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毒火散如煙 一擊功成霹靂子
鐵笛子聞聲回顧,一個道童打扮,身材高大,肩掛一個大紅葫蘆,手持一對又長又大的火燄鉤,頭挽雙髻的怪人突由來路那面凌空飛來,手舞雙鉤,朝黃衣女子撲去。先當來敵是在前面,不曾留意身後突然出現,也未看出人由何處縱起。
又見黃衣女子全副心神均在前面,非但身後來敵不曾在意,便那梟烏一般的怪笑也似專顧前面不曾聽到,眼看道童兇神惡煞一般雙手舞動起一身火花,已由身旁飛過,似要照准黃衣女子當頭下擊,心中一驚,不由急怒交加,揚手便是一串棗核釘照准道童打去。目光到處,剛瞥見黃衣女子身後似有寒光微閃,也未看真。
那道童原因仇人見面,分外眼紅,老遠發現仇敵,悄沒聲飛縱過來撲上前去,做夢也未想到旁邊樹後還伏有一個強敵。鐵笛子又看出來勢萬分猛惡,左手暗器還未發完,右手鐵笛己連身飛出,運足內家罡氣朝前打去。道童驟出不意固禁不住,鐵笛子也因不聽黃衣女子警告幾乎吃了大虧。
原來來這兩個凶孽正是狄梅師徒,早就想好陰謀,鐵笛子不知敵人兩面夾攻,他這裡剛連人帶兵刃暗器一同飛出,耳聽接連兩聲怒喝,鐵笛子久經大敵,耳目何等靈警,剛聽出敵人怒吼之聲,一前一後,連念頭都不容轉,百忙中只瞥見那身材高大,貌相獰惡,手舞雙鉤,週身火花飛揚的道童似被鐵笛罡氣打傷肩臂,又連中了幾枝棗核釘,隨同怒吼之勢待要轉側,不知怎的一來凌空倒翻出去好幾丈,落地便不再動,手上雙鉤還在發火,衣服似已點燃,別的還未看出。
說時遲,那時快,道童第二聲慘號尚未人耳,一股長達兩丈、瀑布也似的火花已似驚虹電射,挾雷霆萬鈞之勢迎面衝來,那火花比那日山亭所見馬、穆二賊所發還要猛惡十倍,火頭約有丈許粗細,中雜霹靂之聲,左近山石林木掃著一點當時炸成粉碎。
鐵笛子驟出不意,這類毒火又極厲害,掃中必死,萬無生理。不料就此危機瞬息千鈞一髮之間,身子忽往上起,腳底一串迅雷火龍也似衝過,好似被人抓住一同飛起,往斜刺裡飛縱出去老遠,耳聽波波連響,接著一聲大震,緊跟著背後一鬆。落地再看,一條人影已往原處電掣飛回,同時瞥見那毒火來處乃是一個貌相醜惡,身材矮胖,穿著一身極華麗的羽衣星冠,週身掛滿葫蘆刀鉤和各種兵器的妖道,左手拿著一口長劍,右手一個精光映日形似鐵筒之物,毒火便由內裡發出。
方才立處忽然多了三人,內中一個好似剛剛抓了自己逃出險地重又飛回,穿著一身前朝山人裝束,雖剛落地,神態卻極安祥,若無其事,斜刺裡飛來一隻比鸚鵡大不許多,通體白毛如霜,似鷹非鷹的小鳥,一到便落向那人肩上,另兩人做一路趕來,也剛到達,正是藥夫子和苦沙彌。
三人彷彿久別重逢,正在說笑,眼前敵人全沒一人理會。只先見黃衣女子由亂石堆中現身,先和敵人對立在兩丈以外,雙方都以全神注定對面,一言不發,方才大股毒火在接連波波兩聲和迅雷也似的大震之後似被來人破去,連妖道手中金筒也被炸成粉碎,散落地上,共只被人搶救,飛身而起轉眼之間來人竟將毒火破去。
藥夫子、苦沙彌也同突然現身,以自己的耳目事前竟未看出那是怎麼來的,別的不說,單這神速的動作也是驚人。
照此形勢分明占定上風無疑,忙趕過去想朝三人禮見時,那前朝山人打扮的一個首先開口笑道:「旺子不必多禮,你怎如此粗心大膽,人家不要你冒失出手自有原因,偏要累我多管閒事,方才形勢險惡已極,如非苦沙彌搶救得急,我還當他師徒三人是有心的呢。」
鐵笛子見那人看去只有四十來歲,中等身材,貌相甚是英秀,人更安祥,苦沙彌對他執禮甚恭,便藥夫子口氣也十分謙敬,料是一位極有名的老前輩,行禮之後方要請問,那人已先答道:「我叫楊山人,將來問你師父自會知我來歷,我還有事,此時無暇和你多談。妖道狄梅積惡如山,萬萬容他不得,但是我們均不喜兩打一,如被逃走我還要追去呢。」
藥夫子聞言喜道:「楊老前輩竟是為了這廝而來麼,怎不早說一聲,白費許多事,還幾乎使祖旺(鐵笛子本名)受到誤傷。後輩師徒三人原因祖旺幫了我們的忙,還受虛驚,心中不安。又知新桃源人間樂土,個個好人,恰巧苦沙彌探得他有對頭來犯,內有一人業已先到山口外面隱伏,因其人雖剛愎自私,曾經受過多年教訓,曾經立誓痛改前非,決不至於任意行兇,欺凌善良,便他以前也無多大惡跡,只要應付得宜便可無事。
「我們只囑咐祖旺他們留意,沒有過問。只知後崖這面來敵最凶,內有一個穿荷花衣道童打扮的凶孽尤為厲害,我雖生疑,不令祖旺他們參與,意欲代他消滅來敵,以作報德之計。先還不曾斷定來這幾個便是昔年兀南公門下餘孽,後連殺了三個均未說出他的來歷,未了一個見機先逃,被苦沙彌趕來迎住,迫於無奈,求生心切,才打出他師父的旗號,想要嚇人保命,就便激將。
「這時我已由那些殘破的毒藥火器中認出來賊門戶,趕往查問,果然不差。心想,除惡務盡,這班凶孽留在世上早晚是民間一個大害,決計多留十天半月,將乃師引來一齊除去。孽徒已被苦沙彌用他數十年苦功練成的罡氣震傷肺腑,至多保得五六月活命,決無生理。狄梅極惡窮凶,驕狂好勝,得知惡徒全數送終,決不干休,定必趕來。
「我知此次狄梅雖受賊黨勾引,狼狽為奸,本身還懷有極大野心,想在群賊發難以前搶先下手,派上四個徒弟假裝隱居下面崖洞之中,打算裝神鬧鬼,賣弄障眼法,將那些善良的村民引誘上幾個,自稱神仙下凡,硬說來人生有仙骨,收為徒弟,等到探明村中虛實,再命暗中物色教徒,到時使作內應。
「他知村中為首這班弟兄姊妹不會上套,只有村民好欺,用此陰謀詭計,到時裡應外合,將為首諸人殺死,再將全數村人制服,做他徒子徒孫,就以新桃源作為根基大開山門,廣收教徒,再以妖言惑眾,準備大舉,使那昔年邪教死灰復燃,做夢也未想到這班久經患難,在祖旺他們弟兄領頭之下業已轉入安樂的村民早已明白是非,分清善惡,村中戒備又極嚴密,人都機警膽勇,誰也不會上他的套。
「最可笑是他臘月中旬方始來此潛伏,除夕前後便要下手,短短半個月光陰,想迷亂全村人心,非但把事看得太易,做法也真蠢到極點。他料新桃源崖頂定必有人眺望,本意想使林中群鳥驚飛,誘人來探,先試一下,不料卻將殺星引來。我們問出狄梅還有一個最得寵的大弟子蕭靈童,最是兇惡殘忍,尚未到來,立意借此機會一網打盡。
「那日生梨下墜,祖旺曾聽頭上振羽之聲,此梨又只太行山深處才有出產,雖曾疑心老前輩或者來此,多半先見森林之中來了強敵,想使祖旺人林窺探,後見愚師徒業已有人前往,臨時變計中止,故未出面,連留心了好幾天,均未發現蹤跡。我知老前輩一向神龍見首,天馬行空,照例功成即去,不現蹤跡,也拿不準是否在此,還是路過,人已離開。
「因這一班凶孽毒火厲害無比,妖道狄梅又有種種教規,事情如其攬在我們身上,他不占得上風,暫時不會再尋新桃源的晦氣,反正崖後可以無慮。前山那面也因來人發生一事,不過明年初三不致發生變故,樂得借此時機多約點人,專心準備應付之策。所以今朝祖旺等四人想要入林窺探,被我們止住,原是一番好意,想是少年人好勝心高,也許覺著自己的事全仗外人相助,還不使其與聞,心中不大願意,午後仍是偷偷趕來。為恐我們知道,並還繞了遠路。
「我正在東峰望敵,知他心意,覺著今日強敵多半必來,祖旺此行雖極危險,少年人心性也就未便阻止,好在林中有人相待,便由他去。等我發現狄梅師徒分為兩路掩來,忙即趕到,剛看出他那藏處易被發現,想要搶往前面,不料他沒想到小徒黃蓮早有警覺,看好地勢,故意顧前不顧後,實在還是誘敵,一時激於義憤,妄自出手,我師徒雖已趕到,驟出意外,下手仍晚了一步,不是老前輩搶救得快,只差絲毫,他便不死,兩條小腿也非被炸斷不可,真個險極。老前輩這些日來都在這裡麼?」
楊山人笑答:「我起初原是無心路過,因聽沿途苦人對鐵笛子他們歌功頌德,他們村中作為與我昔年的心意許多相合,意欲便道一探虛實,因由東南那面來此。中途發現四個惡賊正在議論,說是當日一早趕到,剛尋到地方,準備行使陰謀毒計等情。我先想引新桃源這班弟兄前往查探,我在暗中相助,將其除去。
「因這幾個惡徒均是狄梅海外所收,從未見過,只覺身邊毒藥火器有異,料與同類,也未細看,聽了幾句便自離開,並不知這四人來歷。後見你師徒三人在此,業已有人趕去,又聽你和他們說話,知道你和新桃源已成一路,我便隨後跟去,後見黃蓮獨鬥三賊,你和苦沙彌先後趕來,才知來賊底細。
「想起了昔年心願未了,本和兩位同門至交約定,到處搜尋這般凶孽的下落,自是求之不得,一則我向不肯搶人善功,二則惡道只管驕狂,知我在此,難免又逃海外,無法搜尋,所以未在人前露面。雖不曾和你們相見,每日都在用心查探,料定今日惡道師徒必來,你師徒三人固然足能應付。
「到底事隔多年,許多難料,果然毒火厲害,來勢尤為猛惡,我在救人時順手連發兩粒霹靂子,方將它炸成粉碎。如今惡道雖是全身披掛,情急拼命,這類凶孽最是卑鄙無恥,稍有機會仍是非逃不可。如我料得不差,底下的事由我代勞如何?」
說時,鐵笛子早看出那名叫黃蓮的黃衣女子和賊黨對立相持,先用暗器火器拼鬥,黃蓮只用雙手和隨手抓起的碎石樹枝當作暗器朝前打去,掌風呼呼,剛勁無比,所發沙石枝葉碎木之類東西不大,隨手就是一把,可是發將出去均比鏢弩還要厲害。惡道雖未受傷,一身奇形怪狀、五色輝煌的道裝已被打得粉碎,有時吃惡道擋開,或是避過,大蓬打空的殘枝碎葉、沙土石塊打在旁邊大樹之上,十九深嵌入木,刀切也似釘將進去,打到地上便成蜂窩一般的小坑,內家功力與罡氣之強實是高到極點。
狄梅連將身邊兇器發了五六件,都被黃蓮破去,多半打成粉碎。黃蓮雖然全神貫注敵人,目不旁瞬,神態尚還自然,動作也有快有慢,人卻一步一步離開那堆亂石緩緩往前逼去。狄梅仍立原處,憤怒如狂,面容越發獰厲,不時偷窺這面四人神色,楊山人和藥夫子問答的話語聲不高,相隔也有好幾丈,不知是否被其聽去。眼看黃蓮越逼越近,離開惡道也只六七尺光景。
方想:「惡道固有情急拼命之勢,黃蓮身向前移,雖比那日苦沙彌走法快了不少,但是同一門路,惡道身邊還有兩件兇器不曾發完,不像是有逃走意思,莫非還有拿手不成?」心中盤算,因聽楊山人說話,未免分了點神,聽完前言,剛要開口,忽聽一聲怒吼,目光到處,敵我兩條人影彷彿對面猛衝,還未看清,突又由合而分,一東一西,由旁邊電也似急交錯飛馳過去,雙方身法之快簡直少有,再看敵人業已逃走。
原來惡道自從毒藥火器一破,鐵笛子被人救走,認出來了一個大對頭,早知無幸,因料對方都是成名多年的能手,看神氣不致兩打一,先和黃蓮惡鬥,還想先殺敵人乘機逃走,後見敵人厲害,又施出獨門身法,想用內家罡氣連身撲來,對方獨門罡氣一經發動,多麼厲害的兇器也是難當,何況旁邊還立著三四個強敵,內中一個剋星比對面敵人還要可怕,再不見機萬無生路,於是打定逃走主意。
表面假裝情急拼命,暗中準備,看準黃蓮引滿待發之勢,雙方恰巧同時發動。狄梅奸狡非常,知道這幾個敵人全都對他留意,如往來路逃走十九無望。對方罡氣那麼厲害,一被罩住全身,暫時便不死傷也難施展,想好詭計,以進為退,隨同前撲之勢,將腰間火燄鉤就勢一抖,發出兩彎綠瑩瑩的火燄,身子一矮,先照准敵人下三路剪到。
黃蓮不知是計,只當敵人妄想拼命,準備用毒火往下半身攻到,週身罡氣業已發動,閃避無及,暗罵凶孽找死,百忙中也將身子微矮,雙手同時往外一翻,呼的一股急風,連身和箭一般照准敵人平射過去,本意反傷敵人,不料狄梅早在暗中蓄好潛力,也是急上加快,就這千鈞一髮之際,隨同雙足一蹬之勢,連身拔起,竟由黃蓮頭上一東一西對衝過去,跟著便是星丸跳擲,接連幾個起落,人已到了林外東山崖腰之上。
鐵笛子見敵人動作如此神速,自己萬迫不上,剛急得要喊,忽聽笑說:「無妨,他逃不走。」側聽藥夫子正招手把黃蓮喊過,楊山人已不知去向。再看狄梅人比壁虎還快,轉眼到了東峰危崖腰上,離頂不遠,快要越過,崖腰下面忽又多了一人,定睛一看,正是楊山人,就這晃眼之間已快追上。
等到狄梅越過峰崖,楊山人也追上峰頂,相繼失蹤,估計雙方相隔不過十餘丈,照那追法轉眼便可追上,第一次見此奇跡,好生驚喜,便向藥夫子師徒三人說明心意,意欲請往村中居住,至少也請少留數日,新春破五再走。
藥夫子笑說:「我們山野之人,清苦生活業已過慣,並非矯情,到了你們那裡反覺拘束。這個還在其次,最重要是還有許多事情未完,難於分身。日前所殺那幾個惡人,除兩叛徒外,內中幾個幫兇尚有不少餘黨,也須即早除去,免留後患。實不相瞞,當初開山教祖連山大師本意是想將那許多旁門異派收在一起,加以感化,因此本門法規甚嚴,人門也是最易。
「不料這班門人良莠不齊,終於發生許多變故,連山大師在月兒島火化以前,曾經召集門下幾個忠實方正的徒弟,當眾示意,令其解散本教,無奈第二弟子執意不肯,結果只清理了幾次門戶,又留下一支宗派,重訂教規之後比前更加嚴厲,異派中人全都怕苦怕難,尤其本教向以墨子為宗,專重捨身救人,自家刻苦,樣樣拘束。
「不是心志堅定決難忍受,又因前兩代祖師遺命,說開山祖師便因廣收並蓄,以為惡人一樣可以感化教好,以致所收徒眾大濫,幾乎鑄成大錯,於是抱著寧缺勿濫之旨,不是其人,任他說得天花亂墜也是無用。為了取才太嚴,人數越來越少,本教也就衰落下來。
「最後到我師弟羊良一代,先因家師墨沙老人去世前三日我因一言之失犯了教規,不應繼為教主,事前我又發現石窟遺書,得知前兩代祖師心意,不願本教再傳下去,便和師父同門密商,意欲照著遺書上之言結束本教,不再流傳,以免將來為了處世偏激,再鑄大錯,或被好惡敗類混將進來,仗著本門傳授在外橫行為惡。
「結果真正救到的人沒有多少,好心變成惡行,稍有不當,害起人來便無止境,不料先恩師和羊師弟心有成見,不知人在深山之中,無論學得本領多大,極少與人相見,專一隱秘,先與大量苦難人民隔了一條極大鴻溝,如何能救他們?即使每年雲遊之時偶然幫了有限幾個人的忙,這還要對方真到生死關頭,對頭厲害,無人能敵,才肯出手。這等作法,如何救得多人?
「先師明知我所說有理,仍捨不得那一班徒子徒孫,更捨不得傳了這多年的道統由此中斷,我雖苦口勸說,竟不肯聽,如非尋到遺書與我所說相同,上面並有門人犯了罪惡固應受教規的嚴罰,如其中途心志不投,或是看出本教不合之處,只不背師叛教,違背誓言,轉為仇敵,平日再未犯什大過,也可向師長密稟,自請退出。
「以後對諸同門便成教外之交,非但雙方沒有敵意,如有善言良法向教主說出,還應按照情理虛心接受。先師見我入門多年,共只說過三日前一句錯話,並無其他過失,又有遺書作證,一面誤認我因不能繼承教主心中不快,留在山中將來難免發生爭執,一經脫離本門永無重返之理,連平日所收徒眾也不能帶走一個,這樣可免後患,當時答應。第四日一早他老人家便照教規自斷真氣,以應昔年為了犯過期滿自殺的前言。
「羊師弟卻是我的同門知己,照樣對我恭敬,並還不放我走。後經再三力說,以我本心實是想多救人,見本門師徒行蹤詭秘,多少年來並無多大作為,尤其號稱救人濟世。卻不與大群苦難人民交往,與我當初入門之意相違。自從發現遺書,得知先後經過,越發醒悟,這才毅然請退,並無他意,此後將以行醫為業,專救那些貧苦無告的病人,多少還可做一點事,留在山中彼此無益。
「走時又對他說,我們門下徒眾照著舊規每人都有一樣救人濟世的技能,如不拿將出去,學它何用?師弟最好照我平日所說去做,專對門人言動力用心機只以刻苦嗚高,想要保存本教,不由實際救人去下功夫,決非善策。再說對於門人過於嚴厲,在你以為可以考驗他們心志,實則許多地方不近人情。
「真正善良而明道理的人十九難於忍受,而那好惡之徒正好乘機而入,先以小忠小信取得你的寵信,等把真傳得去,雖不敢明目張膽為所欲為,背後也必做出許多惡事,甚而背師叛教,或者等你去世任意橫行均所難免,務要三思,不可大意等語。
「我走之後,起初不時也往山中訪看,後來見他成見太深,還是以前那一套,對於徒眾反更嚴酷,成就雖非沒有,一些隱伏的危機他竟絲毫不曾想到,我勸他不聽,自家行醫事情又忙,也就難得再去。我早看準他後收那幾個愛徒至少也有兩三人不是善類,斷定將來必有事變,因此每次往訪,都由門人不奉師命輕易不能前往的兩處地方去尋他,所以連苦沙彌以前均未見到過我。
「日前殺那兩個叛徒最是得寵,也最凶狡,非但乃師被他陰謀暗殺。黃蓮、苦沙彌均吃過他的大苦,下餘兩輩同門也全被他殺光。這兩叛徒自知罪孽深重,動作如鬼,和他勾結的那些幫兇也只有限兩人知他底細。他因事鬧大大,連兩個知道此事的門人均被殺以滅口,從此未再收徒。
「全家隱居深山,專一過那荒淫生活,尋常裝著告老歸林、隱居深山的大紳士和性情風雅的隱士高人,絲毫不露一點形跡。等我三人最後查探出他的巢穴之時,單他招往山中耕種的土人連男帶女被他陰謀暗殺、強姦逼死的就不知有多少,連山教也就由此終了。
「前數日黃蓮還想保存道統,在師徒相承之下將它延續下去,昨日經我最後勸說,曉以利害,方始變計,從此不再作那復教打算。先除孽黨,再將叛徒殺害的師長同門覓地安葬,一面設法照料他的遺族,從此隨我行醫,並作除暴安良之事。事情甚多,哪有工夫到你村中度歲。
「好在來日方長,相見不遠,方才那位楊老前輩我未得他的話不便明言來歷,逃賊狄梅必被迫上除去。他本無心路過,十九不會回轉,你也無須守候。我師徒三人或者還有再見之時,盛意心領。我雖退出本教多年,以前曾有誓言,許多良好的教規照樣遵守,照例自身的事自己了,這些用來誘敵的殘屍死賊均應由我三人掩埋,不能假手外人。
「你們村中年內雖可無事,狄梅師徒全數伏誅,你那對頭決不知道,又都怕他,不敢違抗,事前並經約定,賊黨決不敢在大舉以前來此窺探,後崖這面如非小心太過,防備萬一,連你們崖頂守望的人均可無須,但是一過除夕便一步緊一步。
「雖然前日得信,你那許多對頭雖想早來,因等狄梅的信,我料至少要到正月底邊才能大舉,但是敵強人多,並非一路,得信之後全想爭先,零星騷擾多半不免,內中頗有幾個能者。
「你們雖受高人指教,命黑雕飛往各地約人,到底為日無多,準備越充足越好。還有那日所見一人一鳥,我們雖知他的來歷,暫時還不便向眾明說,只你一人可以得知。我因說來話長,寫有一封柬帖,本想這裡事完設法與你送去,現在交你,可照上面所說應付,別的俱都無須,各自回村去吧。」
鐵笛子知道這類高人言出必踐,不便違背,又乘機探詢了幾句。得知楊山人同了兩個至交都是前輩高人,為踐昔年之約,特意出山專一搜尋昔年被三人無心放逃的那幾個著名凶孽。因這幾個漏網餘孽有的比狄梅師徒本領還高,比不久來犯新桃源的賊黨厲害得多,惟恐一時疏忽連累旁人受害,故此蹤跡十分隱秘,輕不與人相見,方才一去已不會再來。
此老看似年紀不大,實則行輩甚高,乃是昔年峨嵋三英二雲同時人物,比自己師父老鐵笛子齊全還要高出兩輩,這一驚真非小可,知道對方身有要事,不肯相見,並非失之交臂,悔也無用。且喜方才不曾失禮,對方口氣甚好,神情關切,將來也許能有見到的機會,想了一想,見黃蓮面上已有不耐之容,只得拜別藥夫子師徒三人往回趕去。
鐵笛子剛一過溝,遙望前面崖頂上有數人走動,定睛一看,正是南曼、文嬰同了兩個新來的好友,料因自己出來時久,恐又發生事故,忙即揮手招呼。南曼等見他回轉也就停住,一會趕到,見面才知崖頂守望的壯士方才因聽霹靂爆炸之聲由森林那面傳來,並有五色火花隱現,忙朝下面通知,南曼等四人奉命巡查,正由當地經過,聞言想起鐵笛子此時必早趕到森林,分明遇敵,發生惡鬥,藥夫子師徒三人想必也在那裡,料知來敵決非尋常,忙向大俠智生商計,同往窺探。
還未上崖,便聽守望人報煙消火滅,雷聲已止。等到覓路走上,還未越過崖去,鐵笛子已由林中馳出。雙方說完經過,得知年內無事,越發高興。鐵笛子也未明言前山怪人來歷、日後如何應付的話,到了下面又向眾人說了一遍。離年已近,雖然無事,照樣戒備。眾人本意借此練習,絲毫不曾鬆懈。
光陰易過,一晃到了甘八夜裡,村人個個歡喜,樣樣寬裕,人數又較往年多,還來了好些外來的嘉賓,一面還要準備應敵,因此誰都精神興奮,比哪一年度歲都要熱鬧。加以村人見為首七位弟兄姊妹終年奔走江湖,勞苦功高,難得在家團聚,像今年這樣全數趕回,一同歡樂,這些年來難得遇到。
明年春耕和各種應與應革之事又經公眾商計,想出許多優良完備的方法,照此下去人來越多,年月也越過越好。一過正月半,不管敵人來未,均要按部就班照著預計和各人應做的事拿出全副心力分途下手,求取永久安樂,都想乘此年終歲首空閒時候,一面演習陣法,防禦仇敵,多學一點本領,一面全村同樂,大家快樂上幾天,補償昔年所受勞苦,鼓勵未來進取之志。
不分男女老少都是一條心,這班天真純樸的村人平日勤儉耐勞,分工合作,一旦有此行樂機會,都巴不得當時便能享受,為首諸俠見此盛況也是歡喜,不願違背眾意,又防萬一不過初五發生變故,有煞風景,由除夕夜吃完年飯起始便將村眾所備花燈張掛起來。新桃源雖然深藏亂山之中,但是地勢廣大,除當中十來裡方圓一片盆地外,旁邊還有幾條新開闢出來的山谷,內中地土也有不少。
這大一片地面在全體村眾合力點綴之下,到處燈火輝煌,香光浮動,一到夜來簡直成了燈光花影交織而成的光明美景,笙蕭鼓樂之聲遠近相聞。村人公用的各式各種年貨十九是在年前趕造停當,多半依照舊例各按人口分配,有那出力最多的經過公議還有獎酬,人也受到眾人敬愛。還有一些應時的年景和未制完的糖果花燈之類都在議事廳前,兩排工房內外,在巨燭鬆明朗照之中,由那善於製造的人領了一群男女村人分頭下手。
另一面用木板搭成十多丈長的木案,食用之物堆積如山,由七八十個年紀較老的男女村人主持分散,各取所得。案前領取年貨的村人事前均早排好次序,應時而至,奉命輪值不能來的便由家屬旁人代領。只管人多,物品種類又多,連幼童練習打獵的刀槍器械也是大量堆在那裡,這類按人分配之事從廿三日起每日夜飯前後均要發上兩三次。
當年全村共有一萬多人,非但絲毫不亂,往來領取均有一定時地,到了就拿,並不耽擱光陰,反因當地寬大,花燈最多,甘六日起越發光明如晝,平添出一副雄壯歡樂而又整齊的場面,如由山亭憑高下望,領取年終慰勞禮物年貨的村眾宛如三四條長蛇接連不斷,時東時西,蜿蜒遊行在那燈山花海之中,只管一個個笑逐顏開,興高采烈,彷彿從頭到腳都籠罩著一層喜色,快活已極,但聽不到一點喧嘩爭吵之聲。
人們也是順著一定道路此人彼出,自來自去,沒有一點擁擠紛亂。明是從容緩步,各拿著應取之物說笑前行,並無一人干涉指揮,偏是那麼安祥自然,沒有絲毫矜持。
這類和平安樂的人間樂土,在以前專制帝王時代常人便是睡夢之中也未必能有發現,休說以前未在山中過年的外來佳賓驚奇稱贊,連鐵笛子夫婦也因在家過年時少,雖然見過兩次,但無當年之盛,覺著共只幾年工夫,這班天真純樸的村民竟會自然而然有此意想不到的美景盛況,可見他們勤勞忠勇,容易分清是非,只不踏在他們頭上,終年壓搾侵害,使其不能安身,稍微加以指教,他那本身智能便可自然發展。
因是人多力大,又先選出一些最好的做榜樣,於是爭相倣效,知道先公後私,結果公私一體,為了眾人便是為了自己的道理,一切均關本身福利,全都勇於任事,樂於出力,誰也不願做那壞人懶漢了。因其全體打成一片,自然力量越大,事業也是無窮,人力用不完,山林川澤之利更取之無盡,這日子怎不越過越好?人心也就自然歸善,培養起好的道德與善良的風氣,永不再見一個敗類,這是多妙的事。
話雖如此,這些以前都是一些璞玉渾金,如非為首的人能夠領頭主持,按照他們切身利害集思廣益,樣樣照著他們心意因勢利導,隨時隨地研討改善,也不會有這樣好、這樣快的成就。
似此本質善良,天性更厚,多經患難辛苦,識得善惡去就的人們,明是富強國家的最好根基,一班窮奢極欲的專制帝王偏要拋棄他們,不與合而為一,反而濫用淫威,侵害壓搾敲骨吸髓惟恐不盡,豈非天字第一號的混蛋!
村中設施只限山中一隅之地,當家天下的萬惡制度未消滅以前,天下之大,億萬人民之眾,不是身臨其境自然還有許多沒想到的地方,但是無論何事,只要真正公平合理,按照切實情形,一面由主持的人掌穩了舵,定好國家根本大計,一面本此方略,各以其能;各取所值,人無棄力,地無棄利。
人知為公而不為私,所謂為公還是為了眾人,結果每一個拿出智力的人都能身受其福,出力最多的人均能得到國家獎勵,而其應得的報酬也只及身而止,身後雖受眾人的敬仰,但在新制度之下人以不勞而獲為恥,加以老有所歸,幼有所養,國家決不拋棄為公眾出過勞力的人。
一面無論何人均要出力任事,必鬚髮揮人身固有的本能,才能名利雙收,享受榮樂。祖父雖有遺產,子孫卻以接受私財為辱,要拿自己的力量取其所獲,這樣財富就因少數人之出力較大,所得較多,也只享受到他應有的收穫,所爭只在為國為民出力最多的榮名,無須再作子孫後世之謀,大量財富不致被少數人所把持侵奪,人也無一肯作此想,自然家給人足。誰都想過好日子,誰都樂於出力,哪裡還有不公不平之事發生!似此比這個還好十倍的太平盛世一旦實現,那是多麼快活!
心正尋思,忽聽一聲雕鳴,滿地燈光反照,天空紅影中一團黑影已由小而大,飛星下墜,朝當地直射下來。場上村眾方在昂首歡呼:「我們的黑雕來了!」南曼一聲歡呼,已搶先往亭外崖口縱去,同時黑雕也將兩片鐵翼一收,斜射下來,落向南曼肩膀之上。
鐵笛子早就發聲相應,跟蹤趕出,見雕口和雕腿上均有書信,左爪還抓著一隻玲瓏精緻的花籃,異香撲鼻,內中放滿一籃鮮棗,都有鴨蛋大小,隆冬之際哪有此物,俱都驚奇不已。一數滿滿一籃只得一百多個,籃底還有一封束帖。
鐵笛子剛將雕腿所綁兩封書信取下,看那發信的人是誰,聽說籃中棗大,從所未見,業已心動,再見南曼正就燈光想要拆看,猛一眼瞥見柬帖外面寫有祖旺密啟,旁邊還有容緘二字,猛的想起一人,一見旁邊人多,雖然都是自己人,終恐內中藏有機密,黑雕又在一旁低嗚示意,伸爪想將束帖抓回,南曼高興頭上還不知道,又恐旁立的人誤會。
忙先伸手接過,笑說:「難得請這兩位老前輩都有回音,你看黑雕右翼凌亂,分明途中遇見強敵,等到尋見諸位兄姊由我向黑雕問上幾句再同拆看不是一樣麼,南妹何必忙呢!我們同到下面,先將諸位兄弟姊妹請來,把這聞名多年第一次才得見到的安期棗請大家嚐一嚐新,如其夠數,再向村中有功勞的弟兄姊妹每人送上一枚,不也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