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入荊門 欣逢奇女子 謁三老 小住壽星坪

  沈、姜二人天性義俠,遇到這類濟困扶危之事,便無人請托也必不肯放過,何況對方又是兩位少年英俠,同道至交,不約而同滿口答應。只到當地稍微立足,必先下手將這三人救離賊巢,否則也必設法先與一見。可惜水性太差,有一個水性好的朋友曾說不久也要前往,也許能夠請其相助。
  此人如在,事更容易。反正無論如何也必辦到。
  耿重正在說笑:「這樣再好沒有,我們這裡的人雖是山居,因這雙龍瀑下壑中水勢又深又急,水又繞山而流,遠出好幾里方始分散,化為瀑布,往低處流去,每到熱天,人們都喜來此沐浴,最深之處水大十丈以上,水力極大,尤其發源之地和中流一帶波濤險惡。
  「大家空暇之時常喜出沒驚濤駭浪之中,日子一久,不知不覺都練成了極好水性,容妹水性更是無人能及。聽家師口氣,二位師叔雖不像當時就走,我料君山水寇如此猖狂,決不會在此久留。否則壑中水勢之猛簡直少有,因下面壑底石礁甚多,水勢最猛之處真比川峽中最險惡的灘不在以下。我們又想出許多法子,不消多日便可練成極好水性,武功再有根底,學時更加容易。天已將近黃昏,走到村中正可吃飯,我們且談且行如何?」
  二人還未及答,耿重忽然喜道:「二位師叔快看,容妹真個心急,方才我在來路高崖之上曾發了兩個暗號與她,無論如何當可見到,雖然那是一個不相干的信號,別人看見也不會知道。她卻和我約過,休說眼見,便聽別人一說也必會意。明知二位師叔已來,她又在內陪客,仍是趕來,不知何故?走的還是水路,由村中溪流泉口水洞之中繞將過來。」
  話未說完,三人業已走到石樑邊上,瞥見下流頭相隔十餘丈現出一點黑影,衝波逆流而來,略一隱現之間便近了一段,那麼猛急的水勢照樣駛得飛快,就這幾句話的工夫相隔已是不遠,泉水又清,憑梁下望,這一臨近宛如一條大人魚,端的快極。
  二人正在同聲驚贊,丙容忽然往上一冒,躥出半截身子,手朝上面三人一揮,笑呼了一聲,眼看一個浪頭湧到,將人打退了丈許光景。丙容倏地把頭一低,往前一躥,便和箭一般由水中穿梁而過。
  沈、姜二人想往上流一面觀看,耿重笑說:「石樑下面因離瀑布最近,又加上流頭反擊回來的壓力,水勢分外猛惡,休說水性稍差,便是村中幾個好手游到梁前十丈之內,稍微緩一口氣,也必被浪打得往後倒退。像今日這樣猛的波濤,水性稍差休說停留,便這石樑底下先就衝不過去。壑兩岸下洞穴雖多,多半相通,有的水力太大,無法上去,有的又是峭壁,容妹想是搶往上流淺坡,脫去水衣再來相見呢!」
  說時,沈、姜二人見黑影業已越過瀑布,在水中連閃兩閃,頭都未抬,人已無蹤。離梁不遠雖是瀑布發源之處,因水太大,上流還有裡許來路形如蝌蚪的水面方到盡頭。這一帶波深浪急,水勢也最險惡,水往上面逆行,到了盡頭再反打回來。遙望前途轉角之處,水煙漾檬,高出兩岸,宛如一座雲堆微微起伏,浪花乾重,飛舞如雪,此落彼起,一路滾將過去,再滾將過來,頓成奇觀。
  二人先在坡上遙望,只聽水聲轟轟,澎湃奔騰,還未留意,這時才得看出,正在相顧驚奇,稱贊丙容水性,忽見一貌相英秀、年約十六七歲的少年手中提了一個黑卷,身上還濕了兩處,腳底穿著一雙黑皮套靴飛馳而來,還未到達,耿重已先搶上前去低聲問答了幾句,便同趕來,先向來客禮見稱謝。
  路上一談,才知丙容回到家中見完來客,得到耿重信號,知沈、姜二人業已尋來,正想往見,來客忽要丙容演習水性與之觀看。村中谿澗本與大壑相通,但是中間一段均是深藏水中的暗洞,無人能夠通行。丙容聞言正合心意,立時穿了水靠,先在村中湖蕩裡演了許多花樣,並在水中施展雙鉤練了一陣,因聽來客誇好,說要起身,明知對方不由山口來路經過,故意踏水高呼,請其去往雙龍瀑看她衝波逆流的身法,不等回答,便朝暗洞之中躥去。
  先只當是耿重將人接來,還在途中,估計就此前往正好相見,正恐主客三人業已人村,耿重雖必把話說到,到底當面拜托放心一點,又急於探詢來人是否答應,加急趕來,恰巧一到便見三人快要走上石樑,忙朝耿重打了一個招呼,便往上流馳去。到了岸上,匆匆脫下新得的一身水靠,便往回趕,與來客相見之後談完前情。
  原來那位老前輩正是葉神翁,因受獨手丐席泗先生之托來見三位老太公,商計一事。丙容回見稍遲,雖只聽到兩句,因父母家人恐其多事涉險,不肯明言,但已聽出兩分,多半為了沈、姜二人之事而來。神翁走時並說,獨手丐人已到了岳州,住在湖口左近漁村之中,當地還有一位前輩老俠帶了兩個後輩日常駕了小舟借著打魚為名窺探賊黨虛實。
  前兩月還出了一次門,又約來兩個幫手,剛回家沒有幾天。沈、姜二人如來可代轉告。此行如遇危急,可往尋那幾位老少英俠求助。並在事前留意,那條漁船雖與尋常漁舟相仿,但較乾淨,背後還有一隻小船,船頭小木樁上有一紅圈便是記號。沈、姜二人雖未見過,對方卻有人認得,遇時不必十分招呼,無論旁邊有人與否,只把左掌當胸稍微一按,便是信號等語。二人忙謝指教,人已進了出口。
  走進不遠地勢忽然開展,暮霜蒼茫中看出四外水碧山青,萬山紅紫,地上田隴整齊,禾苗茂盛,房舍均是山石竹木建造,清潔高大,到處於乾淨淨,看不見絲毫塵土。屋外不是蒼松翠柏,花樹羅立,便是修竹千竿,綠雲如霧,快落山的夕陽由松竹空隙中斜照進去,都成金黃顏色。
  大半輪明月業已掛向平疇遠樹之間,真好一片平疇沃野、樂土桃源。沈鴻方說:「這裡萬山環繞,曠字天開,泉石清奇,良田千頃,景物之好我真初次見到。」
  忽見前面松竹掩映中已有燈光隱隱透出。跟著又見男女數人順著田邊一條兩丈來寬的鬆蔭大道走來。丙容笑說:「爹娘已命諸位兄姊同門迎來了!」
  三人行處,一面是山和大片湖蕩,另一面便是方才所見田畝,地也最寬,所居壽星坪便在相隔不遠的孤峰之下,約十來畝方圓,雖是與峰相連的一片石坪,離開峰腳只二十丈,共有二三十戶人家,都是三老的門人親友。凡是有土之處俱都種有花木松竹之類,又當向陽一面,冬暖夏涼,形勝天然。轉眼雙方對面,略微禮見,便被來人迎進村去。
  先由丙烈之子丙威、丙南薰父於帶了一些門人兒孫先行接待。沈、姜二人早知主人行輩最高,自己如非王鹿子的記名弟子,簡直要低兩三輩,一見對方許多後輩門人均以尊長之禮相待,心中老大不安,再三辭謝。
  丙威知道這一家人除耿重、丙容年紀和來人差不多外,餘者最年輕的也大十多歲,南薰年紀已快七十,這等稱呼難怪來客不安,笑說:「如以令師王老前輩而論,連我和你也是平輩。不過武當山中諸位令師只有兩位和我平輩論交,有的均與小兒南薰相識多年。照理你奉王老前輩之命而來,理應照著師門交誼來定長幼,但你、人十分謙恭,我如固執成見,反倒拘束。本非一姓親族,口頭上稱呼並不相干,索性各論各,怎麼稱呼都行便了!」
  沈、姜二人年輕好友,見主人這些後輩兒孫都有那高本領,恨不能認成平輩之交親近一點。聞言雖因丙威父子和山中師長多半相識,丙南薰一向自居後輩,諸小兄妹不肯改口,自己仍按平輩稱呼,對方彷彿各喊各,並非拒絕,也就罷了。
  當地雖在山中一片高原,但是四面均有峰崖環繞,天氣也不溫暖。儘管最高之處積雪未消,下面卻是日暖風和,終年晴朗,除冬季風雪外,幾於四時皆春。沈、姜二人的客鋪設在一所竹屋之內,離地頗高,竹牆茅亭,器用尤為古雅,耿重也住在內。主人因見來客遠路勞頓,山家起早,又恐二人拘束,飯後談了一陣便自辭去。
  因山中極少來客,就有也都有交情的前輩高人,又恐二人停留不久,沒有什麼機會,沒料到費了許多心計,父母尊長和平日待客不一樣,談不多時便各回房安歇,沈、姜二人並還要在當地住上幾天才走,如非急於往作內應,依了葉神翁,還想練成水性再來,有的是說話機會,朝耿重看了一眼,心中好笑。
  又見門外松竹疏列,月光已上,清影交加,宛如荇藻紛披,雲淨月明,夜景幽絕,笑問:「二位師叔如其不倦,我們都去月下清談可好?」
  二人自然願意。到了門外,忽想起明早往見三老,應用本來面目,來路匆匆,如何忘卻?好在藥和溪水俱都現成,忙告眾小兄妹討來水盆,把藥洗淨,並托代向各位尊長致意,原諒荒疏。眾小兄妹雖知易容丸的妙用,還是第一次見到。二人見眾人稱贊,又各分送了兩粒,眾人越發高興,紛紛稱謝。因明日還要早起,二人又太謙恭,不肯晚起,談到月影稍偏,便即請客歸臥。
  次日一早,由主人領往拜見三老,當面呈上書信。沈、姜二人昨日見丙威父子看去都似四五十歲,彷彿兄弟一樣,已自驚奇。及至面見三老,越發大驚。原來真吾老人和丙烈一個貌相清灌,長髯飄胸,一個也是綠鬢紅顏,精神清健,雖然鬚髮不見一根白色,看去還像是個善於養生的五十左右的老人。
  老大丙炤非但看去年紀更輕,形貌更是奇古,單論貌相簡直像個猿猴,身材也極瘦小,並還是個禿頭,二目又黑又亮,瞳如點漆,精光射人,神態卻極安詳,自然有威,對人和靄已極。
  剛一拜倒,二老便一手一個搶先扶起,誇獎了幾句,將信接過,一同看完,笑說:「令師說我三人是自了漢,並不盡然。我們雖未出山,為了此事也曾命小兒們用心窺探賊黨虛實,為想等到群賊聚在一處,時機到來再作計較。雖不似令師他們主持全局,胸有成算,只想因人成事,到時暗助一臂,並無袖手旁觀之意。
  「照令師來信說,今年秋天錢賊四十生日,君山水寇吳梟又正大開群英會,準備乘此時機熱鬧上十天,增加雙方威勢。水旱各路的賊頭均要來此會合。令師人太謹慎,雖然早就用心裡應外合,到處派得有人,終恐一時疏忽,多傷人命;又恐這班惡賊漏網,意欲要我三人出力相助。
  「另外還有兩件事情,不到時機暫且不提。昨日葉神翁來也曾提起,因他答應到時命人通知,為了機密,暫且不提。我知令師用意不全為此。你們在此住上幾天,一面等信,一面由我三人傳授,再學一點手法,等去的人回來你們再起身。此去約有三五個月光陰才能發動。
  「你那各位師長早晚必要相遇,可將我所說告知,請其轉王鹿兄,我三弟兄雖是世外之人,遇見這類民間大害決不置身事外。雖因山居年久,歸隱以來從未遠出,一班後輩門人並不是山中躬耕便不再與聞外事。不過習於清靜,不願外人煩擾,所遇事情又小,蹤跡隱秘,無人得知罷了。
  「走時我們還有話說,現在先命丙威代為傳授,可去外面石坪上練習。我們明日也許親來指點。雖只短短六七日光陰,但你二人均得師門真傳,根基極深,此舉專防一兩個強敵,容易學會,可到前面去吧!」
  二人聞言大喜,忙同拜謝,領命辭出,由丙威引往前面花樹環繞的石坪之上,告以所練乃是三老特傳內家罡氣,專重以弱擊強,以力小勝力大。練成之後,隨同心目所到、念頭微動之間,無論對方兵器多麼沉重鋒利,伸手一擋,便可反震回去,人還不致受傷。
  丙威問知二人功力,連聲笑說:「你們這好根基,一學就會,並非難事,但是學雖不難,功力卻有深淺高低之分,不是專憑聰明所能成功;否則,遇到此中能手,你便不免吃人的虧了。到了岳州,有了安居所在,那兩個惡霸儘管無惡不作,許多良民均受他的魚肉。
  「他那身邊爪牙甚至所用惡奴打手日常都是美食美衣,遊手好閒,除巴結上面有限幾個人外一事不做,不興風作浪就算好的。照你各位師長所說,那兩條路如能打進他的內部,每日有的是空閒時候,固是再妙沒有。就因照你二人所說,不肯帆顏事仇,在仇人黨羽中結交到兩人,住在他的家內,也有許多空閒。
  「好在手法不多,雖有變化,最主要的僅十九手,你們業已學會最重要的氣功,全在靜坐中練出。你們已在山中學會兩種掌法,便內家氣功也有極深根底,照我所說,融會貫通,你就從早練到夜也不會有人看出。功夫多用一天深一天,照你弟兄這樣聰明用心,雖只短短幾個月光陰,就是賊巢強敵甚多,君山那面更有能者,你們不敢說沒有敵手,萬一遇到真正強敵,也決不致受傷了!」
  枕、姜二人以前雖未把事看易,但因報仇除害心切,多懷著必成必勝之想。後與桑老人同舟,見他一葉孤舟,憑著手中鐵槳和三位老少英俠相助,便接連衝過許多埋伏難關,如人無人之境。沿途那多水寇,也被打得紛紛傷亡,結果還是讓他從容而去。照途中所遇那老少三俠,無論武功水性都是從所少見,聽說另外還有朋友,也都是這一類人物,像吳梟那樣水賊,理應早日將他除去,為何行蹤那樣隱秘?
  業已與人對敵,連面都不肯見,眼看群賊猖狂,聲勢越大,不加過間,是何原故?心中不解。及至今早見完三老,又聽丙威父子一說,才知敵人真個厲害,不可一概而論,由不得多了許多戒心。聞言連聲應諾,拜謝指教。
  丙威父子見二人年紀雖輕,那樣老成穩練,沒有一毫少年人驕浮之氣,對人更是謙虛誠懇,情發乎中,沒有虛假,越看越愛,笑說:「果然名下無虛。我先聽說,還在奇怪,覺著令師工老前輩向不輕易收徒,照他門中規矩,當他徒弟實非容易,一經拜師,至少要當兩三年花子。因他最恨那些並非沒有謀生之力,偏要手背朝下。
  「卑顏無恥的叫花子,常說,這類非但是天地間的廢人,並還於人有害,除卻老弱婦孺無力自活的理應對他幫助而外,餘均在他厭惡之列。因此他那門下弟子名為乞討,實則借此磨練各人意志,欲使由那患難窮苦之中成長起來。講究手無分文,還要憑著自己的力量,在此兩三年內修積所許善功。
  「第一是那些老弱無告的同類乞丐,遇到必須設法照應,引使謀生,表面做叫花,用心卻是想把這些多災多難的窮苦人們感化過來,使其能有生業,由多變少,由少變無。他和葉神翁等號稱丐門三俠,這些年來不知費了多少心力,結果救的人雖然不計其數,但是朝政不綱,官貪吏虐,加上各地土豪惡霸壓搾侵害,災荒四起,盜賊橫行。
  「始而感化了一批又一批,舊的還未完全得到生業,新的又被以上那些惡人製造出來。近來簡直越往下越多,在互相模仿之下,稍微狡詐一點的都去做了盜賊匪徒,只有真正善良膽小的苦人才流到乞丐中去,救不勝救,幫不勝幫,更不能輕賤他們。
  「眼看人民苦難越深,實在無法,最後諸老商計,知道總根由於皇帝老兒以天下為私物而起,加上權好當道,官吏貪污殘暴,惡霸豪紳侵害劫奪,所以災害越來越深,不將害根去掉,人民決難安生。雖然事關重大,非少數人之力所能成功,暫時卻想釜底抽薪,因此對於惡霸豪紳、水旱兩路的巨賊大盜決不放過。
  「如其反抗朝廷、專為人民起義的,非但不與為敵,就連童天保那樣他都遇機相助,至少也不與之為難。像你二人的仇敵和水賊吳梟那等行為,卻是痛恨已極。但他老人家門中舊例向來不肯打破,就是記名弟子,至少也要經過一年明為乞討、暗中修積的苦難生活,不會這小一點年紀使命下山,當此重任;也更不會在極短日期中傳他獨門心法。
  「因方才所傳內家罡氣可以速成,特命繞道來此,抽空學會,到了岳州再行暗中用功勤習,簡直一毫空隙都不肯放過。當你二人未到以前,想起還在奇怪,昨夜匆匆一談,你二人又極恭謹細心,不露鋒芒,我雖看重,也沒想到這等好法,真個難得,莫怪他老人家這樣重視,破例成全了。聽說山中還有好幾位同門,比你二人如何?儘管明言,無須客氣吧!」
  二人自從到後,因主人乃師長深交,與江湖上奔走不同,無須避忌,一切問答均以沈鴻為先,聞言恭身答道:「山中同門兄弟姊妹大都入門在前,功力比我二人要深得多,尤其大師兄齊全和天寒老人棘師伯門下三位師兄弟各有專長,決非弟子等所及。只為恩師深知弟子二人與岳州惡霸仇深恨重,君山水寇吳梟又與仇人狼狽勾結,恐弟子二人年小力弱,不能勝任,格外開恩成全。
  「一面又蒙王太師叔憐念,收為記名弟子,共總學了不多幾天,如論功力,只恐連那幾位女同門都比不上呢!」旁立眾小兄妹大都三十以上,對於二人雖頗親熱,說笑甚歡,卻無丙容注意。昨日業已談過山中情形,聞言重又仔細探詢,對於樊茵、萬芳、杜霜虹三女尤為留意,連年貌身材都問了去。
  丙南薰之妻是一身材高大的中年婦女,舉動遲鈍,貌不驚人。沈、姜二人不肯以平輩自居,始終認定先與丙容、耿重相識在前,叫她伯母,也不知她名字。丙妻剛做完了事回來,立在一旁看二人學那罡氣,一言不發。丙家人數頗多,老少都是一團和氣,滿面笑容,雖有尊卑之分,只是口頭稱呼,並無拘束,無論老少都是那麼親熱。
  丙妻先似注視二人動作,十分留意,等到二人練完,聽了一陣,正要走開,聞言接口笑罵道:「容兒,你問得這麼仔細作什?又想私自離山淘氣去麼?」
  丙容笑答:「莫非我這大一個人就不應該多交兩個朋友,好容易聽說有這三位姊妹,我不過想見她們,萬一將來遇見也可認出,莫非女兒不出山,人家就不能來麼?何況二位師叔已成了我們的好友,聽他昨夜口氣,這三位姊妹和他二人情分甚深。
  「樊,杜二位師叔和萬英、萬芳兄妹本還請命想要跟來,雖未得到師長允許,以我預料,既算裡外夾攻,決不止這二位師叔,不過他們後來罷了。就是女兒因娘心疼,恐我犯險,不許女兒前往君山,為諸位師叔助威,同除民間大害,昨夜姜師叔業已答應,女兒如不能去,只要諸位師叔真個下山,別位他不敢保,方才所說四位師叔他必陪了同來,到我家中聚上幾天。娘不在旁邊,以為女兒又要多事,彷彿女兒只會闖禍,什麼輕重厲害都不知道,多急人呢!」
  丙容之母只將一雙黑白分明、隱蘊威稜的雙目注定愛女,微笑相看,鼻孔裡微微哼了一聲。
  丙容知道乃母心意,防她甚嚴,心中一慌,立時走近前去,拉著乃母的手,連搖帶說道:「娘就是這樣管手管腳,愛疑心,我真難過極了。我決不說假話,娘不點頭我決不去如何?」
  南薰笑道:「你平日並非言而無信,只一想要出山淘氣,什麼花樣都使得出,豈能埋怨你娘不相信呢!年紀也不小了,當著來客,這是什麼樣子。」
  丙容見乃父也在說她,正要分辯,丙威笑說:「小孫孫不要多說,只要時機成熟,去了有益,就你無意前往,我也命你出手,與諸位尊長合力,成此義舉。如今為時尚早,急些什麼!」
  丙容巴不得能夠隨後跟去,一聽祖父露了口風,不禁心喜,立時趕往丙威身前,挽著乃祖膀臂,附耳低聲說了幾句。
  丙威先搖了搖頭,後又將頭微點,丙容似嗔似喜,又說了兩句,丙威不答,意似不許,丙容也就退了下去。
  姜飛暗中留心,見丙容人並不美,貌相卻極清秀,英氣勃勃,因其年紀最輕,輩分又小,所有尊長全都憐愛,看去天真活潑,但有一種英銳之氣自然流露,又穿著一身男裝,越發像個少年英雄,不帶絲毫脂粉氣;本領更高,自己新學的內家罡氣對方似早學會,並還有極深的功力。
  父母暫時雖不許其離山一步,看丙威神情和所說口氣,將來也許前往。心想,這裡能手甚多,丙容、耿重更是熱心,將來如肯前往相助,豈非極好幫手?再將這老少四十來位全數出手,成功更易。但是對方在此隱居多年,輕易不肯多事,此事還拿他不定,自己也不便公然請求。
  想了又想,覺著兩小兄妹都恨不能一同上路,此時雖有不便,如為將來之計,先將口氣探明,暗中訂約,到時前往會合,真個再妙沒有。主意打定,便在暗中探詢下了功夫。練完一同吃完中飯。深山隱居,極少有人上門,對於來客本最歡迎,沈、姜二人又處處討人喜歡,連那幾個年長一點的都喜與之相聚說笑,兩小兄妹更不必說。
  姜飛原意背人先向兩小兄妹下上一番說詞,一見人多,大家都在一起,話不好說,等了一天也無機會,一面還要忙於用功,始終沒有空隙去向對方開口。
  正打不起主意,誰知沈鴻人雖老成謹慎,心思卻頗細密,自和主人見面之後,忽然想起師父那張紙條上面只開著這四輩主人的名姓本領,連平日是否常往山外走動,與哪一位師長有交俱都注明。
  對於丙容,只說丙烈曾孫,雖然未提男女,下面卻有「水性極好」四字,又打了兩個圈。先因樵夫話未說明,急於起身,雖聽出此女名字與紙條相同,並未十分留意,到後才知對方非但是小輩中第一人物,並還得到大老丙炤的真傳,武功水性之高連她好些尊長俱都不如。
  再聽口氣,又恨不得有同去之意,不禁心動,恰與姜飛同一心意。不過人較恭謹,見丙南薰夫婦還有幾位尊長均似不願丙容犯險,自身是客,雖不便暗中慫恿,使主人不快,心卻極願這些後輩主人去上幾個。
  正想臨走之時稍微試探,等到夜來安眠,人都散去,丙容推說有事更是先走,二人同榻而眠,剛要上床,忽聽窗格上有人輕輕彈了一下,耿重立時驚起,低聲問答了兩句便無聲息,耿重立打手勢,請二人不要脫衣臥倒,自在對面榻上假裝用功,打起坐來。
  二人知有原故,隔了一會便聽腳步響動,丙容在外笑問:「二位師叔睡了沒有?我因今日飯早,睡得又遲,惟恐夜來腹饑,送來三碗點心,耿師兄代我拿將進去如何?」
  耿重故意笑答:「二位師叔正在談天,衣服還未脫呢,師妹可要進來坐上一會?」
  話未說完,丙容已從容走進,手裡端著三碗湯圓。
  沈、姜二人連忙走過,剛一對面,瞥見盤裡放著一個小紙卷。
  耿重已先一手拿起,同時又見丙容嘴朝旁窗一歪,料知有人跟來,連忙謙謝讓坐,並問:「師妹怎不同吃?這麼夜深,還勞親送點心,愚弟兄太不安了。」
  丙容又朝二人和耿重使一眼色,笑說:「娘老不放心我,怕又偷出山去惹事,日裡還命兩位兄嫂暗中留意,怎麼說她也不信,真個急人!方才我已賭氣,想回房去安歇,偏睡不著。後見兄嫂姑姑他們回來,才知剛散,想起二位師叔睡得太遲,特意做了幾碗點心當宵夜。我們未睡的人都有一碗。為防四大姑和娘多心,不能奉陪,明日再談,我先去了。」
  三人會意,各自說了兩句,丙容從容走出。
  姜飛眼尖,見窗外月光照處似有人影一閃,料知有人跟在丙容後面,見耿重要將紙條遞過,忙使眼色止住。正誇湯圓好吃,忽聽走廊上爭論之聲,一直說向前去。外面月光甚明,隔窗一看,乃是一個身材較小的女子,彷彿不曾見過。猛想起主人全家,是師父紙條上的全都見到,只有丙威之妹四姑未出見人。
  照紙條所寫,此女生具異稟,身材瘦小,看去直似一個十一二歲的女童,貌相也極清奇,性卻威猛,力大無窮,比丙容身材還低得多,一定是她。
  見人走遠,正想探詢,忽聽耿重驚道:「想不到四姑婆今夜回轉,她老人家脾氣古怪,把容妹愛如性命,但恐容妹年幼膽大,受人暗算。容妹無論何事,只被知道,必先趕往下手,將仇敵除去,下手又辣,疾惡如仇。為了憐愛容妹太甚,比師娘看得還緊。容妹偏不服氣,非要自己下手不可,老少二人常起爭論。她本去往峨嵋尋師,原定年終才回,不知怎會突然趕來。她一到家,容妹要想偷偷出山更艱難了!」
  姜飛聽他話聲甚低,手中紙條也被沈鴻接去,仗著竹屋高大,四面凌空,形如一座涼亭,外面還有一圈竹廊,有人走過均可看見。聽出人已走遠,耿重還是不敢高聲。剛湊過去把紙條看完,得知丙容也看出二人心意,打算客走之後,不問前托三人救出也未,至多一月之後定必設法再往惡霸莊中一行
  。如非恐怕父母擔心,賊黨人多勢盛,再往惡鬧使後去的人多出阻力,恨不能再往君山大鬧一場,多放幾把火心才痛快。當夜因知乃母恐其又出花樣,沈、姜二人雖頗老成,到底年輕,這類事當然幫手越多越好,難免雙方暗中訂約,隨後跟去,特命幾個年長一點的兄長叔伯暗中監視,防其日後偷走。
  丙容幾次想和二人密談,均未得便,打算借送宵夜為名,又恐有人跟來,假裝負氣,回房偷寫了一張紙條,約地相見,並告二人見面之法,後面又補了兩行,大意是說:山居寂寞,又無同道姊妹,對武當三女同門渴欲一見。料知這些男女同門不久必往岳州接應,要二人代為轉告,或托便人帶信,請樊、杜、萬三女抽空去往山中相見,話並不曾寫完,末了兩句字跡忽亂,彷彿寫時正有人來。
  姜飛看完暗喜,難得對方不等開口這等情切,多此異人相助,又有那高水性,再妙沒有!方想托耿重代為致意,耿重面色忽變,將沈鴻紙條隔手搶去,團向手中藏起,低頭吃那湯圓,裝作沒事人一般。
  沈、姜二人看出有異,姜飛更想起方才窗外人影奇怪,側耳一聽,外面風清月明,並無絲毫聲息。
  耿重神情雖已復原,頭卻抬了一抬,目光並未向著自己,猛然警覺,故意笑說:「像容妹這類奇女子實在少有,使人佩服;只是膽太大了,休說諸位老前輩擔心,便我聽到她那孤身涉險。在大江之中晝夜踏浪飛駛、除中間稍微登陸休息飲食而外往來均在水裡的情形,不是昨日來時眼見她那高水性,簡直使人難於相信。話雖如此,我弟兄來時曾聽諸位師長說起這兩起敵人全是戒備森嚴,手下黨羽無不厲害,以及內中並有許多隱跡多年的老賊也被輾轉聘請,用大量金銀勾結成了一黨。
  「川湘兩湖直到河南邊境水陸兩路所有大一點的土豪惡霸和綠林中人都是他的黨羽,至少也與通氣,君山水寨尤為厲害。愚弟兄雖和敵人仇深恨重,所去只是惡霸的兩處莊寨,又蒙師長指示機宜,諸老前輩明暗相助,傳授本領,此去更非明敵,只是設法混將進去,作為將來內應,尚且覺著年幼才短,本領太差,惟恐不能勝任,常時愁慮。
  「容妹孤身少女,竟能深入賊巢,鬧個天翻地覆,如入無人之境,雖然可敬可佩,事情到底兇險。我知耿兄和容妹同門義重,最好婉言相勸,免使受到虛驚才好。實不相瞞,這類為民除害的義舉誰也應該出力,便我二人也極願容妹前往相助,多此有力幫手接應樣樣方便。
  「不過時機未至,冒失不得。我想幾位尊長對於此事必有遠見。家師發動以前,這裡也必知道,與其孤身犯險,不如等到時候。稟明父母尊長,領了機宜說明再去,豈不要好得多呢?」
  說時,沈、姜二人並坐在一條長竹凳上,湯圓業已吃完。姜飛暗中留意,見耿重點頭靜聽,神色如常,又不像身後有人光景,心想,我這些話雖有一點故意做作,迎合主人心意,但我本心也只想請丙容時至趕往相助。休說此時要她起身,便在一月之後也嫌太早,並非違心之言。
  就和丙容背後密談,口氣也差不多,只不過把事約定,並請多約幾人而已。主人全家均是英俠異人,丙容這高本領,這類義舉理應出力相助,如何為了尊長鍾愛,這樣嚴防,不令離山一步,實出情理之外。日裡曾見他祖孫二人耳語,似答應非答應的神氣。丙容雖未再說,面帶不悅之容,也許另有深意。
  丙容那等好勝,本恨不得當時起身,再要因我慫恿,提前又往犯險,受到敵人暗算,非但可惜,以後何顏再見這裡諸位尊長?心中一驚,暗幸日裡無暇背人談話,方才想等天明起身再和耿重商談,心中的話也未出口,否則豈不弄巧成拙,彼此都有不便?心中想事,口裡話也說完。
  方覺耿重怎未回答,沈鴻無心起立,身剛一側,驚噫了一聲,耿重已笑說道:「這是新回來的四姑婆,二位師叔還未見過呢!」說時姜飛業已驚顧起立。
  原來二人身後立著一個身材矮小的女子,看年紀似已不小,卻比沈、姜二人矮上一頭還多,週身皮包骨頭,本來精瘦,又穿著一身紅衣,面如硃砂,紅中透亮,一雙圓角怪眼隱蘊威光,頭髮又作金黃顏色,看去越顯怪相,不知何時掩到二人身後。人雖瘦小,神態卻極嚴肅,不怒而威,由不得使人望而生畏。
  二人均得師門真傳,稍有動靜,立時驚覺,來人業已到了身後,竟絲毫不曾聽出,再一回憶紙條所寫丙四姑的本領性情,不禁大為驚異,忙同禮見。四姑本來冷冷的立在二人身後,背上一口寶劍和腰間一柄帶鏈子的流星錘還未解下。看神氣似由外面剛回,連身邊兵器均未放落,見二人朝她禮拜,隨手一同拉住。
  二人知道此是丙威之妹,休看表面至多三十左右,實則年已百歲上下。覺著對方手拉之處非但堅如鋼鐵,神力尤為驚人,休想絲毫和她相抗,心又一驚,未容開口,四姑已自覺察,微笑說道:「我真魯莽,但我不願這類俗禮。你們二人的來意我已盡知,今夜原是抽空回家,前山江邊尚還有人相待,此時便要起身,只因我那姪孫女丙容年幼無知,膽大任性,我們對她又太嬌慣。
  「她日前已不自量去往君山賊巢、惡霸水莊大鬧過了一場。她還以此得意,不知暗有高人相助才得無事。我恐少年人好交喜事,她已冒失,你弟兄又和她一見投機,越使其放心不下,難免又往涉險,做那有害無益之事。我聽她娘一說,又想見她一面,知其親送宵夜來,料有原因,忙即趕來。
  「她雖不肯承認,我料此事必有用意。也許我來得太急,被她看出影跡,還未及說便自走去。聽我良言相勸,她和你們有什淘氣舉動,或是今日無暇,日後背人再說,你兩弟兄必須曉以利害,方才有什話也要說出才好!」
  二人深知對方脾氣,自然不肯明言,一面應諾,一面分辯,說方才並無話說。四姑笑答:「我也看出,就有話也來不及出口,不過我就要走,無暇照顧此女,把話說在前面,並非怯敵。一則時機未至;二則最後如何下手,令師他們也還未定,怎能冒失得呢?」
  耿重恭立在旁,二人方覺他比見本身師長還要恭敬得多,忽然接口,剛說得一聲:「容妹不會不聽你老人家的話!」
  四姑突然把兩隻怪眼一瞪,神光炯炯,注定耿重,怒道:「你就不是個好東西,我知你愛上容孫,又最怕她,百依百隨,從不敢強,常時為她受過,你以為這是愛她麼?再要助她背了父母尊長任性妄為,就你師長姑息,我也叫你好受!」
  耿重嚇得諾諾連聲,直說:「徒孫不敢!」
  忽聽遠遠有人笑呼:「四妹怎還不來?恐人家久等不耐呢!」
  二人聽那語聲彷彿是由來路崖頂飄墜,相隔這遠,聽去這麼清晰,大為驚奇,又覺有點耳熟,方想探詢哪位老前輩,四姑已朝外答道:「我就來了!」
  語聲不大,聽去卻極震耳,與方才所說不同。
  四姑跟著轉對三人笑道:「我今夜同人辦一要事,後日還要回轉峨嵋,不是為了容孫,也不會繞道回家。方才所說必須留意,如肯聽我的話,包有好處,我去了!」說罷,人影一閃便到了外面。
  二人借著拜送,想往門外追去,被耿重一手一個拉住,不顧說話,朝著旁窗一指,三個同趕過去,朝外一看,不禁嚇了一大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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