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薄命悵紅顏 綺玉偎香成苦憶
  當筵飛木令 高懷雅量感雄奸

  三姑笑對文麟道:「你方才所說的話我全明白,如不把我當作無恥下賤的人,請聽我說。我大約比你癡長半歲,自信做你姊姊,勉強也配得上,你由前日起便奔走跋涉,身上難免風塵,衣服還未換過。我想山居無事,此去不過尋你好友和心上人的愛子。已然耽擱三天,也不在此半夜光陰。
  「如真照你所說,不拿我當外人,我家設有暖房浴室,索性洗完了澡再去安歇,明日飯後再走。此時濃霧已消,至多有點斷雲,也不至於霧中失足,你看如何?」
  文麟見她說時十分誠懇,神情也頗莊重,方一遲疑,三姑面上便露不快之容,暗忖:人貴知足,適可而止,自從昨夜來此,我已看出此女是個美質,只為處境不良,所適非人,才有這等結果,身世也真可憐。照她口氣神情,分明知我心志堅絕,無法挽回,但又情癡太甚,心中難捨,不得已而思其次,才息同夢之念,欲為骨肉之交,對我用情,仍是無微不至。
  不過再如堅拒,必當我只顧脫身,方才所說全是假話,仍然看她不起,生出反響,反而不美,滿腹熱情,不曾公然吐露。
  兩相比較,處境十九相同,於是更起同情之心,忙笑答道:「我此時想起初見面時,三姊曾經問我年庚。照此說來,三姊也是屬狗的了。今夜就改稱呼也好,不過我已打擾甚多,使女下人多半未睡,為我一人實是不安。三姊如不想睡,再談片時,小弟奉陪。此時沐浴未免費事,改日帶了舍姪前來奉看,再行沐浴如何?」
  三姑笑道:「你無須和我客套。家中下人全隨先父多年,個個忠心,人數又多。這些使女平日享受,尋常小康人家子女俱還不如她們。因我從小嬌慣,飲食起居多半任性,她們照例分班伺候,日夜均有專人。我又天性喜潔,不論冬夏,每日都要沐浴。後面有窯,柴炭方便,暖房中火晝夜不熄。
  「先打算送你回房睡下就走,方才見你小衣領口已污,想起山居清苦,你雖未拜簡老人為師,也算後輩,又是有志出家的人,自然不應有什習氣。你多年光棍雖成習慣,不知獨身難處,一個男子無人照料,到底許多不便。你雖不覺其苦,我卻看它不慣。你那茅篷水火艱難,同居的又是一個小娃兒,他尚須人照料,你兩個平日不知如何髒法。
  「既蒙不棄,當我姊姊,我固應視你若弟,遇事盡心,你也應該好好聽我的話,洗一個舒服澡再來安息,便你意中人日後知道,也必以我為然。如再不聽好話,以後有事求我,卻休怪我不講情面呢!」
  文麟不知對方另有深意,只覺自己和淑華的事,除卻心心相印,對誰也未洩漏,她是如何知道,屢次提起?想要探問由何得知,又恐言多語失,生出別的枝節,到口又復忍住,知強不過,同病相憐,也實不忍再行堅拒,只得含笑謝諾。
  三姑隨說:「時已不早,暖房就在這房後面,我送你去。」
  文麟聽她親送,不免疑慮,話已出口,不能不算,看出三姑勢在必行,只得故作從容,隨同前往。到後一看,那暖房就在房後,中隔一間,乃是浴後更衣休息之所。浴室一間,比樓面低下六七尺,四面均用火磚砌成夾牆,內裡生火,外有護牆木板,當中一個大理石砌成的浴池,大約方丈,水深四尺,四邊均有石級,中橫一條大理石凳,平滑如玉,內裡滿貯清泉,溫暖異常。
  入口小門另設小梯以供上下,門上懸有窗簾,池邊木架,設有浴衣浴中和各種用具,更衣室內軟榻坐具備極華美,乃是浴後休息小臥之用,方恐對方情熱,留此不走,如何應付?
  三姑已先笑道:「此間一切齊備,只是樓上全是女人,你又守禮君子,無法服侍,只好請你自己動手。洗完將床前金鈴一拉,便有人來。換洗衣服雖是以前冤孽所留,全都新制,從未用過,長短大小也頗合適。這兩間暖房浴室經我歷年佈置,頗用心思,直到去年方始備齊,我每日浴後必在房中臥上些時。你如歡喜,索性就在房中睡到明日再起也好。恕不奉陪,我要走了。」隨帶二婢走去。
  文麟方始心定,等三姑主僕去後,伸手一試,水甚溫熱合用,便把暖室房門關好,將衣脫下一看,不禁叫了一聲「慚愧」。
  原來文麟生自世家,平日服用起居本甚講求,後在沈家作客多年,因主人也是有錢人家,對於先生禮敬周到,女主人又是昔年愛侶,限於禮法,雖然難得相見,對於文麟的癡情熱愛以及相從多年、終身不娶的用意原所深知,教讀愛子又是那等用心,人非草木,自然感動,對方深情無以為報,便在飲食起居上面格外留心。
  文麟生性喜潔,本來沐浴無間冬夏,自隨沈煌峨嵋從師,山中水火自不方便,師徒二人每日忙於用功,從去年起還未洗過一次澡,連日山中急竄,衣履塵污甚多,身上也有不少積垢,想起好笑,見火牆甚熱,暗忖:「少時洗完出去,舊衣過於污穢,如何見人?」
  數月不曾洗澡,洗完出水,覺著舒暢異常,反正無人進來,便就池中熱水洗滌舊衣,放在壁間去烤,換上三姑所留新衣,忙上一陣,有了倦意,房中又熱,連長衣也未穿,便去溫榻上臥倒。
  本意睡上片時,等舊衣乾後取來換上,再行回房,等午前起身,告辭回去,睡到榻上一看,那榻頗矮,茵褥甚厚,睡在上面,溫軟舒適從來未有。因是橫臥,空著大半邊,室中陳設本極富麗,時聞溫香由枕褥中透出,兩旁更有幾盆春花,暖香融融,花開繁豔,不禁生出遐想。
  暗忖三姑真個奇女子,這等享受,便公侯之家,也未必有此齊備,難為她設想如此周到,自己對於淑華,相思已是刻骨,如非意中人立志守節,自己想成全她的苦志,只管苦戀,不肯表現出來,如能和我一樣,肯學文君故智,便為她身敗名裂,也非所計,此時在此孤眠,雖有一人對我鍾情,無如落花有意,流水無心,只好辜負她的美意,如是淑華對面而臥,即便不作雙棲之想,就此並枕談心,也足夠我消受。
  想到這裡忽發癡念,竟把雙目虛掩,作為意中人就在對面,始而向其溫存慰問,詳訴別後想思之苦,後又埋怨意中人,昔年不該誤信浮言,受父母之迫嫁與沈家,如今鬧得茹苦含辛,芳華虛度,過那永無止境的淒涼歲月,使我一世傷心,長恨無窮,胸中雖有千言萬語,無限愁腸,無法向人傾吐。
  為了禮教拘束,見面都難,其實互相愛好,只要情深,不在婚嫁,彼此心地光明,何畏人言?你又流籍異鄉,無什親友往來,大門之內全可自主,不說對我溫存,稍微體貼,連面都不肯見上面,就你和我一樣,情深義厚,同此相思,你不露出,如何得知?幾句使我高興喜慰的空話俱都不肯出口,便對我衣食起居多麼關心,有什意思?
  現在無意之中遇到孽緣,人家對我何嘗不是一往情深,百計糾纏,為了表面無力抗拒,只管隨同飲酒說笑,我仍情有獨鍾,不曾絲毫搖動,自信心志拿定,何嘗有什避忌?你偏棄我如遺,不加憐憫,兩相比較,豈不相差太多?本意借著教讀煌兒為由,住在你家,終身相從,隨時照料,免寡婦孤兒無力支持門戶,受人欺侮。
  春秋佳日長得良晤,稍慰相思之苦,又不要與你私自相見,遭人物議,只和你丈夫在時一樣,宛如家人兄弟,隨時見面,已是萬幸,別無他念,每次相會,均有僕婢隨侍,至少煌兒終在身邊,這還有什嫌疑?你卻薄情不肯,往往經年累月不得一遇,這已使我心灰意短。
  最傷心是,不見我面還可說是女子面嫩避嫌,好名心重,也還罷了,自去春起,明知我萬念皆灰,功名富貴更是身外之物,不在話下,每一見面,不是勸我功名要緊,便是嗣續為重,一面並還代我物色佳偶,分明嫌我住在你家,萬一情癡太甚露出形跡,有累你的清名。
  休說我對你萬分敬愛,處處留心,不會引出流言,即便情不自禁,你那樣防閒周密,連面都見不到,如何會有嫌疑?照此情勢,無異下那逐客之令,只願自己虛名要緊,全不以我為念,每一想起,便自心傷腸斷,這才無意人世,只想把煌兒隱病後患去掉,使其成一文武全才,為你增光揚名,完我初願,我便披髮入山。
  這等苦楚你自不知,就知道也不會對我垂憐。昔日見你涼薄,也曾幾次灰心,想要走去,無如前世冤孽,你那亭亭情影始終橫在心頭,怎麼也丟不開,煌兒尤為可愛,遷延至今方始絕望,決計出家,更不再見,免你多疑,對我嫌忌。今生如此,他生更不可知。
  文麟正自傷心流淚,忽又想起,淑華表面溫婉,性情孤做,從小不受閒氣,看她平日關注情形和煌兒口中露出來的口風,對我情非不深,不過生自世家,好名膽小也是常情,既然相知以心,相愛以誠,何必非要見面不可?聽煌兒說,意中人每當春秋佳日,往往臨風灑淚,對月長吁,明是為我而發,隱有難言之痛。
  念頭一轉,又覺淑華身世淒涼,處境可憐,我既無法向其愛慰,如何反加埋怨?又覺對她不起,全是冤枉。再一回憶昔年耳鬢廝磨、兩小無猜、意中人往往故作嬌嗔,向其賠話情景,於是改過話風,重又向其賠罪,好語溫存,再作為淑華負氣不理自己,千方百計加以撫慰。
  文麟似這樣似悲似喜,和瘋了一般,自言自語了一陣,忽然想到這些全是空的,休說文君私奔不是所望,能似眼前虛擬之景,有上一天也可無憾,無奈自己出家之念已決,對方成見更是牢不可破,就候到沈煌病好學成歸去,至多當著多人,和自己見上一面,吃上一席酒,連想把這滿腹相思說上十之一二都無指望,不禁心中一涼,忍不住流下淚來。
  正在心念玉人,神魂顛倒,隱聞門側有人冷笑之聲,心疑主僕三人在外窺看,忙把雙目閉上,本想暗中靜聽門外是否有人,再等片時,衣服乾後,換好出去,誰知室中暖氣融融,裳枕溫軟,睡在上面,舒服異常,又熬了多半夜,新浴之後加了疲乏,先前傷心過度,心中一靜,重又生出倦意,眼睛閉上便懶得睜開,心神微一迷糊,便自昏沉睡去。這一睡,竟去了不少時候。
  醒來覺著身子被什麼東西托住,和打鞦韆一樣,不住上下晃動,清風吹面,甚是涼爽,睜眼一看,不禁大驚。原來上下四外一白茫茫,已成了一片雲海,四外山巒只露角尖,宛如大小翠螺玉筍,浮沉蕩漾天風海濤之中,下面雲霧佈滿,上空卻是晴輝萬里,華日當空,天色十分晴美,春風拂拂,吹面不寒,身子卻被綁緊。
  一身材高大、通體黃毛的怪物背著文麟,飛行雲海之中,不住躥高跳矮,凌空飛躍,順著雲中山路朝前疾馳,有時行到低處,連人帶獸一齊沉入雲海之中,為了飛馳太急,所過之處,身前云霧全被衝開,後面立現一條雲弄,人過以後,重又滾滾翻騰,潰然湧起,回復原狀。
  天風過處,波濤浩蕩,吹得一團團的白雲迎面飛來,目光立被迷住,什麼也看不見,雲過以後,面上濕陰陰的,時見一縷縷的雲絲飄蕩襟袖之間,隨風颺去,怪獸頭上,這類雲絲更多,有時和剛開鍋的蒸籠一般。文麟先頗害怕,後一查看,背他的竟似寒萼谷所見異獸,身上包著一床錦被,再用絲帶包紮在怪獸身上,胸前還有一包東西,伸手一摸,乃是幾件衣服,看出不是惡意,才放了心。
  文麟回憶前情,記得昨夜浴後熟睡溫室之中,並未見人走進,忽被怪獸背走,料是司徒兄妹所遣,以為三姑淫蕩無恥,人又強橫,恐已吃虧,命其往援,去的必是一些能手,否則不會挨了兩日才來,這東西兇猛非常,三姑為我,已將馮家那班盜黨得罪,孤立無援。
  司徒兄妹不知三姑並非淫賤惡人,如今經我示意解勸,又念那日救命之恩,已然約定結為姊弟,不再相擾,萬一誤會,將她主僕殺傷,雖然我未同謀,畢竟伯仁由我而死,恩將仇報,如何對得起人?越想心越優疑,忍不住「喂」了一聲。
  怪獸聞聽回顧,齜著滿口鋼牙似笑非笑,轟的一聲,立有一股羶氣撲人欲嘔。目光到處,覺與前見怪獸不類。原來那東西雖也一身黃毛,但是通體一樣長短,根根強韌,不似前見通體柔毛又細又密,行動之間閃動起一身波紋,月光之下閃閃放光,尤其腦後一股長髮下垂至肢,飛行起來,臨風直立宛如金針,好看非常,身材也較這個矮小一些。
  文麟不禁又生疑慮,因見不似惡意,忍不住笑問道:「你是奉了寒萼谷小主人之命來接我麼?蔡三姑並非惡人,可曾傷她主僕?」話未說完,怪獸忽然暴怒,厲吼了一聲。
  文麟驟出不意,震得耳鳴心悸,不禁大驚,摸不準是什來路,照那包紮情勢,必定有人同去,下手時並還匆忙,所以連人都未喚醒,包紮如此嚴密舒適,綁得雖緊,並無痛楚,似防怪獸性野,縱躍太猛,將人跌落,如非人為,決無如此細心,分明一面分人和三姑爭鬥,一面帶了怪獸乘機把人搶走,雙方爭殺定必激烈。
  三姑主僕凶多吉少,越想越擔心,無力與抗,只得聽之。怪獸飛馳神速,一路竄山過澗,漸漸走到雲霧漸稀之處,這才看出處境之危。那怪獸跑將起來又猛又急,不問多險的路,稍有阻隔,不是臨空飛越便是一躥而下,每遇大壑當前,無路可通,只把兩臂一張,一聲怒嘯,就此飛越過去,對岸落處,往往遠近相差不過尺許,便要墜入壑底粉身碎骨,休想活命,下面還有雲霧迷目,常被嚇得驚魂皆顫,越看越懸心,不敢再看,只得緊閉雙目,吉凶付之天命。
  正想所行途徑太生,心中奇怪,因其飛馳太快,身旁雲樹直和奔馬一般迎面飛來,往身後倒退下去,神速無比,不多一會,覺著路已老遠,還未見到,心方奇怪,微聞前面獸吼,偷眼一看,所行之處乃是一條山谷,雲霧還未退淨,隱聞雲中雞犬之聲,再一細看,就這晃眼之間,峰回路轉。
  前面雲煙中,半山腰上已現出大片樓台亭謝、花樹山田,但那地方從未到過,緊跟著便見一伙少年男女呼嘯而出,並還帶著一個形似犀牛的怪獸,轉眼臨近,認出內有三人正是前夜所見幾個男女盜黨,照此形勢,當地必是三姑所說馮村無疑。先覺三姑老賊義女,當不至於受害,心方略寬。
  猛想起昨夜三姑曾說,為了自己,已將馮村盜黨得罪,現與三姑說好結為姊弟,如與對方同謀,不會行強,命一猛獸將我背來,細看三姑果不在來人之內,而那三個男女盜黨只朝自己看了一眼,便往前面山下跑去,並未理睬,神情甚傲。
  自己一個文人,與對方無仇無怨,何故把人擄來?正尋思間,對面樓中又走出一男一女,似是為首之人,把手一招,怪獸停住,來人便把人解下。
  男的年約四十餘歲,笑說:「我們雖和你那幾個朋友是對頭,但你一個酸秀才,素無仇怨,不過蔡三姑這潑婦驕橫可惡,老村主對她從小照看,愛如掌珠,她偏忘恩負義,目無尊長,背後狂言犯上也還罷了,最該死是昨日老村主好意命人前往探看,防她受人之愚,為敵所害。
  「誰知她恩將仇報,目中無人,不問情由,打成重傷,後知誤會,把事做錯,戀著你這奸夫,想要勾引,只將人中途放回,未來賠罪,反說了好些無理的話,欺人太甚!老村主為此氣病。這才動了公憤,今日命人帶了神獸黃腥子,前往擒她問罪。不料晚到一步,潑婦不知何往。
  「她戀奸情熱,如將你帶回,得信必要趕來,想留你在此,使其自行投到,對你並無惡意。如知利害,各自安分守候。事情一完,自會放走。如若妄想逃遁,我們便不殺你,也必被這獨角竹犀和黃腥子撕成粉碎,後悔無及了。」
  說時,文麟因覺當地風寒,自己睡時只一單身小衣,連鞋襪也未穿,解下以後,胸前所有衣履紛紛落地,均是三姑所贈,一色全新,心想事已至此,害怕無用,任憑對方發話恫嚇,也不答理,匆匆穿上,忽想起雷四先生所贈鐵木令本是貼身懸掛,係在內衣紐上,初意事急之時取出與三姑觀看,仗以脫身。
  後因胖婦未死以前追趕自己,曾見此物,三姑不會不知,惟恐取觀無效徒自取辱,因循下來,及見三姑不如前料那等淫悍,已成至交,便未再提,浴時打算行時仍穿舊衣,不曾取下,這類怪獸如何能知輕重,萬一遺失,豈不可惜,不禁「噫」了一聲。
  男的見他穿好,正待引其入內,聞聲喝問道:「我們對你已是萬分客氣,莫非還有話不成?」文麟本想說出遺失木令之事,繼一想,對頭如與自己這面諸人為敵,簡老前輩尚非所畏,雷四先生必也是他仇敵之一,莫要生出枝節,平白多受欺侮。
  文麟欲言又止,改口答道:「我一文人,並無本領,已落你手,有何話說?不過彼此無仇,所說的話我多不解,山中雖有幾個師友之交,一個出門未歸,下餘也全是初交,雖然投契,平日無什來往,你們因何成仇,絲毫不知。至於三姑的事,我本無心,始而和今日一樣,受人強迫,並且前夜相助三姑劫我上路的,便有馮村的人在內。
  「後來蒙三姑見諒,雙方把話言明,結為骨肉之交,已不再談婚姻二字。你們先是一路,忽又成仇,全都與我無干。我雖文弱,也是血性男子,決不受辱!只以客禮相待,不嫌厚擾,住上兩日何妨?聞說你們江湖豪傑,自命英雄,行事當通情理,這等盛氣凌人,又何必呢?」
  男的濃眉一豎,似要發作。女的搖手一攔道:「此言有理。你真個和蔡三姑沒有苟且麼?」
  文麟冷笑道:「我已看破世情,雖然蒙她錯愛,但她也是一個奇女子,始終不曾明露口風稍微示意,經我說出心志,看出真誠,立止前念,結為骨肉之交。彼此均極自愛,如何污人名節?」
  女的笑答:「你雖有點呆氣,人卻不差,難怪三姑看中,不肯死心。方才人回,說你睡在她那浴室暖房之中。此女好潔,她那暖房,休說男子,便我們和她相交多年,也從不肯許人人內,你卻酣睡在她暖房軟榻之上,所備衣履均是新制,好些可疑。看你神情和昨早與你同席之人歸報,又不像是假話。
  「也許單面相思,想用水磨功夫,等日久情深再加勾引,此時尚未人港。你能這樣,也是好的。我們為你備有住處,果如所言,決不對你怠慢。是非真假,少時自知。不過話須言明,你雖文人,但你那些朋友,還有三個小賊,卻是可惡已極。
  「此間乃老村主馮八大公避暑納福之地,高居峰半近頂之處,好些地方均是壁立數十百丈,休說是你,尋常武家也難隨意上下,又養有好些猛獸。你在房內,自可無事,只一出門,休想活命。再者山勢險惡,你也無法逃走。安分最好,日子也不會多,只把三姑引來,便可送你回去,放心好了。」
  說時,三人已然走往樓內。
  文麟所居乃是明暗兩大間,裡面陳設倒也非常精緻,窗外便是一片危崖,無路可下,窗也未閉。樓中並無多人,先前那伙男女盜黨,已各帶兵刃,連那怪獸全都走去,樓中只有幾個男女下人。
  文麟見對方只初到時,那中年男子威嚇了幾句,女的詞色較為和善,不時似向男的示意微笑,暗忖:「這幾日來真和作夢一般,無緣無故受人擺弄,不知何時才是了局,也不知煌兒、龍子他們是何光景?」
  心正尋思,女的朝男的抿嘴一笑,說道:「你陪來客稍坐,我和老爹去說一聲,何苦為了潑婦,與不相干的人作對?」說罷走去。
  文麟聽出口風尚好,又見男的年約四旬,眉目神情雖頗英悍,坐定之後對於自己漸有禮貌,不像蔡家所見盜黨可厭,身居虎口,越從容越好,免被輕視,把氣一沉,轉問姓名,才知那男的乃老賊白銀拐馮八公的長子馮勝,女的是他妻子,乃昔年有名女盜乾坤一枝花項鳳英。
  隨說起老賊為了蔡三姑不肯聽話,已然有氣,前夜又聽子女同門回來,說起三姑強橫無禮,口出不遜,許多可惡,越發激怒,才命將人擒來,等少時把話問明發落等語。
  原來老賊昔年雖江湖俠盜,性甚好色,有一愛妾已死,老來情癡,十分想念。三姑之父乃老賊至交,只此獨女,愛如掌珠,知其生小嬌慣,行事任性,臨終以前,除將舊日門人徒黨招來,令對三姑隨時照看而外,又將老賊請來,向其托孤,令三姑拜為義父。
  此時三姑年幼,老賊愛妾也還未死,三姑好友之女,人又聰明美秀,自是憐愛,雙方老少懸殊,本無他意。及至過了三數年,三姑長成以後人更美豔,最奇是和老賊熱愛二三十年的愛妾,貌相身材竟如一人。老賊勾動舊情,日月一多漸生邪心,只是無法出口,後又試出三姑性情剛烈,人更機智,知已年老不易打動,於是想下一計,將三姑配與他門下一個死黨之子,等其成婚之後,再命黨羽暗中離間。
  三姑對那前夫,原看不上,無如老賊假借乃父遺命,又命家人再三勸說,終日絮聒不休。三姑一想,父親死前屢說:「生平雖在江湖走動,不曾造孽,如今絕子無後。我兒文武雙全,美慧絕倫,可惜是個女兒,不能承繼香煙。
  「我對你從小鍾愛,滿擬長大成人,為你物色一個佳婿,招贅我家,生下兒子,繼承我蔡氏香煙,誰知命數已終,不能久於人世。我兒年才十二,異日婚嫁之事實是難題。你義父是我多年老友,我已托孤與他。我死之後,你應視之若父,第一,要照我所說,在十八歲以前,由他作主,為你選一佳婿,但須招贅我家,為我蔡氏承繼香煙;第二,你性情大做,又有一身家傳武功,如在外面走動,難免惹事結怨,最好結婚之後夫妻同隱。
  「我所留田產金銀決用不完,這裡雖是山中隱僻之區,地在深谷之中,氣候溫和,土地肥美,不似前山每年初冬大雪封山便須困守,有了這大一片田園,如能和我晚年心意一樣,日常賞花飲酒,打獵垂釣,種花養魚,春秋佳日盡多樂事。因恐我兒山居寂寞,除隨我入山的親友門人數十家外,另有七八家均是昔年江湖上有名人物,經我用盡心機,加上許多錢財資助,好容易勸得他們答應洗手入山。
  「如今分居在前後山和近城一帶,不愁沒有照應,我兒有事,一呼即至。女婿能體我心意,和你隱居終老,不離此山,再好沒有。如他不是光身漢子,家有尊親財業,必須隨時出山,你義父因他人才性情太好,不得不照我所說諸條稍微變動,招他入贅,到了出山之時,也只由他一人前去,限時回山,你仍不能離山一步,足跡只能走到前山和近城諸家為止。
  「你義父成名多年,交遊門人甚多,為你擇婿,比我容易,眼界又高,經他看中,為你選得佳婿,一定是個非常人物,你切切不可違命。早婚我固不喜,如過十八還未招贅,便是不孝。」說時老淚縱橫,十分悲苦。一算今年已是十九歲,義父所選的人雖非上品,比起常見那些人也還不算太差。
  父親又有「我兒不嫁,死不瞑目」之言,義父平日又極關愛,再三婉勸,說:「我歸隱多年,一班舊友門人大都分居四方,難得相見,每遇年節壽日,雖有不少賓客,不是品貌太差,便是父母俱存,家中人多,與你父親遺命不符,再不便是生性強傲,不甘雌伏,這七八年來,也曾費盡心力為你物色,隨時留意,到處托人,終是難得其選,連我均不中意,何況於你?
  「看來看去,只有這人少年英俊,雖然人品武功還嫌配你不上,如照平日所見,已是難得,山居選婿本是難事,我兒今年十九,再要延誤使年華虛度,不特對不起你父托孤之重,你也無以見先人於九泉下。」旁邊人再又一苦勸,回憶父親臨終遺命和山中選婿之難,正在遲疑不定。
  老賊聽出口風稍轉,立命隆重舉辦。三姑見義父全家那般熱誠,所有衣物妝奩,全是專人去往各省通都大邑採辦而來,樣樣華麗精美、合意稱心,少女無知,平日只管豪爽,這類事終不免於害羞,情不可卻,就此委屈答應。婚禮盛況自不必說,婚後光陰也頗和美。
  本來可以相安,誰知老賊老不死心,竟是陰謀毒計,一面命那受過老賊深恩的徒黨入贅蔡家,一面命人兩邊離間,更把三姑常時接到馮家,百計挽留,不令回去,往往十天半月夫妻不在一起。三姑雖是少年夫婦,一則家無多人,從小住慣馮家,不以為奇,又知義父疼愛自己,甚如親生,以前未婚時,終年累月難得回家幾次。
  老人家對於所愛子女,自願時常相聚,分別太久,難免想念,毫未想到老賊人面獸心,先催嫁人,開其情竇,然後設法離間,使其分開,循此漸進,等到雙方離散,用計遂他淫欲。三姑只一說走,眾女伴必加嘲笑,說她離不開丈夫,只顧和丈夫恩愛情深,對於以前弟兄姊妹已不在心上。三姑好勝,受不住眾人冷嘲熱諷,有時再一負氣,索性不走,看他留到幾時。
  哪知老賊御下嚴厲,令出必行,除對三姑心中迷戀、任其驕慣放縱而外,連子女兒媳全都奉命惟謹,稍有違忤或是暗中議論,被其發現,必受嚴刑,門下徒黨更不必說,又有一身極好武功,表面和氣,一臉笑容,誰都當他閻王一般看待,三姑不走,正合心意,必等三姑實在氣不過,非走不可,才得脫身。
  可是到家不多幾天,馮家來接的人已有多起。丈夫父子兩代均受老賊照應和救命之恩,如何敢違?心中不願愛妻久離,表面還得從旁力勸,以博老賊歡心。三姑一則情不可卻,又見丈夫在旁力勸,只得答應,心中還怪丈夫只知敷衍外人,對她情份不厚,又愛賭氣,往往打定主意不答應,為了丈夫一說,負氣而去,索性久居馮家不歸,想看丈夫是否捨得。
  雖知丈夫父子深知老賊有名的金口閻王令,畏之如虎,婚後見愛妻一住馮家不歸,先接了兩次,老賊命人暗中警告,痛罵了一頓,說:「我這養女,愛如親生,又受她父托孤,以前便住我家,你人財兩得已是天幸,老年人喜人陪伴,接她回娘家小住也是常情,如何不知好歹?」由此嚇退,再也不敢開口,又恐妻子無心說出,得罪老賊,還不敢向其埋怨。
  有意想連丈夫一同移往馮家居住,免得夫妻久別不能相見,無如老賊一向驕傲自大,休說徒黨門人不經過他的允許不敢貿然求見,便子女兒媳如不奉有命令也不許擅人房中一步,規例甚嚴,三姑先想把丈夫招來同住,不好意思出口,偶露口風,同伴全是一些狗男女,早看出老賊心意,只裝不解。
  鬧了兩年多,三姑不知丈夫已聽信老賊故意造出來的謠言,漸漸心中生疑,只是不敢發作;既恨丈夫情薄,不問在馮家住上多久,從未接過一次,即便回去,神情也無初婚時那樣情濃,越想越無趣,心便冷了下來,對於老賊不顧廉恥,自造謠言污她清白,全不知情。
  乃夫既憤妻子不貞,又因全家性命懸於老賊之手,始終不敢露出,氣在心裡。老賊也真陰毒,命一美貌女賊暗中設計勾引;等到雙方成好,情熱頭上,再命人暗告三姑。三姑得信,自然妒火中燒,立時趕去。剛把女賊堵住,老賊忽裝好人趕來,暗中命人把女賊放逃,把男的痛罵了一陣,令向三姑賠罪,卻不使他夫妻同居。
  借口勸解消氣,仍把三姑帶回;跟著命人送了許多金銀與男的,告以速走,從此不許回山,更不許再提馮、蔡兩家一個字。男的本就怨恨切齒,又怕老賊凶威,假裝正經尋事問罪,終日在家暴怒如狂,後與女賊成好,對於三姑越發痛惡,聞言自是稱心,連夜追上女賊,同往山東,成了夫婦,托人帶信令三姑改嫁。
  三姑只說丈夫無良,始終蒙在鼓裡。又過了多半年,漸漸看出老賊邪念,愧忿交加,仗著家學淵源,本就練有一身驚人武功,這些年來,又把老賊的本領學去十之八九,始而照常往來,對於老賊時常戲侮。後見老賊不以為奇,醜態百出,並還居然當面露出口風。
  三姑一見室中無人,便和老賊翻臉,痛罵了一頓,說:「你只敢碰我一下,休看我一女子,你們人多,來時我早打好主意,把你老而無恥許多醜態以及所說無恥之言,已全寫下書信,分交下人和我父親那些好友,只我稍有不測,下人見我今夜不歸,立把所留書信拆看,分頭趕往各家報信。拆開密信,你惡跡污名立時傳遍江湖,而這班人全是我爹爹的好友,必不和你甘休,看你如何做人。
  「你再進一步,我能和你拼命,同歸於盡再好沒有;如敵不過,我必自殺,自有人來為我報仇,總算先父顯靈。那日為了接到那沒良心的來信,來此和你商談,以為婚姻是你主持,必能為我作主,見你嘻嘻哈哈,瘋言瘋語,乘著勸酒,拉我手臂,仍當無心之舉,沒有在意。
  「後來喝了兩杯急酒,心中煩悶,睡在床上想心思,你誤認我酒醉,喚我兩聲未應,借著為我蓋被,兩次捏我的腳,才知你不懷好意。本要發作,想著以前受你照看,也頗盡心,仍作為酒後糊塗,勉強容忍,直到你得尺進步,來親我嘴,氣不過,假裝翻身,打了你一大嘴巴,連老牙都差一點打斷,以為你當知道警誡,誰知過不三天又生邪念,妄想用藥酒迷我。
  「不料我自發現你喪盡天良、人面獸心之後,便留了神,並未中你詭計。幾次拿話點你,俱都執迷不悟,今日竟敢說出這樣無恥的話!本來和你拼命,既而一想,你以前待我甚好,也許彼時並無邪念。為看過去情份,你一世英名也非容易,好在室中無人,姑且放過。你只從此洗心革面,我決不向人提起,表面仍是父女稱呼,留你面子,只從此不在你家居住,無事我也不來,休再尋我。」
  老賊自知不合,只得再三賠話,聽其走去,不知怎的,心中仍放不下。
  三姑還不知老賊拆散她夫妻的陰謀,又念昔年相待之厚,心雖鄙薄,並未向人提過。為了丈夫薄倖,故意放出口風,選婿入贅,結果把一些江湖無賴嘲弄了一個夠,一個也未看中。最後文麟尋來,竟是前世緣孽,一見鍾情,鬧個騎虎難下。本不想告知馮家,也是胖婦平日受了老賊收買,為作耳目,又因在寒萼谷吃了大虧,暗往馮家報信,凶僧、惡道恰又前往苦訴。
  老賊以為有機可乘,重又勾動邪念,命家中幾個狗男女前往,推說:「去年那班強敵不久均要尋來,內有幾個均是你父仇人,請往一商。」
  三姑平日寂寞,為了文麟之事,心更煩悶,本意欲往前山尋人相助,和司徒兄妹一拼,來人又是舊好,問知心事以後,再獻慇懃,心想:「這老賊許久不曾來接,也許知悔。」再念以前好處,便不計舊惡,隨同前往。
  見面商談了一陣,三姑想把文麟劫來,老賊面上依從,暗中作梗,終被三姑看破,鬧了一陣方始成行。因知司徒兄妹不是好意,難於善後,又不信服馮家這班人,早命心腹下人去往前山約人接應。還未到家,所約的人遇見一位異人向其警告,不敢多事,並由異人口中得知前情,命隨去慧婢轉告三姑,令對馮家這班狗男女留意,說所謂對頭均是老賊他們強敵。
  就與蔡家有仇,這班前輩英俠也決不會作那敵人已死又尋他孫女為難的事,最好不要參與。三姑這才知老賊以前陰謀,自然痛恨,形於詞色,等送文麟睡後,便當眾人罵了幾句,也只說老而無恥,從此永不再登馮家的門,並未明言經過。
  內中兩個淫婦最是陰惡,馮婉如更是一個長舌婦,回去撥弄是非。老賊不知三姑並未洩漏前事,只是想起氣憤罵了幾句,不由愧憤交集,惱羞成怒,以為二姑不守信約,揭發陰私,傳說出去,一世英名豈不喪盡:越想越恨,但又奈何不得,知道三姑熱愛文麟,如把文麟擒來,三姑必要親身上門要人,打算到後背人向其盤問,如未洩漏,自然無事,否則去年已然講好,雙方須守信約,真個不行,說不得便下毒手置之於死。
  便把長子馮勝和乾坤一枝花項鳳英喚到面前,背人商說,老著臉皮,略微告知經過,說:「為父原是平日憐愛此女過甚,大醉之後神志不甚清爽,誤認是你庶母,以致有此無心之過,並非是心存不良,對她有什邪念。現被此女誤會要挾,傳播謠言,如若洩漏出去,外人不知你父為了思念你的庶母,酒醉神昏把人認錯,定必互相傳說引為笑談。
  「我固把一世英名喪盡,你們做子孫的也必受人指摘,將來如何做人?如還以我為父,便須依我所說,將賤人和所愛窮酸生擒了來;如見不行,便由數人敵住賤人,把窮酸一人擒回。賤人對他十分癡愛,決不放過。等到追到,能夠善罷,從此斷絕往來,誰也不許再提前事。
  「如再和前日那樣背後辱罵,血口噴人,索性將其殺死,永絕後患,哪怕為此樹下仇敵,也非所計。不過去的人均須戴上面具,變換服裝,務在天明以前下手,蹤跡越隱秘越好。即使把人擒到,只能使其生疑,來此探詢,不可被其看破。」
  老賊諸子中,大子馮勝比較持重,人品心性也比別的盜黨要好得多,乃妻項風英也頗規矩,近數年來看出老賊人面獸心,苦愛蔡三姑,勢迫利誘不成,又用詭計暗算,欲遂淫欲之念,老大不以為然;無如老賊家法嚴厲,不論親疏,犯者無赦,既懼凶威,又是父翁,不敢現於詞色。夫妻二人每一背人談起,便認為痛心之事。
  後見三姑聰明,並不上套,忽然絕足不來,料知老賊勾引不成遭了無趣,或被三姑看破陰謀一怒而去,方幸事已終了,不致再鬧笑話,日前老賊忽又命人往請,知其餘情未斷,利用三姑癡愛文麟,假裝相助,乘機下手。心雖不快,不敢出口,氣得暗中頓足。
  正想不起用什方法阻止乃父邪念,免致醜聲傳播,威名掃地,連子孫也無臉見人,忽聽同去的人回來,說起三姑席上所發牢騷,知其對於老賊決不上鉤,含恨已深,再如知道拆散她夫妻的陰謀,必更怨毒,到處傳揚。仗著平日和三姑比較交厚,早想抽暇前往暗中化解,不令向外洩漏。
  覺著乃父只想一面,也不想想三姑近年已差不多把本門武功全學了去,本來又得有家傳,豈能隨意聽人擺佈,除非占著人多勢眾,弄巧還要吃虧,如何能夠隱藏本來面目,不被看破?總算老賊自知理虧,馮勝夫婦又恐事辦不好,歸受重責,婉言分說,才改為由他夫妻為首蒙面前往,到後相機行事,用調虎離山之計把三姑引出,只擒文麟一人。
  議定起身,當夜帶了幾個得力的弟兄姊妹和門下死黨,並把老賊所養惡獸黃腥子帶去,以為背人之用。那黃腥子乃云南深山中惡獸,力大無窮,能夠握石如粉,手擒飛鳥,動作如飛,靈警非常,老賊從小得來,豢養至今,訓練多年,對主也頗忠心,只是天性兇暴,殘忍好殺,除馮氏父子外,便在馮家多年的死黨,也不敢稍微惹它,平日便由馮勝訓練,最是服從。
  本意事情無此容易,三姑雖只一人獨居,家中男女下人俱是乃父昔年舊部,所生子女得過蔡家獨門傳授,本領俱都不弱,一個弄巧成拙,事辦不成,結怨更深,反而不美。後來項鳳英想下一計,假作三姑昨日誤傷派往探看的人,不往馮家賠話,眾人覺她欺人大甚,欲往間罪,經馮勝夫妻親往詢問,並代雙方化解,免生誤會,改在天明到達。
  三姑素喜晚睡,昨夜月色又好,必與心上人飲酒賞月,不會早起,能夠不令得知,出其不意猛然下手,將人搶走更好;如被警覺,不能隱瞞,便借談話將她絆住,再由黃腥子暗中背了文麟逃回;事前再被看破,索性明言。也是事情湊巧,途中遇見大霧,星月已隱,雖有黃腥子帶路,山勢險惡,仍不敢冒失起身,只得候到天明,再同上路。
  行近蔡家,日色已是老高,天已大明,方覺只有明來,不能暗做,忽見三姑帶了慧婢,沿著村旁峰腰往前山走去,並未發現有人上門,門前也是靜悄悄的,忙把身形隱起,等三姑穿入前面雲影之中,才照預計,暗中繞往樓內一看,二婢正坐椅子上睡去,文麟並不在內。
  後來尋到溫室,發現文麟只穿了一身小衣,安臥榻上,胸前放著一身新的衣履,舊衣已然乾透,包紮甚好,忙將人連被帶衣把文麟輕輕包好,用絲帶兜紮在黃腥子的背上,把舊衣也打一包,交與同黨另外帶回。為防三姑歸途撞見,便命黃腥子背人先走,限時到家,越快越好,再留一人坐在蔡家守候,等三姑回來,約往家中相見。
  馮勝夫婦自率餘黨,經由原路回來,中途遇見獨角凶犀,二人忙同騎上。那凶犀共是三隻,兩隻昨夜被人殺死,剩下一隻母的,穿山過澗,其疾如飛。黃腥子奉命擇那雲霧未消之處行來,以免中途遇見寒萼谷那面敵人,把人劫去,繞了不少的路,故此馮勝夫妻反而先到。因文麟先未見面,故作未去,以便三姑到來好作調人。
  先以為三姑生性喜潔,她那浴室暖房,便是女子也不許其入內沐浴,何況外來男子,照此情勢,男女雙方昨夜必已苟合,雖想市恩,賣點人情,心中終不免於輕鄙,及聽文麟那等說法,神態也極軒昂自然,一臉正氣,以前拒婚之事本早聽人說過,由不得起了同情之念。項鳳英更覺這類男子實是難得,對於文麟加了好感,意欲從中轉圈,保存這雙少年男女,一面示意丈夫,自往老賊房中稟告。
  文麟自不知細情,方覺主人前據後恭,談得也頗投機,比前日同桌幾個狗男女不同,心方奇怪,忽聽門外有人哈哈笑道:「久聞周先生是個奇男子,老夫年邁,難得出門,竟欲請來一見,並無他意。你們如何不先明言,背我做事,將人請到才來稟告?」
  跟著走進一個身材高大聲如洪鐘的紅面長鬚者,進門把手一拱,笑道:「此處不是待客之所,請到老夫荒齋一敘如何?」
  馮勝聞言,立時趕往門前,將簾挑起,笑說:「請周兄同往家父書房再談吧。」
  文麟連日雖覺三姑對於老賊口氣鄙薄,似甚厭惡,對方為人如何卻不知道,初次會面,覺著主人貌相英武,身體偉岸,言動之間自然有威,神情口氣十分豪爽,又有這大年紀,平日本喜結納江湖俠士,先前又和馮勝談投了機,不由把初來敵視之念去掉許多,反倒生出敬意。
  暗忖江湖上人多半豪爽,往往一言之合化敵為友,何況對方又是成名多年的人物,便聽司徒兄妹口氣,也只說他是個怪人,以前並還為蔡三姑出頭和解,與司徒二老也是相識,可見不是尋常。彼此並無仇怨,不過為了三姑對他無禮因而遷怒,照此情勢,本身兇險已不會有。
  今日之事雖是三姑惹出來的亂子,算起來仍是為我而起,看主人神情勢派,三姑決非其敵,難得口風甚好,對我看重,正可乘機為之化解,就便探詢一點虛實,相機行事,再要仗著這點因緣,把馮村與自己這面諸位英俠的過節了開,兔去一場大爭殺,更是快事。
  馮氏父子已兩次揖客同行,瞥見馮越一雙虎目正注視在自己臉上,知想心思忘了回答,恐生誤會,忙道:「晚生前在寒萼谷,已聽司徒兄妹說馮老英雄的威望,本想遇機拜訪,方才事出倉猝,全出意料,自然不免驚疑,現經大先生一說,已知底細。晚生雖是一個書生,卻具山野之性,最喜見識山林英俠之士,得蒙青眼,實是萬幸。」
  馮越早在門外偷聽,知道文麟雖是書生,頗具英雄氣概,膽勇識見均非尋常,暗忖:以前實是自己淫昏該死,難怪三姑,無如事已做錯,無法挽回。如在平日,山中同隱的不是子女至親便是門下死黨,又都畏之如虎,無人敢於洩露;此時卻是不然,一則平生老友和江湖上老少成名人物,有許多位要在日內陸續到達,加以強敵當前之際,風聲傳出,一世英名喪盡,這人怎丟得起?
  對於三姑,不是萬不得已,又不敢以暴力相迫,沒奈何把文麟劫來。當初原是又急又愧,外加妒火中燒,雖欲以文麟來作要挾,實恨不能置之於死才消惡氣,乃至聽出對方是個正人君子,一任三姑威逼勾引,並未順從,一面卻有感恩之念,欲把男女之愛化為朋友骨肉之交。
  三姑絕色美女,自己費盡心力,幾乎身敗名裂,白負奇恥大辱,欲求一親玉肌而不可得,對於此人偏是一見鍾情,不惜忍辱俯就,那等情癡,竟會無動於衷,豈非鐵漢?由不得心生敬佩,改了初念。
  見面以後,文麟這一沉吟,猛想起三姑對於此人如此癡情,自然無話不談,以往的事諒早洩露,心中一急,當時愧忿交加,正在暗中察言觀色,忽聽文麟這等答法,料知此人正直真誠,不會作假,如有鄙薄之念,早已現出,三姑連心上人均未告知,可見長子所說不差。
  事要仔細考查,一面之詞往往過甚,不能作準,也許三姑發了幾句牢騷,並未明言以前惡跡,傳話人恨她狂傲,加了作料,幸而三姑不曾在家,未與破臉,將事鬧大,否則以三姑的性情,又當滿腹悲忿、不如意時,定必來此拼命,一個不巧,兩敗俱傷,無法收拾,豈不冤枉?
  念頭一轉,便想將計就計,格外厚待文麟,等三姑到來,推說以前之事自覺愧對,為此把文麟強接了來,剛柔兼施,設法勸解,促成這段良緣,以贖前愆。
  主意打好,一面陪客同行,隨口笑答:「周先生不必太謙,今日之事,實為三姑酒後失言,引起兒女門人共忿,背我行事,以致使你受此虛驚。如願在我這裡盤桓些日,固是快事;如不願留,今日不早,老夫還想奉陪小飲,已先命人準備,料蒙賞光。
  「明日一早,必送周先生回去便了,不過三姑從小嬌慣,素日任性,我受她父托孤之重,加以從小看大,喜其心性靈巧,文武雙全,已甚憐愛,一向委曲求全,從不與她計較。恐其隨後尋來又生誤會,我知她對你最為傾倒,少時如來,還望為小徒兒女們化解,免生嫌怨,使老夫為難才好。」
  文麟本意已不願雙方為此結怨,自然連聲應諾。邊說邊走、不覺已到主人書房之內。文麟見室中圖史羅列,陳設精緻,古玩書畫,滿目都是,窗明几淨,地又寬敞,憑窗一望,四面山光嵐影、樹色泉聲齊收眼底,雖不如寒萼谷司徒兄妹書室,別具一種清華出塵之致,而富麗卻更過之,看去彷彿是個林下巨公晚年納富、吟嘯燕居之所,如非深知主人底細,決想不到那是昔年綠林巨盜退隱之地。
  因見所有書籍均是宋元精刊,比起所掛古今名人真跡還要難得,端的琳瑯滿目,美不勝收,先當主人附庸風雅、裝點門面之物,及至一談之下,不特鑑賞極精,所藏無一贗品,並且所有書籍多半均經讀過,自稱中年洗手,始學讀書,所見無多,偶然議論歷代興亡之跡、臧否古今人物是非,也還頗有見地,比起尋常酸丁腐儒竟強得多,不禁暗中稱奇,加了好感。
  馮越見他少年英俊,品學兼優,雖然老好巨滑,負有心計,無形之中加了好些看重。一會盛筵設好,下人來催入席,仍是父子三人陪客同飲,前夜三姑席上所見男女盜黨均未再見。老賊幾杯酒一下肚,越發議論風生,漸漸說起這次與人結怨經過。
  文麟才知對方先只與簡冰如多年夙仇,因而引出許多人來;另外還有一個成名多年的老賊,主持最力。司徒兄妹並未嫌怨,為了盜黨前夜由寒萼谷歸途,有兩人為猛獸大黃所傷;後又遇見三個幼童,幾次為難,連由三姑家中回去的六人,也有三人受人暗算,傷勢頗重,昨夜將外來赴約的遠客先殺傷好幾個,並在霧中放火,把馮村穀倉燒去十間。
  恰值老賊所約異人趕到,把內中一個身材瘦小的幼女打敗,一路窮追;到了寒萼谷,司徒良珠忽然出面,說他父母在此隱居多年,不容外人上門生事,如不服氣,不妨約定時日一分高下;去的人不願與一少女計較,又聽對方自承幾個對頭強敵日內均來寒萼谷聚會,只得定約而返。
  文麟覺著老賊所說的話有虛有實,窮追幼女的異人既是成名多年的能手,對於司徒良珠庇護逃人、挺身阻止、口出不遜,如何不與動武便自退回?如說對方年紀太輕,那披虎皮的女孩明是珊兒,年紀更小,如何窮追不捨?料是碰了釘子回來,又聽良珠說諸老前輩日內來會,定把司徒兄妹牽連在內,所說那些江湖異人能手,不知是何來歷?正想設詞探詢,忽聽惡獸黃腥子怒吼之聲遠遠傳來。
  馮勝已離座站起,笑說:「爹爹陪客,兒子且看看去,莫要有什貴客登門,這畜生無知冒犯。」老賊把頭微點,馮勝立即走出。
  時已午後申酉之交,霧氣猶未散盡,一輪紅日隱現蒼煙杳靄之中。文麟坐處正對窗外,瞥見馮勝同了乃妻項風英,不知何處趕出,已然縱入峰腰淡雲薄霧之中,其行如飛,接連幾次縱躍便是老遠,跟著又在雲霧中出沒了兩次,便不見影跡。
  文麟暗忖:此人武功真好,小的如此,老的可知,多年威望,成名不易,好容易脫去綠林,洗手入山,隱居納福,就算昔年與人有仇,事已過去,何苦舊事重提,好好安靜歲月不過,引起惡鬥凶殺?自己這一面又全是些劍俠異人,便聽昨夜蔡三姑的口氣,馮氏父子和所約的人也非敵手。
  單是簡老前輩和司徒父女這有限幾人均鬥不過,何況還有好些自己不知名的英雄在內,珊兒、龍子和袁和尚三小兄妹既敢連次出手,必已得到師門默契,否則決無如此大膽,如有挫敗,木師姑慧曇必不坐視,聽簡老前輩和司徒兄妹先前閒談時的口氣,這位有道神尼武功劍術之高不在關中九俠以下。
  馮家這班人已居有敗無勝之勢,何況怪俠雷四先生又有出現形跡,也許馮氏父子還不知道這些位劍俠異人已然來此,自恃昔年威名與所約能手,一念輕敵自取滅亡,自來兵凶戰危,仇怨相尋決無善果,此人雖是江湖豪客,但他退隱已久,能有今日也非容易。
  難得綠林出身有此才識氣派,人也豪爽,可惜雙方結怨經過虛實與其為人如何尚不深知,否則自己這面,好似簡老前輩領袖群倫,舉足重輕,如能因此一會為之化解,使這類中年洗手的盜黨能夠懸崖勒馬,保得首領終老,豈非快事。
  正自盤算,猛又想起雷四先生所贈一丸鐵木令尚未用過,先懸舊衣紐之上,因在蔡家沐浴忘了取下,便被惡獸追來,入門時想問,恐有未便未曾開口,不知現在何處?心方一驚,見老賊舉杯勸飲,先前目注窗外馮勝夫妻去路太久,不曾顧到對坐主人,未免失禮,不顧問話,忙即稱謝,舉杯回敬。
  馮越看出文麟心中有事,笑道:「周先生不消掛念。老夫生平言行如一,從不口是心非。即便此時敵人尋上來,也與周先生無干,放心好了。」
  文麟方想就勢詢問,老賊忽又掀髯笑道:「老夫從來想到就做,順我者生,逆我者死。只為那義女幼年喪父,因受她父托孤之重,人又靈慧生得秀氣,平日憐愛不過,以致恃寵而驕,尋常禮貌過節我都容忍。自他夫妻失和以來,老夫屢想他們破鏡重圓,均未如願。前日聽說她愛上週先生,不惜委身俯就,你偏執意不允。
  「男婚女嫁,各憑心願。周先生不肯娶她,人各有志,自無話說。如照女方而言,以她父親在日名望、所留田業資財和她的人品武功,就前夫不願回復舊好,只老夫代為物色,耐上一半年何求不得,何苦強人所難?老夫自聽說周先生固執成見之後,便嫌她自輕自賤,曾加勸勉。原是好心,恐其丟臉。她竟執迷不悟,出言頂撞。看在亡友份上,當時未與計較。
  「不料她將你劫到家中以後,想是看出事難如願,在無可奈何之下遷怒老夫,當著我子女門人任性毀謗。為此將你二人一齊擒來,問明虛實再行發落。實不相瞞,方才我父子對你並無好意,後來查探出你居然少年老成,坐懷不亂,一任威脅勢誘,均不為動,這等年輕人真個難得。老夫一念憐才,這才改以上賓之禮相待。
  「如今事已過去,本來不想提起,但知此女必不死心,日後對你必要勾引。她平日驕狂已慣,為了老夫對於逼婚之事曾加勸阻,心中痛恨,難免造些謠言,惡語誹謗。如能從此不與來往,絕她妄想,免其糾纏不清,為亡友稍存顏面,你我永為朋友,再好沒有,否則此女信口雌黃,你再為她所感,與之苟合,卻休想活命呢。」
  文麟不知老賊生性多疑,心懷鬼胎,顧慮太多,借口示威,想使斷絕三姑,不與來往,以免將來走口,並泄妒忿,聞言不假尋思,慨然答道:「三姑也是一個巾幗英雄,得妻如此,實是難得。我並不曾想到再婚二字,對她輕視,便為世緣早已看破,無意婚姻而已。至於由此斷絕來往一層,休說此時雙方已然言明結為異姓骨肉,便是以前三姑至多不拘形跡與男女之嫌,並未言明心事,是否如人所言不曾耳聞,也不應以揣測之詞論定。
  「既為骨肉之交,又曾受人解救危難之德,無故不與相見,如何說得過去?吉凶禍福皆有定數,一向置之度外。士可殺而不可辱,如其怕死貪生,當我在寒萼谷被三姑和令媛被迫上路時,早已惟命是從,不是那等強項了。如不見信,此時可曾皺過眉來。
  「如說三姑不敬長上,對老英雄背後無禮,固不能因我初交不曾聽到,斷其必無此事,但是話出傳聞,焉知不是有人挑撥,離間雙方情感呢?何況是非真偽久而自明。據老英雄說三姑幼年便受撫養,又是父執至交,受恩深重,無端忘恩反噬,必無此理。我與三姑雖然相交日淺,看她居心行事,實不像是這類昧良之人。
  「算她真個喪心病狂,以老英雄的多年威望,豈是幾句肆口雌黃之言所能讒毀的呢?總之我已決計不久出家,斷無受人勾引之事,本心如此,也決不是因老英雄有所警告而生畏懼。便把事情反過來說,如不允婚,當時殺死,我也一樣不能奉命。」
  老賊只是目注文麟側耳靜聽,忽然面容轉變,低喝:「我還有事,去去就來!」說罷,起身往外走去。
  文麟見老賊一雙虎目隱蘊凶威,滿頭鬚髮似欲蓬起,口氣神情均頗強傲,與初見面時那樣謙和神氣迥不相同,不知方才所說刺中老賊心病,正在懸揣主人前恭後倨是何原故,忽聽門外有人怒喝:「該死窮酸!也會落在我們手內。管他是誰撐腰,先宰了他再說!」
  語聲強暴,宛如洪鐘,十分耳熟,心方一驚,門外已走進三人,正是前見凶僧惡道和前夜同席的蒙面女賊馮婉如。
  剛進一門,凶僧便指文麟喝道:「狗窮酸也有今日!你那撐腰的狗潑婦哪裡去了?」說罷,揚手就抓。
  文麟一見來賊便知不妙,忙即起立,往旁一閃。凶僧初意對方是個文人,手到必死,不料文麟得有峨嵋心法,雖然功夫不深,從未和人對敵,無形中卻長了不少體力,身法靈巧。凶僧上來輕敵,一下抓空,為了懷恨太深,性又凶做猛烈,這一下人未抓中,卻抓在文麟所坐椅背上,厚約兩寸的紅木椅背應手立裂。
  文麟知道對方強橫兇暴,不可理喻,身陷虎穴之中,四面皆敵,除卻老賊此時趕來制止,插翅難飛,反正是死,把心一橫,隨手抓住一把椅子方喝:「爾等且慢動手!容我一言。」一面準備拼命。
  凶僧見文麟身法甚快,手到處相差只有兩三寸,竟被躲過,心中奇怪,呆得一呆,對方已自發話,不禁大怒,二次又要動手,吃婉如一把拉住,笑道:「你忙什麼?這窮酸難道還有活命不成?等我問過幾句,然後再要他命也還不遲。」
  惡道也說:「這廝狗命已在我們掌握之中,問完再殺也是一樣。」
  凶僧怒道:「誰不知這廝命懸我手,殺他容易?無奈馮八公愛才,方才聽說此事與窮酸無干,還要送他回去。此時不殺,八公向來說了算數,就許饒他狗命。雖有沙老作主,只八公當面一說,我們乾看著生氣,無可奈何,再想殺他,連以後都為難了。趁八公未來以前,假作不知,先行殺死,至多聽上兩句埋怨,到底也出一口惡氣。」說罷,又要動手。
  文麟料知難逃敵手,早就打好主意,單手握緊椅背,氣定神閒,靜以觀變,敵人如不發難,便借回答拖延,挨到老賊回來最好,否則便拿椅子當兵器,亂打一陣、反正難活,自己也非對手,終比束手待斃要強得多,心膽已壯,並無懼色。
  一聽凶僧這等說法,一雙蒲扇般大的鐵掌已快揚起,惡道和女賊也未攔阻,正待冷不防揚椅打去,忽聽窗外有人冷笑。
  婉如忙喝:「大頭和尚且慢!窗外有人。」
  聲才出口,忽由窗外飛進一點黑影正打在酒席當中菜盤之上,當時粉碎。男女三賊見外面有人打進暗器,心各戒備,一面留神查看,碗碟殘肴滿桌狼藉中,當中桌心已被暗器擊穿一個小洞,方喝:「何人大膽!」
  窗外接口冷笑道:「不要臉的狗強盜!倚勢行兇,欺凌善良,也不配和我說話,且看明了那是何人給你們的催命符就知道了。」
  三賊中婉如最是機警狡猾,知道這面窗外壁立數十百丈,共只窗前樓基三五尺的空地,除卻兩株老松而外,更無存身之處。形勢奇險,左右兩旁俱都無路,又是白天。來人竟能躲過惡獸目光,由於尺懸崖之下飛援而上,決非尋常人物。雖然此時村中還有好些能手,到底還是弄明來歷,再打主意為是。
  聞言忙即搶前,將凶僧惡道攔住,定睛往桌心一看,兩三寸厚的紅木桌面已被暗器打穿,洞大不過寸許。那暗器好似一枚鐵丸,猛想起前夜胖婦背人所說的話,心中一動,揚手一掌打向桌上,暗器立被震出,取過一看,不禁大驚,未容開口,嗖的一聲,窗外忽又飛進一條人影。
  三賊覺著疾風撲面,來勢又猛又急,知是強敵飛入,忙各閃避,來人已俏生生落在文麟身旁,正是蔡三姑,滿臉都是憤急之容,手指婉如喝道:「你爹爹呢!」
  婉如見三姑背插寶刀,腰繫鏢囊,滿臉秋霜,全身披掛而來,知為文麟被擒,來此拼命,想起前夜雙方口角之恨,怒從心起,正要發作,一看那件兵器,忽然轉念,強打笑容道:「三妹不必發急,此事乃我和諸兄妹所為。後被爹爹知道,大為見怪,立用盛筵款待來人。不料二位師兄同了沙老駕到,聽說你那好友在此,勾動舊仇,一同尋來,爹爹恰巧因事離開。
  「我正想從旁勸阻,挨到爹爹回來便可無事,誰知窗外有人答話,打進暗器。剛看出來歷,未等開口,三妹便自飛進。休說三妹情面,便這鐵木令所到之處,我們也須容讓。周先生又與我們無仇無怨,斷無和他過不去之理。至於二位師兄和他以前過節,那是另外一件,不妨留作後來了斷,與我們無干。
  「只要外面那位朋友照著雷四先生來意明言,無不遵辦,在我家中,決不會傷害周先生一根毫髮。三妹如不憤氣,只怪我們弟兄姊妹,不要埋沒爹爹好意。事出誤會,我們領罰,決不還手,改日再向你二位登門負荊如何?」
  三姑冷笑答道:「我原說呢,冤有頭,債有主,即便我得罪了你們,我蔡三姑在此有家有業,以馮八大公的身份,隨便打發一個畜生也把我喊了來,何值勞師動眾欺負一個文弱書生?他是我家的客,自身有罪,殺剮任便,如何連累人家?為此趕來領罪。途中想起你爹爹成名多年,決不會作此無恥之事。你這等說法,足見孝心。
  「煩告你爹,周先生是我義弟,這等請客實不敢當。我情願背那忘恩負義的惡名,也不敢再勞他照顧。從此雙方情斷義絕,無異路人,各不相擾,也不再提對方一字。人由我領走,回家自向先父靈前告罪,是我不好,不識抬舉,不是你爹對不起死友。
  「至於這兩個狗道賊和尚,有什難過,只管尋我,不與別人相干,事情全在我的身上。再要和今日一樣,陰險無恥,明明有人出頭打抱不平,依然欺軟怕硬,算什人物!只敢說一不字,無須借口雷四先生的鐵木令,也不必在此爭鬥,我在前面黃牛坂上等他,以一敵二,一分高下存亡便了。」說罷,遠遠傳來一聲清嘯。
  隨聽窗外有人接口道:「這班狗強盜,和他哪有許多話說?自有我來對付,與你二人無干,快些躲開。」
  三姑剛把文麟一拉,手指窗外示意。凶僧、惡道見那暗器乃是名震江湖的鐵木令,情知不妙,仇報不成,人反丟定,心正發慌,再聽三姑那等越說越難堪,便是泥人也有土性,二賊素來強暴凶橫,怎受得住這樣惡氣?一見文麟要走,同聲怒吼:「我與你這狗潑婦拼了!」凶僧先朝文麟抓去,惡道也朝三姑撲到。
  三姑與文麟並立窗前,已快轉身,不料凶僧惡道同時發難。雙方眼看就要接觸,忽聽哈哈一笑,滿屋人影連晃中,喀喳叭嗒一陣亂響,桌翻椅倒,杯盤橫飛,連同酒菜灑了一地。
  原來二賊往前飛撲之時,隨同窗外語聲飛來一股疾風,風力又勁又猛。凶僧原因三姑武功高強,未必能傷,又關礙著主人的情面,不知雙方已然成仇,以為三姑癡愛文麟,意欲殺以雪恨,便朝文麟撲去,下手既恨,怒火頭上,不曾留意窗外,及至聞得語聲,對面掌風突然打到,覺出又急又勁,想要閃躲,已自無及。
  房中地勢雖頗寬大,為了設席窗前,只有丈許空地,那掌風由側面打來,一下打中左肩。這般內家罡氣練成的劈空掌,鐵漢也禁不住。凶僧驟出不意,被這一真力掌風所擊中,覺著肩骨皆碎,立時全身四肢,奇痛非常,難以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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