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回 紅錦鞋袖裡攜來
詩曰:
欲向望仙樓處幸,忽逢衝輦二宮娃。張惶戰遺羅包,袖裡乾坤得繡鞋。
話說梁丞相一命大敞重門,早已一遞一報地傳入內堂。梁夫人正與長婿裘翰林在那裡坐談。
一聞傳報好驚慌,立起身來就出堂。一面令,開放重門迎寶輦;一面令,報知小姐在蘭房。容失色,意匆忙,提步如飛繞畫廊。梁氏夫人驚且悸,嚇壞了,多才翰苑小裘郎。
啊唷,怎麼說?保和大人酒醉昏迷了!
平時暢飲極風流,詩酒娛情一醉侯。敢是病來精力減,當不得,玉紅春酒這三甌。裘郎隨著夫人走,早看見,翠輦扛抬進裡頭。
話說梁夫人與裘翰林迎著寶車一齊叫:抬到弄簫庭去!抬到弄簫庭去!
夫人隨著寶車行,裘翰林,飛步當先駭更驚。前後燭光如白晝,亂哄哄,一群擁入弄簫庭。人擠擁,寶車停,燈燭分開似火城。僕婦丫鬟先報進,嚇壞了,素華小姐酈夫人。
啊唷,不好了!老爺怎麼了?
一壁驚來一壁趨,香魂飄渺汗沾衣。只嚇得,芙蓉臉上紅霞淡;只嚇得,柳葉眉梢翠黛低。慌促促,素手親抬挑翠;淚盈盈,眼梢先自映玻璃。容慘淡,意迷離,微轉柳鶯叫老爺。
阿唷,老爺呀!甦醒!
好好趨朝拜聖顏,為甚麼,這般光景醉抬還?玉紅酒是如何物?莫不有,鶴頂相和在裡邊?景氏夫人忙走進,蹙著眉,叫聲小姐莫亂言。休著急,免愁煩,且向沉香榻上安。待等鑾車抬出去,我們好,相呼相喚大家觀。裘郎站在大門外,指揮著,抬到沉香榻臥間。平日納涼多適意,擺著的,現成枕罩不須安。齊擁著,共圍觀,扶者扶來攙者攙。扛著明堂安了枕,抬出那,寶輪車子給宮官。將軍內監都回去,這壁廂,梁相親身進裡邊。
話說內監們與李將軍回宮復旨,梁丞相就進弄簫庭來。於是康老封君,孫氏太君,並王柳姨娘,都得知了消息。
大家驚得好慌張,亂紛紛,都出園廳燕賀堂。擁進弄簫庭一座,還隨著,書齋放學小元郎。容慘淡,意恓徨,圍定沉香臥榻床。不暇堂前全見禮,一個個,相呼相喚酈明堂。梁丞相,默默無言愁滿面,沉沉低首看東床。景夫人,手扶繡枕呼賢婿,淚下胸襟動苦腸。康太翁,跌腳連聲稱不好,驚魂無定色悽惶。孫太君,愁眉苦臉妝未整,相國親兒叫得忙。王德姐,嬌嫩臉兒憂鬱鬱,多情俏眼淚汪汪。柳柔娘,汗沾薄袂香肌冷,眉蹙春山翠黛長。裘仲儀,心感恩師真慘切,情關僚婿還相望。小元郎,推開嫂嫂挨身進,口叫哥哥靠枕旁。惟有素華梁小姐,急得個,一雙纖手抱明堂。
啊唷,老爺呀!
你莫昏沉快醒來,看看你,素華妻子在床頭。身強體健才銷假,為甚麼,一霎昏迷閉兩眸?大事般般都來了,你休將,一條性命醉中休。
啊唷,爹爹母親呀!
公婆均在好商量,畢竟調停有個方。袖手看他難濟事,必須要,救他一命就還陽。素華小姐言完泣,哭得個,榻畔諸人盡慘傷。梁相說,傳請醫官當看視,料來醉酒尚無妨。夫人說,雖然昏睡多因酒,中暑須當也要防。康公說,醉死之人還可救,不須用藥用偏方。孫氏說,井泉涼水洗頭髮,熱豆腐,遍貼心中就轉陽。德姐說,妾也嘗聞鍋蓋水,灌他一盞即安康。柔娘說,快將井底泥塗目,叫著他,病者名兒便起將。仲儀說,井水井泥休要用,倒是那,曬乾百草一良方。元郎說,哥哥辛苦勤勞甚,由著他,睡片時兒也不妨。正在榻前慌亂處,早看見,親隨榮發入迴廊。
啟太師爺:小的回來了!
相爺此刻可安寧?一醉昏迷醒未曾?聞得朝廷傳下旨,就差那,御醫院裡各官臨。此時武憲王爺至,更又嘉齡侍講們。都不乘車和坐轎,騎著馬,親隨只帶二三人。進廳已獻茶三道,卻說是,恭請金安特地臨。榮發稟完廊下站,梁丞相,回呼裘婿你陪賓。
啊,惠林賢婿,你去陪坐陪坐。
老人還要等醫官,救醒明堂合眷安。你去相陪廳上坐,謝一謝,嘉齡侍講與亭山。惠林答應回身出,想了想,頭上烏紗軟翅冠。迎出廳來忙見禮,老皇親,上前扯住急開言:
啊,小裘公,貴連襟酈大人怎麼樣了?
小兒曾遣聽差官,稟請明堂相國安。方才保和傷了酒,不知道,此時甦醒未曾安?芝田病好身體軟,這件事,孤尚相瞞未與言。他事老師如事父,聽了此信必憂煩。因而不向他明講,親造府衙一問安。這位孟公同此意,也問候,保和酈相可安痊?嘉齡侍講躬身立,他拉著,年少惠林問再三。
啊,裘兄,酈大人甦醒了麼?
因聞相國已趨朝,恭請全安走一遭。不意大人醉了酒,這時候,未知沉醉可全消?皇爺侍講齊相入,裘翰林,細把明堂醉態描。此時在床猶未醒,又多蒙,君侯侍講這番勞。嘉齡聞聽容顏變,武憲驚疑魂魄銷。又不好,坐在相廳同候信;又不好,直趨內室去觀瞧。裘郎雖則相陪奉,看他那,面帶憂愁心甚焦。伺候堂官人不少,也都在,交間接耳語滔滔。相辭只得回歸去,裘仲儀,送出重門呵著腰。侍講皇親俱一拱,大家跳上錦鞍鞽。這邊翰苑裘郎進,又看見,報事司閽向裡跑。
啟姑爺得知:有四位御醫奉朝廷密旨,看視酈相爺。
俱各如飛跑馬來,請爺陪入莫遲挨。裘郎答應忙迎接,抬動朝靴急下階。陪著御醫同走進,一聲傳報響雲牌。堂中合眷多迴避,惟剩下,康老封翁梁相台。御院醫官齊見禮,然後到,沉香臥榻這邊來。觀面色,動疑猜,診脈無聲口不開。看過明堂齊立起,都向著,文華梁相笑盈腮。
啊,文華老大人,放心,放心。
脈氣和平中暑非,這不過,難勝酒力故昏迷。況兼其,鶴觴遠來東西域,自然那,迷術奇方製造邪。相國明堂身體弱,怎禁得,三杯異酒毒如砒。熏骨髓,發昏迷,是以沉沉醉似泥。不必開方和下藥,醫官有,生乾半夏用些微。任他急症多能治,吹進伊,鼻孔之中即醒起。丞相梁公心大喜,慌忙舉手謝諸醫。
啊唷,好極了!好極了!
諸公就此展高才,救得明堂醒轉來。半夏細研吹鼻孔,諒然無疑可寬懷。醫官應諾連稱是,就在那,佩帶青囊取出來。指甲輕輕挑少許,吹進了,鼻孔之中果奇哉。只見那,風流相國側烏紗,吹進了,半夏些微法果佳。漸漸地,媚眼微開含遠水;漸漸地,朱唇半啟露銀牙。漸漸地,雙眉柳葉舒春黛;漸漸地,兩頰桃花退曉霞。呼吸處,氣馥幽蘭桃口豔;欠身時,展舒玉藕紫羅遮。微動展,將蘇復睡眸仍合;半昏沉,似醒還眠體半斜。御院醫官齊告退,喜壞了,少年翰院一文華。
啊唷,妙呀!果然有些意思了。
諸位先生伏聖君,侍酈公,明晨叩閽謝皇恩。黃金幾兩酈相謝,保和君,體若安痊再補情。四位御醫多喜悅,謝辭梁相就回身。裘郎送了醫官去,這一邊,內眷紛紛閃出屏。個個都誇真秘法,人人盡說好醫生。圍榻畔,列床橫,喚婿呼兒一片聲。康老太爺驚變喜,說一聲,謝天謝地謝神明。
啊唷,好了,明堂有些甦醒了!
老伴安人你過來,替他把,雙靴脫下放塵埃。腰間玉帶皆寬去,身上朝袍也解開。涼爽些兒煩自退,好待伊,欠伸輕便轉身材。太君答應忙忙進,梁素華,飛步金蓮搶過來。
啊唷,婆婆,脫不得的!
生來情性甚稀奇,他總是,自己穿靴與脫襪。素嫌別人寬褪下,一日地,煩煩厭厭不歡喜。雖然是,婆婆不怕他嗔怒;定埋怨,媳婦明知怎脫撫。才得好些休動他,身上的,朝袍未退也由渠。待奴退下腰間帶,明堂就,動展輕鬆睡亦宜。梁氏素華真惠黠,她便去,挨身遮住保和軀。自家坐在床沿上,撫摩著,酈相酥胸與玉肌。孫氏太君難以強,康公微笑捋髭鬚。科頭赤足誠何礙,又不是,羅襪弓鞋女子軀。既說明堂生性執,且由他,少停醒後脫雙鞋。康公言訖先辭出,只因為,親母夫人在坐隅。梁相文華同出外,又向著,素華小姐語低低:
啊,女兒,明堂已甦醒之狀,你也不須愁慮。
好生看著你兒夫,他已是,欠欠伸伸醉漸蘇。細細鳳團茶一盞,好待伊,解醒消喝潤乾枯。北窗習習新涼入,我看來,蚊帳須懸薄薄羅。酒醉之人風易受,少停感冒卻如何?夫人你可陪親母,同在堂中伴保和。不必團團圍臥榻,就是這,贊煌燈火豈宜多?別炬紛紜都撤去,只點著,紗燈十二亮如何。夫人小姐齊聲說,梁丞相,步出華堂下玉坡。孫氏太君同坐下,兩姨娘,放心也覺展雙蛾。丫鬟僕婦排班站,獻上了,一道春茶浸碧波。景氏夫人呼擺膳,方才是,大家驚得已糊塗。堂中於是排家宴,頃刻間,美肴佳珍列綺羅。親母大人雙對面,下坐著,柔娘德姐兩姣娥。元郎請往書房去,梁小姐,不肯加餐伴保和。看著他,微吸微呼通七竅;看著他,半開半合動秋波。忽然榻上翻身轉,欠伸吟,口內含糊向裡呼:太后娘娘呀,微臣領宴已沉醉,就此相辭聖駕還。明日趨朝當叩謝,望娘娘,天恩恩准出宮間。保和榻上糊塗語,倒驚得,在坐諸人駭更歡。
啊唷,好了,好了,明堂我兒,保和賢婿,甦醒了麼?
梁相夫人笑滿腮,太君孫氏大開懷。柔娘德姐都歡喜,一個個,撲近沉香臥榻來。梁氏素華心始放,笑融融,春尖捧住酈三台。換粉面,貼香腮,燕語鶯聲喚醒來。酈相床中神氣定,慢慢地,一雙俏眼已睜開。心大駭,意渾呆,如醉如癡坐起來。左顧右瞻驚欲絕,思前想後好疑猜。看了看,姣妻岳母圍床畔,僕婦丫鬟繞榻排。按了按,金襆烏紗前面叩,貂嬋翠翅半邊歪。理了理,朝袍紫袖都皆皺,玉帶金魚褪下來。登了登,綾襪寬鬆如解帶,朝靴落地似無鞋。魂魄散,胸兒呆,按定前胸問起來。
啊唷,岳母、母親大人、兩姨娘:
我憶趨朝把假銷,皇太后,要將大士畫圖描。遂於內地清風閣,寫了幅,送子觀音石素綃。畫就已經呈御覽,太后又,要題詩句並酬勞。三杯酒賜珠簾外,我竟是,地轉天旋宇宙搖。
啊夫人,你知道的:
下官天性愛杯中,平素之間量最弘。一飲百杯毫不醉,賦詩射覆極從容。豈知病後精神減,竟弄得,甜酒三杯力已窮。頭暈眼花迷肺腑,神昏體倦失儀容。寫不完,七古絕句新詩律;出不得,萬戶千門太后宮。龍意朝廷欲放我,老娘娘,留眠暫在水閣中。畫圖一章如何了?以後我,怎樣回歸自院中?
啊,岳母、母親,這時甚麼時候了?
沉醉糊塗那樣腔,不知道,怎生得出內宮牆?母親岳母大家等,因甚的,盡皆著急與恓徨?酈相且驚還且問,倒惹得,大家歡笑滿華堂。
呀!你看他被人這般著忙,還不知真個是醉裡夢裡也。
七言八語亂喧嘩,一一從頭告說他。怎麼樣,宿衛將軍來護送;怎麼樣,寶輪車子送還家。怎麼樣,大家震駭聞傳報;怎麼樣,欽命醫官到相衙。直說到,立效奇方吹半夏;直說道,黃金為酬謝醫家。明堂聽罷其中故,只嚇得,膽顫心驚恨轉加。
啊唷,不好了!我怎麼醉得這般光景?
由著他們擺佈來,橫拖豎拽與扛抬。若非聖旨天恩重,這時候,醉死深宮未出來。
啊唷,怪哉!我敢是吃了蒙汗藥也?
一邊驚咤一邊言,立起身來下榻前。兩腳方才登著地,只覺得,朝靴襪褪已俱寬。更面色,變容顏,進退伶仃步不前。心內驚疑仍坐下,梁素華,舉舉素手捧茶盞。
啊,老爺,請用一盞解渴清茶。
沉醉初醒口必乾,飲一盞,鳳團細茗解餘醒。光窗修竹新涼好,就在這,小榻沉重且一眠。年少三公微點首,接了茶,擎杯不飲不開言。心忙亂,意憂煎,腹內孤疑有萬端。景氏夫人康太太,看著他,這般光景問連連:
啊,明堂,你心裡覺得怎麼?
敢是身中不甚宜,因而默默少歡愉。茶解渴,應已餓,稀粥拿來可用些。傳諭廚司呈小菜,緩緩地,進些飲食最相宜。明堂相國聞聽說,勉強躬身案畔移。
岳母、母親,都請用膳,我也沒甚不安。
宮中醉倒致抬歸,請自加餐恕不陪。今日受驚都為我,用了膳,放心安寢在慈幃。兩姨也請園廳去,代我說,晚省難來醉已頹。老父寬懷休記念,倒不須,親臨看我又回來。明堂言訖諸人應,康太太,手拍兒肩笑且推。
啊,明堂我兒,險些把你母親嚇死!
我也真真受了驚,這時候,三魂七魄始安寧。多承親母慇懃意,我實是,晚膳難餐要歇身。就此告辭回內去,明堂你,自家保重在房門。
啊,媳婦,你也驚壞了。
方才哭得好傷心,我也汪汪兩淚垂。今已平安無甚事,可同著,明堂寢息入房幃。太君言訖辭親母,王柳姨娘後面隨。景氏夫人相送出,梁素華,口稱安置繞廊回。
啊,母親,也請回房罷。
方才驚嚇可康寧?婿已平安母放心。景氏夫人言正是,我也要,回房完歇片時辰。女兒與婿早眠罷,有甚需時來叩門。小姐低聲稱曉得,侍女們,紗燈送去老夫人。這邊正欲回房內,只看見,康老封君促步臨。攜著元郎回進去,問了聲,明堂安否喜還驚。
啊唷,好呀,你已坐起來了?
方才醉得甚昏迷,此刻公然坐起身。甦醒轉來還好否?應該要,進些飲食以充饑。老夫驚得神魂喪,只道是,醉死天生中了砒。豈亦此時身大健,倒不料,病來如箭去似飛。康公喜得哈哈笑,小元郎,跑近前來扯住衣。
啊唷唷,哥哥,你起來麼?
剛才是醉又貪眠,睡得沉沉這等酣。我說哥哥辛苦了,因而竟,抬來抬去睡安然。兒郎言訖明堂笑,緩緩地,立起身來請父安。
爹爹受驚了,請安置罷。
孩兒酒醉已全消,只覺得,話說心煩口舌焦。一盞清茶如甘露,兒漸覺,精神爽郎快心苗。爹爹請轉園廳去,今日是,又受驚惶又受勞。梁氏素華含著笑,說了聲,公公安枕勿心焦。太翁答應連稱好,就扯著,幼子元郎去路遙。梁氏夫人親送出,早看見,紅燭前邊影迢迢。素華回入華堂去,就吩咐,僕婦丫鬟撤了肴。
啊,婦女們,你等休要伺候,都往兩廂用飯去罷。
我自親身攙老爺,就回房內去安居。你等飯後烹茶進,那些個,酒宴樽壘倒不須。相國夫人吩咐下,真個是,一呼百喚應聲齊。眾人都出華堂去,酈丞相,立起身來把手攜。
夫人呀,了不得也!
今日真真大禍殃,看來是,深宮一醉竟疏防。綾帶散,襪虛裝,靴內何無履一雙?與你快些房內去,看一看,其中緣故此中詳。明堂言訖先移步,梁素華,忙款金蓮走進房。玉手輕輕垂了幔,扣金環,遮遮掩掩閉上窗。避著那,皎然明月來相照;更不消,閃爍紅燭列滿房。轉入紗窗忙坐下,酈丞相,頓然背靠象牙床。夫人親動尖尖手,脫下來,粉底朝靴襪一雙。但見那,錦邊綾襪一拉開,腳帶紛紛散下來。拉盡白綾觀仔細,只剩下,一雙睡鞋實奇哉。明堂相國親觀見,只嚇得,魄散魂飛駭更呆。好一似,冷水滿頭澆脊骨;好一似,寒冰千塊抱胸懷。愁脈脈,桃花兩頰全消暈;恨重重,柳葉雙眉慘不開。癡呆呆,一體四肢如土木;渺茫茫,三魂七魄赴泉台。真個是,不生不死渾無二;真個是,如醉如癡亂了懷。疊著腳,錦襪烏靴都撇下;低著頭,明眸秋水不能抬。恨一聲,無言無語情逾急;歎口氣,含怒含愁意轉哀。頃刻間,撩亂千端無可理;頃刻問,纏縈萬緒力難排。心神一動傷心血,櫻口中,幾點鮮血噴出來。急叫夫人擎燭照,梁小姐,又驚又亂又癡呆。只見那,白綾腳帶散床前,上沾著,滴滴鮮紅一口血。既失繡鞋驚已絕,又觀紅跡更茫然。上前抱住明堂體,小姐你,且把心神安一安。
啊唷,小姐呀,你是怎麼樣了?
嘔吐非痰竟是紅,你想必,心神傷動血來攻。快些閉目寧心思,抱定夫君不放鬆。收復精神安肺腑,再究那,紅鞋去跡與來蹤。素華急得芳心亂,淚珠兒,點滴都沾酈相胸。少年三公魂渺渺,要開言,一聲咳嗽又吐紅。
呀!夫人,我方寸己亂,毫無主張,你把地下的物件收過一邊。
再把參湯取一卮,待我將,天君按定好支持。事情敗露休提起,最要把,心血精神來安息。梁氏夫人愁更急,白羅巾子拭紅脂。
啊唷,小姐,你怎生是好?參湯溫熱在此,快嚥了下去。
一邊執燭照明堂,一面相攬飲了湯。幾口濃參吞下去,早覺得,精神清爽不心慌。保和盤坐牙床上,梁素華,就把紛紛腳帶藏。然後過來陪著坐,碧紗窗,月光照影兩熒煌。風流相國盤雙足,合著眼,入定禪僧坐在床。心府衝融方才靜,暗暗地,前思復想細評章。
啊,據我想來,這件事好不奇怪!
我醉清風閣內眠,記得是,相陪只有兩宮官。難道他,偷將鞋子藏何處?難道他,脫我朝靴有意觀?既已把,繡履雙雙都脫去;怎又將,白綾疊疊繞依然?真奇事,實怪端,袖裡機關倒被參。
呀,正是!我早晨進朝的時節,
九重天子頗相憐,龍目頻頻帶笑看。面上帶些憂喜色,似乎是,幾番欲語又無言。恰逢凌瑞宮官去,就道是,太后娘娘懿旨宣。
俟到那時,我也竭力堅辭,原本欲薰沐後再描大士。
倔強宮官不肯依,務必要,召臨禁御急如飛。朝廷猶有相憐意,微微把,一語疏防點破餘。是我愚癡無主見,辜負了,聖恩洩露此中機。
咳,萬萬不該隨了內家進去。
走進宮中出外難,分明投入網羅間。三杯御酒如蒙汗,乃令我,醉死渾如赴九泉。
呀,正是!方才昭容等擎著畫絹出簾,
我在簾前正欲辭,昭容傳旨下丹墀。分明太后龍床坐,反說是,寢宮安居免拜辭。只此一端奇絕矣,莫非那,上宮太后有心思?
啊唷,是呀!聞得數日前,皇親府尹氏太夫人一早進宮,
多應去與女相商,為著孩兒忠孝王。一面請,寬限暫停迎喜事,一面請,求恩容驗酈明堂。中宮聽了王妃話,必定求,太后娘娘做主張。天子甚明仁且孝,怎麼敢,抗違慈命護明堂!故差凌瑞宮官出,假說是,畫圖觀音像一張。借此酬勞三杯酒,就可以,脫靴驗看大排場。故而皇上頻流盼,沒奈何,放我隨宣入苑牆。憐恤初痊無限意,諄諄聖諭誠疏防。恨於一霎昏迷了,猜不到,太后宮中兩夾幫。狂藥三杯吞下去,只落得,一朝沉醉露行藏。
啊唷,我好恨呀!
女扮男妝出故園,三元及第即為宮。轉升兵部為司馬,遂入槐廳掌相權。父子同朝難認識,胞兄睹面怕相干。公公只當同僚論,夫婿是,敬奉思師似父嚴。文武門生千百個,誰人不,垂眉承睫敬相瞻。真個是,九重聖旨恩逾格;真個是,百群嚴趨禮絕攀。休說那,強虜外聞應破膽;就是這,平人常見盡開顏。漫言品望無倫比,聖天子,畏憚風威也想冠。一日誤於三盞酒,好叫我,開門雌伏不能堪。
啊唷,罷了!罷了!業已如此,不必講它。但是,
中宮既驗將如何?輕輕放我出宮牆。怎麼不,追求女扮男妝事?怎麼不,究治從前已往詳?由著朝廷抬我出,中宮竟,絕無阻擋在昭陽?
呀,這也奇了!
長華本是女將軍,難道竟,如此心和與氣平?知我是她親弟婦,還肯教,朝廷抬輦出宮門?無此理,有深情,大抵昭陽尚未聞。
啊是了!是了!
決定先得報翠華,朝廷是,天恩特放我回家。故差那,權昌近侍隨飛馬。又著他,宿衛將軍護寶車。如此小心和謹慎,敢是怕,芝田打劫我回家?
咳!這也辜負天恩了!
這般鄭重卻緣何?處處留情幫襯我。今日婦人形容露,微臣也,此身難報聖恩多。
啊唷!
女子閨裝惟獨見,怎經得,朝廷御覽大荒唐?風流天子情偏重,又不知,袖裡玄機怎主張?
咳!所以命我明晨不必上朝,靜候九重諭下。
可知聖意有深機,禍福交關未可期。據我想來真不妙,朝廷的,私心定欲納為妃。
咳!陛下啊,這事如何使得?
舊定姻緣不得諧,怎麼肯,貪生畏死入宮來?九重聖澤徒憐憫,酈明堂,一點孤貞豈敢衰?
啊唷,如何是好?
今朝敗壞已甚然,就有那,天大神通展手難。易服欺君雖有罪,毋庸議,憐才天子必恩寬。持貞殉節違王命,倒只怕,一息餘生保不全。事且這般無用說,我惟有,靜聽聖旨若何言。
啊唷,好生可恨!這總是芝田不好!
你是英雄大丈夫,況且又,封王拜相貴如何。怕甚麼,姣妻賢妾房中少;怕甚麼,舞女歌姬座上無。想甚麼,孟氏丞相原聘婦;現放著,劉家郡主美姣娥。及時行樂誠無礙,學那些,腐氣儒生卻為何?
咳!芝田呀!芝田呀!
雖然守義算多情,轉覺得,迂腐愚癡太可憎。終日逼生和逼死,逼得我,今朝務欲現原身。
啊唷,真真可恨!我是你一個老師,怎麼嫁得你來?
清如冰玉重如山,怎與汝,倚翠偎紅一枕歡?大約前緣無此分,何可的,幾番抵死與吾纏?
咳!況且我又非躲在閨中,未嘗睹面的。
不時相晤與相知,這一副,眉目容顏也見之。有甚麼,看不厭來觀不足?似這等,千般欽慕萬般思。無非是,虛懷受業為門下;無非是,大禮巍然重老師。除此亦無拘謹處,我也曾,相攜笑語在當時。何須必欲成花燭,望甚麼,燕婉私情我不知。若然他日偕伉儷,也教你,玉紅春酒飲三卮。今朝如此椰揄我,日後亦,依樣葫蘆一報之!
咳!說是這等說,還不知朝來是生是死。
明堂相國好憂傷,悶坐無聲轉眼張。真個是,蓋世聰明無計較;真個是,通盤打算非周詳。就呼梁氏夫人睡,吩咐那,侍婢安眠免進房。是死是生明日定,今日是,不能向汝訴端詳。素華小姐心驚慮,就伴著,酈相明堂親東床。按下樑家丞相府,且說那,情癡守義小親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