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前路驚心 深宵飛鐵羽 村家投宿 沉睡失英娃

  鐵、南二人見她那高本領的人依然少女天真,越發對她喜愛,笑說:「側面不遠便是黃茅村,那裡雖只八九戶人家,居民十分寒苦,前兩月曾得到我的周濟,為了地勢荒涼,所得銀米俱都埋藏地下,他們又都刻苦耐勞,有了好的糧食也捨不得吃,表面看去還是窮苦不堪。
  「仗著近來這一片偏僻之區都已經我托人照料,相隔兩處大村鎮又近,有本領的賊黨看它不上,尋常壞人不知底細,山東民風本好,這八九家人又都一條心,能知互助,休看人家殘破,但都和我二人親熱,前往投宿真比那些大鎮店裡穩妥得多,稍微有事他們都是我的耳目,你一到就知道了。」
  文嬰笑答:「我一路來冒充師兄、南姊,人家當我是你二人之一,業已受到許多照應了,不是這樣,未到濟南以前也許被人留住,今天尚難見到,來去都要錯過呢。」
  南曼想起前情,又要探詢,猛瞥見前途樹林中又有火星一閃,但不甚亮。三人都有一身驚人本領,人又機警,瞥見那火星在左側林中晃動,相隔只兩三丈,立時住口,不約而同各自把手一揮,便拿了兵器悄沒聲分三面掩將過去,還未趕到樹下業已看出真相。
  南曼方要笑罵,鐵笛子在前先到,忽然低喝:「南妹禁聲,這裡還有東西,此非敵人所留,等我看來。」
  二女也自趕到,原來那火星乃是一條細才如指的小火繩,一頭掛在樹枝上,隨風閃動,上面附著一個小布包,忙取燈筒背向西北用燈光一照,約有兩寸來長,一寸方圓。
  上寫:「謹言慎行,連夜起身。山中強敵將臨,不可在外多事。」底下畫著一個缺了一隻角的月影。
  鐵、南二人料有原因,再打開布包一看,內裡裝著兩個小錫瓶,外貼有紙,注明用法。紅色藥粉專解百毒和各種毒藥迷香,哪怕人已昏迷,鼻孔裡稍微吹進一點,一個噴涕打過,當時醒轉。黃色藥丸專能安心定神,止渴生津,並治內傷。瓶的制法也極靈巧,紅的一瓶形似葫蘆,中心前後兩個圓圈,手指一按藥粉便可噴出。黃的一瓶形如爆竹,也有機簧,取藥多少可以隨意,都是清香撲鼻。
  鐵、南二人見紙條上不曾留名,正在低聲談論,文嬰忽然驚喜道:「我明白了。」說得一句,底下忽又停住。
  二人忙問:「此是何人?」
  文嬰四面看了一看,先把二人拉到路上空曠之處,悄聲說道:「此是一位比我們高出兩輩的女劍俠,師兄、南姊想聽齊伯父和大姨說過,她老人家的名字未一字與我同音,總該知道了吧。」
  二人聞言,驚喜道:「六月裡的梅花,我們真個意想不到她老人家竟在暗中照護我們,不曾當面拜見太可惜了。」
  文嬰悄答:「我近來不知何故這樣顛三倒四。昨夜那位異人明有許多與人不同,說話又是女音,看她神氣對我十分憐愛。因她男裝,拉我手時竟與相抗,心還氣憤,只當對方是個男子,小妹蹤跡已被看破,不是覺著無力抗拒,心中有些驚奇,對方看似一個少年,二目有光,所說又不像懷有惡意,幾乎動起手來。
  「為了誤會,一時氣憤,明已聽出所說有因,竟未赴約。照她所說繞路往見,後見她說的事全都應驗,人已分身不開,事完方始醒悟,連忙趕去人已不在,只聽旁人說方才有一少年客人在他家中等了片刻,走時留話,令轉告我。這才悟出前面還有仇敵,想是這位太師叔恐我年輕氣盛,為防狹路逢凶,雖加警告,並未說出仇人姓名,直到方才途中瞥見火星閃動,回憶前情與所說相合,才知那兩點火星中人竟是合謀害我母親的狗男女。
  「小妹悲憤多年,好容易在此遇上,孤身一人仇報不成,也許還有危險,難得師兄、南姊同路,多了兩個好幫手,這位太師叔恰又暗中跟來。聽她第一次發話口氣,分明此時追上狗男女報仇泄恨並非無望,不知怎的仇敵逃遠,她並不曾露面,也未出手,先叫我們快追,現在又叫我們謹言慎行,及早回山,不可多事,實在令人難解。千載一時的良機竟被小妹一時疏忽,無心錯過,多麼叫人痛心呢!」
  南曼一路行來,看出文嬰雖是智勇雙全,對人卻極天真,溫和而又爽快,老是帶著一臉笑容,忽然這樣悲憤,知其回憶母仇,傷心悔恨,便笑勸道:「以六月梅的威力,殺這兩賊易如反掌。我想她前後意思不同,必是內中還有原因,既想你手刃親仇,完成母親、師長遺命,後來又因此時還有顧忌,或者過了方才那一帶便有顧忌,已不是動手地方,所以留書勸止。
  「你有許多話還不曾說,先說那兩處地方就在前面,相隔不過三四十里,不知有關沒有。如今敵我雙方俱都警覺,我不尋他,他也尋我,湊巧這兩個狗男女還要尋到我們新桃源,自投羅網都在意中,至多還隔半年我們便同出山,多麼厲害的惡賊,連你一起八個弟兄姊妹和佈滿各地的耳目,怎麼也能找到,決不怕他飛上天去,這樣悲苦作什?」
  文嬰一尋思,悄聲答道:「南姊說得極是,師父因狗男女不算,連他師父俱早銷聲匿跡,久不出來走動。天下之大,這等行蹤詭秘的惡賊,我一孤身女子,又未見過,大姨還不肯說他形貌,只說事隔多年,形貌已變,姓名外號常時更換,也難作準。
  「命我先見諸位兄姊自能訪出,分明是見你們行道多年,到處都有窮苦人們做你耳目,這比一個人的本領大得不可數計,無論何事均可辦到之故。小妹急也無用,只請師兄、南姊和諸位兄姊隨時相助吧。」
  鐵笛子沿途留意,見未一段是片空曠的雪地,二女所說不會被人聽去,語聲又低,也就沒有過問。
  眼看再走一兩丈便要轉上黃茅村的小路,猛瞥見由斜刺裡飛也似馳來一條黑影,身量不高,同時又聽空中傳來極輕微的雕鳴,聽出那雕飛得甚急,三人忙即戒備。方想這廝孤身一人,就說受雕所逼,如何反向我們面前自行投到?
  耳聽前面低喝:「你們三人如何這蠢!黑更半夜,只顧賣弄你養的扁毛畜生,差一點沒有害它送了性命!你知這一帶有多危險?實對你說,你們這兩個影無雙以前所做的事,雖然極好,但是樹敵太多,你們平日只要訪出對方擁有不義之財,便決不肯放手,也不仔細查探他們來歷,終於惹出事來。
  「如非山中有事將你二人追回,人家業已發動,不出三日便有能人去往濟南尋你,一個不巧自身受害,還要連累受過你們幫助的窮苦百姓,不知連累多少好人,不是糟麼?
  「如非我師父受過亡人之托,想使他的女兒手刃親仇,見狗男女十分機警,業已滑脫,再往前去便難下手,將你止住,今夜就許惹出事來了。我奉師命愚弄二賊,就便尾隨窺探,暗中引逗,不令強敵,發現你們走過,乘著深夜,驟出不意衝將過去,只要再走數十里,便出險地。
  「就老怪物知道,他日前曾誇海口,決不容你二人入境一步。如今他的對頭從容走過,他還在睡裡夢裡,這樣丟人的事也必不好意思發作。何況這廝昔年隱退時又曾立誓,除大明湖邊住有兩家老年漁民是他親族,每一二年必須看望一次外,決不離開所居方圓五十里內。你們來路那面也只到大明湖邊為止,別的地方他都不去,只要走過這一帶便可無事。
  「而你三人到了前村易容改裝之後,就是日裡通行他也看不出來。夜間行路走得這等快法,稍微疏忽反易警覺,只一狹路相逢便是討厭。我師父又不願和他破臉。昨夜忘了招呼你們休將起身時日對人說出,雖然打完賊黨說走就走,那些賊黨又都不知此事,到底不可不防。
  「那兩狗男女狡猾已極,我正跟在他的後面,誰知你們偏不知利害,以為黑雕能夠對敵,令其暗中窺探,不知這扁毛畜生性太剛猛,見此深夜無人,就許故態復萌,只要凌空下擊,稍有動靜,立時惹出事來。幸而那兩個狗男女它還不曾尋到,我已看出它在空中,恰巧師父也趕了來,這才假裝敵人將它引你來此。
  「旺子,你從小便在外面奔走,你的師長全都誇你機警,如何這等疏忽,累我大雪地裡多費許多手腳,傷它我又不好意思,總算性還靈巧,看出我非敵人,我又加以警告,方始給你引回。我說的話它未必全聽,可速將它喊下,令其飛往九十里外相待,明日再與你們會合。
  「省得中途多生枝節,惹出亂子,貽誤全局。稍微失計,你們山中連朋友十多個人或許能夠保住,新桃源還有那多開荒的苦人,如何能夠抵敵?等到有了傷亡,就是將來能將這班惡賊除去,死的人也太冤枉了。」
  三人見那來人年紀甚輕,穿著一身夜行衣,頭上也戴有面具,只是形式不同,身材矮小,像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不知明月光雙劍夏南鶯,又叫六月梅的前輩女俠怎會收一未成年的幼童做她弟子?均覺奇怪。
  因對方雖然年輕,但比三人要高一輩,來勢既急,話又直率,一口氣說了一大套,簡直不容還口,估計不是常人,只得恭恭敬敬聽他說完,謝了指教,一同行禮拜見,請問姓名,就便探詢是否六月梅的徒弟。
  來人已急道:「你們還不將那扁毛畜生打發先走,鬧這些虛禮虛言作什?你當此雕飛得甚高,又在深夜之中,便不會被人看破麼?」
  鐵笛子諾諾連聲,忙令南曼將雕喊下,指點前途去向,匆匆說完,二次又向少年請教。
  少年笑道:「你真叫鬼,見我年小,還不相信我是你的師叔麼?」
  鐵笛子忙答:「弟子不敢,只為師叔本領驚人,輕功更是好得出奇,急於想知姓名來歷,以免將來再遇時認不出來,以致失禮。」
  少年笑道:「你們已知我師父是六月梅,不必說了。我名賀回,休看我老聲老氣,混充你們長輩,實在我真愛惜你們,想要見面不是一天,難得今日相遇,又想就便看看這只黑雕,才致這樣說法。不過事情也真緊急,你們不要怪我狂傲。」
  黑雕已被南曼用燈招下,少年一面湊將過去,一面自將面具一拉,笑說:「你們決想不到我師父有我這樣徒弟吧?實不相瞞,我從血胎中就被恩師收去,我還是她乾兒子呢,這是我的本來面目,你們不要見笑。」
  說時,隨同少年手拉之處,胸前倏地一亮,現出本相,三人幾乎嚇了一跳。原來少年面具做得十分靈巧,也是薄皮所制,另外還有一頂帽子與之相連,上有鎖口,一拉便開,由中心分為兩片,貌相本就奇丑,眉眼口鼻無一整齊,半邊臉上更有巴掌大一片血痕和三條隆起的紫肉條,彷彿另時被什東西抓過,頭皮也被揭去,後來長好,光溜溜不長一根頭髮,皮色卻又雪白,上面也有幾條血印,端的又丑又怪,從未見過。
  戴上帽子還好一點,禿頭更是難看。旺子還不怎樣,二女幾乎笑出聲來,賀回也不在意,那光十分明亮,由賀回手上發出,因未全放,只露一點,業已照得眉目畢現。
  賀回正指黑雕笑說:「聽說你目光敏銳,此時須要將我認清,免得前途又生誤會。你們叫它聽我的話,包有好處。」
  鐵笛子忙答遵命,剛朝黑雕指說:「以後相遇須聽賀師叔之言行事。」
  忽聽遠遠傳來一聲清嘯,略響即止。賀回忙將珠光隱去,笑說:「師父想是怪我露出形跡,其實我有我的主意,如被老怪物望見球光尋來,正可調虎離山,使你們容易上路呢。話已說完,再不分手師父必要怪我淘氣。你們急速起身,越快越好,一過孫莊,再走一段便無事了。」
  三人忙同應諾。
  賀回先命照著所說方向將雕放走,再同起身。三人依言行事,雕剛飛去,賀回便朝斜刺裡馳去,晃眼沒入暗影之中。三人趕出里許,遙望來路左側遠遠亮光一閃,看出那光亮如銀電,與前二賊的燈光不同,料是賀回所發,也許對頭警覺,被其引開,照著所說口氣定必厲害,否則以六月梅那樣成名多年的前輩劍俠不會這多顧慮。便賀回也有一身驚人本領,又是年輕氣盛,對頭如是尋常,也不會那樣囑咐,料知情勢緊張,這一帶伏有危機,各自戒備前行。
  鐵笛子更是謹慎,連話都不令二女說,一同冒著深夜雪風飛馳在積滿冰雪的山野之中。因未去往黃茅村投宿,急於趕路,冰雪崎嶇,又極難走,雖然一口氣飛馳了數十里,人卻饑渴交加,天也大亮。
  三人原照賀回所說走法,未走原路,文嬰路生,見一輪朝陽已由天邊霧影中露出多半,晨霧漸消,前途寒林疏秀,到處都有人家田畝,雞犬相聞,知道當日天氣尚好,心中有事,也不知道路程遠近,什麼所在,悄問:「這是什麼地方,孫莊是否走過?」
  南曼見她始終關心,想避開孫莊一面,笑答:「孫莊就在來路側面,我們剛過不遠,這裡都是它的地界。因這一帶十九孫姓,又多能夠生活,我們以前連查探過兩次,覺著他們日子過得都好,因此不曾周濟,所以這一路上只這里數十里內無什相識,就有一兩家也是大明湖邊的兩個相識漁人引進,無什深交。
  「鐵兄覺著可疑也由於此。彼時救災事忙,連探詢了幾家,俱都過得。後在夜裡往探,人家所說都是高興的話,雖覺並非全是實情,心中生疑,彷彿說話的人有為而發,但未探出破綻,不知這班農人何以這樣異口同聲,都說好過,表面看去衣食又似還能顧全,也就沒有多事,一直不曾再來,情況甚生。我們先尋一個地方吃點東西再說吧。」
  文嬰忙答:「小妹不餓,昨夜那位小師叔曾說,過了孫莊再走一段就可無事。共只還有十多里,轉眼便到。記得來路有一村鎮,所賣乾饝餛飩甚好,到了那裡再吃,比在冰雪地裡喝西北風,還舒服些。」
  鐵笛子見她說時面帶惶急,不時回顧身後,左近人家頗多,所行地勢雖偏,無須由人家村落中經過,前面田隴上已有人在往來,心想:「文嬰曾得師門真傳,決非怯敵,看她這樣懸心憂疑神氣,事情關係必不在小。」再一回憶以前來此窺探經過,心中一動。
  好在平日和南曼常時同出行道,日夜奔走,不眠不食常有的事,笑說:「方才因聽文妹饑渴,才想在這裡隨便吃上一點東西。此時既然不餓,前途大鎮集上再吃也是一樣。」
  文嬰自覺言語不符,面上二紅,又朝來路側面大片樹林環繞的村莊中看了一眼,便不再說,人卻往前搶去。鐵、南二人看在眼裡,也未說破,暗中越發留心。三人面具已在天明前取掉,沿途不斷有人往來,雖是各走各,不曾理會,終恐被人看破,不便和昨夜那樣施展輕功飛馳下去,這樣自然要慢得多。
  鐵、南二人看出文嬰先是搶在前面,彷彿走得越快越好。後知不能走得大快,又夾在二人中間,每遇對面來人必要假裝怕冷,將臉遮住,頭上一頂帶耳皮帽兩耳業已放下,便是熟人驟然之間也未必能夠看出,不知怎會如此心虛。一路戒備,居然無事,也未遇人詢問。
  走了一段,前面已是泉口大鎮。鐵、南二人俱都來過幾次,非但地理極熟,並有許多相識的窮苦人家。本定去往飯鋪飲食,文嬰忽然提議笑說:「我們此時最好不要多生枝節,昨夜賀師叔又再三警告,這裡既有相識人家,不如在他那裡請其代買來吃穩妥得多。」
  南曼知道這些苦人都受過二人周濟,一旦相遇定必殺雞煮飯,竭誠相待,不願擾人,笑說:「我們因恐文妹有事,特意改走別路,並未由孫莊前穿過。此鎮離開孫莊已有二十餘里,方才文妹所說之處業由側面繞過。我想,大白日裡,隨便吃上一點起身決可無妨,何苦叫人家費事呢?」
  文嬰問知所行並非日前所經之路,離開孫莊,又有二三十里,愁眉立展,笑說:「妹子不知相隔已遠,此是一個難題,等山中事完小妹再作詳談,諸位兄姊一聽就知道我的苦楚了。」
  二人點頭,見正吃早飯時節,天又太冷,路上行人極少,前面鎮上卻甚熱鬧,便不再開口,同往內中一家較大的酒樓之中走進,鐵笛子笑說:「我們近來實在儉省,難得事已辦完,恰巧遇見良友,理應慰勞,並與這位小兄弟接風,大家多吃兩杯如何?」
  二女均是男裝,聞言會意,同聲贊好。鐵、南二人更因平日生活清苦,只管取有大量不義之財由手上經過,全都作為救濟窮苦之用,和自己山中帶出來的盤川分得極為清楚,從不妄用分文,照例每次事完都要自己犒勞,又和文嬰初次相見,吃這第一頓酒飯,由昨日起連動手帶奔馳了兩夜一天,以前日夜勞苦還未算上,也實勞苦饑渴,知那鎮集往來要道,比文嬰方才所說的一處要大得多,特意遠走十來裡準備飽餐一頓。
  再趕半日,仗著冬日天短,到了黃昏另覓宿處,睡他一個好的。恰巧時候還早,剛剛上座,三人一到,便在樓上尋了一個單間的雅座,喊來伙計,各人要了一兩樣喜吃的菜和當地特產的黃酒。
  剛剛坐定,便聽樓梯響動,酒客越來越多,連外面敞間也被坐滿。三人在酒菜未來以前偷看外面,都是尋常商客,先未在意。吃了一陣,又有一人上樓,文嬰還不怎樣,鐵、南二人久經大敵,一聽便知步履之聲有異。
  鐵笛子手攀簾縫往外一看,見是一個頭帶金箍的頭陀,身材高大,貌相也極威猛,手中拿著一柄禪杖,約有大酒杯粗細,像是鋼鐵所制,看去十分沉重。因客位已滿,斜對過有一單間又恰有人定下,經伙計一說,便靠著後窗覓了一張小桌坐下,跟著要了許多酒菜,照樣大魚大肉,酒量食量全都過人。一路大吃,吃得旁坐酒客俱都朝他偷看。
  當地是個官路大道,水陸要衝,這班商客常年往來江湖,多半眼亮,誰也不曾開口,各自看了兩眼便回過頭去。店伙對他更是恭敬,一呼即至。頭陀一路大吃大喝,始終旁若無人。因上來人多,不曾看清,後又背朝三人這面,更看不出他的面目。
  南曼見一個出家人這等行徑,料非好貨,意欲借故出外窺探,被鐵笛子一把拉住,低聲說道:「我們回山心急,已不打算多事,好在明春還要來呢。」
  正說之間,店伙恰巧走進,鐵笛子低聲一問,伙計悄答:「這位師父還是第一次來到這裡,此是水陸要道必由之路,過往的人哪一類都有,你老三位都是出門人,隨他去吧。」說完走出。
  門簾起處,瞥見樓上又有兩個華服少年走進。文嬰剛剛探頭外望,忽然縮退歸位,鐵、南二人也看見了一眼,覺那二人少年英俊,彷彿那裡見過。再看人已走往東小問雅座之內。跟著又走進三個,年紀最大的不過四十來歲,餘均少年,看去全像練過功夫的人。
  三人也吃得差不多,文嬰忽又催走,鐵笛子隨即會賬起身。出門時節,文嬰業已先行,由人叢中穿過,快要下樓,鐵、南二人因想就便看那頭陀一眼,見樓上伙計往來忙亂,酒客紛紛來去,剛立得一立,伙計一聲高呼「送客」,頭陀恰巧回過臉來,朝二人看了一眼。
  二人見他面如黑棗,又吃了幾杯,越顯得黑中透亮,前額寬突,深眼大鼻,闊口朱唇,兩顴高起,一雙濃眉緊壓眼上,又闊又長,快要連成一字,二目凶光閃閃,形態更現獰惡。二人本意不願多事,見對方也似不曾留意,便在店伙謝客歡送聲中走往樓下。
  南曼在後,瞥見東小間雅座門簾微動了動,只當偶然,一心專在頭陀身上,只顧尋思記那形貌,就此放開,也未再和同伴提起。到了門外一看,文嬰正在前面道旁緩步相待,面色似頗緊張,樓旁系有幾匹馬,南曼悄問:「我們情同骨肉,你到底有什為難的事,方才見什可疑形跡麼?」
  文嬰忙答:「南姊不必多疑,將來自知。」南曼看出她神情有異,分明方才樓上有什發現,疑與頭陀有關,忍不住又要探詢,被鐵笛子止住,文嬰也未再提。由此三人往前趕路。
  走到黃昏將近,正要投宿,鐵笛子忽然心動,悄問:「我們今夜向一相識人家投宿,不去住店如何?」文嬰首先贊好,所經也是一個小鎮,地名雙井鋪,開著兩家客店,鐵笛子領了二女穿鎮而過,由鎮旁田間小路又走兩三里,到一小村之中,尋人投宿。
  主人是個小康之家,本人在外為商,家中還有父母兄弟,種著幾十畝田,本不在鐵笛子救濟之內,但他人最義氣,去年救災時先慕義商之名,到處物色求見,再和七俠無心相遇,對面一談,越生敬仰,曾以全力相助,人也精明,前在濟南再遇,曾經約定便道往訪,知他人已回家過年。剛一叩門,恰巧本人迎出,鐵、南二人本不瞞他,又曾約有暗號,見面便自認出,立時歡迎進去。
  主人姓宗名彩臣,雖幫過七俠的忙,以前出了不少的力,也曾得到鐵、南二人的好處,人又豪爽好交,雙方情分頗深,無形中成了七俠的一個得力下手,常代出面奔走各地,做那救濟窮苦之事。七俠照例給他川資,並不要他破費,便是這次尋他,也因日前約定在他家中相見,就便托他明春去往濟南代辦二人未完之事,故此賓主盡歡,無須客套。
  吃完夜飯,彩臣知道三人連日勞倦,早代安排臥處。睡前鐵笛子忽然背人將他引往外屋,談了幾句。
  南曼見鐵笛子第一次背她與人說話,心中奇怪,笑問:「你和主人說些什麼?」
  鐵笛子笑對二女道:「事情還拿不定,我先不想打擾主人,打算到了店裡抽空尋他,托上點事,便即回店安眠。誰知要進店時,忽然發現門外有兩匹快馬,前在來路酒樓吃飯起身時曾見同樣兩馬係在門外,雖然另外還有幾匹,看那意思剛到不久,以這兩匹馬最好,並還有人照看,也似主人帶來。南妹下山不滿一年,你曾隨我在西北路上往來,又往天山去過兩次,這類北天山所產異種良馬想必一望而知,怎會不曾留意?」
  南曼聞言,忽然想起前事,笑說:「那馬共是五匹,係在一株樹下,果然有兩匹最好的。方才只顧與文妹說話,那馬也曾看到一眼,雖覺眼熟,不曾留意,聽你一說才得想起。如我所料不差,多半還是後來東小間雅座那一伙少年酒客的呢。」
  鐵笛子便問:「你怎知道?」
  南曼答說:「先上樓那兩少年一望而知是個會家,內中一個小襟裡面還掛著一根極講究的馬鞭子,露了一點在外面,轉眼人便走進。這類異種名駒決非常人所能乘騎,全樓上人雖然不曾細看,除頭陀外只有後來五人像是會家,馬又五匹,剛剛合數,也許內中兩人繞路走來,人已先到店裡,無心相遇,素昧平生,莫非你又看出什麼花樣麼?」
  鐵笛子暗中留意,見文嬰無什表示,正在出神,也未開口,笑說:「南妹料得有理,我們累了兩三天,明早還要趕路,你兩姊妹請各安歇,我往對屋去睡了。」
  南曼見天剛黑不久,雖然連日辛苦,酒足飯飽之後人並不困,便是文嬰也說並不覺倦,照她平日性情,必要談上些時,如何剛放飯碗便催安眠,心方一動。鐵笛子忽將二指微伸,打了一個暗號,料知發現可疑形跡,當夜也許有事,應在二更左右,暗令自己留意,但不要別人知道,回憶前情,料與文嬰有關,便將頭微點,二女隨即安歇。
  南曼見文嬰也是和衣歪倒,拉過一床薄被蓋在胸前,連鞋也未脫掉,並還笑說:「我真疲倦,懶得脫了,我們就這樣橫臥,如睡不著還可談天,南姊你看可好?」女主人已被謝走,文嬰說完立時就勢臥向炕上。
  這類火炕大都臨窗而建,主人待客又極周到,炕火本旺,室中又添了一個火盆,二女由冰雪寒風中長路趕來自更覺得暖熱。南曼本想稍微打一個盹,睡到二更左右起身去往對屋探詢有無動靜再作道理。為了室中溫暖舒適,雖有一身好功夫,連日奔馳惡鬥,難得睡足,先和文嬰對面談了幾句,後見對方睡意甚濃,不便驚擾,也將雙眼閉上,心正盤算未來之事,不知怎的,微一迷糊,就此昏沉睡去。
  過了些時,隱聞後窗彈指之聲,知是鐵笛子,料有事故,因在夢中翻了個身,也未理會對面,匆匆伸手朝窗上回彈了兩下,表示醒轉,覺著室中光景黑暗,天上卻有月光透進,下弦殘月光並不亮,仰望窗外滿空寒星,恐驚文嬰,正要悄悄起身,開門出見。
  忽聽鐵笛子低語道:「你是怎麼睡的,把一個大活人丟掉竟不曉得,文妹吉凶安危尚還難料,還不快些隨我尋去。恩師只此一點骨血,如有不測,將來回山何顏再與恩師相見。」
  話未說完,南曼忙即轉身回頭,殘月昏光之中對面隆起一條,分明有人側臥在那裡,正以為鐵笛子故意說笑,伸手一摸,竟是一卷棉被彎在那裡,上面照樣搭著一條薄被,桌上油燈業已熄滅,料知不妙,且喜兵刃暗器均在身旁,匆匆縱起。
  剛要走出,又聽窗外急呼:「南妹,我往西南方樹林中等你,莫要驚動主人,你快些來。」
  說到末句,人已離開,微聞對面房頂上冰雪響動,又有關門之聲,心疑主人已起,怎又不令驚動?匆匆追出,人已無蹤,料已越牆而過。見門已關,並未有人走進,心雖奇怪,鐵笛子走得這快,分明是已危急,心中憂疑,忙即跟蹤,由房頂上越過。
  這一帶積雪較淺,也有好幾寸深,一鉤殘月朗懸空中,光雖不強,雪月交輝中四面景物還能看出,上房時節無意中還踏到一個腳印,過去便無,也未細看,暗忖:他的輕功在我之上,不是縱是太急,怎會留下腳印,方才又聽關門之聲,卻不見人,是何原故?莫非房上房下都有人走出不成?
  心中尋思,目光到處,瞥見門外野地裡寒林蕭森,千里一色,天已三更左近,到處靜悄悄的,只聽朔風呼呼,夜景幽絕,景物荒寒,哪有人跡?正想朝西南方追去,猛瞥見左側寒光連閃兩閃,回頭一看,房側現出兩條黑影,手中還拿有兵器,正飛也似往相反一面馳去,料是敵黨。
  惟恐蹤跡洩露,連累主人,又知鐵笛子本領高強,機智絕倫,黑雕約在當地相待,也是夜間到達,可以相助,不必忙此一時。防患要緊,不顧追趕,忙即回身縱去,相隔不遠,當時趕到,人未下落,業已看出神氣不像,那兩人雖然拿有傢伙,並非合用兵器,一個還是一柄獵叉,一個竟是一柄斷去半截的馬刀,打扮也更不像,同時發現另外暗影中也有寒光微微閃動,心方醒悟。
  那兩人本往回走,想尋同伴發話,忽見面前有人縱落,吃了一驚,一面閃避,看意思是想動手,剛呼喝得半聲,忽然低聲驚呼道:「大爺剛走,如何趕回?」
  餘人還有十來個,都是當地村民,南曼出時為防萬一,曾將面具帶上,這些均是受過周濟的苦人,知其誤把自己當成鐵笛子,忙喝:「我不是他,但是他的同伴,你們在此何事?」
  內有數人本知影無雙不止一個,忙答:「二爺你怎不知此事?你們方才來了對頭,我們聽說得信趕來相助,不料被大爺攔住,不令跟去,也不許在此埋伏。他說人在前面樹林之中,業已趕去,我們正要回轉,你就來了。」
  南曼知道誤會,也未細問便勸眾人速回:「此事用不著你們。」說罷便往西南方趕去。
  那伙村民原因聽一同伴說起鎮上來了兩人,打聽鐵笛子等三人下落,心中生疑,恰巧宗彩臣奉命去往鎮店之中窺探,與之相遇。雙方本是熟人,所居又在鎮口一帶,便對他說:「影無雙現在我家,如有動靜速來報知。」
  那人受鐵南二俠救命之恩,感恩已極,又學過兩天拳腳,立照所說行事,恰巧左近住的幾個獵戶走過,都是鄉鄰至好,又都得到過對方的好處,那人因有彩臣囑咐,知道兩位恩人無故從不與人相見,去也無用,雖未明言,卻將有人作對之事告知,那幾個獵戶立時激動義憤,於是越傳越多,前後兩個小村的人晃眼傳遍。
  因以前救水災時曾有一次集眾出動,為七俠助威得到用處,得信之後立時選出二十來個壯漢分途防守,準備幫助恩人與對頭拼命。鐵笛子先還不知,到了時候正要出去方始發現,忙即勸止,令其退回。南曼自不曉得,等到問明追去,業已稍微耽擱。
  遙望前途林中靜悄悄的,林那面又是一片山崖土坡,方想他和村民均說來此,為何不見人影,莫非有什變故不成?就是來路耽擱,共只幾句話的工夫,也無追趕不上之理。林那面的山溝土坡相隔均遠,怎的走得這快?
  心疑鐵笛子人已穿林而過,去往對面坡崖之上,又恐隱伏在側,剛取燈筒想先發個信號,忽聽身側有人輕輕拍手,回頭一看,乃是一個頭戴風帽,身穿黑衣,外披一件白斗篷,腰掛一雙長劍的女子突由樹後閃出,覺著那人裝束眼熟,但又不曾見過。
  心方一動,來人已低聲說道:「你就等在這裡,不要過去,少時如有人來,只管儘量施展,但不可傷他性命,最好給他吃點小苦頭,使知厲害,並將旺子攔住,勿令窮追,事完只管回去安臥。明早從容上路,後面的事由我師徒承當便了,這樣可省許多枝節,你們回去也快一點。雖然為時尚早,到底不可不防,早日回山戒備,他們可以放心,事情能不鬧大才好呢。」
  南曼聞言,猛想起文嬰所說那位前輩女劍俠的形貌,好生驚喜,忙恭身問道:「你老人家可是夏大師叔麼?」
  那人正是明月光雙劍夏南鶯,微笑點頭道:「此時不消多禮,快些藏起,也許還有勁敵被人引出來呢。」
  南曼不等話完,早已拜倒,剛剛應諾起立,便聽文嬰與人爭吵之聲遠遠傳來。那號稱六月梅的雙劍夏南鶯忽把手一揮,人便掩往樹後,更不再見。
  甫曼忙照所說剛剛藏好,便見側面坡上飛也似馳來三人,當頭一個正是文嬰,仙人掌並未帶在手上。後面追來的像是兩個少年,身邊雖然帶有兵器,也未拔出,看意思似想強迫文嬰回去。
  文嬰邊走邊說,不時回頭:「你兩弟兄再要逼我,莫怪我手下無情。再如糾纏,我要用暗器打你們了。」
  內中一人方在低喝:「沒良心的賤婢,再不隨我回去,莫怪我們心狠。」
  話未說完,兵器業已出手,拿著一把護手鉤剛剛縱起,文嬰也快逃到林邊,看敵人來勢又猛又急,似想將文嬰鉤翻擒將回去,這一縱又高又遠,文嬰沒料對方翻臉,驟出不意,神態甚是慌亂,口中只管呼喝警告,手裡暗器始終不曾發出。
  眼看文嬰閃避稍遲,難免吃虧,南曼見狀心中憤怒,待要搶前接應,說時遲,那時快,就這來人雙鉤並舉,寒光如電,映月生輝,凌空飛墜,將落未落之際,斜刺裡忽然箭一般竄起一條黑影,一躍兩丈,正搶在文嬰的身後,揚手一溜寒光過處,錚錚兩聲,兩條人影由合而分,各自凌空一個翻折往旁縱去,同時一彎寒光顫巍巍舞向空中,搖曳而下,落向寒林之中,乃是敵人的鉤被後來黑影打飛,落向樹上掛住,文嬰也在這危機一髮之間往旁一閃,就勢雙足點地,迎面飛來。
  剛剛竄進疏林之中,後面還有一個敵人也自厲聲喝罵,追將過來和頭一人會合,一聲招呼,分朝男女二人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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