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溪山真如畫 月夜舞金輪

  這一面,姜飛和萬山聽老漢說完經過,天色業已黃昏。因各種用具飲食之物早由萬山夫婦運往玉泉崖,來時王妻、旺子正在打掃後洞,準備覓地生火,萬山回家,一半是取那些未運完的東西,一半想向老父稟告前事。老漢見一切齊備,自己特意做的幾樣熟菜雞肉之類均早制好,連酒製成一擔,萬芳、旺子沒有同回,姜飛忙著回去,方才又來一土人,說棘門三俠令其轉告,今夜也許有客來訪,須備一點食物,免得臨時無法接待等語。
  心疑沈鴻、樊茵,萬英、杜霜虹兩對夫婦中有人尋去。姜飛說:「玉泉崖形勢險惡,群賊雖被棘門三俠慘敗,避往張家養傷,是否另約能手前往擾鬧卻是難料。萬芳等三人勢單,旺子本領更差,急於趕回。」
  老漢便未強留,仍由萬山以後輩之禮堅持挑擔,還多了一份鋪蓋,同往玉泉崖趕去。
  到時天已入夜,萬芳和王妻唐文燕也頗投機,早就在崖下尋好地方,將火生起,打掃乾淨,共收拾出三間石室,就山石上鋪好被褥,只等二人回來同吃夜飯,老漢父子所備酒食甚是豐盛,萬芳、文燕均善烹調,除原有菜餚外,又在當地採了兩樣野菜炒好,味甚鮮美。
  姜氏夫妻雖然也飲幾杯,並非特嗜,有無均可。因是一路風塵,從昨夜起便在雨中跋涉,未免勞頓,見瀑布旁有一水潭,水甚清深,天氣也還不冷,又有點餓,便把酒全留給鐵笛子,飽餐之後稍微歇息,輪流往瀑布旁邊洗了個澡,同往崖頂賞月。
  萬芳見月色甚好,一時乘興,想要傳授萬山等三人武藝。姜飛笑說:「這地方不好,這幾件兵器都是明光耀眼,映著月華老遠都能望見,我們雖然不怕賊黨尋來,終是討厭。我們又不一定終日在家,休看地勢隱僻,人家只要拿定我們住在這裡,仍可尋到,何苦多事!
  再說今日大家業已勞累,不如在此坐上一會,早點安眠,明日早起多用點功也是一樣,何苦把這大好的清風明月錯過,還要惹事呢!」
  萬芳笑道:「照你這樣膽小,寸步難行了。我們所居崖洞深藏壑岸之下,外有藤蔓、苔蘚遮蔽,由上望下,連洞前那一厭條落腳之處都看不出。別的尚可將就,每日飯總不能不吃,方才我們生火時,那炊煙裊裊上升,怎麼也無法消滅,敵人如由山口走來,有崖角擋住,還看不見,要是由梧桐岡側面山徑走過,老遠便可看出,人家只照炊煙來處一尋便可尋到,哪裡怕得了這許多呢!」
  萬山夫婦同說:「桐梧岡旁邊山路雖通著兩處山村,都是荒涼窮苦之地,有一大市集,相隔有五十里,除卻偶然有幾個抄近路的土人空身往來而外,外人走不到這裡,並且洞在下面,炊煙升到上面不會甚高,這一帶山風甚大,不等冒出地面早被吹散。
  「方才乃是事情湊巧,一則大雨之後,那些柴枝業已濕透,燒的又是本山特產的油桐,這類樹枝雖極經燒,油性甚重,煙子最多,稍微粗點的新枝發煙更濃,風吹不散。天氣一晴,我們專尋那些無煙的枯枝來燒,炊煙決不會冒到上面,二位師叔不必在意。」
  萬芳笑道:「我才不怕呢,本來閒得無事,如有賊黨來此討厭,再好沒有。方才那土人說,今夜有人來尋我們,也不知是敵是友,你看碧霄萬里,明月當空,照得這雨後山林清明如晝,這好風月佳景樂得享受,誰耐煩老早鑽進那暗無天日的崖洞裡面去睡,正好多賞玩些時,就便傳點武功多好。你姜師叔就是這個脾氣,他要睡只管請,我來傳授你們便了。」
  萬山夫婦到底年長,不知這一雙患難恩愛夫妻雖然年已半百,情感仍是那麼親密,人又長得年輕,都有一點童心,爭論拌嘴乃是常事,惟恐姜飛長路勞倦,想要早睡,方說:「二位師叔連日不曾睡好,坐上一會回洞安息,明早傳授也是一樣。」
  旺子一心一意想學本領,年幼天真,心直口快,出時早將兵刃暗器全數帶上,不等萬山說完,便搶口說道:「我看二位師叔精神甚好,內功真高的人不會疲倦,我照日裡所傳練上一會,先請萬師叔指教,看對不對如何?」
  萬芳笑道:「我早知你這小猴兒心急,要學都學,不能專教你一個。先不要忙,眼前用不著你們迎敵,冒失上場只有吃虧受害,於事無補。最好乘此機會先傳你們內家功夫,把根基紮好,再學別的容易得多,省得我們停留日子不多,他夫妻不能跟去,學上一些皮毛並無用處,你也可以長點功力,日裡所傳口訣你已記得,到了無事之時自家練習好了。」
  旺子立時乘機求道:「好師叔,你那兩柄如意鎖心輪實在愛人,方才殺賊時我看出它的妙用,心愛已極。我也明知這類兵器沒處尋找,但是既有此物,終可仿造,並且雙輪合用好處更多,想求二位師叔連三折鉤連槍一同傳授,再畫一張圖樣,將來長大,遇到機會再托好手打造,就尋不到精金寒鐵,沒有二位師叔的好,如用純鋼打造,一樣也能運用,好在二位師叔暫時不走,你老人家多開點恩,傳授我吧。」
  萬芳還未開口,姜飛笑說:「此子真個勇於上進,所說也頗有理,花明恩師雖有遺命,這件兵器十分厲害,不許輕易傳人,好在旺子乃鐵師兄的得意門人,他既這等喜愛,姑且傳授,將來遇見良工,用純鋼打造一副,雖比原來要差得多,比別的兵器總要強些。」
  萬芳方想說:「純鋼打造並非不可,此是恩師秘傳獨門兵器,多厲害的寶刀寶劍不能損傷分毫,如用純鋼打造,一個不巧,遇見強敵將它斬斷,豈不損失這兵器的多年威望?」
  話到口邊,還未出口,旺子一聽姜飛口風甚好,早就心花怒放,笑說:「我去拿來。」便連縱帶跳往崖下趕去。
  姜、萬二俠自離師門從未落過下風,本領也實真高,因嫌身帶兵器累贅,一到洞中,便連包裹相繼解下,放在一旁,出時見那崖洞地勢隱僻,崖頂居高臨下,環著山腳又有一圈空地,最近的樹林相隔也有多半里,外人來此隔老遠便可看出他的動靜,身邊只帶著一口寶劍。
  除旺子學武心切,是他所有全數帶上而外,餘均放在洞內。萬芳見旺子這等情熱,忽然心中一動,便未開口,立在崖上四面一看,月華如水,到處光明,滿地清陰,靜蕩蕩的,休說是人,連野獸也見不到一個,看了一圈重又歸坐。
  姜、王兩對夫婦本坐在鬆下盤石之上,雖是崖頂高處,因其面對瀑布,左右兩面看出老遠,身後一面卻被那兩株老松和一塊崖石遮住。萬芳原因當夜有人要來,不知是敵是友,棘門三俠一是啞巴,一是性情謹厚,靜如處女,輕易不大開口,只大俠鐵蕉僧癩和尚對友情熱,歡喜多事,也最刁鑽古怪,喜開玩笑。
  就許來者是個強敵都不一定,自家雖然不怕,好些應用之物均未帶在身旁,崖洞雖極隱僻,天下事往往出人意料,真是沈氏夫妻和哥哥嫂嫂有人來此,事前業已得信,無須派人先來通知,越想越覺來人未必是什麼至交好友,想起那對鎖心輪關係重要,不應如此疏忽,心念一動,由不得又起身轉了兩圈,看出到處清靜,旺子業已往取鎖心輪,恐姜飛笑她多疑,也未向眾明言。
  剛一歸坐,忽聽鴉群飛鳴之聲,相隔頗遠,崖上四人何等機警,姜氏夫婦更是久經大敵的劍俠中人,知道此時空山寂寥,風聲水聲之外別無動靜,忽有烏鴉飛嗚,立生疑心,同時起立。趕往崖口一看,一群烏鴉剛由側面樹林中飛鳴而起,往另一面樹林中投去,料有原因。
  否則這等幽靜月夜,山中禽鳥業已歸巢,決不會突然驚起。姜飛方問萬山,得知鴉飛之處在梧桐岡側面,有一小徑與來路山口相通,但不好走,大雨之後越加險滑難行,忽然想起鎖心輪忘了帶上,心中一動,「噫」了一聲。
  正要轉身,旺子已滿面笑容如飛跑上,姜、萬二人見他雙手拿著鎖心輪,笑容滿面急馳而來,一面將他止住,悄告萬山夫婦:「鴉鳴可疑,我們在此望月,容易被人看破,還是隱身暗處,多留點神,且看這位癩師兄所說來人是誰。如見生人,就是遇上也作不知,暗中打一招呼好了。」
  萬山夫婦本覺那鴉群飛鳴奇怪,忙即應諾,分頭隱向崖旁暗中窺探。旺子滿腹高興,想學鎖心輪,不料下面鴉嗚可疑,有了動靜,暫時還不能學,只得把雙輪交過。
  萬芳見丈夫全副心神注定側面,知其近年格外謹細,因見驚鴉生疑,正在暗中戒備,笑說:「二弟,你近來怎的比前些年還要膽怯多疑,這有什麼相干,賊黨如來,只有送死,要是朋友來訪,月下談心再好沒有。方才還說鎖心輪沒在身邊,萬一敵人知道這裡地理,偷偷掩來許多可慮,恐有失落,如今業已取來,下餘全不相於,要你這樣小心作什?上下相隔這高,又只兩面可上,不等近前早已看破,人影還未見到,你先緊張起來,多麼小氣?人家旺子熱心熱腸想學本領,也不教他幾句。」
  姜飛答道:「芳姊,你不知道,我先聽說癩師兄命人帶信,也只當是二位大哥大嫂,沒想到別的。後來被你提醒,這才想起先在新集聽說,大哥大嫂們多半趕往天水,共總這點時候,當夜決趕不回來。就算是他四位之中有人要來,自家弟兄,也用不著特為此事派人通知,何況老漢父子款待我們,食用之物全都齊備,癩師兄他們不會不知,無須再多準備。
  「你哥哥和大哥都不大吃酒,二位大嫂酒量更小,備酒作什?可是我們這幾個至交好友差不多都來此地,有的雖未見面,彼此蹤跡也都知道,別位同門兄弟姊妹有交情的好友並非沒有,為了彼此心志不同,他們都在山中清修,獨善其身的居多,尤其近十多年見面極少,無形中業已疏遠,決不會在此時特地尋來。如我料得不差,今夜來客多半不是我輩中人,本領也必甚高,以敵人一面居多,否則癩師兄不會這樣看重。」
  萬芳笑說:「我方才也是這等想法,癩師兄好似有意警告,就便取笑,防備我們無意之中丟人,只奇怪來者如是敵人,還備什麼酒食呢?既這等說,你和萬山夫婦可借石樹掩避,留心察看下面動靜,我先傳授旺子鎖心輪的用法便了。」
  說完,姜飛便去另一崖角朝下窺探。
  萬芳因那鎖心輪當中一圈可缺可圓的輪心又明又亮,舞動起來寒光閃閃,耀月生輝,又在高處,老遠望去宛如兩輪明月縱橫飛舞,舞到急時更是奇觀,恐驚敵人耳目,旺子心又太熱,不忍辜負,只得在老松陰下,先把輪的用法連同師傅口訣分別傳授,滿擬當夜只記這一套口訣,明朝再行傳授。
  哪知旺子聰明絕頂,一點就透,記性又好,不消片刻,非但把那一百多句口訣背誦如流,並能把雙輪隨意拆卸回原,隨意收發。萬芳見他靈慧,用心更專,越發心喜,覺著鬆下黑暗,又在崖頂中心,只將輪上寒光隱去,便不至於被人看出,隨命旺子採了一些樹葉將輪包沒,就在樹下傳授、練習起來。
  旺子沒想到自己有此天資,居然一學就會,照此情勢,不到重陽便可學全應敵,萬芳再一誇獎,越發興高采烈,恨不能當時全部學會,除卻剛學不久,只知照本畫符,不會變化分解而外,非但傳一招學會一招,把手法學了一小半,有的地方並還能夠照著口訣自行領會。
  萬芳越傳授越高興,見他不到半個時辰竟有這樣悟性,以後便不親加傳授,只口訣不要忘記、多用點功,也能無師自通,真比自家兄妹在俠尼花明門下初拜師時所學還要容易,不由連聲誇獎,直喊:「二弟,快看這小孩有多聰明,難怪大師兄看重,連我也愛,這等美質真還難得見到呢!」
  這時,姜飛等三人業已看出當地形勢,斷定方才鴉鳴有人驚動,可是隔了這些時尚無動靜,無人便罷,如有敵人決非庸手,並且明月已上中天,癩和尚所說那人理應尋來,如是自家人,來勢不應如此詭秘,越想越覺可疑。萬山夫婦因聽姜飛夫婦口風尚且如此看重,自己本領有限,怎敢大意,一人看住一面,更絲毫不肯放鬆。
  姜飛看他夫妻遇事這等老練謹細,正在暗中誇好,並代可惜,忽聽愛妻笑語呼喊,回頭一看,這老少二人正練得高興頭上,先覺愛妻還是那麼天真膽大,無論遇見什麼強敵,和大嫂一樣,從未見她放在心上,全不想來人如是平常,棘門三俠怎會專人送信?
  就算來人介在敵友之間,甚而沒有敵意,細想所說口氣,也決不是什同道之交,微一疏忽,被人暗中掩來,人已對面,還不知他怎麼來的,面上也是無光。當此緊張時節,偏有這樣閒心,明日再傳不是一樣,有心說她幾句,無奈多年恩愛夫妻,又不好意思和她爭論,口中答應,欲言又止。
  後在無意之中連看了幾眼,才知旺子雖是一個貧苦孤兒,但那聰明智慧竟是從來少見,又因學過幾個月的基本功夫,小小年紀竟有兼人之力,兩柄鎖心輪也有不少分量,共總半個多時辰功夫,居然學會了一半手法,拿在手上同時舞動,無怪愛妻這樣高興,便自己遇到這樣美質也必加以成全,可見大師兄真有知人之明。
  他平日常說,為了貧富懸殊,不知埋沒多少有智慧能力的美質,要尋人才,非從大群苦人當中物色不可。第一,這些受苦受難的人們天資之好還在其次,無論貧富人都一樣,哪一等人也有才智之士,不算希奇;但是生長富貴人家的多了好些享受,和聲色犬馬種種嗜好,心志先就不堅,容易搖惑,不像他們聰明才智之外,無論何事,只一有了信心便知發奮,能夠一心一意努力向前,極少後退之日。
  困苦艱難本是他們以前家常便飯,在進取途中偶然遇到艱險困苦決不在意,哪怕前面是片鐵牆,只要牆那面是條光明大道,也必拼了性命穿將過去,受到挫折反更好加他的毅力膽勇,決不至於樣樣說得好聽,慷慨激昂,不可一世,事到臨頭,不是逢硬就轉彎,稍微吃苦先皺眉頭,便是志氣消沉,怕難怕險,停步不進,所以自來英雄豪傑之士都由險阻艱難之中長大等語。
  照此看來,所說真有道理,自己當初也是孤兒出身,後來從師發奮用功,才有今日成就,這些年來雖收了幾個門人,都是一時機緣湊巧,沒有仔細考察他的出身,所以成就不大,看去都是極好天資,但像旺子這樣好法卻是一個都無,以後真非像大師兄這樣鑽進苦人堆裡留心物色不可。
  姜飛心正尋思,忽聽萬芳哈哈笑道:「主人就在這裡,閣下既做不速之客,業已升堂入室,怎的不晤而去?我們因見今夜月白風清,來此觀看瀑布。方才見有佳客來訪,正要下去,不見主人就走,好意思麼?」
  話未說完,人已隨同語聲飛墮,箭一般往下馳去。
  姜飛知道愛妻本領比他更高,業已發現敵人,循聲二看,目光到處,瞥見一條白衣人影似由下面崖洞中飛馳而出,身法絕快,發現時業已縱過下面窪地,快要竄入林中,年紀彷彿不大,急切間也看不出是男是女,穿著一身短裝,背插雙劍,貌相神情似頗英秀,不知怎會被萬芳看破,當先追下,轉眼業已竄入林內,料非自己人。
  見旺子拿了一柄鎖心輪正要追下,萬山夫妻剛剛聞聲回顧,忽然想起一事,因見來人只得一個,估計萬芳能夠應付,忙將三人止住,說:「你們對敵尚差,不如留在這裡,使敵人不知深淺,做一疑兵,我去看看就來。」
  說罷接過旺子手中鎖心輪飛馳而下,也不追趕萬芳,先往下面洞中趕去。入洞仔細一看,前點燈光業被來人剔亮,那當作桌案的山石之上放著一張紙條,上面壓著那兩根判官筆,情知有異,拿起一看,來人業在洞中停了些時,並還酒足飯飽,留謝而去,不禁又驚又怒,料知來人不止一個,匆匆回身又往上趕。
  剛剛縱上崖去,便聽隔崖有人老聲老氣地喝道:「我當作是塊老姜,原來還是一塊嫩薑,明知客人要來拜訪,故意避開,偏又沒有眼力,我們擾了你一頓,早晚還情,何須這等小家子氣?如覺心痛,你只將我追上,我便認輸算還如何?」
  崖腳一帶原有數十丈方圓,那人口音時東時西,聽不准人在何方。姜飛斷定那是一個勁敵,有這大片山崖擋住,就此追趕必和捉迷藏一樣,不能一舉追上,反被對方取笑,照他這等口氣,輕功定必好到極點,並還深知自家底細。
  心想,自離師門從未丟臉,此人不知是何來歷,休看故意取鬧,洞中一物未失,只將留到明日吃的酒菜吃去一些,並還把杯筷殘肴收拾乾淨才走,也許有什不曾見過的高明人物故意取笑,否則癩和尚不會這樣口氣,來人也不是這樣做法。於是格外鄭重,並未出什惡言。
  一面留神查聽人在何處,一面察看形勢高低,如何才可把人追上,口中笑道:「朋友,區區薄酒粗肴,本為待客而設,何值一提?聽你聲口也是一個年高有德的人了,如何對人這等矯情?我姜飛雖然年紀不大,也是半百的人,早已沒有火氣,尤其自從恩師遠去海外,始終守著他老人家不把事情弄清楚決不倚仗師門傳授盛氣凌人的話。
  「除非真個遇到窮凶極惡之徒,便受點閒氣,吃他一點虧,也都付之一笑,決不放在心上。聽你說話不像相識,雙方素昧平生,無冤無仇,至多看我夫妻不得,或是受了小人播弄,都可當面明言,只你有理,隨便叫我怎麼樣都行。真要有什仇恨,這樣藏頭縮尾也不是事。
  我夫妻寄居在此,並未和人動手,也未有什事情發生,只今朝在一師姪家中遇到當年武夷山在我手下漏網的惡賊黑老,未等相對他便逃去,此外雖然還有兩個對頭,也都不曾交手。天明前並經雙方議定,要到重陽那天來此玉泉崖頂一決勝負,你如是他約來,不等約期,和黑老一樣,裝不知道,先試一下,那也由你,否則明人不做暗事,便請過來見面一談如何?」
  說時,姜飛本在暗中傾聽對方動靜,為想萬山夫婦知道,好有戒備,語聲甚高;後又覺著那崖兀立壑旁,三面均是空地,對方除卻仗著身法輕快,不等繞往前面便先逃走,決難逃脫自己目光。正準備對方再一答話,立時繞縱過去,只看出人在何處,自信內外功均得師門真傳,從小到老功夫沒有斷過,無論如何也能追上。
  說完不聽回音,話已出口,其勢不能顯出情急之狀,心方奇怪,萬山夫婦均在上面,有人在彼發話,斷無不見之理,何況還有一個旺子,更是膽大疾惡、耳目靈警的小孩,怎會一言不發,是何原故?略微一停,忍不住笑道:「朋友,你真個要我尋你請教不成?」邊說邊往前走。
  剛剛繞到崖的中部,打算冷不防斜縱過去,看出人在何處,是什來路,相機應付,微聞崖頂上面萬山夫婦低聲說笑,大意是說,人已走遠,姜師叔怎還不知?
  同時又聽萬芳遙呼:「二弟快來!」回頭一看,正是愛妻和方才白衣人並肩攜手由林中走出,雙方說笑甚是親熱,正沿著林外淺坡往梧桐岡那面走去,料有原因。心想,芳姊怎會和生人這等親密,照此情勢,崖。
  那面發話的老人就非自己人,也非存有惡意,且喜方才答話沒有傷他,這老少兩人明是一路,此老必有驚人的輕功,與其追他不上,相形見絀,不如先見這少年,問明來意再作打算,免得疏忽只有更好。念頭一轉,立朝萬芳追去。
  姜飛剛一舉步,白衣人已和萬芳分手,如飛往梧桐岡那面馳去,月光之下宛如一枝銀箭,端的快到極點。小的如此,老的可知。
  忙喊:「芳姊,快請這位尊兄留步,容我一見!」萬芳已回身迎來,見面笑說:「你當他是男子麼,這等急法,也不怕人笑話。他父女三人早就來此,方才烏鴉便她妹子歸途不知何事驚起,其實旺子剛把鎖心輪取走,他們便到洞中。這位老先生雖有神偷之名,性情也極古怪。
  「但比昔年怪俠七指神偷葛鷹做人還要乾淨,從不專為自己衣食偷盜,偷起來,一出手就是大的。今年業已八九十歲,以前本未娶妻,直到六十歲上,無意之中救了一個強盜婆,業已四十多歲,不知怎的非嫁他不可。他先不肯,後因人家連在暗中幫他幾次大忙,又服侍他一場重病。
  「最後當面明言,問其是否嫌她再嫁,老頭子不好意思,方始答應。婚後光陰卻極美滿,老兩口恩愛已極,又隔十年連生三女。到他大女兒二十歲上忽然洗手,由此江湖上才無什人見到。此老眼皮最雜,什麼人他都認得,和鐵大哥也有交情,只和我夫妻同門有限數人不曾見過。
  「此老一向偷富濟貧,雖做得沒有鐵大哥道地,只會施捨,沒有別的方法,但他平生所得不知多少,只管揮金如土,自家夫妻仍能以力自給,決不把偷來的不義之財供他私人享受,平日生活十分清苦。
  「直到近十來年洗手期中,仗著全家老少五人都是極好功夫,比常人多出好大人力,心思又巧,除讀書做官而外,士農工商他倒占了三門。所生三女大的已嫁,這兩個都是男裝,從小便未穿耳纏足,什麼行業都做,日子過得反比以前舒服。只為天性慷慨,辛苦所得的錢遇到苦人仍是隨手散盡。
  「這次他為昔年有一老友臨終以前托他照看後人,說過幾句托孤的話,特由川東輾轉尋來,並非與賊同流合污,只想將這兩個故人之子引走。不料這兩個小賊剛剛出道便與下流為伍,仗著一點家傳本領,競不肯聽他良言相勸。此老明知這兩小賊再要執迷不悟難免身敗名裂,當時負氣走開,心仍放他不下。
  「他父女本來帶有路費,足夠應用,只為棘門三俠形蹤隱秘,和我夫妻一樣,他父女不曾見過。癩師兄卻深知他的來歷底細。昨夜大雨同住一店,父女閒談,無意之中一句戲言引出事來。癩師兄自知他那怪相江湖上到處傳說,恐被對方認出,不曾露面,又想試試此老為人是否與所聞相符,先令啞師兄將他盤纏騙去一半,他父女還不知道,隨聽人說,那兩個故人之子和三凶兩怪一起要搶張家。
  「事前業已得到一點風聲,知道蘇、李二賊和鐵師兄尋仇,約在這裡拼鬥,但不詳細,也不知這兩起凶賊並非一路。因其對友熱心,惟恐延誤時機,匆匆趕去,連早飯都未吃。不料行至中途,癩師兄兩次與他作鬧,又將他錢包偷去,鬧得分文皆無。先想尋到兩個小賊再作打算,勸開之後中途口角,一怒而去。
  「事有湊巧,由店中起身時,她兩姊妹所帶的錢先被啞巴師兄騙去,老的再一失盜,父女三人分文皆無。先不肯偷,後來實在無法,她兩姊妹再三勸說,這裡大戶只有張莊這兩三家,本可手到取來,無奈最大的一家已與賊黨勾結,我們又是洗手多年,偷他少的不值得,如偷大的違背前言,不如尋一小康之家,索性明言相借,將來加利送還,何必受餓,吃飽再尋開玩笑的對頭。
  「剛商量好,快要起身,忽有土人送來一張紙條,激了他幾句,底下卻又恭維,說他父女人好,果然不愧神偷俠盜,名實相符,並說日裡連騙帶偷,兩次借他的錢,天明以前必可奉還,不少分毫。可惜事前疏忽,不知他父女身邊只此十多兩銀子,全數偷光,分文不留。
  「累他三位連買鍋盔的錢都沒有,當時又無法送還,真正抱歉。幸而玉泉崖下面洞中還有不少吃的,並有兩壇好酒,正對他的心思,可以奉敬,為此奉請光降,先吃一個酒足飯飽,再將偷騙去的銀子送還,千萬賞光,不要看他不起等語。
  「此老孤身一人往來江湖,數十年盛名,從未遇到敵手,想不到年已八九十歲,第一次被人戲弄了個啼笑皆非,那封信的口氣說得又極隱晦,非但此舉像我夫妻所為,並還寫上我二人和旺子的名字。他父女始而又好氣又好笑,素昧平生,何以如此,又想不出個道理。
  「群賊被棘門三俠打傷之事,他父女業已得信,因未見過三俠,啞師兄騙錢之事,又是一個相識土人出面,他只在旁裝病,一言未發。癩師兄偷錢時雜在人叢之中,並未戴那斗笠,故此當時不曾想起對頭來歷。因信上說洞中空空,我夫婦和旺子要到半夜方始帶了酒肉搬來,如去太早,無人接待,休怪無禮。
  「只得強忍氣憤,等到月上東山,方始尋來。先也疑是我們所為,到後覺著不似。來信又說,到時必須直赴下洞,不可使人看出,洞中如有酒食,便是為他父女準備,無須客氣。此時主人也許不在洞內,終要回來等語。如在未賞光以前先和別人相見,便非朋友之道。
  「好些話均將他套住,他本知我夫妻來歷,快到以前便越想越不像,到後望見上面有人窺探,心疑對頭還想戲弄,重又勾動怒火,索性照著來信所說,由那旁壑底取路,順著崖腰削壁,施展他那獨門輕功,尋到洞中一看,果然酒肉杯筷陳設整齊,準備待客神氣,山石上並有一張紙條。
  「上寫如其怕他,不吃是狗八字,前後一想,忽然醒悟。同時,他那第三個女兒貼崖偷聽,得知我們只是防賊,與他無干,下去一說,更明白了幾分。此老真個機警,久經大敵,料事如見,居然識破癩師兄的巧計,是想借此點醒,不願他被賊黨勾引了去,把一世英名付於流水,並還跟在他的身旁。
  「一面分人搶先趕來,算定我們不耐洞中黑暗,這等月白風清之夜必要出來賞月,他卻乘機去往洞內代我佈置,把酒菜杯筷一齊擺好,使其無緣無故先吃我們一頓,又受三俠這等戲弄,以後不好意思出場助賊為敵。看似故意惡鬧,實則有心保全。
  「我聽她所說時候,大約旺子剛取鎖心輪上來,癩師兄他們便到,匆匆擺好酒菜,他父女也隨後趕來,差一步也非撞上不可。此老天性強傲,先還有氣,打算顯點顏色再走,省得日後被人說嘴,連他女兒也是這等心意。不料這兩姊妹竟和我投緣,說是冤有頭,債有主,就算對方不該無故取笑,也應去尋棘門三俠作對,不應遷怒旁人。
  「老的還是不聽,她兩姊妹一個奉命警告兩個小賊,業已先走,和我相見的是他二女,名叫賽飛瓊林玉巒,又在崖旁窺聽了些時方始走開。他父女原因我們不知此事,連那杯筷酒肉也是棘門三俠所為,無故登門吃了一頓,還不知道何人暗中捉弄,快要吃完方始醒悟。
  「又聽出我們不曾同謀,不告而取與理不合,更防人說他父女偷嘴吃,公然相見也難為情,只得照著乃父所說,先打算假裝敵人,故意引我追他,就便試試平日所聞如意鎖心輪的威力。等我追到林中,對面之後忽又面軟起來,只兩三照面便即停手,說明來意,向我道擾致歉,一面取出她家特製的夜行燈朝崖那面閃了兩閃,跟著便說,她父親覺著棘門三俠有話不妨明言,他又不是不通情理的人,莫非活了八九十歲連善惡都分不清,何必這樣惡作劇丟他的人。
  「此事決不甘休,因此還令三妹小公孫林玉男拿了他的鐵手令去往張家,喊那兩個小賊明日一早去往新集悅來店中與他相見。他這鐵手令昔年在江湖上比聖旨還要厲害,所到之處,綠林中人誰也不敢違背,已有十多年不曾用過,準備將他兩個好友之子喊去,不令加入賊黨,助紂為虐,表示他與張家之事無關,然後指名與棘門三俠約期相見,一分高下。
  「因你是棘門三俠好友,並有同門之誼,算計三俠隱在一旁,想和你先鬥一鬥,好將對頭引出。我夫妻如真一點不知,人又極好,便可作罷。她那燈筒便是信號。看你神氣必還未與此老相見,我想留她一談,她說有事,堅持要走,我又留她不住。不是我說,這位癩師兄太淘氣了,此舉雖是好意,此老多年盛名,按照敬老之禮,也覺做得大過。
  「據她說,棘門三俠至少也有一兩人時前時後跟定他們,我方才雖傳授旺子的鎖心輪,表面大意,實則早料今夜有事,隨時都在留神察看,所以此女剛一出洞,我便警覺。人家來了多時,事前一點不知,我總算未了多少還看出一點動靜,你們和萬山夫婦全副心神注定下面,莫非一點影子也未看出來麼?」
  姜飛聞言,忽然笑道:「你說這位老先生就是昔年所聞那位先叫小神偷賽葛鷹,後又號稱無形叟的那位林老英雄林颼麼?方才我和他隔崖發話,彼此都有一點敵意,萬山夫婦和旺子均在上面,非但句句聽出,崖那面的敵人也必看見,不知怎會一言不發。先還奇怪,照此說來,莫要癩師兄他們已到上面將他三人止住不成?」
  萬芳也覺崖頂上面靜得可疑,聞言立被提醒,笑說:「你料得對,我們快走,分路上去。我由林中走出,便留神這面,並未見人。也許這位癩痢頭師兄還沒有走呢。」
  二人邊說邊往上跑,到頂一看,旺子好似被人點了穴道,立在樹下呆如木雞,作出往前跑走之勢,木偶一樣不能言動,臉上帶著氣憤之容。萬山夫婦正在旁邊低聲勸慰,見二人趕上方轉笑容,迎面走來。二人先疑對頭所為,及聽萬山夫婦一說經過,不禁好笑,忙將旺子解開,重談前事。
  原來姜、萬二人還未追敵以前,癩和尚便在萬山腳底,貼著危崖連打手勢,不令開口。後來二人相繼追下,旺子膽大好勝,又要跟去,小啞巴突然出現,將其攔住。
  旺子也是一時疏忽,因未見過,一照面便誤認敵人,萬山夫婦又因癩和尚懸身危崖之上和他說話,沒有看見,旺子上來不問青紅皂白舉拳就打,被對方連跌兩交,始終沒有想到此是師執至交棘門三俠。一時情急,剛將初學會的三折鉤連槍取出,左手還發了兩粒鋼丸。
  萬山夫婦也自警覺,先因癩和尚說:「這娃兒膽子大大,必須叫他多少吃點苦頭,稍微磨練,免得臨敵冒失。這是為好,戒他下次,你不要管。」
  萬山終恐旺子吃虧,實忍不住,剛喊得一聲,癩和尚便發怒縱上,說了幾句,吩咐「不問何事不許開口」,說完,便往崖下縱去。
  同時旺子也被小啞巴點倒,並將兵刃暗器取下,交與萬山,打了兩個手勢,意似姜、萬二人回來自會解開,跟蹤縱落。
  剛到下面,一個瘦長駝背的短衣老人突在側面崖下出現,正朝姜飛發話,不知何故忽又回身,朝相隔十來丈的樹林中趕去;其行如飛,輕功之好從所少見。跟著便見癩和尚在他身後出現,相繼追去,這才看出先是小啞巴不知用什方法引逗,等他回身一追,癩和尚又追在他的身後,於是高矮三人和走馬燈一般此隱彼現,在前面樹林中追逐了兩圈,忽然一同失蹤。
  因那樹林雖稀,葉多黃落,但這三人身法都快,相隔又遠,只見兩三條人影閃了幾閃便不知去向。
  姜、萬二人因林氏父女各走一面,途向不同,還想追去,萬山忙說:「癩老前輩行時有話,請二位師叔不要追趕。並說林氏父女均是好人,休看開他玩笑,結果必能言歸於好,再如相見便是朋友。此老人最熱心義氣,朋友又多,平日留有極深交情,此舉非但保全一個成名多年的異人奇士,並還免去許多枝節,益處甚多。不過此老天性奇特,軟硬不吃,非此不可。」
  姜、萬二人聞言只得罷了。隨向旺子勸勉了幾句,時已半夜,又坐了一會,無什動靜,便各回洞安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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