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曉風殘月桂花香

  公遐聞言喜謝,便由兩少年壯士領路,陪同走下。山下諸人正將死狼聚在一起,方在谷口旁邊溪岸上洗剝狼皮。只前見少年和一中年矮子一同迎上。另有一人走在前面,朝公遐微笑點頭,看了一眼,如飛往谷中馳去。谷口山門業己大開,內有十幾個少年男女和幼童歡呼而出,同往溪邊跑去。
  谷口前段形如一座桶形深洞,約有三丈方圓,兩壁還有好些大小洞穴,已被人闢作石室,打掃極為乾淨,燈光外映。洞壁上掛著幾盞大油燈,並有鬆油製成的火炬,照得全洞通明。一群山羊剛被人趕往裡面,地上還有十幾隻野兔、山雞尚未拿走。
  另一面,長幼兩位主人已迎將上來,見面笑說:「小弟婁公明,這是七弟秦真,請到裡面再說罷。」
  公遐還未及答,秦真急道:「大哥怎不問方才的話?」
  公明笑道:「老三的脾氣為人莫非你還不知?就有急事,也不在此一時。寇兄既能拿他鐵指環來此,決不會如你所料為賊所困。必定義是我昨日所說,他為巴家賊人所述,暫時不願回來也未可知。」
  秦真意似不快,方答:「三哥怎看得起巴家那無恥女子?他平日常說巴賊殘殺土人,早晚除此一害。想是那日和大哥爭論了幾句,一時負氣,不辦出個樣兒不願回來。再不便是孤身犯險,被巴賊困住。雖不敢傷他,卻無法脫身。我們早向寇兄問明來意,也好放一點心。」
  公遐聞言忙答:「秦七兄料得不錯。婁三兄本被賊黨困入石牢,現已遇救,被一蒙面騎虎的白衣俠女接走。此是事前有人托小弟拿著指環來此送信。彼時小弟還想在此尋訪七兄,誤人賊巢,也極危險。三兄遇救時小弟也曾在場,知要來此拜望,大約不久也回來了。」
  秦真驚喜道:「我說如何?寇兄果是黃龍山腳龍尾壩村中獨殺三隻大豹的麼?蒙你不棄遠道來訪,由此我們又多一同道之交,真乃快事。既與我婁三哥見面,他的事想必知道了?」
  公明笑道:「寇兄深夜荒山冒險來此,到了裡面落座再說不是一樣,我料巴賊決不敢傷你三哥一根毫髮,何況今已脫身,報仇除害不在此時,忙他作什!」
  公遐知道婁公明乃公亮之兄,見他比乃弟還要生得矮小精瘦。方才殺狼,不曾留意他的武功,乍看笑語從容,貌不驚人,說到末了兩句,忽覺語聲沉著,兩目精芒外射,與常人迥不相同。
  公遐笑答:「聽說大兄、七兄所居在谷的中部,還有一段路。我們步月而行,且談且走也是一樣。」隨將經過一一說出。
  秦真聽說公亮與虎女並騎而去,似頗歡喜,公明由此一言未發,似在尋思神氣。還未走出山洞,公遐便聞到桂花香味,越往前走,香味越濃。
  秦真笑道:「大哥人最精細。方才要我弟兄到家再談,一半為了寇兄遠來勞乏,恐失敬禮;一半是為今夜殺狼,本山幾個會武的十九出動,他們俱都膽勇義氣,痛恨西山惡霸和手下賊黨,得知此事,激於一時義憤,難免趕去,不到時機,生出事來。還有那位騎虎俠女最關重要,想不到競和三哥投機,真個再好沒有。
  「我料寇兄今日來訪,本備有薄酒粗肴,等了一日不見尋來。中間命人往探,又未尋見,巴賊終年壓搾土人,西山兩條出口均有專人防守,方才聽說誤入賊巢,又非賊黨誘去,心還奇怪。後聽寇兄一說,才知誤走龍泉峽,巧遇每年必發的中秋山洪,於萬分危險中越崖而過,恰由通往賊莊的山洞中穿出。
  「那是巴賊藏酒的所在,因其兩面出口均有專人防守,此外無路可通,洞口無什防守。沒想到寇兄連經兩處素無人跡的奇險,繞越到此,無意之中深入他的腹地。妙在助你脫險的青衣女子林蓉乃他愛妾林鶯之妹。乃姊本是一個女飛賊,巴賊用了許多心機,請人做媒,才弄到手,寵愛非常。
  「以前便以正室之禮相待,又愛又怕。此女從小便隨乃姊,也會一點武功,初到巴家時才十來歲。三年前雙方合力打狼,曾經見過她兩面。雖在惡霸家中長大,但與乃姊性情大不相同,彼時年已十七,聽說巴賊對她本極垂涎。為了此女還有志氣,向姊哭訴,寧死不從,方得無事,居然至今未落賊手,能夠自保,也算難得。
  「她和小弟見第二面時,幾次開口,欲言又止,我並不曾理會。新近三哥和她見面,曾聽哭訴,想要逃走。萬一逃不出去,便借打獵為名逃來東山,我們業已答應。共總不到十天,三哥便被惡霸所困。照寇兄所說,此女暗中頗為出力。最難得是她並沒有私心,只是痛恨惡霸,性喜濟困扶危,急於脫離虎口,不似惡霸之妹巴柔雲還有別的用意。
  「她從小孤苦無依,先寄養在一個友人家中。從八歲起便隨乃姊在外流浪,受了不少驚險折磨,身世也極可憐。本來我們想要救她脫出火坑,今夜再聽寇兄一說,更非救出不可了。」
  公遐聞言心動,對於林蓉越生好感,便把二女相遇情景,以及柔雲不聽分說與虎女拼鬥之事詳細說出。
  秦、婁二人聽他口氣偏向林蓉,代說了許多好話,互相對看了一眼,公明笑道:「照此說來此女果然不錯。可惜她一孤身女子,這裡無處安頓。寇兄好人須要做徹,將來為她設法,使有歸屬才好呢。」
  公遐脫口說道:「小弟蒙她相助才脫虎口,免去許多危險,將來定必惟力是視,此時卻是力弱無能,非諸位兄台相助不可。」
  秦真笑答:「那個自然。」
  三人一路說笑,不覺到了谷的中部。前見黃衣人名叫秦萌,乃秦真堂姪,業己趕回,說酒菜業已備齊。主人便請公遐往前面竹林中走進。公遐因提起林蓉脫困之事心情甚亂,沿途風景也未細看,只覺桂花樹甚多,到處繁花盛開,人如沉浸香海之中,清馨染衣,沁人心脾。
  主人所居在大片竹林裡面,當地乃谷中最寬之處,約有千畝方圓一片平地。外觀一片竹林,翠乾捎雲,行列疏整,斜月光中滿地微陰。月影漸淡,疏星越明,知已離明不遠。
  公遐笑說:「小弟來時業已吃飽,七兄盛筵實不敢當。隨便叨擾一些點心,明朝厚擾如何?」
  公明笑答:「我弟兄都愛飲幾杯,今日又忙了一夜,本是殺完青狼回來大家歡宴,不料佳客光臨,一見投契,我們還要暢談。已命他們自在樓前花林中聚飲慶功,我們就在香遠樓上對酌清談罷。」
  公遐知道這類山中俠士世外高人,豪爽至誠,不作客套,也就不再推辭,便由竹林小徑一同入內。
  初意主人所居必在這萬竿修竹深處。及至順著竹徑石子小路,兩三個轉折過去,不禁暗中叫絕,心神為之一快;原來來路側面雖是大片竹林遮蔽,由外走進,彷彿一面是那參天危崖,一面不是松竹,便是桂樹,兩下對列,合成一條寬大曲折的谷徑。沿途花樹林中雖有房舍田園隱現,因未臨近,又和主人說笑分了心神,看不出牠的好處。
  只覺一路桂花盛開,滿地金粟,綿亙不斷,香粟村果然名副其實,別的均未在意。等到穿過竹林,面前忽現出大片花田,內裡開滿千百種菊花,殘月光中已極幽豔。前面又是一片微微隆起的高地,上面建著一幢又樸素又堅實的樓房,共只兩層。
  頭層上面有一、平台,約有三四丈方圓,所有棟樑均是整株樹木建成,不加雕漆。樓側並立著兩株粗約兩抱以上百年老桂,上面花已開滿,另具一種清香,比來路所聞更香得多。這時殘月已快西沉,將圓不圓,一大團白影恰似掛在左側一株老樹幹上。枝梢三兩彷彿映在月影之中,清幽如畫。
  左側松林森秀,秋芳滿地。右側大片田野,秋禾繁茂,合成大片清波,因風起伏。樓後又是大片平地,上面種著數十百株桂花楊柳,大都兩三抱以上,疏密相間,甚是整齊。樹下許多老少男女正在安排桌椅酒食。有的已就原有大石鼓圍坐,旁邊用松枝升起地火,好些人正將日裡打來的肥鹿、山雞等野味用鐵架掛在火上,準備烤吃,不時聞到一陣陣的烤肉香味。
  再往前去便是數十畝方圓一片湖蕩。小溪縈繞,流水潺潺,宛如銀蛇蜿蜒而來,掩映叢林花樹之間,與湖相通。水中時見殘荷敗梗挺出水面,想見夏日荷花盛開,楊柳風來,臨流垂釣之樂。再往遠望,這大片田畝肢塘的盡頭,又是危峰刺天,峭壁排云。有的雲氣嗡翳,蒸騰欲起;有的白雲如帶,環繞峰巔。
  目光所及,無非美景,說不出那麼雄麗清曠。最妙是無論何處都是那麼乾乾淨淨,不見一點塵土污穢。到處長滿了花草蒼苔,無論田畝樹木,房舍樓台,都是那麼整潔鮮明,和用水洗過一般。瓜果之類又多,結實累累,觸目皆是。
  隱聞樓那面男女笑語之聲隱隱傳來,彷彿興高采烈,快樂已極。走近一看,方才那些打狼的壯士已有好些由外趕回,正在隨同佈置。後聽主人一說,才知當地人數雖沒有西山惡霸的多,但是大家分工合作,各盡所能。除聽為首數人指揮而外,勞逸均霑,無論何事俱都一起下手,苦樂與共,有福同享。
  為了山狼乃當地大害,以前突然來犯,吃過牠不少大虧。自從發現,便集合全村人等商計除此一害,已用了多日心計。除動手的人而外,全村的人都在等候好音。加以離明不遠,這一頓慶功宴不過把早飯提前一個多時辰。當日又是村人行獵之期,打來不少野味,狼皮又可運往山外換來許多必需之物,所以大家興高采烈,如此歡喜。
  村中雖以婁氏弟兄和秦真叔姪力首,但是出力相等,所得相同,飲食起居的享受也差不多。不過當初入山開墾甚是艱難,到處毒蛇猛獸,遍地荊棘,非有機警膽勇的人領頭不可。直到現在也是如此,照例憑公推選村主,遇事聚眾集議而行。
  事前無論何人,只要有理,均可出頭主張,全以大眾之意為定。可是一經商定,便須遵守,不許絲毫違背偷懶。村規雖是極嚴,但是全體一心,從無一人犯過。終年過著安樂歲月,又都富足。比起西山那面,簡直一個天堂,一個地獄。
  中間婁公亮見西山土人痛苦不堪,惡霸勢力大強,暫時還難除他,不到翻臉時候。有時激於義憤,便將對方全家救往東山,分地耕種。無奈這些苦難的人太多,一時之間不能全救。香粟村耕地有限,再多添人,自己便不夠吃。
  最後同盟弟兄四人集眾商計說:香粟村只是風景較好,地方比西山要小得多,地理也差得遠。全仗全村男女老少同心合力,興修開闢,才有今日。自己剛夠吃的,將來人丁越多,還想往外開荒。西山這多土人,如何收容得下?反正雙方勢如冰炭。
  惡霸巴永富不說自己萬惡,逼得土人走投無路,生死兩難;只一有了逃亡,或是情急拼命,便當我們暗中和他為難,故意激誘土人尋他晦氣。近來表面不說,心中恨毒,如非我們弟兄難惹,早下毒手。
  因聽人說這裡風景既好,出產又多,竟生貪心,打算強佔過去,以為新納愛妾藏嬌之所,免得許多姬妾住在一起吃醋爭風。已在暗中約請能手,準備吞併本村,殺人放火,一網打盡,早晚破臉成仇。那些受苦的土人也實可憐,使人目不忍睹。
  將來總須一拼,不如就此下手準備起來,只等他那有力死黨回山,便即發難,一同除去,免得留一禍根,將來又是大害。主意打定,公亮便自告奮勇前往窺探虛實。起初公明因聽敵人之妹巴柔雲鍾情公亮,知他常往西山打獵,也借打獵為由前往相會,恐其日久情深,不以為然。
  哪知公亮借此探敵,別有用心。在上半月弟兄爭論,一時負氣,說此去不辦點眉目出來決不罷休。不料獨居兩山交界的鐵漢羅三打抱不平,被惡霸擒去。因其不是對方佃戶農奴,推說是東山的人,前往討取。雙方言語不和,動起手來。公亮本領雖高,敵人也非弱者,人數又多,竟中暗算,被人擒住。雖聽公遐方才之言,不知詳細,但已料出幾分。
  說時,賓主四人業已走往樓上。樓那面也有一片平台,並有小亭一角,正對前面遠山和那花林湖塘,眼界更寬,酒便設在亭裡。剛一落座,便聽遠遠鐵笛之聲,秦萌方說:「這等時候如何還有人來?待我看去。」
  公遐笑問:「可是三兄回轉?」
  秦真笑答:「這是外人,三哥用不上這樣費事。難道巴賊如此膽大,見三哥被人救走,他還不服,不等天亮便派賊黨來下戰書麼?」
  公明哈哈笑道:「七弟你也看得他太狂了。」
  話未說完,鐵笛之聲又起,只長短不同,似是信號。隔不一會兒,秦萌忽引一人趕來。公遐一看,正是鐵漢。見他方才被敵人打碎的一身破爛衣服,業已換掉,穿了一身補了好幾片,洗滌卻極乾淨的舊土布短裝,下面赤腳,穿一雙新草鞋,褲管用草繩綁住。
  肩上掛著一個包袱、一柄板斧,手提一柄長大沉重的鐵鍬。頭上傷痕還有血跡,手腕上被鐵環勒破的傷痕隱約可見。只管在賊巢中被惡奴釘在木樁上面毒打虐待,依然英氣勃勃,看去強健多力。除滿面短鬚不曾剃掉,刺猖也似根根見肉,人又生得高大,和畫上虯髯公相似,顯得粗野而外,頭髮也經梳洗,通體乾淨整齊,另具一種威猛之概,彷彿全亭均被他一個人的盛氣籠罩,把方才清談細酌悠閒之景全都變過,一點不像連經多日苦難,受盡毒打,饑疲交加的囚人。這一對面,比方才月下所見越發精神,人更天真熱誠,自然流露。
  鐵漢剛一走進,便對公遐喜笑道:「想不到你也來到這裡,比我走得更快。」
  隨朝婁、秦二人撲地便要拜倒。
  秦真似早防備有此一來,身子一閃,離座搶上,雙手將鐵漢手膀一拉,剛說:「我們這裡沒有這個,快些坐下吃兩杯酒再說。」
  公明插口笑道:「七弟留意,他身上還有不少的傷呢。」
  鐵漢也笑道:「我真粗心。早聽三爺說過,你弟兄不論貧富都是一樣。對於能夠拿力氣換飯吃的土人只有更好。講究有話好說,有理就做,不論親疏,更不願人磕頭禮拜那些虛套。也是大爺從未見過,日常想起你待人的好處和那一身本領,今夜居然見到,心裡說不出來的歡喜,見面就想磕頭,表表我平日想見的心,忘了三爺所說的話。
  「我還未走到,便聽這位矮大哥說起你弟兄在此飲酒。七爺我又見過幾面,知道你便是我最歡喜想見面的婁大爺。七爺又是我最佩服的人。要是先不曉得,像你們三位,兩個窮酸神氣,一個像有錢人家的嫩娃,人又生得這樣秀氣,休說叫我鐵漢向他叩頭,連他和我說話也都討厭呢。」
  還待往下說時,秦真早將旁邊椅子拉過,令其坐下。
  公明便問:「我七弟年少心粗,碰了你的傷處沒有?」
  鐵漢笑道:「無妨,我因被驢日的毒打了好幾頓,又釘在木樁上面好幾天,連拉屎都不許,一身污穢,見不得人。又想巴永富這驢日的惡霸雖然不久遭報,這一走,我那地方已不能再住。好在家中只我一人,我種的那幾畝田雖捨不得丟掉,將來驢日的一死仍可取回。一聽三爺叫我來此暫避,高興得了不得。
  「逃出狗窩以後明知危險,驢日的回莊得知必要追來,一則身上太髒,二則我這板斧、鐵鍬是當初開荒的吃飯傢伙,沒牠不行,急慌慌背了三爺趕回家中一看,真氣得死人:新搭的兩間木房日前已被驢日的手下惡奴拆去多半。我想討婆娘三年來積蓄下的三十多張虎皮狼皮也被搶去。用的鐵鍋粗碗和一些不值錢的東西,也被驢日的搗碎毀掉。
  「七爺上次送我的一匹布連兩件棉衣、兩隻山羊也被拿走。好幾年的辛苦,被他鬧個家產盡絕。只這一身舊衣服托人洗補,想是人家在我出事後送來,恐怕連累,又恐我回來沒有穿的,偷偷塞在小柴堆裡,被我無心發現,剛拿往溪旁洗了個澡,將衣換上,驢日的賊黨便自追來,實在恨極。
  「可笑這些惡奴以為我不敢回去,稍微看了一看,點上一把火便往回走。我恨他們太毒,連這半間破木房都不與我剩下,燒個精光。最可氣是田裡高粱業已成熟,不等收穫便被捉去。近日天氣又乾,收成雖好,葉子均已乾透。我正想改日抽空回去收割了來,這些狼心狗肺的惡奴索性割走也罷,他嫌費事,又恐我回來收割,臨去回頭又是兩把火。不是小溪隔斷,風又不大,幾乎連對岸那片野草也被點燃。實在萬惡。
  「氣他不過,衣服也正換好,心想我有的是力氣,憑這一斧一鍬照樣的能夠興家立業,這些驢日的害不了我。實在氣他不過,隨偷偷掩往驢日的身後一斧劈死,拋向點燃的高粱田裡,便往回跑。這時那位騎虎的姑娘正用她那兩隻老虎引逗惡霸,還想去往賊巢大鬧一場。
  「沿途都是賊黨人馬奔馳喊殺之聲,我也不怕,掩到高處一看,我殺了一個惡奴,做得雖然冒失,卻替賊黨多添出好些麻煩。想因放火惡奴失蹤,發現火中屍首,以為對頭伏在那裡,兩三路合成一起,正往火場一帶搜索。這一耽擱,虎姑娘平日所騎那只大虎先在遠處吼了幾聲,再掩向一旁。
  「等賊黨過去,忽然偷偷掩往家中。我看賊黨幾次撲空,改了主意,一面分頭埋伏,一面命人分朝虎吼之處悄悄掩去。我正張望,三爺忽由身後走來,怪我不該這樣大膽,如被發現,休想活命,催我快走。並說,虎姑娘將我們救出賊巢,剛一過崖便單人返身回去,此時還在莊內。三爺為了寶劍暗器均被惡霸拿走,只得先照所說在外誘敵。方才那虎銜了寶劍送來,剛得到手。他功夫好,驢日的這幾天雖將他吊起,並未用刑。
  「昨夜剛要拷問,迫令投降講和,便被虎姑娘救走,因此仍和生龍活虎一樣。現在準備裡應外合大鬧一場,先給惡霸一點小報應,說我週身是傷,不能隨他一路。我見他再說快要生氣,只得趕來。其實這些浮傷並未傷筋動骨,沒什相於。我因身上斑斑點點難看,連袖子也未捲起。大爺剛見面,怎會知道?」
  公明笑對公遐道:「此人真不愧鐵漢二字,他非但週身是傷,並還厲害,只為性剛好勝,不肯示弱。底子又極結實,故此粗心的人看不出來。實則外表強健氣壯,舉動行走好些均不自然,因他能夠熬痛,大體上看不出罷了。如換旁人,休說這遠的山路,十分之一也走不到。不信你看。」
  說時一伸手,便將鐵漢腰間草繩一抽,要解衣服。
  鐵漢意似不願,力言無妨。
  公明笑道:「我們和自己弟兄一樣。你寡不敵眾,受此毒刑,並非丟人之事。這一身傷不先醫好,如何報仇除害?三弟強你來此,便為借這一條遠路活動血脈筋骨,省得你把血瘀住,一個不巧便成殘廢,我這傷藥又靈之故。照我所料,你已體無完膚,連筋骨也有損害,不給我看過難於醫治。酒量如好,多飲為妙。」
  隨命秦萌往取傷藥,一面將衣服解開。
  公遐起初在惡霸家中遠望,不覺得厲害,等到長衣一脫,不由心中驚憤,切齒暗罵,天下竟有這樣殘酷的人。原來鐵漢連經毒打,仗著體力健強,只管虯筋盤結,神態雄壯,身上十九成了紫黑色。胸背等處重重疊疊盡是一條條紫黑的鞭痕,腫起老高。有的地方皮肉業已糜爛,與衣服黏成一片。
  鐵漢人又粗野,脫時一不小心又揭去一片。經過方才冷水洗浴,肉已成了粉紅。映著新射進來的朝陽,週身成了五顏六色。手腕小腿和頭頸腰腹等處因被惡霸用鐵環套緊樁上,性情又太剛烈,連在上面用力強掙,好些地方均被磨傷,現出筋骨。手腳腕均被鐵環擦碎,現出一條條的深淺凹痕,粉紅紫黑不等,看去慘極。鐵漢卻是談笑自如,若無其事。
  公明勸道:「你休持強,如換旁人早已寸步難行。因你從小勤勞,體格稟賦均極健強,暫時痛苦還能忍受。但你不該沾了生水,又跑了這一段急路,難免傷風。趁你此時汗還不曾乾透,多吃點酒稍微發汗,我再給你上好傷藥,就在這樓上靜養,睡上幾天才可無事。休看此時還挺得住,只一落枕,有了寒熱便討厭了。」
  鐵漢先還嘴強,不甚相信,後見公明炯炯雙瞳注定他的身上,所說的話誠懇有力,由不得心中感服,脫口應諾。跟著藥也取到。公明先用鬆油將藥調好,將上身傷處大半敷上,用綢布紮好,再同暢飲。鐵漢本是週身痛苦,一路飛馳還不覺得。坐定之後便覺奇痛難忍。
  等到上好傷藥,便覺傷處清涼,身上輕快,痛苦減了好些。主人相待又是那麼親切,出生以來從未遇到這樣好人,又是感激,又是高興,隨將公亮被困經過說出。
  原來惡霸巴永富仗著財勢,城裡又有一個同黨,官私兩面的勢力比他更大。雙方勾結,無惡不作,又均好色如命。巴永富愛妾林鶯雖最得寵,又會武功,無如巴賊喜新厭舊,照樣霸佔民女,拈花惹草。林鶯先頗憤怒,連吵鬧了幾場,俱都無用。巴賊為討她的好,將元配毒死,扶林鶯做了正室。
  林鶯知道丈夫淫兇殘忍,對於元配妻子竟下這等毒手。自己業已嫁他,再如失寵,豈不要遭暗害?乃妹林蓉看出巴賊對她垂涎,更是又急又怕,這日見乃姊背人出神,再一乘機勸說,姊妹二人互相商量了一陣,索性將計就計,不再過問,有時反而就勢湊趣討好。
  巴賊為了林鶯美貌武勇,江湖上有本領的朋友甚多,本帶著三分懼意,每次強姦民女多半偷偷摸摸,事過鬧上一頓了事,心中還有顧忌;見她做了正室忽然變了態度,不再吵鬧作梗,越發高興,肆無忌憚,為所欲為。西山數百家土人十九是他農奴,婦女稍有姿色均被強佔了去。
  好的算是姬妾使女,常年供他荒淫。如不中意,蹂躪些日,高興時隨便賞點衣物,趕回娘家,算是恩典。否則空身逐出,連隨身衣物都不許帶走一件,不受鞭打還是便宜。被強佔的人如其稍微倔強,便被活活打死,家屬還要連帶受害。端的慘無人道,殘酷已極。東山這班俠士早想為全山土人除此大害,未得其便。
  這日巴賊聽了惡奴金三狼的蠱惑,說起西山風煙崖下佃戶張老之女金娃近年長成,十分美貌,便命往搶。張老原是隨同巴賊之祖巴春亭人山開墾的老人,上輩還沾點親,不是山中原有土人。所居風煙崖離村最遠,地勢偏僻,輕易想他不到。那一帶水土肥美,空地又多。
  張老從小便隨父母入山,當初原隨巴家共同開墾,後見對方借口上人又蠢又壞,不能寬待,人山以前所約的事俱都不算,每隔些年便要改訂一次莊規,到了巴賊這一輩越發成了土皇帝,殘忍暴虐,無惡不作,所有山中土人,連同舊日隨同開墾的人們,多半被迫成了他家農奴。風煙崖這片田地本是上輩在時親手開闢,硬說全山是他買下,只能算是他家佃戶。
  總算多少年的上輩交情,不像對付別人那樣虐待。夫妻子女全家四口,從小生長山中,又都勤儉。以前雖被剝削去了多半,還能度日。仗著平日留心,沒有上他圈套。忍氣吞聲,委屈下去。後見巴賊越來越凶,山中土人已是終年勤勞不得一飽,斷定遇到這類虎狼一類的地主惡霸只有逆來順受,平日隔得越遠越好。
  父子商量,打好主意,暗中備好租糧相機應付。有時不等惡奴催糧先往交納,遇到年景不好,卻又裝著貧苦無力,前往求緩,分幾次交上,但是本利不短。對於幾個得勢的惡奴更能敷衍,雖然例外貼了重利,惡霸主奴只當他膽小怕事,力量有限,人既本分,沒有怨言怨色,又是上輩老人,無事難得見面,平日無人想起,也就忽略過去。
  居然由巴賊做莊主起敷衍了十多年,只一年比一年加多租糧,還未受過鞭打。本年張老父子為了去年莊中起火,分攤太多,眼看日子越來越不好過,終有水窮山盡之時。明明把所交的租省吃儉用備好一旁,惟恐對方疑他富足再要增加,無力應付,先往求說了兩次。這日恰值愛女金娃生日,想起日子越苦,種田所得全數給了巴家還常不夠數,平日生活全仗山中野產和打獵所得,全家氣憤。
  張老父子交有兩三個好友。一個名叫馮二牛,也是一家尚未逼成農奴的佃戶,弟兄二人種著三十畝山田。為了巴賊年年壓搾,越來越甚,辛苦上一年,還得不到三兩月的食糧,立意逃走,連老婆都未娶,正等機會,和張老長子小山最好。依了大牛已早逃走,二牛從小和金娃一起長大,雙方發生情愛。
  幾次想逃,均因不捨金娃而止。每日田裡事完,便助張老父子打獵砍柴,尋掘山糧,雙方情如一家。另一人名叫羅三,原是山外龍尾壩的獵人,為了失手打傷了一個地保,逃來山中。聽說東西兩山各有為首之人,以前雙方連發生過幾次爭鬥,後經和解會商划好地界。
  東山為首的人姓秦,也在山中住了兩三代,所居香粟村相隔頗遠,在一山谷之中,地土不多,輕易不容外人入居,但他那裡人最義氣厚道,自從兩小莊主接位,要將所有田產重新分配,分田而耕,量力而得,各有所業,大家一樣過著安樂歲月。谷外田地卻是隨人耕種,不特不加過問,並肯出力相助備用東西。
  羅三人最強健膽勇,人都稱他鐵漢。本想投往東山,因是初來,那幾年西山兩條人口還無人把守;黃龍山地域廣大,道路不熟,又極難走。第一個遇到的人便是張老。見鐵漢強壯多力,又善打獵。想起當地偏僻,共只三四戶人家,勢子單薄。崖前不遠恰巧便是兩山交界。
  香粟村左近猛獸又多,一出便是一大群,種上莊稼難避其踐踏,稍微不巧還要送命。雙方又頗投機人便勸鐵漢在東山境內居住,一面耕地,一面打獵,足能生活。不比自己已受惡霸挾制,便想棄家逃走都辦不到。鐵漢原無一定主意,心想雙方對勁,難得有此好心人交往,先在兩山交界之處搭一草房居住。
  後來發現靠東一面風景地土都好,生產又多,更有大片森林獵場,便搬過去。相隔雖遠,孤身無聊,每當閒時也常來張、馮諸家閒談,並分送一些野味,一晃便是十來年。巴賊妻妾兄妹偶往當地打獵,也曾見過兩次,見鐵漢膽勇絕倫,強健多力,本想收做黨羽。
  鐵漢知他萬惡,事前又受張老之教,推說他是東山派來守望的人,順帶打獵,我並未到你地界,別的休提。惡霸自然不快。鐵漢更喜打抱不平,遇見附近土人受惡奴打手欺凌,必要出頭。為防連累本人,老是將人看準,等對方走人東山境內,設法戲侮,但又不與明鬥。
  日子一久,眾惡奴都明白過來。無奈巴賊近年聽說東山秦氏弟兄自從老的死後,將所有田產一齊分送出去。老的在日待人本厚,經此一來越發眾心如一,越來越富足。秦氏又是家傳武功,人人武勇,本就不可輕侮,新近又有關中雙俠、婁氏弟兄來此同隱,力量更大。
  只管心中忌恨,立意吞併已非一日,表面卻與和好,平日嚴命手下惡奴不許生事。獵場在東山境內,如往打獵,對方不來過問已是客氣,千萬不可和人爭鬥,否則必有重罰。因此眾惡奴受了氣還不敢回去稟告,只把鐵漢恨人骨髓,無計可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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