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煮酒款佳賓 雪滿山中來虎女 飛丸驚惡獸 月明林下鬥犀兒
冰如見他滿臉惶急之容,笑說:「煌兒無須愁慮。此女生具異稟神力,身輕如燕,人又靈巧,怪獸決奈何她不得。這東西在我崖前本不敢放肆,不過珊兒淘氣非常,也許故意引逗,將其激怒,事便難料。如不怕冷,再等一盞茶時,去往崖前朝下一看,就知道了。」
沈煌聞言,才稍放心,因聽師言,珊兒是個女子,越發奇怪,隨即請問。
冰如一說經過,才知珊兒之父乃是藏邊獵戶,姓陶,偶往大雪山去獵黃羊,不慎失足誤墜冰壑之下,被一異獸將其救去。那異獸是大雪山深谷之中潛藏的一隻金星神猱,是個雌的,頗有靈性,一半強迫,命又金猱所救,於是成了夫婦。
因得母猱之助,服了好些靈藥異草,長著一身綠毛,雖不似母猿那樣凌虛御風、飛行絕跡,居然也能生裂虎豹,手捉飛鳥,又見母猱對他忠心愛護,無微不至,兩下言語一通,情感日厚。當地風景靈妙,氣候溫和,僻處在冰雪包沒的亂山之中,從無外人足跡,日久相安,漸漸樂不思蜀。
過了好些年,母猱忽然懷孕,歷時三年,不曾生養。獵入山居寂寞,巴不得生個兒女,見愛妻久不生產,心正懸念。母猱本是吃素,為了討好丈夫,常時出外捉些羊、鹿之類回去烤吃,已成習慣。以前多是夫妻同出,這日因獵人生了點病,母猱好似心疼丈夫,不令同行,意欲先去鄰近高山之上採些藥草,歸與丈夫治病,順便再撈它幾隻山羊回來。
獵人因聽母猱隔夜說起腹中震動,恐要分娩,那藥草產在隔山絕項崖凹裡面,地勢高險,恐驚了胎,去時曾加勸阻。母猱笑說:「我與人類不同,並且嬰兒分娩至少還得三月,現還不到時候,萬無動胎之理。」
獵人知它向無虛言,也就聽之。誰知一去三四日不見回轉,恐生意外,想要尋去,偏生病重身軟,行動皆難。勉強掙到洞口,照著往日雙方互喚之法,向空長嘯,並無回應。
想起愛妻這些年來,只前年有一次離開自己七日,回來問它何往,先不肯說,再問便自發怒,彼時心疑遇上同類,兩下苟合,自己性命在它掌握之中,如何能夠過問,心中氣悶,疑慮了好幾天,後見它從此不再離開自己,非到萬不得已,總是夫妻同行,才放了心,以為又和那年一樣。
待到半夜,忽聽母猱悲嘯之聲由遠而近,連忙掙起,母猱已衝將進來,才一對面,便撲在自己身上,暈死過去,又見手上拿著一株殘破的香草,知是所採靈藥,連忙塞些在牠口內。母猱忽然驚醒,見他將草往口裡亂塞,氣得伸手要抓,隨迫獵人將草服下,哭訴經過。
原來母猱前年偶往隔山採藥,被一惡人發現,擒住吊起,後來看出腹有靈胎,迫令在生產前數日自行獻上,否則連它母子帶獵人一齊慘殺。母猱知那惡人厲害,鬥他不過,耐到第七日,知難與抗,再四苦求,說腹中乃是雙胎,只獻一個,便可應允,否則寧死不從。惡人應諾,將其放回。
日前腹動,知頭一胎將要生產,第二個嬰兒應隔一兩個月可出生,為防丈夫傷心害怕,又恐隨去玉石皆焚,事前特意弄了一點醉骨草,與丈夫和水飲下,使其週身發軟,病臥在床;獨自趕往赴約。惡人是一道士,事已前知,一切準備停當,等把頭胎取下,忽然變卦,非全數獻上不可。
母猱見頭胎是個男的,除週身柔毛而外,十分好看,本就痛惜悔恨,聞言越發悲憤,當時激怒,妄想拼命,冷不防縱上前去,揚爪便抓,反被惡人制住,身受重傷。
後來還是母猱不捨丈夫,想在死前見上一面,並想保全嬰兒,便朝惡人哭喊,說:「嬰兒不到日限,生時皮薄如紙,見風必破,成了血人,你也養他不活,只請容我三個月活命,並將山頂靈藥給我兩株,使我丈夫病癒能夠還鄉,到時必將嬰兒與你送來,否則強取出來,三日必死,你也無用。」
惡人知是實情,命在洞中將傷養好再去。金猱天性猛如烈火,為了丈夫兒子,受此屈辱,心中恨毒,如何還肯停留?心懷死志,力言「無妨」,才一脫身,急匆匆往山頂將藥取到,便往回趕。誰知受傷太重,加以急怒攻心,逆血上行,才一進門便暈死過去。
醒來一見所採藥草,先在途中已毀損了一些,再被丈夫塞了一半在自己口內,知道自身必死,便丈夫也只有六七十歲壽命,先前想他卻病延年,已成虛願,說完前事,便命燒水,將所餘靈草的根一同服下。明日早起,自在洞中靜養,由丈夫去往谷外,不論是何野獸,務要尋到巢穴,將那剛生不久的小野獸擒一個回來備用,說罷又暈絕過去。
其實母猱只聽惡人的話,晚走個把時辰,便可親見仇人身受惡報,自己命也保住,只為性大剛烈,壽命又長,以往百餘年中殺生太多,氣數已盡,以致臨死還受好些苦痛。獵人與母猱相依為命,見此慘狀自然悲痛,又不敢和它相強,只得如言行事。第二日一早出谷搜尋獸跡,居然尋到兩隻乳虎,帶了回來。
母猱已早起身相待,命將乳虎殺死,將皮剝下,並備熱水相待。一切停當,母猱便將惡人給的止痛丹藥吞服下去,用前爪在肚皮上連揉兩揉,「哇」的一聲,一個滿頭綠毛的女嬰兒便生了下來。獵人驚喜交集,伸手一抱,覺著嬰兒骨甚堅強,隻身上附著一層薄皮,因母猱心慌手亂,已劃破好幾處,週身鮮血直流,方自愁急。
母猱已一把搶過,將虎皮與她全身套上,只露五官在外,連手腳都被趁熱裹緊,隨告獵人:「夫妻緣盡,三日之內必死。此女未滿日限降生,非此不活,況又無乳可養,暫時先由母虎喂養,三月之後,先將她手足上虎皮緩緩剝去,到時裡面結癡,一撕就下。由此起,每隔半月,照我所說次序撕去。這時人虎已然相安,生出母子之愛,決不至於傷她。
「你只要上來把母虎看住,設法馴養,自能成長。將來力大身輕,必不在我以下,頭背上的虎皮,卻須過了三年才能撕下,事前並須隨時查看,不可絲毫勉強,否則其痛徹骨,非只難撕,還有他害,太久又撕不脫,日子一多便和本身皮肉連在一起。
「此女貌相靈秀,比先生男嬰還要可愛,臉上的毛,一吃煙火便可脫去,和好人一樣。趁這三五日的壽命,讓她吃幾頓飽乳。少時我將母虎引來,先餓她兩三日,你再給它吃的。這裡猛獸本來怕你,再以恩義相結,等我快死以前,嬰兒身上虎皮已漸合攏,我再給它一點厲害,迫令喂乳,必可如願。」
獵人自是傷心,無如限於天數,自己能力又太薄弱,空自悲急,無計可施,只得如言行事。到第四日早上,母虎在獵人夫婦恩威並用之下已極馴順,又餵了嬰兒一天乳,母猿才死。到第三年上,嬰兒因是生具異稟,勇猛靈慧,獵人十分喜愛,取名珊兒,身上虎皮也去了多半,只剩前後心未到日期。
這年,獵人偶往隔山獵羊,雪中失足,墜崖慘死。珊兒不曾隨往,見父不歸,苦尋了多少日,才在壑底發現死屍,悲痛非常,也不知道埋葬,日夜守在屍旁哭喊。幸遇左近隱居的神尼心陀路過發現,看出根骨稟賦均是上乘,無如得有乃母遺傳惡根,性太殘忍,費了好些心力,將獵人屍首埋葬,度回庵去收為弟子,但那身上虎皮,為了時日大久,已與皮肉相連,無法去掉。
珊兒隨師之後,見和人類不一樣,把所生虎皮認為奇恥,每次出外,故意披上一件老虎皮以為掩飾,最恨人揭她所披虎皮,方才幸而對沈煌感激,否則此女惡根未化以前性如烈火,沈煌一拉,定必暴怒,非翻臉不可。狄龍子現奉師命,寄居她師父庵內。兩人心性均極蠻野,不過龍子孝母,生長人間,比較要好一些罷了。
沈煌因聽師言,日內要往見心陀神尼,意欲隨去。冰如方說:「龍子此時獨居庵內,不見外人。」忽聽崖前珊兒虎嘯之聲。
沈煌料與先前所見三條惡獸相遇,忙要趕出。
冰如說:「外面天氣大冷,可將這粒丸藥服了再去。」
沈煌已聞虎嘯聲中夾有一種悶聲怒吼,聲低而急,料知人獸業已相遇,匆匆把藥接過,塞向口內,將文麟手中熱水飲了一口,便往外跑。
出門一看,雪月交映之下,先發現兩條形如犀牛的怪獸,一邊一個,蹲踞崖前不遠雪地之上,目射凶光,身朝後縮,兩股高起,作出前竄之勢,神態猛惡已極。斜對面站著珊兒,仍披著那件虎皮,望去好似一隻小虎人立地上,手中拿著兩柄鏈子錘,大如人拳,銀光閃閃,雙手不住舞動,時作虎嘯,急得兩隻怪獸惡性發作,凶睛怒突,眼睛裡面似乎要冒出火來的樣子。
珊兒生得又矮又小,和那怪獸一比,越發懸殊,當著這麼猛惡的怪獸,一毫不以為意,反似有心逗弄,要激怪獸發難神氣。因見人小獸大,想起珊兒生得那麼文秀,武功多好,也不能與惡獸相比,何況以一敵三,本代愁急,後來看出珊兒氣定神閒,目光注定兩怪獸,手中鏈子錘兩團銀光環身飛舞,絲毫不亂不慌。
暗忖:「珊兒如無把握,師父豈肯坐視不管,反令自己出來觀鬥?我既不能相助,如何分她心神?」話到口邊,又復止住,方想大的一條不知藏向何處,萬一斗到中間驟然猛撲,卻是可慮,隨聽啊的一聲怒吼,兩怪獸忽然一左一右同時並進,把頭一低,朝人竄去。
珊兒站在前面,連動也未動。怪獸力大爪堅,地上堅冰積雪隨蹄而起,月光之下,宛如兩條黑影,身後帶著一股丈許高的雪塵,其急如風,朝前猛竄。獸頭已快低到地上,獨角前伸,映月有光,看去鋒利異常。
沈煌前年看過牛鬥,知道怪獸怒髮如狂,只被近身,用那獨角猛力一挑,對方無論人獸,定必腹破腸流,死於非命,前見牛鬥已是驚人,怪獸比常見水牛還長,似更兇猛,眼看人獸相隔只二三尺,珊兒卻和沒事人一般。
剛脫口喊得一聲:「噯呀!」就在這驚心眩目百忙之中,人獸已自相接,只聽叭的一聲,兩怪獸忽由合而分,朝前斜竄出去,同時兩團銀光帶著一條人影,已由怪獸頭上,流星趕月,其疾如箭,往崖前一躍七八丈,飛縱過來,身法輕靈美妙從所未見,不禁驚喜交集,大喝:「真好!」珊兒似知沈煌在崖上觀鬥,越發得意,剛昂首歡嘯了一聲,忽似有什驚覺,又往斜刺裡縱去。
沈煌頭一次見她神情發慌,心疑大獸暗中來襲,定睛一看,果是那條大怪獸,悄沒聲由崖腳突然縱出,也是前低後高,低著獸頭,由離人十來丈處突然竄出,一路翻蹄亮掌,箭一般朝人衝去。
珊兒似知這條大的厲害,不似對待前兩獸那等沉穩,不等返身,突又縱身橫躍。這原是瞬間事,前兩獸左右夾攻未將敵人衝倒,去勢太猛,一下撲空,兩隻獸頭恰巧撞個正著,頭骨任怎堅強,這一下也受傷不輕,怒吼一聲,斜竄出好幾丈,轉身回顧,敵人已由身上飛越過去,越發激怒,重又一同衝來,於是成了三下夾攻,珊兒逃處恰在中間。
沈煌越看越危險,正在急喊:「師父快來!」猛瞥見兩團銀星飛動,珊兒前後皆敵,本難逃避,不知怎的,倏地身子凌空一翻,隨著雙錘飛舞之勢,往斜刺裡縱去,並未受傷,內中一條怪獸後股上反被打了一下重的,滾跌出去,如非大獸比較性靈,騰空躍起,幾乎又撞一個正著。
珊兒由側面橫縱出好幾丈,身剛落地,瞥見大的一條直竄出去老遠,還未旋轉身來,一條小的剛狂衝過去,另一條打了一個滾,剛剛怒吼爬起,似覺機會難得,非但不逃,手舞雙錘,重又旋身飛縱回來,照准那獸後股上一錘掃去。那獸連吃苦頭,已知厲害,慌不迭往旁縱開,去勢雖快,仍被錘頭掃中了一點,疼得厲聲怒吼,另一條也回身衝來。
珊兒正想乘機打那獸頭獨角,猛聽一聲怒吼,震得四山皆起回應,殘雪紛飛,狂風大作。原來這三條怪獸雖然恨極仇人,意欲得而甘心,上面還有顧忌,除兩條較小的怒極發威,偶然悶聲怒吼而外,一直都是啞鬥,大的一條更是一聲不發,及見小獸連受重傷,護犢心疼,由不得犯了野性,怒髮如狂,反身撲來,一大一小又成了一條直線,把珊兒夾在當中。大的一條似知仇人中途必要縱起,一面狼奔豕突向前猛竄,口中哞哞怒吼不已。
沈煌看出怪獸然雖猛惡,專用直勁,珊兒卻是身手輕靈,捷如猿鳥,更能利用手中雙錘跳動悠蕩之勢改進為退,左右翔飛,如鳥生翅,無往不宜,那麼猛惡三條怪獸發出凶威,用盡種種猛力,戰來戰去竟敵不住一個小人,偶一不小心,還要常吃對方雙錘的虧,分明珊兒占著優勢。
心方驚喜,大小三隻猛獸已朝人前後衝到。珊兒仍用前法左手錘往回一撤,右手錘斜甩過去,人便借勁往側騰空翔起。誰知大獸頗有靈性,早已防到仇人有此一著,口中怒吼乃是發令,珊兒身剛往起一縱,大獸也四足蹬地向上斜躥。珊兒驟出意外,一見大獸同時縱起,兩條前爪已快撲向身上,急得一聲怒嘯,左手一抖,揮錘便打。
不料大獸力大心靈,雖吃錘將它擋了一下,未被撲中,那錘卻被獸爪抱緊,隨同下墜。珊兒先是不捨鬆手,無奈雙方身子懸空,一任珊兒天生神力,終非怪獸之敵,況又加上那麼長大沉重的獸身,百忙中吃不住勁,竟被連人帶錘一同拉下,還未到地,正想用右手錘去打怪獸的頭,腳才落地,另兩條怪獸已受大獸之教,一條與大獸對面錯過,竄出不遠,回身衝來,先受傷的那條恨毒仇敵,也回身趕到,來勢卻比先前要緩得多,於是成了品字形。
珊兒居中,左手錘又被大獸緊抱不放,再見二獸左右來攻,料知不妙,顧不得再打大獸,左手用力回掙,乘著大獸猛力一奪之際,突然鬆手緊跟著把右手錘掄圓,朝兩獸掃去,就勢把身一翻,人隨錘起,轉風一般縱向一旁。二獸一見撲空,把頭一低,狂竄追去。珊兒把左手錘失去,神情甚是惶急,口中連作虎嘯,接連兩縱便到大獸身前,似想將錘奪回。
大獸已用口將錘鏈含住,彷彿知道仇人不捨那錘,必要尋來,在彼靜侍神氣。這時大獸口含銀錘,蹲踞在前,獨角前伸,凶晴怒突,正以全力注意來敵,蓄勢待發。後面兩條怪獸因先吃虧,換了方法,作人字形,由外而內向前猛衝。珊兒好似情急拼命,明知身後怪獸包抄上來,已快追近,竟未理會。
沈煌看出危機已迫,正急得雙腳亂跳,急喊:「珊兒留意!」忽聽前面谷中傳來一聲長嘯,響振林樾,聲甚悠長,高唱人云,半晌方息。大獸見人臨近,本來作勢欲起,一聽嘯聲忽然掉頭,慌不迭往來路馳去,其行若飛,晃眼竄人來路松林之中。另兩條也分頭往林中竄去,疾逾奔馬,轉瞬無蹤。
珊兒本意冒險下手,相准大獸起撲之勢,一錘打下,先將錘奪回再說,情急心慌,絲毫未計利害,萬沒料到大獸已快縱起,突又回身往側躥去,一個收不住勢,錘已打下,砰的一聲,把雪地打陷了一個大深坑,碎冰殘雪紛飛如雨,錘頭也被嵌在堅冰之內,急切間拔不出來,越發憤急。
珊兒忙奮神威,運用全力往上一拔,瑲瑲兩聲,四圍冰雪被帶起了一大塊,錘雖拔出,就這微一停頓之間,怪獸已全逃走,急得珊兒連聲厲嘯,往前直追;快要追到林前,瞥見那條大的口含銀錘,已到谷口,回身略停,兩條小的也自趕回,只見六團碗口大的獸目藍光,在月光下略閃即隱。
珊兒知追不上,急得在林前亂跳亂吼,正自欲前又卻,忽聽隔崖傳來一杵鐘聲。霜天夜月,古寺疏鍾,方覺景物清絕,令人悠然神往,忽見珊兒亡命一般轉身跑來,到了崖前不見,方想崖勢中腰一段向外突出,下半往裡凹進,如何走上?
未及呼間,崖腰虎影微閃,珊兒已飛身直上,到了面前,急喊道:「我那鏈子錘乃師父留藏多年的東西,被我帶了出來,不料那三條雪犀和我作對,我想給它吃點苦頭,卻將錘失去。這東西萬丟不得,它那主人又討厭我,不敢去要,弄巧還許告我一狀。
「方才鐘聲,師父必已回醒,見我私自出外,又把銀錘失去,如何能容?即使太師伯肯給我講情,也是明日才去,今夜任怎分說,這頓打先難禁受,求你好人做到底。」
話未說完,冰如已代接口道:「你怎欠打?就雪犀向你挑戰,你如忍氣繞回,並非無路,如何成心惹它?如不看在煌兒和狄龍子分上,今夜且由你受去。你師早醒,無須害怕,見面照實稟告,只說一切均奉我命而行,另有好些話,等到明日見面自知底細。並對她說,三年前金頂所談,今將應驗,就不會難為你了。」
珊兒聞言大喜,忙即跪地拜謝,連聲應諾。沈煌又托她致意狄龍子,說:「雙方同居一山,相隔不遠,遲早必請恩師設法與之相見。」
珊兒應了,匆匆作別而去。
沈煌見她去路正是初來時所經險徑,方在留心查看如何走法。珊兒回顧沈煌注視,似已覺察,邊走邊回頭笑道:「我知你和狄龍哥好友,彼此想念,無奈此時我那裡你還去不得,他更不能離開。快些用功,我看你至多三年必有成就了。」
說罷飛身往崖上竄去,手足並用,援壁直上,晃眼無蹤。沈煌知她故意繞路,只得回轉,心想此時毫不覺冷,定是靈丹之力,忽聽文麟在呼「煌兒」,回篷一看,冰如已照慣例上床打坐,文麟正等自己同眠,見夜已深,不便多問,隨同入睡。
次早起來,冰如取出一本《坐功要訣》令其勤習,三月之後便將根基紮好,並說:「今日去往左近訪看兩處同道,代珊兒講情之後便要離山遠遊,過年才能回來。好在米糧衣物一切齊備,地又隱僻,外人未必能來,如有什事,也有人照應,何況雷老四信符在你手內,此地比我原住之處好得多,決可無害。
「明霞原定春初來此,她師父木師姑慧曇也是一位成名多年的女俠,住在本山白雲窩。那地方乃是絕壑下面的一座崖洞,又深又大,內中共有七十多間洞室,前洞在捨身崖下,後洞離此不遠,平日獨居一洞。前洞由一靈猿把守,一半守洞,一半是為捨身崖地勢高險,每年常有無知愚民投崖自殺,令其隨時查看,相機救人。靈猿異種,性甚猛惡,外人只一近前必受侮弄。
「後洞地勢更險,簡直無法下去。明霞不令你去尋她,便由於此。昨日我聽人說,關中九俠回山不久,便因事延長入山之期,明霞自然不會就來。我那舊居原離捨身崖近,異日你們相見本較容易,現移此間,不特比前要遠得多,白雲窩後洞深藏絕壑之下,幽深奇險,憑你此時功力,萬難上下,就把道路指明也是無法,稍一疏忽,失足滑墜,粉身碎骨,命都難保。
「即便明霞開春能來,也只她來尋你,你仍無法前往。我知你想念明霞,特意告知,以免盼望。我去之後,不可走遠,只要照我所傳好好用功,必能早成,明霞對你也必另眼相看,珊兒經我相助,雖將惡根化去,天性仍然剛猛,因感相助之恩,也許要來探望。
「同道之交,多此一人來往雖可減悶,但不可以隨她同行。有事尋你,可推在我的身上,不可擅自離開。她知師命尊嚴,自然走去。有過兩三次約你不成,決不會再相強。你只情面難卻,和她同走一次,以後便難拒絕,由此成習。
「此女又愛惹事,她師父見你是我門人,你恐珊兒受責,遇事再肯代她任過,她膽更大,日子一久,什麼事也敢做出,早晚闖禍樹敵,我又不知何時回山,豈不為她所累、最好不要開張。明霞到後,不消多日自來尋你,你們見面,定必常在一起。
「此女雖也膽大,一則從小便得高明傳授,耳濡目染,見聞頗多,人又靈慧機警,能知輕重利害,不似珊兒膽大妄為,即便有事,還可由她轉請乃師相助。和珊兒一起,惹出事來,便須自己承當,別無善策,連向乃師求說均未必敢。明霞年紀較長,視你如弟,無事不可商量,好些異人奇士她均相識,要多不少照應。」
沈煌聞言,猛想起上次分手時,明霞曾求冰如傳以猿公劍法,冰如也曾答應,因聽師言本門心法不許向人洩漏,惟恐明霞向其詢問,無言可答,忙代求說,並問:「九俠對師父均執後輩之禮,明霞更以太世伯相稱,到底是何輩份?」
冰如笑答:「他們因我長了一點年紀,格外客氣,但我卻有些不大敢當,始終不承認自己是尊長。你和明霞相識在前,已然論成姊弟,自無話說。此事話長,便九俠他們均只聽人傳說,你問此言也還不到時候,將來自知。一個平常稱謂,又無師門淵源,有什相干?你仍以後輩之禮對待他們,遇事不要多問。
「好在明霞之父對你看重,業以尊長自居,再好沒有。明霞學劍我早心允,始而無暇傳授,後見你們投緣,又想將來由你代傳,延遲至今,但她一到必問此事。此女聰明絕頂,武功比你高得多,如非本門心法另有特長,休想追她得上。近日你雖得我真傳,仍須加緊用功才能勉強應付。
「猿公劍法盡可由你傳授,珊兒卻不可以輕傳,即便惡骨被我化去,也須查看她一時。是否能夠改悔前非,才能定准。如被暗中發現,可說明霞曾奉師命,並非私相授受。龍子此時有事,一步不能離開,也不許與人相見,恐要等雙方劍術學成才能再見呢。」說罷,辭別文麟走去。
沈煌追送出外,見當日天色陰晦,狂風怒號,冰雪滿山,冷霧瀰漫,昨夜曾服靈丹,雖無寒意,料知天氣必較往日更冷,一看冰如已由來路崖腰險徑踏雪走去,晃眼走入濃霧之中,耳聽遙呼:「煌兒,陪你周老師快回篷去!」人影已自不見。
二人只得同回。互問昨夜之事,冰如昨夜另取了一粒靈丹贈與文麟,並對他說:「自到山中以來,我見老弟志行純厚,十分看重。無如年紀較長,彼此無緣,煌兒所學又不便全數轉傳,老弟將來終有遇合,不必忙此一時。現將內家口訣傳你,一半防身,一半先紮根基。我看雷老四對你頗為看重。
「你雖年長,初學較難,幸是童真之體。此人性情又極古怪,專喜做人不肯為之事,多半含有深意,否則他那鐵木丸號稱閻王令,常人想借一兩天均是萬難,如何借你這多日子沒要回去?不是贈你防身,便是探出我昔年幾個仇家要來尋仇,知我不常在山,你和我住在一起,有人尋到我處,難免狹路相逢受人侵害,對方又不知我底細,使你仗以防備萬一,這等用心,可知十分看重。
「昨夜珊兒說他已來,也許快要尋你。見時只管向其苦求,就不收你為徒,也必指你明路。其實我的來歷底細,便雷老四和九俠弟兄也只知道近一甲子的事。起初原按平輩論交,前三年因木師姑慧曇與明霞義母浦文珠交厚,無意中走口說她是我師姪。
「文珠聰明,一想慧曇年已過百,尚且是我後進師姪,我的年紀當不在小;歸告九俠,方始驚奇,向人探詢,均說我是峨嵋嫡系,行輩甚高,別的卻問不出,我又和常人差不多,除武功稍好,別無神奇,有時遇見強敵太多,還要引避,始終是個疑團。
「附近雖有幾個後輩隱居在此,對於外人向不洩露;雷老四還故意誘激,連試我幾次,均未試出。他們十來人均在百歲左近,成名多年,尚不知我出身底細,何況江湖鼠輩。不過這樣也好,他當我有心避禍,又恨那些惡人盜賊,代我警戒也是好的。」說罷剛傳完口訣不多一會,沈煌就回篷了。
沈煌又問:「昨夜珊兒和惡獸鬥得正急,因聽嘯聲怪獸便不鬥而逃,那發長嘯的可知是誰?」
文麟答說:「當珊兒連聲急嘯之際,曾聽冰如笑說此女真會淘氣,我不在此,吃了人虧回去,還要受師責罰。」說完將手往外一揚,隨見銀光一閃,跟著遠方也起了嘯聲,怪獸便自逃走。
冰如便向珊兒發話,令照所說行事。沈煌一聽,覺出師父明是劍仙一流,只是蹤跡隱晦,連九俠和雷四諸人均不知他根基,想不到自己有此奇緣遇合,更喜初遇雷四時因感師恩,雖然誤認雷四和九俠本領較高,始終不曾見異思遷,否則錯過良機,還要遭人輕視,弄巧一個師父也拜不成,豈不冤枉?
師徒二人談完前事,便照所傳加功勤習。沈煌對於明霞更是早種情根,惟恐遇時自己功夫太差,無法傳授,用功越勤。文麟見他用功到了緊要當兒,直連眠食均廢,又憐又愛,勸他不聽,好在用功雖然勤苦,體力日趨健強,並未因此受傷,也就聽之。
光陰易過,一晃三數月,冰如既未回轉,明霞、珊兒也是一人未來,屈指一算,已到了正月半間。沈煌因劍法未成,心雖想念明霞,但又恐其驟然趕到,無以應命,又聽說九俠入山改期,只知其不會就到,偶然想過,也就拋開。
及至過年交春,師傳劍法已然盡悉微妙,練得和冰如所說境界一樣,只有過之,心中喜極,巴不得明霞當時趕到才稱心意。誰知明霞固不見到,珊兒也是一去不來,每日苦想,自不必說。當地山路只正面一小段斜坡,底下便是削壁,上下皆難,根本無法通行。左右兩條雖有途徑,也都奇險。
照著沈煌近來功力,本可隨意行走,但以對師恭謹,文麟又恐他年幼心粗,冰雪太厚,萬一失足滑墜,連試走都不許。沈煌明知自己輕功已能勝任,為了文麟力阻,始終不曾走過。師徒二人終日枯守在茅篷內外,共總畝許大一片地面,自然不免寂寞。最奇是文麟前遇施家兄妹,原約日內再來,也是始終未見赴約。
光陰易過,又是三數月過去。這日二人練完功課同立崖前,遙望山頂積雪未消,下面山谷之中已是百花盛開,草長鶯飛,時見三五彩禽飛鳴而過,再看崖有來路山徑上,積雪已漸消融,為了當日天氣較暖,崖壁上平添了好些瀑布,有的玉龍倒掛,聲如雷轟,飛舞而下,有的珠簾零雨,涓涓飄灑,隱聞壑底泉響松濤互相應和,空山無人,襯得當前景物十分幽靜。
沈煌見自雪陽春,景物天氣如此清鮮,想起每日師徒二人靜守山中,師父走後,所盼望的人一個也未來,難得積雪已漸消融,正好去往附近走動,那只小虎,師父行時曾說現被人收去馴養,將來仍要送還,一直未見音信,也想探它一個下落,便和文麟商量,前往一探。
文麟力言:「你師父行時再三囑咐不可遠離,還是安靜些好。」
沈煌笑說:「煌兒又不遠去,近習武功,頗有進境,猿公劍法也早學會,便老師這幾月來,限於年歲,本門煉氣之法雖然尚差,武功也非尋常,前日和老師過手,我已看出,照那神氣,除非遇見高手,尋常三四個壯漢決不放在心上。老師不過看那崖徑有一段往裡凹進,又窄又險,其實兩頭均有寬處,相隔不過丈許,一縱便可過去。老師不信,何妨在這平地上試它一下?」
文麟鍾愛沈煌,見他苦求不已,不忍堅拒,笑說:「你只會磨我。我也知你能夠過去,只是路太滑陡,又未走過,放心不下。既然一定要去,活須說好,此時積雪所化瀑布雖比前小了許多,山路上仍是又濕又滑。只許由瀑布下面貼著崖壁緩步而過,不許逞能縱跳,更不許走遠。如全答應,我便和你同去。」
沈煌喜笑應諾,忙在篷內取出冰如舊藏的寶劍,把入山時自己所帶一口短劍想交文麟帶上。
文麟笑說:「我除你師所傳那點本領而外,比你尚差得多,如何能與外人對敵?不帶兵器,人家見我文弱,還有個不好意思,帶上兵器,反而惹事。你一幼童,無人欺你,最好連你也不要帶。那日遙望東西兩面崖谷之中均有山民來往,神態悠閒,無緣無故,莫非遇見人便要打架不成?」
沈煌笑答:「師父說峨嵋西蜀名山,今已雪化山開,朝香的人甚多,但都是在前山一帶。後山荒涼幽險,地勢高寒,野獸甚多。去年雪夜珊兒所鬥怪獸雖未再見,近日時常發現成群野獸在遠近山谷之中出沒,猴子更多,以前又曾遇過兩次老虎,帶上兵器防身也好。」
文麟強他不過,想起冰如曾說雷四先生頗對自己垂青;來山已久,不知何故不曾見到?聽那口氣,似往小虎下墜之處崖洞中訪友。也許李明霞之師木師姑慧曇所居白雲窩便在那裡,固然人不能下,我們去到上面探看一回,相機行事,也未為不可。如能問出明霞蹤跡,使煌兒這段良姻能早成就,豈不是好?又想起所贈鐵木令可以防身,便取出帶在身旁。文麟此行先是勉強,及至想起明霞這段姻緣,忽然心動,竟比沈煌還要心熱。
二人學武半年,無形中加了不少功力,因是峨嵋派正宗傳授,沈煌固非庸手,便文麟也遠非以前可比,二人卻不知足。文麟初意山路險滑,必不好走,上來十分留心,及至走了一段,才知體力堅強,遠勝從前,多險滑的路也難不倒自己,沈煌更不必說,想起均頗高興。
走了不多時候,已將山徑走完,到了去年墜虎之處。見那地方危崖高矗,下臨絕壑,黑沉沉看不到底,只上面轉角處有一片平地和兩株矮鬆。因那一帶地勢較低,又當向陽之所,時正暮春,冰雪早化,草樹也都生長,地勢卻甚隱僻,遙望四外,不見一處人家廟宇,便尋山石坐下,互相商量如何設詞向壑底探詢明霞來未。
沈煌自巴不得早與明霞相見,笑說:「我一人上前呼喊,即便失禮,木師姑見我年幼,又看在師父份上,必能原恕。還有木師姑性情古怪,不願男子上門,老師在此恐有不便。依我之見,崖那面山谷中花樹頗多,老師請在那裡等我。萬一許我入見,定必命人接引。如若久候不見煌兒上來,不可愁急。」
文麟原聽冰如說過白雲窩主人性情奇特,將來煌兒也許受她垂青,破例許其來往,否則當地奇險,外人萬難上下;又見沈煌除了回去別無路徑,上下相隔太深,數十丈以下便佈滿雲霧,多大膽子也不會冒失下去,何況沈煌孝母,決不會犯此奇險,覺著無害,便由他去,不曾攔阻。
誰知沈煌先並不知本身功力深淺,走了這一段,漸漸試出力大身輕迥出意外,對於明霞又是日夜相思渴欲一見,方才走過崖角以前,發現壑這面有一條斜徑蜿蜒於危壁之下,只上邊一段離崖口約有丈許,必須縱下,起步之處崖石甚寬,由此沿著崖壁,便可蜿蜒斜行而下,後半暗藏雲霧之中,雖看不見,但是兩邊崖壁均是苔薛佈滿,綠油油的,獨這一條崖徑苔薛甚稀,分明有人時常來往,因所行之路是個尖角,崖徑藏在角端之下,被崖口草樹擋住,走到近前又看不出來。
心想:「上下相隔太遠,任甚呼喊也聽不見,既然有路可下,去年小虎又由這裡滾落,就不是白雲窩木師姑的洞府,主人也是師父好友,何況狄大哥與珊兒均在下面洞中,萬無吃虧之理,那只小虎失足滾墜,尚未跌死,何況我還有一身輕功。」意欲試探著往下走去,到了雲霧封閉之處,如其不能前進,再朝下面高呼求見,怎麼也比上面強些,因恐文麟不放心,特意設詞將其支開。
文麟走後,沈煌先故意據崖高呼:「狄大哥和珊兒姊姊可在下面麼?」喊了一陣未見答應,回顧文麟,已然走入前側面深谷之中,也未細看,略一端詳形勢,忙即趕往來路崖角之後,選好一根山藤,用劍削去枝葉,斲下兩丈來長,前頭挽上一圈,帶在身旁備用,輕輕一縱,先在乎石之上,再順壁間險徑往下走去。
雖然又滑又陡,最寬處不滿二尺,並還向外傾斜,走起來並不吃力。因見那路綿延不斷,本就心疑有人由此上下,快離腳底雲層不遠,忽又發現苔薛上現出好些腳印,仔細一看,有大有小,頗似男女二人,近雲一帶苔薛甚厚,看得甚真,經此一來,越知所料不差,便往下走。
又行兩丈,便入雲中。那雲湧到身上,時稀時密,濕陰陰的,雲中景物雖看不見,腳底途徑居然還能分辨,彷彿是個斜坡,比起上面寬大得多,路也好走,惟防萬一,又把寶劍拔出,借著劍光映照,試探下行,又走下了十多丈路,雲霧漸稀,方自覺得高興,忽聽轟的一聲怒嘯,由壑底隱隱傳來,彷彿珊兒所作虎嘯,又覺不似。
心想:「師父曾說木師姑養有一個靈猿,猛惡異常,不許外人登門,細查前後口氣,木師姑似與珊兒之師同是一人,方才又聽厲嘯,莫被暗中掩來,為它所傷?」想起膽怯,又不捨得回身,停了一停,決計冒險到底,便將寶劍暗藏背後,取出暗器,把藤圈套在肩上,放輕腳步,試探前行。
又走不遠,下面忽現亮光,因是由暗入明,目光又極敏銳,看得逼真,目光到處,發現下面現出一片奇景,雲層也快走完,忙即止步。借著淡雲薄霧隱身,定睛朝下查看,才知當地離壑底不過三四十丈,下面竟是有花有樹,對面崖壁上並還掛著好些清泉,水勢不大,由雲中發源之處化為數十股細流,遠望銀發也似,沿崖飛瀉,白光閃閃,甚是好看,兩邊崖腳均有一座大崖洞,東西相對。
正立定朝下面留神觀望,忽見來路斜刺裡一條人影,由密雲層中宛如急鳥飛墜,看神氣,也是由絕壑上面穿雲而下,只是取徑不同。自己是由來路順著壁間橫斜彎曲的險徑覓路步行而下;來人卻由對崖迎頭飛降,勢絕神速,一到便直落在前側面崖洞口外,連面目裝束均未看清,只一閃便往洞中縱進。方覺那人身材瘦小,疑是珊兒,想要喊問,人已不見,只脫口「噫」了一聲便即止住,跟著便見對崖洞內閃出一條身材高大、周身毛茸茸的人影,連忙聚精會神定睛一看,不禁嚇了一跳。
原來那毛影並不是人,乃是一隻似猿非猿的怪物,看上去約有一人多高,頭似猩猩,二目圓睜,向外怒突,凶光四射,火也似紅,凹鼻掀唇,露出上下兩排利齒,週身皮毛作金紅色,油光水滑,由腦後起直達股脊之間生著一大條金色長毛,隨著怪物行動起伏,金針也似,根根倒豎,手足和人差不甚多,前爪特大,看去銅抓一般,又瘦又硬,兩條長臂下垂及地,似可左右伸縮,形狀可怖
。那怪物動作更快,突由洞中縱出,其行如風,微聞鎖鏈之聲起自洞內。怪物到了外面,先怒瞪著一雙火眼凶睛,朝洞外略一張望,忽又仰首向上不住聞嗅。
沈煌知道方才無意之中「噫」了一聲將其驚動,怪物目光似甚敏銳,上面雲霧甚稀,怎會不見自己?後才發現,離開腳底不遠有一危石突出,恰將身子擋住,由上俯視卻是看得畢真,因見怪物朝空連嗅,當地是否白雲窩又拿不定,師父只說有一守山靈猿,猿猴哪有如此高大猛惡?
惟恐被其嗅出生人氣味,又恐行動警覺,被其追撲過來,無法抵禦,剛悄悄移向崖石後面藏起,怪物忽然倒退回洞,更不再現。想再下去探詢,又因怪物過於長大兇猛,處此雲霧沈冥的絕壑之中,形勢那等險惡,自是膽寒,哪敢冒失下去?
回憶去年所經與此地相同,那日天降大雪看不真切,就記錯地方,不在這裡,相去墜虎之處也必不遠,下面又有這兩座崖洞,方才還有一人云中飛降,看神氣不問木師姑和明霞是否在此,裡面也必有人居住,偏巧對面洞內會有這樣一個怪物,當未見人以前,如何能夠下去?又不敢喊。正在進退兩難,心中著急,猛瞥見一條長大黃影,突由對面洞口呼的一聲斜射上來。
沈煌目光敏銳,看出是那怪物,不禁大驚,轉身欲逃,無如寄身危崖絕壑之上,上下均極艱難,事出意外,事前沒有想好逃路,又為怪物凶威所懾,加以人在雲中,下面雲層較稀,還能看出一些景物,往下雲霧漸厚,眼前一片白茫茫,什麼也看不見,先前下時原是一股勇氣,自雲霧中攀援摸索而下,就無怪物追撲,再想下去也非容易,況在驚慌危急之時。
沈煌只記身後有一斜坡,途徑較寬,及至回身縱逃,才知身外白雲,棉絮也似把人圍滿,腳底途徑已難分辨,方想:「我命休矣!娘如知道,豈不急死?」
說時遲那時快!就這驚惶憂懼微一轉念的當兒,猛覺一股急風由壑底直撲上來,驚悸亡魂中,一面向上急馳,一面掉頭回顧,瞥見怪物一條長大黃影,前頭帶著兩團金紅光華火球也似,相隔身後不過三兩丈光景,看出來勢萬分神速,決難逃命,不由嚇了個魂魄皆冒。
剛急喊得一聲:「珊兒救我!」猛又聽轟的一聲厲嘯,空壑回聲,整座崖壑一齊受了震撼,立有大塊崖石往下墜落,帶著轟隆砰旬之聲一路滾將下去,先覺怪物已然追近,只被抓中立成粉碎,反正是死,不如與之一拼,寶劍本來拿在手內,正待回身斲去,不料怪物突發厲嘯,加上山石崩裂,越助威勢,好像整座危崖均要崩塌,由不得驚魂皆顫,心中發慌,腳底一軟,一不留神吃山石絆了一下,當時跌倒,順著山徑斜坡朝下滾去。
沈煌此時功力本還不致受傷滾跌,只為年幼無什經歷,驟經奇險,驚慌過甚,腳底絆了一下重的,下半山徑又滑又陡,找不到一點攀援立足之處,心又記著怪物就在下面,此去萬無生理,心慌意亂,連經幾個抓撈不曾抓住,正待忍痛提氣,借勁翻起,剛把身形順轉,忽聽鎖鏈拖地之聲。
往旁一看,目光到處,首先發現怪物的背影正往對面洞中走進,這才看出怪物頭間還拖著一根鐵鏈,看那形勢,好似方才沒有追上自己,鎖鏈已夠不上,方始退了回去,先前不曾看出,倒被嚇了一跳,照此形勢,洞中分明有人無疑。心中一喜,忘了掙起,就勢往下滑墜,不料所行斜坡已快滑到盡頭,相隔地面尚有兩丈多高,下面又是一個極深的水潭。
沈煌事前沒有看出,又因末了這一段滑溜異常,形勢更陡,先前受了點傷,連掙兩掙,均因滾滑太快不曾掙起,心想:「離地不遠,怪物已然返回洞內,退時身往後仰,好似被人拉住,使不上勁,反正無法往上逃退,只率就勢滑下,好在身形已然順轉。」便不再作掙起之想。
剛把頭往前一探,想看落處是否上面所見崖洞,猛覺身子一空,往下一沉,知到盡頭,方才由上下望,彷彿相隔不深,又滑行了這一段,估計不過一兩丈高下,雖然落空,心並不慌,並還想借此試驗近日所習輕功,忙就空中一個「鯉魚打挺」,將身翻過,再化為一個「飛鷹捉兔」的身法,打算觀准地面往下降落,目光到處,發現先行所見崖洞尚在前面,相隔還在三四丈遠近。
因想明霞和珊兒、狄龍子三者居一,只有一人在此便可無事,心中尋思,不由分了點神,等到瞥見一片碧油油的水光迎面往上湧到,看出下面是一水潭,潭中並有一縷縷的白煙在水面上裊裊浮曳,暗道「不好」,猛想起師傳七禽身法,慌不迭翻身向外,想往潭邊陸地上翻去,已自無及,耳聽有人急呼,也未聽清,噗咚一聲,水花四濺,人已墜入潭中。
當時猛覺潭水奇熱,無異沸湯,幸而落水以前身子向側一翻,離崖已近,情急驚慌,順手一撈,抓住潭邊石角,只下半身沉人水內,頭臉不曾受傷,連忙奮力往上一縱,人雖翻到岩上,週身已被燙傷,熱氣攻心,連痛帶害怕,不由急暈過去。昏迷中覺得身子被人捧起,並聽耳旁少女急喊之聲,十分耳熟,方想開口,吃冷風一吹,重又失去知覺。
隔了一會醒轉,微聞獸息咻咻,羶氣頗重,甚是難聞,睜眼一看,一條極長大的毛人影子正往門外走去,正是方才所見怪物。驚弓之鳥,又當傷痛昏迷之中,心中一害怕,不由脫口驚呼了一聲。
隨聽門外有一少女嬌叱道:「該死畜生!都是你鬧的!誰要你來此討好?」
跟著便聽叭的一下,好似怪物挨了一掌,隨帶著一路鎖鏈之聲向外逃去。聽是珊兒聲音,不禁大喜,忙喊:「珊兒姊姊快來!」一條人影已由門外飛進,燈光搖曳之下,定睛一看,果是珊兒。
方要坐起,忽然發現週身赤裸,臥在山洞石榻之上,身上蓋著一條布被,下半身火辣辣的,熱痛也還未止,只得重又臥倒。
珊兒近前笑問道:「小師叔,你怎喊我姊姊?我師父隱居多年,一向不許外人上門,如何這等大膽?要奉太師伯之命而來,你又不曾這等走法。幸而無意之間誤落潭中,師父也許見你受傷可憐,又看在簡太師伯面上,不曾發怒,否則,非吃太苦不可,從此再想登門尋你的好朋友就萬難了。」
沈煌以為好友是指狄龍子而言,笑問:「我狄大哥也在此地,可能請來一見麼?」
珊兒笑答:「他在斜對面崖洞之內,每日枯坐,一步不能離開,只有我每隔一兩日偷偷往看,陪他談上些時。這多半年來,只他初到時來見過師父兩次,還挨了一次打,以後再未來過。你不小心所落水潭,乃是火泉,正當最熱之時,受傷甚重,還須休養些日才能回去呢。」
沈煌想起文麟尚在上面,不由著起急來,忙問:「我周老師呢?」
珊兒笑答:「你不要著急,已有人代你看去了。」
沈煌一心惦記文麟,也忘了詢問何人代往查看,身上又是火辣辣熱痛非常,心緒煩亂,微一遲疑,珊兒已自走去,後才想起忘了詢問珊兒之師是否木師姑慧曇,以為珊兒一會必來,誰知等了好些時候,珊兒不曾回轉,洞中昏黑,只牆上點著一點油燈,分不出時間早晚,漸漸睡著。
也不知經過多少時候,忽聽耳旁有人嬌呼「煌弟」,聽去十分耳熟,睜眼一看,不禁喜出望外。原來身前站定一個少女,正是日夜相思的好友李明霞。
喜極之下,忙要坐起,吃明霞一把按住,嬌嗔道:「你週身燙傷,火毒已快攻心,如非師父看你可憐,珊兒師妹又感激你去年對她的恩義,情願將來多受點苦,把你師父賜她脫皮的靈丹轉送與你服下,就不送命,也須病上半年才可痊癒。幸你下落時,我和珊兒因聽對洞畜生厲聲吼嘯,知道來了生人,出洞查看,你正往下滑墜,連忙搶救,已自無及。
「總算發覺尚快,師父素不喜人登門的,對你竟改常態,憐愛非常,並和珊兒商量,令將靈丹借你一用,這才免去一場大難。否則解救稍遲,再沒有這樣現成靈藥,你必被那沸水一樣的火泉燙傷,週身全要腐爛,這痛你先受不了,你當傷勢是輕微的麼?老伯母嫣居在堂,人都說你孝子,孤身在外不自保重,昨日絕壑輕身已是該打,那還可說事前聽簡太師伯說過,知道下面洞主師門至交,又有龍子、珊兒在此,決無他慮,冒點險也無妨。
「如今身受重傷,你不是不知道,如何隨便坐起?萬一起勢太猛,將那剛脫危境還未復原的好些傷處重行震裂,哪裡再找靈藥與你敷治?還不乖乖與我睡下!我雖才來不幾天,因我娘和義母均與師父至交,以前見過多次,對我憐愛,無求不允,如有什事,只管向我明言,如嫌氣悶,我每日早晚功課做完便來陪你如何?」
沈煌見明霞雖然面帶嬌嗔,埋怨不已,但那深情厚愛,在在流露,越發喜慰,忙笑答道:「我此次本為尋找姊姊而來,後被怪物一嚇,失足墜潭,連痛帶急,暈死過去,一直都在暈迷之中,雖覺傷處熱痛,彷彿不甚厲害,因師父以前話未說明,不知姊姊是否在此,只為想念太甚,來此一試。
「先見珊兒忘了詢問,以為姊姊未必在此,不知何時見到,好生失望,醒前忽聽出姊姊喚我,還當是夢,醒來一看,竟是真的,高興已極,忘了傷痛小小弟別無他求,只是一人養病實在煩悶,姊姊每日能來談上些時,再好沒有。
「還有周老師正在上面等候,他對我恩重如山,鍾愛已極,見我不歸,雖料木師姑和姊姊多半住在壑底,再不便是珊兒姊姊和她師父居處,不見人回,定必憂急,最好通一個信,就說被木師姑和姊姊珊兒留住在此,莫提受傷之事,雖然不該騙他,惟恐周老師愁急擔心,也就說不得了。」
明霞因沈煌傷後昏夢之中,連乎了幾次「姊姊」,早知為了自己而來,方才又尋到文麟,問起來意,所料果是不差,沈煌受傷又重,心越不安,知道事由怪獸金絲神狒發威嚇人而起,恰巧狄龍子便住對洞,金狒正歸他管,忙往告知,氣得二人把金狒用長鞭打了好幾頓才罷。
因素嫻靜,任憑沈煌說之不已,只是微笑相看,一言未答,聽完隔了一會方始笑道:「你咋日墜入火泉之內,幾乎送命,等到師父把你救轉,已悶死了幾個時辰。此地泉水奇毒,又當午前最熱之時,毒氣更重。你在此前後已三四天,如非服有靈藥,即便不餓,火毒攻心先就渴死。
「周老師被你支開,事在三天以前,等你此時想到,人早急死了。就這樣,他因久候不見你去,也曾想到人在下面。如在崖上急喊不去,本來也可無事,偏巧珊兒好心,特意將你抱來後洞。雖比前面舒服得多,離我也近,但離洞口太遠,大家都在忙著救你,不曾想到上面還有一人,於是忽略過去。
「龍子也是深居洞內,奉命坐守,絲毫不能離開,即便知道也無用處。後來還是對洞畜生聞得上面生人呼喊,二次發威怒吼,才得想起。彼時你正當要緊關頭,師父剛給你敷完了藥,自往人定,行時囑咐我們小心守候不可離開,只得等了一會。後來還是我想起你和周老師的情份與尋常師生大不相同,又知連日有好些惡賊要來後山一帶生事,最討厭是離此數里住有一家,竟和來人深交,好些顧忌。
「周老師雖是文人,但這一帶乃是後山最高險所在,休說尋常遊客,連久居此山的藥夫子都無一人敢來,如與相遇,必加盤問。周老師不知江湖行徑,答話再要忠厚一點,不吃大虧也必受氣。一見為時已久,心中疑慮,你偏昏迷不醒,心中愁急,勉強又挨了一會,沒奈何,只得付托珊兒,請其照看,不要離開,自往崖上和你們所居茅篷兩處尋找,均未見人,料知決無好事。
「本想去往那家探看,無如師父平日曾有嚴命,說那家雖喜感情用事,善惡不分,但是雙方師門淵源頗深,加以人多勢盛,本領高強,好在他們本人並不為惡,最好兩無相犯,不去理他,免得把事鬧大,不容易處,等那幾個惡賊來此生事,然後相機應付。
「以後何處均可遊行來往,只這一家,最好不要睬他。想了又想,不敢違背師命,正打不起主意,有心往尋義母一家好友,無奈本山以前雖然來過幾次,途徑不熟,只聽珊兒說過途向,不知如何走法,知你醒來,為了此事定要愁急,心正為難,忽遇兩人,見面一談,才知你那周老師果然出了亂子。」
沈煌聞言大驚失色,不禁「噯呀」了一聲。
明霞笑道:「我知你發急不是?你不要忙,只管放心,我的話還未說完呢。」沈煌忙問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