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明月照鬆間 寂寞寒山翔鐵羽 氛煙生石縫 迷花毒霧起勾蜈
轉眼便是十五,雨勢早住,到了夜間,沈煌稟明母親,飯後隨同文麟起身,同往溫泉走去。路過狄家,順便一問,龍子不在,狄大娘已睡。按照預約,本定高處遙望,不許近前,最要緊是避開正面,以防中毒。這時正當亥初,萬里晴空,月明如晝,道旁均是成行槐柳。
暮秋天氣,樹葉多半黃落,清影蕭疏,銀霜滿地,遙望前面峽門,兩山對立,高達千丈,靜靜的矗立在前,靜夜空山,四無人蹤,月華如水,到處通明。師徒二人正由高柳疏林之中向前走去,忽見前面峽頂崖腰,一隻大雕向空飛起,在空中微一迴翔,重又落向原處,襯得空山夜間分外清幽。
毒蟲所居,地名蘭谷,巢穴就在乳花洞側山峽縫內,洞外古樹森列,怪石縱橫,左面立著一座兩三丈的孤峰,朵雲冉冉,平地上拔。峰巔產有金欽石斜,最是肥大,土人時往採取;鑿有石級,盤旋峰際,可以到頂,上面廣約丈許,另有突石可以隱避,前面路卻奇險,怪石羅列,棒莽叢生,左側危峰轉角上有一夾縫,前臨山徑,乃往溫泉必由之路。
崖縫離地高約兩丈,裡面幽隱曲折,月光自東而西只照半面,黑黝黝看不到底,彷彿甚深。這時天剛亥初,四山無雲,天高月朗,到處靜蕩蕩的,除有時微風吹過,寒林蕭騷,偶然作響而外,更無一點聲息。
師徒二人候了一陣,見簡冰如未到,崖縫中暗影沉沉,毫無動靜。文麟知那毒蟲定必厲害,異人約定不會不來,既令隱伏在側,不許言動,當有原因,惟恐沈煌冒失,連打手勢不令開口。
沈煌年幼好動,先見當地清景如繪,貪玩月華,還不怎樣,時候一久,漸覺無聊,心想:「一條毒蟲何值如此重視?此峰居高臨下,斜對崖縫,如若憑高下擊,即便毒蟲竄出也不妨事。」
沈煌俯視身側,有七八塊大小碎石,方想拾上一塊朝崖縫中打去,試它一試,忽聽雕嗚。抬頭一看,兩隻黑雕正由前面危崖腰上衝空飛起,到了二人頭上盤飛了兩轉,一隻往來路上飛去,晃眼越過來路小山不見,剩下一隻,飛著飛著,忽然兩翼微收,由相隔十來丈的高空往下飛降,似朝二人立處小峰上撲來。
文麟見那大雕看去約有半人來高,兩翼橫張,幾達丈許,鐵羽凌風,烏光黑亮,一雙金碧怪眼,映月生光,形態十分威猛,知道這類座山雕為山中猛禽,爪利如鉤,尋常羊鹿吃它一爪便自抓向空中,當時撕裂下肚,未成年的幼童往往被它抱去,連骸骨都無影無蹤,端的猛惡無比,見它空中盤飛,早就驚疑,一見自空飛墮,看起來似要迎面撲來,不禁大吃一驚。
周文麟為護沈煌,情急之下不暇尋思,瞥見地上石塊,忙即搶拾了兩塊,一把摟住沈煌,正待抵禦,朝雕打去。
說時遲那時快!一陣疾風過處,一條黑影,已由面前掠峰而過。原來那雕因自高空中斜飛過來,看去似朝小峰飛撲,實則是由峰崖當中飛過,離峰還有兩丈高遠,目光如電,羽毛如鋼,過時,兩翼風力扇得左近樹梢一起擺動起伏,蕭蕭亂響,這一臨近,勢更驚人,文麟倒被嚇了一跳。
沈煌見老師神色匆惶,搶拾地上石塊,知是要打那雕,也跟著取了兩塊在手內,回顧雕已飛遠,看神氣似往地面降落,到了前面空地之上,重又一聲長嘯,掠地而起,向空斜飛而上,晃眼穿空入雲,剩了一個小黑點。
沈煌本和文麟親熱異常,因老師不許開口,便把文麟的頭抱住,附耳說道:「老師,你看那雕飛得多快!」
文麟正坐石上,悄聲答道:「你不要說話,再待一會,簡老師就要來了。」
沈煌悄說:「老師是怕驚動毒蟲麼?相隔這遠,如何能夠聽見?」
文麟笑說:「你年紀輕,哪知厲害?還是謹慎些好。」
沈煌點頭,便去突石後面探頭外望,見夾縫裡面黑洞洞的,聲息全無,四望空山寂寂,月明如晝,秋林蕭疏,清影在地,一眼看出老遠,並無一個人跡,先前兩雕已飛得不知去向,幾次想用石塊朝崖縫中打去,均恐老師膽小見怪,欲發又止。
正等得心煩,忽想起先前二鵰盤空飛嘯就在峰崖上空,那強聲勢,峽縫中毒蟲理應驚動,如何不見?可惜前日不曾細間,到底是什麼惡蟲如此厲害?忍不住二次剛把石頭拿起,意欲背著老師朝斜對面崖縫中打去,忽又聽到遙空中一聲雕鳴,抬頭一看,一團黑影正由半空一片白雲邊上急馳而來。
月輪已高,空中時有片雲冉冉飛渡,銀贍清耀,映得雲邊均呈麗影,碧空如染,雲白天青,襯得那團黑影分外鮮明,烏光閃閃,宛如流星飛瀉,自空下投,晃眼加大,正是先前飛去的那只黑雕。
當二雕初次盤空飛嘯時,文麟為恐猛禽傷人,原有戒心,及見那雕去而復返,又似迎面飛來,心中一驚,慌不迭拿起石塊,剛搶上前去把沈煌護住,瞥見突石下面有二三尺來高的洞凹,便令蹲伏在內,以防不測,一面握石相待。
沈煌耳目聰靈,早看出那雕來路是朝對崖直射,不是對著小峰一面,本不想往石凹中鑽進,因見老師滿臉驚急之容,知其疼愛自己,關心過切,不忍堅拒,只得鑽了進去,探頭一看,裡面竟是空的,另有怪石前凸,可坐可立。
幼童膽大,無什顧慮,想這地方真好,由此用石打那毒蟲,決不會被它發現,忽聽對面崖縫中,寨寨餌餌起了一種異聲,卻不見有毒蟲爬出;仰望空中,那雕本是對準崖縫那面直射過來,眼看離崖不過四五丈高遠,一雙鐵翼鼓蕩起來的疾風,吹得崖上下衰草白楊漸漸騷騷宛如潮湧。
不知怎的,倏地一個轉側,往斜刺裡迴翔過去,重又向空盤飛,口中不時怒嘯,幾次飛近崖縫,俱都向側繞飛,終不下降,好似避開崖縫一帶神氣,下面響聲也越來越密。待了一會。窸窣之聲忽止,那雕飛嗚越急,始終繞著崖縫作一圓圈,迴翔不下,越飛越急,圈也逐漸縮小。
文麟這才看出那雕似為毒蟲而來,這等猛禽竟不敢與之正面相對,可知凶毒厲害,一看月華,已近子初,異人還不見到,俯視石凹,見沈煌立在怪石後面探頭側望,不知前是空地,以為前有怪石,易於閃躲,絕好隱伏之處,便不去喚他,只低身比了比手勢,告以雕蟲互鬥,少時必有凶殺,異人也必快到,令其小心。留意退路,免中毒氣。
沈煌越看那雕越覺可愛,又知那雕想殺毒蟲,心正盤算如何助其成功,對於文麟警告並未在意,後見那雕飛圈縮小,只有三數丈方圓,扇得崖頂小樹雜草颯颯亂響,勢也降低,崖縫中反倒沒了聲息,年輕好奇,忍不住揚手一石朝縫中打去,石塊落處,先是寨餌亂響,緊跟著呼的一聲,猛躥起一個怪物。
沈煌發石時,文麟因見那雕越飛越近崖頂,利爪上好似毛茸茸抓著一物,因飛大急,翅寬爪大,只見抓緊一團有毛之物,看不出是什麼東西,正在定睛注視,沒有留意。
沈煌聽出崖下異聲較前猛急,方料毒蟲發威,許要起鬥,忽聽呼的一聲巨響,躥起一條怪物,約有兩尺多長,前半形似一條大蜈蚣,紅睛火舌,口有鉤鉗,腹下兩排利爪,通身碧鱗,中雜二三十點紅色星光,爪生綠色,閃閃生光,後半蛇身蠍尾,色作暗綠,初竄出時,利爪划動,映月生輝,窯餌亂響,爪上綠毛又有亮光,看去宛如兩行碧螢,當中夾著一溜紅火,崖縫自頂分裂,缺口離地約兩三丈,毒蟲起勢,似朝二人潛伏的小峰飛來。
剛到崖口,前半身正朝峰這面斜竄,忽聽峰側呼哨之聲,那雕突似流星下射,當頭撲到。毒蟲見雕下擊,立時回身竄離崖口,忽然朝上回攻,從後半鉤尾朝下一搭抵著崖石,身子一拱便翻身朝上躥去,其疾如箭,動作矯健靈活無比,加上週身火眼碧螢,月光之下美觀已極。
那雕似知毒蟲厲害,竟不敢正面與敵,一見毒蟲躥起,一聲怒嘯,左翼一偏便掠崖往側投去,過時,由雙爪上打下一團東西。兩下高低相隔約有三丈,毒蟲躥高只得丈許,血口怒張,口邊雙鉗往旁一,分,火燄也似的紅信往外一伸,噴出一股紅煙,正向空中急射,吃那毛團打下,因勢太急,不及閃避,正中頭上,竟被打落下來,雕已飛過,毒煙不曾射中。
那團有毛之物乃是一隻雄雞,頭爪已去,因雕力猛,來勢更猛,毒蟲身子凌空,向上噴毒,驟不及防挨了一下,頓犯凶威,猛伸前爪,抱了毛團一同落下,踞伏在崖縫山石之上,鉤尾翹起,反搭背上,用前面四條利爪抱著那只死雞,利口開處,舞動口邊雙鉗,先是呼呼發威,口噴毒煙,朝雞身射去。
隔不一會,前爪往外一分,刺的一聲,雞身齊中分裂,毒煙隨同紅信往血口中一卷,也未見怎吞吃,怪口張處噴起大片雞毛,雞身皮肉已被毒氣化盡。
二人見狀正自駭異,毒蟲將雞血肉吸淨,停了一會,二次爪牙亂動,又在作勢欲起。文麟隱身偷覷,不知毒蟲感應力強,愛徒已然闖禍,等到看出毒蟲前額一對凶睛燦若明星、背上還有兩行怪眼、頭朝著自己這面發威神氣,就許蹤跡已露,耳聽空中雕鳴甚急,也未細看,心正驚疑。毒蟲已將離石而起,忽然據石不動,前半身豎起,朝空仰望。
定睛一看,原來那雕又在空中盤飛,先走的雕也飛了回來,互相迴翔,盤空怒嘯,爪上也似抱著東西。毒蟲目光注定兩雕飛處,往來搖擺,口中呼呼發威,意似恨極,無奈兩雕飛得極高,無可奈何,急得兩排利爪連同週身皮鱗一齊顫動,窸窣亂響,宛如一片驟風疾雨之聲,勢更猛惡。又待一會,毒蟲似因雕飛太高,無可奈何,剛把前身放下,又朝對峰發威怒視。
二人耳聽呼嘯之聲又起,內中一雕忽然自空飛降,這次不由正面下擊,好似胸有成算,故意引逗,落處在崖前山徑之上,離地只有兩丈,相隔卻在五丈以外。毒蟲本是怒極,蓄勢待發,性又兇暴,不等下落,身子一躬,兩排利爪一起划動,一溜火星帶著兩行碧螢,箭一般朝前平射出去,哪知上了大當!那雕本是誘敵出巢,一見迎面竄到,兩翼一側,向上斜飛,正和毒蟲一高一下相對錯過。
毒蟲撲了個空,落地之後待要回竄,另一大雕忽由後面追來,離地四五丈,快要飛到毒蟲前面,雙爪突伸,一塊尺許大的山石突然凌空下擊。毒蟲閃避不及,竟將尾鉤打斷,負痛情急,向空猛躥起兩三丈高下,雕飛甚高,自然撲空,那雕一味引逗,時高時低,毒蟲竟被引遠。
文麟因覺孤峰危險,意欲乘機下峰逃避,又恐毒蟲飛回,遇上必死,心頭又在煩惡,頭暈身軟,疑是中毒,耳聽兩次呼嘯之聲,回顧無人,不知是否簡冰如所發。正自進退兩難、忽見前雕往夾縫中側身下投,崖縫前窄中寬,最寬處也只丈許,那雕必須側身而下,剛一投入。
聽呼嘯之聲發自孤峰側面,正對崖縫的怪石之上。那怪石高還不到兩丈,本是峰頂危石,不知何年斷塌,落向峰側前面山徑旁邊,離那崖縫只兩三丈遠近,上豐下銳,小半截插入土中,其形如斧,無法上升,上面滿生蒼苔,石形甚奇,頂上好些石包,高低錯落,大小不一。
二人聞聲注視,剛瞥見頂上現出一人,那雕已由崖縫中飛起,兩翅羽毛凌亂,似被崖縫內山石擦傷,雙爪抱著三尺多長、前大後細、形似海螺之物,飛到石上,輕輕放落,架在兩個大石包當中便朝前飛去。
石上那人也自現身,正是簡冰如,先由身畔取出一物,投向螺口之內,回顧二人,低喝道:「周先生誤中毒氣,幸尚輕微,此時不及兼顧,可將這丸丹藥,人口化咽,事完再見。沈煌照顧周老師,不許再淘氣了。」說罷,揚手擲來一個小紙包,中包兩粒青色丸藥。
文麟忙取一粒放在口內,把另一粒命沈煌服下。簡冰如又在連連呼嘯,聲甚清越,跟著石包後又有一人探頭,正是狄龍子,身穿一件短衣,上面都是口袋,袋全鼓起,背後還掛著一個長條布囊。
簡冰如把手一揮,龍子便將身伏倒,這才看出那海螺是個貝殼,大炮也似,嵌在兩石縫中,頭向毒蟲去路。簡冰如師徒同伏石後,手中各拿著幾個雞蛋,動作絕快,一會便自停當。一聲長嘯過處,遙望前面,二雕本是時東時西,在林野上空盤飛引逗,忽然聯翩飛來,毒蟲隨在後面昂首追逐,不時向空躥起一兩丈高下,無奈雕甚狡猾,老是時高時低,互相引逗,不時抓起石塊猛擊。
毒蟲尾鉤已斷,連受打傷,先是口中狂噴毒煙,等到追回,只管噴毒發威,已成強弩之末,比初追時神情已現狼狽,口中毒煙也減去了好些,相隔七八丈,忽捨二雕,半跳半馳一路起落急竄過來。二雕似知毒蟲受傷力竭,互相飛鳴追逐,抓起地上石塊亂打。毒蟲回頭一追便自揚去,空自暴怒,無可奈何,連回追了幾次並無用處,便不再追,一任二雕飛鳴追擊,更不回顧,一味朝前猛竄,離石兩三丈,忽然停住,踞地發威。
二雕剛抓起地上石頭凌空下擊,毒蟲忽然目注石上,身子一躬,似要朝那貝殼斜射上來,前半身剛一離地。簡冰如突由石後起立,一揚手就是四五個雞蛋,照准毒蟲的身上連珠打下,手法又准又快,只聽叭叭連聲,右手打完又是左手,接連不斷,月光之下,宛如一條相連的白練。龍子在旁,把背上口袋朝下,倒出雞蛋,一連遞將過去。冰如雙手交替,打之不已,從未息手。
師徒二人配合得嚴密異常,又穩又快,蛋到蟲身,全都粉碎,先打得那毒蟲滿頭滿身都是蛋黃淋漓。說也奇怪,那麼猛惡靈警的毒蟲,竟被那麼小而易碎的雞蛋打得暈頭轉向,禁受不住,屢次想要衝起,俱被打退,直似一條水龍向毒蟲渾身射擊,通體打遍,先還見蟲背怪眼閃閃放光,打到後來竟全閉上,前面雙目也打瞎了一只。
沈煌見師父這高本領,喜得亂跳,方喊:「師父,還有一隻眼睛,怎不打瞎?」狄龍子身上雞蛋已全取出遞過,人順石後溜縱下去,簡冰如雞蛋也自發完,剩下十來個,雙手握住,身子往側一偏。這時二雕仍在空中盤飛不下,人一停手,毒蟲立即呼的一聲朝石上竄來,一頭射到介殼之內,鑽了進去。
簡冰如已早縱下,到地接連兩縱便到前面大樹之上,先將殘餘的七八個雞蛋照准介殼之中便打,隱聞殼內容餌亂響,不住震撼,簡冰如忽然揚手又是兩點寒星直射進去,只聽刺刺兩聲,似全打中在毒蟲身上,殼內震動更烈,倏地騰起老高,離開石縫架處滾落下來,叭喳一聲大震,把地皮砸了一個大坑。
毒蟲頭尾顛倒,竄勢太深,怪頭嵌向殼的尾部,身子無法掉轉,在裡面拱動不休,騰起老高,滿地亂滾,那條斷尾不時伸出口外,亂顫亂擺,彷彿痛極。似這樣約有頓飯光景,勢子漸衰。簡冰如早就縱落,龍子也趕上前去,並立旁觀。最後介殼不再滾動,簡冰如把手一揮,兩雕爭先飛下,搶了介殼抱起,往空飛去。
文麟師徒早要下去相見,被冰如止住,事完之後方令龍子來喚,吩咐避開正面,由峰後樹林中走出,去往前面林內等候。二人依言走往林內,冰如也隨後走來見面,朝文麟臉上細看了一看,埋怨沈煌道:「你這娃兒,怎的大膽不聽話?我因今夜事完便要起身趕回峨嵋,前日為除這條毒蟲,要費不少手腳,無暇傳授多談。
「你年紀尚小,未必能耐山居之苦,恰巧溫泉峽附近,有一至友隱居,正好托他,代為傳授,等過二三年,再往峨嵋尋我,此人已不收徒,經我力說,方始允諾,原定事完同去,不料你膽大惹禍,差點送了周老師的性命,如非年幼無知,定加重責!」
沈煌和文麟親如父子,一聽中毒,好生愁急,跪地哭求解救,問可有害。冰如喚起一說,原來先前呼嘯,乃冰如所發。怪蟲名叫勾蜈,乃道書上西南十四毒蟲之一,性最凶毒,在脫殼以前毒氣更重,必須在脫殼之後一周時內除它。此蟲最畏卵汁,中上腐爛,先前兩雕乃溫泉峽隱居的至友多年馴養,性猛通靈,今晚特意借來相助。
毒蟲也頗通靈機警,感應之力極強,嗅覺最靈,如不用石打它,空中兩雕正在引逗,就被發現也不會追來,沈煌一打,被它嗅出人在對面,又當初醒出殼。凶睛尚未全張之際,被那一石打痛,越發激怒,如非二雕冒險夾攻,文麟師徒二人全要中毒難救。
先投貝殼之物乃是自煉的靈藥,奇毒無比,黏性更強,毒蟲先被二雕所傷,又受卵黃克制,背上凶睛全瞎,週身痛癢,急於竄回殼內,欲借殼防身,探頭向外噴毒,不料被那毒藥黏住,無法掉頭,又打了它兩毒箭,以毒攻毒,幾下夾攻自禁不住,再隔一日夜,全身化為綠水,永絕後患。
所噴毒氣雖毒,體質最輕,已隨風吹散,否則,不知要害多少生靈。文麟在斜對面孤峰之上,本可不致受害,因那勾蜈感覺最靈,知有敵人,張口便將毒氣噴將出去。沈煌立處較低,前面山石又正擋住,倖免受苦,再被二雕兩翼風力一扇,將毒氣吹散。
文麟仍沾了一點,如非冰如靈丹神效,早晚仍難活命,就這樣還須病臥三月始能復原,最好擇一高山清靜之地靜養些日,痊癒之後,不特餘毒盡去,因仗靈丹之力,從此卻病延年,任何毒嵐惡瘴、流行瘟疫俱都無害。
隨間沈煌:「我已代你尋到一個師父,免得隨我山中受苦,你意如何?」
沈煌自與冰如初見,便覺出他有好些異處,當夜又見他這高本領,越發向慕,依戀不捨,先聽代為引進到別人門下,方自失望,聞言忽然福至心靈,忙跪求道:「我只願拜在簡老師門下,山居清苦我並不怕,只求老師將我帶去,感恩不盡。」
冰如笑道:「我奉師命,還有好些事要辦,雖然常來常往,你一個人住在我那茅篷之內,猿啼虎嘯,異聲四起,轉眼大雪封山。你一個未成年的幼童,平日嬌生慣養,風雪寒山怎能禁受?到時後悔就來不及了。」
沈煌見冰如說時,文麟和狄龍子各在一旁暗使眼色,會意跪求道:「弟子決不後悔,只要師父肯帶我去。任何危險艱難,死都不怕。」
冰如把臉色一沉道:「胡說!你母守節撫孤,對你萬分期望,如何忘了臨深履薄之戒,隨便就說死字?」
沈煌聞言,猛想起母親最愛自己,孤身在家,一別至少三四年,豈不懸念?不禁為難起來。
冰如見他急得眼花亂轉,笑問:「你是嫌我說你麼?有話好說,起來!」
沈煌應聲起立,淒然答道:「師父說得正對。家母因為周老師醫道極好,說弟子六陰脈象,中伏鬼脈,恐難長大,非練武不可,日夜為此愁急。難得遇到師父那大本領,是位異人奇士,立志追隨,學習內功,來時已和家母說好,只顧同行,忘了家母一人在家倚閻凝望,被師父提醒,覺著去留兩難,所以愁急。」
冰如驚道:「前日見你根骨甚好,人又靈秀,明是我道中人,為此才想造就。匆匆不及細查,你竟是六陰鬼脈麼?」
隨把沈煌手腕拉住,細一診脈,又把週身骨頭按摩一遍,驚喜道:「周老師醫道果是高明,六陰脈象本是善徵,至多體弱多病而已,似你這樣暗藏鬼脈的極難查看。這類脈象雖主短壽,但是人必靈慧,內蘊真力,元氣也極堅凝,只要求到名師,得了內家真傳,不僅免去短命,並可得享高壽。周老師所說一點不差,只沒看出三年之內不將內功練好,二十歲這一關就過不去了。」
文麟聞言大驚失色,忙向冰如長揖求救,說:「乃母青年守節,只此一子,相依為命。務望先生恩憐,將其帶去。」
冰如答道:「本來我因他從小嬌慣,欲令在此從師,暫拜在我老友門下,等將根基紮好再往峨嵋尋我。既是這等脈象,說不得只好日內將他帶走,只是小娃兒家怕受不得那苦楚。龍子生長貧家,又是天生異稟,體力健強,最耐勞苦,如同在我的門下,師兄弟二人一同習武練功,豈不甚好?
「偏生此子性太剛烈,美中不足,雖然心許收他為徒,好些都不投緣。不料昨日忽遇我好友黃腫道人將其看中,和我商量,將他帶往岷山隨他修煉。此子本是渾金璞玉、不羈之馬,我平生謹慎溫和,正愁他本質雖好,只恐野性難馴,致犯師規,他又意志堅誠,苦求不捨,收他為徒原出勉強,得此名師垂青,自然求之不得。
「他還不願,後來試出黃腫道人本領比我更高,又賜他母親一粒靈丹,治好老病,這才信服謝罪允諾。明日我代他把乃母用度安排好便順路帶走,並不在我一起,又不能令沈煌帶一傭人前去,還有他母親是否放心也須問明。」
文麟因覺服藥之後心中煩惡已解,頭也不再昏暈,以為無事,接口答道:「小弟與他父母又是至親又是至交,我又孤身一人無處可去,利祿功名之念素來淡薄,沈煌去後,寄居沈家也有未便。峨嵋名山勝地,嚮往已久,簡老師命我在山中覓地靜養,意欲同去,與他作伴,就便養病遊山,還可使他不廢文事,不知可否?」
冰如笑道:「周兄性情中人,能夠同去,再好沒有。你那病體雖要靜養三月,除開頭十來天餘毒發作,因受藥力克制,週身酸痛,必須靜臥,以後和好人差不許多,好在初往峨嵋,一個月內我並不出山去,我再為此事多留二日,請周兄告他母親,必須隨我回山才能保命,就這兩天工夫,快為他制辦行裝吧。」
文麟看出冰如異人,前日本有拜師之念,因冰如說雙方無緣,只允指點內功入門口訣,令其自習,不允許拜師,及聽許其同往,心想便冰如不肯傳授,由愛徒轉教,也可學他幾成,忙答:「遵命。」隨請冰如連龍子同去沈家消夜。
冰如笑答:「此時離天亮還早,深夜登門,主人又是一個青年節婦,好些不便,我也還有事,須去訪那老友,便龍子也無須去。請告主人,令代沈煌速備行裝,起身時當往一面,此時無須。」
文麟師徒還想把龍子請去,冰如仍是不允,只得罷了。別時又告文麟:「此時毒已入骨,全仗那丸靈藥暫時止痛,不久仍要發作,由第三日起週身酸痛,越往後越厲害。本非經過多日不能免苦,此行多走水路,同船醫治,要少好些痛苦,放心好了。」
文麟自是感謝,到了前面路口,兩下分別走出不遠,忽聽雕鳴。文麟、沈煌抬頭一看,先前兩隻金眼大黑雕,自從除去毒蟲以後便自飛走,忽又盤空飛來,到了冰如頭上連嘯了幾聲,一東一西衝空飛去。
冰如忽然改道,走往石邊崖坡之後,其行甚速,轉眼無蹤。
隨見龍子跑來,見面便拉著沈煌的手笑道:「你以後是我師弟了,這個再好沒有。可惜這三年內還不能常在一起,且等將來再尋你吧。」
沈煌見他神態天真,笑問:「簡老師呢?」
龍子笑答:「師父被人請去,他所說老友是個和尚,也要前往相見,到了前面,簡老師聽見雕嗚,說我已不能同去。肚皮有點餓,回家恐怕把娘吵醒,知道沈少爺,不,沈師弟富貴人家,吃得好,想去吃點好的就趕來了。」
文麟、沈煌見他言動率真,毫不掩飾,俱都投緣,先前又有相助之德,同聲笑答:「我們出來時,本預備下好些酒食,想把簡老師和你請去,不料未允。正在失望,來得甚好。我們也有一點餓,快請走吧。」
龍子隨拉著沈煌的手,滿口「師弟」,親熱非常。文麟看出他豪爽天真,口快心直,貌相雖醜,但極英武,又聽說拜一異人為師,有意代沈煌結納,一到家便命下人把先前準備款待冰如的宵夜酒筵開將出來。
龍子自幼家中寒苦,性喜酒肉,又有兼人之量,乃母愛子,雖偶然弄些酒食與他,龍子素孝,知道自己吃得多,母親節儉多日還不夠自己飽食一頓,於心不忍,只得強行忍餓,勒緊肚皮,卻從來不肯因為自己饑餓而多吃。每當年時令節,村人打牙祭,便代人家做事,想吃一頓好的。
村人雖然嫌他量大,吃完還要討些回去,平日性情又暴,如非乃母管得嚴,不知要和人打多少次架,先還不願用他,後來因他身強力大,肯賣力氣,只有大酒大肉能使其飽餐,一個人能抵十幾個人的用處,帶回家的又均奉母,漸都感動,每打牙祭時,前兩天便將他找去。
龍子嘴饞,明知吃人一頓要做好幾天事,但因家貧,自己年幼,無力奉母,全靠每月朔望以勞力換點酒肉回去孝敬母親,口雖不說,心卻不快,因此除了年終朔望,誰也請他不動,只一家姓秦的老農夫,人多地少,僅夠度日,人卻忠厚善良,當乃母懷孕受屈時曾加照護,主持公道。
龍子常聽乃母說起,心中感激,但除吃兩頓粗茶飯外,毫無所得,每一想到有錢人家肥雞大肉儘量痛飲,稱心快意毫不為難,母親和自己終歲勞苦難得溫飽,便自傷心氣憤,尚望將來能使母親衣食優裕,一切稱心,要什麼有什麼,也不在做人一場。
當日夜飯不曾吃飽,又忙了多半天,有些腹饑,母子二人平日常受沈家周濟,想起便感激,不料日前一場架,和沈煌打成師兄弟,次日還得了好些錢,越發高興,主人又是這樣優待,滿桌子的好菜,倒有一多半不曾見過,心中越喜,忍不住紅臉笑道,「師弟,這多的菜,能給我兩樣帶回去麼?」
文麟久聞他求食奉母之事,接口笑答:「你是想給你娘帶去麼?你只管儘量先吃,另叫廚房明早與你家送些菜去。你師弟方才和我說,狄師兄家道寒貧,你娘也是孤身守節,意欲稟明他母親,將你娘接來同住,免你不在家她受人氣,或少用度,有了疾病無人照管,你也在外擔心。你師弟母子都是好心,經我和你師弟一說,定必應允。由此你二人和親兄弟一樣,兩位老人也情如姊妹,彼此都有陪伴,豈不是好?」
龍子聞言,縱身離席,納頭便拜。文麟將他強行拉起。龍子悲喜交集,回手一把將沈煌抱住,兩行急淚已隨著滿臉笑容流將下來,睜著一雙精光四射的怪眼,一句話也說不出。文麟知其天性至孝,因家寒苦受人輕視,好容易拜一異人為師,一旦離母遠行,自然放心不下,忽然遇到兩個好心人,給他極大的溫情,諒分論交之外,並代養母,免其後顧之憂,一時情感衝動過甚,因而感激涕零,說不上話來,師徒兩人再三勸勉,請其吃完再說。
龍子呆了一呆,慨然說道:「世上有你們這樣好人,娘說的話一點不差,本來拜師之後,想起我娘無人照管,娘又再三逼我,說我脾氣不好,文不文武不武,只好苦一輩子,幸而遇見這樣好的師父,此去至少也可學成一個好人,如若不去,她便尋死。
「我急得沒法,和簡老師說,蒙他答應安排我娘用度,但我見他身邊銀錢不多,連那日雞蛋錢還是師弟給的,如都給娘留下,他用什麼呢?只有師弟的娘常送錢與我母子。娘常說受恩太多,人要自重,但分得已,不可求人。想來想去,娘一人在家還是不免受苦,娘身體弱,只能與人做點針線,紡麻織布,換點錢剛夠她吃碗苦飯,稍有病痛就沒吃的。
「師父那點散碎銀子,休說不夠娘三年之用,也不忍心接受,正打不起主意,沒想到師弟這個活菩薩,待我娘如此好法。以前娘說沈家夫人善心厚道,事又輕鬆,只盼能到沈家做個老媽子,就可不愁衣食,卻還有好些顧慮,一想起就傷心。做夢也想不到,以前想做下人都無法近身,如今會把她接來當姊妹相待。方才見這許多好吃的,想與沈師弟討兩碗給娘吃,不好意思出口,又恐回去娘要罵我。以後變成天天都吃好的,怎不叫我喜歡感激呢!」
文麟因要款待簡冰如,消夜酒菜設在中廳之內,見龍子早就喊餓,酒菜端上,始而舉杯沉吟,帶愧討菜奉母,後來慷慨陳情,音調激昂,顧盼威武,聲若洪鐘,至情至性溢於眉宇,方自感動,忽聽屏後女子說話,似是女主人的口音,心方一動,隨見使女芸香走來,對沈煌道:「夫人令少爺稟告老師,說明日一早便派人去把狄家大娘連狄少爺一齊接來我家居住,全照老師話辦。夫人正在裡面找衣服,想與狄大娘送去呢。」
龍子先前聞言雖然喜出望外,等到二次入座說完前言,忽想起女人家都小氣,師弟雖是一番好心,知道他娘願不願意?雙方貧富又太懸殊。自己和人打架,便為那班混賬人見我家窮,常把我娘呼來喝去,欺人太甚之故,人都一樣,哪會他家的人都是這等好法?及聽芸香傳話,朝著文麟、沈煌笑了一笑,便不再開口,舉起杯筷,埋頭大吃。文麟見他吃得極快,滿臉均是感奮之容,知已深印心頭,故不再形之口舌,暗中稱奇。
師徒二人均吃不多,見龍子手口並用,一路風捲殘雲,淑華待客素優,又因敬重文麟,知他愛護愛子無微不至,對那異人如此重視決非無故,食物又極精美,所備消夜肴點甚多,竟被龍子吃去十之八九,這還是想起乃母平日囑咐,到外人家吃東西不許不留餘地,使人笑話,否則全被吃光。
龍子剛一吃完,沈煌見有大盤包子未動,笑問:「這包子是核桃、黑芝麻和各樣蜜餞、瓜條搗碎成泥,再用雞油和糖釀拌成的甜餡,你怎不吃了?」
龍子笑答:「師弟,我受你家好處太多,也不說感激的話了。我想娘知今夜除那毒蟲,也許不放心,就是睡著,我一回家也必驚醒。今夜我娘因談起我出門之事,不大放心,心中愁煩,必不捨得我走,飯未吃好。她老人家近年多病,東西吃不多,偏容易餓。這時回家,沒地方弄吃的去,我只好老著臉皮,把這一盤包子帶走,回去孝敬我娘,給娘作為充饑之物了。」
沈煌見他說完要走,忙命下人往廚房內取肴點,又命芸香到裡面去看還有什麼糖果,一齊取來,與狄少爺送回家去。
一會,芸香拿一個小筐、一包衣服、一包糖果走來,說是夫人送與狄大娘母子,請其更換,明日午前命人往接。沈煌正命下人代送,龍子力言「無須」。沈煌見文麟示意阻止,便不再相強,聽其帶走。龍子歸心似箭,匆匆辭別,說是明日稟告簡老師再來,便自走去。
文麟因夜已深,不便請淑華相見,便命沈煌入內稟告。母子二人談了一會,天已大明。淑華聽說愛子脈象,具有異徵,說好,不特體力強健,並享高壽,說不好時,連三十歲都活不滿便要短命,幸拜異人為師,既免夭亡,還可學成一身驚人本領。
淑華暗忖:「丈夫在日,對於功名之念本就淡薄,家中又有田產,自己守節撫孤,但能接續香煙,於願已足。」再想到文麟這等熱誠苦心,大為感動,因恐愛子念母,心中感傷,卻不露出,一面勉勵沈煌:
「今到峨嵋從師習武固關重要,本來學業也不可以偏廢,尤其周老師對你如此恩厚,必須謹記心頭,遇機圖報。娘在家中雖覺孤單,好在衣食無憂,又將龍子之母接來同居。聞她為人賢慧能幹,有此閨中良友,雙方均不愁寂寞,只管放心,不必掛念。」
沈煌見母親說時雖然面帶笑容,但是雙目紅潤,淚光欲流,想起自己去後,母親倚閭念切必多傷感,心中萬分依戀,無奈母子二人相依為命,萬一短壽早死,母親晚年何人侍奉,惟恐引起傷心,事情又在必行,只得忍著悲懷,強打歡笑,又陪坐談了一會。母子二人俱是一夜未睡,便同安臥,睡到過午才得驚醒。
淑華想起昨夜命人今早往接狄家母子,此時當已早來,如何起身這晚?雙方貧富懸殊,恐其多心,忙令下人尋問,才知龍子午前來過一次,說是簡老師聞說淑華迎接他娘來此同居之事,大為欣慰,狄大狼吃龍子一說,更是喜出望外,感激涕零,因恐淑華母子昨夜不曾睡好,推說盛情拜領,但還有些瑣事未了,想等午後再行遷來沈家居住,無須命人往迎。
淑華久聞狄大娘賢孝之名,覺她聰明細心,以後同居,定得好處,也頗高興,正要命人往接,文麟忽然求見,說是只聽簡老師一句話,立時便要起身,以後不知何時相見,欲和主母商量置辦行裝和沈煌行後家事如何安排,淑華對於文麟感激異常,本定行前相見,當面拜謝,聞言立命下人備酒,夜來與先生餞行,並謝照護愛子之德,一面請往廳堂,先見一面,共商行事,沈煌聞言,不等下人往請,先就趕去。
淑華感歎了一陣,略微梳洗,走往中廳,文麟早已坐候。賓主相見,淑華首先下拜,未等開口,兩行清淚已奪眶而出。文麟避席還禮,淑華忙命沈煌拉住老師,文麟已同拜倒,只得罷了。
文麟正容問道:「煌兒脈有異徵,非習內家武功不能轉危為安。難得有此奇緣遇合,乃是大喜之事,表姊如何難過起來?山中居住雖然不似家居舒適,但有小弟同往,尚可照料,無須憂慮,請表姊放心。光陰易過,至多兩三年的分別而已。」
淑華慨然答道:「煌兒有老師照料,我還有什麼不放心處?只是表弟你待他恩德,深如山海,我母子無以為報,也無法言謝;愚姊中心藏之已非朝夕。未亡人今生自難報答,惟有期居來世。這類空話本來不想出口,不過表弟也只弟兄二人,文龍表兄只得一子,現居南中,久無音訊。
「表弟自隨宦入川以來,孤身一人寄寓寒舍,不知何故無意功名,至今未有室家?現為煌兒,同往峨嵋從師,不知又要耽擱幾年?言念及此,萬分愧對。我知盛情難於推謝,不便多言。等到峨嵋歸來,或是煌兒在此一兩年中練成內功脫離危境,仍望先往謀取功名,自己前途要緊,以期成家立業,上慰姑父母在天之靈,使未亡人也減少一點罪過,放下平時心事,便更感謝不盡了。」
文麟聞言,先是面上一紅,略一尋思,強笑答道:「多謝表姊盛意,小弟對於世情早已看空,只和煌兒好似前生緣分。他對我固是依戀,我更放他不下。難得奇緣遇合,拜此異人為師,免我一樁心事,並還可以隨同學習內功,以備將來山中隱居,抵禦盜賊猛獸等危害,實是一舉兩得之事。
「至於功名室家之想,早已忘懷,小弟自有計算,盛情惟有心領。我志已決,還望表姊勿以為念,且商量煌兒行裝和小弟去後家中之事如何安排吧。」淑華默然未答。
文麟見她眉宇間隱含幽怨,意似不滿,心中一酸,強笑道:「人各有志,小弟本有出世之想,只為煌兒從小看大,雙方又是至戚至友,表姊門庭單薄,只此一子,偏是六陰鬼脈,故不忍捨之而去。幸而吉人天相,有此遇合,不出三年便是文武全才,不在表姊青年守節一番苦志,小弟也得慰初衷。
「以後不論南歸或就青城、峨嵋名山小隱,均可放心。只等煌兒峨嵋之行有了成就,便即告辭,從此天各一方,難再相見。會短離長,還望表姊寬懷自玉,不再談小弟之事吧。」
淑華與文麟幼時常在一起,知他外表溫文,內實剛強,天性固執,決勸不轉,再如多言,必當自己誤解他的心意,心更悲憤,甚或不辭而別,等到愛子學成便即孤身遠引都不一定,想起他這多年來的苦心孤詣,無以為報,如何反增他的悲苦?偏生寡居避嫌,雖非私見,雙方問答又都文言,終恐被人聽出語病。
沒奈何淒然答道:「表弟,你誤解了。傷心人別有懷抱,實難落於言詮。光陰易過,白髮如新,未亡人生來薄命,自難言報,此心耿耿,實矢天日。煌兒此行全仗老師愛護提攜。雙方至親,益以深交,我也無話可說,把方才寬懷自玉之言轉贈表弟而已。今晚備有薄酒粗肴,奉陪小飲,以志別思如何?」
文麟聞言,立時喜動顏色,笑答:「表姊這等說法,小弟尚復何憾?再談徒亂人意。煌兒山居不比遊行城市,尋常一針一線之微均須置備。昨夜再四盤算,開有一張清單,還恐遺漏。表姊細心,請看一遍如何?」
淑華接過一看,見文麟單上開得十分詳細,由四季衣物起,甚至日用微細之物,無不齊備,直無一件遺漏,端的用心良苦,好生傷感,連聲稱謝。文麟見她目視自己,隱含感激之容,彼此相對無言,不便多說,坐時已久,只得辭出。
跟著狄氏母子一同來見,淑華親身迎出,因聽龍子說簡老師已定明夜起程,因有事他往,明夜才回,到即起身;對於淑華甚是稱贊,只是無暇相見,並說文麟今夜餘毒復發,難免痛苦,但不妨事,熬到明日黃昏,簡老師一來,上船之後便可安臥,令龍子轉告淑華,把船備好,明日黃昏以前,連人帶行李一齊運往船上,靜候人來起身。
淑華本意明日請文麟往候冰如,請來赴宴面致謝意,聞言知道異人性情古怪,只得罷了,因聞文麟夜來還要發痛,心甚懸念,老早便命開筵,將龍子之言轉告,請其保重,席間留意文麟神色,見無病容,心才略放。
哪知文麟還未吃到一半,餘毒已發,仗著事前服有靈丹,開頭還能忍耐,又恐露出痛苦之容,淑華必要勸令回房安臥,於是強行忍耐。
到了東山月上,淑華見他借著飲酒故意延挨,先作不解,任其淺斟低酌,只和狄大娘互談身世,偶然也和文麟問答幾句,後見文麟吃酒過量,面紅如火,一雙俊眼滿布血絲,語聲異常,彷彿忍痛之狀,猛想起異人之言,心中一驚,方才勸說,請其少吃點飯,早回書房安臥。
文麟痛苦越甚,週身酸麻脹痛,本在強忍,後來實禁不住,又多吃了幾杯,將身上餘毒全數引發,忽然奇痛攻心,眼前發黑,知道不妙,方推酒醉要先告辭。
淑華知他心意,聽出語聲抖顫,心如刀割,只是無法慰問,強忍悲懷,說:「表弟中毒由煌兒而起,我已萬分不安,再如不自保重,豈不使未亡人越發愧對?我知餘毒已發,身是寡居,明日又無法親送,務望寬懷自珍,使煌兒永托護庇,感謝不盡。」
文麟見淑華目蘊淚珠,語有深意,關切之情自然流露,心甚感慰,本還想再留片刻,席終再走,無奈身上酸痛越甚,頭暈眼花,萬分難耐,又見龍子和沈煌奉命來扶,只得強行掙扎,苦笑答道:「我得異人靈丹解救,本已脫離危境,餘毒復發原在意中,暫時酸痛無足為慮,明日上船,不知能否當面辭別?我去以後,望與狄大娘一同保重,如有什事,可命下人趕往峨嵋告知,定必連夜趕回……」
話未說完,忽又一陣奇痛,當時頭暈眼花,冷汗交流,身子一晃,便自昏倒。幸得龍子、沈煌搶先扶住,未曾跌倒地上,神志已快昏迷。
淑華優心如割,方要喊人,龍子已和沈煌把文麟半扶半抱行前走去,淑華和狄大娘全慌了手腳,一同趕去,將人扶向床上。淑華見文麟面如土色,週身亂抖,忍不住走近床前,伸手一摸,頭臉冰冷,雙目緊閉。
知其痛苦太甚,回顧狄大娘,正忙著取水,除兩小弟兄外,只芸香一人在側,忙喊:「芸香快到上房去取醒酒藥來!」
大娘已把溫熱水端過,並絞了一把熱手中。淑華隨手接過,先用手中把文麟面上的汗擦乾,想等藥來灌服,忽聽文麟昏迷中喊了一聲「表姊」,心方一酸,猛想起身是寡居,雖然彼此心跡無虧,終有嫌疑,沒奈何歎了口氣,淒然歎道:「煌兒,你取醒酒丸來,快與先生服下。」
沈煌和文麟親如父子,見他如此慘痛,早急得熱淚交流,聞言應諾,芸香藥也取到。
沈煌將藥接過,剛灌下去,忽見老僕張福趕進,說:「適才有一小和尚拿了一丸丹藥,說:『奉師父之命,知道周老師今夜毒發病重,事前再如飲酒,痛苦更甚,為此送他一丸丹藥,服後即可止痛。只是元氣受傷,暫時雖難復原,明日舟中卻可減去許多痛苦。』問他廟在何處,師父何人,也未回答,放下藥丸便自走去。」
淑華雖不知對方來歷,因見文麟自從喊了一聲「表姊」,病勢越重,氣如游絲,忙命沈煌接過。
到手一看,那丹藥色如青蓮,清香撲鼻,知有靈效,連忙塞向文麟口內,親自取水灌下,哀聲說道:「先夫早亡,周老師本是至親至友,這幾年來,蒙他盡心照應,教化煌兒,才得支持這份門戶,就是此次中毒,也由煌兒而起。我已無法報恩,如有差池,豈非終身之恨?」說時淚隨聲下。
正在傷心,忽聽文麟又低喚了一聲「表姊」。淑華走過一看,面色已然好轉,身上抖顫漸止,心中一喜,惟恐文麟初醒,神志不清,口沒遮攔,只得囑咐沈煌移臥書房,靜心照看。
狄大娘說:「小相公怕服侍不來老師,不如由龍子在此服侍的好。」
淑華力言:「煌兒如無周老師,哪有今日?就不會也應盡心。」執意不肯,最後才把兩小弟兄一同安置書房,服侍先生。
淑華、大娘才行走出,剛一出門,忽聽文麟昏睡中喊了一聲「玉姊」,跟著歎息了一聲,底下便說起吃語,聽不甚真。
玉乃淑華乳名,二人幼時常在一起遊玩,文麟每呼淑華「玉姊」。淑華見他形諸夢寐,知其痛苦已深,心中好生難過,為防被人聞知生出嫌疑,空自憂急無可奈何,回到房中一夜無眠,恐文麟夢中吐露心事,以後不便再見,天明後正要命人往探,愛子沈煌忽然跑進。
淑華見他面帶喜容,才放了心,忙問:「老師病體如何?」
沈煌答說:「服藥之後說了幾句夢話,不久清醒,只知酒醉毒發,人便昏倒失了知覺,別的全不知道。」
淑華知文麟機警謹慎,用情雖深,卻能以禮自防,此是托詞,心中傷感,隨問沈煌:「老師尚未復原,為何不在書房守候?」
沈煌答說:「老師因兒動身在即,知娘愛兒,特令入內,和娘多談些時,並問有無話說。」
淑華聞知龍子清早便被簡冰如喚去,文麟孤身一人臥病書房之內,心甚懸念,本令沈煌仍回書房陪奉老師,沈煌因母子就要分別,孺慕情殷,依戀不捨,先見母親不住流淚,意甚傷感,當是惜別所致,再三勸解仍是無用,後來看出尚有隱情,再三盤問,淑華自不肯明言少年經過。
時光易過,晃眼便是下午。沈家富有,又經文麟細心調度,行裝用具事前開有清單,早命下人置辦停當。龍子由早起出門一直未回。眼看天近黃昏,尚無音訊,淑華母子方以為異人事未辦完,還要改期,龍子忽然飛跑進來,說:「奉簡老師之命,請煌弟同周老師這就上船。」
淑華微一尋思,便拉了狄大娘同往書房走去,因事前未曾命人送信,走到門外,聞得文麟呻吟之聲。沈煌、龍子已先趕往送信,文麟呻吟立止。入內一看,就這一夜之間,人已面如黃蠟,形容消瘦,望著淑華,滿臉感激之容。
淑華見狀,忍不住一陣心酸,強忍痛淚說道:「表弟病體未愈,本不宜於勞動,無如所中奇毒非與簡老師一起不能痊癒,而表弟心堅金石、固執性情我所深知。未亡人身是寡居,無法慰問,仔細盤算,只得任憑表弟帶了煌兒一同上路。
「你我骨肉患難之交,又是至親,深情大德,終身銘感,所望日常保重,等煌兒內功學成,不負表弟對他厚期,早日謀子功名,莫為煌兒誤了前途,使未亡人母子終身抱恨,便心安了。」
文麟聞言,面帶喜容答道:「表姊盛意關垂,小弟永世不忘。煌兒有我一路,決不妨事。所望隨時保重,勿以遠人為念。方才簡老師命龍子來命起身,行李早已發到船上,如對煌兒無什話說,我就要告辭了。」
文麟昨夜原是和衣而臥,說完便要起身。
淑華忙勸道:「表弟病中體弱,還是命人抬去罷。」
文麟笑答:「此時酸痛已止,僅人有些疲倦。此去江邊不遠,況有龍子下人同行,足可無礙。」
淑華不聽,仍勸道,「表弟素日聽我的話,何必非要步行,使人心中不安呢?」
文麟見淑華面帶愁急,不忍拂意,笑答:「小弟原想借著煌兒此行,日後相機求簡老師代為引進到別位異人門下,如其稍微受苦便覺難耐,恐簡老師笑我文弱。本意步行前往,表姊既是這等關切,小弟遵命就是。」
淑華已命人去僱轎馬,狄大娘少不得也向文麟慰問了幾句。雙方都有著滿腹心情,一時無法出口,一會,轎馬僱好,兩小弟兄便上前扶了文麟下床,然後一同起身上轎,淑華和狄大娘一直送到門外,互相叮嚀,忍淚而別。
龍子另有去處,送到船上,簡冰如尚未到來,候了一會不見回轉。龍子因天明前便須趕往溫泉峽拜師,又戀著母親,急於趕回,便自走去。沈煌和龍子十分投緣,別時再三囑咐,請其尋到簡師仍回船來,等到開船再行分別。龍子也捨不得沈煌,說好回時就便再來話別,不料一去不回。
師徒二人坐在船上,候到吃完晚飯,簡冰如人還未到,文麟連日看出淑華心情,大為欣慰,因知此生無緣重聚,世念已灰,頓起求道之想,欲求簡冰如將來代為引進,為示誠敬,忍受痛苦,舟中坐候,不肯就臥,沈煌更不必說。
到了子夜,文麟知沈煌連日不曾睡好,恐其勞倦,勸令稍睡,等簡師到來再行喚醒。
沈煌不肯,力說:「第一天拜師不應失禮,便等天亮也無妨礙。倒是老師病體未痊,理應安臥。天已深夜,便簡老師也無見怪之理。」
當師徒二人互相勸說之時,忽聽江岸上有人行動,向窗探頭,往外一看,月明如晝,一片清光,江流千里,灘聲浩浩,岸上沙明如雪,林木蕭森,枝葉扶疏,清蔭在地,本是靜蕩蕩的,夜景幽絕,泊舟左近,只有四五戶人家和一座小廟,相隔約在十餘丈遠近,忽由對面松林中走出兩人。
沈煌畢竟年幼,因在船中久候心焦,急於拜師,以為靜夜無人,必是簡冰如尋來,才見人影,還未看真,便連喊了兩聲「簡老師」。
文麟起初也當冰如尋來,及見當頭一人是個身材高大的壯漢,腰間掛有兵器,心中一動,忙囑沈煌住口,看清再說。話未說完,第二人相繼走出,是個中年道士,背插單劍,行動極快,看那來意,似往小廟走去,因聽沈煌一喊,忽然改朝船上走來。
文麟師徒因這兩人不曾見過,起初也料是冰如的朋友,及至走近,剛看出那壯漢貌相兇惡,道人的服裝神情也頗覺詫異,忽聽壯漢對道人道:「呂法師,你說這娃兒聲音與尋常不同,是個好資質,莫非這遠的路,還帶一個累贅走麼?」
道人笑答:「你哪知道?這娃兒聲洪而清,帶有剛勁之聲,聽他急喊老師,十九練過武功,帶在路上,怎會是個累贅呢?」
沈煌聞言還未在意,文麟已聽出來意不善,心中一驚,來人已縱身一躍到了船上。沈煌年幼無知,又未辨明對方語意,見那停舟之處,離岸約有兩丈以上,跳板已撤,來人江邊縱身一躍便到船上,連點聲音俱無,少年好奇,只覺對方本領驚人,心中欲羨,又誤認是簡冰如的朋友,毫不尋思,匆匆往船頭上跑去,見面不等對方開口。
沈煌笑道:「二位尊客,可是來尋家師的麼?」
來人原是川江巨盜、巡江夜叉卜天龍和青衣江長松觀主、惡道賽純陽呂凌風。因在嘉陵江上劫一行舟,舟中是個清官遺屬,母女三人扶樞回籍,被卜天龍看中二女貌美,意欲把人擄走,遭一俠士將惡盜打敗,帶去的黨羽六人全被殺死。
卜天龍總算見機,仗著精通水性,乘隙入江逃走,問出俠士名叫許元通,乃東川三俠之一,另二人一名李元化,一名吳元智,曾拜異人為師,劍術武功無不驚人,知非敵手,想起三俠威名,只有惡盜呂凌風的師兄鐵行腳姚昌能敵,連夜趕往青衣江長松觀求援,不料人已他往。
後來訪出鐵行腳前四年為了一事灰心,已然洗手,獨個兒隱居川東小三峽中溫泉峽小廟之內,心疑惡道也在當地,輾轉尋來。到時天已入夜,因知鐵行腳性情古怪,以前雖是綠林中人,頗喜劫富濟貧,自歸佛門便吃長齋,平生未犯淫過;惟恐廟中清苦,想在鎮上吃飽再往求助。
事有湊巧,還未吃完,惡道呂凌風忽由門外走過,雙方不期而遇,自是心喜,連忙趕出喚住,同回鎮店痛飲。原來惡道和鐵行腳當初雖同師兄弟,但是彼此性情行為多不相同,尤其鐵行腳改歸佛門以後換了法名,隱居當地小廟閉戶清修,除了呂凌風尚念同胞之誼,許其上門而外,誰都不見。
呂凌風新近也和卜天龍一樣,為東川三俠中的李元化所敗,身受重傷,調養三月未得痊癒,立誓報仇,來向鐵行腳求助,到時天晚,欲往鎮上買醉,吃飽再去。說完前事,互一商量,因鐵行腳性情古怪,不通商量,就此前往,未必能夠見到,卜天龍事由採花而起,更是無望。
後來商定在附近店中住下,到了深夜,乘其誦經夜課未完之時,冷不防越牆而入,先把人見到再說;如若固執不允,索性趕往秦嶺,尋一前輩異人出山相助。候到子夜,一同起身,正由廟旁松林繞出,忽見江邊小船上幼童高呼。
惡道呂凌風聽出語聲清洪,跟蹤尋來,這時一見沈煌貌相英秀,二目有神,越發中意,接口笑道:「我不是你師父朋友,見你靈秀可愛,如肯拜我為師,福緣不小,准比你那師父強得多。你如心願,當時就隨我走……」
話未說完,沈煌看出惡道一張麻臉,目射凶光,口角時帶獰笑,同來壯漢額橫著一條二指寬的刀痕,一臉橫肉,貌更醜惡,由不得心生煩厭,聞言怒道:「你是哪廟的道士,我又不認得你。深更半夜到我船上,既非我師父的朋友,趁早快走,免遭無趣。你也配收我做徒弟麼?」
說時,文鱗也自扶病走出,看出來人不是善良之輩,惟恐沈煌將他激怒,方要攔阻,話已出口。
惡道聞言並不動怒,獰笑道:「你這娃兒怎不識抬舉,想找苦吃麼?」
文麟聽出語氣不妙,連忙接口勸道:「這位法師,何必和他娃兒家一般見識?他母孀居,只此一子,萬無出家之理。請法師不必介意,往舟中小坐奉茶如何?」
惡道還未答話,卜天龍突把凶眼一瞪,喝道:「你這窮酸,是他什麼人,要你管這閒賬!」
文麟本意這兩人神情兇惡,氣勢洶洶,就喚起船家,也決打他不過,打算用緩兵之計將其延入舟中,簡冰如少時趕回,自能將其打發,否則候到天明,暗命船家去喚慧圓老尼送信求援,免吃他的眼前虧,不料對方這等凶橫無理,又見沈煌氣得兩眼怒瞪,趕緊拳頭,似要發作,對方又帶有兇器,萬分緊急之下,慌不迭先把沈煌拉住,不令開口。
故意說道:「姪兒平日所讀何書,忘卻臨深履薄之誡麼?」沈煌見老師連急帶氣,手都顫抖,忽然想起這兩惡人帶有刀劍,十九打他不過,何況還要保護周老師,只得強忍氣憤,故意笑道:「你看這兩人多怪!素昧平生,無故要收我做徒弟,豈非笑話?我不理他了。」說完,轉身便要往艙裡走去。
這時卜天龍本要逞強發作,被惡道呂凌風止住,同時遠遠天空中忽現出兩點黑影,疾如流星過渡,正凌空背月而來。卜、呂二人因黑影來自背後一面,不曾發現,文麟師徒全都看見,心疑前後所見兩大黑雕。
沈煌知道兩雕深通靈性,能辨善惡,又是簡老師好友所養,昨聽狄龍子說二雕爪如堅鋼,飛行神速,鐵羽凌空,突然下擊,休說常人,多好武功的也未必是它對手,心中驚喜,正要指點,黑影已快飛近。文麟認出果是二雕,料有原因,恐沈煌無知,被敵驚覺,忙使眼色止住,不令開口,沈煌話也說完。
剛一轉身,卜天龍厲聲喝道:「小狗敢走!呂法師好意看中,是你造化……」話未說完,文麟見二雕越飛越近,月光之下,黑影中已各現出雕眼金光,來路正對船頭一面,越發有了指望,忙把沈煌拉任,故意賠笑說道:「煌姪莫走,這位壯士也請息怒,他一個無知幼童,何必與他一般見識?」
卜天龍見文麟貌相文秀,一臉笑容,不似武家,又見師徒兩人衣飾華美,舟中行囊整潔,料是富家,忽起凶心;欲劫其財,復劫其人,收為徒弟,教以武藝,作他日一臂之助,妄想人財兩得,獰笑一聲,回手拔刀,待要威嚇,剛喝得一聲「窮酸」,二雕已飛近二惡的頭上。
卜天龍還在耀武揚威,呂凌風終是久經大敵,武功又高,耳目靈警,長於應變,因見對方長幼二人,小的一個遇見這等猛惡的威勢,始終氣定神閒,毫無懼容,反把一雙黑白分明的俊眼注定自己這面,大有發作之勢。
年長的一個雖是滿臉笑容,氣度也頗從容,越看越不像是常人,本在生疑,留意觀察,忽聽風聲呼呼,甚是劇烈,由身後天空中猛襲過來,當晚雲淨月明,並沒有風,心中奇怪,剛一回望,猛瞥見兩片墨雲,各帶著兩點酒杯大小的金光,突似流星下瀉,自空飛墮,已然離頭不遠。
來勢迅疾異常,相隔還有數丈高下,便覺出一股極強烈的風力已將身子兜住,剛看出是兩隻從來未見的大怪鳥,看那來勢,分明由遠處飛來,照准自己凌空下擊,知道不妙,一面拔劍準備抵禦,口中大喝:「三弟留神上面!」
說時遲那時快!這就昂頭轉身、向空仰望、一句話的工夫,忽聽一聲怪叫,眼前倏地一暗,那兩團金光已射到自己身上,百忙中覺出那怪鳥來勢萬分猛烈,兩翅風力更大得出奇,身子都幾被震動,晃了一晃才轉立穩,鳥腹下兩隻粗逾人臂、蒲扇般大的烏爪,鋼鉤也似,已然展開,就快當頭抓到。
看出厲害非常,正要揮劍去斲,忽想起近年江湖傳說的兩隻金眼神雕的來歷,不禁大驚,慌得一慌,猛覺手中一緊,劍被爪抓住,力大異常,越發膽戰心寒,不暇再顧同黨,慌不迭把手一鬆,一個「蜻蜒掠水」之勢往斜刺裡江岸上飛縱過去,耳聽船頭上重物落水之聲。
回頭一看,卜天龍已被一隻大黑雕一爪將手中刀抓去,人也打落江中,舟人全被驚起,二雕朝著船上長幼二人叫了幾聲,忽然展翅追來,這才看出果是兩隻黑雕,與平日所聞一般無二,方才奪劍時,憑自己的功力,竟被將手勒得生疼,如非見機,不特手腕立斷,連頭也被抓裂,當時嚇了個亡魂皆冒,哪裡還敢迎敵?忙向路側縱去。
惡道身法雖然輕巧,終無雕快,晃眼便被迫上,驚慌逃竄,百忙中剛到林前,聞得呼呼狂風,挾著一股極大力量。由身後猛襲過來,自知凶多吉少,情急掙命,猛力朝前一竄,背上奇痛,已被鳥爪抓住,且聽刺的一聲,背上衣服已被鳥爪抓破,如非逃竄得快,差一點便送了性命。
就這樣,連皮帶肉也去了一大片。總算樹大林密,雕飛不進,只聽二雕在樹林上空盤飛怒嘯,扇得滿林枝葉嘩嘩亂響,樹枝擺動起伏如潮,一片呼呼之聲,殘枝斷葉紛落如雨,同時又聽幼童拍手歡呼大喝:「莫放這狗道士逃走!等簡老師回來,自會要他的命。峨嵋回來,我再謝你!」
那雕似是幼童家養,飛舞越急,無論逃向何方,稍現空隙便作下擊之勢,嚇得戰戰兢兢掩向密林之中,哪裡還敢出聲行動?一摸背上,裂了三條大口,皮開肉綻,鮮血直流,早已痛麻,二雕守伺不退,幼童所說簡老師必是異人奇士,身受重傷,再來強敵,更無倖理。
匆匆取出傷藥,胡亂按了一些在傷口上面,方想鐵行腳就在對方廟內,廟外這等聲勢,怎不出來?卜天龍被雕打落江中,只要不受重傷,此人精通水性,或者不至於死,此林共只數十株松柏黃桶之類,四外皆空,連想穿林而逃都是絕望。鐵行腳武藝雖高,也未必是雕之敵,萬分危急之中,只此一線生機,此外更無一毫星救星,心正惶急,想起縱橫江湖數十年,從未吃過這樣太苦,正在越想越恨。
忽聽幼童在林外呼喚:「簡老師來了!」隨又聽鐵行腳和來人說話,與幼童爭論之聲,二雕也自停止。聽出雕聽來人指揮,鐵行腳也與來人相識,心方驚喜,待要出林相見,忽聽迎面有人喝道:「你作死麼!」一條黑影已由林外飛進,拉了惡道由側面出林往廟中走去。
原來文麟、沈煌見對方拔刀威嚇,心正惶急,忽然一股大風帶著一片黑影當頭壓到,正是那兩隻黑雕,只一到,便將卜天龍的刀抓去,跟手橫翅一擊,人便打落江中。這還是二雕近奉師命輕易不許傷人,否則惡賊早被抓裂慘死。同時,另一黑雕已朝惡道呂凌風撲去,也是一爪將劍抓去,正要橫翅去打,惡道已見機先逃。
二雕本不想追,因沈煌向二雕訴苦,請代報仇,二雕竟和沈煌投緣,重又追去,本心是想沈煌快意,不想殺人,只將惡道背上抓了一下。沈煌天性嫉惡,仍不消恨,不住喝罵,催雕殺賊。二雕正在盤空發威,簡冰如忽然走來。文麟師徒大喜,連忙上前拜見,忽由廟牆上縱出一條黑影,到了冰如身前納頭便拜。
冰如見那來人生得又矮又胖,濃眉大眼,巨鼻掀唇,闊口豐頤,頷下一口絡腮短鬚鋼針也似,齊整整根根見肉,穿著一身黃麻布的短僧裝,走起路來微聞丁丁之聲,好似腳底釘有鐵片,相貌神情均極醜怪,和冰如匆匆行禮,對談了幾句,因是外省口音,沒有聽清,人影一晃便自隱入林中不見。二雕早已收勢向冰如叫了兩聲,往原路原空飛去。
三人隨去舟中,文麟病後體弱,一夜未眠,因見沈煌強命船家搭了跳板,趕往岸上,雖知二雕在上,惡道決非其敵,心終不放,仍就追去,等冰如到來,天已離明不遠,到了船上,料理之後,人便不支,幾乎昏倒。
冰如將他扶住,細一察看,笑道:「周先生得白眉老禪師垂憐,福緣不小,否則哪有如此易好、此時餘毒已被禪師靈丹化盡,可以無害,只是病後體弱,尚須調養,再有兩三日就全復原了。」
隨令文麟臥倒,朝背脊上略一按摸,人便昏沉睡去。
二雕已先飛走,天色將明,冰如吩咐開船。待得船已開行,沈煌恭而敬之的走進艙內,在冰如的面前站定,就欲行拜師之禮。
冰如笑道:「無須,等到峨嵋,俟周老師痊癒之後,再行禮不遲。」
沈煌仍就跪拜起立,問:「周老師何日可癒?」
冰如笑答:「本來還有一些痛苦,幸蒙白眉禪師垂憐,賜了一粒靈丹。餘毒未盡,元氣大虧,今夜又為你勞動,一夜未眠。我原定黃昏前後可到船上,不料狄龍子去往尋找,中途為抱不平管一閒事,誤中毒鏢。我正路過發現,將敵人打敗,送往他師父那裡。
「惟恐他娘懸念,我又前往送信,因而見到你母,談了幾句出來,又遇慧圓老尼,托我一事,必須去往離此二百里的蕭家場一行,於是來晚。你所遇兩人乃東川一帶有名惡賊,想是見你靈秀聰明,稟賦甚好,意欲強迫帶走。這兩惡賊均有極好武功,如非二雕趕來,你固被他擒去,周老師命也難保。
「賊盜有一師兄名叫鐵行腳,便是你先前所見矮胖和尚,隱居那旁小廟之內。以前也是一個獨腳大盜,人雖凶橫,心性倒也剛直,一向偷富濟貧,極少作那傷天害理之事。自從前數年敗在我好友李元化的手下,便即洗手歸隱,不在人前走動,操行也頗清苦。
「我因此人十分義氣,念在惡道同門之誼,再三向前求情,故此饒他一命。但這二賊兇險狡詐,定必記恨前仇。你娘只你一子,相依為命,此去峨嵋必須用功、將來相遇才可無害,否則賊道煉就紅沙手,所用兵刃暗器均有奇毒,傷人必死,非將內功煉夠火候決非其敵。
「江湖上異人甚多,既打算學武,便須練到上乘境界。好在你底子不差,天分又好,事情有望,只看能否用功而已。今日夜間我還有事,你一夜未眠,可先睡去,睡醒過來,正好見識。我如與敵人動手,你就看出有多厲害了。」
沈煌終是童心,一聽當夜有事,師父還要出手與人對敵,心中高興,又見天已大明,覺著頭一天拜師,不在旁侍立聽教,徑去安眠於理不合,方說:「弟子不眠,願陪老師。」
冰如答道,「今夜之事甚是難料,你前夜也未睡好,快些睡去,到時也許帶你起岸,要走不少山路。補足睡眠,以免疲倦。」
沈煌聞言,忽然想起簡老師也是一夜未眠,只得應諾,心想:「此時毫無倦意,大自日裡豈能入夢?」
冰如強令臥倒,朝身上按了兩下,人便睡熟。
沈煌心中有事,老惦記著新拜老師,睡了些時便自夢中醒轉,偷眼一看,冰如盤膝獨坐,似在入定神氣,不敢驚動,打算閉目養神,再睡一會,無奈心中有事,想念家中母親,怎麼也睡不著,賭氣起身,去往船頭閒眺。
船本順風而下,開行已久,偏巧船家住在大淪口附近,為了昨夜船上來了盜賊,被兩隻大雕打逃,內中一賊乃川江有名巨寇,船家認得,為恐入水未死,日後遷怒,借口風浪太大,前往家中偷偷送信,舟中三人又都打坐人睡,耽誤了好些時候才回。
過了金剛碑、果園,到達北磚附近,天已下午,沈煌也自醒轉,見沿途水碧山清,江山如畫,初次出門,見此美景,不由心曠神怡,不捨歸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