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觸目驚心,孤身探奇險
旺子人雖起立,雙手反綁尚還未解,又知少年兄妹不會再來,想起老賊行時曾說,東西兩夾弄均可隨意走動:如往東夾壁看過,知道厲害,可往西夾壁另一石室等候,只肯明言,沒有虛假,肯助他為雙方解此仇怨,便可無事。否則,他也無能為力等語。
本來還想乘機探詢,後見老賊目蘊凶光,滿面笑容中暗藏獰厲,知其老奸巨猾,多言無益,回憶師父所說言多必敗之言,連理也未理,便聽其自去。略一定神,仔細尋思,越想越覺對方師徒三人神情詭秘,各有用心,就這石牢暗影幢幢,殘燄無光,陰風慘慘,悲聲淒厲,已是人間地獄。
東夾壁的慘嗥悲聲時斷時續,這先後許多被害的人更不知如何慘法,不禁勾動好奇之想,心又激於義憤,立時縱起,試探著由東夾弄穿過,往隔壁一間地牢中走去。
賊巢地底洞穴十分奇特,這類大小石室本多,上下曲折迴環,高低不等,並有好些長短甬道交錯如織,形勢本就詭異,再經主人多年匠心,利用天然形勢改造,越發詭異奇特。地又廣大,共有好幾條出口,前後相隔竟達三四里路,最深之處離洞上地面也有好幾十丈,機關埋伏到處都是。
主人所居中部一帶陳設富麗豪華,便王侯之家也無此講究。至於被害人所居地牢卻比想像中的九幽地獄還要顯得殘酷淒厲,凶慘怖人,加以隱藏地底最深之處,上下四外歧徑縱橫,密如蛛網,人落其中好似入了迷宮,便由囚處石牢冒著奇險破壁而出,也如凍蠅穿窗一般,休想逃得出去。
只要走出牢外不遠,必將機關觸動,賊黨立時警覺,上來並不將人擒回,任其心寒膽戰,拼性命在那各條甬道歧徑之中往來亂竄,不時做些怪相,虛聲恐嚇,等把逃人盡情戲侮,捉弄個夠,對方人已饑疲交加,力竭倒地,然後派上一人擒往行刑之處,加以慘殺,真比魔鬼還要殘忍。
東夾弄這間地牢雖只一牆之隔,但是石壁堅厚,上面只有一些洞眼和老賊用來傳聲的機關。旺子行時手雖背綁,不曾解開,但因少女綁時手下留情,旺子又在暗中繃勁,身上綁繩已被少年解去,稍微伸縮便可脫出。想起少女幾次連打手勢,深知仇敵陰險狡詐,必有陰謀毒計。
因其上來驕狂自恃,以為敵人一落他手決難脫身,又迷戀少女美色,只顧說笑,不曾留意,連身邊兵器也未被他搜去。他既令我去往東隔壁石牢中觀看,也許藏在暗中窺探,反正此時雙手並無用處,樂得假裝老實,使其輕視到底,一遇機會便破壁飛去,以免一時疏忽,被其看破,逃走更難。主意打定,便往前走。
見那東夾弄比西夾弄寬出好些,緊靠內壁只得一人多高,深約三四丈,才到盡頭小洞。剛一走進,便覺冷氣森森,陰風撲面,中間並雜一股接一股的血腥之氣。洞中到處黑暗,除初被擒時所經那幾間洞室壁敷錦幕,地設絨氈,華燈如晝,溫暖如春,到處光明華麗而外,入地越深,景越幽暗。
每隔一二十步,洞頂必有一盞油燈下懸,光雖不亮,看去還能辨路。深入下層以後,室外偌大一片地道,共只一盞昏燈,連人面目都看不出。室中燈光稍明,也極昏慘。先見東西兩夾弄都是那麼黑暗,以為內裡沒有燈亮。走進丈許,才看出前面晴影中鬼火也似懸著一盞昏燈,殘燄熒熒,昏芒映壁,襯得景物越發陰森,已令人生出恐怖之感。再走到燈下一看,微光照處,壁上還有好些血跡不曾乾透,料知不久以前必有被害人帶了重傷由此經過,想是受人鞭打,撲向壁上,染此一片血跡。當時義憤填膺,決計逃出之後,無論如何艱難費力,也必尋到各位師長,同來除此大害。
心中尋思,前途已到盡頭石壁,地勢也加寬出好些,右側壁上突現一洞,大只數尺,身材稍高的人便須俯身而入。探頭一看,上面沒有多高便是洞頂,下面卻是黑沉沉的腥穢之氣越發濃厚,撲鼻難聞,中人欲嘔。燈光卻有不少,深懸洞底,和鬼火一樣,陰風陣陣,冷氣侵肌,這五六點殘燄燈光已成了慘綠色,在暗影中欲滅還明,不住閃動,底下只是大片沉沉陰黑,什麼也看不出。
先不知那洞上下兩層,各有淒厲之境,只當被害的人是在洞底,看出洞口內似有一條形似石級的斜坡,只是看不到底,暗忖:憑我眼力雖不能暗中視物,稍有微光也可看出,下面燈雖不亮,也有好幾盞,怎會看不到底?念頭一轉,立生戒心,並不往下急走,自家沉穩心神,一步一步試探著走了下去。
下約丈許,忽又聽到慘叫,似由對面傳來,相隔雖不甚近,聽出人在上面,決非地底,可是除那天然石級之外並無實地。地底上下相隔甚深,離那昏燈尚遠,心疑被害人弔在洞頂上面,有心發話探詢,又恐對頭聽去,彼此不利,欲言又止。正在邊想邊往下走,所行石級本是一條不規則的天然斜坡,上下略有一些層次,與台階相仿,高低寬厭並不一律,最厭之處只容一人走過,如非旺子心細機警,已有兩次幾乎失足下墜。
這時走約三丈來遠,斜坡由陡轉平,漸漸看出那是一片峭壁上面的平崖,靠內一面宛如刀削,靠外一面便是洞底,到底多深始終看它不出。旺子走下不遠,試出寬厭陡平不等以後便貼壁而行,兩次想將雙手脫出,均恐少時不能還原,欲發又止,一心一意專防外面仄處,每次均將前腳踏穩,試出前面實地,方始過去,走得較慢。
到了平地上面,看出那是一片崖頂。暗忖:這座地牢又大又深,除卻這條斜坡石級,並無道路,如何走了這長一段,還看不出地面影子?照此走法,要走多遠才能到底,莫非另外還有什路不成?心正尋思,忽又聽一聲慘號之聲,這次竟由頭上傳來,分明人在洞頂被困,不知受何慘酷,這等悲苦。
這樣高的洞頂,光景又極黑暗,如何將人弔上,便賊黨自己人也無法上下,莫非把人弔將上去便聽其自死,不再過問不成?走著走著,心神一分,左腳一虛,幾乎踏空墜落下去,百忙中試出崖頂業已走完,到了盡頭危崖邊上,不是身法靈巧,往前伸腳時身未前傾,早已踏空下墜。心中一驚,慌不迭往後便退。
腳還不曾立穩,忽聽下面咻咻氣喘之聲,甚是粗猛,方疑不是人類,猛瞥見離崖三數丈暗影中有兩團藍光閃動,目光到處,跟著又有同樣大小的金藍光華相繼出現,在下面飛馳而來。剛看出那是猛獸凶睛,忽聽震天價一聲厲吼,隨聽虎豹吼哮之聲四起,空洞回音震得兩耳嗡嗡,甚是驚人。
黑暗之中不知地勢虛實,心裡一急,一面後退,一面把手一縮,脫去身後綁繩。那些猛獸少說也有五六隻,想是發現上面有人,動了饞癮,一同飛馳過來,轉眼便向崖前撲到,朝上怒吼,一對對其亮如炬的凶睛隨同縱躍之勢宛如星丸跳擲,在崖前腳底此起彼落,飛舞不停,頓成奇觀。
旺子雖看出上下相隔大高,獸群縱不上來,照此情勢,下面決無人可存留,方才慘號之聲又由頭上傳來,可見被害人另有地方,不在洞底,否則駝背老賊也不會那樣說法。但是路只一條,又無別的洞口,怎會看不出來?身邊燈筒放在鏢囊之中,被馬帶走,急切間無計可施。下面惡獸似已餓極,急於攫人而噬,吼嘯之聲越發猛厲,恐驚仇敵,便將一手握住腰間鉤連槍柄,一手扶壁,往上退回。
正留神察聽上面悲叫來路,人已退回一多半,走到初下來的寬長石級之上。因是耳目並用,始終貼壁而行,雖到寬處,仍未離開那片石壁。正走之間,左手忽然摸到一物,彷彿軟膩膩的,心中一驚。試探著再用手仔細一摸,竟是一隻人耳,好似新近黏在壁上,還未硬透,不禁又驚又怒。
剛剛鬆手,一不留神,腳底又踏著一團韌而且圓、蛇蟒也似之物,因覺腳踏上去並無反應,離開上面來路業已不遠,洞口昏燈斜照中,低頭定睛一看,那東西只有一尺多長,用腳一撥,也未動彈。拿起再看,乃是一隻人手,還帶著大半截斷時。因在隆冬之際,不易腐爛,斷碎血肉均已凍凝,不知何故被人斬落,五個手指倒有四個斷去一截,好似被火燒焦神氣。
被害人生前受盡酷毒,臨死還將他臂膀斬斷,下面養有虎豹等猛獸,必是將人殘殺,斬成數段,拋將下去,喂那惡獸,黑暗中不曾看清,沒有拋完,留下一條手臂在此。正在咬牙切齒咒罵惡賊殘忍,隱聞斜對面有人慘哼,並有鐵鏈曳地,在山石上緩緩磨擦響動之聲,比方才初下來時所聞要近得多,分明洞是兩層,被害人囚禁之處是在上面,另有道路可以前往,為了光景黑暗,看不出來。
這時,下面獸吼已漸停止。旺子膽大心細,靈機一動,側耳細聽,來路一段並無動靜,心想老狗賊就是跟來,這樣黑暗所在也看不出。既然到此,非看他個水落石出不可。念頭一轉,便將三折鉤連槍取下,本意抖直,往前探路,剛取到手,還未抖開,猛瞥見斜對上面亮光一閃,目光到處,看出相隔五六尺又是一片石崖,上有一洞,離頂竟達兩三丈,比入口要高得多。
崖口立著一個怪人,身材矮胖,白忽忽的,好似哪裡見過,面向自己微笑了笑,亮光一閃即隱,並未看真,只瞥見崖旁靠壁一面凹進三尺光景,彎彎曲曲,時高時低,斡自己這面蜿蜒伸將過來。崖口一帶崖石甚薄,地勢平坦,上突下縮,宛如一片半圓形的大石板伸向空中,一面連著崖壁和壁上石徑,一面空出兩三尺,並有鐵欄,再往旁便是與頂相連的崖石。
經此一來,那崖口便成了一個兩三丈長、外有鐵欄、可以啟閉的石洞,崖口離方才所經坡道高達丈許,人由下面走過當然看不出來,估計路在入口左近。
忽然想起,那矮胖老人和日裡來路雪中所見身穿翻羊皮衣褲、頭戴斗笠的異人,身材高矮肥瘦全都相同,所穿也是一身翻羊皮衣褲,聽郭氏兄弟說,他便是卜老人,怎會在此出現?莫非發現老狗萬惡,想要除他,或是來此救人也未可知。我所尋的便是此老,雖然途中相遇,粗心錯過,並還將他得罪,他和師父至交好友,大人不記小人過,他既見我在此被困,決無袖手之理,否則他也不會特意現身,面上又有笑容。
途中初遇,雖未與之對面,口氣神態十分剛硬,哪有這樣和善,分明有救無疑,不久脫身還在其次,最可喜是此老與狗強盜也是多年朋友,不知是何原故,多少年來那樣袒護。自來邪正善惡不能並立,今夜老狗惡跡業已被他發現,就是私交多深,也必激怒。
聽郭氏弟兄口氣,此老非但本領驚人,不在諸位師長之下,並還機智絕倫,所結交的劍俠異人甚多,只為包庇老狗賊,性又奇特,剛愎自用,不肯服人,近年這班老友雖比以前疏遠,老交情尚在,恩師和他便是至好。以前又有老狗再犯舊惡決不寬恕之言,只要真肯下手,必能將這萬惡滔天的大害除去,自己便多受罪,也是值得。
想到這裡心膽越壯,精神大振,匆匆趕回來路洞口仔細查探,用手一摸,果然摸出離口不遠的石壁往裡凹進,離地才兩三丈,再試用鉤連槍探索,竟是一條三四尺寬的天然棧道,上面靠裡還有一片洞壁,一直到頂。先因出口洞頂崖石有兩丈多長一段較低,那條棧道橫在石壁之上,要往前走丈許才能到達。
旺子人矮,光景又太黑暗,只當右面是片整壁,沒看出離口丈許上面橫著這條棧道,並還平坦寬闊,可以直達對面地牢鐵門之外。卜老人雖只在對面洞口現了一現,燈光一閃人便不見,但是洞口外面有粗鐵柵製成的鐵門,方才曾見門已大開,必是此老所為,也許有意引我前往相見都不一定,越想越高興,更不遲延,輕輕一縱便到上面。
第二次有了經歷,格外留心,一面順路前進,一面留神用槍尖輕輕試探右面壁上是否還有別的洞穴。後又發現前段均是整壁,斜對鐵門有一小門,乃是木製,門外也有一道鐵柵,業已被人取下,門縫中並有燈光透出,不等近前便先看出一點影跡,那一片石地也更寬平。忽然想起,隔壁便是方才被囚之所,記得初到之時,當中空洞地方甚大,形如圓筒,並有好些突出之處,並不整齊。
回憶前情,當時警覺,知道內中另有一間石室,駝背老賊定藏在內,暗中窺探另有秘徑,上下皆通。因壁間洞崖甚多,所以連地牢中的悲哭慘號之聲也傳將過去,只是地形高低長短並不相符,彷彿門內石室比隔壁那間被困之處至少矮下半間地面,並還往外突出一大段,至多只有三四尺與之相連,仇敵藏在其內,決未離開,連方才在門外兩次走過,都是聲東擊西的詭計,這等凶狡的人,聽都不曾聽過。
心雖恨極,又料卜老人尚在對面鐵門之內,多此大援,要少許多危險。既一想,駝背老賊佈置這樣周密,此洞深藏地底,形勢奇險,手下黨羽雖不知多少,聽少年兄妹口氣,決不止他兄妹兩個,看初被擒時所經那些陳設富麗的石室,住的人便不在少,何況老狗還有一妻一妾,這樣大雪寒天,竟敢帶了惡狗出外搜敵,可見不是尋常婦女。
單為首狗男女三個已非弱者,何況還有好些徒黨,卜老人加上自己才得兩個,對頭仗有極好地理,先佔便宜,以寡敵眾,又是吃虧,還是謹慎小心的好。
上來發現燈光由門縫中外映,本要順路往探,一經警覺,便即停止,連手中鉤連槍也折轉過來,藏向腰間。好在特製兵器十分靈巧,穿的又是短裝,伸手便可取出。強敵密逸,須防看破,心中尋思,將槍藏好之後手伸腰間,仍將槍柄握緊,輕悄悄摸黑往斜對面鐵門中試探著走去。相隔還有六七尺,便見鐵柵裡面燈光閃映,彷彿比別處的燈要亮一點,只是相隔太遠,光透不出,急切間也未看清,由暗入明,這一走近連鐵門也自看出,一點不費事便走了進去。
自從入口以來,洞中血腥之氣越發濃厚,只為心情緊張,一面還要留神戒備,時候一久,業已聞慣,不似方才那樣觸鼻欲嘔。及至進門之後,看出石牢地方廣大,前面燈光相隔洞口鐵門少說也有六七丈,中間還有許多大小黑影分合羅列,洞頂也有一條條長短不等的黑影下垂,先並不知何用。等到越走越近,方覺先前幾次聽得的悲叫慘號呻吟之聲此時忽然停止,卜老人並未再見,別的人影也未看到一個,心中奇怪。
忽然一股陰風夾著極濃厚的血腥氣由右側洞角吹來,又聞到一股蘭蜃香味甚是濃烈,洞中血腥污穢之氣幾為所掩,人也走到洞的中部,前面燈光已可照到,昏影迷茫中忽然看出那些黑影乃是許多怪石和一些大小鐵樁。人未近前,先就聞到奇腥,隱現血污痕跡,旁邊還有綁人的鐵鏈和粗細繩索,洞頂所懸也是長索、巨鏈、釘架之類,內有兩根鐵索,上面均是三稜釘刺和倒須鉤,內中一根並還附著好些殘皮碎肉,旁邊散放著各種皮鞭、鐵鉤、釘板之類非刑用具,方才所聞腥穢之氣便由這些東西上面發出。
另一旁堆放著好些牲畜野獸的頭皮,心方憤慨,隱聞身旁不遠有人悲呻,聲甚細微,業已發抖,慘痛已極,循聲側轉走過一看,不禁激怒,毛髮都要豎起。原來側面放著三具木板,兩立一橫,立的空著一面,另一面上用鐵釘釘著一人,通體鱗傷,皮肉早已糜爛,頭頂命門陷出一洞,腦髓已被人掏去,人雖早死,但是雙睛怒凸,牙齒緊咬,面容淒厲,宛如鬼物,一看便知死時所受酷毒直無人理。放木板處地勢忽然低下兩尺,斜對前面燈光來路,看得逼真,光影昏茫中,死人神態更加慘厲。
旁邊木板上臥有一人,雖還未死,週身血污狼藉,皮肉糜爛,沒有一片完整之處。腿上帶有極重鎖鏈,下垂至地。因受慘刑過多,好些地方已見骨頭,知道方才悲叫之聲便是此人所發,照此神氣已無生理,不知有何仇恨,老狗對他這等殘忍。激於義憤,忍不住湊近前去,低聲問道:「你不要傷心,稍微忍耐兩三日,我們人來便可救你出險了。」那人聞言,顫聲低哭道:「我哪裡還想活命,只求給我一個痛快,便感恩不盡了。」
旺子雖知那人必死,心中不忍,還待勸慰,那人悲泣道:「我實無法活命,只和老賊結仇太深,被他擒來,毒刑折磨,受盡苦痛,求死不能,還有兩個同伴已被殘殺,剩我一人受此活罪,我此時奄奄一息,有許多話也無力多說。我只奇怪,你年紀這小,怎會孤身來此?
如非我已想開,早死一時好一時,便老狗多麼凶毒,至多也只折磨上一二日。你如真是老狗對頭,那旁放有鐵鉤,請拿過來,照我命門打上一下,我便做鬼也感激你的好處。還有一件,老賊想在我臨死以前生吃我的人腦,你如行好,將我人腦毀掉,或將那旁木板上的污血挑上一塊塞在創口裡面,更感恩不盡了。」
旺子聽那人語聲極低,雖極慘痛,時斷時續,口氣十分誠懇,知他週身糜爛,便救出去也是多受活罪,保不住多久性命,略一尋思,立即應諾。
剛把鉤連槍取下,那人忽然驚喜道:「請慢動手,還有話說。你真是老賊的對頭麼?能夠深入來此,又持有這件兵器,分明武當、洞庭諸俠已被驚動,來人決不止小恩人一位。老賊惡貫滿盈,我雖慘死,也能瞑目。不過此非善地,方才老賊已發信號,恐要來此一行。
「我料他知我命在旦夕,最好多活兩天,多受一點活罪,不會再用別的方法毒手折磨,心疑另有受害的人要來,再不便是想要逼那孤兒做他義子。你將我殺死之後千萬走開,有燈之處便是老賊私設的法堂,被害人均在那裡受他酷刑。日前我曾看出內有好些機關,千萬大意不得。
「我實在忍受不住這痛苦,話已說完,你雖劍俠門下,師長未到以前不可膽大驕敵,以為無妨,以致輕敵,受他的害。請恩人快些下手,免我受罪吧。」
旺子聽他說到後來,業已力竭聲顫,不能成語,心中老大不忍,但是此外無法,那人又在再三催請,悲呻不已。只得強忍悲憤,把心一橫,又問了兩句,聽出對方求死心切,便此時能夠救他出困,也非所願,便照所說,手起一槍,照腦門刺去。那人只微微慘哼了一聲,便不再有聲息。事後想起,卜老前輩就在這裡,如何忘了尋他商量,好生後悔。
因聽那人說,還有一個孤兒被困在此,又料卜老人決未走開,此次犯險被困,便是專為尋他,方才人已見面,又在患難之中,想仗此老之力脫險除害,自更不捨丟下,急於見人,竟將方才那人所說忘記。因不願做那殘忍之事,隨意用槍尖撥了一點污血塞在那人創口以內,仍舊輕悄悄掩將過玄。
前面法堂乃是一片天然生就的半圓崖石,約有兩丈方圓,主人將它作為用刑之所,當中洞頂用細銀鏈懸著五盞大油燈,光景雖較別處明亮,但是地方廣大,燈光只照西南一角,四圍都是怪石森立。離開法堂稍遠一點景便黑暗,那些怪石挺立暗影之中,宛如許多猙獰惡鬼,張牙舞爪想要撲來,看去已極陰森可怖。
旁邊又放著好些非刑和殺人的兇器,老賊再故意把它佈置得和閻王殿一樣,那帶著血腥的陰風冷氣再從側面洞角隨時吹到,天氣本來寒冷,石牢又在地底深處,到處陰風慘慘,暗影幢幢,越發添出許多恐怖殘酷之感。旺子一路留心,東張西望,試探著往前走去,老覺身後有什鬼物快要撲來。
回頭一看,又都是些形同鬼魅的怪石,被害人刺死之後,更靜得悄無聲息,知道古洞石牢景物淒厲,自己情虛膽怯,並無敵人在後窺伺,幾次警覺回顧,不見人影,也就罷了。
眼看走離台前不遠,忽見面前地上畫著四五寸寬一條白線,左右各有一幢怪石,旁邊立著一塊木牌,上寫「越禁者死」,心想老賊真個萬惡,照他這樣慘酷行為,將來不知如何死法。卜老人明明在此,如何不見出現,疑是藏在一旁,窺探他的動靜。
此老性情古怪,也許還不知我來意,照此情景,這座石牢不似再有生人,鐵門必是此老所開,人還未走,反正是這回事,早晚與賊一拼,身後綁繩已脫,先就無法還原,不如乘此無入之際,先把來意說出,他知我是尋他而來,斷無不睬之理。想到這裡,又忙退回中部,暗中仔細窺聽,仍是全洞陰森幽寂,聲影皆無。
為防萬一,又往木板旁邊看了一看,見那兩個死人慘痛之狀,越想越氣憤,心中咒罵了幾句,重往兩旁搜索過去。耳目所及無一處不是使人心驚氣憤慘酷之景,人影仍是一個也未見到,估計卜老人既是有意現身,笑顏相對,引我來此,決不會一面不見便自離開。一面尋思,又走到白線邊界,那兩幢怪石之下。
旺子由側面走來,立在白線之外,相去只一兩尺。那兩根形如石筍、約有兩尺粗細、高不過丈的怪石,恰在白線裡面,左右並列,形態奇詭,好似兩株沒有枝葉的枯樹,又像兩個惡鬼守在白線界內,離台約有兩丈遠近。台前還放著一塊囚人朝上禮拜的石板,怪石上部被台前所懸錦幕擋住,燈光不照。
牢中這類怪石甚多,旺子兩次前往,均未往上細看,雖覺台上無人,石台高只兩尺,後面又是一片整壁,並無門戶,當中設有寶座,石案似是老賊拷打被害人逼供之用,石頭上面鋪有錦繡皮褥之類,陳設得十分富麗。雖然空無一人,但那白線裡面木板上四個大字看去觸目驚心,敵人如無把握,怎會寫這大話?周圍景物又是那麼凶淒,斷定仇敵不是虛聲恫嚇。
同時想起那人臨死所說法堂設有機關,危機密布之言,心中驚疑,不敢冒失過去,立在線外尋思了一陣。猛又想起未來以前,老賊曾說,到了東夾弄地牢之內,如其害怕醒悟,可往西夾弄去尋他之言。照此口氣,就被警覺,暫時也不至於送命,為何這樣膽小?反正卜老人非要尋到不可,此時不肯出現,不是隱身相試,考驗我的膽氣,便是另有深意,不如還照預計,低聲說上兩句,引他出來相見為是。
主意打定,又往身後仔細窺探一遍,低聲說道:「卜老前輩,日裡雪中相遇,恕我無知。弟子現奉恩師鐵笛子之命,特來尋你老人家,訪問一位老前輩的住處,還有許多話說,請你老人家快出來吧。」
話快說完,隱聞頭上「嗤」的一聲,好似有人冷笑,身在這等深山古洞慘酷陰森的地底石牢之內,眼前又是陰風慘慘,鬼影幢幢,忽然聞得這樣鬼語一般的冷笑,由不得心神皆震,毛髮欲豎,慌不迭手握槍柄,縱身後退。抬頭一看,並無人影,面前只是立在白線以內的那幢怪石。
石旁四外直到台前空無一物,冷笑之聲便由石上發出,左右探看也無人跡,自己決未聽錯,回憶笑聲就在面前,怎不見人,越想越怪。先疑卜老人聞言冷笑,又覺笑聲冷酷,從未聽過,與日間卜老人口音不同。如換別人,查看一遍不見動靜,也就放開;旺子卻是機警心細,膽子又大,料定敵人暗中鬧鬼,反更加了警惕,非要查看明白不可。
正在仔細觀察,越看越覺那兩幢石筍形勢奇特,好些地方都像廟中塑的惡鬼夜叉之類。最奇是一邊一個立在台前,遠近位置剛剛正好,遠看固像兩個牛頭馬面把守住那條白線,便是近看也像有心造成。尤其每株石筍卻有形如雙手的石條,上下斜伸,身上還有好些大小洞眼,先因燈光被台上錦幕擋住,只看它的下半身,不曾朝上注視。
這時因聽笑聲驚疑,這才看出那石筍完全像人,但要高大得多,形態更是獰惡,只是下盤較大,有手無腳,石色灰黑,與別處不同。頭上五官只有兩眼一口,孔洞較大,一張闊嘴還故意塗成紅色,伸出兩枝獠牙,左邊一個,手朝下斜伸,一手向上揚起,作出撲人之勢。雖無手指,那形似手臂的尖端上面卻附有兩個黑色釘齒,再仔細一看,竟是兩個鋼鉤,漆成黑色,不是鉤尖上露出兩點鋒芒,急切間決看不出那是兇器。
跟著發現石人肋下皺痕有好幾層,彷彿那條石臂可以起落,心中一動。為想看個仔細,由不得走近了些。腳剛踏到白線上面,猛瞥見燈光影裡地下石人的手臂陰影好似動了一動,那條帶鉤手臂正往頭上壓來,動作甚慢,耳聽極輕微的軋軋之聲,腳底地面也似有點活動,情知有異,慌不迭閃身後退。人往圈外退出,目光仍在石人身上,果然看出隨同自己閃退,一離白線,石人手臂竟往上抬起,復了原狀。
旺子雖是初次經歷,膽力卻壯,當時雖嚇了一跳,事後並不驚慌,反覺此是仇敵利用地形故意裝神鬧鬼,打算嚇人,伎倆不過如此。所謂機關埋伏並無奇處。這樣一塊石樁,裝上一隻有鐵鉤的假手,底下生根,並不能夠移動,嚇人而外有什大用?非但不怕,反覺仇敵陰險卑鄙,禽獸不如,越想越恨,性又好奇,試再小心戒備,二次走近白線一看,那條帶鉤石臂隨同自己前進,重又當頭打倒,跟著地下影子一閃,偏頭回望,原來另一石人手臂更長,上面附著好些鉤刺,竟是雙手齊下,一上一下橫掃過來。
看那意思,人只一過白線,無論如何走法,也非遭他毒手不可。這上下四條長臂部位距離之巧再也沒有,妙在動作之間聲息輕微,稍微疏忽決聽不出。再往前去,直到台上的地面,均和龜背一樣,到處都是大小條紋,縱橫交錯。料知前面還有機關埋伏,更加兇險,便這頭層關口也極厲害,不是事前看破,先有準備,冒失走進,勢子稍急,或是退得稍慢,人再長高一點,也非受傷不可。
二次退到圈外,見那四條石人長臂業已收回復原,人立圈外,心中尋思,這類石頭用什方法能使手臂起落朝人暗算,方才笑聲雖不甚大,明是人為,石上又有許多洞眼,莫非機關之外內裡還有賊黨隱伏鬧鬼不成?卜老人不曾回應,也許知道仇敵隱情,恐被發現,故此不肯相見。
就此退回,心實不甘,尤其石人笑聲可疑,這樣一塊整石,並無門戶,人怎會藏在裡面?記得方才想見卜老人,說了幾句,石人方始冷笑,以後便不再聽聲息。意欲再試一試,恐被賊黨聽去,不肯詳言來意,只將方才的話略微說了兩句,並說師命甚嚴,急於上路,求老人賜見,助他出險,除害之事仍是一字不提。邊說邊留神靜聽,方覺石人沒有回應,有心再往圈內,朝石人身上敲打兩下,看它是否石質,無奈相隔還有三尺,石人身旁的地面凸起好些石包,大小不一,每個邊沿上都有一條極細的黑線,料定機關尚不止此。
為防萬一,不敢冒失再進,先將鉤連槍尖朝內一石包點去,果然有點活動,剛剛由輕而重朝石包上抵去,猛瞥見石人胸前洞眼內似有幾點亮光一閃,忙即鬆手,把槍撤回。說時遲,那時快,接連幾枝弩箭和兩柄鉤刺已由石人胸前和下半身相繼激射出來。
旺子點那石包時,因疑那是機關,故意偏向一旁,弩箭照准石包正面射去,共是五枝,作梅花形,同時暴發。旺子偏在一旁,人又矮小,便不閃避也射不中,猙猙幾聲,一同打向身後鐵樁石筍之上,還不怎樣;下面那兩個帶刺的鐵鉤卻是厲害,由石人下部離地尺許分兩面橫掃過來,並還能夠彎轉,勢子又猛又急,旺子差一點沒被掃中,不禁怒從心起。
方要開口咒罵,忽聽石人上部冷笑道:「你這小鬼娃兒業已人了天羅地網,此時四面都是刀山劍樹,水火地獄,下面還有大群虎豹豺狼,落將下去連屍首也保不住,趁早投降,照直口供,還可保得一條小命。」
話未說完,旺子業已怒火攻心,聽出敵人藏在石人裡面,暗忖:機關都在地底,決不在石人身上,石筍只有兩三尺方圓,內裡再要藏人,至多三四寸厚,我這鉤連槍鋒利己極,連鋼鐵都可刺穿,反正蹤跡已泄,有我無他,何不就勢給他一下,先將此賊殺死再作計較。真要有什危險,卜老人和師父的交情決無旁觀之理。
主意想好,也不理那石人,故意立在白線邊外,相隔兩尺,高聲喊道:「卜老前輩真個不念恩師交情,看我受這狗賊欺侮麼?」
聲完人起,冷不防施展全力縱身一槍,照准石人上部發聲之處猛刺過去,噗嗤兩響過處,覺著槍尖透進深入兩尺,人也隨同帶將過去,心裡一急,惟恐錯觸機關,更不怠慢,槍尖刺進大半截,就此雙腳一蹬,兩條小腿一蜷一伸,照准石人當胸踹去。
旺子本來力大,又得過高明傳授,近來功力越深,先當那是整塊石筍,不料一槍刺透,深陷在內,槍又有鉤,心中發慌,起落之勢均太猛急,耳聽石中一聲慘號,跟著叭喳一聲大震,石人倒翻在地。旺子也急如飛鳥,斜縱出去兩丈遠近,安然無事,落在地上。
原來那石人乃生牛皮所制,中藏一賊,已被鉤連槍刺中前胸,再被旺子用力一踹,連石人一同踏翻在地。石人一倒,機關破去好些,內裡中空,暗藏好些刀劍鉤刺,賊黨立在石人上半身,吃這一槍已難活命,往下一落,正跌在那些毒刀毒箭之上,自然難幹活命,只聽機簧急轉,滄啷啷響了一串,便自停止。
旺子略一定神,仔細查看,此外並無動靜。方想,另一石人方才曾經揮動長臂,內裡想也藏得有人,同黨被我刺死,如何呆在那裡不言不動,是何原故?心中不解,這次動手有了經驗,先立在白線之外,用三折鉤連槍朝石人身上試了一試,剛試出下半截是真的石樁,比先倒石人較粗,離地五尺以上方是空的,好似無人在內。再用槍尖朝左近地上突出的大小石包用力一點,照樣也有鉤刀弩箭發出,只是形式不一。
人也越過白線,石人長臂照樣當頭打下。最後看出機關在內,上半截是生牛皮製成,有六七尺長一段中空,故意做得和山石一樣,另外上漆,使人看不出來,只一過線便受其害。心想,這廝用心真個歹毒,人已落在牢中,還要受他許多虐待。正打算把上半截假人毀去,看那機關虛實如何這樣巧妙,猛覺腦後又是一聲冷笑,相隔甚近。
這時剛將石人試過,退出線外,一則年輕好奇,又想破那機關,全副心神注定石人身上,不曾留意,身後的人動作又極輕巧,地理更熟,自從石人一倒,便自警覺,輕悄悄由亂石堆中掩將過來,絲毫聲息皆無。來人本領甚高,便在平時也不易於聽出,何況全神注定前面,不曾留意身後,等到聞聲警覺,聽出笑聲離頭甚近,知道來了敵人。前面遍地埋伏,危機密布,又未試出他的虛實,不敢冒失前縱,意欲往旁閃避,讓過來勢,看清仇敵,相機應付,業已無及。
剛覺著身後笑聲不像駝背老賊,好似一個中年婦女,身剛離地,還未往旁縱落,就這念頭都不容轉,一眨眼的當兒,猛又覺身上一緊,好似一面鐵絲製成的網套從頭照下,連肩帶臂一齊被人纏緊,往後一帶,身不由己倒退回去,落在地上,連掙兩掙不曾掙斷,反倒越掙越緊。耳聽身後還有一人急呼:「二師娘不可傷他,師父還有話問呢!」
剛聽出後來那人乃前遇少女,身後仇敵還未看清面目,只瞥見一條白影,忽聽滴奪了當連響,彷彿有什小石塊打向石台之上,台上五盞油燈立同全滅。當時只覺眼前一暗,身後仇敵剛呼喝得半聲,緊跟著一股急風由身旁掃過,來勢絕猛,呼的一聲過處,隱聞婦女慘號,也並未喊出口來,便聽有人倒地之聲。另一少女只喊得一個「你」字,底下便無聲息,隨聽噫噫連響,身上一鬆,同時便有一張毛手伸過,將自己挾起。驚疑忙亂中還當老賊親自趕來,方要喝罵,忽聽耳旁低喝:「快將你那兵器收起,省得礙事。」
聽出口音是個老人,並不耳熟,語聲卻極和善,心雖驚奇,一想眼前形勢,自己業已被擒,此人一到便先將燈打滅,跟著又將身後仇敵打倒,這樣堅韌的套索,來人手到立斷,就非卜老人本身,也是救星無疑。自己一身武功,並非庸手,為何不放下來?想要低聲探詢,猛又覺那人挾了自己往石台上面走去,方想這一面到處機關埋伏,光景這樣黑暗,前面不遠便是盡頭洞壁,豈非死路?
念頭還未轉完,覺著那人身法快極,地理更熟,彷彿走慣一樣,似已落在石台之上,也未觸動埋伏,心正不解,耳聽那人又低喝道:「你不要動,這裡危險異常,到處均有埋伏。老賊雖然他往,共只片刻之間便要回來,領你同行反多顧慮,稍一疏忽便有性命之憂。另外還有一個孤兒有人往救,也須前往接應。我先將你救出險地。你回到烏家堡,不久見面就知道了。」
話未聽完,眼前倏地一亮,身子立往下沉,側臉一看,救他的正是方才所見老人,人已不再走動,落在一處形如方井的洞穴之中,約有五六尺方圓。那老人一手扶了自己,一手拿著一個燈筒,立在腳底石塊之上,正和飛一般往下落去,方才地牢業已不知去向,不禁大喜,忙即仰面笑問:「恩人可是卜老前輩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