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小俠客風雪走徵騎

  華家嶺這場水災,鐵笛子等諸俠做得雖極隱秘,無奈由救災起,帶開渠,差不多經過小半年光陰,場面大大,日子又久,諸位英俠又有一身驚人本領,官方雖未驚動,民間傳說卻是越來越遠。那兩條河渠在眾土人努力加工之下,到了十一月底竟將基礎打好,一切停當。
  本來當年便可全部完工,不料天降大雪,這年氣候特冷,還有好些未完的小節,好在無關緊要,留交老漢父子和十幾個由眾人當中選出來的頭目主持,等到明春雪化,將那一些細節修繕停當,迎著桃汛開閘,引水入渠,大功立可告成。老漢父子住此多年,地理極熟,深知山洪水性,有的地方比鐵笛子還要高明,盡可擔當,便托他父子代辦,以便起身。
  這日老漢因鐵笛子挽留不住,特意辦了一些酒菜,為他師徒餞行。這時,旺子日夜用功,常得高明傳授指點,功力大增,進境極速,每日均想師父那日所說,這匹小花雲豹業已騎得極熟,進退轉側,縱高跳遠,無一樣不如人意,以為師父必要派他單騎上路出去辦事,哪知老無音信,以後從未提過。
  眼看隆冬大雪,河工已完,就要起身,師父一字不提,方想:此事奇怪,我本不願離開師父,聽說他老人家言無虛發,前數日還在考驗我騎馬的事,今已要走,如何不聽提起?照癩師叔的指教,說師父表面隨和,心中卻有分別,以後最好樣樣聽他的話,不要見他好說話,隨便多問,一直守定此言,沒有問過,也許到了路上再行分手。
  恩師生平都是步行,向不騎馬,我是他的徒弟,斷無我身騎馬,讓他步行之理。到了席上,眼看吃完就要上路,越想越不對。
  正想設詞探詢,猛一抬頭,瞥見師父正對他笑,心中一動,欲言又止。
  快要吃完,鐵笛子忽然笑問:「你的包裹兵器,連我昨日交你的二百多兩銀子,都包好了麼?」
  旺子忙答:「鉤連槍和暗器業已帶在身上,銀子一半放在衣包之內,早準備停當了。」
  鐵笛子點了點頭,又隔一會,旺子吃飽,在旁陪坐,知道師父酒量素好,今早便說主人盛意殷殷,此去都是荒涼之區,難得有此美酒,必須儘量吃他一醉。這頓酒少說還有個把時辰,冬天日短,時近未初,不是人馬都快,這樣大雪寒天,恐未必能走出多遠呢。
  旺子心正尋思,鐵笛子忽又笑呼:「徒兒,這裡有兩封信,你拿了它先走吧。我還有點事情往別處去,你只照著第二封後面所開途向縱馬馳去,不消三日便可趕到。見了那人,交信之後,再繞道入川,去往青城山金鞭崖後茅棚之中等我便了。我的形蹤無定,開春三月如未見來,再由水路順流而下,到岳州洞庭湖邊水南洲上你沈師叔家中訪問。
  「我們原有約會,訂在四月中旬相見,到時再不見我,也必知道下落。你初次出門,走此遠路,一半想使你歷練,長點見識,一半想你多認得兩位老前輩,得他們一點指教,以免我這幾個月大忙,無暇傳授,跟在一起,有時專與敵人糾纏,連功都不能用。
  「但恐年幼無知,萬一與強敵狹路相逢,吃人的虧,又與你諸位師叔商計,將樊師叔的小花雲豹也借了來。此馬靈慧絕倫,勇猛非常,比帶一個有本領的同黨還要得用。它最深通人意,一呼即至。此馬活韁你已會用,如見情勢可疑,或是對敵之際,你將活扣一拉,當時解開,便可照你意思行事,並能助你殺賊,真個再好沒有。
  「此是樊師叔最珍愛的寶馬良駒,它雖靈警,你也必須隨時小心照護,免受敵人暗算。此馬和老花雲豹生得一樣,最是觸目,威名遠振,不知底的小賊不是你的對手,有本領的惡賊巨盜都知此馬來歷,就是懷有仇恨,知道你諸位師叔均精劍術,本領高強,又不似我始終隱姓埋名,永遠獨往獨來,樣樣隱秘,像前兩月張莊那場惡鬥,無意之中同門多半趕到,尚是初次。
  「人都當我孤身一人,不知我師門淵源,以為好欺,可以以多為勝,對於馬主人卻是心有顧忌,惟恐牽一髮而動全身,將許多強敵引將出來,除非雖有原因,決不敢輕易欺侮傷害,騎它上路好處甚多。我特意借馬與你乘騎也由於此。休看雪大天冷,此馬異種龍駒,最耐奇寒酷熱,多麼險滑的路照樣飛馳,快慢由你的便,放心好了。」
  旺子驟出意外,又驚又喜,不知如何回答才好。這些日內又看出師父脾氣,專重力行,不喜多言,事越重大,越無什麼話說。仗著以前多半年的用工,塾師又是一個明白事故的飽學之士,識字頗多,均能講解,見師父把話說完,信放桌上,尚未交過,正在停杯沉吟,偷眼一看,信封後面寫著「旺子面交二姊親啟」。
  並注有幾行小字,好似寫的地名和所經各處如何走法。心正尋思,老漢最愛旺子,見他面有驚奇之容,知其近來對師越發恭敬,不敢隨意開口,暗忖:旺子一個未成年的幼童,近年由秦隴入川路上道路雖頗安靜,仍有好些隱跡的歹人。這樣大雪寒天,騎此一匹最易驚人耳目的名馬,上次張莊一場惡鬥,本可將來賊一網打盡,諸俠偏是寬容太過,只把十幾個首惡除去,餘都放走。
  最可慮是那有名惡賊李文玉事前漏網,見機先逃。此賊最兇險,同黨又多,將來必是一個大害。旺子又是此賊最恨的人,小小年紀初次出門,如何當此重任,心中頗代疑慮。繼一想,鐵笛子料事如神,向無失策,也許雖有深意,借此試探旺子,使其增加閱歷也未可知。
  心念一動,忍不住問道:「旺子年幼,初走遠路,此行何事,能多指教他一點機宜麼?」
  鐵笛子笑答:「事情一半開在信封後面,他此去頭一站住在青鬆壩那裡,還有一人自會對他詳說。他雖年幼,無什經歷,人還機警,所學本領也還勉強去得,我當初便是這樣歷練出來,比他只有更難。為想旺子將來傳我衣缽,早有預計,途中雖然不免艱險,受點勞苦,但是有此良馬可以代步,無異多上一個幫手,並且沿途窮苦人家多半和我相識,交情頗深,這一路到處都有照應,比我當初單人出道,做那三年花子,憑著赤手空拳修積善功強得多了。」
  說罷將信交過,又從身邊取出一個玉梅花,命旺子藏在身邊。此去無論何地,只要對方是個平民,或是近年才得初發的小康之家,均可上前投宿,向他請教。開口先說一個「齊」字,如無回音,便相機行事,看人好壞以定去留。否則對方必要問你哪裡來的,你再將拇指和二指、中指合攏,打一蘭花形的手勢,立時將你請進,不妨稍說來歷,再如盤問,便以玉梅花作證,自會得他照應。
  他們俱知我的心意,大酒大肉雖吃不到,飲食起居定必照應,就有仇敵上前相助,一個人應付不了,將馬放走,便可隨地隱避,得到他們照應。只不要貪玩貪舒服,去往大戶人家投宿,尤其深山曠野之中,孤零零的人家廟子不可隨意走進,照此馬的腳程,就遇賊黨也不能把你怎樣,放心好了。
  另外一封明日趕到青鬆壩尋到那人再行開看,可對他說,你是我新收弟子,為了去年除夕所說之事而來,自會對你明言。此人是我老友,當地的人都認得他,稍微一問便可尋到。」
  旺子一一應諾,覺著事並不難,沿途又有照應,心中略放。只是所帶銀子太多,又知師父身邊向來不帶多錢,恐其途中缺用,方說:「弟子自會省吃儉用,不消這許多銀子。」
  鐵笛子已接口答道:「這個不然,你不比我,我雖日行千里,當時身無分文,但是相識人多,到處有人給我吃的,我又不用什麼車馬之費,身邊不帶行李,每日兩飽一倒,隨地皆可。休說用錢之時極少,真要用到,便非少數,我自有方法取得,或問人借,難我不了。
  「你在二十歲以前又須遵守我的規條,多高本領,不許打著偷富濟貧的招牌偷盜他人財物,便做善功義舉,也要以力得來。初次走此長路,到了地方,把事辦完,還要繞往四川,由水路直下洞庭,前後將近半年光陰,好幾千里途程,身邊帶錢太少,如何夠用。
  「何況此是你各位師叔所給,並不是我拿出,就有多餘,留作救人之用也方便些。前途如其有人送你銀子,只要對方是你師執至交,或是你幫過他們的大忙,受之無愧,均可隨意收入,都當作濟貧之用便了。」
  旺子二次應諾,將信接過。老漢父子也想旺子此行到處都有照應,和那朵白玉梅花的來歷,才知鐵笛子便是昔年由秦嶺隱居武當臥眉峰的劍俠,鐵笛仙崔老人門下惟一高足、外號小笛仙的大俠齊全,相識多年,也只知他近二十多年所更換的幾個外號,真實姓名來歷尚不知道,今日居然當面說出,不是格外看重,怎會如此?
  信上的事不肯明言,一定關係重大,前途必有佈置,也就不再多說。旺子初次離開師父,心甚依戀,還想再停一會,多問幾句,但不敢強,等把小花雲豹喊來,仔細查看所帶衣物,並將那兩封信和白玉梅花貼胸藏好,謝了老漢全家,又往塾師家中拜辭。
  正要上馬,見鐵笛子和老漢低聲談話,望著自己含笑點頭,忍不住問道:「恩師何時起身,現往何處,真要等到明春才得相見麼?」
  鐵笛子笑道:「你這娃兒天性甚厚,此去不必懸念,我一向獨往獨來,沒有一定所在,對你查考已非一日,無須再加試驗。這次實是事情太忙,無暇兼顧,休看好友甚多,你去辦的這件事卻不願人知道。難得你小小年紀,有此膽勇機警,忠義誠謹,又知上進,命你代往再好沒有。
  「你我實是背道而馳,短時期內不會和你相見。我想照我走法十九無事,由此到青林壩道路安靖,所行多是官道,偶然經過荒野山村偏僻之區,遇上幾個尋常刀客,看上你這匹馬,他也無法搶去。尋到那人,拿信一看,他自會指點你去間中的途向。由此往前,每到一處,起身以前主人必要指教,此時不必多用心思。天已不早,雖然馬快,大雪剛停,這一段路不好走,留神錯過宿頭。這等寒天,無法野宿,豈不受苦,快些上馬去吧。」
  旺子先還以為師父有心試驗,也許暗中還要跟來,聞言才知要他自己單人匹馬在外歷練,所辦的事十分重要,一面覺著師父看他得起,拜師不久這樣信任,一面覺著年幼無知,此去數千里,人地生疏,萬一事辦不好,師長責罰還在其次,有何面目回覆師命?當時憂喜交集,心情頗亂。
  師父已說了兩次,再如多問便顯膽怯,心想:什麼事都是人做出來,以前我一窮苦孤兒,終年受人侵害,身無分文,尚能掙扎出頭,何況今日?各位師長已傳授了好些本領,防身兵器之外,還有這多銀子做川資,坐下又有馬騎,真乃夢想不到之事。當此立功長見識的良機,如何顧慮起來?念頭一轉,心膽立壯,重向鐵笛子和老漢父子翁媳全家拜別上路。
  那小花雲豹自從旺子照師父所說訓練了兩月,業已熟練非常,樣樣均如人意。馬既靈慧,旺子又最愛它,兩下十分親熱,輕易不上轡頭,這時因走長路,恐人注目,才將女俠樊茵特製的韁轡與它上好,先在旁邊吃草,喊來之後,因和鐵笛子相識,知是主人好友,又知要行長路,立在一旁不住昂首驕嘶,露出歡喜之意。
  鐵笛子見它顧盼神駿,笑說:「你好好送旺子上路,再有數月便可回轉洞庭與你主人相見了。」
  那馬竟似明白人意,低嘶了兩聲,便伸頭入棚,朝鐵笛子肩上挨蹭不已。鐵笛子又囑咐了兩句,便令旺子上馬。旺子當著師父還恐失禮,將馬牽到蘆棚轉角,回顧鐵、王諸人均在望他,面有笑容,想起前途遙遠,至少還有四五個月才得相見,心中一酸,縱上馬去,拉緊轡頭,不時回望,直到走出山口,連蘆棚也看不見,才把轡頭微微一拎,那馬立時放開四蹄,朝前馳去。
  就這縱馬飛馳轉眼之間,微聞山口外路旁坡上,有一川音少女低聲笑說:「千里馬要有千里人才配得上,這娃兒土頭土腦,配得上麼?」
  旺子聽出對方輕視,心中不快,偏頭回顧,不料馬行如飛,就這晃眼之間業已馳出老遠,等到想起回顧,相隔已在十餘丈外。發話之處,乃是一片山坡,雪深過尺,林下似有兩條人影一閃,忘了將馬勒住,也未看清。二次想起,那山坡地勢傾斜,自來無人行走,何況上面積雪厚達尺許,說話的好似一個小女娃,聽聲音不過十三四歲,怎能在上行走,並有譏笑之意,越想越奇怪。
  再往回看,相隔更遠,人已無蹤,前面不遠便是張莊,一個小女娃,也不便和她計較,只把那兩人的身材和所著紅衣記在心裡,仍往前面馳去。開頭一段離村莊近,河渠工事還有好些細節未完,工雖暫停,零星用具和明春補做的事尚須整理,遠近各村的人均要來往。
  自從分地減租、興修水利上之後,人心振奮,遇到公益的事搶先下手,一點不用招呼。那雪雖下得大,隨下隨掃,當中開有一條道路,並不難走。
  可是一過新集,便無人管,任其堆積,路甚難行。雪雖停止,一路朔風怒號,冷氣侵肌,除新集附近雪中還有車馬行人往來之跡,再往前去景更荒涼,白茫茫一片山野,路斷行人,所經村落家家關門閉戶,連雞犬也見不到一個。知道當年雪大,天氣特冷,人都畏寒,不肯出來走動,恐馬滑倒受傷,無意之中失足踏空,落向溪溝之內,不敢走快,便將馬強行勒住,不令飛馳。
  不料那馬身輕力大,強健非常,隨同主人往來南北各地,多麼艱險的路全都是走過。旺子見雪厚過尺,時刻都在憂疑,它卻一點不在心上,加以休息了兩個多月,恨不能在大雪長路之中任性飛馳,施展它的本能,偏被旺子強行勒住,急得連聲驕嘶。
  旺子近來雖然悟出馬的靈性,畢竟人馬言語不通,先則它不住昂首驕嘶,噴氣如雲,不肯聽人羈勒,還不知它心意。又見天色漸漸黑了下來,只當那馬走了長路,力乏饑渴,想早投店飲食安息,無奈上來走得太快,飯又吃得太晚,腹中不饑,所穿衣帽均係王妻唐文燕照鐵笛子所說精工特製,粗布厚棉,外加風帽,週身均被包沒,溫暖輕便,年輕氣壯,並不覺冷。
  路上忘了打尖,見狀想起馬行太久,一口氣走了一百多里雪地,不曾停歇,回頭一看,來路村落相隔已遠,前面一片白茫茫,看不出人家所在,心中著急,微一疏神,把手一鬆,那馬便和箭一般朝前竄去,再勒馬韁已勒不住,又恐將馬勒痛,不敢十分用力。
  正在愁慮,打不起主意,忽想起前年為了附近鎮上收山貨的客人欺他年幼,打來野獸珍藥賣不出好價錢,心想走遠一點,果然賣錢較多,加上往返用度,仍差不多,還要多耽誤一天功夫,以後便未再去。記得前途有一大鎮,名叫張王廟,比新集還大,一面靠山,一面是河,乃水陸要道,鎮上店舖甚多,熱鬧非常,計算途程大約不過八九里路,這一帶好似師父所說的官道,田壟都在兩面,路頗寬平,只要馬不失腳,踏向破橋雪窩之中,便可無事。
  心中尋思,無意之中回顧馬後,蹄印極淺,差一點看不出來,猛又想起恩師曾說,那匹老花雲豹能夠水上飛馳,踏波而渡,今日天氣奇冷,北風又大,雖是剛下過的浮雪,被風一吹想已凍結,此馬如此身輕,便是下有空穴也不至於陷落。各位師長前兩月未走時曾經說起此馬的靈慧,遇到難行險地,或是大敵當前,索性將活扣抽開,解去它的轡頭,任其自己行動,反比受人拘束要好得多,也更聽話。
  進退旋轉之間,只把那一叢救命鬃稍微一拉,或是伸手微拍,便如人意。韁繩乃是防人注目的裝飾,並非必需等語。此馬上來走得好好,此時忽有怒意,必有原因。前半月騎它山中演習,連馬鞍都不用,從未有什失閃,何不試它一試?忙將活扣抽開,稍微一抖,馬頭籠套全數解落,未等紮好,馬已一聲驕嘶,翻蹄亮掌,加急往前馳去,比開頭一段還快得多。馬蹄踏雪,聲更輕微,只聽一串沙沙淨猙的繁音急響,晃眼便是一兩里。
  道路兩旁均是結有凌冰的樹木,遠望銀花璀璨,瓊瑤對立,彷彿兩行銀蛇蜿蜒飛馳,迎面竄來,轉眼之間化為兩條閃閃生光的白影,電一般往馬後倒退下去。一陣接一陣的北風朝馬前壓倒,雖然戴有風帽面罩,馬行太急,那酷寒之氣得隙即入,照樣透體生寒,冷冰冰的,方覺手凍足僵。
  暮色越深,天氣越冷,時已不早,如非雪光反映,天早黑了下來。心想,前去大鎮人家甚多,只一尋到,便可投店安歇,不知地方記錯沒有。念頭還未轉完,忽聽馬又驕嘶,順大路往左一側,轉身馳去。目光到處,先瞥見二三十點燈光,跟著發現好些炊煙,相隔只有一里來路便可到達。
  這才想起,張王廟大鎮離開官道還有兩里來路,轉角之處是一土崖,沿途肢陀起伏,時高時低,故此先未看出,心中一寬。因馬太快,天又大冷,共總沒有多少時候,先抖下的韁索籠套夾在脅下,尚未紮好,眼看前途燈光點點,越來越多,人語喧嘩之聲隱隱傳來,正想將馬止住,把韁索套上,馬頭一偏,業已走到。
  前面兩三丈便是鎮上,大小店舖門前均有燈籠火把點起,還有許多賣食物的攤子正在高聲吆喝,熱鬧非常。對面已有數人走來,知道再上韁轡已來不及,只得將馬鬃一拉,朝馬頸拍了兩下,馬便收勢,緩步走去,彷彿輕車熟路,不等招呼便往右側一家客店走去,到門停住,嘶了兩聲。
  旺子剛一下馬,店伙便趕迎出來,一見旺子是個年約十五六的村童,似覺奇怪,正朝人馬注視,還未開口,櫃房中又有一人趕出,像是店東,見面低喝:「快將客人引往後面西偏院中居住。院中原有馬棚,人馬可在一起,不必再分開了。」
  說時,街上的人見一幼童騎此快馬,又沒有韁,均覺奇怪,內有幾個好事的正趕過來。
  店東先不和旺子招呼,搶先迎上,低聲說了幾句,來人便自退回,店東這才轉身,搶到旺子前面,賠笑說道:「這樣大雪寒天,尊客由長路跑來,人馬想都有點疲倦,請到裡面暖和一會,吃杯熟茶,上好馬料,再用酒飯吧。」
  旺子見那店東生得短小精悍,與尋常商人不同,人卻和氣,並不因為自己行李單薄,年幼村童,稍存輕視,想起師父和老漢父子均說,此去遇到大城大鎮繁盛之區,可向店家投宿,無須十分儉省,所投的店也以大的為佳等語。又恐那馬饑渴疲倦,並還似乎來過一樣,不等招呼便往裡走,業已到了院中,自然不便退出。
  但恐費用太多,忙說:「我有一點急事,明日必須趕路,只有一榻容身已足,不過此馬乃是尊長所借,不能委屈了它,馬料卻要豐富一點。你貴姓呀?」
  店東笑答:「在下樑五,此馬以前來過,尊客只管放心。小店無多費用,這裡風大,請到裡面再談如何?」
  旺子畢竟面嫩,便跟了進去,見店伙引路在前,因無韁轡,無法牽它,馬也緊隨身後,途中兩次回顧,見自己跟來,便昂頭往後園走去,果似來熟神氣。心疑店家與沈、樊二俠相識,否則不會這樣慇懃,越發心定。西偏院是一所極幽靜的上房,內裡陳設比別處更加整齊。
  為了隆冬大雪,當地又是往來要道,商貨集散之區,那雪連下了四五日才住,比來路一帶積雪更深,除鎮上街道有人打掃外,離鎮裡許車馬均難行動,許多商客俱都住在各店房中,還有好些常年包有店房的老客要等過年才走,因此別處山村俱都荒涼冷落,極少見人往來,當地卻比平日還要熱鬧,鎮上十幾家大客店俱都被人住滿。
  旺子暗中留意,見那客店甚大,前後共有十來座院落,由進門起直達後院,到處都有車棚馬廄,共有一百多問客房,能容好幾十套車馬,到處住滿客人,惟獨後進一左一右空著兩個小院,一個客人俱無,又是這等講究,知是店家特為招待貴客所留的獨院上房,心中不安,無奈對方是個老江湖,說得又甜又巧,使人不好意思拒絕。
  心想,聽老漢父子說,許多客店專一敲詐初次出門的生客,往往一宿之費可抵窮人數月之糧,遇到黑店更不必說,故此途中必須留意,不可上他圈套等語。照此神氣,明以上客相待,我穿著十分平常,又未露白,為何被他看中?本想試探著把萬山所教江湖上的過節說上兩句,一則初次經歷,對方那樣慇懃誠懇,實在不好意思叫破;又恐馬受委屈。
  見那馬廄十分整齊避風,馬料更是上品,還有半桶黃酒,正是那馬喜飲之物,暗忖:事已至此,上當只得一回,好在身邊帶有乾糧,我只推說途中吃飽,不吃他的東西,睡在坑上再啃冷饝,一樣可以吃飽。共只用他一頓馬料,也鬧不出什花樣,不如放大方些,且由他去,好歹將馬喂飽,就在旁邊空地裡遛上一陣,回來安息,省得再投別的店,沒有這裡方便。
  旺子主意打定,假裝照看那馬,想要走出,猛想起銀包雖然紮在腰間,兵刃暗器也在身旁,包中尚有兩大錠銀子不曾取出,老漢叫我不要露白,如何丟在那裡?其勢不便帶出帶進,心方遲疑,忽見方才引路的店伙有一個中途離去的,同了兩人,一個端著熱水盆,兩個用提盒裝了幾樣上等酒菜,還有酒和蒸饝米飯,都是熱騰騰的,放在炕桌上面。
  本是熱炕,店東又命人生了一個火盆,越覺室中溫暖異常,棉衣已穿不住,惟恐明日費用太多,忙說:「我路上業已吃飽,並未要什酒食,請端回去吧。」
  店東先把手一揮;伙計全都退出,隨向旺子把手一恭,賠笑說道:「小英雄無須客氣,千萬賞我一點薄面,恕我梁五高攀,陪你用上幾杯,我也還未吃飯呢。這個不算請客,本是在下自用現成飲食,人說借花獻佛,這個連借花獻佛也說不上。我曾受過馬主人的大恩,雖不知小英雄是他什人,既騎此馬,必非外人,這現成杯酒之敬,容我稍盡地主之誼,總可以罷?」
  旺子一聽,對方果與沈、樊諸俠相識,心中一喜,覺著所料不差,不由生出親切之感,疑念漸消。因守師長之誡,並未說出姓名來歷,梁五也似知道來客心性,也未深說,只問沈、樊二俠什麼稱呼,旺子答說:「那是小弟師叔,梁兄不必太謙,你我弟兄相稱如何?」
  梁五聞言大喜,當時改口,略問姓名之後,更不再探詢來歷。旺子先頗留意,後見對方眉宇英悍,人雖精明,但是對人誠懇謙和,改口之後越發親熱,初次出門,交到這樣的人,也覺投機難得。對方樣樣知趣,不似有什虛假,飲食又極豐美,不由越來越覺他好,只是萍水相逢,受此厚待,聽那口氣好似全部奉送,不要分文。
  想起師父平日之言,老大不安,但想對方既與沈、樊二位師叔相識,馬又認得客店,就是外人,多少有點淵源,此人又說受過二位師叔好處,想必是真,反正推卻不掉,不如且由他去,等到明日上路之時再和他說。哪怕這頓酒飯算他所請,店錢馬料仍要照付才是道理。為免爭執,也就不提。
  梁五暗中留意,見他年紀雖輕,言動之間甚是靈警,外表偏又那麼天真,暗中驚奇。二人邊說邊吃,都是一些閒話。旺子先還恐他久坐不去,或是有事相煩,托帶什話,不好意思拒絕,方想假裝疲倦,哪知對方人甚想得周到,飯剛吃完,泡上一壺好茶,便推店中有事,道了安置,舉手辭去。
  旺子見外房還有店伙伺候,推說明早還要趕路,令其自便,跟著關了房門,熄燈上炕,越想越覺事情奇怪,方才因恐對方乘機轉問,也未探詢他的來歷,到底受過二位師叔什麼好處,此人動作又是那麼靈警輕快,口氣十分恭敬,多半也是江湖出身無疑。想了一陣,覺著有些神倦,兩眼一闔,朦朧睡去。
  旺子睡得正香,忽聽有人在撞窗戶,驚醒坐起。當夜雪月交輝,月光正照窗上,毛茸茸的好似一個馬頭,正是那匹小花雲豹,不知何時走來,朝窗上用頭連撞,心中一驚。初出遠門,樣佯小心,因房太熱,只將外穿棉衣褲脫掉,內裡衣服,連兵刃暗器均未取下。
  一見馬撞窗戶,料已發生變故,忙即推窗一看,外面月光如水,照得天宇空明,房上積雪都成銀色,到處靜悄悄的,並無絲毫聲息。心方略放,吃窗外寒風一吹,身上熱氣全消,手已冰涼。
  暗忖:今夜真冷,正要縮回,馬見旺子縮退,忽然張口來咬衣袖,由不得心又一動,低聲悄說:「這樣大雪寒天,你在房中養神,明早上路多好,深更半夜出來撞我窗戶,莫非這裡還有敵人麼?」
  這一人一馬平日常用手勢連比帶問,好些事均能領會,旺子初意馬廄太冷,再不便是天已快亮,想要趕路,隨口一問,馬竟將頭連點,心更驚奇,忙說:「你不要動,我穿好衣服就來。好在天已不早,我已睡足,好便罷,不好便走他娘。」
  說罷回身,關好窗門,馬也不再頂撞。旺子立時下炕,匆匆穿上衣履,結束停當,因不願白擾人家,取出一小錠銀子,想放在桌上,悄悄騎馬就此上路。繼一想,後院離店門共有六七層院落通道,店中人多,勢非驚動不可,外面無什動靜,主人不像有什惡意,又是此馬自己尋來,如真和二位師叔相識,不問交情深淺,這等走法於理不合,還要被人笑罵,說我膽小多疑,實在不妥。
  正在遲疑,又聽馬撞窗戶之聲,但不甚重,似催起身,連忙走出,想要詢問,那馬銜了衣服便往外拖,蹄聲極輕,彷彿怕人聽去。經此一來,更斷定店中有事發生。
  旺子正要朝外走去,猛覺背上一緊,回頭一看,馬又在咬背後包裹,看意思似乎要他解下再走,也拿不準是否。連試兩次都是一樣,試將包裹解下,那馬立時張口銜住,頭朝旺子往前頂了一頂,便銜了包裹輕悄悄回身,往馬房中走去。旺子試一回轉,馬又回身撞來。
  前後一想,忽然醒悟,心想:此馬今夜舉動奇怪,照這神氣,分明店家不是仇敵,另外有事,要我前往探看。惟恐身帶包裹行動不便,故此要我解下再往前走。回顧那馬果在昂首作勢,不曾追來,越知所料不差,便將身邊兵刃暗器摸了一摸,準備停當,開門走出。
  同時發現門旁小屋中昏燈搖搖,臨窗炕上有一店伙睡得甚香,也未驚動,輕悄悄掩將出去。走過當中正院,到一大樹之下,隱身側耳一聽,因天太冷,各房商客連同守夜店伙均已睡熟,只有打呼之聲隱隱傳來,別無動靜。暗忖:我乃投宿客人,深深半夜到處窺探,非但於理不合,被守夜的更夫看破,還要被人誤會,豈不冤枉?
  再說店中院落又多,急切間也查看不完,被人撞見無以自明,好些不妥。恩師和王老漢又有不是真遇不平,不可多管閒事之言。天氣這冷,何苦亂撞?又不像有事光景,那馬偏又如此堅決,非要我來不可,是何原故?
  方覺無從下手,又無異狀,打算回去,和馬再打手勢,如其真個有事,索性喊起店家,問明形勢,有無可疑客人,或是有什不平之事發生,再來也是一樣。只店家梁五真與二位師叔相識,事便好辦得多。
  想到這裡,剛要回走,忽聽來路房頂上冰雪微響。這座安平客店地大房多,主人善於經營,打掃清潔,各處院落中的積雪早已掃盡,房上積雪卻是高達尺餘,吃房中火炕一烤,溶化了好些,簷角上冰柱四垂,上面雖都凍成堅冰,因是新雪,上層虛浮,多半又薄又脆。
  旺子耳目雙靈,受過高明指教,稍有響動立時警覺,聽出東小院一面有人在上走動,知己應驗。剛把腳步收住,改路往響聲來路掩去。前面乃是一條貨車通行的道路,東面稀落落種著一排棗樹,正張望間,先是兩條人影貼著對面樹陰如飛馳來,腳步甚是輕快,一身短裝,背上寒光閃閃,還帶有刀,到了斜對面,略一立定,側耳聽了一聽,便朝東偏院角門之內掩將進去。
  方想:這大一座客店,如何不聽打更之聲,這兩人如是外來盜賊,店家怎麼擔當得起?心念才動,當頭一人忽然回顧,月光之下看清面目,不由氣往上撞。原來那人正是店東梁五,身後還有一個同黨,兵器是對護手鉤,業已拿在手上,以為這裡竟是一個黑店,打算跟蹤掩將過去。
  前面二人進門之後,門內忽又走出一個店伙,雙方打一手勢,忽又退出,隱在對面兩棵大樹之下,好似埋伏等人,看去不似想要害人光景。心方不解,那房上雪響已早停止,待不一會,微聞對面門內有女子怒喝了半聲,底下便無聲息。
  梁五似已警覺,朝同伴打一手勢:「東小院有賊,業已出事,我們快走。」說罷,三人各取兵器,相繼往門內縱進。
  旺子藏在樹下,離對面大樹只得丈許,聽出梁五等三人發現賊黨,來此偷盜,埋伏門外,想要迎頭動手,不料來賊已由別處房頂上橫越過去,搶在前面。旺子終是年輕好勝,又覺梁五這人不錯,既非黑店,便應助他一臂。同時,又聽東偏院內金鐵交鳴之聲,知己動手,跟著便有手持兵器的壯漢由店伙房中短裝走出,但不跟去,只在院中覓地藏起,向前張望。
  左角廂房燈光忽亮,內一壯漢便朝那廂房趕去,隔窗和客人低聲談了幾句,大意是說:今夜鬧賊,東家業已帶人親自出手,包你無事。我們安平店中,客人丟了一草一木,都必照賠,只管放心安眠等語。
  旺子本來兩次躍躍欲試,一聽此言更生好感,剛剛舉步,想往門中縱去,忽聽身後有了響動,忙即縱身回顧,正是初到時端酒菜的一個伙計,一見旺子,忙即收勢,恭身說道:「小英雄,恕我無知眼拙,今夜來賊十分扎手,東小院上房兩位女客也非常人,敝東本想和她裡應外合,兩下夾攻,不知怎的沒有動靜,也許中了來賊暗算。如今打得甚急,我知尊客劍俠門下,求你仗義相助才好。」
  旺子聞言,越發激動義憤,匆匆點頭,便往對面角門中縱將進去。身剛落地,忽聽頭上風生,一條白影由房頂上往東小院飛越過去,身法快到極點,一閃無蹤。因店伙相隔已有兩丈,並未招呼,也不知是敵是友,忙往裡面趕進。
  快要到達,想起師言:「近來賊黨多用迷香毒藥,上次張莊對敵,如非你諸位師叔服過小還丹,也難免於受敵人暗算。你孤身在外,遇見敵人,先將我特製的解藥聞上,方可動手。」
  心中一動,忙將身邊解藥噴筒取出,朝鼻孔中噴了一些,然後掩將過去,剛把進門一條丈許長的小弄走完,轉過牆角,目光到處,人已倒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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