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止水忽生波 人似孤鸞 空嗟麗質
  三生曾有約 心同流水 不戀落花

  原來文麟聽了沈煌的話,沒想到會大膽犯險,又見前面山谷中風景甚好,似有人家房舍掩映樹林之中;自從入山以來,只和沈煌二人枯坐篷內,又當雪季封山期內,每日苦憶淑華,心甚煩悶,剛由冰天雪地之中走出,忽然發現前面花木繁秀,驟見陽春煙景,心中一喜,便信步走去。
  文麟心想:煌兒和明霞明是一雙佳偶,看他過年以後,每一提起明霞快來,立時眉飛色舞,高興非常,照那神氣,正和自己幼時癡愛淑華一般無二。再想到冰如前說墜虎之處,壑底異人極似明霞之師木師姑,珊兒、龍子又在洞內,即使明霞未來,這兩人沈煌定能喚出一個。主人性情古怪,莫如前往谷中遊玩一回再與會合,以為就這一條路,不致相左,便順谷徑往前走去。
  遙望前面樹林中果有人家房舍,因見那人家倚山而建,林內繁花盛開,風景甚好,一時興至,往林中走進。到後一看,當地人家共只四五處房舍,在一松林之外,四圍桃李花開,甚是繁茂,遙望小橋前橫,流水潺潺,房前大片平肢,一邊種著許多黃連,一邊是一打稻場,放著兩副木架,也不知所架何物,稻場上只有兩隻大雄雞,正在高鳴唱午,到處靜悄悄的不見人影。
  心想冰如曾說這一帶均是峨嵋後山最隱僻的所在,中隔金頂、連雲蟑、猢猻梯、小鬼谷諸奇險,無異另一天地,平日與世隔絕,在此隱居的人,不是山中高士,便是有道力的僧道。見無人蹤,以為主人出外農耕,此問景物如此幽靜,料非尋常山民,正想叩門求見,忽聽遠遠錚錚瑲瑲金鐵交鳴之聲。
  文麟雖從冰如學武,又經沈煌照著師傅加意指點,畢竟是個讀書人,平日無什經歷,不知有人比武,一時好奇,又見那兩處人家房攏幽寂,悄無人聲,心疑主人午睡未起,不願驚動,便朝斜對面發聲之處走去。人林不遠,耳聽笑語呼喝和前聞金鐵之聲,立定一看,內有數人正在比武,一時刀矛並舉,寒光映日,殺得正在猛烈頭上。
  因不知雙方爭鬥是真是假,如照平日早已退回,因來峨嵋以後每日習武,懂得一些門道,漸生愛好,又想將來還要出家,所居當在深山古洞之中,非有本領不能防身,於是用功越勤,見狀不由觸動夙好,便閃在一株大樹後面立定觀看。
  先見場上共是三男一女,男的只一十六七歲的少年,另兩壯漢,女的是個少年胖婦,身材高大,赤著一雙大腳,手執兩把鋸齒板刀,舞動如飛,殺得最勇,兩壯漢均非其敵。
  少年本作旁觀,見壯漢敗退,忽然大喝:「帥大娘不要欺人!待我與你分個高下。」
  胖婦碟碟怪笑道:「小東西,你才多大年歲本領,也敢稱雄?」
  說罷,少年已持著一根蛇矛,縱身入場。
  胖婦笑喝:「你真敢和我打麼?我且讓你一刀。」
  隨說,刀已脫手飛起一柄,寒光閃閃,正往斜刺裡急飛過去。
  眼看雙方就要打在一起,那柄帶著好些鋸齒、前頭寬約七八寸、又沉又猛的大板刀也快要釘在樹上,猛聽一聲嬌叱,噹的一聲,日光之下猛飛來一點寒星,一下打在胖婦右手板刀之上蕩開老遠,同時一條人影也由斜刺裡飛縱過來,卻不向胖婦撲去,只一閃,先縱向樹上,隨手一抄,恰將那把飛刀的後柄抓住,落向場中,身法快極,宛如飛鳥下墮。
  日光人影微一閃動之間,現出一個年約二十來歲的紅衣少女,貌相頗美,一雙媚目黑白分明,笑吟吟手指胖婦嬌叱道:「你這胖婆娘,也敢欺人麼?」
  胖婦說道:「三姑不必生氣,我和令姪鬧著玩的。」
  少女笑道:「你那鬼心腸,我還不知道麼?你們這裡幾人,如何動武,誰在旁觀,我早在前面高坡上看見。明是死了老公不耐守寡,想借比武勾引沙二。人家不願意,你無氣可出,在此賣弄精神,逞能欺我姪兒,是與不是?」
  胖婦聞言,急得不住分辯,連說「冤枉」。
  三姑笑道:「我也不管你冤不冤。你不是說打著玩麼?我也來和你們比上一回,並還給你一個便宜,你和沙二弟兄,連我姪兒都一齊上。你們四人休說取勝,只打一個平手,便無話說,否則,你這胖婆娘便難逃公道了。」
  胖婦本就生得奇醜,再吃對方一逼,一張肥臉急成了豬肝色,神色越發醜怪,看去十分可笑,聞言還想開口,意似不願。
  三姑秀目微瞪,嗔道:「你敢和我強麼?」說時,文麟見她好似遞了一個眼色,因這數人不是真打,那叫三姑的少女彷彿武功甚高,意欲看她以一敵四如何打法。
  胖婦好似怕極三姑,始終遲疑,後見發怒,才說:「三姑娘,我胖婆娘如何會是你的對手,他們三個更是不行。」
  一少年笑喝道:「蠢東西!你怎如此糊塗?何苦敬酒不吃吃罰酒?如怕受傷,同比拳腳,不用兵器如何?」
  胖婦朝松林這面看了看,忽然改口笑道:「你不要使壞。如用兵器,三姑不肯傷人,還好一些;如用手打,你們無妨,單我一人挨打,你好看熱鬧麼?本來我天膽也不敢和三姑對打,這叫捨命陪君子,無法,只請手下留情便了。」
  三姑意似不耐,喝道:「你們再不動手,我就不客氣了!」
  另兩壯漢首先諾諾連聲。三姑雙手一揮,便朝胖婦身前縱去。
  胖婦慌道:「三姑莫忙,我准奉陪就是。請你取件兵器再比如何?」
  三姑喝道:「胖婆娘你真討嫌!我的寶劍削鐵如泥,你那兩片頑鐵怎禁得住?我用空手和你四人對打如何?」
  胖婦意似無奈,隨將地上鋸齒板刀拾起,道聲:「放肆。三姑手下留情。」
  說罷雙刀一擺。兩壯漢和那少年也各手持槍棒,同喝:「三姑留情!這事與我三人無干。」隨分四面喊殺上前。
  文麟藏身樹後,暗中偷看,見那少女人既生得美豔文秀,悄生生立在場中,直不像是一個會家,對面四人個個武勇,尤其胖婦兩柄板刀又寬又大,又沉又猛,舞將起來呼呼亂響,人雖醜胖,動作如飛。
  少女以一敵四,上來先不還手,一見敵人刀到,只把身形微閃,對方不是撲一個空,便是撞在別人的兵器上面,剛把勢子收住,少女輕輕一轉,已到了敵人身後,叭的就是一下,別人還好,對於胖婦下手卻重,共總五六個照面,胖婦倒挨了三四下,只聽叭叭連聲,打得胖婦連聲怪叫,說三姑專和她過不去。
  在場諸人,全被她引得笑了起來。
  後來少女笑喝:「你們真要我動手麼?」
  說罷飛入人群,雙臂齊揮,左架右隔,縱躍輕靈,捷如猿鳥,也不間敵人刀斲槍刺前後夾攻,只憑一雙空手上下翻飛。接連十幾個照面過去,那四個敵人也越殺越猛,只見刀槍映日,寒光閃閃,裹著少女一條人影,在場中滾來滾去,好看已極。
  文麟見少女身法靈巧,從所未見,內有好幾次均是前後受敵,危機一髮,眼看人非受傷不可,不知怎的一來,少女只一晃,又到了敵人身後,端的驚險異常。
  心想刀槍無眼,總要受傷,暗中正代少女捏著一把冷汗,看得緊張頭上,忽聽身後有人獰笑,喝道:「果然是這窮酸!」回頭一看,不禁大驚。
  原來身後來人,正是去年初入山時,在青桫坪所遇凶僧,不知何時由身後掩來,惡道也在後面。凶僧在前,離身只有數尺,手已揚起。情知不妙,一著急,便往旁邊縱去。
  文麟所習武功雖是沈煌轉傳,但平日用功極勤,又是峨嵋內功嫡派,根基紮得甚好,雖未試過,因知凶僧厲害猛惡,狹路相逢,從定凶多吉少,一時心驚情急,縱得太猛,一下就是兩丈高遠,凶僧以前見過文麟,知是前遇仇人袁和尚之友,想起前仇,立意殺以泄憤,上來便下毒手,不料一掌打空,人已縱開老遠,怒吼一聲,二次趕撲過去。
  同來惡道原在後面,見文麟飛身縱起,也跟蹤趕將過來,恰是一同到達。
  文麟剛一落地,瞥見凶僧惡道雙雙追撲過來,身後恰是一片危崖,那一帶林木較密,兩面全被堵住,無路可逃,越發心慌愁急。
  方料不好,眼看敵人已快追近,忽聽一聲嬌叱。
  一條紅影已挾著一股疾風,由斜刺裡林隙中飛射進來,正搶在自己前面,雙手一分,喝道:「我蔡三姑這裡,向不許人兩打一,尤其是無故欺侮老實人。誰不服氣,來來來,同去林中空地上分個高下便了。」
  說時,胖婦等男女四人也同趕到。
  文麟看出來的正是林外比武的紅衣少女,以為凶僧惡道那等強橫,決不甘休,誰知聞言並未發怒,只朝少女笑道:「三姑不必生氣。這窮酸是我對頭,好容易在此相遇,如何容他活命?」
  三姑冷笑道:「我看此人分明是個讀書秀才,就會一點武功也有限,再加十個這樣的人,決非你們一人之敵,如何會是仇家?這裡不是待客之所,且同往我家中說去。」
  說罷,右手朝前一揮,左手拉了文麟,往外便走。
  文麟先覺情勢危急萬分,如非女主人解圍,萬無倖理,心甚感激,及見伸手來拉,全無嫌忌,以為對方女中英俠,不拘形跡,也未在意。再看凶僧,被三姑抓住袍袖拉了就走,惡道隨在後面,各把眼睛斜視自己,面有憤容,誰也不曾倔強。方自奇怪,覺著手上微緊,低頭一看,原來三姑竟把自己的手握了一下,正在含笑相看,神情甚媚,因有成見,認定對方是個女異人,也未在意。
  一會便由花林中穿出,經過一條兩邊危崖交覆的幽谷,前面忽現一片平地,對面半山坡上立著一所華屋,回顧身後,只胖婦一人跟來,與惡道並肩同行,手指少女和自己,正使眼色,也不知是何用意。
  文麟雖是書生,天性強毅,智勇俱全,心想:「事已至此,怕也無用,除卻希望主人是個救星,否則必死凶僧惡道之手。」
  心正尋思,猛覺少女又把自己的手捏了一下,不禁起了疑心,仍想主人女中英俠,必無他念,也許有什別的用意在內,想了想,決計以誠敬自持,相機應付,便同走了進去。
  入門一看,內裡陳設十分華美,男女奴僕甚多,主人似只少女蔡三姑一個,看去人頗美豔溫柔,威權卻大,稍一呼喚,男女下人立時雲集而來,爭先恐後搶往前面侍候。一連走進三層院落,到了未層樓上,方始停住,還未進門,便聞到蘭庸脂粉香味,就這一會工夫,下人已設盛筵相待。樓共五大間,席設右首第二問內。另一間似是女主人的臥室,繡簾低垂,悄無人聲。
  主人先請來客就座,朝著胖婦笑道:「你只把我的人放走,便要你命!誰欺負他,也找你算賬。」胖婦把舌頭一伸,狀更醜怪。
  少女朝文麟笑道:「尊客請坐,少時便來奉陪。」隨往臥室走進。
  文麟此時也不知如何是好,待了一會,暗查席前侍婢,身旁均似帶有武器,內中兩人並還佩有寶劍之類,俏生生立在一旁,送上煙茶,甚是慇懃。胖婦獨坐門側方凳之上,不時朝侍婢扮一鬼臉。凶僧惡道坐在對面,似有怒容。
  待了一會。四顧室中,盆花盛開,日光正照其上,樓欄外一邊茶灶一邊酒爐,熱煙裊裊,水開正沸,室中几案清潔,陳設富麗,花影橫斜,繁蔭在地,越顯得十分春色,暖氣融融,心想:「這家隱居荒山之中,奴婢成群,一呼百諾,看去十分豪富,主人只是一個孤身少女,又有那好武功,形跡好些可疑,到底是何來路,用意難測,如是好人,怎會與凶僧惡道相識?」
  想到這裡心方一動,忽聽凶僧低語道:「道兄,你看這雌老虎神態可疑,真要看中那窮酸,我們留意才好。」
  惡道答說:「師兄噤聲。這婆娘反面無情,不是好惹。莫要被她聽去,又生枝節。」
  凶僧怒道:「今日就不殺那窮酸,也要問個來歷。反正此仇非報不可,真不講理,偏向外人,不會到馮家評理去麼?」
  惡道似恐惹事,低聲說道:「你不知母老虎是馮八大公最寵的乾女兒麼?去年我們雖然吃虧受氣,窮酸不過和那小孩一起,與小禿驢相識,並未動手,何必與他一般見識?」
  凶僧獰笑道:「本來與他無干,但不將他殺死,怎會引出他身後的人?」
  文麟聞言,方覺處境之危,忽聽有人接口道:「你不殺他,照樣把他身後的人引出,奈何不了冬瓜欺葫蘆,吃軟怕硬,充什麼好漢光棍?」
  眾人抬頭一看,正是蔡三姑,由房後左邊屋內繞來,正立凶僧身後面帶冷笑,眉宇之間隱含殺氣。凶僧料知方才所說已被聽去,強賠笑容,方開口喊了一聲「三姑」,三姑突把面色一沉,冷笑道:「我這雌老虎的酒食不勞惠顧,請到馮家等我,自會和你二人評理,各自請吧。」
  文麟知這一僧一道兇惡非常,以為雙方必要翻臉,誰知凶僧紅著一張豬肝臉,好似愧憤交集,卻又還不上話來,惡道也賠著笑臉道:「三姑息怒,容我一言。」
  三姑獰笑道:「我好心好意請你二人來家飲酒,為何背地罵人?我最喜打抱不平。人家一個讀書相公,好好的看我和胖婆娘比武,你們無故欺人,以強凌弱,如非相識,我早就不容了。本來此時你們便難脫身,只為你們說出馮家老頭,如不放走,還道我是怕事。也不打聽打聽,三姑娘受過誰的氣來?趁早快請!免遭無趣。」
  凶僧見主人聲色俱厲,越說越難聽,實在難堪,不由惱羞成怒,剛把凶睛一瞪,還未開口。
  惡道見主人一雙媚目已射凶光,似知不妙,忙把凶僧一拉,故意笑道:「你不是不知三姑娘自來有她無人,不論憑哪一面,也須讓她幾分。師兄還不快走!自己人何苦大家都生氣呢?」
  凶僧也看出主人快要翻臉,旁立五六個侍婢已各手按腰間寶劍暗器注定自己,大有待命發難之勢,不禁氣餒,反正再說下去只有更糟,決無台下,只得隨同起立,道聲「再見」,一同走去。
  三姑連理也未理,待了一會,忽對胖婦和隨來少年道:「胖婆娘,快和我姪兒對那兩個下流東西說去,今日這位相公已是我家尊客,從此只有人動他一根汗毛,叫他嚐嚐三姑娘梅花針的味道!馮老頭能夠唬誰?我請完客,不必他說我還要向老傢伙算賬呢。」
  胖婦聞言,諾諾連聲,同了少年匆匆走去。
  文麟雖料主人不是純善一流,終有解圍之德,方起致謝,主人已翩然往外屋走去。微聞嬌呼侍女之聲,帶笑說道:「好好侍候這位相公,我去去就來。可恨賊禿,差一點掃了我的興趣。」
  又待了一會,裡屋繡簾挑處,三姑忽又滿面春風,緩步而出,神態十分文雅溫和,與先前判若兩人,朝著文麟笑道:「此是先父昔年兩個舊部,幼時曾與相識,為了他們屢犯家規,在外行兇欺人,已然不許上門,斷了來往。今日因他欺負相公,我不知事情輕重,因何結怨,好意給他一個整臉,想借三杯水酒為雙方解和,免得相公讀書人異日無心相遇,好些討嫌。
  「誰知他們不識抬舉,不過這樣也好。相公二目精氣內斂,武功雖還未到火候,決非常人。匆匆見面,連姓名來歷也未請教。難得一見投緣,這些厭物又都走開,再好沒有。今日天氣晴美,如不嫌棄,你我在此暢飲一回如何?」
  文麟這二十餘年來,心目中只有一個婷婷倩影,此外便是天仙化人也不會放在心上,聞言本想推辭,既一想,人家為我傷了兩個朋友,意甚誠懇,這類女子向無男女嫌疑顧忌,再看方才對付凶僧惡道那等強傲,定必自尊心重,不容違忤,如若堅拒,反而結怨,總算救過自己,結怨做什?
  心念一轉,只得略微謙謝幾句,便即人座。三姑先見文麟沉吟,遲疑未答,已有不快之容,後見不曾堅持,方始轉慍為喜,陪坐一旁,笑問姓名來歷。
  文麟暗忖自己是個讀書人,不在江湖走動,明言無妨;冰如強敵眾多,說出難免惹事,何況主人是個少女,神情詭異,也頗難測,便把冰如這一段隱起,只把去年遊山,無意之中與凶僧惡道相遇之事說個大概;並說當日也為遊山,無意至此,偶見花林之中有人比武,看出了神,沒想到凶僧會來尋仇,其實那茅篷中小和尚,只知姓袁,並不相識等語。
  說完,蔡三姑想了想,更不再間,只是慇懃勸飲。恰巧男女雙方都是好量,文麟恐怕吃醉,幾次要起辭謝,均被三姑強行止住。
  文麟見她春生玉頰,有了幾分酒意,越發興高采烈,眉目之間媚態橫生,隱含蕩意,走又不讓走,心正叫不迭的苦。
  三姑見他神情不安,突然笑問道:「周兄,小妹將酒敬人,並無惡意,為何不肯賞臉?山居寂寞,難得有此良友一見傾心,今日一醉方休呢。」
  文麟方說自己不勝酒力,三姑笑道:「至多吃醉,便請下榻此間。誰還讓你睡在路上,受那小人之氣不成?」
  文麟聞言越發驚惶,忙說:「我還有姪兒同來遊山,約在前面相見。尋不到我,定必盼望。他母蠕居,只此一子,年紀又輕,倘有差池,回去如何交代?我深感三姑解圍之德,改日定當專程拜謝,暫容告辭如何?」
  三姑笑道:「你說的不是袁和尚所交的小朋友麼?實不相瞞,你的事我全知道,不說罷了。不過你這人倒還至誠,話只隱起一半,還是別人的,自身的事一句不假,不甚見外,還有良心。否則,我素不受人欺騙,雖然救你在先,只拿我當壞人,不說一句真話,不等此時,也就不敢高攀了。」
  文麟聞言,才知對方深悉自己底細,不禁心驚,臉方一紅。
  三姑笑道:「周兄真個至誠君子。無心說笑,不必介懷。我與令師貴友多半相識,休以為我不拘小節,便是壞人,真要非走不可,也等酒足飯飽之後如何?」
  二姑貌甚美豔,人更風流大方,言笑之間媚態橫生,彷彿少婦風華,別具一種呢人情致,換在旁人眼裡,這等美豔如花的就口饅頭,斷無不吃之理。文麟卻是情有獨鍾,心心念念只在一人身上,始而誤認對方也許俠女一流,豪爽大方已成習慣,不能與世俗婦女相提並論,雖覺脫略過分,尚拿不定,依然對坐同飲,並無別念。
  後見三姑有了幾分酒意,星眼微揚,玉頰紅生,神情越發放縱,漸漸眉挑目語,隱含蕩意,幾次告辭,均未獲允,素來面嫩,加以開頭印象頗惡,由不得生出畏意,口風又越來越緊,惟恐一言不合,當時翻臉,吉凶難測,只得強捺愁思,表面應對,心中不住打鼓,只想不出應付方法,先推說酒已過量,不能再飲。
  三姑只是媚笑不語,仍就把酒斟上,慇懃勸用。文麟恐其倚酒裝瘋,不敢過於堅拒,勉強飲下,誰知三姑酒量甚宏,如非自己也還有量,早就醉倒,這一開張,又勸之不已,簡直無法堅拒。
  到了後來,文麟看出對方不特有意勾引,並還情熱如火,幾次示意勾搭,現於詞色,情知不妙,偏是不能脫身,只一說走,三姑便自起立,伸手攔阻。暗忖:此女如此淫蕩,又有一身極好武功,只一惱羞成怒,或是借著勸客一動手腳,事更難處,所幸自視尚高,雖然賣弄風情,似還不甘俯就,好在自己酒量尚佳,莫如裝到底,拖延時候,只要把她拼醉,相機溜走,或者還能脫身,否則,逃席簡直無望。
  周文麟想到這裡,索性打點精神,以禮自持,神態越發謙和莊敬,專用面子拘束,更不再提走字。
  蔡三姑祖父兩輩均是西川路上有名俠盜,現均身死,又無弟兄姊妹,孤身一人隱居峨嵋後山,仗著田業眾多,家學淵源,練有一身武功,平日也頗安樂。無奈遇人不淑,贅夫楊昌乃江湖上有名人物,只是性情兇暴,喜怒無常。
  三姑獨生嬌女,從小放縱,自難忍受。偶因一事反目,楊昌由此不辭而去,後在山東另娶一妻,命人帶信,說三姑稟性乖張,不能偕老,令其改嫁。
  三姑對來人說:「我嫁不嫁,與他何干?暫時不去尋他。我眼界甚高,差一點人決看不上,萬一遇見意中人,自然各不相擾,否則他耽誤我的青春,只一遇上,休想活命!」人去以後,三姑痛哭了一場,說要嫁人。
  風聲傳出,一班江湖中人均覺此是極好一塊天鵝肥肉,登門拜訪和托人求親的不知多少,滿擬三姑年輕美貌,決不肯守這活寡,既和楊昌負氣,也必嫁人,怎麼都有指望。
  誰知三姑以前所說乃是氣話,並無嫁人之意,但是天性風流,放誕不羈,見了來人,故意賣弄風情,逗得對方眉飛色舞,心癢難搔,然後提出三條,如能合格,便即下嫁;第一才貌雙全,文武皆通,本領在她之上;第二從小生長當地,不願離開,為了前車之鑒,不許丈夫離開一步;性情更須溫和,因為男人最無情義,求愛之初多是甜言蜜語、百依百順,成婚以後逐漸露出本相,性情一節無法查,特地立此第三條,在未婚以前,須聽吩咐,在當地做上些日勞苦繁重之事,日期長短並不一定,何時試出對方果是真誠熱愛,方始比武,一分高下,以定去留,男的如勝當時成婚,並說頭一條文武雙全看是難得,實則所重在情,只要二三兩條能如她意,這最後一關不過限制而已。
  來人知她家傳絕技,更練就袖箭飛針,厲害無比,有的覺出條件太苛,只受了幾次奚落,失望而去,吃苦還小。內有八九個不死心的,色令智昏,哪知厲害?以為第一條僅限才貌,比武是在最後一關,只要允許留下,討得對方歡心,便武藝不濟,三姑也必假敗,使其入選,並非無望,欲用水磨功夫,熬到人財兩得,全都答應下來,每日照著所說,服那牛馬一般苦役,只一見面,便百計巴結,無所不至。三姑眼界甚高,本是有心戲侮,沒把這些人放在眼裡,一見男的如此卑鄙,越發輕視。
  因是豔名在外,財產又多,頭一二年,江湖上未婚少年,稍微自信得過的,紛紛趕來。自來兩雄不能並立,三姑也真刻薄,對眾聲言:「我只一身,難嫁多人,在未經考試以前,對於諸位一視同仁,即使看出來人果是至誠,表面也不顯出,非把最後一關做到不能定准。為示公允,決不私見一人。休看我已嫁人,未許婚前,依然守身如玉,:平日相見無什拘束,不聽請,卻不許人進這樓門。如若不耐久候,或是自知無望,趁早快請。要是存心不良,欺我孤身獨居,只要私人此樓,休怪我以盜賊相待。」來人不知厲害,反覺所說有理。
  三姑問眾無異義,便把眾人安置在一處冬冷夏熱的賓館以內,每日仍以盛筵相款,一面百計凌踐,使其難堪,往往聚眾轟飲,正在興高采烈之際,也不問對方飽了沒有,忽然一聲令下,便令作苦。
  這班來人平日享受已慣,初來幾日自是難耐,無奈群雄爭雌,物稀為貴,三姑又具絕色,借著試心,盡情凌辱,一面故意眉挑目語,或是隨便擇上兩人誇獎兩句,日子一久,這伙浮浪少年全被鬧得色迷心竅,神魂顛倒,漸由勉強忍耐變成習慣,爾詐我虞互相忌妒,彼此負氣,誰也不肯說個走字,末了再由妒成仇,自相火併。
  敗的人自然立足不住,負愧而去。此端一開,餘人均想末了比武的一句話大有伸縮,男的雖非敵手,女的偏生愛他,不如及早打發,多去一個情敵,終減好些顧慮,於是紛紛暗中比鬥,拿三姑打賭。敗去勝留,共才半年,去了十之七八。
  下剩三人,一個是見三姑屢示好意,難捺慾火,以為人非草木,況是久曠之身,照著連日相處情形和那幾次示意,十九有望,於是妄動淫心,半夜人樓,意欲相機求愛,去時還打點好了退步,稍見詞色不對,便說此來只求談上幾句心腹話,聊慰癡情,並無他念。誰知剛一入門,便被三姑預先埋伏的慧婢暗算,當時殺死。另一個早就看出不妙,一見手段這等殘忍,首先不辭而別。
  下剩一人是個油頭粉面的採花淫賊,以為情敵皆去,事情有望。這日正獻慇懃,三姑忽令比武。死星照命,尚犯色迷,本領也還不弱,滿擬兩下本領差不多,事便成功,何況女心已動,定必假敗,還不肯施展全力,後見對方連說:「無須讓我,刀槍無眼,免受誤傷。」又說:「冤枉」。
  這才聽出口風不妙,忙以全力施為,已自無及,只幾個照面,便被打成殘廢。三姑還說:「我手下留情。憑你們這班人,也配做我丈夫?」當時逐走。風聲傳出,才知女的不想嫁人。
  上當的人只管痛恨,一則丟人太甚,話又說明在先,難怪對方,再者三姑祖、父威名遠震,手下徒黨個個能手,更有許多父執之交做靠山,牽一髮而動全身,誰也不敢惹這禍水,懷恨之下,胡造謠言。其實三姑人雖放縱,守了三年活寡,並無不端之事。
  當日也是孽緣遇合,文麟本是一個美少年,加以三姑獨處山中,平日所遇,不是形貌醜怪、獰惡無比的凶僧惡道之類,便是赳赳武夫,似文麟這樣溫文爾雅的俊美書生,尚是頭次見到,不由一見鍾情。自來男女之間,越是片面相思,情更熱烈,照例越看越愛,無論對方言語舉動,從頭到腳無一處不是好的,誰知越是這樣急進,對方越是嫌厭。
  此次文麟已把她畏如蛇蠍,只說此女是個淫婦,不知如何下賤。其實三姑自視甚高,文麟情有獨鍾,上來印象不好,成見太深,實是冤枉了她。本來想將文麟灌醉,酒已吃醉了八九分,及見酒吃越多,神態越發莊重謙和,彷彿酒量極好神氣,萬一自己先醉,如何是好?心中一急,酒便上湧。
  又想起自己平日自負才貌,專喜侮弄那些不知趣的野男子,這人是個讀書相公,幼從高人習武,品行端正,既然有心求愛,如何這等行徑,豈不反被輕視?心念一動,覺著上來把事做錯,對這類人不能以淫媚勾引,心中再一著急,酒更上湧,越看文麟越中意,又覺當日不應自輕自賤,如不趁早挽回,便能如願以償嫁與此人,情面也是難堪。
  心念一動,正待變計,惟恐對方先醉,及見文麟似有醉意,心中暗喜,忙又勸了兩杯,為勸對方,自己不能不陪,誰知酒吃太多,本有醉意,再加上這兩杯急酒,當時醉倒席上。
  文麟還恐侍婢攔阻,故意裝醉。那些侍婢靈慧異常,再聽主人口風,並非不嫁,實在好人難得,看出當日待客情形,比起平日大不相同,明知有意,無奈主人性情難測,這類婚姻大事,說好自得獎賞,一個弄巧成拙,這頓責罰怎受得了?誰也不敢作主,挨了一會,連喚幾聲「周相公」。
  文麟裝睡,不曾回答。眾婢誤以為真,便在一旁低聲密計,均說事關重大,就算主人有心,也無如此草率,最後決定把客人扶向隔房之中臥倒,一面分人把三姑扶回臥房,喚醒之後問明心意,是否讓客人回去,再作計較。
  文麟知道此時危機密布,稍被看破,休想脫身,母老虎再一發令,更是麻煩,既一想事已至此,除卻靜守待時別無善策,越是心慌越易誤事,想了想決計沉穩心氣,不令露出絲毫逃意。
  侍婢見文麟爛醉如泥,悄告同伴說:「此人醉得這等厲害,便叫他走也走不了。三姑睡時向不許人驚動,況在酒醉頭上,我看暫時還是不去喚她為妙。」
  另一侍婢答說:「此言有理,主人從來沒有這樣醉法。我們侍候了一整天,什麼東西都未吃過。天已不早,莫如吃飽之後再作道理。」
  跟著便聽有人來說:「三姑連喚不醒。客醉這樣,決不會走,他一個讀書人,跑也不快。他那來路,三姑又全知道,就被逃回,不找他便罷,三姑只一要人,當時便可請回,怕他作甚?」說罷一同走去。
  文麟聞言,心中暗喜,但聽眾婢口氣,自己住處對方已然知道,冰如不在,沈煌不知歸未,如若尋到明霞諸人還好,否則這母老虎何等厲害,豈不大糟?思量無計,只得逃出羅網再說。換了別人,侍婢一去必先逃走,文麟卻是機警穩練,人去以後還自裝醉。果然等了不多一會,便有兩人入房探看,又喚了兩聲「相公」。未聽答應,方始走去。
  文麟又待一會,不見有人再來,隱聞群婢飲酒笑語之聲,才知主僕均是好量,輕悄悄起身一看,樓旁兩面皆窗,房窗虛掩,窗下一株黃桶樹,樹枝頗粗,離樓只二三尺,伸手可接,便輕攀著樹枝援了下去,回顧樓上笑語方酣,先醉臥處,離飲酒處還隔兩間屋子,因此不曾驚覺,再看前面月光如晝,鬆影交加,田園花圃都是靜蕩蕩的空無一人,記得來路還有幾所人家、一條溪流,乃是歸途必由之路,日間所見胖婦和那幾個壯漢不知睡未?
  惟恐驚動,路又不熟,只得就著花樹掩蔽,走將過去,暗忖:「鄉村之中多半養得有狗,見了生人必要狂吠,不知這裡有沒有?」忽聽汪的一聲,果有一條惡犬由身後竄來。
  其實文麟此時功力,休說是狗,便差一點的野獸也足能應付,只為出身士族,從未動過手腳,雖練了些日武功,至多和沈煌相對演習,不曾用過,加以從小怕狗,不禁嚇了一跳,慌不迭縱將出去,回頭再看,原來身後竟是一所人家,瓦屋三間,三面均有竹林掩避,前面又是一株大樹,因此先前不曾看出。
  狗乃藏種,差不多有小驢般大,形態雖極獰惡,但有一條細長鐵鏈鎖住,知不會躥上身來,稍微放心,忙又前行。誰知那狗見人避開,沒有撲中,竟然狂吠不休。
  文麟恐將日間所見男女主人驚動,忙繞著樹林向前飛馳,耳聽犬吠不已,一看地形,人已過溪,往前再有十幾步便到來路谷中,不致被人發現,回顧身後無人追來,狗吠忽止,那幾所人家也早越過,心神略定,想起沈煌往尋明霞,不知是何光景,回家不見自己,豈不急死?
  心正憂疑,前面已快走出山口,途中曾聽左崖似有步履之聲,仰望無人,那聲音又是略響即止,心疑空谷傳聲,也未在意,心想如有人追,當早開口,自己不過夜深逃席,主人大醉,不願驚動,即便被其追上,也不是沒有話說,何必這等怕她、同時又想起雷四先生所贈木丸尚在身旁,忘了取用,此女既是江湖中人,這等行輩本領均高的異人奇士,當無不知之理。
  想到這裡,心膽立壯,跑得更快。晃眼跑出山口,猛覺眼前一花,一條人影帶著一股急風迎面撲來,當時撞個滿懷。定睛一看,正是日問所遇胖婦,因出不意,吃對方一撞,覺著一身肥肉和滿嘴酒腥之氣中人欲嘔,連忙縱開。
  還未開口,胖婦已笑問道:「周相公,放著一朵鮮花不去陪伴,深更半夜這等飛跑,莫非我們三姑還配不過你?敬酒不吃,想吃罰酒麼?」
  文麟見那胖婦嘻著一張怪嘴,月光下看去,一副神情越發覺得醜怪,沒好氣答道:「我感主人厚意,早就酒足飯飽,告辭回去。我還有一個姪兒,年紀甚輕,恐其戀念,忙著趕回,走得快了一些,有什相干?」
  胖婦略一遲疑,笑道:「你說這話,我就不信。三姑為你還得罪了兩個朋友,怎會放你當日就回?日間聽說已命人去找你姪兒,分明一番好心,如何辜負人家?想偷走也行,第一須要將我打發,才有指望呢。」
  文麟原是一時之憤,及朝胖婦搶白了幾句,忽想起身在虎穴,這醜婦比蔡三姑還不要臉,如若得罪,難免動蠻,那時更難應付,又見對方一雙豬眼注定自己,不住在拋眼風,知其不懷好意,急中生智,冷笑道:「我和三姑說明回去,你不放走,意欲如何?」
  胖婦見文麟理直氣壯,似乎膽怯,強笑答道:「我知三姑愛你,決不放走,白天又托過我,故此追來攔阻。你也無須發急,只和我一同回去,向三姑問明,送你上路,你看可好?」
  文麟心中一驚,暗忖:「這無恥醜婦什事都做得出,回去固難脫身,如不依她,定必翻臉。」
  表面仍作鎮靜,冷笑道:「你不過所求不遂,有意刁難,誰還怕你不成,見了三姑,我自有話說。」
  說罷,不俟答言,氣匆匆便往回走,心正打鼓,惟恐弄假成真。
  誰知胖婦竟被哄信,攔住文麟笑道:「周相公不要生氣,我知三姑雖守了三年活寡,從未看中一人,他雖愛你,也真體面,相公又是讀書人,雙方都不願意草率,因此放你回去,是與不是?」文麟冷笑未答。
  胖婦覺出文麟似與三姑說好,不像是假,惟恐回去說她壞話,忙賠笑道:「我知相公忙著回去,只要日後代向三姑說上幾句好話,不提追你之事,我便不再攔阻,你看如何?」
  文麟故意冷冷的答道:「我急於看我姪兒,只你不討嫌多事,誰還與你一般見識?實對你說,除非我明日自來,要想動強,我師父雷四先生先不答應。你如不信,現有我師鐵木令在此,一看自知。」
  胖婦聞言大驚道:「這鐵木令雖未見過,早已聽說。雷四先生日前還由這裡經過,聞說他老人家已不再收徒弟,怎會收你?又未傳你武功,是何原故?」
  文麟恐耽延時久,群婢追來,又不敢露出情急心慌之狀,冷笑道:「這個你不用管。如不放走,我便同你回去,不要耽延時候。」
  胖婦笑道:「我不過問一聲。假報雷四先生門人,也未必有這膽子。不過事大奇怪,問上一句,何必生氣?各自請吧。」
  文麟裝不耐煩,哼了一聲,轉身就走,仍就向前飛馳,走了一段,回到高處,方幸無人追來,偶回頭一看,身後山谷之中,飛也似又跑來五人,均是女子,胖婦也在其內,後面還有三四男女,並帶著前見惡狗,月光之下,看得畢真,這一急真非小可。
  暗忖:「山徑曲折,相隔至多丈許,任怎快跑,也被迫上,至多逃回茅篷,也是引鬼上門。」心中惶急,仔細一看,當地乃是三岔路口,一面是來路,對面高岡,略帶人字形,一頭通著歸途,另一頭滿是坡陀,高高下下,左邊一列土山,上面林木甚多,忙捨歸途,往岔道上馳去。
  借著大樹隱身,居高臨下,往後一看,追兵已越來越近,越發心慌,知道敵人一上高岡,十九必被發現,一面飛步急奔,一面沿途觀察,準備尋一隱身之處暫時藏起,等追兵過去再打主意。
  正惶急間,忽然發現腳底乃是一條山溝,回顧身後胖婦帶了一伙人已追上岡來,見那山溝只七八丈高下,由此起地勢更低,下面更有大片樹林,由上到下是一斜坡,只有一段較陡,自信還能勝任,直跑到底。
  惟恐被人追上,慌不擇路,向前飛馳,又聽上面吶喊之聲隱隱傳來,不知夜靜空山,易於傳播,以為敵已追近,心中害怕,只顧向前飛馳,落荒而逃,也不知跑了多遠,後來覺出喊聲已住,路也走了不少,遙望後面靜悄悄的,方始停住,以為追兵已遠,停了下來,眼望碧空萬里,明月在天,夜靜空山,分外清寂,獨個兒正在對月徘徊,戀念沈煌,又不敢隨便歸去。
  正打不起主意,忽聽犬吠之聲甚是耳熟,大驚回顧,正是先前那條藏狗,一路連縱帶跳,當先狂追而來,後面跟著方才兩起追兵,已然合成一路追來。
  山徑迂迴,文麟順路急馳,忘了曠野之中無什遮蔽,連經兩處樹林,本可藏身,無如情虛膽怯,未敢停留,當由第二處樹林跑出時,正趕追他的人,發覺趕錯了路,以為逃人不會走得如此快法,重往回趕,一眼瞥見文麟由林中跑出,立時繞路追來。
  文麟地理不熟,自然吃虧,這次相隔更近,自更心驚,重又亡命向前奔馳,一眼瞥見前面是片山崖,崖前現出大片樹林,忙即往裡趕進。逃不多遠,發現野草中隱有一洞,耳聽身後追兵同聲急呼:「周相公快些回來!那邊去不得,再不聽話就沒命了!」
  文麟只說是假,全不理睬,一見那洞深藏叢樹之中,地勢隱秘,心想這等追法,遲早仍被迫上,忙往洞中鑽將進去。
  剛到裡面,閃向洞側藏起,屏息側耳朝外靜聽,猛一回顧,身後暗影中停有兩點紅光,心方一驚,忽聽人犬奔馳之聲似已跑過,回顧紅光仍在原處未動,心想如是野獸雙目,見了來人,斷無不動之理,心中略定,忽聽洞外犬吠,卻不進來,一會追兵也自趕近洞外。
  耳聽胖婦氣喘吁吁,朝狗厲聲怒喝:「人既在此,怎不過去搜索?鬼叫做什?」這類藏種惡犬性如烈火,兇猛非常,吃主人一罵,又狂吠了幾聲,忽朝洞前竄來。
  隨又聽胖婦笑道:「原來這裡還有一洞,周相公藏得真好,且喜還未過界,否則把小命送掉,三姑肯饒我們麼?」
  文麟料那惡狗嗅出人在洞內,不知何故,欲前又卻,先在洞前一帶狂吠著發威,忽然竄到洞口,往裡一探頭,已現出半截狗身,忽又急跳回去。
  胖婦喝問:「人不在洞內麼?」話未聽完,狗又二次探頭。方想要糟,忽聽哞的一聲怒吼起自身後,未及回顧,一條和人差不多高的黑影,帶著兩點紅光,已由身後騰空飛出,跟著便聽惡狗慘叫和追兵驚呼、逃竄之聲,那狗只嗥了一聲便不再叫,彷彿被黑影抓死,驚悸百忙中回頭一看,前見紅光已隱,心想那黑影必是山中精怪之類,萬一來犯,豈不把命送掉?
  正想就勢衝出逃避,剛出洞口,便聽前面少女清叱之聲,目光到處,瞥見月光之下站定兩個少年男女,定睛一看,不禁喜出望外。原來那少年男女,正是去年雪後封山臨崖獨酌所遇的施氏兄妹,初見時原定以後往訪,或是日內再來,後竟失約,不曾再見。
  想不到會在危急之間不期而遇,因知對方異人奇士,聽以前稱呼口氣,彷彿他家父母與冰如淵源頗深,並是冰如後輩,心中驚喜,忙迎上前行禮,說道:「自從去年雪後一別,因不知仙居何處,無由往訪,每日都在盼望,不料在此相遇,真乃幸事。」
  還待往下說時,少年忽然轉顧乃妹笑道:「二妹還不快把這伙賤人打發回去,把大黃喚了回來?當真要由它的性,把人全抓死麼?」
  施女正和文麟對立,看神氣似想開口答話,聞言微嗔道:「我不似哥哥那樣假慈悲,他們自己犯境,無故弄條惡狗來向大黃髮威,才有這事。照著昔日中間人所立條款,今夜之事不能怪人,便被大黃全數抓死也是自找。我已喊過一聲,那胖婆娘長得和母豬一樣,還要倚勢行兇,欺壓善良。我見了她就有氣,頂好讓大黃抓死才快人心。哥哥要做好人,不會自己喊去,單支使我做什?」
  文麟聽出方才黑影,乃是施氏兄妹所養異獸,胖婦和同來那些追兵已全嚇跑,正在逃命,惡狗早被抓死,方想這伙追兵全有極好武功,無一好惹,尤其胖婦這兩把厚背鋸齒鋼刀又沉又重,看去何等威猛,又帶了那多人來,競被異獸嚇得望影而逃,可知這東西定比虎豹之類猛獸還凶十倍,照此形勢,料可無害。
  當時心情一定,方想詢問那黑影是何異獸,如此兇猛,忽聽哀號求救之聲,回頭一看,正是胖婦,亡命奔馳,急跑過來,口中連呼:「相公姑娘救命!」等跑到三人身前,已累得氣喘汗流,披頭散髮,週身都是泥污,一到便跌爬地上,狼狽已極。
  施女冷笑道:「前年也是你這潑婦無故惹事,後經中人講和,立下規條,兩不相犯。似此深更半夜,到我寒萼谷擾鬧,已是欠打,並敢縱容惡狗去向大黃髮威,自尋死路。怪得誰來?如今惡狗已被大黃抓死,咎由自取,不去說它。依我脾氣,本來你也難逃公道。我哥哥不願大黃隨便殺人,養成它的惡性,方才發令,當已聽見。不夾了尾巴逃回家去,又來惹厭作什?莫非想為你那惡狗報仇,和大黃拼一下麼?」
  胖婦急道:「二姑娘,我哪有這大膽子惹你家的那幾個兇煞?只為今夜所追的是三姑第一次遇見心愛的人,被他乘著三姑酒醉逃席溜走。此時我已快睡,如其不管閒事也好,偏聽狗叫,出來一看是他,便追了下來。本意將其送回也可無事,不料這位周相公膽大靈巧,哄得我死心塌地將他放掉,三姑手中那群丫頭髮覺逃出不遠,不敢喚醒主人,隨後追來,竟說周相公是我故意放的。
  「三姑脾氣你不是不知道,人又由我手中逃出,豈不有口難分?沒奈何,只得帶了他們男女七人追趕到此。滿想他一個文秀相公,剛逃不久,當時就可追上,誰知人雖文雅,跑得卻快,加以詭計多端,被他中途改道逃來此地。等到我們發覺不對,重又回追,他已逃過了界。我們原知不合,以為谷口一帶不見人影,到處靜蕩蕩的,惟恐回去三姑要打,不肯甘休,意欲把人尋到,悄悄回去拉倒,天膽也沒想到驚動你們和大黃那個兇煞。
  「先是滿林搜索,不曾見人,因已過界,就是主人寬宏大量,遇上那個兇煞也非吃大虧不可,料知人已逃進谷去,不敢再追,心膽一寒進退為難。也是那狗找死,想是聞出人在洞內,因大黃也在裡面,不敢闖進,在外怪叫。我們聞得狗叫尋來,見那洞不大,沒想到內有兇煞,強令衝入,這才惹出禍來。有兩個逃得稍慢,被大黃一爪一個抓起,如非相公連喊,早被抓死,這一來全都嚇跑。
  「我本逃在前面,誰知大黃專一與我作對,別人全都放過,只我一人,無論逃向何方,全被搶前擋住去路,不是將我一爪打跌地上,便把我抓起甩將出去。後來我看出它有心戲弄,想要我命,實在無法,只得逃回原處。我知道這東西最聽二姑娘的話,求你大發慈悲,將它喚住,免為所害,感激不盡。從今以後,便要了我的命,也不敢到這裡來了。」
  施女目注胖婦冷笑不答。文麟偶一回顧,前見黑影已悄沒聲的掩了回來,定睛一看,那東西生得似人非人,彷彿猩猩、猿猴一類,偏又身子瘦長,與傳說中的山魈相似,卻生著兩條瘦硬如鐵蒲扇大的怪爪,週身細毛蒙茸,油光水滑,腦後一股長髮下垂至股,卻是色如金絲,又長又亮,這時正站在胖婦身後,怒瞪著一雙火眼,兩雙利爪已然揚起,似看主人神色,只一發令,立將胖婦抓死神氣,看去兇猛已極。初見這類猛獸,自是害怕,由不得驚「噫」了一聲,往後倒退。
  施女站得最近,忙伸手把文麟拉住,笑道:「周兄不要害怕,這便是我家大黃,原是南荒異獸。小妹幼時,隨同家母去往滇南深山之中訪友,無心發現。彼時這東西剛生不久,不過二尺來高,先沒想到它如此兇猛,恰巧它那母親為兩條毒蟒所殺。我因見它奮不顧身去和毒蟒拼命,已被那蟒纏住,只等吃完它娘,然後吃它,看著可憐,想要救它。
  「家母說這東西和蟒一樣,稟性太惡,難於馴養,執意不肯。家母所訪友人,男的姓羅,女的姓裘,也是夫妻二人,隱居當地已有多年。羅叔母裘芷仙為人溫和,原是峨嵋派劍俠,與家父母同門至好,很喜歡我,無意中走來,聽我一說,將蟒殺死,把它由蟒口中救了下來。
  「誰知這東西雖是天生惡物,心卻靈巧,居然知恩感德,終日守伺洞前,我一出外,便追隨在側,不肯離開,第三日又引了一個大的前來,才知這東西雌雄兩個。始而家母不允帶回。見它生得靈巧好玩,再三求說,羅叔母又在旁相勸,結局只帶回一個。當大黃和公的一個分別時,哭號了一日夜,看去十分可憐。
  「家母偏是執意不肯,沒奈何,只得把它單獨帶走。這東西倒也聽話,除喜捉弄惡人而外,不奉我命從不傷人。就這樣,家父仍然嫌它性暴多事,時常鞭打,它從來不敢倔強。新近為了本山時有外方惡賊狗盜來此窺伺,附近又有幾處兇人,我因家父母長年清修,不願外人驚擾,前數日才命它移居方才山洞之內,就便防守。對它更有嚴命,雖不許生人入境,但也不許它離開這片樹林。
  「胖婆娘原是蔡三姑的遠親,仗著幾斤蠻力,專一欺人。去年我和三姑幾乎反目,也由她身上所起。後經本山隱居的馮老頭居中說和,兩下言明,以你來的那條山梁為界,除卻尋常行路經過,無論打獵採藥,雙方的人均不許其過境。
  「家兄說我寒萼谷中共只兩三家戚友隨同隱居,平日半耕半讀,偶然也練點武藝,打獵乃是一時乘興,並不以此為生,出產甚多,地勢又大,無須出來,只以這片樹林為界,不許他們的人來此騷擾已足,我們即使有人出山,也走別路,決不走過山梁那面去。事情說好,至今雙方均能遵守。
  「不料今夜又是這胖婆娘引頭惹事。幸而我和家兄在谷中玩月,無意之中發現他們趕來,出谷查看,否則我只到晚一步,大黃雖未奉有明令,當初定約時,它曾在旁聽見,知是蔡村的人來此生事,只一入境便可隨意殺害,同來那伙丫頭佃工或者帶傷回去,胖婆娘卻非送命不可了。」
  說時,胖婦已然回顧,瞥見怪獸大黃目射凶光,站在身後,早嚇得渾身亂戰,連聲急呼:「姑娘相公救命!快將大黃喊開。」
  施女仍向文麟,從容說笑,全不理睬,等到說完,方始冷笑喝道:「胖婆娘鬼嗥作什?當我面前,它還會把你怎麼樣!」
  胖婦好似驚弓之鳥,口中求告,早已移跪施女身側。
  施女怒喝道:「快滾過去!大黃不會傷你,你那一身汗臭,沒的叫人噁心!周相公是我朋友,無緣無故,你們深更半夜追他作什?」胖婦隨把經過重又詳細說了。
  施女冷笑道:「原來如此。歸告三姑,周相公讀書守禮君子,乃簡老前輩忘年之交。萍水相逢,人家擾了她一頓酒飯,覺著孤男寡女,素昧平生,半夜逃席,並非得已,請她原諒,改日再當登門道謝。那凶僧惡道無故欺我兄妹的朋友,是好的可來尋我,否則我必尋他。這次任是何人出頭,我也不論什情面了。」
  文麟見胖婆雖嚇得渾身亂抖,不敢還言,兩隻豬眼卻瞟著自己,隱蘊凶光,料其不懷好意,聽施氏兄妹口氣,雖頗拿穩,又養有大黃這類異獸,占著便宜,但是蔡三姑也非平常人物,雙方以前又曾有過爭執,既經人說和,可見勢均力敵,兩不相干,自己夾在中間,能否無事尚自難言,再想到沈煌不知是否回去,心憂如焚,施氏兄妹雖然仗義,畢竟才見第二面,當著敵人不便開口。
  施女見話說完,胖婦還不肯走,怒喝胖婆娘道:「怎還不走,想帶一點記號回去不成?」
  胖婦哭喪著一張醜臉,顫聲答道:「我哪敢討你的嫌?這大黃是我的死對頭,休說在此,偶然途中相遇,雖然怕你,不下毒手抓我,也必嚇我一跳,只一離開你,走不多遠,他必追來為難,就不送命,也吃大虧。回去那位女魔王必當我壞了她的事,這位周相公逃到別處也好,偏又遇上你們二位,他算遇到福星,我卻是撞見瘟神,這一回去,還不知要受什罪呢。」
  施兄先見胖婦醜態,只是旁觀,微笑不語,及見胖婦一味哭訴不走,突把星目一瞪,怒喝道:「你這潑婦,鬼嗥作什!我知你那狗心腸,想要鬧鬼,無須如此。我們見你討嫌,還不快滾!」
  施兄話才出口,大黃立時哞的一聲怒吼,兩條長臂伸處,張開兩雙大如蒲扇、鋼鉤也似怪爪便要抓下,嚇得胖婦連聲急叫,直喊:「相公留情!快將大黃喚住,我走就是。」
  施女已將大黃喝住,隨說:「胖婆娘快滾!我不許大黃追你便了。」
  胖婦聞言,方始起立,倉皇逃去。
  文麟還未開口,施氏兄妹便請同去寒萼谷中小住,以免對頭為難,施兄隨又說起:「沈煌現在白雲窩慧曇神尼那裡,李明霞已然會見,黃昏時才得的信。恐周兄不放心,前往訪查,見人未回,以為走往馮家被人留住。因與馮老頭有點過節,不便前往,偏又無人往探,只專令大黃暗中前往窺探。
  「不料這東西天性凶野,稍微縱容便喜惹事,歸途遇見馮家一個來客,誤認山中野獸,說了幾句難聽的話,便自懷恨,把那兩人收拾了個死去活來方始回轉。馮家老頭聽來人說,知是大黃所為,便來尋我兄妹理論。這東西知道闖禍,恐怕責罰,逃來此地藏起。
  「我們正在尋它,想令往尋周兄下落,胖婆娘已領了蔡三姑手下一伙丫頭趕來。大黃以前受罰,雖在那旁洞內居住,因它性喜清潔,行動又快,住洞之時極少,今夜如非它在馮村惹事,藏在洞內,胖婆娘所養藏狗猛如虎豹,最是靈警,周兄非被擒去不可。
  「蔡三姑乃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王,雖然看中周兄,起了邪心,但她生性強傲,自從和她丈夫離異,求偶三年,均在暗中物色。那些聞風而來的江湖上無恥之徒,被她欺侮凌辱的不知多少,有的還成了殘廢。此女一向高自位置,忽對周兄俯就,分明心愛太甚,非得到手不可。
  「周兄回去就她自可無事,只一堅拒,勢必惱羞成怒,深仇不解。此女亡父是一俠盜,父女均精劍術,除卻是個二婚、人太放蕩而外,平日倒也無什過分惡跡。周兄未婚,如其有意,不妨回去,否則住在我們這裡或可無事,一回茅篷她必尋來。那時事情便難以逆料了。」
  文麟忙答:「小弟志在山林,從無室家之念。何況此女強傲放縱,性情也自不投,萬無再回之理。未來吉凶禍福,只好聽諸天命了。」
  施女見文麟語意激昂,笑道:「家兄所說尚非定論。此女對周兄已是愛極忘形,比前判若兩人,即使惱羞成怒,至多遷怒別人,也決不會傷害周兄一根毫髮,長此糾纏不捨,決所難免。簡太師伯的行藏,又非這班人所知,何況他老人家近年封劍,已不肯和人動手,人又不在山中,憑著周兄一人,必難應付。
  「其實此女只是從小嬌慣,仗著家傳武功,目中無人,如論品貌,也在中人以上。就這兩年夫妻失和,雖露口風說要改嫁,她父門人徒黨甚多,常時來往她家,從未聽說有什不端正的行為,便娶了她,對於周兄也不算十分委屈。如能允婚,小妹只把口風放將過去,定必喜出望外,不特我和她前嫌盡解,周兄也可兔卻許多顧慮。峨嵋小隱,載得美人同歸,豈非快事?」
  文麟不知對方故意如此說法,惟恐弄假成真,慌不迭接口答道:「此事萬來不得!小弟如想娶妻,何必今日?」還待往下說時,施氏兄妹忽同搖手,令其噤聲,一面側耳靜聽,彷彿有什事情快要發生神氣。
  文麟以為蔡三姑暗中追來,再一細想主人語意。最好能答應蔡家婚事才可無事,心正發慌,目光到處,瞥見月光之下,有一對少年夫婦由前面花林中從容走過。施女忽朝乃兄打一手勢,搶前趕去。遙望前行少年夫婦已越過小橋,走往溪對岸大片竹林之中,施女方始追上,一同走入林內。
  心想:「這兩人不知是何來歷?見有外客到此,只女的偏頭略看了一眼便回走去,神情似乎頗做,前遇主人時曾經問過,除父母外共只一妹,此是高人所居,又養有那等猛惡的異獸,外人足跡所不能到,如是主人父母,不應如此年輕,尤其那女的丰神美豔,望之若仙,飄然有出塵之致,看年紀似和施女相同,決分不出誰大誰小,如是外人,又不應如此簡慢。」
  方想訊問,施女已由對岸竹林中走回,雙方恰在橋邊相遇,一同過去,微聞施女悄告乃兄說:「爹爹不願多事,娘雖允諾,也不過問,只許留客小住,等過兩日,相機行事。」
  文鱗覺著奇怪,隨問:「那二位少年夫婦,是否也住在此?」
  施女笑答:「那便是家父家母。」
  文麟大驚,忙道:「小弟不知那是伯父伯母,意欲求見,不知可否?」
  施氏兄妹同聲答道:「家父隱居多年,已久不見外客。周兄雖非外人,但有遠客要來,改日稟明家父母,再請見面吧。」
  文麟知道二老異人奇士,所以看去年紀那輕,話已說到,只得罷了。
  三人過橋之後,便往右走。文麟見與二老所行相反,問知谷中地勢寬大,頗多美景,二老當年清修享受清福,休說外人,便施氏兄妹,也只每月朔望參拜一次,平日見面時少,母子早已分居,當夜竟是無心相遇,恰值文麟來此避禍,施女心熱仗義,特意追上,請示求助,二老未置可否。
  文麟料知情勢必甚緊急,否則不會如此,且喜沈煌已有下落,並與明霞相見,留住白雲窩,免卻好些顧慮,心中一放,便把本身安危置之度外,更不再提前事。沿溪走不多遠,走入一片松林之中,見月華皎潔,清蔭滿地,疏林秀矗,滿地瓊瑤,方覺夜景幽絕,前面忽現出一所房舍。
  主人引客走進,到一軒窗洞啟的精捨之中落座。憑窗一看,窗外芭蕉分綠,花草芳菲,林中遍植桃杏海棠等春花,更有大片他沼和奇石怪峰羅列其間,景物十分清麗。室中圖書琴劍陳列井然,所有用具全都高華精美,不著纖塵。四角懸著幾盞明燈,照得滿屋通明如晝。
  主人請客就座,立有一個青衣小鬟端茶走進。施女重問文麟心意,是否可以遷就。文麟見他兄妹前後問了兩三次,好似十分注重,惟恐對頭厲害,主人為難,正色答道:「小弟日間偶然遊山,聞得金鐵交嗚之聲,循聲往看,發現有人比武。正在出神,不料凶僧尋來,幾遭毒手。
  「蒙蔡三姑解圍,先頗心感,後來留宴,方覺此女不拘形跡,最後逃席實非得已。如論此女,面貌武功均是上等,何況受人之惠,怎敢以德為怨?無如從小好道,近受良友之托,護一孤兒入山從師。本定此子學成,交與乃母,便即披髮入山。休說此女素昧平生,未通情愫,便是月殿仙娃,蒙她垂青,不以下嫁為辱,也實不敢奉命。
  「小弟蒙賢兄妹仗義相助,得免凶危,又蒙留住府上,暫時避禍,感謝不盡。但是三姑也許酒後失檢,言行稍微放蕩,致被方才潑婦誤會,以為對方有意,打算將我擒回討好,並非真有此事,不必提了。如真糾纏不清,小弟隱藏在此終非了局,過了今夜,明日當往白雲窩一行,尋到我良友之子,囑咐幾句,便當回轉原住茅篷,禍福聽命,看她把我如何?
  「自來男女相愛各憑心願,百年伴侶非可強求,不是威逼利誘所能如願。此女如知自愛,以她那樣容貌武功,求一佳偶並非難事。何況酒能亂性,並未明言,不致傷她顏面。巾幗英雄,當非世俗兒女可比,我想不致有何艱難危險,賢兄妹以為如何?」
  說時,施兄正在招呼小婢安排座位,準備宵夜,並未在意。施女卻似一本正經,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妙目,望著文麟靜聽,聽完微笑答道:「周兄會錯意了,愚兄妹決不怕事。周兄恐累我們多此煩擾,意欲身任其難。只恐此女刁狡潑悍,應付也非容易。」
  文麟想不出答什話好,方想:「主人盛意可感,在此久居終非善策,反正我心意已定,難道還要強迫人娶妻不成?」
  心正尋思,偶一抬頭,瞥見施女妙目流波注定自己,正在微笑,寶鏡明燈之下,比起去年雪後初遇時更顯得丰神美豔,端麗若仙,猛想起同是女子,蔡三姑也生得膚如凝脂,人甚秀媚,並非不美,只不知何故,令人望而生厭,對坐這人,一樣言動大方,不作絲毫兒女子態,偏是容光照人,自然嫻雅,令人生出一種可親可敬之意。心中尋思,未免出神,多看了兩眼。
  施女見文麟對她注目,微笑不語,似在出神,想什心思情景,便問道:「周兄對我凝視,莫非有什話說麼?」
  文麟見施女說時星波微注,好似含有嗔意,忽想起對方雖是巾幗英雄,劍俠一流,終是一個未出閨門的少女,不應作此劉楨平視,聞言恐其誤會,好生惶恐,急於分辯,未暇尋思,脫口答道:「小弟方才想起,同是一樣佳人,一雅一俗,竟有天淵之別,似二姊這樣,直是神仙中人,休說不帶絲毫輕桃,而容止端嫻與氣度之高華,由不得使人生出敬佩之念呢。」
  文麟原是匆匆回答,無意之間把心裡的話說了出來,及見施女已帶笑容,化嗔為喜,以為說投了機,便照實說將下去。
  正說得高興頭上,隱聞身後有人微笑,回頭一看,正是施兄,站在身後,笑容初斂,忽又想起所說的話好些語病,自知不合,心中越慌,但又無法改口,當時窘住,不能再說下去,急得滿臉通紅,吞吞吐吐,不知如何是好。
  施女見他窘愧之狀,笑說:「我知周兄端人,性情純厚,心口如一,愚兄妹又非世俗女子,無須忌諱。我最恨人假道學,居心卻不可問。這類由衷之談,且比那些故意裝腔作態的要強萬倍。你不過說我長得不醜,不似蔡家婆娘,稍具幾分姿色便自負美貌,平日口吹大氣,妄想顛倒眾生,把一班江湖上的鼠竊狗偷引逗得魂不附體。
  「一旦遇見一個品貌好的正人君子便現原形,一味輕狂自賤,人卻看她不起。周兄雖不應相提並論,連類而及,自來言為心聲,即此可見對我不曾輕視,但說無妨,有什相干?莫非一有男女之分,便連邪正美惡都不容人說一句麼?」
  文麟見她嫣然笑語,侃侃而談,更顯得一顰一笑全都美若天人,自己正被窘住,難得對方如此開通,由不得更生好感,借著聽話,把氣沉住,想好說詞,方始慨然答道:「方才我因二姊如天上神仙,不帶絲毫煙火氣,最難得是儀態萬方,美絕大人,偏是那麼自然端重,心中敬佩,由不得說了出來。後來想起不應如此冒昧,正自慚愧,竟蒙諒其愚忱,不以唐突見罪。」
  還待往下說時,施女笑道:「算了算了!我剛說你心口如一,如何又說這樣言不由衷之談?」
  文麟一想自己所說並非虛語,第二次開口已比方才謹慎,如何又說這言不由衷?忙答:「小弟實是肺腑之言,毫無虛偽,二姊為何見疑?」
  施女笑道:「我知周兄有一心頭愛寵、平生知已,看你心意,分明除此一人,人間已無佳麗,這儀態萬方,美絕天人的八個字,豈非欺人之談?」
  文麟聽對方口氣,自己苦戀淑華之事對方似已知道,不禁大驚,想了想慨然答道:「小弟誠然有一知已良友,但惜福薄命淺,中道乖遠,未能常相廝守。自分今生已無聚首之望,平日見面都避嫌疑。所幸彼此均能相知以心,相見以誠,非特未作非分之想,只等孤兒長大成立,便要披髮入山,了此餘生。不肯答應蔡三姑的盛意,固由於此,真要佳麗當前,並非無目之人。如其心存偏見,不知善惡美醜,方才也不會說蔡三姑美貌了。」
  說罷,回顧施兄,不知何往,方想詢問,施女笑道:「這話果然有點道理,那你看我比你那意中良友如何?」
  文麟答道:「此事難言,我那童時良友,如在常人眼中,也許不如二姊這等天人顏色,但我二人情深交厚,在我目中因是情有獨鍾,自覺一時瑜亮,難分軒輊。」
  施女聞言微嗔道:「你二人既然情分深厚,便應同守昔年信約,她如何又嫁別人呢?」
  文麟淒然答道:「此事也難怪她。當初原是小弟自誤,雙方本來表親,雖然情深愛重,一則年幼面嫩,彼此心許,不曾明言,後又隨宦遠遊,多年未見,誤傳遠死他鄉的噩耗,加以故鄉風俗,中表為婚原為大家士族所忌,她又素孝,父母在堂,只管背人飲位,始終有懷莫吐,迫於父命,只得出嫁。雖然嫁得還好,但我知她內心痛苦惟有自知,如今格於禮教,彼此防閒,連面都見不到了。」
  施女本想再間幾句,因見文麟十分傷感,不便反潔。
  施兄也由外走進,笑說:「消夜粗肴已全齊備,入座再談吧。」
  文麟被人勾動心事,暗中難受,因見主人盛意慇懃,已然備好,只得稱謝入座。
  賓主三人,談了一陣,文麟重又詢問施氏兄妹名字。施兄正在遲疑,施女插口說道:「哥哥,周兄不是外人,又是一位至誠君子。方才聽娘口氣,對他似頗看重。只管明言,爹娘怪罪,由妹子承當如何?」
  施兄笑對文麟道:「並非愚兄妹不說實話,只為家父母避世之人,不願傳揚出去,另外還有一種難言之隱,所以初見面時,只管彼此投機一見如故,不特寒家之事不曾奉告,連真姓名也未明言。此時想起,實是愧對,還望周兄原諒才好。」
  文麟自是謙謝。施兄笑說:「其實無關。有簡太師伯這段淵源,便是明言,家父母也不至於見怪。不過此中尚有難言之隱,不是一時片刻所能奉告。關於家父母的暫且不談,略說寒家隱居經過,只請代守秘密,請勿向外宣泄如何?」
  文麟連忙應諾。施氏兄妹隨說自己家世。
  原來施氏兄妹真姓司徒,父母均是峨嵋派有名劍俠,因受敵人暗算,壞了根基,仇敵又多,出死人生好幾次,雖蒙幾位前輩異人隨時暗助,愛護非常,無如吃虧太大,命都難保,後仗一位老前輩以全力扶持,才免一場大劫,由危機一髮之間逃出毒手。眼看一班同門和後進門人紛紛成道,自己僅保殘生已是萬幸,越想越難受。
  夫妻二人情愛又深,劫後重逢,相對悲哭了數日。屢經商計,才在本山覓一風景靈秀、地勢隱僻之區一同隱修,長享清福,並遂瞻望宮牆之願。在當地隱居才三十年,生了一子一女,男名司徒懷方,女名良珠。兄妹二人均是大劫之後所生,年比文麟尚長二三歲。
  父母均是劍俠異人,又蒙峨嵋派師長和諸老前輩恩憐,服過駐顏靈藥和師門凝碧丹、小還丹等靈藥,司徒兄妹年才二十幾歲,看去固是容光煥發,便兩老夫妻那大年紀,也似一對新婚的少年美眷。隱居山中,仗著地勢隱僻,除本派老前輩簡冰如和幾個同道至交而外,向無外人登門。
  名山歲月原極清閒,只為司徒兄妹年少氣盛,不免喜事,偶隨父母同往寶城山訪一同道,發現兩個異獸在山谷中惡鬥,一個便是前見金絲神猱大黃,一個便是去年雪夜沈煌所見和珊兒惡鬥的獨角怪獸雪犀。小兄妹磨著父母收了回來,本意充作守山之用,二獸也頗通靈性,從不無故傷人,但都天性剛暴,決不受人欺侮。
  附近原住有一家俠盜和一個姓馮的異人,武功劍術均非尋常,姓馮的並與兩老夫妻相識,只是道路不對,無什交往。這年也是大雪之後,先是大黃奉了良珠之命,去往附近山中擒鹿,回山烤吃,歸途遇見一個身披虎皮頭戴虎面的女童攔住去路,要分一條鹿腿。
  大黃不知披虎皮的女童,乃離谷數十里白雲窩慧曇神尼新收門人陶珊兒,自是不肯。各用獸語,吵不幾句便動了手。一是猛惡無比的怪獸,一是生具異稟奇資、身輕飛鳥、力逾虎豹的異人,雙方本領各有長短,苦鬥了一陣。
  珊兒雖然力大身輕,畢竟吃了身材矮小的虧,如非心思靈警,幾被大黃抓死,後來看出再打下去有勝無敗,氣又難消,便用巧計騙大黃把鹿放下,將其引往遠處,然後悄悄趕回,偷了一條鹿腿往回逃走,中途聞得大黃吼聲,知其行走如飛,恐被追上,藏在一個極窄小的崖縫之內在外偷看。
  大黃回來,發現鹿腿被人偷去一條,立時暴怒,瞪著一雙銅鈴般的怪眼,東張西望,四下搜索,怒吼之聲震得山鳴谷應。珊兒也真淘氣,見大黃情急暴怒,不但不怕,反而仗著地利故意引逗,也發厲嘯相應。大黃聞聲,暴怒追來,見珊兒手持鹿腿,藏身崖縫裡面,探頭向外,不住用獸語厲聲怒罵,惡狠狠飛撲過去,準備一爪將人抓死。
  不料珊兒早有準備,一手拿著鹿腿搖晃誘敵,另一手拿著一塊和人頭差不多大的山石,上面蒙著一塊鹿皮,暗中相待,等大黃前爪抓下,立時縮退,收回左手鹿腿,卻將右手石塊往上迎去。
  大黃一爪抓住,因是恨極,順手一抓粉碎,看出上當,越發怒火攻心,咬牙切齒,怒吼亂抓,無奈對頭藏身的石縫又深又窄,尤其前半裂口寬才尺許,大黃身材高大,如何能進?珊兒見它一爪抓空,喜得亂迸,藏在裡面空處,手搖鹿腿,哈哈大笑,一面口發厲吼,亂跳亂罵。
  引得大黃犯了凶野之性,非將珊兒抓死不肯退去,無如對頭狡猾,石縫窄小,無計可施,急得沒法,先將長臂伸往崖縫裡面亂抓不已,頭卻偏在外面,休說不能側身而進,連敵人也看不見,反吃珊兒連番戲侮,又用石塊朝手指骨亂打。
  大黃憤無可泄,先用兩爪朝裂口石壁亂抓,後見那裂縫深達七八丈,石堅且厚,雖被抓裂了一大片,想要入內擒敵直是萬難,忽想出一條詭計,裝著怒極心昏,把死鹿一拋,連聲厲吼,飛步跑去,故意把嘯聲帶往遠方,想誘珊兒出來取那死鹿,等其離開崖縫,走得稍遠,再行追回,將其抓死。
  誰知珊兒比它更乖,知道師長長齋清修,禪關一坐往往三數十天,人和泥塑菩薩一般,連水都不吃一口,戒律又嚴,殺生最犯大忌,不敢違背,日常饞得難過,見了鳥獸又不敢殺,空自垂涎無計可施。
  這日大黃挾了死鹿走來,從小生長大雪山猛獸群中,乃母便是一個極猛惡的怪獸,天生異稟,素來膽大,並不因大黃生得猛惡高大,稍微膽怯,本意想用獸語和大黃商量,要它一條鹿腿,沒想多取,大黃走後,連理也未理,就在當地拾了一些枯柴,擊石引火,把鹿腿烤個半熟吃了下去。大黃藏在附近山頭上暗中守伺,珊兒作賊心虛,連烤吃鹿肉也在崖縫裡面,不曾走出,自看不見。
  大黃待了好一會,不見珊兒跑出,憤火中燒。蔡三姑手下一班佃工使女和胖婦板刀婆馬二娘同出打獵,發現大黃腳印似人非人,心中奇怪,仗著人多,跟蹤尋來,地上死鹿,大雪之後正無所得,看出鹿死不久,只少一條鹿腿,想撿現成。剛剛拿起,大黃發現有人收鹿,飛步追來,眾人自然打他不過。
  幸而大黃奉有主人之命,不許傷人,尤其婦女,略加傷害,至少須打三百鐵鞭。仗著身堅如鋼,不怕人多,只將那些得有傳授的佃工兵器奪去折為兩段,把人丟出老遠,女的除馬二娘形貌醜怪,又穿著一身短裝皮衣褲,被大黃誤認男子,一掌推跌在地,吃了太苦而外,下餘已被嚇走。
  蔡三姑在前山風洞崖訪友歸來,還同了兩個朋友,均是好手,無心路過,耳聽異獸怒吼,雜以眾人喊殺驚呼之聲,登高一望,發現胖婦等遭了慘敗,內有兩人已然跌向雪堆裡面爬不起來,不禁大怒。男女三人忙同飛身追去,一同下手,惡鬥了一陣。
  大黃見三個敵人中倒有兩個女子在內,不肯下那毒手,又聽對頭在崖縫中吼嘯,想起前事,怒火上攻,回身查看,微一疏神,吃三姑用家傳鐵線蛇長筋所制套索套住。大黃不知套索乃南疆毒蛇鐵線筋精工巧制,如被套上,越掙越緊,一會深嵌入骨,奇痛非常,再將皮肉勒破,便中蛇毒,見血必死,總算身材高大,下半身沒被套住,又能馭風而行,其急如飛,一見越勒越緊。
  三個敵人本領均高,知道不妙,不等被人拉倒,猛用全力奪身一掙,立帶套索一齊逃去,如非蔡三姑看出怪獸力大異常,早就防到不易制伏,沒將套索挽在手上,只握著一段銀製的索柄,幾乎連手腕也被折斷,就這樣,虎口仍被猛力震破,眼望怪獸帶了套索如飛逃去,翻山越澗,捷逾飛鳥,轉盼已無蹤影,追了一段,不曾追上,只得帶著死鹿,扶了傷人回去。
  珊兒藏在一旁,看得畢真,先因師父曾有嚴命,不許和人動武,再因大黃上來以一敵眾,打得非常熱鬧,覺著好玩,便沒有動,及見三姑走來以三打一,剛看出這三人本領高強,大黃手忙腳亂已落下風,並還挨了兩下重的,如非敵人主張生擒,早被內中一個女的一劍刺死。
  珊兒本喜獸類,性又義俠,對於大黃本是又恨又愛,這時見它受欺,頓起不平之念,再想那梅花鹿乃大黃所有,自己強討不成又行巧取,如不因為自己和它作對,怎會受人的欺,將鹿失去?不由激怒,立意奪回。但她機智靈巧,看出對方人多,後來三人武功甚高,寡不敵眾。
  便一面把這伙人的相貌記下,暗中尾隨下去,耳聽三姑向同來兩人說那鐵線網套的厲害,如何解法,斷定大黃必死無疑,此時天已昏黑,無法追趕,少時還有遠客登門,只可暫時回去,等到明日前往搜索,一定可以很容易尋到所失網套和那怪獸,好在本山誰也不敢惹它,不會遺失等語。
  珊兒聞言便留了心,跟到蔡家,看好地勢,乘隙放火,就勢把死鹿盜走,仗著天生目力和那嗅覺,便照大黃逃路尋去。尋到一看,大黃天性剛猛,又極好勝,自覺丟人,又因奉命取鹿,先被珊兒偷去一條鹿腿,連受戲侮,後來又吃這樣大虧,雖然逃脫毒手,自覺無顏回去,急怒攻心之下,帶著網兜逃到遠處山壑之上。
  想起前事,憤怒如狂,急於想把網兜解去,一不小心,把兜上活套扯成死結,雖然不再往裡收緊,卻取不下來,左臂一帶已被勒緊,如非天生異稟,皮骨堅凝,早已見血中毒而死,本就奇痛,加以怒極暴跳,一不小心墜向絕壑之中,索性到底也罷,墜到中途,偏巧又被一株古松將索頭掛住。
  如在平時,休說三丈來長的套索,再長十倍也能援上,無如套處奇癢,半身酸麻,左臂已雖用力,套索乃毒蛇脊筋所制,上有倒須鉤刺,索又極細,如若抓緊上援,便覺痛癢非常,就此下懸,頭和左膀又被勒得痛癢難當,萬般無奈,勉強捺住火性,用左爪抓住半段套索,懸身其上,這一來,頭和左臂痛雖稍減,要想脫身卻是萬難,時候一久,漸生懼意,不住長嘯求援,想把主人引來,救其脫險。
  司徒兄妹本令大黃擒一肥鹿回來烤吃,大黃剛走不久,忽有一位老前輩來訪,將兩老夫妻連司徒兄妹一同約往峨嵋前山解脫坡見一前輩神尼,全都走開。大黃吼嘯了好些時,並無回應,正自惶急難耐。珊兒聞聲尋來,快到以前,遇一麻面矮尼將其喚住。
  珊兒雖是天生野性,向不欺侮善良,見那女尼年只三四十歲,一臉大麻子,穿著一件黑麻布的僧衣,下面赤著雙腳,心想:「這樣大雪寒天,我從小生長雪山,不畏寒冷,似此滿地鋒利如刀的冰稜,光腳行路也難忍這冷痛,此人卻竟能隨意行走,最奇是先在途中呼喚,為聽大黃嘯聲悲急,不曾理她,以我這等走法,尋常野獸決迫不上,她竟兩次在我面前出現,又無捷徑可以穿越,貌相雖醜,神情那麼莊嚴自然,也不露出一點矜誇詞色,明是異人無疑。」
  珊兒猛觸靈機,笑問:「師父何事喚我?我忙著去救那大猴子呢。」
  麻尼笑道:「此是司徒兄妹所養靈猩,名叫大黃,不是猴子。它頭上所套網兜有毒,套索全是鐵線蛇筋所制,多快刀斧均難斬斷,你決無法解開。此時它又懸身半崖腰上,一個不巧,救它不成,你也連帶中毒送命。千萬冒失不得!」
  珊兒原在蔡家偷聽三姑說過網索凶毒,知非虛語,忙問解法。麻尼隨由身畔囊內取出兩塊形似檀香、約有一指多粗二寸來長的黑木塊,吩咐珊兒道:「尋到大黃之後,可用獸譜,令其看好下落之處,將兩塊黑木用力連擦,自會發火,冒出油煙,先把網筋所結套索抹上一些,再用此火一點,即可消溶。
  「燒斷之後,大黃勢必下墜,抓住崖腰藤樹。你再下去,仍用此法將其點燃,只把幾個網結燒化,便可揭下。你把殘餘網兜套索聚在一起,燒化成灰,免得害人。本來燒時所發濃煙腥毒無比。幸這兩塊神木功能克制,所發異香能夠解毒,並無妨害。事完即速回去,免你師父醒來責罰。」
  珊兒聽出麻尼與師父相識,忙即下拜,接過兩塊黑木一聞,果有異香,好生歡喜,耳聽大黃嘯聲,越發慘厲,忙即趕去。走不幾步,想起麻尼是位異人,回頭一看,人已不見,這時寒風凜冽,天還未明,積雪回光,依稀僅能辨路,無處查看。
  連喚兩聲,始聽遠遠山頭上麻尼回應說:「你師父不久將醒,今日之事由我作主,她看我面上,雖不至於怪你;仍須早回,不可遲延。」再問姓名,已無回應,只得依言行事,趕往前面絕壑救了大黃脫險。由此相識,一人一獸雖曾為鹿腿相爭,但大黃感珊兒一番救命之恩,十分感謝,常時往來,竟成了莫逆之交。
  不過雙方都具惡性,喜怒無常,稍有不合便爭鬥起來,打完又好,成了常事。珊兒惡根未化,專喜侮弄惡人和山中猛獸,無形中樹下不少強敵,大黃雖常和她爭鬥,仍感救命之恩,哪怕雙方打了個不歡而散,一旦遇事,仍是同仇敵愾,哪怕事完再打,當時卻是一致對外。
  蔡三姑為尋套索,次日一早,率領多人滿山搜尋,終無下落。過了幾天,珊兒乘師入定,偷偷出來,發現三姑手下搜尋大黃蹤跡,想起前情,心中有氣,為了師父不許傷人,本還遲疑。無如蔡家這班人多是綠林出身,隨同蔡老歸隱,多半得有傳授,自恃武功,又喜打獵。
  珊兒為了身上虎毛未退,每次出外總套著一身虎皮,望去真似一隻小虎,非等對面決看不出內裡藏得有人。雙方無心相遇,誤認真虎,上前動手,吃珊兒打了一個落花流水。大黃聞得珊兒嘯聲,趕來助戰,同時馮村也養有幾隻猛獸聞聲追出,又吃這一人一獸,打個大敗。等蔡三姑得信來援,司徒兄妹也自趕到。珊兒因恐師父回醒受責,已先溜走。
  雙方正要變臉,馮村隱居的一個異人出來解圍,方各無事回去。蔡三姑獨居無聊,眼界又高,欲向對方結納,司徒兄妹自然看她不起,始終故作不知。蔡家那伙人都把大黃、珊兒恨入骨髓,幾次設法暗算,均未成功,反吃大虧,因此仇恨越深,後又爭鬥了好幾次,均落下風。
  末了一次,又是胖婦惹事。蔡三姑也看出司徒兄妹對她輕視,惱羞成怒,已然約定日期比鬥,正當劍拔弩張之際,又是馮村諸人出頭,本定出梁為界,司徒兄妹笑說:「寒家不想侵犯何人,只不許在寒萼谷外擾鬧。」於是約定谷口那片樹林為界,兩不相犯。
  當日胖婦等追兵以為司徒兄妹深居谷中,妄想一個冷不防將人擒了回去,誰知大黃藏在崖洞裡面,首被驚動,跟著司徒兄妹又追了出來,慘敗而歸,一條最猛惡的藏狗又被大黃抓死。胖婦乃蔡三姑的遠親,本人武功還在其次,但她有力同黨頗多,懷恨回去,定必四出約人相助,文麟回去定是不會安寧,便在司徒家中暫居,遲早也必有人尋到。
  不過馮村為首隱居的人,真名遼東飛俠馮遠春,年已九十開外,乃蔡三姑義父,為人機智,劍術武功均非尋常,和司徒二老曾經見過幾次,看出異人奇士,料定蔡三姑不是對手,必加力阻,至不濟也等請來能手之後方始上門生事。文麟如不回去,不特暫時無事,有這些日耽延,便簡冰如不回山,也有別的異人來此,由其出面,將蔡家那伙盜黨一齊制住,正是一舉兩得。
  文麟聽司徒兄妹說完前事,後又聽出日間所遇凶僧惡道,專尋冰如報仇而來,因冰如隱居本山雖然年久,平日隱跡風塵,絲毫不露形跡,馮遠春那麼老奸巨猾,見多識廣,竟未看出他是一位劍俠,年輩還在司徒二老之上,竟為這班江湖巨盜作主,不久便要滿山搜尋冰如下。
  蔡家吃了這場虧,也必與之聯合。自己回去,委實凶多吉少,主人又是那等慇懃,只得稱謝應諾,暫住數日,相機行事。先還掛念沈煌,後經主人告以沈煌此時十分安樂,已命大黃送信,令其暫住白雲窩,和明霞、珊兒等一同習武練劍,等文麟這裡事完,同回茅篷,放心勿慮。
  文麟本不知沈煌誤墮沸泉,身受重傷,現在白雲窩調養之事,聞言反倒高興,意欲日內親寫一信,交大黃送去,再令沈煌寫一回信,當時也未出口。吃完消夜,不多一會便自天明,司徒兄妹早命人把臥榻設好,道了安置,一同辭去。
  周文麟始終沒把自身安危和三姑的糾纏放在心上,只因此一來勾動心事,一面苦憶淑華,一面想起司徒兄妹的盛意可感,尤其司徒良珠的婷婷倩影不時湧上心頭,直到村雞三唱,曉日將升,方始昏沉入夢。為了天明才睡,又經過昨夜逃亡奔馳,未免疲勞,所居又極清淨,這一睡,直睡到午後未申之交方始醒轉。
  睜眼一看,昨夜所見小鬟采芹侍立在側,說是兩位小主人已來看過兩次,早飯已過,等吃午飯。文麟聞言好生不安,忙即穿衣起身,洗漱剛完。
  司徒懷方已走了進來,見面笑說:「周兄昨夜可曾睡好?寒家日常清閒無事,飲食起居全都隨意。愚兄妹有時出門遠遊,或是貪玩霜月,往往留連竟夜,凌晨始歸,偶學家父入定之法,坐上些時便不覺倦,不睡乃是常事。天明分手之後,愚兄妹又往見家母,候了半日,均值入定不曾回醒。
  「小妹嬌憨,以為家母故意不見,一時負氣,出山尋人,剛走不久。周兄如若早起,愚兄妹均不在此,只兩小婢隨侍,豈不簡慢?這樣再好沒有。」說罷,便請文麟同往入座。
  席設左側一座小山亭內,山高只兩三丈,亭僅丈許高大,四外均是海棠桃杏等春花,花開正繁,亭側這面更有數十百本牡丹,嫣紅姹紫,含苞欲放,花光爛漫,繁豔非常,到處碧苔肥鮮,蒼潤如流,所經之處,均是大理白石鋪成的小徑,路旁不是花樹成行,便是翠竹搖風,奇石叢立,端的境絕人間,點塵不到,風景清麗,賞玩無窮,置身其問,令人豁目爽心,塵慮皆忘,生出一種說不出的美好之感。
  坐定以後,舉目遙望,看出谷中地勢甚高,谷口一帶,多有巨石高崖,和千百年古木掩映交錯。由外望內,決看不出中藏奇景;由內望外,卻是三面俱到,一覽無遺。那些小山,更具形勝,昨夜逃路齊在眼中。大黃接連幾縱,便把樹林穿過,只見一條黃影星丸跳擲,飛馳於坡陀峰崖之間,晃眼無蹤,端的快極。
  懷方正朝文麟指點形勢,說:「那山亭能夠縱目四望,除家父母所居一帶,因有叢山阻隔而外,下餘三面全可看出老遠,昨夜和舍妹發現周兄被蔡家賊黨窮追,便在山亭之內。」文麟常覺天下事斷無只佔一面之理,至多大小強弱之分,谷口雖有山石林木掩蔽,占點便宜,來人真要細心查看,怎麼也能看出一點形跡。
  同時想起心上人孤篩苦守,愛子遠離,雖因付托有人,終不免於倚閻之望,自己在此刻骨相思,不知伊人是否也有知已天涯之感?再又想到良珠秀外慧中,和淑華一樣,美如天仙,自然端麗,不知將來何人有此奇福,消受她的恩寵?但盼紅顏天佑,不為造物所忌,兔和淑華一樣,使人間又多一場恨事。
  只管胡思亂想,美景當前,竟無心情觀賞。偶一眼由萬花叢中遙望前面,崖勢較低,好似新近崩缺了一塊,那地方似在谷的左邊,外面橫著一條溪流,最前面轉角處有片山坡。上面松柏成林,蔚然森秀,彷彿老松下面有一人影剛剛閃過,暗忖:「由此外望,既能看出老遠,如若有人藏在鬆後朝此窺探,縱令這裡崖縫窄小,多少也能看見一點形跡。」。
  懷方見他對花呆望,以為文人積習,心喜觀賞,並未在意,笑呼:「周兄,請用一些酒菜,然後看花如何?」文麟聞呼一驚,覺著主人在座,如此優禮,只顧出神凝思,不與應答,豈非失禮?忙即回應,方才猜想有人窺探之事便自岔開,也未向主人提起。賓主雙方均極投機,主人武功劍術之外更喜文事,越談越起勁。這頓酒直吃了一個多時辰,日色已到未申之交,良珠仍未回轉。
  後來二人酒足飯飽,文麟忽然想起轉托大黃與沈煌送信,忘向主人提起,笑問:「方才曾見大黃獨自出山,往右側山崖越過,不知此時回來也未,可能托它為小弟去辦一事麼?」
  懷方笑道:「周兄可是想念令高足,欲令大黃前往送信,討一回書麼?此事舍妹早已想到,今早出去尋人,曾說歸途繞往白雲窩去見慧曇大師,就便看望令高足,等她回來必知底細。大黃心粗氣暴,昨夜又與蔡家那伙徒黨結怨,如令送信,容易生事。愚兄妹固不畏人,為一畜生把事鬧大,家父必要見怪。
  「尤其馮家老兒,以前雖在江湖無什惡跡,近二十年更知斂跡,非到萬不得已不肯出手,家父又曾與他父子相識,平日曾經告誡,說雙方同隱此山已歷多年,平日也頗相安。便蔡三姑雖然驕橫自大,能不出山害人總算難得,即便有什過節也須寬容,免其惱羞成怒,召集乃父舊日徒黨尋仇糾纏,擾我清修愚兄妹平日對她讓避便由於此。且等舍妹回來一問,如未往白雲窩去,夜來愚兄妹必分一人,代周兄一行如何?」
  文麟不好意思再往下說,苦盼良珠回來,詢問沈煌怎會留住白雲窩,也不與自己來信告知,越想越覺可疑,認定沈煌不會這樣,即便和李明霞兩小無猜,情分深厚,不捨離開,或被慧曇大師留在洞內,隨同門人學那越女劍法,也必先回茅篷一行,如何連封信也沒有?重又優疑起來。良珠偏是一去不歸,眼看日落西山,天已向暮,連懷方也覺事出意料,不應如此歸晚。
  候到黃昏月上,周文麟雖不似昨日放心,因聽主人前後口氣一樣,又知主人父子和慧曇神尼頗有交情,所談決無虛語,心雖掛念,還好一些。懷方卻因妹子行時曾說午後即回,所去之處就在前山,只把人尋到,談上幾句立可回轉,天已入夜,怎未歸來?
  如在平日還不相干,偏巧佳客在座,昨夜又樹強敵,把蔡三姑所追的人留了下來,妹子平日嬌慣,素不服人,也許狹路相逢,出了什事,雖然斷定父母在此,事決無妨,骨肉畢竟關心。懷方見文麟面色不定,時現愁容。便笑問道:「周兄如不放心令高足,小弟願代送信,就便往前山,催舍妹回來如何?
  文麟巴不得主人能夠前往一探,只是不好意思開口,聞言自合心意,略微謙謝幾句。懷方說:「愚兄妹久居此山,往來方便,也不會受人欺侮。周兄如願寫信,我當帶去,否則由我帶話,轉告令高足也是一樣。」
  文麟本想寫信,因見亭內沒有現成紙筆,侍女恰未在側,主人親往,不比大黃,由其轉告果是一樣,想了想,便把想說的活告知,請見沈煌代為吩咐,把昨日被迫在蔡家逃席,受胖婦等人追趕之事隱起,只說途遇司徒兄妹,蒙主人盛意,延來谷中小住,以免憂疑;沈煌怎會留住白雲窩以及會見慧曇神尼經過,令其寫一回信。
  並說主人盛意留住,有些日耽擱,行前當命大黃送信,茅篷地勢偏僻,昨日又曾發現凶僧惡道蹤跡,聽主人說不久尚有強敵要往茅篷尋仇,師父不在山中,好些可慮,在未接到准信以前,千萬不可孤身回去,更不可輕敵自恃,如真想念,可向慧曇大師稟明,能許自己前往拜見最好,否則沈煌往寒萼谷來相見也可,但須寫一回信,交司徒伯父帶回等語。
  懷方含笑應諾,行時對文麟說:「舍妹也許被人留住,小弟往返也有一點耽擱,今夜恐怕歸晚。請自隨意飲食安息,有事儘管告知使女,無須客氣。令高足與明霞妹子此時在白雲窩,必甚安樂,無須懸念,愚兄妹一到,自知底細,決無他慮。只是蔡三姑性情剛愎,有她無人,自恃本領,乃父昔年門下徒黨又多,內有幾個能手並還奉有托孤之命,無事便罷,一旦有事,聞風即至。
  「周兄既被看中,除非依她心意入贅,就此拉倒,決無如此容易。住在小弟家中,按說無妨,仍要防她惱羞成怒,暗中生事。來路小橋千萬不可過去,這點務希注意。今日飯吃得晚,夜飯後愚兄妹如尚未回,最好安臥,不出走動,等把對方心意虛實探明再作計較。」
  文麟方想回答,懷方知他心意,已先說道:「周兄心意昨已聽說,但是此女言出必踐,非可以常理論,性又固執殘忍,惹翻了她,什麼事都做得出,決非周兄所能應付。我看還是小心些好,不與見面或者還有法子轉圜,只被請去,對面明說心事,便成死扣,除非依她,萬解不開。如使難堪,即便周兄是她所愛,不致便下毒手,萬一拿令高足出氣,或是以此挾制,豈不討厭?」
  文麟最擔心的就是沈煌,聞言大驚,忙謝指教。懷方早把二婢喚來,令其小心侍候,隨時留意:「在我未回以前,不論早晚,不可離開周相公一步。」說完起身走去。
  文麟始終不知沈煌昨日涉險,此時傷尚未愈,主人恐其憂急,未肯明言,沈煌也不知他昨日受迫經過。師徒二人彼此均在懸念,懷方走後,獨個兒徘徊花林之中,想想淑華,一會又想想司徒良珠和沈煌,起初心亂如麻,不知何故情緒不寧。
  二侍婢一名采芹,一名問梅,見文麟自從主人走後,便獨步月下,徙倚花蔭,不時低著頭微微歎息,彷彿有什心事神氣。便笑問道:「周相公,天已不早,山中春寒,恐為霜露所侵,請往房中歇息片刻。我們去把酒菜端來,周相公飲上幾杯,也該吃飯。」
  文麟猛想起二婢奉命守伺,從未離開,只管胡思亂想,卻教這兩名慧婢守伺在旁,老大不好意思,同時又想起自己苦戀淑華,一味情癡,向無二志,昨日再見司徒良珠,雖覺此女才貌雙全,美若天人,並無他意,不知何故,隨時在念,放她不下。
  文麟立自警惕,忙把心神鎮定,笑答道:「我受一良友之托,護一孤兒入山從師。昨日往白雲窩訪友,我一時乘興出山,致遇惡人,如今不能回去。不知他在白雲窩是何光景,只顧尋思,忘了天黑,致勞你姊妹久候。方才飯吃太晚,不思飲食,你們想已饑渴,請各隨意,我決不離開這裡便了。」
  問梅笑答:「周相公的事,曾聽我家小姐說過,那蔡三姑實是厲害,自來說到必做,詭計多端。這裡雖料她不敢冒失來犯,畢竟兩位小主人全不在家,謹慎些好。我們奉有主人之命,怎敢離開相公一步呢?」
  文麟力言「無妨」。最後商定,文麟回房,二婢分頭往取食物,在外間食用,三人同去房內。
  文麟見二婢甚是靈慧,武功也非尋常,恐其拘束,見窗外明贍吐輝,夜風不寒,花影迷離,明河在天,想起淑華,不覺又生玉臂雲鬢、人遠天涯之感,獨自凴欄望月,亂想心事,也未出去。二婢因夜已漸深,偷覷文麟,倚窗望月,連請用飯兩次,都說不餓,也就聽之,因見文麟只是仰望天空,又在出神,知有心事。
  采芹走進笑說道:「周相公,天不早了,主人不知何時才回,今夜也許被朋友留住前山,不會回轉。可要先吃一點東西,安息了吧?」
  文麟一看月色西移,知夜已深,二婢還在守候,心頗不安,想說不吃,二婢又再三相勸,只得答應:「我實不餓,既蒙你們盛意,酒不要了,隨便給我一點吃的,吃完,你姊妹也睡去吧。」
  二婢聞言,互相笑看了一眼。采芹往取酒食先走,本由問梅隨侍,忽然內急,想等采芹來了再走,因司徒兄妹均有潔癖,廚房在房後山洞之內,相隔頗遠,本來爐火晝夜不斷,飲食取用甚便,當夜不知何故,火竟熄滅,采芹只得重行生火,經此一來,自多耽擱。
  問梅久候采芹不來,急於入廁,心想:「候了這一整天,均無變故,此間向無外人登門,所去又是必由之路,外人來此,有什警兆,隨時便可看出,何況大黃從來不敢遠離時久,必已回來,守在谷口內外,主人不過因蔡三姑驕橫任性,未必甘休,格外小心,其實無妨,就有什事,也不會有如此巧法。」
  念頭一轉,回顧室中,文麟仍在望月凝思,也未驚動,匆匆往廁所趕去。解完手回來,正值采芹端了酒菜走過,見問梅離開,埋怨了兩句。
  問梅還不服氣,說:「我出來不多一會,你怎去了這久?」
  采芹說起火熄之事。問梅忽想起出時曾見文麟立在窗前,窗戶大開,後園一帶,四圍山崖高峻,並有林木掩蔽,外人不能飛越,也看不到裡面,老少主人均是劍俠奇士,又養有大黃這類極猛惡的怪獸,自然無人敢於來此侵擾。今夜卻是不然,第一,小主人雖在本山顯過兩次威力,對頭蔡三姑卻非弱者,人數又多,十九能手。
  雖有兩位老主人在此,對方只聽馮村中人傳說,不知底細,平日雖然兩不相犯,一旦激怒成仇,便自難料。最可慮是前數日山中大風雷雨,將正對馮村的山崖震塌了一片,現出一條缺口,起初不曾留意,昨日兩小主人外出,發現當地斷石縱橫,污泥狼藉,前往打掃乾淨之後,看出那條缺口正與馮村相對,本意主人回來稟告,只為谷中一向清淨,便把那片山崖全數鏟去也無人到,跟著主人便把周相公接應進來,一時疏忽,忘了告知。
  萬一對頭避開正面,由那裂口暗中侵入,如何是好?想到這裡,心中一驚,忙催快走。等走到前面,剛探頭往房中一看,文麟已不在房內,以為去往屋外走動,或又回到花林賞月,忙同趕出,哪有人影?連喊「周相公」,未聽回應。
  二婢全都急得心頭怦怦亂跳,料知凶多吉少。采芹怪問梅不該離開,問梅也怪采芹粗心大意,說:「爐火本是晝夜不斷,我們吃飯時還曾加了不少炭團,火封甚好,原備隨時應用,斷無熄滅之理,分明有人鬧鬼。就算火熄,也該回來通知一聲。我久候你不來,腹痛內急忍受不住,以為片刻即回,斷無如此巧法,不料竟會把人丟去。
  「休說兩位小主人的英名,便我姊妹也蒙主人憐愛,學成武功劍術,連馮村兩個小畜生,見了我姊妹全都恭恭敬敬,不敢放肆。周相公這大一個活人,聽說還經簡老真人傳授,並非庸手,就在這不多一會的工夫。被人擒去,這人怎丟得起?」
  二婢互相埋怨,仍不死心,以為為時無多,文麟並非尋常文弱書生,谷中形勝天然,來人任走何方,均有不少的路,月色又好,登高一望,兩條逃路,均能看出老遠。如被賊黨擒走,便是會飛,也能查見一點形跡,逃必不遠。
  略一商計,便往小山上跑去。往外一看,只見星月皎潔,清光四射,遠近山石林木均似蒙著一層輕霜,到處靜蕩蕩的,並無絲毫影跡可尋。正在愁急,往外查看,忽聽遠遠傳來一聲厲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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