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幽崖明遠火 異教警連山

  鐵笛子等三人旁觀者清,方覺和尚口氣不要人幫,雖似仇深恨重,以一敵二,對方兩人決非弱者,這等說法也必有其自信之處。同時窺見姓馬的立在半崖坡上本是目不轉睛,專朝下面注視,忽朝自己這面先後極快的瞟了兩眼,好似恨毒自己多管閒事,怒不可止,知已種毒。
  三人本想出手相助,雖然不在心上,但知這兩個兇人決非好惹,互打手勢,各自暗中戒備。
  鐵笛子心想:「方才說話語聲甚低,這兩個兇人對我們始終不曾在意,難道我和么師的話竟被聽去不成?」
  和尚話已說完,崖上兩人略微一呆,不約而同面容立變,互相獰笑了一聲。姓穆的剛要開口,姓馬的已當先發話,從雙方相對便是滿面獰厲之容,後半更甚,馬賊本來怒極,剛說得一個「你」字,忽又強作笑容,朝下說道:「十二弟,你先不要記什前仇,聽我一言。人生朝露,能活幾時?我們都有不少年紀,何必這樣認真?如非當初你受磨折大深,哪有今日成就。
  「昔年恩怨不必再提,無論如何,現在你比我們總強得多。我們知你感激師恩,對那幾件遺物和少陽真訣未必忘情,三日之內全數取來奉上。一切是我之過,與五師弟無干。真不願意,三日之後你只說出地方,我必到場,了卻這段公案如何?」
  和尚方笑說道:「你真當我還是小娃兒麼,休說我的本身,便是殺師殺姊之仇……」底下的話還未出口,姓穆的先要開口,忽又停止,也改了笑容,望著下面。
  三人見這一面業已露出求和之意,方想聽和尚口氣,分明臥薪嚐膽切齒多年,又有殺師殺姊之仇,豈肯容易放過?二賊說此廢話平白丟人,轉不如乘著和尚不要人幫縱身逃走還好一點。照眼前所聞,雙方功力便不相等也差不了許多,縱不能敵,逃總可以。
  這類惡賊均無信義,再要分途逃走,怎麼也不至於全數送命,這等膿包作什?心念才動,就這轉眼之間,忽聽嘶的一聲,又勁又急由山崖上發下一股形似黃煙帶有極細火星之物,照准和尚打去,其急如電,驟出不意,甚是猛惡。三人不禁吃了一驚。
  原來穆賊人更兇險,早看準當日不能善罷,暗中做好準備,就這居高臨下之勢,悄沒聲打將下來,那東西剛由身旁取出,約有一尺多長,形似一個銅管,所放像是一股微微帶光的黃氣,火槍也似朝下猛射。
  鐵、南二人曾聽師長說過,料是連山教中毒砂火筒,非但比尋常火槍猛惡百倍,所發毒砂形如一股黃色光氣,中雜無數米粒大的小火星,威力極大,無論打中何處,當時爆炸,並還具有奇毒,端的凶毒無比。教中還有幾件兇器都這一類東西,雖然教規極嚴,人不犯他,他不犯人,在正邪各派中獨樹一幟。
  正教中人見他一意苦修,操行堅毅,一向隱居深山之中,近兩三代徒黨不多,極少在外走動,平日優容,從未與之為敵,對方也輕不肯顯露形跡,相安多年,暫時雖然無事。但是這類兇器太多,人心不一,傳將下去,將來徒黨難免增加,如其有人用以為惡,豈不討厭?
  當初諸位老輩劍俠曾為此事親往黎母山中登門訪勸,為首教主偏不肯聽,力言他那徒弟入門極難,要經許多考驗才蒙收錄,法規又極嚴厲,只有捨身救人,決不至於在外為惡。並向去的人一口擔保,如其他那門人敢在外面作惡,休說本人應正教規,便他自己也必看那事情大小當眾自罰。去的人見他雖然剛愎自用,但與別的異派凶孽不同,人頗正直,既是這等說法,暫時只得聽之。
  誰知隔不兩年,忽聽教主羊良道成仙去,門人最有本領的共是十二個弟子和一些徒孫,均奉遺命分別遣散,從此關了山門,靜等功行圓滿,修那仙業,誰也不再收徒,由此便無音信。他那徒子徒孫行蹤一向隱秘,在外又不生事,除卻他們自己背人相見還談幾句,彼此之間親密已極,對教外的人便是妻子骨肉也不吐露一字,因此無人再知下落。
  諸位師長偶然談起均說乃師不是身死,便是避世隱遁,斷無成仙之理,此是門人故意造的謠言。因其極少顯露形跡,只聽說高原有教徒隱居,老鐵笛子還曾前往查探,均無所得,不料在此相見,並且還是他那十二弟子中人。
  想起黃砂毒火的厲害,心中一驚。正在低喝:「文妹小心!」
  說時遲,那時快,姓馬的本來不安好心,也在此時一同發難,揚手由袖口內打出一串數十點豆大的綠光。三人這才看出崖上二賊事前早有準備,故意立得一正一斜,上下兩面一齊夾攻,好使敵人無法防禦,用心實是陰險。心方激怒,因二賊發難特急,連念頭都不容轉,目光到處,形勢已變。
  原來和尚也是此中能手,早有準備,黃煙毒砂剛似連珠霹靂向下打到,他這裡一隻下垂不動的左手已自揚起,手卻未見,呼的一聲由袖口內突然伸出一件兵器,形如滿月,又像一個網蟲袋,但是較淺,出手加大,張將開來方圓約有兩三尺,正好擋住前面,先將那股黃煙兜住,另一手同時微抬,木魚連錘一齊落向袖口裡面,手掌向前一按。
  恰巧馬賊所發一蓬綠色火星暴雨一般連串打到,吃和尚手掌往外凌空連擊,只聽呼呼之聲,頭一股黃煙火星已被形似網袋之物全數兜去,大蓬綠火也被劈空打落,四下紛飛,大小爆炸之音宛如正月裡的花炮響成一片繁音,轉眼便息。二賊似知暗算不成已各停手,人仍立在原處未動。和尚卻往上面走去,移動更緩,走了幾步重又立定。
  這時斜陽業已落山,剩小半輪沒有沉沒,回光返照,大片崖坡林木均成紅色,那些新爆炸的毒火落在衰草地上當時點燃,有的連山石均被炸裂,和尚從容應敵,始終神色不變,兩起毒煙毒火被他收的收,打的打,一陣爆音過處,同時消滅,連內中一株被毒火炸傷點燃的矮樹也被劈空一掌將火打消。
  往前走了幾步,見上面二人未動,重又立定問道:「你兩個惡貫已盈,你將師父被害,臨終以前密藏山腹的五毒神砂和青磷珠千方百計盜掘出來,要在上次乘我驟不及防或者有點用處,方才你已試過,可能傷我?實對你說,我多少年苦心孤詣,非報殺師殺姊之仇,為人間除此大害不可。
  「未來以前早就探明你們底細,何況你那兩個幫兇,昔年那大凶威日前被我請去,他知道我的脾氣,並沒有幾根好骨頭,把你們的底細又全獻出來了呢,任你文武明暗都來,除非和五十年前一樣將我害得言動皆難,或者逃生有望,否則你將這兩件兇器偷到手中已有數年,這裡面造孽害人不知多少,休說還有昔年舊賬,便按師門規矩也須照你昔年所發誓言處置。反正是跟我走,何不大大方方,偏要驚動附近的人,結果仍是不免,何苦來呢?」
  說時,二賊面容越發獰厲,尤其馬賊隨同和尚前進之勢往上倒退了幾步,先是十分恐怖,後想拼命,又知此舉無幸,欲發又止。穆賊卻由亭中目注下面敵人緩步走了下來,看意思似往同黨身旁走去,又防和尚突然發難,神情分外緊張。三人見他雖未動手,上半身隱隱顫動,知這二賊功力甚深,對於仇敵不知為何這等怕法,明明有路,偏又不肯逃走,心方不解。
  這一次卻是和尚發難較快,話到未句,見對方怒目相視,無言可答,突然往上衝去。三人那好目力,均未看真,當時只覺斜陽光中人影一閃,和尚和地老鼠一般其急如箭已到了崖坡上面。鐵笛子先見馬賊凶睛不時又瞟著自己一面,知其恨極遷怒,想要報復,正向二女提醒,不料和尚動作這等神速,並還捨了馬賊先朝穆賊身前衝去。
  剛看出穆賊手朝自己這面未及揚起,和尚恰巧衝到,雙方只一照面,耳聽呼呼兩聲兩條微光映著斜陽微一分合閃動之間,急跟著又聽一聲怒吼「罷了」,再看穆賊似仍立在當地未倒,心正奇怪。不料馬賊業已乘機縱起,這一躍真個又高又遠,人如驚鳥投林,箭丸急射,徑朝三人頭上飛來。
  三人早就防到,但沒料來勢這快,馬賊臨逃還想就便害人,總算事前戒備,本領既高,身邊兵刃暗器又都現成,長衣業早脫下,取用方便,鐵笛子更因聽出二賊來歷加了小心,再見馬賊幾次怒視,毒火和毒砂那樣厲害,想起心驚,竟將腰間輕易不用的師傳利器鐵笛子暗握手內,運足罡氣相待。
  另一手叉握著鉤連槍柄,百忙中瞥見馬賊人影由對面坡上斜飛過來,勢子又猛又急,一聲大喝,呼的一聲,隨同三人紛紛縱避之際,左手鐵笛朝外一揮,左手鉤連槍乘著敵人手被打傷,飛身往前一送,剛剛一槍刺中敵人後背,覺著其堅如鐵,不曾刺進,心中一驚,第二鐵笛正待發出,二女手中暗器已同打到。
  馬賊本想就勢傷人,一面忙著逃生,因三人打扮都像村中土人,年紀又輕,自恃太甚,未免驕敵,先打算凌空抓起兩個,就勢在飛過時將另一人打死,落到坡下,能逃則逃,如其不能,便將這兩少年做擋箭牌,只要仇敵愛惜人命,受了師門舊規顧忌,當日放過,便有逃生之望。
  誰知三人武功甚高,便是對面動手,憑鐵笛子手中鐵笛也不致為他所敗。何況對方早已準備,一擊不中,還受到三面夾攻,如何能當?因想人過之時回手發那毒火,錯了主意,稍一疏忽,瞥見三人紛紛縱避,百忙中看出當頭一個手中拿著一枝鐵笛,心方微動,呼的一聲一股罡氣已朝右手掃到,當時挨了一下重的,不是功力高深手膀已斷,奇痛人骨,心裡一慌,哪裡還顧傷人?再說二女又都避開,也抓不中。
  馬賊去勢大急,身已凌空而過,負痛驚慌中背上中了一槍,雖未刺進,痛楚卻也不輕。剛勉強提著真氣待往下落,覺著還是逃生要緊,就這時機不容一瞬之際又連中了幾枝暗器。二女見他無故暗算行兇,不禁大怒,同聲喝罵。
  因二女兵器沉重,先沒想到馬賊真會來犯,沒有取出,只各拿了幾枝暗器暗中戒備,一見馬賊這等兇惡,正要拿起兵器追去,一條小影子已似電一般由三人身旁飛過,凌空下落,飛得更高更遠。
  馬賊已先落地,正待縱身飛逃,聞得頭上風生,一條黑影帶著一股疾風當頂壓到,似知萬難倖免,手又重傷,頭和肩背又挨了幾下重的,連想拼命都辦不到,只怒吼得半聲,忽將雙手一放,挺立不動,面容更加慘厲。
  那黑影正是和尚,本來兩手平分,黃鷹捉兔當頭下擊,見狀立即收勢,輕輕落向馬賊面前,正說:「不管善惡,你也自命人物,何苦這樣丟人現世?我先看出老五對那三個少年起了凶心,防他陰謀暗算,我不願人家好心為我受害,你在我真氣未運足以前抽空逃走並非無望,我為保全這三個少年,又是初見,不知根底,心疑他們決非你們之敵,業已咬牙忍痛,準備今日不能全數將你們請走,剩你一人,任你逃往何方,不過多費點事,早晚仍能擒到,使老五和那兩個幫兇多出幾天利息,稍泄當年仇恨未始不可,誰知你這麼沒出息。
  「那三個少年我已看走了眼,竟在你們乘隙行兇之時將你打傷。你們事情終歸一樣,好端端累我兩次承人的情,這是哪裡說起?老五業已明白過來,我這是代師代姊復仇,休看我按照本門舊例處置,另外還有一位比我長一輩的老人代為主持,便我今日敵你們不過,這位老人家也不會放你們漏網,此是何人總該明白了吧?」
  說時三小兄妹已由坡上趕下,穆賊本在崖上也從容走來,立在一旁一言不發,二賊面上都似悔恨交集,神情詛喪,並還帶著咬牙忍痛之容。馬賊手腕被鐵笛子打成重傷,看去還好一點,穆賊和敵人只一照面,略微接觸,人並未倒,身上不像受傷,不知怎的神情最是苦痛,頭上直冒冷汗,週身都在發抖。
  左近居民均經么兒和三毛分頭勸告,說鐵笛子招呼在先,須防誤傷,雖未上前,爆音起後都在門首掩身眺望,看出二賊凶威盡失,鐵笛子等三人又在當地,漸漸由遠而近試探著圍將過來。鐵笛子覺著二賊凶心難測,休看去了爪牙的蛇虎,稍微激怒仍不免於受害,正在揮手不令上前,並叫三毛前往勸阻。
  和尚已朝三人笑道:「你們便是鐵笛子齊全老弟的門下麼?今日多蒙相助,行再相見。我不願驚人耳目,致生謠傳。幸而這裡人少,看他們都能聽你的話,請代分說幾句,怎麼說法都可,只不要張揚出去便感盛情了。」
  三人一聽和尚和師父這等稱呼,忙即禮拜,並間姓名來歷。
  和尚連忙攔住,笑說:「我便是苦沙彌,此時無暇多談,也許相見在後。我暫居附近山中,事完就要離去,最好各走各路如何?」
  三人知其押了二賊去往所居洞中報仇,另外還擒得有兩個同黨,先想跟去一探下落,後聽這等說法,再一想起山中有事,便同應諾,各自歸座。遙望苦沙彌獨自在前,二賊垂頭喪氣緊隨身後。和尚走路上來並不甚快,既不怕二賊在後暗算,也未防他逃走,頭都不回,便往崖旁那條隱僻的山徑中走去,轉眼穿進樹林不知去向。
  文嬰好奇,大家也都酒足飯飽,覺著路繞不多,打算跟去。
  鐵笛子力言:「不可,要去尋他也不在今天,我們有事,方才又曾出手,且喜沒有生人在此,還要多留點心,先回山去要緊。」
  說罷,強給了酒飯錢,又令三毛去往別家探詢,方才有無發現生人,仗著平日人緣,向在場村眾勸告了一陣,方才之事連自己蹤跡也不可向人提起。好在人家不多,轉眼傳遍。三人也就起身,往新桃源走去。途中回顧四無人蹤,忙將腳步放快,往前飛馳。
  這時天已黃昏,山月初起,被側面山崖擋住,光景昏黑,寒風蕭蕭,殘冬景物甚是荒寒。如換常人,離身數尺之外便看不見,三人因是練就目力,道路又熟,走得飛快。先因和尚說是住在附近山中,當地除新桃源外只東南方高崖之後有兩處大的洞穴,地勢也最隱僻,常人足跡決走不到,此外崖洞雖多,並無可以藏人之處;又覺奇僧苦沙彌走路要慢得多,也許途中能夠發現,格外留意。
  正走之間,忽然側顧東南半天空中似有火光連閃兩閃,並似有人影在火光中隱現,再看業已無蹤。
  鐵笛子地理最熟,暗忖:「村中東南方一帶的高崖只此一處山缺可以望見崖頂一角,也不甚長,平日如不留心便由這裡走過也看不見。新桃源地勢隱僻,這片高崖更是東南屏障,為了山路迂迴曲折,形似旋螺,歧徑又多,外人決難尋到,只此一兩丈空隙可以遙望,相隔不到十里。以前便覺著如有外人來此窺探,此是一個破綻,曾和村中兄弟姊妹商計過一次,後見日久無事,並令大家來此遙望,凡是未經指點過的人均連試幾次並無一人看出。
  「此是去往人口山村要道,外人足跡從未發現,縱有深入遊山的人中途也必分岔往二十三灣和十七盤山谷之中,疏忽過去。不是勞氏夫婦留書警告還未想到。這裡地勢較高,過去雖是山巒雜沓,相隔都近,看那火光離此頗遠,業已高出天半,火光中似還有人影一閃,分明火光甚強,否則相去這遠,至多看見一兩點火星,人影如何能見。
  「如非轉眼熄滅,還當發生野燒呢。照此估計,定由新桃源東南方那片峭壁危崖之上發出無疑。全村均是這類危峰峭壁環繞,惟獨這片峭壁又高又險,武功稍差一點便難上下,又偏在人家屋後,平時無人留意,當此年終歲末仇敵快要大舉來犯之時,防人窺探虛實還恐不及,村中的人決不會自往高崖之上舉火,引使來敵注意。」
  越想越覺可疑,便告二女加急前馳,再往前去,就有火光也被沿途山嶺擋住,看不出來。
  因防當夜山中發生事故,本山附近又隱居著幾個怪人,聽方才所遇奇僧苦沙彌,雖是他數百年前開山老祖連山大師的最末代徒孫,他們家規也極嚴厲,其能傳流這多年代也由於此。直到祖師羊良始而想要發揚光大,收了一些徒子徒孫。
  經諸位前輩劍俠親往勸說,峨嵋派最後留下的兩位長老商風子、周雲從因和羊良交厚,臨走以前並曾苦口勸告了三日,均不肯聽,隔了不久便有成仙謠傳,門人俱都遣散,最有本領的十二弟子也都不知何往。諸位老俠因覺對方終是旁門,羊良失蹤可疑,早就疑他門中發生變故,事隔數十年今日果然應驗。
  雖是他們自家火併,與我無干,那幾個幫兇不知是誰,目前正當多事之秋,是否因此引出別的變故尚不可知。萬一雙方身後俱都有人,此事還不算了。或是這十二個弟子之中尚有餘留,已被敵人勾結了去,豈不多出麻煩?這班人的本領又是那麼高強,自成一家,再加上他門中的毒火毒砂之類,稍一疏忽便為所傷。
  方才又與內中兩人結仇,一被逃走便是後患,如何可以大意!一路盤算,不覺走近山口,見前面月光已掛鬆梢,夜景清明,山口一帶氣候溫和,山民在為首諸俠相助之下,山內外人均有田產,日子過得甚好。殘年向盡,家家都在準備過年,人未走到,便見樹林中燈光隱現,約有十幾點,遙聞笑語之聲,知道臘八已過,山民忙了一年,乘著月明風靜空閒時候正在製造年貨。
  三人方想,山中如有變故,人們不會這樣安靜,跟著便聽犬吠之聲,先是幾條大獵犬由斜月光中猛竄出來。鐵、南二人與犬相熟,知道這裡的狗都是由西域帶回來的兩條猛獒獵犬與山犬交配而生,全山內外共有十幾隻,猛惡非常,耳目尤為靈警。初意山中偷吃蔬果五穀的小獸太多,並有白額青狼出沒,用以守夜,以免侵害田產牲禽。
  後來看出那犬性靈,閒來無事,大家訓練,居然練得深通人意,能分善惡,全山內外的人固都認得,遇上只存親熱聽話,便有外人到此,除非真個形跡可疑,才將人攔住,發威怒吼,或是將其撲到為止,不奉主人之命,便是對方拔刀相對,也決不傷來人性命,但那來勢實在驚人。
  惟恐文嬰誤會,笑說:「此犬不會傷人,文妹不要理它。」
  文嬰笑答:「我上次來過,早就知道。」
  那犬共是五隻,為首三隻剛由前面樹林中分頭竄到,跟著又聽身旁歡吠,三人回顧,原來那是兩條最猛惡的純種獵犬,消沒聲由身後掩來,認出主人,同聲歡吠,搖頭擺尾,親熱非常。
  文嬰見後來兩犬幾和驢一般大,吃得又肥又壯,目光如電,態更威猛,笑說:「上次來去俱都有人引路,又是白天,曾看到幾隻,因未理我,只聽崔師姊說起它們如何靈慧猛惡,像這兩隻最大的尚是初次看見。似此猛獒,差一點的野獸如何能是敵手?」
  南曼笑說:「你還不知道它們的厲害呢。只要一聲號令,多遠都能聽見,當時趕來。休說別的野獸,便是山中虎狼遇上他們,一樣難於活命。那年春天附近竄來一隻大虎,就這一隻獵犬和另外一隻雜種小犬將其活活咬死,小的一隻虎死之後還銜住虎頸不放,本身也受了重傷。等到其他猛犬聞聲趕來,虎已死在地上了。山內外的人只是住在新桃源的都會打獵,其實多一半還靠狗的功勞呢。」
  話未說完,對面又馳來四人。村人聞得犬吠也紛紛由林中趕出,跟在新來四人後面,相隔數十步外,三人業已認出,當頭四人正是山中同盟兄姊如意剪岑同、華亭小雙俠徐立、徐果和女俠崔真,飛步迎上,正在同聲招呼,看出來人雖都短裝,帶有兵器,口氣甚是高興。
  轉眼對面,問知方才因接山外傳來的信號,說三人業已回山,因在山外發現可疑人物,也許暫時不能回村,須要查看清楚再定。因黑雕回時,接到女俠明月光雙劍夏南鶯命雕帶回的書信,得知三人在外經過以及仇敵不久來攻的信息,一則急於相見,又知三人年輕好勝,心疑山外來了仇敵,既敢提前來此窺探,可知不是尋常。仗著村中連來了十幾位好友,不怕敵人乘虛而入,便分四人出山相助,就便查看虛實,連日並無事故發生等語。三人才放了心。
  鐵笛子一路尋思,認定先見火光發自村中高崖之上,仔細一問,方才剛吃夜飯,人多不曾走出,雖有專人守望,東南高崖偏在村旁隱僻之處,一向無人留意,所以無人見到。如有動靜早已聽說。鐵笛子心中仍是疑慮。山口所居本是新桃源分出來的耳目,人口便在人家後園之內,休說外面看不出來,不知底細,或是無意中走到人口左近也決難於尋到,隱僻已極。
  鐵笛子因接勞行健留書,彷彿蹤跡已泄,便和眾人商計一陣,重又佈置,指示了些應付機宜,方同往裡走進。為了風聲越來越緊,山中諸俠表面雖和平常一樣,暗中戒備甚是嚴密,另外還各請了幾位外來的英俠至交相助防守。一行剛進山口,內裡的人業已接到沿途傳來的信號迎將出來。鐵、南二人這次出外時候最久,功也最大,互相道勞禮見,慰問甚是慇懃。
  三人見村中除原有弟兄外,大俠智生、三俠童忙子日前相繼抽空出山,又將昔年老俠林颼之女林氏三玉中的玉巒、玉男請來,加上山中五俠,原有佳賓和新近來訪得信留下的一班男女英俠一共也有二十來人,本領弱的只一兩個,當日又是童忙子之妻女俠夜如虹任彩鸞的生日。彩鸞本是林氏三玉中林玉虯的女弟子,所結交的姊妹甚多,每年今日均要來此一聚。三人到前全村正借此為由置酒歡會。
  鐵笛子見了眾人才得想起,暗忖:一路察看形勢,前見火光必是東南高崖上發出無疑,十九是因村中正吃生日酒,又當天寒歲暮之際,平日從無變故發生,只管戒備,佈置也極周到,火光現時人恰不在外面,加以天黑不久,為首諸俠以為各地都有專人輪流守望,村中地方廣大,地勢平坦,四面均是峰崖環繞,稍有警兆便可發現,未免疏忽了些。
  守望的人只知防那向外一面和山口要道,沒有留意村後崖頂。火光又是略現即隱,所以無人見到。及和眾人一說,均當鐵笛子多半認錯地方,否則就是彼時都在屋中飲酒,外面到處有人守望,照三人所說那大一片火光,這遠相隔均可望見,火中還有人影,休說守望的人,便是正在飲食的諸位弟兄姊妹也必有點警覺,斷無此理。
  並說黑雕昨早奉命飛走往請林玉虯,歸來許有好音。平日常在高空飛翔也無所見,崖後不會有人。鐵笛子知道自己不會看錯,當時不曾爭論,暗中卻留了心,連甫曼均未告知。到了村中,因席已散,三人又在外面吃飽,遠道歸來,都有話說,談了一陣,又吃了一頓消夜。眾人均說,連山口外十六盤一帶俱都派得有人,並無可疑形跡。
  鐵笛子暗忖:「眼前本山就有異人隱伏,山外所見奇僧便是一個,誰也不曾發現,如何能說此話!」
  次日一早起身,先照往年舊例,和全體村眾見上一面,互相慰問幾句。昨夜業已問知那幾處守望人的姓名,乘著二女和諸位女俠說笑歡聚,獨自尋去。
  仔細一談,果然那兩處守望人昨日黃昏後均曾因事離開。因是為時不久,轉眼就回原地守望,什麼也沒有看見。鐵笛子聞言業已疑心。最後問到一人名叫王安,是個外面救來的災民之子,人最機警,本領也比別的村人較高,說起昨夜天黑不久,自在高處守望,還約了一個同伴在暗影中吃酒說笑,忽聽狗叫之聲,知道村中最大的兩隻猛獒獵犬雖被為首諸俠派往山口外面相助守望,黑雕前日又奉命出山送信,留下這幾隻雜種狗雖不如那兩隻純種猛獒,只更靈警,無事從不亂叫。
  就是發現猛獸和可疑形跡,也必看清來勢將其圍住,爭鬥起來方始發聲吼叫,如何無故自吠?一聽聲音是在村旁危崖之下。因當地村人均是身受慘痛、啼饑號寒的貧苦無告之人,經諸俠屢次在外扶危濟困,試出對方心性純良,勤儉耐勞,方始引入山中一同開荒,耕種自給。為了身受救命之恩,村中制度公平,勞逸相當,為首諸俠照樣躬耕,並無例外,人心素來感奮,圍成一片,一經眾議從無一人違背,明知平安無事,奉命輪值的人也決不肯輕易走開。
  先問那兩起人均是孤身守望,地方無關重要,又曾奉命可以走動查看,昨夜一個歸家添衣,一個出恭,往返也並沒有多少耽擱。王安覺著犬吠之聲有異,便托同伴代為守望,拿了兵器趕往旁崖一看,犬吠之聲已止,共是三條獵犬正朝西北崖腰上竄落,見了王安連聲低叫,咬衣示意,又朝上撲。跟去一看,危崖壁立,只離地丈許高處有一段崖坡,再往上去便直到頂,常人決走不上。
  壁上連個藤樹俱無,狗自無法上去。尋到崖坡上面一看,地上橫著一條極毒的死蛇十步灰,知這東西長才三四尺,奇毒無比,嚴冬時節怎會出現?先疑那蛇潛伏崖頂土穴之中,崖石突然崩塌落將下來。用燈一照,地下偏是乾乾淨淨,除那條三尺來長的死毒蛇外並無石土崩墜之跡,極似冬眠時節由上墜落,跌死在地,並無他異,好生不解。
  因恐蛇毒大重,特意用樹枝挑擲在附近深溝裡面,見那獵犬並未再吠,也就罷了。這時室中諸俠正在說笑歡飲,狗又只叫了幾聲,並未驚動,仍回原處守望,鐵笛子等三人回村也未告知,及至鐵笛子尋來一問,回憶前情,忽然想起獵犬雖由崖坡縱落,但是始終仰望崖頂,作勢欲起。因那峭壁太高,無法上去,神情甚是憤極,彷彿崖頂上還有東西。因見上面月光斜照,並無動靜,將狗止住,便即回轉,也許有什原故,方始說了出來。
  鐵笛子本來認定昨日所料十九不差,問得十分仔細,問完又令王安引往墜蛇的崖坡上下細看。朝陽正照其上,崖頂果是靜悄悄的,排空直立,崖下也無可疑之處。如換旁人必當事出偶然,查看不出所以然就此拉倒,鐵笛子卻是心細如發,問完看完還不放心,又將那三隻獵犬引往當地,照著平日訓練發出信號,用手一比,內中兩犬便仰頭連聲低吠,作出急怒交加之狀,幾次作勢往上竄去,另一隻也是目不轉睛朝上仰望,不時叫上兩聲。
  鐵笛子心方一動,岑同忽然尋來,說:「眾人公議,師弟和南師妹勞苦功高,昨日早起又來了兩位遠客,因值三嫂生日,未及專誠接風,加上本年豐收,打獵採藥所得比往年多出好幾倍,全村弟兄姊妹覺你兩夫婦在外勞苦,這些雖是大家用心力換來的財物,因你二人未歸,上月又經公議,準備將所得分出多半幫助我們在外救濟窮苦,下餘四成仍是吃用不完。本來大家日子過得就好,公積又早提出,打算再提二成加入公積,還有一成大家紮些燈彩,過個極快活的肥年,但是全村的人均非要等你夫婦回來不肯享受。
  「偏巧得到賊黨來犯的信息,因此一面命人送信催你速回,一面佈置過年的事。你三人到後人心越發歡喜,山中又來好些至交,正好一舉兩便,先為你和來賓接風三日,全村歡宴。大哥和崔南二位師妹方才再三勸說俱都不聽,村規少不違眾,只得聽之,方才你們和眾相見,他們恐你推托,不肯當面明說,仗著準備停當,樣樣齊備,我來時村中長老來向我們通知。
  「他們昨夜便在暗中商定,非但接風酒業已準備停當,並還將前兩月分別去往城中和托人在江船上帶來的各種山中難得吃到的東西懼都連夜備齊,豐盛已極。如今已快開席,聽說你正在外查看本村形勢,命我來尋,到了前面才知你和王安在此,又折轉來。大家等你人座,你兩個快回去吧。」
  王安恰巧無事,這類歡宴村中遇到農隙或是彩荒打獵,經過多日勤勞,滿載而歸,常時舉行。為首男女七俠雖是領袖,不是有事發號施令時,起居飲食都和眾人一樣,遇到這類盛會照例是在全村公建的一片樓台亭館之內風景佳處各隨所喜,同時歡飲。雖因近來村中人數越多,當中一座議事廳容納不下,並不限定都要擠在廳內,但是眾人情分深厚,都喜熱鬧,不願分散。
  尤其這幾個首領所在之處,除卻平日各家自作小飲,都喜坐在諸俠身旁,至少彼此可以望見之處才高興。山中氣候溫和,花開不斷,連日天又晴美,於是把許多酒席都設在露天底下和附近疏林之中。鐵笛子這次出門已有兩年,村人知他夫妻膽大好勝,貪功疾惡,日常都在盼望談論,好容易盼到功成歸來,群情大悅,格外興奮。
  鐵笛子已有兩年多光陰不曾過到這樣好的日子,一心又在東南崖上,先見朝來村人滿面喜容忙來忙去,只知近年光景越好,人多收穫也更加多,心雖喜慰,還沒想到那是為了自己,不曾在意。東南崖下又是全村最冷僻荒涼、石多土少之地,中間隔著大堆奇石怪峰和大片松林擋住目光,也看不出。
  及至隨了岑同繞石穿林而出,目光到處,就這往返東南危崖下,共總個把時辰光陰,業已換了一副景象,非但遠近樹林上都掛滿村中自制的大小紗燈,通往正北今早還未去過的大片園林路上所有人家均是張燈結綵,到處歡呼。許多村人,不論男女老少,都穿著自制的新衣,三五為群,滿面喜容,一路說笑往前走去,彷彿全村均在喜氣籠罩之下,快活到了極點,自己一過更是遠近歡呼,親熱非常。
  村中地方廣大,出產眾多,除當中大片盆地外,另外還有幾條大小山谷,更有就著瀑布山泉開出來的幾條溪河,縱橫交織。好在那幾條山谷都是崖高谷深,與外不通,盡頭處不是峭壁參天,便是瀑布水源,谷中卻又地勢平衍,泉甘土肥,花草更多,風景清麗。
  眾人議事行樂的這一片園林偏在東北角上,全村只這方圓數十畝的一角風景最佳,花樹最多,水木明瑟,自然佳妙。起初本是一片荒蕪,三四年前為首諸俠見村中越來越富足,山勢險阻,出入不易,村民又一年比一年人多安樂,由大俠智生提議,在眾人歡應之下,乘著當年農隙陸續興修,人心喜奮,不久成功。
  先蓋了一座議事廳和養蠶織布的幾所樓房,另外只有兩座臨水亭台。後來村人見當地石多土少,不宜耕種,重又集眾公議,添蓋出大片亭台樓館,並將通往山外的一座崖洞開闢出來,建作暖房和存糧之所,使與這片園林相通。無論避暑避寒,各種公眾行樂宴會俱都設備齊全,應有盡有。
  事隔三四年,內裡陳設用具越發完備,並還設有冬夏兩館,專為全村男女老少閒來自往讀書識字之用。在此隆冬無事之時,便是平日也到處都有許多人在往來遊玩,或在紡織,和製造農具的作場中隨意做工,本是人們常去之所。自從同樂園建成之後,誰也極少守在家中。
  當日因鐵笛子等三人山外新回,文嬰從此住在村中,又不離去,迎新接舊並在一起,越發顯得熱鬧。鐵笛子一路和村眾招呼說笑,還未走到,遙望前途疏林外面議事廳前廣場之上業已佈滿了酒席座位,都是一色大紅桌披椅墊。
  陽光又好,看去越發鮮明,內有十幾個受恩深重、盼歸最切的老少男女,因方才是在諸俠所居樓前匆匆一見,未得和鐵、南二人面談,遙望穿林走來,同聲歡呼,越眾向前,互相慰問了一陣,方同往廳內走進。
  為首諸俠和近兩月來的佳賓良友已早到達,各地樹林內外空地上都生起了地火,鍋勺亂響,水沸之聲與泉響松濤相應,再雜人們笑語之聲,越發顯得歡天喜地,熱鬧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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