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深宵翔鐵羽 雪夜見飛星

  三人二次上路,低聲暢談經過,才知少年女俠名叫晏文嬰,竟是乃師天山鷹的姨姪女,從小便被天山鷹一位好友抱去撫養,也是一位前輩高人,因有一事與天山鷹爭執,一怒而去,性又偏激,已有多年不曾來往,晏文嬰也不知道這位成名多年的前輩女俠天山鷹是她大姨。
  直到去年冬天,乃師病重將死,奉了遺命前往投奔,方始得知底細。天山鷹見她美慧膽勇,年才二十來歲,業已盡得師傳,練就過人神力,又帶來昔年乃師取走的一對大仙人掌,老年人本就憐愛徒輩,何況這等美質,越看越愛,便將她留在山中住了半年多,指點武功之外,並告以閻中七弟兄的名姓住處、年貌本領,又將所剩海蛟皮做了一身衣服面具,令往會合。
  文嬰年輕好勝,先在西北諸省業已訪問出老、小鐵笛子的英名,心生羨慕。先聽說人在山東救災,便尋了來。中途忽又聽說兩次災荒均已平息,那假裝富商的七位大俠業已回轉甘肅,天山鷹原令去往間中相待,見面之後再同出外行道,一則急於相見,又想先立一點善功再去,以免因人成事,顯不出她的長處,聽說人在山東便趕了去,不料繞了一大圈仍要回轉,仗著服裝面具均與二人相同,下山以前早得天山鷹指教,盡知七俠弟兄的隱語信號,還得了一面竹牌信符,所以探詢蹤跡以及途中扶危濟困、應敵除害到處都有幫助。
  初意鐵、南二人是齊全、玄英門下,最想見面的也是這兩兄妹,誰知趕到間中新桃源一看,七俠連所交幾個好發,除鐵、南二人外都在那裡,互一請問,才知二人還在山東未回,業已命人前往送信,尚無回音。總算南曼的師姊崔真和另一女俠也在那裡,說明來歷,自然親如一家。
  初去時眾人不知她的深淺,平日又未聽說,人更長得秀美溫柔,相聚雖歡,有許多事均未告知。直到第三日,文嬰看出眾人面上時現愁容,想起來時山口外面的防守人戒備森嚴,盤問仔細,如臨大敵情景,與大姨所說不符。
  山裡的人偏又如此安樂,好生不解,忍不住取出竹牌信符暗向崔真探詢,才知自從小鐵笛子接了第一個師父的英名,七小兄妹結盟訂約之後,往來江湖,到處除暴安良,救濟貧苦,雖只十來年光陰,救人固是不計其數,強仇大敵也有不少。
  七俠因新桃源是所救苦人的桃源樂土,近年為喜當地山清水秀,土地肥美,可開墾之處甚多,也搬了來。後見山口一帶掩飾防禦雖然極好,事情到底難料,自己在家還好,偏要常時出外救人,萬一適逢其會,為首諸俠全部因事離開,強敵恰巧乘虛而入,只管山中的人武勇多力,遇到真正兇險的人物仍是可慮。
  為此行蹤十分隱秘,一連好幾年過去,休說敵人不知底細,因近山一帶的土人全都受過周濟,裡外一體,外來的人不等入境便被設詞想法引走擋退,新桃源山口從無外人足跡。本來相安無事,到了當年,不知怎的竟被幾個最兇惡的對頭探明虛實,並還把所有強敵結成一體,準備明年新春人山洗劫,不問七俠是否在家,見人就殺,雞犬不留,打算先出一口惡氣再說。
  這班強敵十九敗軍之將,本來不在山中諸俠心上,只為群賊自知難於取勝,到處約人相助,竟將天山鷹昔年的幾個大對頭、業已知難而退洗手多年的兇人激將出來。山中諸俠得信以後,想起昔年下山時師長警告之言,以及眾敵的厲害,鐵、南二俠偏又不在山中,心生愁慮。
  又不願去約外人相助,再說真要勝過那幾個兇人的也是極少,事情只隔一個多月便要應驗,山中人民難免傷亡,仇敵再如提前發動更是討厭,因此十分愁慮。文嬰一則急於要與鐵、南二俠相見,與之合力完成師命,又聽眾人口氣,鐵、南二位行蹤無定,分手時曾有明春三月回山之言,山東的事已完,恐其他往,為日無多,去的人不知能否尋到,意欲分人往尋,又恐山中人力更單,甚是為難,自己又聽眾人談論,想起一事正在山東濟南境內,恰巧一舉三便,便向眾人請命,孤身一人連夜趕來。
  文嬰仗著一身輕功,雖然晚走了幾天,反搶在先去那人的前面,只是人未尋到,後才探出鐵、南二人雖在濟南,住處無定,好容易發現蹤跡,待要現身相見,忽然發現二人也得了信息,已定三日之後回轉,並在無意之中看破賊黨陰謀,於是想好主意,日常尾隨在南曼身後。
  本準備三日之後賊黨如不發難,再與二人相見,第三夜南曼便中暗算。將人救出之後,因在事前早有打算,非但看破陰謀,並還遇到一位異人暗中相助,解下好些難題,等到把人引往大王墳,立照預計行事,並將沿途窺探的村童遣散,以免賊黨歸途看破,將來受他的害。
  一切停當,最厲害的一個敵人佟金海也自趕到。因在昨夜連受文嬰愚弄,兩次撲空,走了不少冤枉路,次日一早剛和同黨分手,想回千佛山看望,便遇姚、白二賊派人求援,說影無雙共是兩個,現已對面,約在大王墳決一勝負,才知白忙了一夜。先想趕回,二次約那新來能手相助,一則相隔已遠,又聽來人說敵人早已前往相待,事情緊急,再拿話一激,佟賊年還不到五十,力大無窮,洗手之時只有二十多歲。
  每一想起昔年丟人之事便切齒痛恨,素性剛暴,哪經得起去的人一激,好在所用鐵板鍘雖然重大,外有兩層皮布套,誰也看不出那是兵器,人又生得高大,不用時又可折疊,圍在胸前,外罩一件寬大皮袍,可以遮掩,近三數日從未離身。聽完大怒,便令那人代請所約幫手匆匆趕來。剛到林內,甩脫長衣,將鐵板鍘抖直,一聲怒吼,縱往場內,一條黑影已和箭一般凌空飛墜,如非天生神力,眼急手快,敵人上來這一擊便禁不住。
  先雖覺著來敵不是尋常,仍未放在心上,剛將手中兵器朝那兩團銀光、一條黑影猛力擋將上去,方想這廝找死,我這一下少說也有七成力,無論掃中哪裡,都是筋斷骨折,否則也非連人打飛不可。哪知心念微動,只一眨眼之間,瑲瑲兩聲連響過處,火星如雨,四下激射,敵人受這一擋之勢雖連身也未落地便倒縱出去,輕輕落在地上,真力卻不在他以下,又是凌空下擊,加了斤兩,雙方勢子都是又猛又急,當時覺著兩膀發酸,連虎口也被震痛。
  再看敵人手持一雙形如人手的奇怪兵器,打扮和影無雙一般無二,起初當他至多兩人,不料又多出了一個,看對方雙掌交叉,輕盈盈立在對面,神態安詳,若無其事光景,自己兩柄鐵鍘乃純鋼打就的兵器,又厚又重,一柄已被敵人兵器打碎了拇指大小兩塊,左手一柄竟連鍘刀鋒口也被打缺了半寸來深一小條,才知遇見勁敵,果非易與,不禁大驚,急怒交加中一聲厲吼,二次殺上前去。
  文嬰來時早有主意,知道昨日新來的那個賊黨尤為厲害,另外還有一種原因,不願將其殺死。一看天已不早,群賊均被制服,佟賊更是情急拼命,死不肯退,正在為難,忽然想起一計,一面止住鐵笛子不令相助,一面把佟賊引往遠處。佟賊自知不能取勝,反倒激發凶野之性,打算拼命。文嬰百忙中看出後面無人跟來,心想這廝真個不知進退,好歹也要給你吃點苦頭才罷,一面施展輕功,故意引逗,一面看準形勢,乘著佟賊瘋一般橫轉鍘刀攔腰斲來,身往樹後一閃,揚手就是一枝小鋼梭,正打在佟賊手背之上,然後低聲喝令逃走,並還說了幾句。
  佟賊先還不服,無奈一手已傷,又聽對方這等說法,不禁怒火盡消,反以好言求告,請為隱瞞。
  文嬰又說了兩句,佟賊立即狂奔而去,臨行回顧說:「昨日所約能手就要尋來。」
  話未說完,文嬰笑答:「我都知道,此賊讓他自投羅網,你如再與相見,你那件事我便不管了,還不快走!」佟賊只得把腳一頓,如飛馳去。
  文嬰看他走遠,看了看地下腳印和往來道路,先往林內穿上外衣,摘下面具,遙聞二人呼喊,恐被另一強敵掩來聽去,此時還不到除他的時候,許多顧慮,再說事情也非容易,勝敗難料,忙即趕回原處,將鐵、南二人喊住,一同上路。二人聽完大意,佟金海竟似文嬰故意放走,好生奇怪。
  天已黑了下來,南曼口快心直,向其探詢,文嬰答了兩句,笑道:「此賊雖極兇暴,但有許多長處,方才所說還有許多要緊的話,和我路上所遇那位異人所說尚未談到。敵人實在厲害,我們雖已改裝,不會被人看出,到底小心為上,最好回山再說。否則,也等到了前途山野之中,尋好住處,仔細商談。我有一件為難之事也想請教呢。」
  鐵、南二人見晏文嬰現出本來面目之後,比起前兩次相遇還要顯得親熱,暗影中雖看不清她面貌,但那談吐丰神無不好到極點,一口川音更如嬌烏鳴春,好聽已極,與尋常川中土音迥乎不同,處處顯得溫柔爽朗,由不得使人生出親切之感。加上師門淵源,都當她同胞小妹一樣看待。
  鐵笛子更是心細,早就聽出還有難言之隱,不便出口,否則佟金海本領雖高,動手時曾經眼見,以文嬰的功力,縱不手到成功,至多費上點事也必將其打倒。何況初上場時突然飛墜,凌空一擊,兩下用力均猛,就這一個照面強弱已分,可是雙方拼鬥了一陣,乒乒乓乓打得雖極猛烈熱鬧,始終旗鼓相當,也未見她用什殺手,對方卻是情急拼命,暴跳如雷,她只從容應付,極少回攻,彷彿開頭一擊使對方知道厲害便罷,更不趕盡殺絕。
  姚、白二老賊一敗,立將敵人引開,並還不讓別人上前相助,越打越遠,終於聲影皆無。後來往尋,又在林中發現血跡,便她自己也說打傷敵手,將其放走。這類強仇大敵照例不能並立,業已穩佔上風,怎又將其放走,實出情理之外,斷定其中必有原因。所說途遇異人也不知是誰,只管一見投機,又是自己人,到底初次相遇,恐內有文章。
  賊黨人多勢盛,還有兩個能手不曾出面,須防無意之中露了形跡。現當山中多事之秋,全都忙著回去,果然不應多生枝節,聞言點頭笑諾,並將南曼止住,不令多問。
  文嬰本意身邊帶有乾糧,最好照著日前來路由山野雪地之中連夜趕走,蹤跡越隱秘越好。鐵笛子聽她口氣甚是謹秘,惟恐被人看出。
  本領這高的人如此顧慮,越料不是尋常,或是有什事情恐被賊黨看破,笑說:「這倒無須。文妹每次出手均和我們一樣裝束,戴有面具,人又生得如此秀氣,加以初來濟南才只數日,便我二人在山東一兩年,從未露出本相,賊黨便是和你對面也看不出。文妹再不放心,我們身邊帶有易容丸,形貌當時可以改變。
  「至於今夜食宿之處更不相干,因我二人來此日久,為了救災,多麼荒僻之處也都走遍,地理最熟,而這沿途村民非但窮苦百姓均是我們好友,便那明白一點的富戶,也有不少感化過來,無論何處均可投宿,只把事前約定的暗號和這一身裡衣稍微露出,非但當我親人看待,真要有什急事,並出全力相助,多麼兇險他們也都不怕。
  「這樣寒天,就是我們不怕路險,宿在山洞野地裡面終有許多不便。黑雕己往前途六十里外相候,當地是一小鄉村,今夜就在那裡住下,談上一陣,各自安眠,反正要睡,由此去往間中相隔又遠,前途難免有事,早晚一樣是走,勞苦我們不怕,何必無故自找苦吃呢?」
  南曼也接口道:「此言有理,近來實在天冷,途中再要遇見大風,走起路來更是吃力。我們因要起身,有許多事想要趕完,已忙了四五天,就這樣到處托人還不十分放心,打算山中事完再來查看一次。文妹下山不久,不知明日那條山路如何難走,不養好精神,就有一身功夫也是討厭。
  「以我之見,這等冰天雪地深夜飛馳遇上人反易使其驚疑,這類事我們常時遇見,不足為奇。此時歸心如箭,無事最好,真有強敵為難,索性順手除去,反倒省事。我們還是大大方方照常上路,誰還怕他不成?」
  文嬰一直都似尋思靜聽,一言不發,聽完二人的話,又走了一段,方始從容笑道:「小妹真個糊塗,忘了二位兄姊在此時久,到處都有朋友,又只想到自身的事,不願被人認出,忘了鐵師兄身邊帶有齊伯父的易容丸,老少美醜均可由心改變,也許二位兄姊此時均非本來面目都不一定。
  「一心老想趕出離此百餘里的三陽崗,過了孫莊再作打算,非但忘了這條路冰雪太深,險滑難行,連二位兄姊這幾日來日夜奔馳、難得休息均都不曾想到,這樣再好沒有。小妹這里路徑不熟,原是一路探詢而來,為防人知,本就繞了不少的路,此時回去當然越快越好,底下聽鐵師兄作主,只將先說孫莊避過,不讓人發現小妹,以後便無事了。」
  鐵、南二人才知文嬰前途尚有顧忌,但與自己無關,暗忖:她所說兩處,一處肢陀起伏,春夏之交林深草密,以前常有強人出沒,去年救災時得到信息,正要抽空尋去為民除害,尋到當地一看,並未發現賊巢,只在山溝盡頭淺坡竹林之中藏有一座古廟,外表殘破不堪,打掃卻極乾淨,一點不像賊黨巢穴,內裡只有兩個老態龍鍾的老尼姑,年已七八十歲,一個還是殘廢,另一個又是聾子,生活十分清苦。初見面時並將來人誤當強盜,自己也就將計就計設詞探詢,得知賊黨盤踞之地尚在前山一帶,形蹤飄忽,並不一定。
  上月不知何故,自將所居一所房舍拆光,全數走去,曾往廟中來過兩次,知她師徒年老窮苦,勉強種著幾畝山田,不夠吃的,非但不曾侵害,反周濟過兩次,自己先看對方神氣不像盜黨,又因賊黨全都騎馬,那廟附近不見絲毫痕跡,來路山口零零星星發現的馬糞均已乾透,所說不似虛假,又向附近山村中探詢,均說這兩個老尼姑還是好幾年前有人人山斲柴,途中相遇,路都走不大動。
  以後山口一帶有賊,無人敢於深入,也未見他出來。上月強人走後,忽然有人見她師徒互相扶持,似由孫莊那面鎮集上買了一點油鹽,緩步走回,年老力衰,看去十分可憐,只當賊黨已走,也就不再理會。
  孫莊偏在當地西南,相隔只有十六七里,是個聚族而居的大姓,全莊人了不少,擁有大片山田土地,自家築有一圈小城堡,離莊半里便是鎮集,居民都是他們同族,人多習武。莊主孫尚友慷慨好交,人還規矩,全莊並無大富,但都豐衣足食,莊主便是族長,平日公平交易,不受人欺,也不欺人,遠近各村都喜到他鎮上交易。
  自己先覺所聞可疑,誤認是個隱蔽本相的土豪惡霸,為了救災,欲往借糧,到後一看,才知主人連同族中少年均曾得過高明傳授。孫尚友之父年已八旬,更是一位退隱多年的名武師,人頗正直,父子二人在全族中輩分最高,又善管理,綠林中人俱都不敢正眼相看。
  他和三陽圄那班賊黨雖是各不相犯,平日防備甚嚴。老頭子自從昔年退隱回鄉,便打著均富的主意,立有許多規條,獎勵農商,自耕的田不許私相傳授,又開闢出不少荒地,所以人們日子越過越好。雖然家家小康,內中兩家頗有積蓄,但是全莊不問男女老少,都能吃苦耐勞,極少一人坐吃。
  平日義氣,又肯濟困扶危,這等難得的人家實在不願擾他,當時悄然而去,對方也未警覺。後來想起這兩處地方都有可疑之處,為了事忙,無暇及此,加以賊黨已去,一直不曾再來。孫尚友之父雖有可疑,真名也必隱去,就算以前有什惡跡,業已洗手多年,不應再究既往。當此朝代,像他這樣明白事理的人家已是少見,既不打算驚擾,何必多生枝節?事隔一年,早已不在心上,沒想到文嬰忽然提起,並還十分注重,打算避道而行。
  此女從小便是孤兒,據她所說以前隨師學藝,不曾遠出十里之處,直到去冬師父死後方來尋她大姨,山東更是連來帶去不滿半月,如何會與這兩處可疑之地有了關係?越想越覺奇怪,見南曼兩次探詢,文嬰均用言語岔開,笑說:「南妹,此時何必多言,前途再談不是一樣?」
  文嬰方答:「師兄、南妹不必多疑,早晚總會知道。」
  猛瞥見前面荒野中有火星一閃,相隔約在十丈以外,文嬰忙即低囑禁聲,跟著把手一比,想要跟蹤掩去。
  南曼低聲說道:「文妹,休看你本領高強,到底年輕,初涉江湖,你看這裡遍地冰雪寒林,地形險惡,景物荒涼,未了這一段連個人家俱都沒有,你說那三陽崗地方甚大,有一土溝人口便與附近大林坡相通,我們前月未落雪以前曾經來過,休說夭已二更左右,便是未下雪時,太陽只一偏西便不見有人影,此時如何會有火光?」
  話未說完,遙望前途寒林掩映中又有火星連閃兩閃,宛如飛星過渡,端的快極。
  當日天氣雖好,因在十月底邊,上面雖滿天寒星,下餘卻是一片漆黑,全仗雪光反映,三人又是練就目力才能辨路。這時西北風一陣緊似一陣,天氣也越發酷寒,有時一陣朔風過處,吹得沿途綴滿冰雪的寒林蕭騷亂響,宛如繁金碎玉交鳴如潮。因未戴有面具,只管功力深厚,那被西北風捲來的殘冰碎雪做一大蓬撲向臉上,照樣也是冷得難耐。
  如換常人,此時此地早已凍僵倒地,哪裡還能衝風急馳?只為少年好勝,當著初見的人誰都不肯說出一個冷字。地面崎嶇不平,險滑已極,上來又是越野而行,鐵、南二人以前雖曾往來幾次,那條道路已被積雪掩蔽,先是有心避開,後是看不出來,文嬰更是路生,心中有事,只想避人,專選林木較稀之處穿過,迎風說笑,均未想到走上以前往來那條道路走起來方便得多。
  及至火光初現,還未覺得那是道路,等到未了兩次發現,方始看出那團火光貼著地面三四尺凌空而駛,其急如飛,晃眼便由側面做一弧形繞向前面,比三人要快得多。心想:憑我們的腳程輕功常人決追不上,就說冰雪崎嶇,迎風而進,又在互相說笑,遇到風力太大,內中夾著大量冰雪,逼得人氣喘不轉還要側身倒立,風過再走,或是背風倒退而行,比起平日也慢得多,此人和我差不多同一方向,也不應在我們稍一停立觀望之際便被搶向前面。如是仇敵,決非弱者,單運輕功先就比他不過,這高本領的人,下山以來還是第一次遇到,豈非奇事?
  正低聲談論間,前途火光又現,相隔雖遠一些,卻比先前慢了不少。鐵笛子首先醒悟,忙即低喝:「此人可疑,並且還是兩個,我已想起他所行之處乃是一條坡道,我們由斜裡穿過只十餘丈便可走上平地。昔年由華家嶺起身時曾見人腳踏雪裡快,坐了雪橇滑雪而馳,真個比飛還快。
  「你看先那一點火光宛如流星過渡,快得出奇,此人腳下定必踏有雪具,半夜三更,飛馳在冰雪山野之中,就非仇敵也非常人。既然相遇,我們沿途說笑,他在後面,下風聽去難免警覺,前途不遠往左一轉便是我所說小村,黑雕就在當地隱藏,必已先到,我們逆風而行,冷還好受,隨風而來的冰雪卻真討厭,快將面具套上,索性追將上去,就是未穿雪具,沒有他快,走上人行道路也好得多。」
  文嬰聞言,方一遲疑,遙望前途果是兩點火星,業已會合,彷彿一個正在前途相待,各用火光發出信息,剛一見面火光立隱,更不再見。由斜刺裡趕去至多二三十丈光景,照對方這樣快法,除卻有意相待,蹤跡已泄,想避也避不開,否則決追不上,何況此時,又有一點耽擱,低聲笑諾,自將面具取出套上。那特製皮套加上風鏡越發風雨不透,二次衝風前進,果然容易得多。
  三人均覺方才防人看破,未戴面具,白受許多寒風冰雪侵襲,忘了深夜之間怎會有人,結果發現兩人,反要戴上,豈不可笑?南曼開口想說,被文嬰拉手止住,由斜刺裡橫斷過去,路更險滑,中間還隔著一道河溝。三人急於追趕,那兩個持燈飛馳的人過時由一陡崖上面急駛而下,等到發現前途有一深溝,人已快到邊上。總算南曼在前,首先警覺,本領又高,忙將雙腳朝崖口邊上,用力一蹬,施展輕功斜飛而下。
  鐵、晏二人聞得前面驚呼,也自警覺,一同縱落,飛馳過去才得無事。否則以三人的功力,雖不至於送命,事出意外,走得正急,失足輕傷也所難免。
  再往前兩三丈便到正路,鐵笛子笑說:「方才好險。」文嬰接口道:「險倒無關,倒是南姊過時喊了一聲,恐怕已被前面兩人聽去,我們還要仔細一點才好。」
  鐵、南二人均黨文嬰非但本領甚高,別的也必來得,否則這樣美貌的少女,師父決不許其一人下山隨意往來江湖之上。就說女扮男裝,聲音笑貌到底不同,稍微留心的人仍可看出,便她本人也是十分自信,心高好勝,老想人前顯耀。
  自從上路之後偏是這樣顧忌,彷彿前有大敵,隨時隨地均在戒備,惟恐狹路相逢,被人看破神氣。開頭疑她來路途中吃了人家的虧,雖然逃避得快,未遭毒手,事後想起卻是膽寒。也許敵人力強勢盛,雖有三人合力也非敵手,恨不能趕緊將那難關闖過,才會這樣謹慎小心。
  後來仔細查聽她的口氣卻又不像,並非怯敵,偏又怕人看破,實在不解,問她又不肯說,聞言剛把南曼一拉,不令多問,文嬰已自看出,笑道:「二位哥哥姊姊莫當我是真個怕什敵人,這裡面暫時實有說不出的苦楚,到了前途自知底細。我也不會隱瞞,萬一途中遇見可疑人物,還望暫勿動手,由小妹上前問明底細再作道理。
  「我知師兄南姊身邊帶有兩種信號,一是師父特製角哨,一是各式旗花和那燈筒,這兩樣東西由新桃源來時崔師姊曾經交我帶在身旁,以防萬一之用。如其有人將我引開,請不要跟去。來人我也未必相識,如有不測,我將這兩種信號隨便發動,再往應援也不為遲。照此行事我便可以交待過去,不致違背師恩遺命,負人之托了。」
  鐵、南二人一聽,料知此與乃師有關,回憶昔年文嬰之母黑衣女俠晏瑰之妹晏霜娥的身世經歷,便明白了幾分,文嬰從的又是母姓,全都醒悟。
  這類事對方不說自然不便多問,剛剛同聲笑答:「我們怎會多心,必照文妹所說行事,但是人心險詐,我們強仇大敵又多,請文妹多留點心便了。」
  文嬰聞言方答:「師兄師姊真好,其實我也不想瞞人,不過暫時還有礙口之處而已。」
  話未說完,忽聽來路一株大樹後有人笑說:「人家都走遠了,還不快追!」三人一聽語聲來自下風一面,說得這麼真切,又是一個女子口音,大驚回顧,只見來路林中暗影裡有一黑影,略閃不見,對方動作極快,自己又正向前急馳,一來一去相隔越遠,照那人的身法決難追上,方想,又遇見一個腳程快的,遙往前面又有火星出現,連閃兩閃。
  三人聽出身後那人不似懷有惡意,文嬰又想起昨夜所遇異人,越發心急,見鐵、南二人還在遲疑,忙道:「小妹現在想起一事,左右兩難,如其所料不差,仍以見他為是,否則這位老前輩不會暗中跟來向我提醒。這便是昨夜所遇那位異人的口音,方才兩點火光定是那兩個該死的賊子,非但不想避他,最好就勢除去,多少也可出口惡氣,請快追吧,能夠追上才好呢。」
  說時遙望前途,火星明滅閃動,這次竟不再隱,只是一前一後相隔頗遠,內中一處並還偏向道旁林野之中,彷彿立定相待神氣。
  文嬰氣道:「此時我已想起,定是昨夜異人所說那兩個萬惡的狗賊無疑。我真粗心,只願防備孫莊那人看破,忘了這兩賊的外號。師兄說他腳穿雪具,一點不差,想是我在孫莊露了形藏,不知怎會被他曉得,暗中掩來,尾隨在我們身後。照此情勢,我們蹤跡早被看破,正不知何故,見人之後不敢對面,又自溜走,想不出個道理。
  「這時忽在前面相待,多半誘敵之計。這兩個仇敵雖只昨夜聽說,不曾見過,只知他那本領和現在所用雙地煞、小流星的外號和那一手毒藥暗器,但他父母師長均是兇人,行蹤尤為詭秘。既然停步相待,必有拿手,我們還要留點神呢。」
  說時三人業已順坡而下,一路飛馳,看出最前面一點火星似往後面會合,飛馳上一段忽然不見,最近的一點仍在原處閃動,但是前往決非正路,偏在道側,相隔還有七八丈。
  文嬰因仙人掌又重又大,解開應用比較費事,業早取出,分持手內,包袱斜掛肩上,心情也頗緊張。方說:「這廝毒藥暗器厲害,師兄師姊兵器怎不取出?前面就到,我們走慢一點,天黑路滑,莫要上他的當。」
  鐵笛子到底久經大敵,途中留神,看出側面肢陀起伏,不像有什平地,二女幾次想要穿近,由斜刺裡穿過,均被攔住,說:「如非有這一片斜坡,黑地裡我也想它不起。這一帶原是一片亂葬岡,肢陀最多,決非用武之地,就有埋伏也不應設在那裡,我們並不怕他暗算,只防受他愚弄,等我看準形勢再定。」
  二女只得罷了,及至趕到當地,和那火星停處已成平行,文嬰又想改道縱去,鐵、南二人剛同走不幾步,南曼方說:「這火光如何不見閃動,與方才所見不同,莫非人溜了吧?」
  鐵笛子已將二女攔住,接口笑道:「文妹且慢,我們上了狗賊的當了。此是疑兵之計,人早離開,只為來路一面林木較多,地勢傾斜,我們走得太急,隔著大片疏林,天又有風,彷彿燈光不住閃動明滅,其實在火光初出現時賊黨業已逃走,有心叫我們多走冤枉路,以防追上。風勢一止,他放在那裡的燈光自然不再閃動,你如不信,無須往看,相隔五六丈我用一個雪團便可打滅,有無賊黨埋伏就知道了。」
  二女還在將信將疑,鐵笛子的手法本是百發百中,打得又遠又准,早將地上積雪抓起一團捏緊,搶前兩步猛力擲將過去,火光立被打滅。又連拋擲了兩團,笑罵道:「這廝真個可惡,前面雖無埋伏,路卻險滑已極,還隔著兩條雪溝,他逃也罷,還要巧使我們多費點事,真個可惡。我料這廝也許由大王墳附近便在暗中尾隨了來,照此情勢理應一場惡鬥,不知怎會費了許多事,冒著寒風尾隨奔馳了這一大段,雙方還未對面便自溜走,莫是文妹所說那位前輩異人突然現身將他嚇走了吧?」
  文嬰想起乃師臨終所交的那張遺囑,早就悲憤填胸,只是不曾露出,聞言雖覺有理,仍不死心,仗著貼身皮衣刀劍不透,只將兩眼風鏡護住便可無害,手中仙人掌又是專防鏢弩之類的利器,正和南曼商量,欲往察看。
  鐵笛子見她先前怕人看出,忽又如此激昂,知道方才所料不差,笑說:「要去都去,看那燈火是否特製也好。」
  忽見前面似有火光映照,心疑敵人還有埋伏,恰巧旁邊有一雪堆頗高,縱身上前一看,不禁好笑起來。二女也自趕上。原來前面對頭懸燈之處乃是一株枯樹,禿乾枯枝本來雪積不住,再被狂風一吹,上面積雪多半吹落,下面又是一片凹崖,崖腳空著一大片,點雪俱無,卻有不少枯草,堆在凹中,離開上面深達丈許。
  土溝甚寬,逃賊的燈便掛在樹上,相隔太遠,雖只見到一點火光,內裡想是油膏所制燈蕊。火力甚強,被雪團打落下去。恰巧墜在下面那片枯草之上,當時引著,燈筒中的油膏也被火燒熔,於是將崖腳未被雪壓的一片枯草全數點燃,崖上下全被照亮,哪有人影!
  二女方覺鐵笛子所料不差,忽然遙望天邊似有豆大兩粒火星,又似前後會合,互相閃得一閃更不再見,料知賊已逃遠,這樣黑天雪地決難追上,再用燈筒照見二賊所過之處,均留有兩條雪痕撬印,內中一條正是去往懸燈之處,但是未走回路,一算途向,與前途準備投宿的黃茅村一在正南、一在西北,略一商計也就拉倒。
  晏文嬰先未想到平日時刻在念的深仇大敵會在這裡狹路相逢,如其事前得知,稍微留意,便不致被他滑脫。再一想起昨夜那位前輩異人曾說,雙地煞、小流星就要尋你,殺母之仇遇時不可放過,更要留神狗男女的凶毒,不與鐵、南二人相見同行同止不可上路之言,一時疏忽,只顧防那另外兩人,意將此事忘個乾淨。
  從來機警仔細,竟會這樣粗心大意,越想越恨,無奈仇敵業已逃遠,為了天黑路滑,走了半夜才只四五十里,彼此都有一點饑渴,就是不尋宿處,也要覓地飲食。鐵、南二人看出她悶悶不樂,再一勸解也就罷了。
  鐵笛子隨將燈筒取出,朝西南方空中亮了幾亮。文嬰知是招呼黑雕的信號,忙說:「聽大姨說,此雕天山特產,從小便經恩師和師兄師姊豢養訓練,非但猛惡靈警,目力更強,能在黑暗之中察看地上動靜,更能隱身高空暗雲之中,連經許多時刻飛翔不倦。我們雖與狗男女去向相反,相隔並不甚遠,此雕空中飛行晃眼追上,它又深通靈性,能夠分辨敵人,師兄可否將它喊下,請它代小妹察看仇人蹤跡麼?」
  鐵、南二人笑道:「我們心意也是如此。可惜二賊去路相反,天又大黑,不知是否藏起。只要前途沒有二賊藏身之處,此雕必能尋見。」
  三人正說之間,遙聞空中起了極輕微的異聲,南曼笑說:「大黑來了。」
  文嬰抬頭一看,西南方高空中似有兩點金星同時隱現,南曼業已搶過鐵笛子手中燈筒朝那金星來路晃了兩晃,異聲立止,緊跟著星光也自隱去,方想,此是雕的雙目,聽說此鳥金眼電射,約有小酒杯大小,夜間更亮,老遠都能望見,此時相隔越近,飛得又快,如何反看不出?
  猛瞥見南曼一聲低哨,縱身一躍兩丈搶上前去,同時目光到處,一片黑雲已由暗影中自空飛墜,正朝南曼當頭壓下,跟著又聽一聲低嘯,與方才所聞異聲相同,知已降落,忙和鐵笛子趕將過去。還未近前,忽見兩團金光遠射數尺,正對自己一面,地上立現兩團亮光,同時看出南曼左膀叉腰而立,那只半人多高的金眼大黑雕正停在她時環之上,南曼手伸腰間糧袋之中,正將方才向鐵笛子討去的乾肉塊取出,拋向雕的口裡。
  見面一問,才知那雕靈警非常,因其身形高大,飛將起來兩翅橫寬,長達丈許,知道主人不願它驚人耳目,又恐無意之中受了仇敵獵人的暗算侵害,目光又強,所以飛行起來,除卻現身應敵,全部高升雲空。就是夜間接到主人信號,由空降落,老遠望見翔空飛來,快要臨近,也是先作低嘯,然後看準地方,雙目微閉,將目光隱去,方始和箭一般,兩翼一收,朝著主人這面飛投下來。
  自從鐵、南二俠二次下山帶它出來,五六年內常人誰也不曾見到它的真相,也尋不到它的蹤跡。鐵、南二人所發信號又是附近有敵的表示,所以來得更是隱秘神速。文嬰先雖聽說,還不知道如此靈巧,見它顧盼之間那麼威猛,對這兩個主人固是親熱已極,便是自己和它才只第一次對面,也是那麼馴善,試探著稍微撫摸它的毛羽,竟將雕頭伸出,朝自己胸前挨蹭,表示親熱。
  及至討了兩塊肉去喂它,也是先用它那鐵嘴的尖噙去,到了口裡方始仰頭大嚼,輕得使人無覺。那兩條短腿真和小樹幹一樣,又粗又壯,握將上去其堅如鐵。兩隻鋼爪比人手還大得多,伸手一試爪尖鋒利如鉤。這時輕輕虛抓在主人時彎之上,動作之間仔細已極,彷彿惟恐傷人神氣,不由又驚又愛,贊不絕口,笑問二人:「見了別的同伴是否如此?我和它初次相見,這樣威猛之物怎會這樣親熱馴善?」
  南曼見她拿著燈筒照了又照,處處顯得天真稚氣,笑答:「文妹,你只當是此時初見,哪知這東西心靈眼尖,當你日裡動手時它早看出你的來歷,你又戴了面具,拿了仙人掌,當然一見而知是我們的至好姊妹,你又那麼愛它,自更和你親熱了。」
  說時,那雕已將肉塊吃了不少。鐵笛子笑說:「你那一袋於糧,昨夜南妹業已失去,且到前面為你想法,或是把我們的於糧分些與你。方才還有兩個敵人要你去查探呢。」
  說罷朝著西北方打了一陣手勢,又指了兩指,南曼左膀一抬,那雕立時就勢騰起一丈多高,方將兩翅展開,略一閃動,便自沖霄而起,晃眼直上高空,方始露出兩點豆大星光。文嬰估計離地已高,正在連聲奪取贊,那兩點星光忽然由大而小,再一轉眼便自不見。
  初飛起時滿地風聲,扇得附近一株大樹上面的冰雪嘩嘩亂響,所有枝柯一齊震撼,殘冰碎雪飛舞如雨,聲勢甚是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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