱起,上面一晃劍花,底下一腿。
  牛六中那一鏢,已然透骨奇痛,再見寒光耀目,心中越慌,剛往側閃,被余式一腿踢倒,本意將其擒住,用以制敵,不料牛六看出敵人厲害,本想下水,再被踹上一腳,立時就勢往水中躥去。
  另一面壯漢張五也殺將過來,余式舉劍一擋,覺著棍沉力猛,暗道「不好」,揚手又是一鏢,正中在壯漢腿上,同時聞得水中牛六喊了一聲:「風緊,你們還不下來?」
  壯漢身形一歪,先自落水。
  張五本持鋼刺二次紮到,聞得牛六一喊,又見壯漢受傷落水,忽然收勢縱退,大喝:「你是好的,與五大爺水裡見個高下。」
  余式一劍擋空,正要趕過,聞言猛想起楊師父常說黃河水賊均精水性,何況寡不敵眾,一到水裡便非敵手,心方一動,張五已人隨身起躥向水中,跟著便見牛六水中探頭喝罵,那船便似有什東西打住,橫了過去,似往河心水深之處駛去。
  三賊見他武功甚好,欲將船拖向水深之處再行弄翻,免得敵人落向淺處,又為晴器所傷。余式想起自己水性有限,急忙躍向船梢,船側轉時水中忽起了一個急漩,船上無人扳舵,被那漩渦急流一轉,張五在水中一拉那船,剛巧漩渦卷到,反而改退為進,水力絕大,一下蕩向河邊。
  余式正立船梢,離岸不過兩丈,未等船翻,搶了衣包便往岸上縱去。牛六見余式抬起衣包縱向後艄舷上,猛想起離岸太近,恐其縱逃,不顧臂痛,躥向前去,單手拉著船舷往下一扳。壯漢原伏左舷待機,也看出敵人要逃,忙即相助,兩下合力,船便翻了過來,連馬一齊落人水內。
  余式也剛縱起,相差只一眨眼便非落水不可,端的險極。就這樣,縱起時腳底船舷已動,勁頭不曾使上,人落淺水之中,覺著水力絕猛,只齊腿部便難立穩,浮沙又甚虛軟,心中大驚,如何還敢停留,且喜見機尚早,離岸只三數尺,連忙拔腿往上急走。
  回顧船已朝天,三賊一個猛子由水裡急躥過來,月光之下,大魚也似,己然離身不遠。人恰上岸,越想越恨,怒喝:「狗賊納命!」揚手一鏢,照准為首壯漢打去,只聽水響了一下,三賊見人已上岸,知非敵手,各向水中遁去,也不知打中沒有。那馬已被急流捲去,只慘嘶了兩聲便沒了影子。
  余式一看岸上是片荒野,並無人家,只遠處大片樹林黑壓壓的,順流而下,船行已久,也不知相隔魏家多遠;下半身已然濕透,素性喜潔,泥水雜沓,越發難行,便朝那片樹林走去。相隔約三數里,忽見林中燈光外映,知有人家在內,心中一喜。
  剛到林前,猛瞥見兩條黑影悄沒聲急躥出來,連忙縱身閃過,忽聽汪汪犬吠,乃是兩條惡犬正由身後猛躥過來。因想投宿,不便傷害,一面縱避,口中方在呼喝,忽聽老人喚了一聲,狗便搖尾走去,隨見一老頭拄杖走來,問起來意。
  余式因當地荒野,只此一家住戶,加以先遇惡犬,生出不快之感,便留了心,推說渡河時晚,訪友迷路,誤踏浮沙,無心落水,求借一宿。老頭立時笑諾,引路入林。
  余式初意想尋人家打聽魏家集的途徑,後來想起船行已久,不知走出多遠,兩腿泥污狼藉,這等神情如何去見生朋友,想魏家集相隔必遠,馬已淹死,當夜決趕不到,於是改了念頭。見那老頭身材高大,夏日熱天光著上身,看似鄉農,神態卻甚豪爽。二人回到林內,就短榻上落座,互相請教。
  老頭自稱姓牛名蛟,一向打魚為生,因圖近河,住在當地。為了地勢偏僻,又擁有兩條漁渡船,養狗看家。客人遠來,想未用飯,好在今日為人添壽,所剩酒菜甚多,已命人準備去了。
  余式早瞥見林中還有男女數人似在納涼,剛剛走散,老頭所居乃是一排五問兩進的房舍,深藏林內,燈光由門窗中透出,隱聞笑語之聲,暗忖:河南民風儉樸,沿途村鎮便大戶人家也多是些土牆泥頂,這一家孤懸荒野之中,房均磚瓦所建,這晚時光燈光未熄,已屬少見。又是姓牛,並有為人添壽之言,水賊都是土著,莫要誤投盜窟。
  無如地曠人稀,又不認路,無可投止,主人已然留住,相待慇懃,其勢不便說走。因先前對敵,覺著武功頗有把握,又有一點自恃,意欲暫且留下,好在夏日天亮得早,且先借火把衣履烤乾,相機行事,只顧盤算,始終沒有提起魏國梁三字。主意打定,便說酒飯已然吃過,只求借些枯柴烤衣。
  老頭笑答:「這個容易,今天太熱,客人如願早睡,便請進房,否則在此乘涼也好,我命孫兒切個西瓜來吃。」
  余式頂好不進房去,萬一有變,容易脫身,聞言忙答:「素性畏熱,乘涼最好。」
  老頭隨令人取來一雙涼鞋與客人更換,柴火就林空地上點燃。余式脫下鞋襪濕衣,用樹枝架住去烘,一面吃瓜,一面和主人問答。
  約有半個多時辰,衣已烘乾,只鞋尚未乾透,方想:「三水賊如與主人一家,又均受傷,此時理應回轉,如何未見人來?」又見老頭神態不似惡人,疑慮漸消。正談說間,忽見先前送火的一個童子來喚太公,說內裡有人發急痧,請往觀看,老頭便請安息。
  余式道:「老丈有事自便,我在此等鞋乘涼,倦來就在這短榻上睡,天亮起身,省得屋裡太熱,即此已感盛情,無須客氣。」
  老頭隨說:「我去就來。」
  祖孫二人入門時,余式似聽小孩說了一句「六哥受傷甚重」,老頭不知說句什麼話,底下便未言語。猛瞥見房後飛也似跑出一條黑影,假裝解手,走向旁邊一看,才知那家還有後門,不禁大悟,忙即回轉,將半乾鞋換上,長衣包好,拿了包裹兵器,留下一兩銀子作酬謝,放在桌上。
  余式側耳一聽,內裡人語喧嘩,似在爭論什麼事,知是盜窟無疑,主人必當自己還未知道,乘此逃走,免卻好些麻煩。強龍不鬥地頭蛇,即便能勝,殺人終非好事,再被反咬一口,經官興訟,更難脫身,仍是忍氣無事為佳,心念一轉,立時輕悄悄向林外,意欲順著上流河岸跑去,不論遠近,尋到人家再作計較。
  方悔先前忘了詢問魏家的道路,忽聽身後颼颼連聲,疑是盜黨追來,忙即拔劍縱身回顧,原來正是先前惡狗,並還多出兩條,最厲害的全部啞口,悄沒聲由林側左右飛撲過來,勢甚猛惡。還未近前,口已張起,當頭一隻更是又大又凶,已然迎面,吃余式身子微偏,擦肩讓過,就手用左掌斲去,一下打中狗頸,汪的一聲怒嗥,跌竄出丈多遠近。
  另外三隻兩左一右相繼撲到。余式一見狗多勢猛,不殺兩個不行,百忙中就著掌斲前狗之勢,一個「風掃落花」,身形連閃兩閃,避開左邊兩狗,一劍掃去。
  那狗平日傷人,占慣上風,沒想到敵人身手這麼靈巧,已將過頭,還待反噬,頭條勢子最急,先被一劍將前腿砍斷一隻,汪的一聲慘嗥,狂竄出去。第二條來勢較低,吃余式反手一劍砍下,將狗股連尾砍落一片。狗也真兇,已然受傷,仍不怕死,怒吼一聲,回頭朝腿上咬到;右邊一條又朝頸間撲來。
  余式見兩下受敵,狗比人還要難鬥,也著了急,右腿一抬,照准狗背便踹,同時身子往下一矮,手中劍「朝天一炷香」往上便刺,只聽汪汪亂吠,雜以嘯嗥之聲。左邊那狗雖被一腳踹出老遠,受了重傷,但是那狗力猛性靈,挨那一腳時已快咬到人的身上,余式踹得稍慢一點便非咬傷不可,就這樣褲子仍被狗口咬著了些,哧的一聲撕裂了一大片。
  右狗因是撲得太猛,性又凶狡,一見撲空,意欲掉頭向下,並將狗爪亂抓,不料余式劍往上刺,一下刺中前胸,那狗負痛急竄,當時裂了一個大口,帶著一股鮮血跌出一丈多遠,只慘嗥得一聲便自死去,余式幾乎灑了一身狗血。
  這原是瞬息間事,這裡後起三狗剛剛殺傷擋退,最初一條又急躥過來,這次改上為下,月光中看去箭一般快。余式剛把前狗殺死,身未立穩,又見狗到,心想一不做二不休,身子一縱,避開來勢,本「撥草尋蛇」往下便砍。
  不料那幾條惡狗均是異種,曾受主人訓練,靈敏非常,尤其爪牙有毒,受傷無救,總算命不該絕,無意中將最猛惡的一條殺死,另兩條一被踹斷了兩根脊骨,一被斬斷一腿,均受重傷,僅剩開頭這條最凶的,比較要好得多,那狗也極厲害,稍差仍無倖理。
  余式只說縱身讓開來勢,隨手一劍便可殺死,哪知人往上縱,狗也人立而起,爪牙齊施,惡狠狠待向余式頸問咬去。余式瞥見那狗忽然隨同躥起,狗眼通紅,凶光閃閃,狗唇上掀,露出上下利齒,兩隻前爪一齊緊拳,就要撲到身上,月光下看去神態分外獰惡,那只斷了一腿的傷狗也狂吠顛躥過來。
  起初沒料狗有這等厲害,見勢不佳,一著急,手中一緊,反手一劍,順水推舟橫掃過去,就空中身子一挺,往側翻轉縱落,狗臉立被砍去半片,身痛下撲,正趕傷狗躥到,一條已痛極瘋狂,一條眼看快要撲到敵人身上,吃瘋狗往下一撲,前爪正抓傷狗斷腿之上,性均猛烈,同是傷痛情急,一個張口先咬,一個痛極反噬,扭成一堆。
  余式才知賊覺因狗厲害,才不命人看守,且喜時間不多,賊未追出,飛步便往前跑。覺著先前殺狗時右肩似被狗爪掛了一下,也未在意。跑不多遠,便聽身後吶喊之聲,回頭一看,七八個盜黨已然喊殺追來,忙即施展輕功向前飛馳,仗著腿快,跑了一陣,殺聲漸遠,遙望身後尚未停追。
  沿途又是荒野,土丘甚多,後來逃到一個大土坡上,登高回望,敵人似因追趕不上未再前追,稍微喘息,定睛四顧,左側似有村鎮人家,天有薄霧,看不甚真,相隔約有三五里路,隱聞雞聲,天似將亮,越發心定,便往前趕。跑出三數里,前途果是一個村鎮,人家甚多,東方也有了明意。
  因在夏天,田野間露宿人多,余式料知不會有事,便迎著曉風緩步前行。
  快到鎮前,人家都已起身,忙向土人詢問魏家集的去路,那人答道:「客官你那來路東南便是魏家集,如何走了反路?」
  余式一則人已疲乏,船上又未吃飽,腹中饑餓,再細打聽,如由當地往魏家集尚須經過賊巢,左近相隔還有四五十里,意欲覓地暫息,買些飲食,吃完僱騎快馬,避開賊巢,再去魏家。
  一看那鎮竟是往來孔道,酒茶館甚多,便有不少賣早點零食的,內中一家門前柳蔭之下放有桌椅,還有一張涼床未撤,想靠一會,便與商量借用。吃完早點,換了褲子,枕著包裹,方自養神,忽聽有一陝西口音的人爭吵,意似要那涼床。
  店家說:「床只一張,被人占去。」陝客說店家欺生,聲勢洶洶,似要動武。
  余式睜眼一看,那陝客四十來歲,像個落魄文人,語甚強做,不通人情,先未理會;剛把眼閉上,想再養一會神僱馬上路,忽聽冷笑道:「你既有涼床賣客,就不應該備一張。實對你說,我怕染上狗爪子毒,就肯讓我,太爺還不一定肯賞臉呢。」
  余式聞言,想起右肩被狗爪碰了一下,路上似覺有些脹痛,也未在意,此時痛上發麻,莫非狗爪有毒,只是他怎麼知道?同時,又想起初遇師父時,說話也是那麼不通情理,忽然福至心靈,假作初醒,起身勸解道:「兄台要這床麼,小弟奉讓就是。」
  陝客冷笑道:「你裝了半天腔,這才開口,誰還領情?我老人家向例你不肯,我偏要,你肯,我偏不要。」
  余式心想此人脾氣有多好,表面卻不顯出,仍賠笑道:「小弟方才實是疲乏,奉讓稍遲,還望兄台原諒。」
  陝客道:「你一定要我見你的情麼?我躺一會也好。」說罷便往床上臥倒。
  余式暗中留意,見他睡相也甚奇特,先由左面橫臥下去,跟著一個翻身,由右邊滾下。翻時,似在自己包裹上吹了一下。
  剛一下床,便轉過來,笑道:「你這人怪有意思,我也不想睡了,本想和你同飲兩杯,但是我還有一個約會,人還未來,那傢伙不是玩意,你和我坐在一起,被他相了面去,早晚遇上便是麻煩,莫如你坐那邊,我坐這邊,等我和那傢伙見過,茶酒賬由你會,再走你的如何?」
  余式一聽,這倒不錯,簡直比師父還要不通情理,反正無事,我就照辦,到底看看此人是什路道,笑答:「只要兄台賞臉,小弟無不遵命。」
  陝客把兩隻怪眼一翻道:「誰和你稱兄論弟,我們坐得越遠越好,不許再和我說話。要不願意,你趁早走,快要死的人情,我老人家還不願意領呢。」
  余式決計忍受到底,看他是什人物,連忙笑諾。
  陝客立命店家將原坐桌椅挪向前面柳樹之下,連說:「有什麼好吃的,連酒帶菜盡好的全拿來,再替我殺只雞,煮兩斤牛肉,將就吃飯,反正有人會賬,不信,你問他去。」
  這時雖是清早入鎮當往來要道,日頭已高,柳林蔭涼趕早集、吃茶點的人多,見這兩人都是外路口音,脾氣都怪,一個大不通情理,一個也真能將就。店家更是又好氣又好笑,見那人是窮酸,余式出門在外,穿著雖不華美,人卻英俊,氣概軒昂
  。店家多是明眼,知非常人,見其點頭示意,知肯會鈔,只氣不過,覺著事由涼床而起,便命店伙搭走,免再生事。哪知店伙伸手剛往上一抬,那用柳枝木條編制的涼床何等堅固,不知怎的,竟會隨手散落,嘩啦啦灑了一地。
  店家大驚,方要開口,余式本坐床旁椅上,忙打手勢,故意笑道:「你這床不結實,被我睡壞,少時賠錢,快掃走罷。」
  店家會意,笑說:「這床用了多年,早該壞了,這是湊巧,不關客人的事。」隨即掃走。
  余式知是陝客適才床上一滾之故,這等功夫實是驚人,由此心生敬佩,加以好奇,拿定主意,觀察到底。心念才動,忽聽陝客相隔四五丈的柳蔭下自言自語道:「我是怕別人染上狗毒,說這鬼話做什?要想過來麻煩我卻是不行。」
  余式見他桌上堆滿酒食瓜果,吃相和師父差不多少,正自好笑,忽聽馬蹄響動,由昨晚來路上跑下兩匹快馬,馬上坐著兩個身材高大、頭帶卷邊大草帽、穿著一身藍綢衣褲,腳蹬快鞋的大漢,飛馳而來。到了鎮前縱下。
  對面還有一家客店,早有兩個店伙上前將馬接去。大漢朝前看了看,將手一擺,便就店前南房簷所設茶座坐下,店伙招待甚是慇懃。兩大漢不時探頭,往來路張望,似在等人神氣,離北面余式坐處約五六丈,又有柳樹遮蔽,未被發現。
  余式由樹側外看恰看得真,見陝客正坐大漢斜對面,彷彿酒已吃醉,翻著怪眼,朝大漢冷笑,似有不屑之狀。兩大漢先未覺異,後見對方神情可疑,好似有心找事,內一紫面的似要發作,被同來麻子止住。
  忽聽陝客發話道:「鷂鷹子不來,卻教兩條小泥鰍出來現世,知趣的快滾回去,免得我老人家看了生氣。」
  紫面大漢見對方朝他搖頭晃腦,滿口譏嘲,不由氣往上撞,將手一拍,怒喝:「你這窮酸,衝誰說話呢!」
  陝客笑道:「我就衝你,你不服氣麼?這個容易,當著這多人不用發橫,把你家老鷂鷹教你的那一套玩意兒施點出來,我看配不配我老人家賞眼,要是不值一眼,我也給你們見識見識,帶個口信回去,免得我老人家一生氣,劈死兩條小泥鰍,不過臭塊土,卻累地保費事。」
  麻子已將紫面的強行攔住,起身說道:「朋友,素昧平生,何故出口傷人?你姓什麼?如有本領,請先施展如何?」
  陝客見紫面的已由店伙手內將馬旁布包要過,冷笑道:「憑你們兩條小泥鰍也配問我姓名,快將廢鐵片放下,滾回去,告訴老不死,那人是我師姪,誰也不許動他一根汗毛,我一口唾沫便要你命,不信,你先看個榜樣,不服氣再過來,省我不教而誅,留神頭上,免遭誤傷。」
  那麻子也忍不住怒火,剛剛站起,待要趕過,陝客咽的一聲,張口一啐,一口痰彈九也似直射對面屋簷之上,叭的一聲房瓦便打碎了兩塊墜將下來,殘瓦落在大漢桌上,將杯盤一齊打碎,叭嚓聲中兩大漢正往外走,紫面的沒想到對頭這等厲害,一不留神,聞得頭上瓦響,想躲無及,肩頭上早被瓦片打中,滿身是土,不由嚇了一跳,全被鎮住,哪裡還敢上前。
  這兩人本是當地有名惡霸,水旱兩路俱都來得。這時旁觀諸人見雙方快要動武,俱知兩惡霸的凶威,雖然紛紛遠避,眾目之下畢竟難看。正自進退兩難,又聽馬蹄響動,前面黃塵起處,箭也似馳來一人一馬,比前馬還快得多,兩大漢面上立現喜容,首先朝馬迎去。
  紫面的也厲聲喝道:「鼠輩休狂,這裡人多,恐有誤傷,是好的到我鐵鷹寨中分個高下。」話未說完,馬已馳到。
  那馬又高又大,馬上卻是個穿羅漢衫、頭戴草帽的白面黑胡的老頭,快到鎮口,被麻子迎住,說了兩句,也未下馬,便緩轡跑來。
  到了陝客前面,滿面春風問道:「閣下貴姓大名,何事見教?」說時,把手朝前一拱。
  余式雖然不會內家勁功,見老頭打拱時手朝外推,與尋常不同。
  那陝客自從一口唾沫將屋瓦打碎兩片,便低頭大吃,若無其事,人馬到了面前也未理睬。直到老頭拱手,才把左手一抬,掌心向外微揮,斜視老頭,冷冷的說道:「你還不行,三日之內找你哥老鷂子去,說三年前華山所遇那討厭鬼嫌他縱容手下爛魚小泥鰍欺人,又尋他來了。你哥兩個趁這幾天好打主意。還有這兩天我犯濕氣,不愛走路,將你這馬借我一用,我也許轉借別人。願意留下,到日準定奉還;不願意,也聽便,省得說我欺你。」
  老頭自從對方把手一揮,彷彿被人用力推了一下,連馬倒退,面帶驚異之容,轉眼恢復原狀,勒馬靜聽對方把話說完,方始含笑從容說道:「競是冉朋友麼?自從家兄華山回來談起閣下,久欲一見,不料在此巧遇。區區一馬,何必說借,只請到日光降便了。」說罷從容下馬。
  麻子立將自己的馬與老頭騎上,不俟陝客答言,二次把手微拱,說聲「寨中恭候光臨,到日再見」,撥轉馬頭,便往來處馳去。
  麻子立將所騎白馬牽過,說道:「馬在此地,任憑閣下騎用。」隨喚店家:「客人酒飯賬歸我算。」
  陝客正喝雞湯,忙道:「不必,我有人會賬,你們那錢腥氣烘烘,各自走罷。」
  麻子已回身去,紫面仍似覺無顏,早命對門店伙另備一馬,與麻子一同飛馳而去。
  余式見看熱鬧的人早各歸座,有幾個還在偷眼回望,有的直如未見,心中奇怪,陝客已喊會賬。
  店家哪裡還敢怠慢,忙趕過去賠笑道:「酒菜賬小店候了。」
  陝客把怪眼一翻道:「胡說,誰吃你的!教那姓余的過來。」
  余式早想過去,應聲趕往陝客面前,拱手說道:「冉老先生,有何見教?」
  心方納悶,方才未通姓名,我姓他怎知道?
  陝客已笑答道,「我因今天毛賊人多,恐我一人照顧不來,故不令你上前。難得他們知趣,會完酒賬,隨我同騎此馬走罷。」
  余式見對面店伙正在偷看,知道當地不便說話,酒飯賬早交店家,還有富餘,聞言立即應諾,把餘銀做了酒錢,不令再找。
  陝客隨命上馬,余式方想謙謝,陝客把面色一沉道:「你真作死,如非想借馬用,那驢日的能整身子回去麼:我想這方法還不定行不行呢。」
  余式聞言,猛想起昨晚狗爪划過之處已由痛而麻,心中也似有些煩熱,試揭小褂一看,肩頭已然發黑,不禁大驚,料令騎馬必有原故,忙道:「後輩遵命。老先生你騎什麼?」
  陝客道:「你莫管我,也許前途還要分手,能否免去一場大病,看你的造化罷。」
  余式依言,剛取衣包上馬,陝客令走昨夜回路,把手一指。
  余式拱手方說:「多謝老前輩救命之恩。」手中韁繩動處,那馬已一聲驕嘶,翻蹄亮掌,絕塵而馳,往前路飛一般跑去。
  這等猛烈的馬余式尚是初次騎到,如非下盤功夫堅實,差點沒被甩下馬來,心中一驚,想將馬勒住,回問陝客姓名,似聽馬後遠遠喝道:「你由牠去,不可用力,少時見面再說。」聽到未句,馬已駛出好幾十丈,端的快極。
  余式只得信馬疾馳,晃眼跑出五六里,行經曠野無人之處,暗忖:馬行太快,異人不曾隨來,前行又無一定所在,馬認歸途,先前馬上老頭必是盜魁之一,萬一被馬馱往賊巢,豈不送死?異人又不令停馬用力,如何是好?想到這裡,心裡越發煩惱,再從領縫中一看,右肩頭已黑了好大一片,方自愁急,一股疾風忽由馬後飛來,直撲後背,那馬好似吃了一驚,越發拼命朝前猛躥。
  余式漸漸頭昏眼花,四肢綿軟,已然控制不住,急切問也沒留神後面,忽然眼前一黑,心如油煎,方道「不好」,猛覺身上一緊,被人抱住,宛如週身上了鐵箍,休想轉動,昏迷中似乎有人塞了一塊藥在口內,清香撲鼻,隨聽陝客耳旁喝道:「快嚥下去,免得少時毒發瘋狂,救你費事。」
  藥進口後,余式頭腦略清,才知陝客已由後面追來,將自己抱住,知是性命關頭,忙即嚥下,一會人便昏沉欲睡,只心中稍微有點明白,覺著馬行更快,身後火熱,被人抱定,縱馬疾馳,別的全不知道。也不知經過多少時候,漸覺熱退涼生,身上有點發冷,人也漸漸清醒過來,覺著身後一鬆,回顧陝客已不知何往。
  夕陽已快平西,河風陣陣,十二分涼爽,人卻疲軟不堪。且喜那馬經過半日奔馳,馬性大減,累得渾身是汗,馬頭上熱霧如蒸,口中直噴熱氣,早把勢子收住,緩步往前面莊園跑過去。
  剛到莊前,想要下馬問路,覓地歇息,忽聽連聲斷喝,由當中大門內飛也似跑出一伙人來,全都手持器械,縱到馬前,攔住去路,大聲喝道:「鼠賊竟敢來此窺探,快快下馬受綁,免得老爺們動手。」
  余式知被誤會,忙答:「我非歹人。」正下馬問答,猛覺頭暈眼花,底下話未出口,內中一人朝余式看了看,忽道:「這人好似遠路來的,並還有病,不似鐵鷹寨老賊手下,不知怎會騎了賊馬來此。我們且把他帶見莊主,問明再作計較。」
  余式聽出對方是賊黨對頭,心神一定,再者四肢無力,就遇敵人也難動武,忙問:「莊主貴姓,我實在不是賊黨。」
  那人答說:「姓魏,你是哪裡來的?」
  余式忙問:「可是魏國梁麼?」
  那人答說:「正是。」
  余式大喜道:「小弟余式,持有紅旗楊武師的信來見莊主,昨夜途遇水寇,為惡犬所傷,幸遇異人解救,強借賊馬護送到此,煩勞通報一聲。」
  眾人聞言,忙道「得罪」,見余式站立不穩,一面命人通報,一面扶同走進,俱說:「水寇惡狗爪牙有毒,傷人必死,客人居然死裡逃生,事隔多半日,身上不現紫斑爪印,豈非怪事?」稱奇不置。
  余式下馬之後,人更疲乏不堪,略微謙謝,便隨往裡走進。剛進二門,便見前面大廳中迎出一個身材高大、聲如洪鐘、年約四旬的壯士,見面把手一拱,笑說:「余兄此時病重,不必勞動多禮,稍微養息,再說不遲。」
  便令將人扶送西偏院內書房中養息。余式人已不支,只心還明白,也不再客套,只把手一拱,強掙著說道:「多謝莊主,楊師父信在衣包之內。」
  魏國梁道:「余兄無須勞神,便無此信,也必竭誠款待,詳情晚來人好一些再說,東西也吃不得,只有靜養,小弟自會命人料理。」
  隨將余式身背包裹兵器解下,親率眾人送往書房榻上臥倒。下人絞上手中,國梁親代余式把身上灰塵擦去。余式心雖不安,身不能動,只得聽之。不多一會,人便昏昏睡去。醒來天已黎明,覺得精神回復,和好人一樣,只是腹痛,剛一下床,便有人走進,領去人廁,解了大堆紫黑塊,腥穢已極,解完身上越發輕快,回憶昨日,宛如夢境。
  回房洗漱後,正覺腹饑,主人已得信趕來,說不兩句,下人端上饅首稀飯和幾盆菜餚,也頗精美。
  國梁陪同余式吃完,笑道:「余兄真個吉人天相,否則,水寇之首老賊牛蛟有名的陰險詭詐,黨羽又多,尤其所養惡狗均是青藏問異種,爪牙奇毒,咬上一口,或是稍微劃破一點皮,照著傷勢輕重,至多一個對時,人便發狂而死。死後全身紫斑,並還傳染,端的萬惡。
  「我久意想要除他,均因老賊人多勢眾,本鄉本土,我家在此地,不能一網打盡,便留後害,家人又再三相勸,隱忍至今。老賊父子也知我不好惹,遇事留神,來人只一提我名字,不特不敢下手,反而有好待承。余兄必是未提小弟,才有此事。
  「那狗非但奇毒,猛惡異常,其行如風,又是四條齊上,不將人撲倒不止,何況身上又有那多金銀,對方一望而知,就說本領真高,也不容人逃出那遠,何況身上連受兩傷,無論逃出多遠,賊黨均會帶狗尋來,竟平安出險。難道那四條狗都被余兄殺死不成?」
  余式答道:「那狗端的猛惡,縱撲輕快,均被小弟殺死,才得逃走。先只覺狗爪在肩頭上划了一下,褲子咬破,並未受傷,想不到如此奇毒。」
  國梁聞言,將信將疑,略一尋思,笑道:「非我小看余兄,那狗靈巧敏捷,余兄雖得楊老師真傳,遇上一兩條或者無害,四條齊上,多大本領想全數殺死也非容易,何況賊黨人多,均是能手呢。余兄殺狗,可曾見到那救你的異人麼?」
  余式答說:「鬥時四狗相互撲到,只兩照面死亡殆盡。異人乃逃出之後在一柳林環繞的鎮店所遇。」隨將詳情說出。
  國梁一聽異人姓冉,陝西口音,驚喜道:「這就莫怪了,這位異人便是余兄想往甘涼尋訪的鐵扇老人好友,臨潼三怪俠中的冉腸谷,照此說來,必是余兄蹤跡早被發現,知要誤投賊巢,暗中相助,那四條惡狗至少有兩條被他暗中打傷,也許有什事情,出手稍晚,狗雖打死,余兄卻受了傷。
  「老俠知道老賊家中雖有解藥,仍須半年始能痊癒,元氣還要大虧,必須疾馳數十里,將毒氣由熱汗發出來,才易救治。所以先不出面,不知用什方法將賊黨引回,否則余兄所行之路直達官柳鎮,有好幾處都是老賊父子和鐵鷹寨的耳目黨羽。他們兩下原是一路,到處羅網,斷無不追之理。
  「冉老俠一面止住賊黨,一面近來算計賊黨必不罷休,本身也許有什過節,便在當地等候,用內家罡氣毀去涼床,以防有人再睡,染上狗毒。再試出余兄人好,越發著重。因那惡狗賊黨最是珍貴,一旦被殺,自不甘休,命兩賊黨騎馬來追。為了天熱,又知敵人決逃不掉,下馬歇息,並向賊店打聽,有無此人經過。
  「才到便遇上了冉老俠這位殺星。後來騎馬老頭乃鐵鷹寨二寨主鑽天鷂鐵爪侯元與乃兄金翅神鷹侯元洪,連那牛蛟號稱黃河水陸兩路的活閻王。老賊武功高強,機智絕倫,想係聞報,去往牛家問出狗死大怪和其他可疑之處,恐逃人是個能手,或是昔年對頭,有意生事,所派兩賊不是對手,親身追來,遇見冉老俠。
  「上來還想逞強,及見不敵,知難而退。老俠先抱著余兄縱馬急馳,將昨夜所得解藥塞向口中,在日光下奔馳大半天,等藥性發透,再將人送來本莊。余兄到後,由衣包中發現一張紙條,內包兩丸藥,上寫臨睡服用,天明前可癒。
  「小弟先不知救余兄的異人是冉老俠,雖知人已脫險,痊癒決非容易,哪知天明起身,便聽人報余兄已愈,還不信如此快法,不料果然。可是這一日夜也夠受的。余兄照鏡,就知狗毒有多厲害了。」
  余式接鏡一看,自己二目深陷,面容已瘦了好些,所幸神氣尚好,死裡逃生,大為驚奇。問知冉腸谷和另兩位老俠一名華山樵,一名寇浮,均是師父舊交至友。昨日不曾細間,不知日內能否相見,甚是惋惜。
  國梁說:「我看此老對余兄似頗器重關切,也許知道余兄來歷,他日內必往鐵鷹寨去。既在這一帶走動,早晚當能相遇。他紙條上還說,愈後尚須將養些日始能上路,真力氣還用不得;否則,鐵鷹寨前不遠有一大鎮,隱居著小弟的好友孟登雲,我們只須去往他家等候,此老三日之內必往尋賊赴約,也許能見一面。
  「只是賊黨耳目眾多,新近又為一事與我結仇,此去被他發現,不免動武。余兄剛脫險境,如何去得?」
  余式急於見面,打算養上兩天,如若復原,便尋了去,也未明言,隨說別事,賓主甚是投機。到午飯後,主人有事辭去。余式才覺出心身雖然輕快,卻似大病初癒,氣力銳減;試背人略用武功,便臉紅心跳,氣喘力乏。想起前事,方自驚心。
  隨侍下人忽然進房勸阻,說:「莊主現赴至友之約,行時留話,說余相公剛脫險境,至少也須調養四五日,如覺煩悶,後園莊外松林之中均可隨意遊玩,氣力萬用不得,務望保重才好。」
  余式知道主人好意,只得罷了。因天太熱,懶得出去,便在涼床上睡到下午。下人來請用飯,酒餚甚豐,由主人之姪魏凱作陪,說:「家叔身有要事,未得親自款待,務請原諒。適才聽一朋友說,惡犬傷人必死,就有老俠解救,也須多日才愈;大叔雖蒙異人賜救,元氣仍是大傷,務請保重。
  「調養個十天半月才可用力,上路更不必提。家叔也為余大叔不會就走,就便尋找一位高人名醫請教,方始離開。晚飯後無事,可去後園一帶乘涼。小姪尚還有事,不能奉陪。好在家人均知大叔下榻舍間,如有什事只管吩咐。松林內有一小廟,廟外有亭,乘涼最好。」
  余式見他主僕都是這等說法,以為後園一帶必有園林之勝。夏日天長,飯後見天還早,太陽尚未落山,問知後園未住女眷,一時無聊,便照所說信步走去。見來路庭院中到處都有人乘涼飲食,笑語甚歡,聽語氣多是寄居的外客,行處是往後園的走廊捷徑,因相隔遠,也未在意。
  等到繞往後園一看,園中庭台掩映,花木扶疏,佈置甚見匠心。只是前面那麼熱鬧,那好一座園林卻只遇到兩個澆花的老園丁,此地不見一人,到處靜悄悄的。魏家因是當地首富,威名遠震,盜賊不敢侵犯,後園多就原有地勢興建,不設牆垣,只圍著一道滿綴牽牛的短籬,後門也只具形式。
  遊玩了一陣,方笑江湖豪客果欠雅道,這好所在無人來游,卻往前院轟飲說笑,也不嫌熱。忽發現後門右側有一土坡,上面種滿青鬆,鬱鬱森森,大都合抱以上,鐵乾蒼鱗,映著將墜斜陽,倒影回光,松風稷稷,發為清籟,景物似頗幽勝。心想林中定必涼爽,何不前往一遊?等到出門上坡,回顧西方地平線上大半輪夕陽紅光萬道,火也似紅。
  天空中的夏雲奇峰也似堆積甚厚,形態詭異。另一面,大半輪白月已掛鬆梢,贍魄始生,明輝未吐,空林無人,光影昏黃。人家田疇均在莊前一帶。時見村童野老出沒暮雲煙藹之間。只遠方豆棚瓜架下聚著些乘涼村民。莊後一帶並無人影。尋到松林小亭上去坐定。
  見那亭建在一堆山石之上,高及林表,眼界甚寬,正是臨風四顧,極目蒼茫。忽見亭後一片疏林掩映中現出一段紅牆,相去約兩三里。方想主人曾說廟在林內,如何相隔這遠,莫非另有小廟不成?正尋思間,忽聽遠遠傳來一聲清磐;處此幽境,又聞梵音,越覺塵慮盡蠲,悠然意遠。一時引起情趣,便順鬆徑,踏著斜月淡光往前走去。
  行約二里,前面果是一座小廟,鍾魚梵唄之聲隱隱隨風吹送,彷彿廟中人正作晚課。本心不想往叩禪關,擾人清課,只為明月青鬆,境絕囂塵,清風陣陣,暑退涼生,不捨回轉,一路徘徊觀賞,不覺行抵廟前。見廟不大,但是松竹森秀,門對清溪,流波近岸,滿種白蓮,荷香沁鼻,景更幽麗。臨溪卻有一條長石凳,便坐了上去。只顧眺望鬆間明月,溪上荷花,坐時也未留神細看石上有什東西。
  坐不一會,覺著鍾魚聲止,口渴思飲,心想:「這好地方,廟中決非俗僧,何不尋他一談,就便討茶。」
  忽聽廟門開放上聲,猛起回顧,沒想到石上放有一些茶具,起勢稍猛,隨手帶落了一件,打成粉碎。拾起一看,乃是一個極精細的古磁茶碗。
  余式出身世家,認得那是一件上等奇窯,再看石上,還有一把極精細的宜興陶壺和兩件宋磁茗杯,款式大小不同,但都古色古香,精雅少見,方自悔惜,拿起茶壺,想先吃上一杯冷茶,再尋主人認過,多送香資,以作賠償。猛覺疾風颯然,一條黑影當斜刺裡飛來,手微一麻,連壺帶杯全被人奪去。
  那黑影已由石上飛過,落地現出一個小孩,淡月光下還未看清,又聽身後有一少女聲音喝罵道:「不要臉的偷茶賊,打碎我師父的茶碗,不賠還我,要你來得去不得。」
  余式定睛回顧,乃是一個年約十三四的少女,正指自己喝罵。自知理短,正要回話,忽聽腦後風聲,連忙往側閃避一看,正是先前奪去壺碗的小孩,因想身是大人,不應與幼童一般見識,忙喝:「有話好說,何必動手,我賠你碗就是。」
  那小孩是個年約十一二歲的男童,手中壺碗已先放下,聞言怒罵道:「放屁!這是宋代哥窯,被你瞎眼打碎,我師父只有這一個,你拿什麼賠我?」話到人到,又是縱身一掌迎面打來。
  余式見那男孩身手雖然矯健,終是幼童,惟恐誤傷,先沒打算還手;不料幼童來勢疾如風雨,手法又靈又快,差一點沒被打中,不由有氣,怒喝道:「無知頑童,我已認賠,還有何說?快教你大人出來,我不與你們一般見識。」
  正在邊說邊架,往側閃避,忽聽少女怒喝:「我本不曾動手,為何連我一齊說上?今天要你好看。」說時少女也縱身打來。
  余式本覺幼童手法靈妙刁猾,人小力大,難於應付,正打算將其擒住,喊出大人,再與理論,誰知少女也動了手,相繼夾攻,這一個來勢更凶,沒奈何只得回手招架,口中大喝:「拳腳無眼,你二人逼我動手,如有誤傷,還當我姓余的以大欺小,快喚你大人出來,不服再打也是一樣。」
  少女聞言嬌叱道:「什麼叫大人小人,山大不出材,你只打得過我們,碗也不要你賠;否則,便須跪到我師父回來,任憑發落。」
  余式聞言大怒,一不留神,又吃幼童打中了兩拳,如非功力尚深,幾禁不住,不由怒火上撞,越發有氣,便將師父武功全使出來。雖然勉強打個平手,但是大病初癒,不能妄動真氣,這一雙姊弟又曾得有高明傳授,生龍活虎一般,本就有點手忙腳亂;再不知對方有心淘氣,並非真願傷人,一時激怒,施展全力,時候一久,逆血上升,眼前一黑,雙腿一軟,暗道「不好」,當時頭昏眼花,跌倒在地。
  心還在想:「兩小孩如此蠻橫,即落他手,必受侮辱,猶如病後元氣虧耗,這一妄用真力,病傷必發,更是不了。」
  正打算避重就輕,照著師傳,強把真氣沉穩,任憑對方打罵時,不料對方卻著了慌,女孩首道:「三弟打死人了,你看怎好,」
  男孩氣道:「我幾時在打傷他,所挨兩拳都在肩臂之上,有什相干?定是你用新學來的內家重手將他打倒,還怪我呢!」
  少女接口道:「我先見這廝不似惡人,後又聽出姓余,必是昨晚來客,只想試試鐵扇老人徒弟本領多高,偷學他兩招,我連手都未沾身,怎會打傷啊?我想起來了,這人定是病後無力,被我們一引逗,將他氣昏過去。早知他本領不濟,還不如不和他打呢。」
  幼童道:「姊姊你倒說得好,師姊心愛的碗被他打碎,莫非罷了不成?」
  少女答道:「只是鐵扇老人徒弟,怎會要他賠碗?師父、師姊回庵必怪我們,又和上次那樣,連庵門都不許出了。」
  幼童道:「我到前莊送個信去,教人抬回醫治,不許告訴師父,不就沒事了麼?」
  少女冷笑道:「別人怕你,這姓余的不會說麼?依我之見,莫如抬到庵中,將人救醒,再和他裝個笑臉,賠上幾句話,請他不要告訴人,只說閒遊到此,自己暈倒,被我二人救醒,比較好些。」
  余式神志漸清,本想開口,既一想:「這兩小孩武功竟在自己之上,並還認得師父,乃師必非常人,樂得將機就計,打聽師父下落。」便裝不醒,任其抬往庵中。
  本想到後再裝醒轉,哪知身剛扶向床上,兀自覺著心跳神亂,頭昏口甜,恐吐狂血,只得勉強運氣調神,暗中靜養,又恐對方笑他裝死,剛將眼微睜。
  少女正立床前,已先開口問道:「你可是昨晚魏家姓余的客人?現在好一點麼?」
  余式將頭微點,覺著血又上湧,緊閉雙目,不敢勞神。
  兩小姐弟似頗愁急。女的低聲說了兩句,跑出房去。
  男童便湊近余式耳邊,低聲說道:「先前實是不知,我們不是外人,余師兄休怪我們。我姐姐知你犯痛,恐破真氣,現偷師父靈丹與你吃,吃了好處甚多,痛也必好,只不過要養兩天。如見師父回轉,請你不要告訴,就說自己跌倒的。」
  隨聽門外另一少女口音喝道:「三弟越鬧越不像話,如何把野男子也弄到庵裡頭來?」
  幼童大驚,忙迎上去,低語了幾句,也未聽清。跟著便有一少女走來,先塞了一丸藥在自己口內,又灌了半杯水。
  余式覺著滿口清香,剛吞下去,便聽三人低聲爭論。偷眼一看,房中燈已剔亮,後來少女年約十六八歲,穿著一件藍綢衫,生得長身玉立,光豔照人。
  後來少女至床前,笑道:「余師兄,你為惡狗所傷,雖得轉危為安,但是元氣大傷,非家師所制靈丹不能復原;但是冉師叔與家師昔年為了一句戲言,不肯登門討藥,準備鐵鷹寨事完,將你送往嵩山,去尋一燈上人醫治,為此留書與魏國梁施主,令其照看,請你靜養。
  「他知家師性情古怪,如不投緣,任求無用;自引上門,更易見怪。他只知家師靈丹起死回生,並不知與冉師叔前有過節,為此命人勸余師兄閒遊乘涼,使你在此三日之內自來此地。我們這座白雲庵風景雖好,地勢隱僻,三面溪流環繞,只有魏家來的那條通路,一向不許生人上門。
  「人都知是魏氏家廟,一到前莊便被攔阻,以為你到這裡必遇家師,只一談問來歷,知道無心至此,不是魏莊主違約指點,又係鐵扇老人門下,決不坐視,原是好心。不料無心打碎茶碗,我師妹、師弟年輕淘氣,先當來人有心尋事,後見不像;又誤認由魏家指點而來,想試你的武功高下,等到聽出來歷,你已犯病暈倒,才著了慌。
  「總算運氣真好,家師靈丹本帶身旁,不知怎會留了兩粒在丹瓶內。此丹靈效甚多,任何危症服後定必痊癒,並還輕身益氣,祛病延年。你中毒本重,冉師叔為想先保你命,餘毒尚還未淨,適才妄用真力,逆血上行,將閉藏肺腑的餘毒發放出來,人雖昏倒,內裡卻不致受傷,再服家師靈丹,不須再到嵩山求藥了。」
  余式見那少女秀美溫柔,平生初見,又聽說有同門淵源,本想起床詢問,被少女攔住,笑道:「此時藥力未透,不宜行動,自家人何須客氣。」
  余式也覺心中煩惡未消,頭暈難起,便笑問道:「師姊芳名,雙方師門淵源可能見告麼?」
  少女笑道:「小妹祝燕玉,家師半殘大師,與鐵扇老人、冉師叔、秦隴諸俠均是多年至交。方才兩小孩一是師妹尹霜娥,一是她弟尹商,除家師外,我們三人都是家師故人子女,幼遭孤露,蒙家師恩養在此,每日學點武功,等余師兄明日起來,再行領教。
  「這裡雖是尼庵,一則地勢僻靜,魏施主時加維護,從無外人足跡,只管安心靜養,等藥力發動,吃碗麥粥,便請安睡,明日再談。稱呼卻要改過,喚我師妹好了。」
  余式聞言甚喜,忙道:「晚飯已在魏家吃過,只恐出來時久,主人懸念。」底下方想說庵中不便留住,稍好還是告辭回去。
  少女忽說:「庵外有人。」
  尹氏姊弟面色忽變,隨手摘下牆上掛的寶劍,急匆匆往外縱去。
  余式見二人小小年紀,那快身法,好生驚佩,因燕玉正在側耳靜聽,未便說話。等不一會,燕玉面色忽轉,笑道:「我早猜是魏家來人尋你,仇敵休說不知底細,就被訪出一點蹤跡,也不敢來捋虎鬚,他兩姊弟偏要大驚小怪。」
  隨聽門外接口道:「師父行時原說今夜回來,不料會出遠門,日前又說那樣話,深更半夜會有人來庵前走動,如何能不留心呢?師姊專說現成話。」
  說時縱進兩人,正是尹霜娥同了乃弟尹商,已由門外飛進。
  燕玉笑道:「你想此地素無外人足跡,對頭已知師父隱居在此,如何敢來招惹?不是魏家來尋余師兄,還有哪個?」
  余式見祝、尹二女連尹商全都那麼靈慧韶秀,武功更是驚人,庵外來人,自己也曾留神靜聽,一聲也未聽出,竟和對面差不多,越發驚贊,一問果是魏凱奉了叔父國梁之命來看余式是否與庵主相見,到了庵前,因知庵主脾氣古怪,不敢叩門,正在窺探,燕玉聽出庵外有人走動,剛一開口,尹氏姊弟便同縱了出去。
  燕玉功力甚高,人又聰明,早料不是對頭賊黨,故未追出,隨即說起三人身世。
  她有姊弟三人,均是前朝忠烈之後,祝、尹兩家又是至親,只為霜娥之兄尹成與燕玉之姊燕瓊本是表親,從小一起長大,青梅竹馬,情根早結。兩家父母見他二人郎才女貌,便結了親。又以先人殉國,遺命不許兒女謀幹功名,一同隱居在嵩山附近,仗著數頃祖業,務農為生。
  小康之家,本極相安,兩家均是祖傳武功,山中常有虎狼,鼎革之初,地面上不大安靜,兩小夫妻又都好武任俠,常時同往嵩山行獵,尋訪異人,或向少林寺中高僧求教,已成習慣。這日又同去嵩山,打來一隻猛虎,正走歸途,恰巧鐵鷹寨老賊侯元洪之子玉面仙猿粉金剛侯鼎同兩賊黨入山訪友,看見燕瓊美貌,上前調戲。
  這時兩小夫妻新婚不久,行獵時同了幾個朋友,多是會家,本在一起行走,燕瓊忽然口渴,往取泉水,又不令丈夫跟去,致與小賊狹路相逢。小賊雖是名父之子,武功也自不弱,但因老賊只此獨子,從小嬌慣,大來酒色荒淫,把身子淘虛,就這樣,燕瓊仍非其敵。
  尹成恰巧趕來,見愛妻獨鬥三賊,勢已不支,一時情急,連發三鏢,將小賊打傷,隨獵同伴又趕來相助,三賊全被圍困,眼看成擒,燕瓊又因小賊出語污辱,心中恨急,斲了他一刀。眾人正下殺手,被少林寺元相和尚撞見,知道此仇一結,全家休想活命,忙即勸止。
  為防小賊回去搬弄是非,一面將三賊送往廟中養傷,仗著與侯氏弟兄有交,連夜趕往鐵鷹寨,據實相告,說小賊不合調戲人家婦女,致有此事,不能怪人。何況對方事出無知,望賢昆仲對子姪們務要勸告,今日幸遇貧僧,否則豈不送命?
  老賊自知理虧,命又來人所救,再三聲言,說小賊不好,決不許他報復,一面命人接回小賊。本意重責一頓,及見小賊受傷甚重,左膀已殘,舐犢情深,又復不忍,只告誡了幾句。這一姑息,種下禍根。
  小賊因父親法令素嚴,最忌採花,平日強姦民女都是偷偷摸摸,惟恐父叔知道。及見如此寬容,膽子越大,傷好以後,仍舊荒淫,到處擄掠民女,入山姦淫,一面勾結賊黨,相機報仇,只礙著少林寺兩位高僧與仇敵交厚,不敢妄動。事有湊巧,第二年,兩高僧雲遊他去,小賊乘著風雪暗夜,率了一伙賊黨,將兩小夫妻全家殺死三十六口。
  燕玉、霜娥姊弟三人本也不免於死,幸在事前被一異人救走。彼時三人最大的年才七歲,尹氏姊弟尚在懷抱,救他的異人是一隱居尹家左近多年的一個聾老太婆,事前不知底細,未及防範,又因眾寡不敵,只得保了三個小孩一同逃出。小賊原意雞犬不留,事後查點,考問下人,得知逃走了三男女幼童。
  兩家世傳武功還在其次,最可慮是少林寺兩個和尚,恐留後患,立命賊黨四處搜尋。無如雪深路險,逃人又故布疑陣,以東為西,表面是往少林寺逃去,實則藏往五乳峰山洞以內。小賊不曾追上,仗著當地孤懸山野,主人武勇自恃,相隔村落頗遠,只有幾家佃戶,全被小賊殺死,放一把火,燒個精光。
  後來老賊得知此事,為了老妻護犢,平生懼內,方要責打,被賊婆得信趕來哭鬧了一陣,將小賊拉走,老賊空自生氣,無可奈何。總算小賊色星高照,不久娶了一個賊妻,性甚潑悍,貌又美豔,將小賊管住,少害了不少的人,老賊夫妻也放了心。同時,三個孤兒女也被異人引進到半殘大師門下。
  大師原住秦嶺丹鳳崖,後移嵩山,雲遊路過魏家莊。國梁看出她不是尋常女尼,接進莊去,甚是恭禮。大師因嵩山好些不便,當地離賊巢近,易於查探虛實,又有魏家掩蔽,白雲庵一帶地勢僻靜,與外隔絕,水木清華,風景甚好,主人禮意誠厚,又是財主,向他募化一座小庵。
  國梁越看越怪,本想留她,自是求之不得。大師隨與約定,不見外人,連國梁本人不聽招呼也不許往庵中走動,隨即辭去。國梁立即鳩工建造,照她所說建了一座小庵。第二年,大師帶了孤兒入居,一住數年。
  中間國梁曾遇兩次危難,事情全由任俠好義而起,對頭都是江湖上有名盜賊,定約比鬥,眼看危急萬分,期前對方忽命人來打招呼,說有前輩高人出頭和解,甘拜下風,但盼莊主也不再記仇怨,並還送了好些禮物。
  國梁因是難解之仇,對方競會自動服輸,來人也未說那前輩高人是誰,說完放下禮物就走,先不知是何因由,接連三次逢凶化吉,始終訪查不出個道理。直到末次,事完以後巧遇對頭,雙方釋嫌修好,這才問出大師所為和那姓名來歷,不由喜出望外。
  外人雖不知他家庵中隱居著一位神尼,但因國梁所遇對頭全是有名人物,忽然低首下心,化敵為友,自有原因,於是國梁名望更大。時當水旱頻年,盜賊四起,魏家那大財富。從無一人敢於生心。
  最近和鐵鷹寨賊黨結怨也由小賊夫妻而起。國梁鄉土之念甚重,見鐵鷹寨這伙賊黨以前還不吃窩邊草,自從老賊聽了悍妻潑媳的話、命小賊幫同掌管寨務、打算子襲父業以來,越發橫行,小賊又犯舊日惡習,背了賊妻在外採花,無惡不作,早想除他,無如前與大師約定,不許自己求托,性情古怪,拿不準是否相助。
  老賊弟兄均有一身驚人本領,手下賊黨又多,無一弱者,稍微失計,全家身命難保。明知大師決不坐視,但非老賊父子尋上門來,未必出手,因此遲疑不決。為了憤恨賊黨,偶然說了幾句狠話,輾轉傳到小賊耳中,也因自己不是國梁對手,就凴几句傳言,老賊不會出馬,於是設計挑釁,命賊黨往附近民家生事。
  國梁自是不容,將來賊打跑。小賊滿擬添些作料,激怒老賊親自出馬,不料老賊老謀深算,心雖憤恨,在未查明對方虛實以前,反將小賊痛罵了一頓,說是魏某與我本有一面之緣,彼此井河不犯;就說我手下人不應在本鄉生事,打狗須看主人,何況那地方不是魏家莊境內,無故逞強,我也氣憤,但是本寨山規素嚴,不許在方圓三百里內欺凌人民,早有明令,不能怪人。
  他就不講交情,我卻不能姑息。休說為你們報仇,只敢再往魏家走動,重責不饒。一面暗命心腹黨羽窺探,非只一日。國梁後聽友人泄機,才知危機不久將臨,身家安危所關,又不知大師這一次是否出頭,日前乘著尹氏姊弟來取月供,暗中托其探詢。次日回信,說大師怪他多事,並說日內要出遠門,底下無什表示。國梁自是愁急。
  又過了數日,尹商抽空密告,令國梁無須在意,師父雖未明言相助,從小相隨,知她習性如此,只不聞言冷笑,置之不理,事便有望,才放了心。又由閒話中,得知大師煉有各種傷藥靈丹,但是蹤跡隱秘,不敢明告余式,僅命下人拿話引來。只知大師與冉腸谷、鐵扇老人等同是秦隴間有名劍俠異人,料定雙方必有淵源,不料果是一家。
  余式聽完,喜出望外。
  燕玉隨又說起:「本身報仇時機將近,余師兄如願少住些日,不妨同去,看愚姊弟手刃親仇。」
  余式見她英姿颯爽,光豔照人,又有一身驚人本領,萬分欽佩之中不由生出愛意。自己還不知道情根已種,一心只想見著冉師叔,打聽師父下落,聞言笑答:「愚兄雖在家師門下,只蒙恩允,未得傳授,適才兩位小師弟妹都打不過,如何能與這等成名大盜動手?」
  尹商笑道:「余師兄不必在意,我到時不動手,給你保鏢如何?」
  燕玉笑道:「怎不害羞,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還想保誰?師父還不定許不許你去呢?」
  尹商把小眼一瞪,說道:「你們都去,莫非我不是人?實對你說,如不手刃親仇,我不是人!」
  霜娥把嘴一撇,笑道:「你不是還要保余師兄麼?憑你這點本事,想要殺誰?」
  尹商氣道:「我不和你們說,畫出龍來現爪。」
  燕玉笑道:「三弟倒不是吹,他的事只我明白。」
  還待往下說時,尹商急得趕將過去,拉著燕玉的手,直喊:「好姐姐,你萬說不得。」
  燕玉把手一甩道:「有話好說,拉拉扯扯是什樣子,我又沒有說是誰。」
  尹商急道:「你這等說法,還不是和告訴人一樣,你不知道這位老人家脾氣呢。休看人不在此,就許被他知道,我還未學全,不教我了怎麼辦?」
  燕玉冷笑道:「你還怪我多口,你說這話,不更明顯麼?」
  霜娥追問:「三弟為何瞞我?」
  尹商更急得臉漲通紅,雙手連搖,說:「二姐你逼我作什,能說的我還不說,過幾天你就知道。」
  霜娥還待盤問,燕玉忽朝尹商把嘴一努。尹商忽然醒悟,面向前窗跪下,恭恭敬敬叩了三個頭,低聲祝告起來。余式不知何意,想問又覺不便。
  霜娥微微一驚,笑對燕玉道:「三弟不知搗的什鬼,姐姐真個知他的事麼,為何連我也隱瞞起來?」
  燕玉笑答:「事情並不深知,不過三弟每天半夜起來到外邊去,至少個把時辰才回,看著奇怪,我拿話詐他,越發證實。余師兄雖非外人,到底不知我們底細。看三弟急得這個樣子,怪可憐的,不說也罷。」
  尹商聞言,倏地跳起氣道:「我只說大姐是好人,誰知一點也不疼我。老恩師神目如電,動念即知,雖然我從不敢違背他老人家的話,也不敢對他隱瞞,明日只好自首,單挨一頓打還好,如若中止不教,使我不能親手報仇,不和你兩個拼命才怪!」
  霜娥聞言,也似有氣道:「你始終也未說什別的,這位老恩師既然成全你的孝道,怎會怪你?」
  忽聽窗外有一老人哈哈一笑。
  尹商面容立變,大聲說:「你們誰要出來,我和你們拼命。」邊說邊往外跑,剛到門口,忽然急喊:「師父,弟子知罪!」
  門簾啟處,走進一個白髮老人,一手將尹商抓住舉起。尹商似知老人脾氣,索性撤賴,身子往前一撲,雙手環抱老人頭頸大哭起來。
  三人見那老人穿著一身半長不短的黃葛短衫褲,左手拿著一把芭蕉扇,右手抓著尹商左腿,平空舉起。身高不過四尺,又矮又瘦,但是面白如玉,短髮如霜。領下一部銀髯長垂至腹,都是根根見肉,看去剛勁已極。小鼻小嘴,一雙風眼,卻是又長又細,微微睜合之間隱蘊精光。上面一字形壽眉,白而且濃,由兩邊眼腳下垂,看去銀針也似。
  天生異相,自有威儀,行動也頗遲緩,腳下卻沒聲音。本是面有怒色,吃尹商抱頭一哭鬧,忽然改了笑臉。
  余式見二女已先下拜,知是異人。忙即隨同跪倒。
  老人笑道:「你們起來。」
  三人還在跪拜,尹商急喊:「你們還不快起,老恩師見不得這個樣子!」
  三人之中只燕玉知道老人來歷,瞥見老人已有不悅之容,知他性情古怪,忙喊:「余師兄快起!」隨拉霜娥起身,余式匆促中沒有聽真,起得稍晚,耳聽老人罵了一聲「奴才」,緊跟著眼前人影一晃,肩上早中了一掌。
  因出不意,被來人打倒一旁,一看正是尹商,隨聽喝道:「余師兄怎不聽話,我代師父打你一下,看你還跪不跪。」
  余式還不明白,霜娥已伸手將他拉起,埋怨道:「三弟如何打人,可知他病後無力,身體還未復原麼?」
  尹商把小眼一瞪,怒道:「師父不喜人朝他跪拜,如非看他病後,打得更重呢。」
  老人哈哈笑道:「小東西,不要再裝腔了,我不怪你就是,各自坐下說話。」
  尹商忙答:「徒兒遵命,余師兄不要怪我,誰不聽師父的話,我就打他,少時與你賠禮便了。」
  余式無故挨了一下,本在有氣,莫明其妙,聞言剛悟出尹商必有用意,燕玉已先說道:「這位老前輩我雖未見過,昨夜偶遇一人說起,這位老人家憐念三弟孤苦,已收作記名弟子,才知姓名來歷。這位便是昔年秦嶺終南草堂二老中的盧老前輩,單名一個隱字,有一外號,我不敢說。
  「適才因覺三弟和我一樣,身負血海奇冤,雖然心高志大,立誓想報父母之仇,無如人小力微,這兩年來,因老師不肯破例親身傳授,只隨我兩姊妹習武,本領有限,有的師門心法還不能私相授受。照此情勢,如何能夠手刃親仇,日夜哭求上天憐鑒,拜一異人為師。
  「不料孝心感動,蒙盧老前輩收為門人,覺著這等福緣曠世難逢,代他喜歡,無意中間了兩句。他因老恩師自由嵩山移居終南以來,久已不問世事,形蹤隱秘,破例傳授,不喜人知,恐我走口,正在愁急。
  「老前輩忽然駕臨,三弟已蒙憐愛不必說了,便我三人得見仙顏,也是三生之幸。尤其余師兄大病初癒,既蒙賜見,必有恩意。不過老前輩素來不喜人拘束多禮,越隨便越好。」
  余式方始明白過來,正想求教。老人笑道:「你們幾個小娃真鬼,燕玉早知我在房外,故意點醒商兒,一同鬧鬼,當老夫不知道麼?」
  尹商聞言,慌不迭跑上前去,抱著老人肩膀道:「師父你說得對,商兒錯了,不過本心也實不敢隱瞞師父。今夜見面,只管害怕,情願挨打,還是要說實話的。好師父,老恩師,千萬可憐商兒,你上次已將我嚇怕,這次不要怪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老人已向椅上坐定,好似十分憐愛尹商,見他情急惶恐,早一把摟在懷中,一邊伸手撫摸尹商的頭,聽完,笑道:「徒兒不要著急,我如怪你也不進來了。其實你也未說什麼,不過我有一個討厭的人,知我在此,定必糾纏,使我心煩,恐你小娃口沒遮攔,再三告誡,你自上次受罰之後,倒也小心,不再向人露出口風。
  「今夜被人激將,室中又無外人,偶然疏忽,也是難怪。我想你每夜天明前必出去個把時辰,你姐姐早晚必知底細,近來我在暗中考察,她兩姊妹心性頗好,余式又是我小友新收門人,說明倒好,因此走了進來。我自移居終南,只肯與人交談,便是有緣。
  「余式人品稟賦似還不差,所中狗毒已有靈藥解救,拜師還未入門,難得遇到這場快心之事。憑他本領,賊巢尚不能隨意出入,可走過來,待我查看他的本身真力大小。如其本質尚好,現傳授自來不及,由我將他氣穴開通,發動真力,再服我一粒金剛丸,略傳幾手封閉架隔的解數,本領還雖不濟,比較以前身輕力大得多,單憑氣力已可勝人,就是稍強一點的也能對付一氣。
  「這樣由明日起,照我所傳手法練上十天,便可和你們三姊弟同去。區區毛賊,我自不便出手,但是賊巢人多,你們師父又須對付那凶僧。冉老二武功雖好,以一敵二,恐也不易成功。你三人到底年輕,雖有魏國梁所約的人同去,多個有力氣的幫手,對付那群小毛賊也是好的。」
  尹商見師父對他疼愛,越發親熱,躺在老人懷中,將頭昂起,一邊含笑靜聽,一面撫弄老人長髯,聞言笑說:「方才聽說冉師叔日內就要去呢,莫被他先將老賊父子殺死,商兒的仇就報不成了。」
  老人見他本是滿面笑容,說到末句,眼花亂轉,面容驟轉悲憤,撫著尹商的頭笑道:「徒兒不必愁苦,方才我已探明,老賊聽說冉老二要去尋他,便發了慌,特意命人迎頭尋訪冉老二的下落,告以七月底寨中恭候,請其暫緩駕臨,實則在此十多天內四出約人相助,準備拼個死活,連魏家敵人一網打盡,永除心腹之患,卻不料這裡還有他三個仇人。
  「你師父本想多過些時,等你們本領練得差不多,人也約好,再同前往。她先知我這半年來常在附近朋友家中閒住,又在三年前看出商兒資稟,想引進在我與秦隴諸小友門下,未得其便,表面不肯傳授,實則激勵商兒自求上進,我如不來,還要令其自往求師;還未明言,便發現我的蹤跡,知我最喜靈慧幼童,商兒又具至性,每夜向天哭求,早晚被我發現,必加憐惜,比她尋我求情還要省事。
  「日前暗中察看,商兒用功勤奮,居然得我不少心法,更能守我之誡,有時姊弟比武,從不顯露一招,知必得我歡心,到時決不袖手旁觀,為此提前,冉老二又尋了來,正好三方聯合,今日遠出,便為此事。我定教你手刃親仇便了。」
  尹商聞言,喜極涕零,笑說:「師父真好。」
  余式已恭立在側待命,老人話完,便令走近,先按了按脈象,笑說:「這一會藥力已然發動,再經我開動氣穴,非但氣力暴長,比平日要大得多。因你本質甚厚,便病體復原也要加快。只是此舉甚是苦痛,雖先服我金剛丸,仍是難耐,你自問禁得住麼?」
  余式大喜道:「老前輩大恩,弟子雖是薄質,尚能忍受苦痛。」說時正要跪謝,見尹商賴在老人懷裡暗使眼色,想起此老性情古怪,莫又觸怒,忙即站起。
  老人似已覺察,笑道:「商兒又多事了,你只見我厭惡人無謂謙恭,便因噎廢食,以為無論什麼人,只朝我一行禮,我便有氣麼?」
  尹商仰頭笑道:「師父你不知余師兄有多可憐呢,又是弟子將他打傷,如不醫好,怎對他得起。」
  老人見余式聽出話因,又要下跪,笑止道:「這又虛了,你將這九藥白水服下,脫去鞋襪,臥到原床上去。」
  余式依言將老人手中一粒青丸接過,取水服下,道了「放肆」臥倒。
  老人和三小姊弟談了一會,便去床前,向余式全身按摩起來。余式覺著老人手並不重,所到之處,似有一股熱氣隨同流轉,暖適異常,但又與夏日天熱不同。約有半盞茶光景,身上漸冒熱氣,方想如此舒暢,怎說痛苦?
  耳聽尹商喚道:「余師兄留意,最好聽其自然,師父要下手了,我以前便是這樣。」
  聲才入耳,老人忽令坐起,先是由上而下,從頭按摩到了足心,朝湧泉穴揉了幾下,忽將余式捧起,立向當地,那大一個人,竟似兒童撥弄玩具一般,隨同雙手按摩扭捏滾轉不停,明燈影裡,只見一條人影映在粉牆上面,時而兔起鵲落,上下翻飛,時而星丸跳擲,猿蹲虎踞。
  老人見尹商呆看出神,又特意側轉身子,將燈光避開了些。到了後來,再帶同余式縱躍起落,看去好似兩條黑影在牆上比拳跳弄,姿態靈巧美觀已極。余式覺著人雖隨同舞弄翻滾,時高時下,老人雙手好似從未離身,仍和先在床上按摩一樣,這等劇烈震蕩,也未頭暈心跳,只是身上越來越熱,手足有些發脹。
  隔不一會,又有一股奇熱之氣由尾閻起向上強躥,每上一段,便黨內裡筋肉脹痛欲裂,熱力也必加增。方自驚奇忍受,那熱氣已直透重關,自上返下,到了腳心,又自逆行,將要發到羊車穴下,心想:「此必本身純陽真氣,曾聽楊師父說起牠的妙用,只能通行一周天,充滿全身,功夫便到了家。現已通過尾閻,環行一周,想快完事,除先前身上脹痛、現更發熱外仍不算什大苦,怎說不能忍受,莫非還有什別的手法不成?」
  猛聽老人大喝一聲「好了!」心方一驚,同時腰背上早被老人擊了一掌,那熱氣行至羊車穴前本似受阻,不能通過,腰背骨脹痛得分外難受,覺出老人這一掌打得甚重,好似全身骨脈均被震開,人也隨手騰空而起,落向床上,只落時床繃微顛,仍是先前仰臥姿態,身上熱已大減,但覺通體脹痛難禁。
  耳聽尹商央告道:「余師兄此時必比我上次厲害,請師父早點給他治好,省得受這一夜活罪吧。」
  霜娥嗔道:「三弟不懂,老恩師累了這一陣,不歇一會氣麼?」
  老人笑道:「他所受傷毒雖重,秉賦卻好;如今真氣要穴已全開通,脹痛自所不免,我心想使他難受一會,將來勁力要大得多。我事已完。只等明日傳他手法。如想為他減少痛苦,你們只消朝他全身捶打便了。」
  尹商喜道:「我想起來了,上次便是師父打我的,大姐二姐快幫我一幫,我一個人不行,手越多越好,少遲他更苦了。」
  說完,強拖霜娥去至床前,朝余式全身拍打,口中連呼:「大姐快來,做做好事。」
  燕玉本不想下手,因見就這幾句話的工夫,余式已疼得氣喘汗流,週身紫脹,雖在咬牙忍受,面色甚是愁苦,尹商又在急呼,心中老大不忍,只得走過。尹商嫌擠不便,又去屋外搬來藤榻,將余式移放榻上,三人兩面分頭拍打。
  余式先不過意,急急推謝,後來實在週身脹痛難受,一經捶拍便好得多。主人不肯停手,老人又在一旁贊好,只得聽之。因覺霜娥年紀還小,燕玉已是成年少女,雖有老人之命,終覺不妥,只得澄神定慮,把眼閉上,心中感激異常。
  夏日夜短,一晃天亮,脹痛反更加劇,不捶直是不行,無如主人從未停手,實不過意。想要遜謝,睜眼一看,老人已不知何往。
  未容開口,燕玉已先笑道:「老人走了,行時說你再有個把時辰,由小姊下手為你錯骨分筋,傳你引氣歸元之法,立成好人。起來吃點東西,下午去往離此五里的竹林中傳你手法,練上些日,便可和我們做一路往鐵鷹寨去了。老人能在百步之外和人說話,別人卻聽不出,所以你們全未入耳。」
  余式見她言笑從容,自然端麗,越發內愧,暗忖:「主人女中英俠,形跡脫略,自己言行稍微失檢,不特辜恩貽笑,許還惹出禍事,此非留意不可。」
  口中應諾,二次剛把心神定住,覺著脹雖未減,痛已少止。一看兩臂膀腫胖頗粗,肉皮繃得亮晶晶的,紅得已帶紫色,時光也自交午。三小姐弟俱都面有汗珠,心更不安,正想請其停手,忽聽燕玉道:「是時候了,請余師兄把眼合上,稍微養神,我去去就來。」說罷,三人停手走開。
  耳聽隔室洗漱之聲,覺著有一股氣在身上流動,所到之處筋肉便自脹痛難耐,但是鬆緊不同,試一運行,竟能隨意所如,運向鬆處,脹痛便要減去好些。
  隔了一會,燕玉忽然走進,笑道:「盧老前輩行時,原說再有個把時辰,即可按照家師所傳使你復原,因恐苦痛難禁,又多拍打了些時,現在氣脈已全開通,雖有一陣大痛,過後就好,並不妨事,請不要怕。」
  余式見她梳洗之後,越發光豔照人,只管心中戒慎,仍巴不得能和她親近才好,忙答:「無妨。」燕玉隨請余式坐起,以背相向。
  尹氏姐弟也端了熱水盆走進,一人一手,將余式左右膀抓緊。余式知道對方怕自己難耐痛苦,方答「無妨」,耳聽燕玉笑說:「余師兄忍耐。」
  先是背脊上好似著了兩把鋼抓,將筋骨生生錯開,奇痛欲裂,又酸又麻;緊跟著,由肩腫起,直達兩腕,隨著手到之處,一齊酸痛麻木,失了知覺,和被人點了穴道一樣。
  正咬牙忍受間,燕玉忽又喝道:「余師兄聽其自然,勿令真氣運行,這就好了。」說罷,左手朝腰間七聖穴上一點,跟手背上便是一掌。
  余式「噯呀」一聲,嗆出一口濁痰,週身脹痛立止,只筋骨間還有一點酸麻,人卻舒適異常。二女也就退出,尹商便請擦身。余式忙即謝諾,將先流痛汗擦去,心身皆爽。一會,霜娥端來素面,問知燕玉有事出門,只是先朝尹氏姐弟致謝,吃完欲回魏家一轉,下午按時趕往竹林赴約。
  尹商道:「這樣也好,我把路指明,你自去罷。」余式以為尹商乃盧老人的愛徒,到時必往相會,昨晚閒遊,一日夜未歸,恐魏國梁惦念,又想訪問師叔冉腸谷的蹤跡,問明老人所約時地途向,匆匆謝別,趕回魏家,國梁又是有事早出未歸,行時向魏凱留話說:「余式既蒙庵中主人留住,再好沒有,無須往請。如回,也無須細問,悉聽客便。」
  余式與魏凱談了一陣,心記來人之約,為恐遲誤,意欲先往竹林相待,托故辭出。見時只申初,天甚炎熱,離黃昏還早,想約尹商同去,並看燕玉回否,以便道謝。到後一看,庵門已鎖,門上留一字條,說「庵中人均他出,請勿入內」,並無他語。
  在庵前樹蔭下看了一會荷花,覺著早到可示誠敬,便照尹商所說途嚮往前尋去,行約五里,前面忽現崇崗,到處綠槐蔭日,翠竹森秀,樹頭嗚蟬一遞一聲,相與應和,晃漾山野之間,起落如潮,顯得長夏景物分外幽靜。前行不遠又入崗峽,左側突現出萬竿修竹,碧雲如幄,簇簇秀列,知到所約地頭。
  因見當地乃崗峽中的一片盆地,四外崗阜環繞,均不甚高,只峽外遙望,遠方田野中有兩牧童騎牛走過,此外未遇一人。地甚隱僻,林中定必涼爽,忙趕了去。入林一看,前半竹樹森列,甚是茂密。地下雜草怒生,幾於無可通行。等由林隙中擦身走進,到了竹林深處,忽有一叢奇石假山也似平地突起,姿態奇秀。
  繞走過去,地勢忽然開展,現出一片極平整的空地。正對假山有一幢竹屋,大小數間。另一小樓大只方丈,偏在左側,後倚崇崗,前繞溪流。沿溪種滿各色草花,迎風搖曳,五色繽紛。淺草如茵,垂楊蔭日,地絕囂塵,景更清麗,余式生自世家,文武全才,性耽風雅,一見當地景物,料知主人必非俗流,心想那大一片空地怎未種有花木?
  又見竹樓中靜悄悄的寂無人聲,屋門不掩,彷彿主人他去,或在午睡,想起老人約來此地,與主人必有交情,天時尚早,為示誠敬,未敢冒失驚動,想等人出再與問話,便就假山腳下背陰之處尋一山石坐候。待有半個時辰,不聽動靜,始終未見人影,孤坐無聊,吃熏風一吹,漸有倦意,背倚山石,不覺入睡。
  一會,耳聽面前似有什麼東西縱躍撲打之聲,睜眼一看,草地上忽有兩猿正在對打,一白一黑,毛色已是少見,身材又比常猴高大得多,都是一身純色,火眼金睛,通體油光滑亮,神態十分威猛,打法也甚奇怪。再細定睛一看,竟和人比拳一樣,人立對打,手腳並用,分合變化,解數精奇,從所未見,大出意料之外,便靜靜的細看下去。
  先前自覺兩個猴子居然學會這好拳法,只是好奇旁觀,還未想到別的;及見兩猿打完一套又是一套,原樣未改,雖是對打,手法卻是有快有慢,交代清楚,越覺奇怪,便在暗中默記,不去驚動。兩猿明見有人在側,也不理會,余式看了一陣,剛將那套掌法記下,忽想起猴子怎會有這好的武功,心中一動,斷定兩猿乃當地主人家養,曾受高明傳授,正想等牠打完,相機入門探詢,兩猿忽同收勢,嘻著一張大嘴走來,連比帶叫,意思似要余式下場同打。
  余式一則好奇,又見兩猿靈慧可愛,心想:「兩猿掌法雖極巧妙,終是畜生,自己武功曾得楊武師的傳授,難道還打牠不過?」
  笑問:「你們想和我過手麼?」兩猿點頭。余式又問:「主人何往,可在家中?」
  白猿用前爪向外連指,意似主人不在,兩次伸爪要拉。余式因見兩猿縱躍如飛,以一敵兩,方恐吃虧,黑猿已先縱身一躍,到了山旁桃樹之上,手摘毛桃啃吃,表示旁觀。
  余式便隨白猿到了場中,上來還恐今日長了力氣,將猴打傷,笑說:「我因見你兩個掌法甚奇,又通人意,生得如此高大馴善,你主人必是異人奇士,為此想試你有多大本領。不過,我昨夜蒙一位老前輩約來此地,主人想是他的朋友,依我之見,最好各自演習,不要真打,免有誤傷,彼此不便。」
  白猿意似不耐,猛將火眼一瞪,吼得一聲,揚爪便抓。余式漸看出白猿兩目金光四射,勇猛非常,站在地上竟有半人多高,兩條長臂鋼鐵也似,雖覺不似易與,終想憑自己的武功決不會打牠不過。
  余式一見非打不可,只得還手,方說:「你既通靈解意,當知我來是客,最好打個平手,我也決不傷你,只無工夫和你久打,稍比兩手拉倒罷。」
  白猿一雙前爪上下翻飛,神妙已極,如非白猿到了緊要關頭便即收勢,變招相待,早為所傷。尤其猿臂比鐵還硬,格架之間撞得手腕生疼。經此一來,余式方始大驚。因白猿邊打邊吼,先還不知何意,後來偶露破綻,吃白猿乘機進攻,一時情急,把先記掌法用了一招,居然擋過。
  白猿忽作怪笑,面帶喜容,暗忖:何不按照先前兩猿打法試他一試?剛變招式,三四個照面,白猿越喜,黑猿也在樹上喜嘯,這才悟出二猿是想傳授自己掌法。照此情形,分明有人命其如此,便照方才默記解數施展出來,白猿果將掌法改緩,遇到對方記憶不真之處,立即停手相待,從頭再來。
  余式也漸悟出掌法妙用,驚喜交集,邊打邊問道:「二位靈猿傳我掌法,可是奉了盧老前輩之命麼?」白猿搖頭,手朝竹樓一指。
  余式又問:「你主人可是盧老前輩好友?」白猿未答,只將那前後七十二招的奇怪掌法打完一套,又是一套。余式邊打邊記,越往後越覺出那掌法的神妙,簡直變化無窮,自更用心,接連演習了數次,已全記熟。
  白猿來勢也漸加快,未一套剛打完,忽聽一聲猿嘯,白自猿立往左側假山頂上縱去,同時,一條黑影也隨同猿嘯之聲凌空飛墜,正是黑猿。
  一照面便揚爪打來,余式急架相還,初意黑猿必和白猿差不多,一樣打法,哪知不然,來勢猛極,打法也是不同,幾被鬧了一個手忙腳亂,後用新學掌法勉強應付,總算黑猿沒有真下殺手,每逢余式露出破綻,都是點到為止,用猿爪朝身上按上一下,或是輕拍一掌便罷;但遇到余式挨打時定必怒吼,表示這等打法必敗無疑。
  後來,余式看出對方雖然臂堅如鋼,爪利如鉤,決不傷害自己,漸漸膽大,索性將掌法加快,猛力反攻,又打完了一套,忽悟出好些變化。二猿也喜嘯不已。一直打到天近黃昏,余式已能封閉嚴密,不再挨打,人也有點疲乏,黑猿尚未停止;
  余式心想:「兩猿不知奉了何人之命傳授自己,打了這久,雖然悟出好些道理,但不知打到何時才止?」方想問話,山頂上的白猿忽然連聲呼嘯,黑猿倏地飛身一躍五六丈高遠,往竹樓前窗中躥了進去。
  余式回顧,又是一條白影由假山上飛起,同往竹樓躥進,正是白猿,白毛如霜,映著斜陽影裡宛如一條銀虹凌空飛渡,直射入樓。
  余式探頭往假山外一看,並無人影,心疑主人已歸,或是午睡將起,既令二猿傳授武功,必是盧老人所托,意欲登門道謝,請問姓名來歷,稍微喘息,整好衣履,走到樓前。
  往裡一看,那樓不大而高,下層竟高兩丈以上,空無所有,也不見有樓梯,只左角有一方洞,好似樓梯已拆,也聽不見二猿聲息,只得躬身說道:「後輩余式乃鐵扇老人門下,由北京來此,欲往嵩洛尋師,昨遇盧老前輩,命來此地傳授武功,久候未臨,幸蒙主人門下靈猿傳了後輩一套掌法,為此專誠拜訪,敬乞賜見,加以教誨,感謝不盡。」
  連說兩遍,並無回應,側耳細聽,樓上靜悄悄的,不聽絲毫音響,彷彿二猿也不在上面。樓洞離地有兩丈七八之高,無梯可上,四壁皆是整很大竹排成,又光又滑,不能攀援。
  待了一會,用手叩壁,再呼:「兩位靈猿能否下來一談?」連問數聲,仍無回答,不敢過於驚擾,想起樓側還有幾間竹屋平房,剛打算走往探問,猛覺一股羶氣由身後襲來,同時聞得鼻息咻咻之聲,心中一動,忙即閃身回顧,不禁嚇了一跳。
  原來身後掩來了一個似熊非熊的人形怪物,頸上係著一根黑繩,比人還高一頭,手大如箕,通體黑毛如針,根根蝟立,眼大如杯,凹鼻掀唇,血口獠牙,碧瞳如電,凶光閃閃,看神氣似由那幾問平房中掩到身後,已將兩隻怪爪高高舉起,作勢想朝自己撲來。
  因頸間長繩到門即止,不能再進,幸這一閃恰巧避開,否則早被抓中。怪物一見抓空,立時暴怒,血口突張,似想怒吼,但未出聲,又復閉攏,騰身一躍,朝人撲來。余式看出怪物猛惡非常,日前曾為惡狗所傷,有了戒心,身旁未帶兵刃,又處在這等詭異之境,主人不見,底細不知,先遇二猿已極奇怪,忽又見此怪物,未免膽寒,哪敢停留抵敵,慌不迭往旁縱逃。
  心中正急,忽聽震天價一聲厲吼,夾著重物擊地之聲,震得四野齊起回應,竹樹蕭蕭,宛如潮湧,驚悸奔逃中回頭一看,不由又奇怪又好笑起來。原來那怪物本藏竹屋平房之內,頸上所繫長繩只有四五丈,到了樓前小溪即止,不能遠出。
  繩粗雖只如指,但極堅韌,又具極強彈力,先前急欲傷人,起勢太猛,人未撲中,卻吃長繩往回一帶,仰跌了一大交,震得地上塵土飛起老高。剛剛縱身跳起,長繩好似有人牽住,又往回用力一拉,怪物身未立穩,又跌了一大交。似這樣接連幾次猛跌,急得怪物連聲厲嘯,暴跳如雷。
  余式定睛一看,平房窗口露出兩個猴頭,正是那黑白二猿,不知何時掩向平房之內將長繩拉住,怪物只一縱起,便即用力回拉,使其跌倒。怪物先想傷人,一味向前猛撲,越跌越怒,還不覺得受了二猿晴算。忽然警覺,一聲怒嘯,縱身一躍,便往回路飛撲過去。
  余式見那怪物猛惡厲害,從來未見,縱時身側有一半抱粗的槐樹竟被撞斷,身法更是極快,方代二猿著急,同時聞得兩聲猿嘯,黑白二猿已一左一右穿窗飛出,分頭往兩側縱去。黑猿逃得稍慢,又正當怪物回路,幾乎撞上,兩下擦肩而過,吃怪物凌空一把沒有撈著。黑猿身法也真靈巧,就空中一個轉側,一翻一挺,往斜刺裡箭一般射去。
  怪物也自落地,怒急心昏,微一疏神,只顧尋仇,沒有看到落處,一下落在屋前叢竹之中,只聽咔嚓連聲,那丈許高的新竹竟被壓折了一大片。等到縱起,二猿已逃出老遠,憤無可泄,隨手亂抓,窗前竹林也被連根拔起,拋向空中,鬧得滿天都是斷乾殘枝,樹葉泥沙紛落如雨。怪物晃眼將那數十根新竹折斷拔光,憤仍未泄,猶自暴跳怒吼不已。
  余式因見怪物頸有長繩,不能走遠,以為無礙,一時好奇,正在注視,忽又聽二猿嘯聲甚急,回顧白猿正站遠處在朝自己招手,剛要趕去,猛覺羶風撲面,一條長大黑影帶著兩團碧色凶光已自迎頭飛到。原來怪物頸繩不止五丈,先被二猿拉住,不能飛遠,這時二猿已去,急怒交加中瞥見人還未走,立即飛身追來。
  當時形勢危險萬分,余式方自膽寒,回身欲逃,覺著腰間一緊,人便凌空飛起,倒退出去。原來怪物已飛撲過來,幸而二猿看出危機,連嘯示警,白猿見勢不妙,首先飛縱過來,將余式一把挾起,縱向一旁,就這樣,差一點沒被利爪抓中。怪物一見抓空,頸問長繩已到盡頭,起勢又猛,就此仰跌下去,叭的一聲大震落在地上,地皮也被砸了一個深坑,重又縱起,向前強掙,咆哮起來。
  余式驚魂乍定,剛看出形勢奇險,忽見長繩回收,彷彿有人在拉神氣,怪物暴跳更急,但是無用,那細一根長繩,怪物雖然力大兇猛,竟難與抗。有時怒極,回手用力亂扯,吃長繩往回一抖,便跌一個重的,似這樣連滾帶爬,晃眼退回了一多半。到了平房前面不遠,怪物似知無幸,回手抱定身旁怪石,死不肯放。
  不料長繩越拉越緊,勒得怪物頸紅臉脹,凶睛怒突,口中厲吼,漸變慘嗥,拉著拉著,因力大猛,怪物又死不鬆爪,頭頸伸出老長,還在強掙,忽聽叭嚓一聲,那七尺多高、兩尺來粗的石筍竟被怪物扳斷,叭嗒一聲大震,連斷石一起落到地上,長繩立往回收,將怪物倒拖過去。
  二猿早就喜得拍手亂跳,正朝余式打手勢,令其稍候,欲往平房奔去;同時,怪物也被長繩拖到門口,不知何故,口中噴起一股黑氣,朝房中飛去,長繩忽解,一聲厲吼,飛身而起。二猿恐傷余式,各自長嘯飛迎上前。怪物好似驚弓之鳥,只圖逃生,並未再向余式、二猿尋仇,急匆匆連縱帶跳,比飛還快,往高樓頂上逃去。
  只一縱便到了樓頂,手攀樓簷剛往上縱,忽聽哈哈一笑,好似被人迎面打中,由相隔三四丈高處猛跌下來,震得石土驚飛,林樹蕭蕭,山野齊起回應。怪物冷不防受此猛跌,一任賦性凶野,皮骨堅厚也禁不住,就此跌悶過去,半晌爬不起來。
  緊跟著樓頂上現出一個白髮老人,正是余式昨晚所遇異人盧隱,不禁大喜,方喚得一聲「老仙師,弟子恭候多時」,老人已凌空飛墜。
  余式正要上前拜見,老人把手一擺,便往平房走進。因知老人性情古怪,不曾奉令,不敢隨往,回顧二猿已往平房走去,明見怪物臥地喘息,目射凶光,咬牙切齒對著自己,竟忘危機,只顧尋思。
  不料怪物先是想逃,後被老人打跌,知逃無望,身又受傷,恨極仇人,正在暗中蓄勢待發,一聲未出,冷不防猛撲過來。余式知牠厲害,方自膽寒惶急,往側逃避,眼前倏地一花,猛覺疾風吹墜,隨聽叭的一聲,定睛回顧,原來是一個瘦小枯乾的黑衣老頭手持一根鐵拐忽然凌空飛墜,正擋在自己前面,將怪物打跌在地。
  知是隱居當地的異人奇士,又見怪物伏地哀號,不住以頭觸地,意似求饒,料已無害,忙即上前跪拜,暗中偷覷。
  那老頭是個禿子,貌相奇古,面紅如火,平頂高顴,大鼻虎口,兩道壽眉稀落落斜掛眼角之上,二目細長,神光炯炯,身高不滿四尺,左手拿著一個鵝卵大的青丸,不知何質,右手拿著一個和人差不多高的鐵杖,杖頭形如人手,旁有四枝,長短不一,未知何用。身著一件黑色道袍,赤足芒鞋,人雖瘦小,態甚嚴肅,立在當地一言不發,見余式跪拜,面帶微笑,揮手令起,隨往平房走去。
  余式緊隨身後,到了裡面一看,那平房雖只一排三間,因被竹樹掩蔽,外觀不見,實則左暗間內還有一條短甬道,直通平崗土洞以內,先係怪物的長繩便由洞中拖出,橫在地上,好似怪物原藏洞中,不知何故被牠走出。黑衣老頭住在右面一間房內,裡牆有一木床,上鋪涼蓆,窗明几淨,花影在壁,地既幽靜,陳設又復雅潔。
  盧隱坐在窗前椅上,二猿正忙著端茶進果。余式到了門口,不敢再進,剛一停步,盧隱笑對黑衣老頭道:「這便是老八新收門人余式。可笑八弟既然收他為徒,又不傳授本領,如非遇見小冉,幾乎被狗咬死。我看他可憐,又經我新收那小東西苦求,為他醫病去毒,還長了點真力。
  「偏生鐵鷹寨之行就在日內,以我傳授難於速成,只你仙猿掌最是合用,我想老八丟人,還不是和你我一樣,知你正在用功,無暇傳授,心想二猿近來功力大進,今早黑猿正往尋我,為此命二猿代你傳授。我因有事來遲,不知他是否學會?此非外人,大哥破例容其入見如何?」
  黑衣老頭將頭微點,余式連忙走進,重又下拜。盧隱笑道:「這是你大師伯地行仙左勉,他不比我隨便,多磕兩個頭包有好處,我卻不喜這些虛禮。」
  左勉聞言也不答話,兩道壽眉忽然往上斜飛,朝盧隱看了一眼。余式拜罷起立,站在一旁。
  盧隱笑問:「你從二猿練那掌法學會了麼?」
  余式恭答:「弟子初學,恐難全解,敬乞二位師伯教訓。」
  盧隱隨命當面練來。余式方答「弟於遵命」,白猿便打手勢,意欲對打,余式便隨白猿同去外問空屋演習起來。這次掌法更熟,打了一陣,只被白猿拍中兩次,偷覷二老均在含笑點頭,知蒙贊許,又知白猿不會傷人,便以全力應戰。剛打了個難解難分,黑猿忽然加入,以兩對一。
  余式力敵二猿,居然也能勉強應付,前後也中了七掌。
  盧隱忽然喚止,說:「你頗聰明,照此練上數日,我和大師伯再一指點,便去得了。」
  余式大喜拜謝。
  左勉隨到外屋,把手一招,二猿立令余式一同進攻,耳聽盧隱旁喚:「大師伯已不收徒,此是例外傳授,你要留意,記准才好。只管進招,無須客氣。」
  余式喜答:「弟子放肆,求師伯賜教。」就這應聲側顧之間,身上已中了兩掌、眼前人影亂晃,耳聽二猿連聲呼嘯,似令自己留意戒備。定睛一看,左勉連長衣也未脫下,長袖起處,上下翻飛,宛如穿花蝴蝶,鬧得余式前後左右均是人影,身上又連吃了好幾掌。
  始而手忙腳亂,後見二猿在旁助戰並無用處,照樣被左勉打中,雖然悟出一點分合之妙,苦於記牠不全,暗忖:一會便要打完,不能記下,豈不可惜?反正師伯不會打重,怕他何來,拼著多挨幾下,好歹也學他一半。便把手法放慢,左勉也慢了下來。偷覷二猿仍是急如風雨向前猛攻,左勉身法看去並不甚快,可是架隔遮攔之間再也沒有那麼恰到好處,經此一來,招招式式便都看得明白。
  余式剛悟出動靜相因的妙用,忽聽門外有一幼童笑呼:「我明白了。」跟著跑進一人,正是尹商;同時叭叭兩響,二猿長嘯聲中,一條人影已往裡間飛去,再看人已回到原位,二猿也跟縱飛進,跪伏面前。
  左勉神色自若,仍是一言不發,彷彿未動手神氣。尹商朝余式把小手一招,當先跑進,朝左勉行禮下拜。左勉把臉色一沉,仍未開口。
  盧隱命起笑道:「大師伯想你深造,故不傳你掌法,為何來此偷看?」
  尹商便往左勉身前挨近,笑喊:「好師伯,弟子年幼無知,只圖學點本事,去往鐵鷹寨報仇,就便見識見識;但聽寨中強盜頗有幾個好手,又養有惡犬凶狠,惟恐打他不過,給師父師伯丟人。姊姊她們又說我年小,不許同去,為此著急。想求師伯傳我掌法,未蒙應允。
  「雖然不敢再求,一想弟子和姊姊都是父母所生,為何她們能去報仇殺賊,弟子偏不能夠?每日悲苦,打不起主意。恰巧師父令余師兄來此,傳他武藝,料知師伯最疼後輩,師父約在此地必有原因,偏生師父命弟子去尋一人,不得早來,方才趕到,正遇老黑跪在門外,又聽裡面掌風呼呼,一看師伯正在傳授,不敢驚動,其實並未學全。
  「偶然看到妙處,喊了一聲,師伯立即停手歸座,弟子雖然違命,一則無心撞見,二則父母之仇不共戴天,還望成全弟子一點孝心,使其手刃親仇,哪怕將來學劍時多受困苦艱難也所心願,只是鐵鷹寨之行就把小命送掉也非去不可的了。」
  說到末兩句,竟伏在左勉身上流下淚來。
  左勉先是面上冷冷的呆望尹商,聽完忽轉笑容,撫著尹商的頭,把頭微點,隨由架上取了一本書,朝尹、余二人指了指。尹商會意,立時破涕為笑,對余式道:「此是《三元圖解》,大師伯已有數年不開金口,盡可照圖學習,還不拜謝?」
  余式大喜,二人忙同跪拜。左勉含笑,伸手命起,朝盧隱看了看,把頭一點,便去榻上打坐。
  尹商笑喊:「大師伯,還有老黑不曾發落呢。」
  盧隱道:「你兩個得了便宜,管這閒事做什?本來我想命你二人回去學習,因這《三元圖解》乃你大師伯嫡傳心法,不容外人偷習。此地自從老黑來後,左近村民無一敢來窺探,地勢又極隱僻,不如每日就在此地練習。好在你二人氣穴已被打通,學習容易。
  「商兒年幼,真力雖然較差,但早得我傳授,大師伯自閉關以來已然不落言詮,但我二人念動即知,方才我和他說,已允到日命二猿前往暗助,或能勝任。老黑今年已兩次犯過,除非牠在數日之內能夠將功折罪,否則難逃飛劍之誅。大師伯的性情商兒當早聽我說過,再求無用,休找無趣。
  「竹樓中食物用具俱都齊全,少時可去樓上將圖解記熟,奉還師伯,今夜不必回去。由此起,每日早晚來此用功,只等冉師叔去的前一天你二人各自起身往鐵鷹寨便了。去時可報一個冉字,必是他一路,放你們進去。如有款待,也無須客氣。裡面地大人多,老賊自恃本領,手下同黨常有生人來往,只要隱藏得宜,無人過問。混到第二日,直赴中寨,與你姊姊她們互相呼應,成功無疑。」
  二人領命,便同返出。那怪物仍在原處未走,見了尹商連聲低嘯,似有乞憐之意。
  尹商見牠怒視余式,罵道:「你這蠢猩猩,也不想想尋常人能到這裡來麼?這是我余師兄,乃你日前所見八師叔鐵扇老人新收弟子,如何敢去傷他?我已代你求情,師伯不理,沒敢再說。鐵鷹寨中養有不少惡犬猛獸,你不會想個法子將功折罪麼?」
  怪物聞言,將頭連點,隨即起立,朝尹商胯下低頭亂拱,對余式也不再怒視,只不時側顧平房,好似十分害怕神氣。二猿恰由裡面縱出,見面先朝怪物臉上各打了一掌。怪物立被打跌在地,柔聲低叫不已。
  余式見牠迥不似先前兇猛,對於二猿甚怕,心中奇怪,笑問:「此是何種猛獸?已然脫綁,怎不逃走,反比先前馴善起來?」
  尹商笑道:「此是大師伯在南疆天馬山中所收虎猩,能手捉飛鳥,生裂虎豹,動作如飛,力大無窮。前在南疆曾將一條毒蟒扯成兩段,本身也中了毒,被大師伯收來守洞。後為一事來此坐關,嫌牠猛惡,不曾攜帶,竟被牠由數千里外尋來此地。這東西妒心奇重,老不服氣二猿,性又猛惡,連犯了兩次過仍不知改。
  「大師伯本要殺牠,也經師父和我求情,才用毒龍筋將牠係在後洞,不令出外。牠自氣悶、對主又極忠心,知大師伯有兩個仇家早晚來尋,必是午睡醒後,見你孤身樓前窺探,誤認仇敵,不料吃了大苦。現牠是想隨我一起,躲師父師伯重責。適聽師父口氣,雖然有法可想,這類惡物如何敢帶牠同行呢?」
  二猿在旁嬉笑拍手。尹商笑罵:「你兩個也不是好東西,分明牠受你捉弄,才有此事;否則,你們只事前招呼一聲,怎會下手傷人?你們想學《三元圖解》,我偏不許你們看,省得學會之後更欺老黑。」
  虎猩聞言,朝尹商越發挨蹭,意似感謝。二猿也拉了尹商的手不住低嗚求告。尹商笑道:「既然這樣,只你們以後不打架,我拼著師伯打我一頓,擔點責任如何?」虎猩、二猿全都低聲喜嘯不已。
  二猿隨領二人去往樓中,由外取來一根長竹竿放在樓口。二人剛援上去,虎猩、二猿已自先到。
  尹商便將《圖解》打開,笑道:「前聽師父說過,此是內功上乘心法,非比尋常。上面並有一套三元劍和一套七形拳,為日無多,我們最好將牠記熟,把六十三手七形拳掌練會,等我報仇之後再去練那坐功。大師伯雖最疼我,但這《圖解》關係重要,連對二位姊姊都不敢泄,如非二猿靈慧忠義,又未奉命禁止,哪敢拿牠作人情?二猿已去升火煮飯,可先記上兩張,飯後無事便可演習,也許師父未走,還可得點指教。」
  說時,忽聽樓外喚道:「商兒留意,方才聞說事已鬧大,連你八師叔也許到場,你兩個正要用心呢。」
  尹商忙去窗前急喊:「師父,是哪一天?」
  隨聽空中答道:「還有二十多天,各自用功好了。」
  聽到末兩句,語聲已橫空飛渡,由近而遠,再喚便無回應。余式仰望空中似有一道淡微的青光在斜陽返照中往東南方刺空飛去,一晃不見,才知盧隱竟是劍俠一流。師父既與同輩弟兄,當然也是劍俠,又聽還要到場,不由喜出望外。
  二人隨將《圖解》同觀,用心默記,均是美質,聰明穎悟,共只四十三張《圖解》,等飯煮好,已記下了一半。二猿服侍十分慇懃,虎猩也是跟前跟後。飯後二人分別強記,到了子時夜間全部記熟,互相背誦如流,一字不差,《圖解》也全領會,方始同去外面練拳。天明前又覆一遍,由尹商將書送回,一同回庵。
  燕玉、霜娥見余式隨來,以為少坐即行,及聽尹商請余式稍睡,背人一問,得知大概,頗代二人歡喜。二人忙著用功,睡了不多一會便同起身。燕玉因尹商不肯詳言,便問余式二老如何傳授?余式不善說誑,又對燕玉傾倒,便乘尹商外出,說出所練拳法圖解。
  二女聞言,越發驚喜。燕玉兩次微笑,欲言又止。余式見她秋波送睞,一笑嫣然,由不得生出愛意,雖守尹商之戒,不敢盡泄,心中卻是抱歉。方喜二女不曾多問,練了些日,圖解全通,拳法也自練熟。
  這日,余、尹二人正在樓前空地上與二猿對打同練,說起二位師伯,一位不曾再見,一位打坐,至今未敢驚動,鐵鷹寨之行不知應在何日?那只虎猩自從日前脫綁以後,一直不再係牠,神態反極馴善,與初見時迥不相同,從未離林一步,這時忽作怒嘯,二猿過去打了他一掌。
  尹商罵道:「你不聽我話?不許亂動!」隨說:「有人來了。」
  語聲才住,便聽嬌呼「三弟」之聲,回頭一看,正是燕玉、霜娥尋來,見面說道:「我們快走,方才魏國梁命人來說,鐵鷹寨之行就在明朝,盧老前輩不說是應在頭天動身麼?」
  二人聞言,便問如何走法?
  燕玉笑道:「本來不想和你們一路,不過來送個信,我們想扮男裝入寨,衣服還未換呢。」
  余式近日與燕玉時常相見,已種愛根,心願同行,但又想起盧隱之言,心方躊躇。
  燕玉見他遲疑,眼望自己,欲言又止,一看霜娥好奇,正由尹商向二猿引見。低聲笑道:「余師兄願和我同去麼?」
  余式見她鉛華不御,美秀入骨,橫波微笑,皓齒嫣然,心中愛極,情不自禁將頭微點。
  燕玉喜道:「三弟,余師兄願和我們同路,這樣也好。」
  尹商意似不願,看了余式一眼。余式自然不便改口,笑說:「反正到了鐵鷹寨也要會合同去,人多勢眾,自然更好。」
  尹商接口道:「師父命我們分路去呢,你不知他老人家的脾氣,如何違命?」
  燕玉聞言,朝余式看了一眼,嗔道:「三弟你當我們姊妹真非和你們同走不可麼?」
  霜娥也氣道:「好似三弟一人有師父似的,姐姐,我們走罷。」燕玉說「好」,又看了余式一眼,便同走去。
  余式忙喊:「二位師妹留步。」
  二女未答,尹商道:「莫管她們,只照師父的話做去,包你沒錯。你不聽話,只有吃苦。」
  余式想了想,不便再說,便問:「何時起身?」
  尹商道:「你想追大姐去麼?昨夜我聽師父說,日落起身都不算晚,今晚定有好月亮,你忙做什?」
  余式面上一紅,笑問:「師弟每日與我一起,何時得與盧師伯相見?」
  尹商笑道:「我師父神出鬼沒,來去無蹤,哪能讓你看見?虎猩本定同去,但須夜間起身。余師兄如忙,就請你一人先走。」
  余式見他說話以前,曾呆了一呆,好似有人說話,側耳靜聽,將頭連點,忽然改口,四顧無人,也未在意。一則想早趕去探聽師父下落,又因燕玉走時生氣,心中不安,想趕上去賠話,但恐盧隱見怪。
  余式便問:「我單人走,盧師伯不見怪麼。」
  尹商道:「我既請你先走,師父就不會見怪。我還要尋師父問話,你早想走,不必遲延,都有我呢!各自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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