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迎面打來的飛刀
原來趙三元的岳父只有一子二女,因其舞弄刀筆,坑人太多,乃子剛剛娶妻,便被仇家暗殺,剩下一個遺腹的孫子,又是殘廢。長女嫁與三元。次女嫁了一個土財主,人最怕事,決不敢爭岳家產業。三元常想,內姪是個六根不全的廢物,連話都說不清,決非自己對手。
乃妻在家時便掌大權,所有田產俱都明白。乃岳年老多病,已過六十,看去不過三數年的壽命,這許多財產本來就是囊中之物,一向關心,做夢也未想到像他這樣一個素來隱秘、暗藏春色的小財主也會被那影無雙光顧。
最可氣是聽丁虎說,下手就在前日夜裡,正是自己聽那事主老管家說起主家鬧賊,回衙報信不久的事,伍明那麼奸狡多謀的人,不知對頭用什方法,竟被製得百依百隨,樣樣屈服,非但現成金銀全被搜光,連準備過年買年貨的銀子也被取走。所有發印子錢的小折子也被燒掉,並還限在十天之內要獻出好幾千兩銀子作為濟貧之用,租糧已不許再收,迫令自行出面將所有田地分給原做佃戶長工和各地窮苦的人。
丁家遠在月初便曾受到對頭救濟,因其平日勤苦,還比別人多得了一份,但非取自伍家,直到今日對頭命人兩次送信方始得知。第一次僅說二捕要來,以及乃岳伍明受制經過。第二次竟說,伍明這樣惡人居然回頭是岸,照他所說行事,心口如一,不曾懷恨,為此將他那日鬧鬼所罰三千銀子免掉。
念其無錢度歲,倉中存糧又不許其出售,特令兩家佃戶借交租為名送還他一點銀子。知道二捕要來,正好轉令帶去等情。
對方分明借此示威,要他好受,想起岳家那許多財產業已成了囊中之物,只為一時貪功討好,得到飛賊消息去向本官告密,不料當夜就給他看顏色。想起多年盛名,不禁愧憤交加,又是膽寒,又是恨毒。
見畢貴也是面容獰厲,坐立不安,料知他平日比自己還要招搖愛財,做了十多年班頭,表面的財產比自己還多。既是紐扣紐拌,對頭當然不會放過,想必也在愁急憤怒。只奇怪濟南城關內外地方不小,就是那日夜裡適逢其會,被對頭撞見,暗中尾隨,算他同黨真有七個,分途行事,也決不能知道得這樣清楚,相隔老遠的地方竟會同時下手,莫非真個神通廣大,會什分身法不成?
想了一想,方覺自己見事則迷,畢貴更是粗心,全沒想到敵暗我明,大量窮人都受過好處,成了他的黨羽,休看丁氏父子忠厚老實,此時照樣動他不得,不是暗中示意勉強止住,幾乎又向丁虎發威恐嚇,真個混蛋!
便自己也是見事則迷,眼放著一個事主是岳家骨肉之親,怎麼也不能夠偏向對頭。既知此事便該立時起身,前往打聽,還呆在這裡和這些表面恭敬、暗中偏向敵人的老小雜種有什說頭?
剛要起立作別,忽聽來路穿堂腳步之聲甚急,並有男女喝問,甚是紛亂。二捕心疑發生變故,畢貴更是情急,隨手將丁虎往旁一推,手中暗握兵器,急匆匆搶先拉開風門便往外趕,來人也恰跑到,兩下差一點撞個滿懷。
丁氏父子還在相顧驚疑,二捕業已看清來人乃是畢貴的內姪陳武,進門只朝趙三元請安,叫了一聲「老大伯」,連主人也不及招呼,便氣急敗壞說道:「昨日夜裡家中鬧賊,把所有現銀全數拿去,並還留刀留柬,要姑父把存在別處的銀子放在家中,等他來拿。
「最氣人是姑母竟不許我聲張,我越想越有氣,天剛一明便往衙門尋你,恐大家知道不好看相,打算和姑爹大伯商量之後再定,誰知他們說是人已出門訪案,走往北關鄉下,因不知道准地方,天氣又冷,所遇熟人太少,朝人打聽都說未見。趕了幾處村鎮,連飯都顧不得吃,一直沒有問出蹤跡。
「飛賊留的柬帖注明今夜必須要先交他五百兩銀子,姑母十分憂急,照她本意,也只叫我快尋姑父回去,並無報案之意,行時還說,無論如何也將銀子帶回才可無事,否則凶多吉少。班房中人又說,姑爹和大伯此行須兩三日才回,行蹤無定,我正心急,肚皮又餓,無意之中到一小飯館裡想把肚子吃飽再去打聽,誰知遇見一個矮子……」
畢貴出口忙問:「那矮子什麼長相?」
趙三元素來陰沉,料知這位飛賊俠盜業已公然和公門中人作對,看神氣事情非要鬧大不可,既惜財,又惜名,正急得心都要抖,聞言瞪了他一眼,冷笑道:「你等他說完再問不是一樣,忙些什麼!」
畢貴知道三元只一冷笑便無好意,自己鬥他不過,永遠做下手,只得忍住。
陳武接口說道:「那矮子穿著一身舊上布衣服,這樣冷天,穿得那樣單薄,好像兩三件裌衣套在一起,身上沒有一兩棉花,人卻精神。衣服雖舊,洗得也極乾淨,像個外來朝山的窮香客,一個人在那裡吃餅,說早來正在吃飯,進來兩條惡狗,看著難過,賭氣走開,沒有吃飽。
「也是剛剛進門,想找補一頓點心。穿得那麼窮,人卻大方,要了兩整個鍋餅,有小圓桌面那麼大,自己只吃了一小塊,就點醃菜和兩塊驢肉,多下的全送給隨後走進的四個半大的窮孩子,還向櫃上要了兩斤鹵牛肉交他帶走,共總花了三百多文。他連酒算上不到十文,下餘都是為人花的。如說朝山香客,不應動那葷酒。如說隱名善士,他那褡褳袋裡共只這三百多文,全數送了人家,又未帶什行李包袱。所穿衣服舊得都褪了色。
「這時吃客不多,我無意中向掌櫃打聽可曾見到姑父,他先不理,臨去才和我說:你打聽那兩人今早曾在白泉居和對頭相見,談得頂有意思,可往那裡打聽,必能尋見。
「當時不曾理會,匆匆吃完,正要起身,忽然想起此人外路口音,貌相清秀,如非臉上多了一塊紫瘢,耳朵沒有針眼,聽那說話簡直像個女子。他和姑父大伯素昧平生,我又不曾說明裝束年貌,他怎知道白泉居所遇便是我尋的人?他那走路在我們學過幾天的人眼裡也覺異樣,這麼厚的冰雪泥污,從頭到腳會有那麼乾淨,休說鞋幫,連鞋底上都沒沾著一點乾雪,心中一動,忙即追出。
「共總幾句話的工夫,我連酒菜賬都未開發便趕出去,兩頭細看,竟不見他影跡。只有兩個本地人走過,均說不曾留心,沒有見到。猛想起姑母所遇飛賊是個女音蒙面一身黑的矮子,回憶所說許多可疑,忙往三里河追來。到了白泉居一問,果有此事。餘掌櫃並說,姑父大伯剛由前村回來,現在丁家。因我不大來此,走進太急,戴有風帽,他們認不出來,爭論了兩句,好在不是外人。我看這傢伙實在扎手,還要想個主意才好。」
二捕聽完,畢貴比三元更愛財,平日出外辦案子,都是三元一人掏錢,得了好處照樣平分,不知三元另有打算,以為老友大方,老讓他沾光,心計本領又差,所以平日俯首聽命,受點氣也是過後便完,想不到多少年來費心費力所積蓄的金銀,竟被對頭一掃而光。
乃妻馬翠鳳原是一個犯了案的女賊,被他設法救出,成了夫妻,本領不弱,人更潑悍,怎會受制飛賊,這樣聽話?好生不解。當時氣得手腳冰涼,因被三元止住,不便發作,忍氣細問矮子形貌,與前見二矮衣服身材全都相同,連口氣神情也差不多,面貌卻不一樣,臉上只有半巴掌大一塊紫掇,面白如玉,二目有神,非但不曾弔著眼皮,如由側面看去簡直是個二十多歲的美少年,哪似前見二矮醜怪?
二捕料知對頭黨羽甚多,內中還有女扮男裝的同黨,這等行徑分明將臉撕破,公然為敵,事非鬧大不可。最痛心是自己不過奉行公事,與他無仇無怨,竟會下這辣手,上來也把現成的錢財差不多全數取走。這還是下馬威,將來如何尚不可知,越想越恨毒。暗忖:人無害虎心,虎有傷人意,既是這等欺人大甚,連我們身上的肉也要割去,轉向窮人討好,豁出性命不要也必與你對拼到底!
心中咒罵,表面卻不露出,彼此心照,也不商量,便向主人告辭。丁氏父子當然賠著笑臉說了幾句挽留的話,恭恭敬敬送將出去。二捕心中有事,現出本相,並未理睬,便同起身。
丁虎掩身偷看,見三人走出不遠,陳武湊在二捕中間低聲說了兩句,回頭看了一眼,心方一動,忽聽身後笑道:「你快回去,假裝不知,只說那兩隻雞是為款待他們的,沒有得吃可惜,無論何事裝不知道。」
丁虎回顧,正是半月前老父上吊被他救活送回,從此轉入佳境,為了老父本分膽小,又恐招搖,不肯帶了全家老小往白泉居吃那一頓預先犒勞的酒肉,改在家中飲食,並請恩人同吃,方才又來送信說二捕就要尋到的黑衣恩人,忙答:「恩人,事情已完,這樣冷天,怎不到北屋裡去暖和一會,吃碗熱茶?」
話未說完,那頭戴面具、週身皮衣裹緊、形如鬼怪的異人已接口笑道:「快些回屋,不要管我,夜來自會擾你這兩隻肥雞。轉眼就有人來,不要再往外面張望,我先到隔壁人家等候,有什事情你也不必送信,我自會來應付。雖然不怕,你父子是本地方人,也不要得罪他們。」
說罷黑影一閃,已往北屋那面馳去,穿堂黑暗,看不甚清。
丁虎借著關門探頭一看,二捕業已走遠,並未回顧。陳武不知何往,以為三人貼著南面行走,被人家屋角擋住。路上並無其他行人,不像有事光景。但知這位翼人影無雙料事如神,決不會差,便照所說匆匆關好街門,回到北屋,一問家人,說方才似見窗外黑影一晃,追出人已不見,料知人已縱往隔壁。
暗忖:這位恩人真個奇怪,他雖口口聲聲說他並無奇處,和常人一樣,不過戲法變得巧妙,武功較高,最重要還是他能得到許多老百姓相助,遍地都是他的幫手,聲東擊西,忽南忽北,故意顯出許多奇跡,增加他的威勢,其實人還是人,並不會什法術,不過事情未完,不能露底,將來西洋鏡拆穿,大家只有好笑等語,但他這身功夫先就少有。
最奇是每次所見明是一人,只聲音有時不同,不知怎的竟會同時在兩個地方出現,再不便是剛剛見他換了一副貌相,和常人一樣出現,轉眼之間又是那身緊貼身上的奇怪裝束,便是穿在裡面,當時脫下也無如此快法,實在想不出個道理。問他是一是二也不肯說。
人都說他會分身法,如穿尋常衣服,往往兩個矮子同時出現,今早白泉居便是兩個,但這類事見到的人極少,也許形貌改過,混在人叢之中看不出來。
這兩個狗班頭平日口甜心苦,我父子全家受欺吃苦已有多年,不過老父人太忠厚,無論費了多少心血,全被搜刮了去,只是自怨命苦,還不許我懷恨,以防闖禍。每次眼見全家辛苦勤儉所得,算計當年可有一點積蓄,都被趙三元這老狗娘養的先嚇後哄,全數取走,還要向人賣好,實在生氣,想不到他們也有今日,這等大快人心,就是為此吃上兩月官司也是值得,何況照恩人那樣說法,他決不敢。
濟南府的窮人都和恩人通氣,他捉得了那許多不成?憑本領也辦不到,怕他作什!心中尋思,一面又將影無雙的話偷偷告知家人,令其留意,一面互相談說,假裝心痛那兩隻肥雞平白耗費,二位班頭並未吃到,過日再來拿什麼待承人家的話。方想聽恩人口氣,這三個狗娘養的許還要回來生事,我們關著門說假話,他就在街門外面偷聽也聽不出一句,這是什麼緣故?
猛瞥見紙窗外面廊柱後似有人影一閃,街門已然關緊,二捕回來必要叩門,少年心性,還當是影無雙回轉,忽然想起方才囑咐的話,心中一動,便未起立,暗罵:「兔蛋還會翻牆過來不成?」
忽聽三甲「噫」了一聲道:「火盆旁邊怎會多了一副風鏡,記得二位班頭進來未戴風鏡,這是哪裡來的?」
丁虎回憶前情,猛觸靈機,當時醒悟,故意將背朝外,先把嘴往門外一咧,使一眼色接口答道:「畢老班頭那位內姪少爺看去人真精明,進門時手上拿著風帽,神情慌張,走前曾見他在此烘手,一定是他烤火時忘記在此。這兩隻肥雞爹爹專為養來請這二位班頭,沒有請上,少時吃了爹也是難過,要念叨好幾天,聽了實在心煩。
「那位周濟我們的怪人無名無姓,來去無蹤,也不知他住處,又不肯和人多說話,轉眼便自飛走,更不肯吃我們的東西,否則轉請他吃一頓也算回他一個小人情,偏是尋他不到。要和今年夏天一樣做成熏雞也好攜帶,娘把它切碎,燉了一大鍋,湯湯水水的無法與人送去。
「再說人家正在心煩,不知我們和他一樣,雖得到兩次週濟,見過兩次,什麼也不曉得,未一次沒有穿那黑衣,不是臨走看出,還當是另一個人。就這樣,他那相貌打扮也和眾人所見無一相同,叫我父子怎麼說法?像這樣高矮胖瘦隨意變化,還能分身化形的怪人,如何能與為敵。
「方才見爹爹為好談說了幾句實話,二位班頭也許還多了心,說我們幫著人家,他全不想我們本鄉本土,公門中的老爺誰敢得罪?這位怪人英雄無故周濟,又有那高本領,誰也感激佩服,無奈他就多待我們好,遲早不免一走,誰還沒有一點防後的心思,怎敢欺騙官人找苦頭吃。
「便是這位影大爺也說,他不令我們百姓知他來蹤去跡,也是為恐我們受他連累之故,他如怕人也不會那樣做法,誰一打算尋他,他就搶先尋上門去,給他顏色看了。照方才來人所說,我真替二位班頭擔心,再不放手恐怕還討厭呢。」
丁虎說著說著,假裝有些驚覺,把頭一偏,剛問:「外面是誰?」
一條人影業已推門走進,正是陳武去而復轉,丁氏父子連忙賠笑起迎,張羅茶水,三甲並問丁虎:「大門怎未關好?」
陳武笑道:「我見天氣太冷,想要回取風鏡,恐你父子出進費事,恰巧道旁人家竹籬有一大缺口,又沒有人,我聽姑父說過這裡地勢,人家前面是土房,後面都是一些空地菜園和柴草堆,極容易走,特地繞將過來。誰知風大路滑,幾乎絆倒了兩次,你們不必客套,改日再見吧。」說罷拿起風鏡要走。
剛一轉身,猛覺眼前寒光一閃。
陳武從小便隨這位填房的姑母學了一身本領,甚是自負,又倚仗畢貴班頭的勢力橫行鄉里,兇暴非常。畢貴因三元常時警告,屢次管教,均因後妻潑悍,愛這兩個前房的內姪,非但袒護,並將陳武和乃兄陳文留居在家傳授武藝,代管產業。因自身中年無子,曾有過繼之念,這兩弟兄又頗能幹,手底來得,乃妻再一縱容越發膽大。
當早依了畢妻馬翠風,本想敵人厲害,不是對手,後經密計,雖只命他暗中報信,並還囑咐不要張揚,陳武卻是心粗氣壯,覺著二捕名震山東,決不吃這一套,飛賊欺人太甚,這等膽大妄為從來所無,越想越恨,哪知什麼利害輕重,抱著一身勇氣冒失尋來。
因二捕不曾述說經過,雖聽畢妻警告,見人以後心膽立壯,仍不知道利害,人又奸狡,走前看出主人全家聽說自己失盜若無其事,再一想起白泉居余富所說的一點勸告和二捕走前口氣,心想,他們出來訪案,怎會來到丁家,知道二捕心思不會白用,當時賣弄鬼聰明,借裝烤火,暗將風鏡留下,打算去而復轉,借題窺探,故意逞能,照平日所聞訪案之法著一閒棋,並拿不准。
到了路上,四顧無人,朝二捕悄悄一說,不料正合心意,畢貴更是遷怒丁氏父子,恨不能由他身上尋出線索,趙三元更因失財心痛,見畢貴也遭損失,同病相憐,有點沉不住氣,又覺陳武無名小卒,丟人無妨,萬一因此一來窺破隱秘,豈非快事?
何況客還未到,主人先就殺雞備酒,開門迎出,說話神情全都可疑,對頭多一半和主人串通,隱在暗處,此舉出其不意,就被說破也有理說,對方這高本領,決不致與一無名後生為難,越想越對心思。暗中留意,街上冷清清的,只有三個土人拱肩縮背,帶著一身寒相,頭也不抬,往回急趕,業已回到各人家裡,無論如何不會被人聽去,忙低聲指示機宜,故意貼著南牆急走,卻令陳武由人家竹籬內縱進,繞往丁家房後窺探。
陳武年輕好勝,開頭十分得意,又知人都畏寒,守在屋內,房後一帶都是積雪鋪滿的荒地和蓋著蘆簾的白菜地,連過三四家人的後園均未見人,心想趙老頭真個心多,硬說這裡窮人都是賊黨,最好不要被人看破。如其遇人還要照他所說回答,這前後二十多家園地都被冰雪佈滿,哪有絲毫人影?
正在邊想邊照趙三元所說貼著沿途草堆豬圈輕悄悄掩將過去,忽聽身後有人說話,偏頭側顧,乃是一個老婆子,背朝自己正在罵豬罵狗,並未被其看見,相隔也遠,心正好笑,猛覺腳底一絆,一個立足不穩,連衝撲出去一兩丈,再一收不住勢就此滑跌了一跤。
起身一看,罵豬的老婆子業已回屋,相隔六七家還有一個老漢出取柴草,也剛走回。細一察看,原來所過之處是片斜坡,腳底一根粗樹枝半段凍埋冰雪之中,半段露在外面,方才聞聲回顧,分了心神,走得太急了些,腳底又滑,絆了一下,連那樹枝也被踢飛,灑了一地於雪,不是身強力壯,學會武功,人非受傷不可,就這樣,一隻皮手套也被擦破。
陳武方在暗罵:「這老乞婆該死,好端端罵什豬狗,害小爺跌了一跤。不是趙老頭再三囑咐,不揍你一頓才怪,真他奶奶的叫人生氣!」
哪知念頭還未轉完,腳底又絆了一下,總算看出冰雪太滑,沒有跌倒,一看又是一根樹枝,身旁恰是一座草堆,心中生疑,和捉迷藏一般兩面張望了兩次,哪有人影,斷定自不小心,這一來加了仔細。
前途只剩五六家便是丁家後屋,隔壁也有一人剛剛轉身,這三起人均未發現自己,一路留心,轉眼趕到,總算不曾再跌,側身貼著廊柱,隔著紙窗朝裡偷聽,一面輕輕整理衣服,方覺室中笑語談論毫無可疑,所說也近情理,白來一趟,還跌了兩跤,心中失望,不知怎的被主人看破,只得就勢推門走進。
沒想到剛要走出,敵人便顯顏色,休說陳武,便是久經大敵的二捕驟出不意也避不開,剛「噯」的一聲驚呼,蒲刺一響,頭上皮風帽已被敵人暗器打中,同時覺著面前癢蘇蘇有一條白影飄動,當時嚇得往後倒退,取下一看,乃是一把小尖刀,刀柄上附著三指來寬一張紙條,側顧丁虎口角間好似帶有一絲笑容,表面卻在假裝驚惶。
自覺丟人,驚魂乍定,怒火重又上撞,一聲大喝。回手拔出身邊暗藏的鐵尺便往外追,耳聽丁氏父子連聲急呼:「這是影無雙,快些請回,不要惹他!」
丁三甲更郎得顫聲哀告:「請俠客爺憐念,不要累他受害!」
話還不曾聽清,目光到處,門外冰雪地上空蕩蕩的,哪有敵人影子?方想此刀迎面飛來,敵人必在對面,忽聽呼的一聲,眼前一暗,一股急風帶著一片墨雲由方才立處房頂上突然飛起,掠頂而過,上下相去不滿一丈,過時並有大篷碎雪殘冰當頭打下,所戴皮風帽已連刀摜落,吃那碎冰打得頭臉生疼,殘雪灑在頭頸裡面見熱化水,順背脊骨流下,再吃冷風一吹,裡外冰涼,驟出不意,又嚇了一大跳,那片墨雲業朝前面暗雲之中斜飛上去,這才看出那是從未見過的雕形怪鳥,丁氏全家老少又在後面同聲急喊,料知厲害,不是玩的。
少年好勝,又不知鳥便是敵人變化,還想怒罵,後經丁氏父於搶出勸說,問明對頭能變大烏飛騰,越發心驚,忍著氣憤回到屋中,取過紙條一看,上面都是警告之言,並有與二捕前途相見的話,帽子齊頭頂穿破一洞,頭髮刺斷了一大絡,稍差一點休想活命,刀之鋒利和敵人手法之准簡直少見。
因紙條上附有「此刀好好保存,還要親自取回」之言,又驚又急,料知前途有事發生,越想心越寒,惟恐落單,苦吃更大。冬日天短,黃昏已近,自己孤身一人,趙老頭那樣自負的人聽他口氣那麼膽怯,可知不是易與,還是趕緊追上他兩個,人多壯膽,免得受人暗算,丟了人還無處伸冤,便向丁氏父子恐嚇說:「此是要犯,方才的事不許聲張!」
丁虎見他剛嘗到滋味又在狐假虎威,倚勢欺人,不禁有氣,正想開口,忽聽門外哈哈笑罵:「小狗不要臉!」
陳武到底年輕,當著外人面子掛不住,二次怒吼開門縱出,手中鐵尺剛剛一揚,還未發話,彷彿瞥見一條小黑影由頭上往身後房頂飛過,未及回顧,又是一股急風自空飛墜,來勢更猛,目光到處,剛瞥見一團黑影帶著兩團金星星丸飛瀉當頭射到,暗道不好,心中一慌。
說時遲,那時快,就這轉眼之間,那東西業已到了頭上,相去數尺,想要閃避早已無及,就這眼前一黑,手中微震,頭上好似被什東西叼了一下,那股疾風已從頭上飄過,隨同黑影盤空直上,不由驚魂皆顫,剛嚇得喊了一聲「饒命」,待往門內逃進,丁氏父子業已驚呼趕出,向空跪拜求饒。
這才看出正是那只金眼大黑雕去而復轉,連鐵尺和皮帽全被抓走,呆了一呆,自覺無趣,只得把腳一頓,咬牙切齒,一言不發,轉身就走。因覺先兩次滑跌可疑,不敢再走後面,匆匆出門朝前趕去。丁氏父子見他狼狽奔馳,想起方才可恨情形,自在背後互相笑罵不提。
趙、畢二捕本在前面聽信,借故耽延,走並不快,一會便被陳武追上。二捕見他光著個頭,一頂新皮帽也丟掉,料知吃了苦頭,問知前情,越發心驚,只得仍說著昧心的話,腳底加急,先往西關畢家趕去。剛進二門,便見門框上插著一柄鐵尺,上面挑著一頂皮帽,連忙取下,面面相覷,誰也無話可說。
雙方雖是通家之好,為了當日變出非常,恐主人夫婦有什私話。畢、陳二人趕往內室,趙三元不曾跟進。
畢家傭人送茶走後暗付。「這樣神出鬼沒的人不先想法將他擋住,非但棋低一著步步皆輸,並且隨時隨地都要吃他苦頭。看神氣影無雙便未尾隨來此,也有同黨跟來。這裡離岳家甚近,畢氏夫妻還在內室爭論,也未讓客同進,必有難言之隱。彼此都是糟心時候,留在這裡也沒多少益處,反倒礙事,不如暗向敵人打一招呼,先往岳家探詢經過,少時見面再作商計。」
三元念頭一轉,走到階前,雙手一拱,朝上喝道:「朋友,追人不上一百步,我們素無仇怨,就說對你有什念頭,也是奉命差遣,概不由己,何況我們並未和你為難,實是仰慕心切,想見一面,你偏多心,我也無法。如蒙見諒,各不相犯,我們自己設法交待公事。
「真要逼人太甚,像你這樣俠義英雄決與尋常鼠竊狗偷不同,索性明張旗鼓分個高下,我們不行,還有至親好友,索性定日當面領教,好歹叫我們落個心服口服,只不要邪魔鬼道,無論多麼吃虧均無話說。要似閣下這樣神出鬼沒,一味暗算,連人家的親戚內眷你也光降示威,似乎不是英雄所為。
「能夠兩罷干戈最好,否則請你給我半個月的限期,由我請出朋友,各憑真實本領一分高下。我如得勝,自請閣下到案,憑著江湖義氣也必盡心照應。我們如其打敗,立時甘拜下風,從此不再吃這碗公門飯,哪怕身受官刑也不提閣下一字,你看如何?」
畢貴雖是公家差役,住房不大,也有前後兩個院落,陳設富麗,差一點的鄉下土財主都沒有他考究,並還用了兩個丫環和三個伙計,回得家來照樣也是一樣官家氣派,不知道的人決不知他是個差人頭子。
趙三元剛把話說完,忽聽身後腳步之聲,回頭一看正是畢氏夫妻,神情驚惶,料知沒有好事,未及動問,畢妻馬翠鳳已急呼:「大哥,我們最好認輸,不要說了。方才你二弟也曾和我爭論,他那樣善財難捨也都被我說動,準備日內便要設法向本官告退,不吃這碗公門飯。
「錢財失去不相干,留得青山才有柴燒,老大哥千萬想開一點。實不相瞞,你弟妹從小便在江湖上鬼混,自家本領雖然有限,什麼樣人沒有見過,像這樣劍俠中人還是第一次遇到,我們再加一百倍也不是他對手。
「再說人家所作所為也真令人佩服,本領如此高強,又精劍術。昨夜來時我先不服,還未真個動手,我用那一對兵器也是純鋼打就,竟被折為兩段,別的就不用說了。後來我看出她是個女子,再三認錯說好話,並探尋她的來歷,才知她是昔年名震西北的大俠天山鷹門下女弟子,年才二十出頭。
「她師父我雖不曾見過,我父母師長還有十來位本領高強的老前輩全都吃過他的苦頭,多半因他洗手改行,一提起來便自心寒,並還沒人背後敢說一個不字。最奇是他出來一向蒙面、緊身黑衣,和他這位徒弟打扮一樣,只多了一口寶劍。休說真名真姓和本來面目,因其精通各地方言,善於變易形貌,至今無人知他是男是女。
「昨日這位頭一次房上發話是男音,下來口音忽變,不是細心察聽照樣拿他不定。天山鷹的奇跡雖在二三十年以前,你二弟不大清楚,老大哥多少終該知道,這類劍俠異人誰還能是對手?最好低頭服輸,你哥兒倆趕緊設法告退,求他原諒。你兩弟兄都是世家子弟,從小好武,家道貧苦,不得已吃這碗公門飯。
「就有人受冤枉,也是本官不為作主,與你二人無關,平日只有照應犯人,這些事一問即知,念在你兩兄弟財來不易,人也快老,請他留下後半世的粗茶淡飯和改做生意的本錢,自然求之不得,他如不肯高抬貴手也是無法。千萬記住你弟妹的話,休說作對,便方才那樣說法也萬來不得了。」
三元深知馬翠鳳人雖潑悍凶妒,性最機警,出身綠林,本領頗高,人又聰明,能寫會算,平日向不吃虧,今日袁會說出這樣喪氣話來,分明心膽已寒,看準身家性命都在對頭手裡,簡直無力與抗,才會這樣恭順。
同時想起陳玉庭所說昔年天山鷹的威名,人如尚在更無敵手,是否能夠變化飛騰還拿不准,正有點心慌氣餒,覺著這潑婦樣樣來得,心高氣壯,向來死不低頭的人,怎會這樣膽小,非但服輸,連畢貴這碗公門飯都不許其再吃,是何原故?
猛瞥見翠鳳把手微揚,定睛一看,上寫「以退為進,越軟越好,有人可尋,心急必敗」十六個小字,似防對頭看破,先未露出,乘著自己對她注意,將背朝外,並在畢貴、陳武並立遮掩之下手才微伸,只看到一眼便即收去,口中的話始終未斷,做得十分自然,並把天山鷹恭維得和神仙一樣,父母和好幾位師長前輩都是有名人物,全因此人改邪歸正,昨夜來的這位影無雙恐還會有分身之法,如何能敵?說著說著,二次又將左手微揚,上寫:「敵人至少兩個,飛騰變化都是假的,本領極高,我們非其敵手。」
三元會意,假裝膽怯,垂頭喪氣,聽對方警告了一陣,裝著心疼岳家所失錢財,欲罷不能之勢,忽又把腳一頓,歎口氣道:「想不到我弟兄多年英名一旦喪盡,前年告退也好,都是你嫂子沒有弟妹明白,再三攔勸,才有今日。實不相瞞,岳父家財原定分我一半,我自家積蓄不多,平日所得都交了朋友,方才得信真想和他拼命,弟妹那麼做性的人尚且如此,我還有什說的。
「不過濟南城關內外大小富戶甚多,我們這幾家決數不上,這位女俠的下馬威實在狠了一點。我弟兄雖然當官應役,平日的口糧莫說妻兒老小,連自己都養不活,全仗上下兩忙分點陋規,雖然首縣事多,分點鋪堂費,也不夠我二人交朋友的,全靠鋪戶人家每月常例和遇到大案子本官手寬,以及事主人家的賞號,還有別的府縣出了人命盜案來借趙雲,也有一點油水,另外便是相識的商家多,挑那有利的事拜托他們,加上一股半股,這類事雖是有賺無賠,算明照應,到底還要心明眼亮,知道行情,有利無利,最要緊的是人緣好,手眼寬,才吃得開,否則這類沒本錢的買賣,賺了自然分紅,決不能賠了不出還要拿人家的,斷無此理。
「商人何等勢利精明,你如吃他不透,休說給你代本經商,抽他紅股,平日沒有交往情面,他們得理不讓人,我們好處得不到,被他告發還要吃官司呢。這位女俠如肯高抬貴手,念在我們來之不易,這玩笑業已開夠,不要認真,我弟兄真個永遠念她好處。如今我已甘拜下風。
「我岳父也是一個精明人,他吃了虧不與我送信必有原因,方才丁三甲又叫我帶這百幾十兩銀子與他,分明又是這位女俠影無雙暗中支使。你夫妻先談上一會,反正日久見人心,我二人必照弟妹所說設法辭差,免得招恨。我到岳父家中看一看去,好在不與為敵,當不至於再吃苦頭。我們索性明日吃完午飯,想好話頭,再回衙門,先敷衍了本宮,想法子告退吧。」
畢貴先進門時雖然怕極這位悍妻,平日百依百隨,到底心痛錢財過甚,馬翠鳳再一故意做作,兩夫妻先爭吵了一陣,一個定要拼命,一個固執不許,裝得活靈活現。畢貴也是老公事,人頗機警,因乃妻雖然苦勸,並未真個怒罵吵鬧,已覺有異。翠鳳剛將事先準備好的紙條借著點火微微露了一下,畢貴剛剛醒悟,照著所說正在裝腔,便聽三元發話,連忙就勢進去。
當日天氣陰沉,雖還未黑,光景頗暗,馬翠鳳比畢貴還要凶狡,借著昨夜一談穩住對頭,本沒安什好心。後聽畢、陳二人回來一說經過,料定對頭業已跟來,故意爭吵,暗中留意,出時業已瞥見屋簷角上伏著一條小黑影,裝不看見,仍和畢貴趕將出去,也不讓客去往上房。
只在二門過道台階上面假裝警告,苦口勸說,暗中乘機將事前想好,寫在手心上面的字跡略微現出,估計三元看完立時收去。三元何等精細,說完前言見無回音,也不知敵人是何心意,匆匆作別,便要起身,翠鳳重又故意叮嚀,勸其不可冒失,務要忍痛服輸才有好處,否則無益有害。
三元走到路上暗忖:這刁馬婆真個機靈,昨夜不知吃了什虧,嚇得這個樣子。前聽畢貴說她父母均是綠林中有名人物,後為仇人所殺,方始散伙,剩她一人流落在外,仗著家傳,做了飛賊。因其生得妖淫,結交的人甚多,北五省一些有名劇賊都有來往,不是因為彼時畢貴血氣方剛,她也將近三十,想起終身大事沒有著落,再加上一場刀殺事主的強盜官司將她打怕,全仗畢貴慇懃照應,百計解救才得脫身,因感救命之恩,嫁與畢貴。
先還恐其野性難馴,要被外人知道差人誘姦犯婦,一經告發也是不了,誰知這婆娘真個能幹,非但畢貴被她管得服服貼貼,不消數年便將家業創起,對於親戚朋友更有外場面,人多說她賢惠,除卻有限兒人,誰也不知她是個有名女賊。平日掩飾更巧,彷彿人甚嬌柔和善,稍微重一點的東西都拿不起,其實本領高強,更打得一手好鏢和有名的丁香飛針,兇悍已極,遇到大案,人少時節還要請她暗中相助。
四年前由河南路過當地,為了盤纏用盡殺人劫財的山西大盜閻小川和兩個有本領的同黨薛春玉、金三子便跌翻在她手內,未了擒金三子時並還用的是美人計,她只將贓物暗中盜去,由自己去請功,始終不曾出面,看神氣綠林中人恐還不斷來往,所說尋人的話必有深意,好在畢貴是死烏龜,只要錢來得多,就有什麼可疑形跡也不敢管。
近日風聞她和前房兩個內姪便不清楚,陳文是她最親信的人,今日竟未見面,必有原因。還有一件,這婆娘雖然會寫會算,字並寫得不好,陳文卻寫得一手好小楷,就算婆娘會寫,也不能雙手左右開弓,寫得那麼清楚勻淨,這裡面必有文章。我和畢貴雖是紐扣紐祥,焦不離孟、盂不離焦的老搭擋,但是事情鬧得這大,這婆娘的心又凶,無論何時照例先搶實惠,得到利益,再代畢貴爭名。
那年捕盜不是自己樣樣留心,畢貴做了多年副手還有一點不好意思,幾乎沒被搶了先去。她如今成了兩面討好,於中取利,陳文不在,十九借故出外約請幫手,我卻蒙在鼓裡,這婆娘的心計比我還要周密,不看準事情決不下手,下起手來又陰又毒,莫要被她暗中鬧鬼,把人約來,冷不防將敵人擒去報功,自己落上一個人財兩失,名利全空,眼看人家升官發財,人丟到底還不能說個不字,豈不冤枉?
心正尋思,忽見一個油頭粉面,裝束華麗的狐裘少年從容走來,正是陳文,不等開口,先賠著一張笑臉搶前請安,喊了一聲「老大伯」。三元知他平日提籠架鳥,遊手好閒,本是一個破落戶的子弟,吃這位續弦姑母一寵,留在家中居住,並代管理所營店舖田產,錢來方便,越發染上紈絝惡習。上輩又是書香人家,會耍一點筆頭,玩弄兩手拳棒刀槍,走將出去,不知底的人都當他是大家公子。表面不惹事,見了誰都是一團和氣,實則又陰又壞。
這等神態從容,若無其事明是裝呆,心中有氣,為想探詢對方用意,便把他拉在一旁,剛低聲問了兩句,陳文先說由外新回,不知家中發生何事。
後來三元說出「我也因你姑母警告,甘拜下風」,這才作張作智,裝出一臉驚惶之容,力言:「這位女俠厲害已極,姑母和我自知不能與抗,再說人家也真高明,我們業已服低,樣樣聽命,只我兄弟不知天高地厚,早晚也必被人管教過來。幸而多少還聽姑母的話,如照今早走前所說非吃大虧不可。
「我正為此著急,居然平安回來,總算幸事。我望老大伯千萬聽我姑母的話,這個簡直萬動不得,最好提也休提,就我們這樣低聲說話都要小心,這位女俠真個聽去倒也罷了,就怕隔遠,只看見兩眼,萬一多心卻是討厭。小姪還要回去交賬,請老大伯先走一步,改日登門請安吧。」
說時隱聞身側不遠有人發笑,三元心動回顧,這一帶恰是鬧市,往來的人較多,天冷風寒,大都蒙頭縮手匆匆急走,也未看出發笑人的形跡。
三元見陳文面色越發裝得驚惶,暗罵:「雜種,裝得真像!」表面仍裝笑容作別而去。再往前走,轉過一條大街,便是乃岳伍明的家,忙即叩門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