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冷月照瓊林 午夜夢回罡風急 昏燈搖碧火 隔牆人去劍光寒
光陰易過,不覺將近年終。冰如見文麟再傳師法以後,功力大進,便令試探著去往玄都觀內獨居,為防崖後酷寒難當,並代準備炭火,令其看事而行,真個支持不住,便將火生起。文麟早就聽出師長平日口氣,得知自己今非昔比,不到一年光陰,已練了一身好本領,並將本門劍術學會,雖然爐火還未純青,尋常敵人已能應付,不致再和以前一樣受人欺侮,心中暗喜;有時和師長比劍打對子,深知師父不肯傷他,雖覺打得甚急,動作輕快,縱躥如飛,與前大不相同,但未遇見敵人試驗,也不知自己本領強
為想歷練,當時出外打獵,漸試出身輕力健,耳目尤為敏銳,昔年讀書時,為了性情剛直,不願做那腐儒窮酸一流,曾有學武之意,因未得到明師,只練過半年多的光陰,休說這樣地凍天冰、罡風凜冽、將近丈許深的積雪和這崎嶇險峻的山路,便是尋常大雪,只要積過一尺以上便不能隨意走動,如今卻可上下飛越,稍有一點憑借,立可越過。
初次試驗,還不敢十分冒險,後來膽子越大,越跳越高遠,中有兩次,連平常看去都覺眼暈的奇險所在,居然身輕如燕,稍微一縱便可安然上下,那麼險的冰雪,連落處腳底都未分毫移動。
入山以前,見沈煌等眾小兄妹縱躥攀援那樣輕靈,心常羨慕,想不到分手不滿一年,居然也能到此境地,有的地方,彷彿比以前諸小俠還要強上一點,估計自己功力如此大進,眾小兄妹也必更勝從前,高興之極,越發心雄氣壯,每次出獵,因師父從未勸止,料是去得,也越走越遠。
一聽師父命他去往觀中試驗耐寒之力,當時應諾。哪知睡到半夜,覺著天氣冷得出奇,裳寒如冰,週身沒有絲毫暖意,頭在外竟凍得發痛,昏燈搖搖,殘燄無光,所居殿房又是三大敞問,沒有隔斷,只當中供著一座道裝神像,一榻之外,空無所有,鐵梁鐵瓦四面透風,隱聞悲風怒號,宛如海嘯,厲聲大作,遠遠傳來。
這等耳聽風聲卻又見不到風的乾冷酷寒,生平第一次遇到,比以前最冷之時還要勝過百倍,心中奇怪,這大的風聲怎吹不到這裡來?側顧睡時師父體惜特命點通宵的一盞風雨燈,吃四外寒氣一逼,羊角燈罩上已佈滿寒霜,綠熒熒鬼火也似,只是半明不滅一點綠火,哪有什麼亮光?
凍醒之後,拼命咬牙忍受了一陣,實在難當,先想起來生火取暖,繼一想,此舉雖奉師命,非我畏難怕冷、心志不堅,但是每一事業的成功,必須經過千錘百鍊、歷盡險阻艱難而來,恩師對我那麼器重,如何連點冷都禁不住,以後還想成什事業?
想到這裡,膽氣立壯,立時起身下床。外面山風業已吹到,天氣越冷,凍得身搖體戰,面如刀割,四肢麻木,心都發抖,幾次想要生火,均想柴炭現成,上面並有恩師涂的乾油塊,一點便燃,生火容易,但我已忍耐了大半夜,估計離明不遠,如因怕冷生火,功虧一簣,豈不可惜?
任何險阻艱難,都是恒心毅力將它克服,硬衝過去,假使沒有這些容易燃燒的柴炭,又當如何?還是忍耐一時是一時,到了真個萬分不行之時,生火不遲,如能勉強度過,豈不是好?想到這裡,欲發又止。
最後覺著寒威嚴酷實在冷不可當,暗忖人的體力有限,和它硬拼,平白使人受傷,萬一凍病也非善策,火雖不生,也應想點別的主意小先練了一陣武功,為了週身凍僵,動作皆難,非但不能如法演習,反更冷得難耐,寒風如刀,由窗隙中吹進,撲面欲裂,逼得人氣喘不轉,彷彿百脈皆冰,真力真氣都使不上,再如勉強過甚,還要受傷。
實在無法,估計離明越近,決計咬緊牙齒忍耐過去,武功練不成,又想運用內功,以本身陽和之氣抵禦寒威,拼著再凍個把時辰,天明之後便可覆命,念頭一轉,忙往殿角避風所在打起坐來。
為了方才勉強跳動,五官四肢雖然冰冷,坐定之後,覺著體內彷彿有點暖意,人仍冷得上下三十六個牙齒不住亂戰,勉強定一定神,回憶平日所練圖解中的道理,猛觸靈機,忽然悟出一點妙用,師父以前並未說過,心想試它一試,忙按師父平日所說坐忘之理,以水濟水,先把真氣凝練,把那一絲純陽之氣凝練起來,使其逐漸充沛全身,以堅強的意志來戰勝那無量寒威,身上居然暖和起來。
自知有了悟境,心方一喜,精神微散,便覺身外寒威重又猛侵過來,忙即定志寧神,使心神有了寄托,認定寒威並不可怕,重又運用真氣,身上又暖和起來。
坐了一會,忽聽觀外狂風中,有男女笑語之聲隱隱傳來,知道此時比前還要酷冷,來人聽去雖不相識,師父在此,異派仇敵決不敢來嘗試,再說這等天寒地凍、罡風凜冽、天還未亮的深夜荒山,最冷之時,也決不會有外人來此窺探,來人又是那麼笑語從容,絲毫不像怕冷神氣。
聽恩師日裡口氣,曾有只要度過天明,與之相見,不問生火與否,均可更深一層,彷彿含有用意,料知來者決非尋常,不是師門至交,也必與之有關,惟恐分心疏神,露出怕冷膽怯形態,使來人看輕,師父面上也少光彩,便裝不聽見,仍以全力用功,不再留意。
來人似有三人,彷彿兩男一女,笑語之聲只到觀側文麟打坐的廟牆外面,雙方相去僅有一牆之隔,如稍留意,連所說的話也可聽出。聽那意思,似往觀中走來,不知何故,到了牆外語聲忽止,跟著似聽牆外低聲小語,彷彿說有「銀光頂」三字。
文麟心中一動,忍不住重又側耳靜心聽去。隔不一會,正覺冷不可當,這樣冷的冰雪深宵,陰森荒涼的所在,來人不知為了何事來此走動,也未見其走進,心中不解。
忽聽有人哈哈一笑,跟著罵道:「無恥狗男女!這金鞭崖玄都觀也是你們來的所在麼?」隨聽驚呼之聲,彷彿有人受傷逃走,由近而遠。
後來的也是一男一女,聽口氣想要追去。才知外面乃是兩起對頭,業已動手。先來男女三人已被打敗,也不知何方是敵是友。心中一驚,忙即縱起,冒著奇寒,掩往左側牆隙往外一看,相隔半里來路的半山坡上,似有兩溜火光一閃不見,耳聽後兩人已被人勸住,一聽口音,正是師父簡冰如,不禁心喜膽壯。牆隙不寬,人在左側正門那面,忙想趕出。
剛剛冒著奇寒想往門外趕去,斜月光中,瞥見廟外立著長幼四人:兩個中年男女和一年約十五六的幼童,對面立著師父,正在說笑。只是大風酷寒,冷不可當,天色的清明,卻是近一月來難得見到,大半彎彎月斜掛林梢,天高無雲,疏星點點,雪光反映,到處瓊林玉樹,齊泛銀輝,夜景清絕,和半夜醒來風起以前愁雲慘霧籠罩全山的光景迥乎不同,可是風力大得出奇。
罡風凜冽,宛如海濤怒嘯,一陣接一陣,淒厲刺耳,那些冰雪凍凝的寒林古木,被風吹得瑲瑲亂響,金聲玉振,清脆已極,不時一陣風過,整株樹幹被風吹斷,臨空飛舞,貼地滾轉,銀輝閃閃,隨風揚去,一瞥便不再見,後面的又相繼飛來,有的更如鎬衣仙子凌虛御風而過,好看已極,雪月交輝之中,頓成從來未見之奇。
因見師父和那男女三人同立廟外,談笑甚歡,四人的衣袂都被罡風捲起,好像轉眼便要隨風吹走,可是賓主雙方都如無覺,神態從容,有說有笑,暗忖:「這樣冷天,我用了半夜內功,並還悟出許多道理,剛剛手腳活動,不像先前凍得又僵又麻又冷又痛,可是起身之後便覺難當,師父和這兩個中年男女同道中人,本領高強自在意中,那一幼童至多十五六歲,如何立在冰雪罡風之中,也和沒事人一樣?」想起先來三人,只一照面便受傷敗逃,料定來了三位異人。心中驚喜過甚,想要奔出拜見。
哪知事情不是容易,人在廟內,雖覺風大,勉可支持,等把當中殿門往裡一拉,還未走出,殿門剛開,一股極大的寒風突然迎面撲來,風力之大簡直驚人,當時冷得通體都似凍凝,幾乎閉過氣去,人也被風衝得立腳不穩;如非近來功力大進,似此驟出不意,早已被風衝倒。
同時鐵門開處,殿中存放的柴堆和蒲團立被吹散,打得滿牆奪咻亂響,那盞羊角風雨燈也被風吹斷,隨風捲起,滿地亂滾。方才原是隔著窗榻空隙往外張望,雖黨風力猛烈,整座鐵製的殿堂上下震撼,似在搖晃,還未十分看出厲害,等到開了鐵閂,鐵門往裡開處。
恰巧一股極猛烈的罡風狂衝進來,再想把門關好,業已手凍足僵,週身凍麻,冷得亂抖,迎面猛撲過來的風力宛如山倒潮崩,先就擋它不住,怎能辦到?急喊了一聲「師父」,話未出口,寒風已往口中倒灌而進,透骨冰涼。
實在禁受不住,只得偏向一旁,還想隔著窗櫺往外張望時,誰知風向已轉,恰往殿中吹進,正面風口因不可擋,那鐵窗稷中的風力更和刀箭樣,挨著一點刺骨生疼,肌膚欲裂。眼看師父和那男女長幼三位異人就在廟外兩三丈之隔,非但無法上前相見,連想再看兩眼都辦不到。
人家小小年紀,立在罡風酷寒之中若無其事;心生慚愧,方覺自己還是文弱無用,以後真非格外用功不可,否則恩師只有我一個徒弟,休說應付強敵,連一陣大風都擋不住,豈不為他丟人?
正在尋思,猛瞥見一條人影宛如隨風而來,凌空飛人殿內,落到地上,定睛一看,乃是一個年約十七八的少年,並非廟外立的幼童,手持一丸丹藥,見面笑說:「太師伯說周師叔入門不久,居然到此境地,毅力堅定更是難得。恰巧弟子隨同師父來此拜見,身邊帶有六陽丸,剛剛追敵回來,太師伯命我送上一粒,請周師叔吃完先不出廟,等到藥力發動,今夜大雪山那面吹來的寒潮也自過去,天已大亮,請周師叔再往洞中相見便了。」
文麟大喜,便問:「師兄貴姓?」
少年躬身笑答:「小姪洪渤,家師比太師伯小一輩,請周師叔不要這樣稱呼。家師命我向太師伯求教,今午還要隨同回山,無暇久留,少時再領教吧。」說罷,轉身往外走去。
文麟見那少年貌相英俊,來勢絕快,對面接談卻極從容,門前月光斜映,越覺那人珠顏玉貌,長眉星目,英光煥發,雄姿冷秀,左邊眉梢挨近鬢腳,似有幾粒形如谷穗的小點,也看不出是紅是黑,斜月光中這樣顆粒分明,日裡看去必更顯目,走時禮貌也極恭敬,一點沒有因為本領比自己高,露出絲毫輕忽之意,先深施一禮,退到門外二次舉手作別,道聲「再見」方始轉身,只一縱便穿廟門而出,到了外面,隨同冰如等長幼四人,一路說笑,往廟後越崖而去。
這時風力越猛,當中門前已無法立足,滿殿堂的亂石都起騷動,飛舞不停,人已無法立足。因見風力太大,惟恐萬一吹倒不是意思,特意避在離開門側兩尺遠近的鐵柱之後,就這樣,衣服仍被風捲起,呼呼亂響,前半貼緊身上,背後鼓起一個大包。
因那六陽丸乃禦寒靈藥,曾聽師父說過,來人又在催吃,不等人去,已先咽入腹內,藥性自然還未發作。冒著奇寒大風對談了幾句,見他穿著一身白色短裝,外披一件斗篷,頭上一頂壯士中,並未戴有風帽,那麼猛烈的風力,只管所披斗篷被風吹得比人還高,前面衣服似被狂潮逼緊中,雜有無量壓力,如換常人早被吹倒,寸步難行。
他偏走得那麼從容,緩步閒行,若無其事,等到轉身縱起,竟和衝風驚燕一樣,身後斗篷也平鋪開來,宛如片雲飛渡往前射去,還未看真,人已落在廟外四人的身前,身法之靈巧神速,以前直未見到,又是逆風而行,好生驚奇。
暗忖:世上異人真多,此人小小年紀已有這高本領,我是他的師叔,本領差這許多,他師徒未聽說,不知是何來歷,少時相見,定要和他結交討教,不可放過,偏是這樣大風,不知何時才停?人都站立不穩,如何往見?
心正盤算,盼風早停,忽覺胸腹問似有一股熱氣,冷也稍減,比方才好得多,先不料藥力這快發作,以為天色將明,寒威已退,仔細查看,風力還是那麼猛烈,如非前人造這一座廟宇時深知地理天時,運有巧思,整座廟宇均是鐵製,後牆上並有許多大小通風之處,方向又與風的來路稍微偏斜,右邊一角殿房並有弧形尖角,不似別的廟宇那樣方方正正,四面一樣。
先當廟已殘破,經主人重行修補,限於物料,沒有補齊,此時大風一吹,見那許多隨風吹來的斷樹殘枝、冰雪碎塊只管滿空飛舞,激射到了殿門前面,相隔一兩丈定必側轉,順著那弧形缺角斜飛過去,打得旁邊鐵瓦銅牆地蹌亂響,密如擂鼓,只管殿門大開,風往裡面倒灌,至多有點碎冰殘雪卷將進來,都堆在西北角上,轉眼凍結。
那些附有冰雪、滿空飛舞的樹枝斷乾都往側面掠過,一根也未打進,殿內風力越來越緊,不消片刻,殿中那些柴炭和自己所臥鋪蓋被褥、零星用具一齊被風刮倒,滿地飛滾了一陣,也一齊被風力逼在西北角上,連被褥看去都是那麼僵硬,知已凍結,天氣冷得怕人,身上卻是越往後越溫暖起來,才知是藥力所致。
師父曾說如仗藥力去往銀光頂與敵人鬥寒,並非難事,本身功力不濟總難持久,敵人陰謀甚多,一個不巧必受其害,最好先充實自家功力,等到練成本領,不畏酷寒威脅,本身先不怕冷,再加一點藥力輔助,決無敗理。方才那樣酷寒業已試過,並非不能忍受,就說銀光頂要冷得多,此後還有半年多的光陰,照此勤習用功,自信斷無不成之理。
見風未停,方才房頂瓦縫中還有月光斜射,好些地方都能照見,這時月影西沉,殿中光景越發黑暗,連外面也是一片純黑,風聲宛如山崩海嘯、萬馬奔騰,猛惡之勢有增無減,師父命到天明之後方往洞中相見,又有遠客新來,天還未亮,冒風前往恐有不便,素性謹細,從不冒失,便就方才殿角避風之處坐下等候。
眼看外面老是沉沉昏黑,由窗隙中吹進來的罡風,已不似方才那麼刺面如割,正等得心焦,想起一夜無眠,開頭打坐,又因天太寒冷,雖然悟出一點道理,沒有把那一套功課做完,跟著廟外有了動靜,惟恐天明見師有什吩咐,精神不佳,…時顧慮大過,重又用功練習圖解。
哪知這粒六陽丸本是禦寒聖藥,練功夫的人服將下去,更有極大益處,文麟先不知它妙用,等到把方才悟出的道理,按照平日用功方法從頭做去,猛覺週身陽氣充沛,與平日有異,運行之間也更流暢得多,隨意而行無不如願,並極自然,先是週身越來越熱,那麼冷的天氣竟會出汗,練到後來,頭上熱氣蒸騰,週身熱極,自知功力大進,又得藥力補助,就這短短一夜的光陰,比起平日又加了好些進境。
先頗高興,忽然想起師父平日打坐,不同冷熱,老是那麼神儀內瑩,道氣盎然,手腳始終微溫,形態自然,並沒有這滿頭大汗的境象,心疑功夫做錯,重又把氣沉穩,靜心體會,漸覺真氣起發凝煉,已到返虛人渾自然流轉地步。同時寒收熱止,週身溫和,舒暢非常,身外寒熱已無所感覺。
初次經歷,雖不知它的妙用所在,照此境象,當然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因覺心亂不得,念頭一雜,本身真氣便失調勻,不聽自己運用,於是一念不生,專心一意,按照師傳練將下去,果然功夫越來越純,又悟出許多道理。只顧用功,也忘了天時早晚。
後來聽出身旁有人走動,甚是輕微,文麟不知道一夜工夫,功力精進遠出意料,雖還未到爐火純青之境,相去已不甚多,此時院中便有雪花飄墮也可聽出,因覺來人似從外面走進,到了身旁立定,不知何事,沒有開口。
回憶昨夜經過,忙睜眼一看,天光已早大亮,身旁立著昨夜所見少年洪渤和那幼童,風已早止,一輪朝陽照在四外冰雪上面,白如銀玉,分外光明,上空雲白天青,天色十分晴朗,從來少見。未等開口,對面二人業已口喊「師叔」,上前拜見。
文麟自然謙退,匆匆還禮一問,才知他們都是俠僧軼凡嫡傳弟子許鉞和許妻女俠鄒奇女的門人。洪渤業已見過,另一幼童名叫蕭天來,都是人家孤兒。天來更是懷抱之中便被許氏夫妻由惡人手裡搶救出來,從小隨師,均由五六歲起開始勤練武功和俠僧軼凡嫡傳劍術。
乃師起初原是帶發修行,後與鄒奇女患難相逢,彼此傾心,奉有師命,特許還俗成婚,共只收了這兩個徒弟,甚是鍾愛。因聽人說簡冰如暫時隱居在此,並還破例收了一個門人,正在傳授劍術,想令明年重陽後,趕往大雪山銀光頂去赴異派敵人鬥寒之會,特意帶了門人趕來求見,就便領教。先不知冰如隱居崖旁山洞之中,只當師徒二人均住在崖後玄都觀內,不料到時遇見雪山寒潮,慘霧昏茫中,瞥見廟外走來兩男了女。
彼時寒潮初起,罡風尚未發動,崖後一帶均在凍雲冷霧籠罩之下。對面三人均是異派餘孽,偶聽同黨傳說青城山金鞭崖昔年矮叟朱梅故居崖洞之中,還留有好些珍奇的丹藥和三口好劍,知道近十餘年金鞭崖已無人居,連兩個久居當地的青城派第三代徒孫也都移居,隱往別處深山之中。
雖覺人言未必可靠,反正路過,意欲就便一試,便趕了來,沒想到當夜大雪山的寒潮突然潮湧而來。三人自恃本領,身邊帶有熱藥,雖覺天氣寒冷,並不在意。因是初到當地,以前不曾來過,只知崖後還有一座通體鐵製的道觀,寶劍丹藥均藏觀旁崖洞之中,各人服了一粒禦寒的熱藥,一路往崖後尋去。
崖後一帶地方廣大,樹木頗多,到處冰封雪壓,一白茫茫,那座玄都觀正殿頂上積雪,雖經文麟閒中無事將它掃去,四外卻被冰雪堆滿。兩扇觀門本來大開,外面雖是一片平坡,但有疏樹遮蔽,上面也是滿布冰雪,本就擋住目光,不到廟前近處看不出來,寒霧又重,一望迷漫,雖有雪光反映,也只看出幾步遠近,還未走到,又遇罡風驟起,碎冰殘雪打在人的身上宛如石彈,如換常人,休說不能立足,早被打倒。
內一女賊,人最輕狂,正和同黨說笑,還未尋到觀前,剛看出前面雪堆作正方形,當中塌下一片,疑是道觀所在;許鉞師徒四人也恰趕到,正想往觀中走進,忽然瞥見罡風大作,凍雲寒霧囚下分散中,月光照處,觀旁走來男女三人,一見便認出那是異派中人,內中一個正說銀光頂鬥寒之事。許鉞剛說得一聲,鄒奇女和洪渤都是性剛疾惡,不約而同往前縱去。
三賊由崖前轉來,先見前山靜悄悄的,只聽悲風怒號,雪浪排空,由遠而近,聲勢越來越猛,此外崖前崖後連一絲燈火影子都看不見,來時又早聽說崖上敵人均已走光,越發放心大膽,做夢也想不到,正走之間,對面會來了四個強敵,為首一個並還以前遇過兩次,曾吃大虧,這一驚真非同小可。
內中兩狗男女還不知道厲害,妄想迎敵,剛一出手,便被鄒奇女將劍斬斷,人還受傷,斷去兩截手指,內一吃過苦頭的同黨又在厲聲警告,令其速退,這才知道厲害,慌不迭飛身縱起,一同逃走。
鄒奇女和洪、蕭二人還要追去,許鉞回顧簡冰如由後面趕來,忙將鄒、蕭二人喊住。洪渤因對敵時女賊口出不遜,又用毒針暗算,不是師父在後警告,幾乎受傷,一聽三賊來歷,正是師父以前所說異派餘孽,內中一個姓褚的更是萬惡,連他華山派的本身師長都認為是本門敗類,將他逐出門外。
褚賊淫凶狠毒,無惡不作,性又狡猾機警,極少人前露面,專在通都大邑之中,假裝富商和各種行業以作掩飾,稍有警兆立即逃走,哪怕所疑心的仇敵只是作賊情虛並無其事,也決不肯回顧,外號「十面曹操、計多真人」,自稱金銀女色身外之物,憑我本領心計,隨時隨地均是手到取來,有什捨不得處?
因此他那姓名裝束、表面行業,隨時隨地均在改變,被害的人不知多少。因其詭詐多疑,善於逃避,滑溜無比,向例偷偷摸摸暗中下手,成功之後,不問姦淫殺搶,照例遠走高飛,又不大留活口,多麼美貌心愛的婦女,好搶到手,至多兩三月便日久生厭,去舊取新,能保得性命、被他遺棄山野之內。
或在本人家中頭一夜還在淫樂、次早忽然不別而去,從此永不回頭,那是便宜,否則還要被他慘殺。正派中劍俠早動義憤,到處查訪搜索,想為民間除此大害,均未如願,一直好些年,連人影子均未尋到。只許鉞夫婦遇見過兩次,一次不知是他,因其再三苦求,立誓歸正,輕輕放掉。
另一次鄒奇女單獨與之相遇,因其年貌已變,也未看出,所害的人業已遇救,奇女性情剛直,聽他哀告可憐,告誡了幾句,正想等丈夫尋來商計發落,忽被逃走,跟著許鉞尋到,互相一談才知是他,業已無從追趕。當夜又是此賊當先警覺,只朝同黨警告了兩聲,手都未交便先逃走。
許鉞喊住鄒、蕭二人時,洪渤已朝賊道窮追過去,直到冰如趕來喊住,並說:「三賊本來不久必遭滅亡,今夜更是自尋死路。前途還有兩人,所逃之路正與相遇,此外又無路可走;照這樣走法,遇時天已大亮,無論如何也逃不過那兩人的耳目。這樣風雪寒天,叫你那門人回來吧,不要追了。」
許鉞二次一打招呼,洪渤業已追出半里來路,聞聲方始回轉,隨奉冰如之命告知文麟,天明去往洞中相見。許鉞一聽文麟半路學劍,這樣用功,知道冰如不輕收徒,此人將來必有成就,恰巧上半年無意中往游北天山穿雲頂,訪一好友,得到十幾粒六陽丸,還有幾粒在身邊,便送了一粒,命洪渤帶去。
冰如早就看出觀中不曾生火,這樣猛烈酷冷的罡風寒潮,文麟居然能夠忍受,毅力堅志因極可嘉,不是近來功力大進,《白陽圖解》中的上乘妙用業已領會,這酷烈的寒威,照樣也擋不住,體力稍差,不等風起已早凍死,不是勉強的事,斷定當夜也許還有別的悟境,否則還不能到此地步。
天明以前,寒潮將退之時,氣候雖然更冷,照此情勢決可無礙。六陽丸與異派中的熱毒之藥迥不相同,服此一丸,無形中增加好幾年的功力,並還免去許多熬練忍受,好在文麟心志堅定早已試出,樂得叫他少受痛苦,早日成功,當時點頭稱謝,便令洪渤將六陽丸送與文麟服了。回去說起文麟立在寒風之中,神情並不難支。冰如越知所料不差,心中甚喜,以為少時天明,必要來見。
候到大亮以後,賓主三人只顧說笑,不曾留意。又隔一陣,還是洪渤想起,無意中笑說:「天早大亮,周師叔如何還不見來?」
冰如笑說:「文麟十分用功,雖然年紀較長,入門日淺,天資稟賦俱都不差,近來頗有進境。他見你師徒四人到此,定必急於來見。此時時近已初,尚未見來,必是服了丹藥之後悟出水火相濟之妙,正在用功頭上。這等穎悟勤敏原是好事,但他火候尚差,莫要做錯了功夫反而討厭,可去喊他來吧。」
洪、蕭二人,應聲趕來。二人年紀雖輕,均是內行,看出文麟精氣內斂,面容溫和,早來雖然天晴,氣候仍是酷寒,崖後這面尤為陰冷,文麟經過昨夜那樣猛惡的寒潮罡風,絲毫不曾受凍,反在那麼冷冰冰的殿角石墩之上打坐,上面一個破薄團被風刮走,也未取回,人卻神態安詳,若無其事,分明功力深厚,並非全是六陽丸之力。
冰如方才所說乃是托詞,恐其正當緊要關頭,不敢驚動,便立一旁等候,以為未入門以前早就料到,腳步甚輕,對方決聽不出,正在暗打手勢,靜心查看。不料文麟入門雖然日淺,所學卻是峨嵋嫡傳心法,靜中聽覺最是靈敏,當時驚醒過來,匆匆一談,均甚歡喜,同往崖洞之中走去。
邊走邊談,剛剛走近崖旁,離洞還有三四丈,忽然瞥見洞中走出一個採藥人打扮的老者,因其頭戴風帽,肩披蓑衣,才一出洞,走不幾步腳底便自加快,轉眼已到崖下,身形雖像相識面目並未看真,拿他不准。
洪、蕭二人因見老人腳底極快,飛行冰雪之上好似腳印都無,方才出時洞中並未見過,以為文麟與之相識,笑問:「周師叔,這位老先生是誰?」說時,三人業已趕到洞口。
文麟正偏頭往下張望,因知師父結交的異人甚多,不敢冒失亂喊,聞言還未及答,老人業已馳到崖下轉角之處,忽然偏頭回望,含笑朝上揚手招呼。
定睛一看,果是初來山中以前所見卞老人,一別多半年,久欲往訪,未得其便,常時均在想念,想不到這樣大雪寒天來見師父,方悔回來得慢了一步,不曾相遇,剛喊得一聲:「卞老大哥,如何剛來就走?」說罷待要追去。
忽見老人搖手回應道:「我此時還有急事,須往山東南一行,無暇多談。等老弟明年下山,路過我那裡小住兩日再相見吧。」
雙方相隔已有二十來丈高遠,如換常人,就是空崖傳音也決聽不出來,可是老人語聲字字清晰,宛如對面,聽去十分沉著,聲卻並不甚高,和尋常說話差不甚多。文麟還未覺出有異,洪渤卻一聽而知對方功力精深,真氣凝煉,決非尋常人物,不禁大為驚奇,忙將文麟喊住。
洪渤說:「這位老人家踏雪無痕,身輕如燕,相隔已遠,決追不上,他又這樣說法,師叔不必去了。師叔和他弟兄相稱,想是一位同門師兄了?將來如其相見,還望代為致意呢。」
文麟看出洪渤對卞老人十分注意,便說:「老人同門師兄,只知姓卞。前在他家住過,只不知道名字和他師長是誰,問過兩次,家師均未明言。但他和我交情甚厚。」話未說完,便聽許鉞在呼「徒兒」。
洪、蕭二人忙和文麟趕進一問。
原來昨夜三個異派餘孽冒著寒風逃到天明風住,望見前途有一山村,還有酒店,便往買醉。哪知對方乃久住山中的上人,以採藥樵獵為生,另外各種著幾十畝梯田,仗著人均耐勞,隱藏後山深處,常人難得走到,沒有差役土豪騷擾,自耕自吃,再將樵彩打獵所得運往山外,或是賣與前山那些道士,居然衣食無憂,還有盈餘,日子過得極好,只這地勢隱僻,不通人跡,山路險惡,野獸出沒甚多,平日勞苦一點,因其常年不受惡人騷擾勒索,誰也不捨離開。
當初原只兩家老少,共有六人,偶往山中採藥,見幾個忠厚勤苦的樵彩人生活勞苦,還要受人壓搾欺凌,一時談得投機,生出同情,好在當地未開闢的土地甚多,出產豐富,無意中引了兩人前去,後來越引越多,竟成了一座村落,約有二三十戶人家。
這初往隱居的兩人,當初原是異派門人,一名方岳,一名錢瑜,昔年曾隨大批異派中的元凶,乘著嵩山二老往游海外未歸,約人大舉前往攻打金鞭崖,眼看得勝,敵人已被困住,還傷了好幾個。
先是青城派後起之秀裘元、虞南綺夫婦、紀異和巨人阿莽姊弟相繼趕到,業已轉危為安,跟著,峨嵋派商風子、上官紅等兩輩同門趕來應援,嵩山二老人還未回,便將群邪殺了一個落花流水。
方、錢二人逃避不及,已被虞南綺擒住,本難活命,當幻波池開府之後(事詳《蜀山劍俠後傳》),女俠上官紅本領越高,聲威大震,已為末代女弟子中第一人物,日常隱跡風塵,除暴安良,救助民間疾苦,平時化裝貧女在外救人。
前三月無意之中遇到方、錢二人,偶然仗義拔刀,殺了兩個惡霸貪官,救出好些無辜人民,覺著異派中也有天良未喪的人,不可一例而論,見事已完,雖未出手露面,對這兩人不由生出好感,本想借故點醒,勸其改邪歸正,偏巧二人要赴一個緊急的約會,走得太急,上官紅事前不曾想到對方走得這快,本身也正急於回山,就此錯過。
照著彼時師訓,又是只誅首惡,教化徒黨,與人為善,迫令歸正,不許隨便妄殺,見虞南綺擒到二賊,本來就想問明來歷底細再行發落,後又認出便是三月前遇那兩人。這時,正邪雙方仇恨越深,青城派的道觀又為敵人所毀,還傷了師徒四人。長人紀登的大弟子尤盛,因有一個師弟被幾個異派兇人圍攻,寡不敵眾,身受重傷,差一點沒有送命,便有方岳在內。
紀登心中恨極,欲為報仇,揚手一劍剛朝二人揮去,吃上官紅攔住,放起二人,故意笑說:「功可折罪,現已釋放。」令速逃走。
二人本來就覺異派兇人沒有結果,那等淫凶為惡也看不慣,無奈出身窮苦,從小便被一妖道收作道童,業已上了賊船,無法自拔,正派中人又是對頭,投身無路,一個不巧便是進退兩難,兩頭都不是人,老是遲疑不決。
二人同門同師,同一心意,交情極厚,常在一起,天性又都方正好義,雖在異派門下,非但從未自動為惡,有時並還釜底抽薪,暗中化解,背了師長同門做些除暴安良的事,近年邪正之分看得越清,心也越發憂疑,只打不起個主意。
當日見一些極惡窮凶的師長同門傷亡殆盡,自己又被擒住,方黨性命不保,不料以前無心為善。竟收到這樣後果,驚喜交集之下,覺著死生吉凶之機全在於此,如將機會失去,再和這些兇人餘孽合流,早晚還是同歸於盡。心念一動,同聲請求立誓改邪歸正,只求正派中人收歸門下。
紀登聽上官紅一說,首先答應。二人心想,起初只說身是異派,邪正雙方宛如水火,如往投奔,徒自取辱,不能如願,還要身敗名裂,想不到對方竟是這樣寬宏大量,與人為善,當此力竭勢窮之時,為有一善可取,便得將功折罪,如早投奔過來,豈不早好?連這一次差點送命的驚險都不會有了。
心中大喜,感激涕零,跟著便經紀登指定,拜在陶鈞門下。先在金鞭崖隱居,不久青城派師徒隨同嵩山二老移居海外,二人均有家室兒女,功力又差,沒有跟去。
後來留山的人越少,二人先已聽說舊日同黨恨他叛師投敵,想要暗害他的全家,三次峨嵋鬥劍之後,異派群凶雖然瓦解冰消,餘孽未盡,終恐死灰復燃,金鞭崖風景雖好,不宜耕種,為避仇敵耳目,始而只是暫時隱避,躬耕自給。
後見當地風景氣候和出產都是極好,日久相安,舊日同門又都離去,欲往海外從師,雖是去否聽便,相隔太遠,又不捨得妻室兒女,於是謝絕同門好意,就在當地住了下來。因是左近盛產海棠,花時燦如雲錦,後又成了村落,取名海棠灣。
所種梯田雖在山下,為避隆冬風雪,人家都是住在那長滿海棠的山口以內,非但風景最好,地勢也極險秘,三面均有危峰峭壁,絕壑高崖,相隔環繞,無路可通,由前山往金鞭崖已是山高路險,腳力稍差的人休想走到,如往海棠灣,還要先往金鞭崖,再由一條小徑繞將過來,只此一條險徑可通前山,所以終年不見一個生人。
這班隱居深山的土人,生活無憂,每當大雪封山、隆冬嚴寒之時,海棠灣雖是四山環拱中的一片盆地幽谷,氣候較金鞭崖酷寒之處要好得多。當年雪勢大大,也是二尺多深,農閒無事,家家均有蓋藏,男女老少各自結伴,設法行樂,內有一家最善釀酒,便在山口邊上開了一座酒鋪,名為酒店,照樣一面青簾挑在那銀花燦爛的寒樹古木之間,實則所有酒客都是自己人,借此消遣說笑,有的連酒菜也是自己帶去。
村人均以方、錢二人為首,遇事集眾商議,耕獵所得,也按人力平均分配,每到交冬木落,天寒地凍,又遇風雨霜雪,不能出外打獵時,全村男女老少俱都聚在村人所建公堂之內。那是一大間上下兩層的竹樓,約有畝許方圓,後半是一大山洞,內裡放著許多兵器和紡織器具、磨盤之類,四面生有壁爐,溫暖如春。
平日議有公約,一過九月,天好出去打獵樵彩,遇到風雨大雪、天陰霧重,便同聚在公堂之內。女的紡紗織布,男的打造農具,磨制食糧、麻油、豆腐之類,做上半日,再各隨所喜,或是練武打拳,或是下棋吹打蕭鼓,或是準備年貨和開春出山販賣之物,早晚並有兩次休息,有的去往洞中暖房浴池分班沐浴,有的約些伴侶飲酒說笑。
起初本在公堂之中飲酒,後因內有幾個量大的人飲時太久,妨礙別人做事,恰巧離年將近,一時乘興,便由內中一個名叫趙四公公的,就所居前房開了這家酒鋪,本意取樂,使那酒量好的人免得拘束,根本沒有取利之念,不是農閒無事或是春秋佳日、夏夜納涼,經人提議,也不開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