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 忠孝王延師診脈
詩曰:
天教繡閣出奇才,年少風流拜相台。琴瑟無心偕伉儷,衣冠有志報涓埃。
豈因富貴傾貞節,卻仗聰明避俗猜。他日復還真面貌,簫聲吹上鳳凰台。
孟春二十動韶華,天氣晴明景物佳。麗日融融冰解凍,和風拂拂柳抽芽。初聞隔戶啼嬌鳥,末見當窗放杏花。踏月行歌停綺陌,觀燈游女散香車。畫梁間,一雙紫燕營春壘;書架上,幾個新蠅點碧紗。淑景澄鮮臨眼媚,詩情美滿入懷佳。揮彩筆,重編後話有清興;展瑤箋,再續前文布綺霞。就猶如,仙女機絲織上錦;就猶如,江生五色夢中花。詞終十四今朝接,提起王親一少華。
話說忠孝王嗟吁了一夜,直至五鼓敲殘,方始朦朧睡去。
王爺坐到五更天,側臥鴛衾方始眠。一覺醒來雞唱早,忙挑羅帳起身觀。看了看,晴天有色臨雕檻。聽了聽,雨過無聲滴畫簷。千歲時間心大悅,手加粉頭謝皇天。
啊唷,謝天的保佑,今日晴了。
忠孝王爺意內忻,於時叫起老家丁。開臥宇,啟堂門,放入書僮一眾人。灑掃烹茶齊伺候,請好問安共趨迎。王爺勉強支持坐,淨了面,扣頂烏紗軟翅中。腹飽不食雙碗粥,口乾惟飲一杯茗。就差僮僕臨前面,打聽著,武憲王爺起未曾。自己在床呆等候,只管叫,呂忠出外看晴陰。不期辰末天已霽,亮堂堂,赤日如盆破曉雲。卻當十分心喜悅,早觀國丈太妃臨。呼愛子,喚親生,共問宵來可略寧。這一邊,捻手愁言燒未退;那一邊,偎腮猶覺熱將停。王爺他,強打精神應了聲。
呀!又要爹爹母親來看,孩兒是不過如此。
胸滿難舒粥未吞,宵來發熱更加增。今朝且喜天晴了,爹爹可,早飯完時走一場。武憲王爺稱曉得,我自然,拖泥帶水請明堂。休性急,莫心忙,雨過天晴事可商。千歲見言忙應諾,含歡復又問端詳。
啊,爹爹,那酈老師若然不肯前來,爹爹便怎麼呢?
國丈聞聽笑兩聲,為父的,自然必要請他臨。老師即便相推卻,我說你,命在垂危病已深。一則懇求天子救,二要來,瞻回金面死甘心。如此淒涼酸楚語,不怕明堂不到門。忠孝王爺聞父說,喜孜孜,春風大展兩眉痕。
啊呀,妙呀!爹爹所言極是,總要說得利害便了。
國丈連稱你放懷,少不得,這回務必請他來。於時同了王妃出,舞彩宮,略略消停膳已排。
話說武憲王用過早膳,傳令外廂伺侯隨行人役,不許揚言看病一端。然後冠帶整齊,乘了朱輪輦直來梁府。
國丈於時出府門,黃羅飄動彩亭中。人影眾,馬蹄鳴,後擁前呼一路行。出了外廂營外口,車溝竟有尺餘深。泥亂濺,水俱存,似澗如溪路不平。輦下朱輪均陷住,只急得,駕車使,渾身大汗濕淋淋。王親知道難行走,叫過跟隨左右人。
啊,來人過來,既是坐輦難行,快與孤家換馬。
親隨一聽應聲高,忙帶龍駒向上跑。國丈抬身離了輦,腳踏上,葵花實登坐鞍鞽。玉鞭一擺朱輪退,走馬要將酈相邀。也不顧,溝水半淹飛虎轡;也不顧,污泥亂濺繡龍袍。難說苦,不辭勞,竟自匆匆到相寮。
話說武憲王到得梁府,已自濺濕了兩袍幅的街泥。一面遞鞭下馬,一面就問司閽:啊門上的官兒,酈相爺在府麼?那門官打了單膝兒回道:不在家,相爺一早就向閣中去了。武憲王皺著眉說道:孤家有一句話要與相爺面言,不期尚未出閣。既如此,在廳上坐等回來罷。
國丈言完下馬來,就叫那,門官引過進高階。大廳坐在金交椅,飲了杯,嫩葉芽茶候轉來。左盼右瞻交未刻,■■■,鑼聲幾響震官街。好顯耀呀!悠悠喝道近階前,職事分開在下軒。早聽得,踏地朝靴聲振振,迎風玉佩韻珊珊。儀門步入明堂相,跪倒了,紗帽官兒十二員。這一班,衣袖雙垂忙進禮;那一班,低頭三叩就行參。真肅靜,果森嚴,頓首完時合口言。
啟相爺得知:有武憲王爺午刻到此,在大廳上坐等相爺回來。說有一句言語,要對相爺面講。
少年元宰一聞聽,皺著眉尖應了聲。蟒袖飛揚登甫道,朝靴促步上高廳。忙拱手,急躬身,面帶春風啟口雲:
啊唷唷,真正了不得!怎麼老王親相待多時了?得罪得罪,失迎失迎。
家岳今朝在閣門,偏偏舍下竟無人。真得罪,失相迎,怠慢王親武憲君。酈君言完先作禮,老國丈,忙忙接住應連聲。
呀,正是,老夫在此專候。酈大人朝罷了麼?
國丈於時即正冠,深深施禮問寒喧。明堂禮罷忙推坐,一拱手,不等開聲先就言。
啊,老國丈,這幾日可是貴忙麼?
朝廷欽命畢姻緣,王親府,喜事重重定不閒。國丈今朝因甚空,倒在我,寒家坐至未牌天。
啊,武憲公,不知小君侯的花燭佳期定於何日?
下官知道好登堂,賀賀喜,花燭筵中擾幾觴。昨日偏偏天又雨,竟未曾,差人到府問端詳。
咳!街道淋漓,怎麼又要王親屈駕。
此刻多應跨馬來,袍服上,斑斑盡是濕塵埃。不知光降因何故,老王親,見教之言請示來。酈相言完微欠體,武憲王,忙忙起立告三台。
啊酈大人,老夫有一句不知進退的話,要冒瀆大人的台座,未知保和公用午膳未曾?
明堂聽說暗疑心,欠欠身子道已吞。武憲王爺忙出座,呵腰舉手作慇懃。眉慘淡,色淒清,滿面愁容叫一聲。
呵,保和公,今日老夫特來拜求。
只因聖上限婚期,一月中,不許遲來不許疑。君命一嚴來得緊,小兒竟,急成大病在身軀。
咳!保和君,你門生只為岳家未曾相認,情知是假冒的元配了,所以他萬分不欲完姻,惟思守義。
無奈聖旨不能違,一月之中命娶歸。心內又愁兼又苦,十餘天,忘食廢飲在宮中。房不出,客難陪,日夜燒來病已危。昨日老夫來看看,他竟是,懨懨一息死將垂。
啊,大人,那時老夫著實埋怨他何不早言。小兒倒說:爹爹也不須著忙,不肖兒死生有命。
觀他病情與容顏,要起床時多半難。相國大人知道我,老夫是,平生只此一兒男。他如有甚差池處,皇甫門中絕了傳。
咳,大人喲!為今之計,老夫也只得著急醫他。
心中想想沒高明,太醫院,雖習岐黃恐未精。如若請來觀錯了,倒豈非,輕輕斷送你門生。因面斗膽來潭府,老夫是,情急無何懇大人。
咳!老夫久聞相國的大名,中外有扁鵲盧醫之比。
朝中哪個不傳言?大人是,醫理精明手段高。妙藥治痊王太后,神丹救好貴同僚。其餘還有人無數,都仗著,相國臨觀命得逃。今日小兒半至死,特地來,親身拜請去瞧瞧。
阿,大人呀,我也不敢竟說了拜求看病,只請相國去觀一觀小兒的氣色,還是能愈呢不能的了。若有救時,這個要求大人看師生的情分,下一個起死回生的神方。若無救時,只得聽天由命罷了。
國丈言完呵著腰,止不住,淚珠幾點濕龍袍。明堂一聽王親話,暗地裡,鐵石心肝搖幾搖。
呀,有這等事?難道那芝田果然一時這等病重?
算來不過十餘天,怎麼竟,一病身軀就要捐?這句言詞難以信,莫非是,此來又有巧機關?休懵懂,勿愚頑,回復他們倒萬全。一時間,元宰心中拿主意。就把那,眉頭一皺起身言。
呀,原來如此。這是小君侯著實癡呆了
雲南獻到那裙釵,明放著,孟府千金豈冒來。既是限期相迫近,就該依旨好和諧。真懵懂,實癡呆,有甚疑心有甚猜。
咳!這是什麼要緊?倒想壞了金玉之體。
國丈原來請下官,然而我,何曾熟習與深嫻?醫太后,治同年,那也無非碰偶然。若當盧醫和扁鵲,真正有,空名浮譽大虛傳。況兼獨養王親子,我豈敢,放膽而來治病端。
啊,武憲君侯呀,再者我受過了一番連累,如今不做醫生的了。
前回去看孟夫人,被他們,無故無緣認起親。好戲之中呼了母,誰知弄假反成真。令公郎,當朝上本稱元配;孟太太,對駕揚言是麗君。你也疑來我與疑,竟弄得,這樁事件未分明。真可笑,又堪嗔,追悔都因看病成。從此下官拋棄了,再不去,開方診脈做醫生。
啊,老王親,得罪了。下官已燒燬醫書,再不去行醫了。
明堂言訖半含嗔,按一按,頭上烏紗笑幾聲。武憲王爺心煩悶,拱著手,深深欠體又陳情。
啊,大人,這原是屈駕,本不該相請臨觀。但是小兒說:我已垂危將絕,所恨者竟未曾補報恩師。
不虧夫子奏君王,怎能得,救父回朝大顯揚。今日是,德重如山嗟未報,恩深似海竟何償。今朝病到垂危際,我還要,見見尊師死也甘。故而老夫來拜懇,求夫人,相憐衰老苦衷腸。若然不肯輕勞駕,我只得,就在台前跪請行。國丈完言將屈膝,感動了,風流元宰酈明堂。心輾轉,意思量,如此看來非假裝。
啊,且住,這是芝田真病了。
道得言詞真可憐,竟說是,見師一面死心安。真痛切,實悲酸,就裡多應病已難。到此萬分無奈地,不得已,王親府內去觀觀。
咳,芝田呀芝田!你何苦一心為我?
明堂時下暗淒然,故意地,一壁沉吟一壁攙。拉著王親稱不敢,既如此,下官只得且從權。
呀,也罷。既是老國丈親來相請,小君侯身體不安,我也說不得,就此走一遭。
明堂言訖按烏紗,國丈聞言喜又加。欠體深深袍著地,含歡疊疊面添花。少年元宰難相卻。一回頭,就叫旁邊眾管家。
啊,家人們傳話,就此同行。
一聲命下應齊齊,次第傳言快似飛。酈相爺,赫赫巍巍登大轎。武憲王,欣欣喜喜上飛騎。穿巷陌,過街坊,喝道齊齊左右擠。轎馬並行無片刻,早見了,紅牆碧瓦聳清虛。
話說武憲王請了酈相,喜孜孜轎馬同行。走不多時,早望見自家府第。
國丈含歡暗忖量,必須要,先差人去報端詳。突然一到無防備,蘇娘子,忙亂之中怎樣藏?武憲王爺思想罷,他就把,玉鞭一擺帶絲韁。
啊,家人過來,你加一鞭先去道知。
親隨伏體就高聲,一騎馬,大撒飛蹄往內跑。闖進高轅忙跳下,當當當,雲牌三扣震霄雲。
話說這一名家人擊雲板傳報,那太妃正與劉郡主一同去宮等侯。
聞聽請到酈明堂,立起身來著了忙。亂叫亂呼蘇奶奶,親母你,快些準備快些忙。
啊蘇親母,酈丞相已經請到,你還不快快躲在套房。
太妃言著就當先,娘子匆匆隨後邊。性急偏偏裙絆凳,心慌巧巧袖兜簾。齊款步,共移蓮,抱著愁來帶著歡。節孝夫人隨熱鬧,說聲我也去觀觀。好忙呀!大眾齊行湊更挨,曲身同到後邊來。太娘娘,心忙不斂鸞綃袖;劉郡主,意亂飛行鳳步開。娘子又悲還又喜;打點著,怎生怎樣訴情懷。眾人趕過頭層院,亂哄哄,都進深宮靈鳳來。
話說太妃聽稟報酈相爺來了,倒把忠孝王吃了一唬。
欠體慌忙叫母親,是怎的,這樣忙亂一齊驚?因甚事,為何情,莫不明堂夫子臨?尹氏應聲已請到,苦壞了,孤幃守義小親生。
啊呀,我那酈老師公然也來了,謝天謝地。
蘇家岳母聽孤言,你可藏於裡套間。初見進來權且慢,我還有,衷腸要與老師談。待其打動傷心色,蘇母你,依計而行再上前。
呀,那些奴才們不知哪裡去了?也須抬張小案近床,取部書來襯手。
王爺說著略舒懷,又帶春風又帶哀。娘子連聲稱曉得,轉過了,如花似玉女裙釵。
啊,蘇奶奶,這張小桌兒沒甚重,奴與你抬抬罷。
郡主言完走至旁,蘇家娘子就相幫。多姣含笑呼聲起,輕輕地,移動沉香案一張。鳳履緩行蓮瓣穩,鸞綃微卷筍尖長。於時揭起紅羅帳,轉秋波,又問多情忠孝王。
啊,殿下說的是外房架上的兵書罷?
千歲含歡叫一聲,頑奴不侍有勞卿。夫人遂取兵書進,放在了,小案之中立定身。娘子忙言抹著案,倒只怕,保和酈相這時臨。太妃點頭掀簾入,郡主抽身過檻行。更及後隨蘇奶奶,亂哄哄,大家都到裡間門。
話說靈鳳宮二間一統的中堂,左右三間的臥室。那忠孝王就安歇在東邊第二間內,太妃等就躲在內間的套房。
這天卻值雨初晴,板闥遮窗晝若昏。外面卻皆除去了,只有那,裡間房屋黑沉沉。暗中易見明中者,明處難看暗處人。故此偷窺多穩便,又掛著,湘簾一卷可遮身。於時整備俱完畢,專等明堂酈大人。慢表這邊相候事,且說那,少年元宰與王親。
話說武憲王望見家門,就令親隨通報。然後自己當先一步,隨馬直入中轅。
國丈飛騎先進轅,龍袍一展下雕鞍。拋錦轡,遞絲韁,吩咐家人接上前。
喂!大小家人聽者:今因小千歲病重,特請酈相爺看病,那邊大人的官轎來了,快快上前跪接。
一聲命下不遲挨,大小家人擁出街。亂亂哄哄多少個,齊齊整整兩三排。垂手立,並肩排,望見魚軒跪下來。前邊是,門上虞侯並總管;後邊是,汛軍甲士與旗牌。合班叩倒通街外,一口同稱叫相台。
啊,酈相爺在上,小的們奉大王爺之命,在轅門外跪接相爺。
保和學士早觀瞧,笑展春風柳葉梢。抬起腳來靴一頓,住了轎,微微欠體道何消。
呀,快快起來!這個何消多禮。
一呼百喏眾齊應,立起來,雁翅分開讓路行。金頂魚軒重又起,黃羅蓋,團團飄進正轅行。亭山國丈忙迎住,搶步當先叫大人。
咳!有屈相台了,老夫與大人挽轎。
國丈言完閃在旁,手搭著,朱紅轎扛進門牆。少年元宰忙抬體,把袖連聲道怎當。
呀,豈敢豈敢。人夫們住轎,哪有個得罪王親。
酈相忙忙就住轎,跳下來,欠身連道我何安。亭山國丈稱當得,大人的,敕授洪恩報未完。今日屈尊台駕至,理應挽轎進中轅。
啊,酈大人,老夫引道了。
國丈言完先就行,明堂隨後入儀門。腰邊玉佩鏘鏘響,足下朝靴振振聲。不上銀鑾從側走,越過了,紅榴翠竹幾多層。抬頭已見東書院,酈相國,回轉頭來問一聲:
呀,這不是小君侯的書齋呀!莫非錯走了?
武憲王爺曲曲腰,應聲這是小書寮。芝田他在宮中病,還得要,相國恩師進去瞧。年少三公聞此語,停了步,心頭大駭急推敲。
呀,這不便。下官又非至戚,如何進得宮中的?
何妨請出外邊來,好待我,仔細觀觀病內詳。若如竟從宮裡進,使下官,有違理法罪難當。明堂言訖躬身退,武憲王,一口長吁道不妨。
咳!酈大人,你是小兒的夫子,這個何妨?
芝田如若可抽身,他倒親來懇大人。委實萬分難動轉,所以才,老夫斗膽請光臨。小兒況復孤身住,伊只為,三載空幃守麗君。無甚疑來無甚忌,他的那,臥房就是外書林。王親說罷扯袍袖,酈明堂,不覺心中大駭驚。
啊呀,不妙呀!我莫非又遭巧計?
悔煞方才主意差,原該決絕復於他。仁心一動全情義,這番又,闖入龍潭虎穴家。
啊呀,如何是好?倘若忠孝王也是母親一樣,叫我怎生區處?
真真做事要剛明,一念差時害己身。我若方才回絕了,怎麼得,孤軍深入不能行?如今已到難歸去,又只好,見景生情再處分。
咳,罷了!我決意不肯進宮,倒被他疑惑了。
此時無甚脫身方,只有這,進去觀瞧忠孝王。萬一落於圈套內,再裝個,金鑾殿上老師腔。須小心,莫驚忙,就入牢籠也不妨。酈相心中拿定意,拱拱手,道聲遵命便隨行。王親暗喜前頭走,引進了,院宅門兒夾道長。玉石端方鋪正路,壁燈幾個掛高牆。上面是,三停彩綢周遭棟;旁邊是,一帶朱紅和合窗。茂樹重遮看掩映,薰風微透覺清涼。於是夾道行將盡,穿入了,靈鳳宮中房外廊。
話說武憲王同著酈相入內,由夾道穿入靈風宮中。廊下側門,就是東首套房窗外了,早有僮僕們打著珠簾伺侯。酈相抬頭一看,只見匾額上寫著「靈鳳宮」三字,上用泥彩畫就,是天子的御筆書成。
明堂一見暗稱然,委實的,年少芝田在此眠。前者母親相告我,這倒算,蘇家娘子有真言。孤幃守義真堪信,但未知,國典王封懸不懸?酈相且思還且走,朝靴一跨入門檻。但見那,深堂如殿畫梁高,寶案雲屏雀尾毛。東首堆書西首劍,隱隱地,紅羅帳裡隔多姣。明堂一見忙臨近,故意挑幃瞧兩瞧。
啊,老王親,為什麼要懸紅幔?那上面的可是孟小姐的真容麼?我倒要再看她一看的。
前在書齋見過番,記得與,獻來那容一般顏。孟家太太言非也,我倒要,再進紅綃復細觀。酈相說完徐慢入,手扶著,焚香小案看嬋娟。抬玉貌,蹙春山,回對王親道宛然。
咳,像極了!這真容與獻來的面貌一般,怎生疑心她假冒?
王親你看可相同?據我觀來竟一容。孟府太君真懵懂,她反把,下官指定在朝中。
咳,真真可笑!那一天我若同她一般,就鬧下天子朝綱了。
只因礙著孟公情,將就些兒息了嗔。故此尊依天子命,仍然供職在朝門。從今再有風波起,下官要,更比前番凶幾分。酈相言完微帶怒,故意地,暗將巧言嚇王親。亭山一見明堂說,應諾連連著了驚。
啊,大人看得相像麼?老夫也是這般說,但不知龍圖的夫人為何不認。
至於再有甚風波,這個是,料也無人犯保和。況且朝廷曾出諭,誰還敢,熊心豹膽惹災魔。明堂見說微微笑,一抬頭,看看龍亭又駭呼。
呀,老王親,這個龍亭結它做甚?
國丈躬身叫相台,這個是,小兒主意要安排。上存元配王妃誥,彩亭中,錦軸高懸不許開。他說天恩封孟女,要請時,除非真正麗君來。再兼設此紅絹帳,也恐怕,塵染風吹畫影衰。若論芝田心一片,實在是,時時刻刻不忘懷。王親言著長吁氣,酈丞相,故意聞聽笑起來。
啊呀,奇哉!原是個供誥命的龍亭!小君侯也會得這般作耍得緊了。
明堂說著出紅綃,心內卻,深信東平守義高。武憲王爺朝裡請,倒不覺,兢兢戰戰膽魂消。
啊呀,了不得了!這酈保和的言詞好生厲害!
聽他言語察他形,又非是,原是男兒非女人。少刻蘇家娘子出,必然猛地認千金。明堂一怒如何好?看起來,父子雙雙去跪門。
啊呀,如何是好!怎麼一個法兒,叫蘇奶奶不出來相認倒也就罷了!
少停惹了酈明堂,他若是,大發雷霆我怎當?都是芝田無主意,又在此,自惹煩惱與災殃。王親暗暗擔心怕,沒奈何,帶著歡容請入房。
話說忠孝王正在房中等候,聽著窗外靴聲已過,還不見老師進來。
心中著急又難呼,坐在床間沒奈何。聽見外房簾幕響,忙忙欠體拂紅羅。但見那,金鉤又動二重簾,閃入風流酈宰官。白面紅顏真美冶,烏紗紫蟒好威嚴。如衛玠,似潘安,傅粉塗朱美少年。忠孝王爺觀容貌,真正是,又驚又喜又悲酸。意忙忙,梨花瘦面難生笑;情脈脈,柳葉愁眉強帶歡。呵著腰來垂著手,忙忙地,支持叩首在床前。
啊呀,老師大人,門生不是了,門生不是了。
委實微軀難起來,旬餘臥病力俱衰。今朝反要親來看,真個是,奉屈恩師大不該。
啊呀,老師呀!恕門生不能下榻,就在床上叩頭了。
千歲言完頓首連,明堂看見急當先。臨帳下,至床前,一壁相扶一壁言。
啊呀小君侯,你自睡著便了,何須多禮。
酈相看時一陣傷,忙來扶住了親王。觀仔細,問端詳,不斷腸時也斷腸。但見他,欠體呵腰坐帳中,大加憔悴好形容。兩眉邊,淡如柳葉還含翠;雙頰上,瘦似梨花已退紅。聲音上,竟像香閨姣女子;病懨懨,全非虎帳大英雄。情萬種,恨千重,氣色低微勢已凶。酈相看完狼狽狀,忍不住,一聲長歎皺眉峰。
呀,小君侯,你怎麼這般清減了?
容顏消瘦大非常,為什麼,早不延醫等下官?我又並無神手段,怎當得,扁鵲盧醫一樣看?
咳!似這般不做美的天公,佳期在即,倒教小君侯生起病來。
如今須要早醫醫,轉瞬間,就是完煙花燭期。月老冰人都可恨,怎麼教,新郎臨喜病纏軀。明堂說著連聲歎,故意地,含笑含愁輕頓靴。忠孝王爺聞此語,慘淒淒,滿心憂悶一聲吁。
咳,老師取笑了,這豈是門生的本意?
少華若願早完姻,此時倒,沒有淹煎惡病侵。只為朝廷相逼緊,才弄得,這般狼狽早亡身。老師聽說雖關愛,那是門生一片心。
咳!老師請坐,看一看門生脈氣如何。
王爺說著色淒然,伸出手,放在兵書那上邊。國丈一邊推酈相,明堂就,扯扯交椅坐床前。抬紫袖,露春尖,玉指尖尖按脈關。秋水微凝眸半合,春山低蹙熏雙攢。聲寂靜,貌安閒,細細沉思細細看。肺腑脾肝俱想到,小三公,口中不說意中言。
咳!病是有病,卻不造到一命垂危。
王親說得這般凶,竟只道,性命真於旦夕中。此刻看來還可救,只不過,憂悲凝結在心胸。若然遂得他之願,也無須,妙藥神丹頃刻鬆。
咳!這教我怎生區處?
難道竟為他染病,便承認了孟麗君不成麼?這是千難與萬難,再沒有,幾回抵賴再揚言。然而不說如何好,我難道,看著芝田喪九泉。
咳,好生惆悵!如今又弄出這等事來。
日前略略得安康,偏又芝田病在床。一件事完重一件,總是個,逼生逼死逼明堂。
呀,也罷。且待我勸勸芝田看。
酈相沉思暗不寧,紅腮慘淡色淒淒。眉皺皺,目凝凝,半晌抬頭叫一聲。
咳,小君侯,你要放開心事。再把右手伸來看看。
千歲聞言淚欲來,一聲低歎手忙拍。少年元宰輕輕按,俯首沉思口不開。頃刻診完雙手脈,武憲王,欠身而起問三台。
啊,酈大人看得芝田如何?還有救麼?
小兒心性竟情癡,抱病全然不告知。前後算來將半月,只恐怕,如今用藥已為遲。亭山國丈言未已,小王親,氣短神虛叫老師。
啊,老師大人,門生脈氣諒來多半難痊的了,蒙老師來看,還能起色否?
酈相聞言心付量,靠著椅,連連應道說無妨。身體弱,脈還強,國丈君侯都放腸。
啊,忠孝君,不妨不妨。你的貴恙又非時症流行,又非風寒感冒,不過憂思凝結,氣血相虧了。
聞你佳期目下來,常言一喜免三災。若然有甚憂思處,拿定意,煩惱憂思且放懷。撇得下時觀得破,君侯呀,淹煎貴恙就康哉。你如自己生悲悵,下官也,有藥難醫治不來。年少三公言到此,小王親,一聲浩歎淚垂腮。
咳!老師看得不錯,真正是門生的病原了。
病結憂思句句真,原非感冒與時症。萬般愁緒千般恨,也不過,一點癡心為麗君。
呀,老師呀!門生要三年守義,難道為著不得妻,今忍不住寂寞,所以要元配歸而早成花燭麼?
這種情由也不然,門生是,雖當年少不貪歡。至於因是思元配,卻念她,為我持貞替我潛。
呀,老師!門生末遇之前呢,她為我潛身而遠避,門生既貴之後,難道竟負彼而重婚不成?
此生此際也難安,是以門生守義堅。不肯歡娛於一刻,願甘寂寞過三年。初居書院原孤宿,今入孤幃也獨眠。雖則娶將劉氏女,門生卻,正房虛設畫虛懸。
咳!門生本意,原欲自己出去訪尋的,只為恩師曾加一番開導,聖上又命尋查,所以罷了。
何期聖旨此頒行,弄出了,多少虛花假冒人。前者老師臨貢院,進京來,荊襄獻到女釵裙。看她面貌何曾像?聽彼言詞倒似真。混沌後來難辨白,朝廷竟,將伊交付與門生。
啊呀,恩師!請想這件事哪是門生做的?
當時交付請天裁,說道是,這段婚姻勿願諧。不敢使,真正麗君嗔薄倖;無心叫,冒名女子笑書呆。朝廷聞奏方才答,哪知道,一個推開一個來。
啊呀,真正可恨!那雲南獻來的女子,老師也是見的。
容顏卻像畫中些,應對無差有點奇。問到後來仍是假,門生的,孟家岳母竟言虛。朝廷大發雷霆怒,給下個,一月完姻緊限期。
啊唷,恩師大人明鑒,這個教門生怎不著急?
分明是個冒名人,怎樣拿把當麗君?如若正房俱假者,卻將何地置其身?此姻一就非同小,現在的,未了姻緣莫想成。
咳,可傷可歎!門生自五月二十回家,就臥病到今了。
聖旨難違沒主張,又愁又急又悲傷。三餐飲食懼皆廢,自結憂思總不忘。睡夢昏昏多惡境,心神亂倒沒歡腸。前幾天,支持可起還離枕;這幾日,狼狽難行竟臥床。說亦慘然言亦痛,看起來,門生此病已非祥。
啊,老師呀!門生賤體旦夜發燒,請大人試試門生的手看,此刻尚微熱無消。
王爺此刻喘相連,淚滿梨花兩頰邊。含恨含情伸出手,就到那,紫羅袖內捏春尖。心蕩蕩,意綿綿,魂魄飛揚大動憐。酈相一見如此狀,也不覺,暗悲暗歎闇心酸。無何試試王爺手,皺著眉頭應道然。
呀,果然如此!這日夜發燒,倒須急急地退它才好。
此是君侯沒主張,何必得,只得元配掛心腸。日燒夜燒非輕患,真個是,損力勞形大禍殃。爾若要思療貴恙,但把那,孟家小姐撇於旁。
咳,忠孝君呀,不是我做老師的直言明講,據我看來,那孟小姐竟非爾的百年佳偶,倒是你的命內魔星。
聘下她時就不安,劉門懷恨兩傷殘。如今富貴榮華了,卻又因她病疾纏。我勸君心拋下罷,倒只怕,眼前反是好姻緣。
啊,小王親,你不要錯了主意。此刻與節孝夫人一人,夫婦唱和相隨。倒休要千盼萬想,等著娶進門來,竟是一個不賢惠的王妃,那時候豈不追悔麼?
她如自道正妻房,必定諸凡要僭強。口舌是非相聞道,倒只怕,君侯你也不能當。從今奉勸丟開了,守過年餘情亦長。
呀,王親,你又並無崑玉,想到了高年父母,就該應保重身體了。
再不依從相勸言,爾就是,天丹妙藥也無乾。只因爾我師生誼,竟講明雲沒甚瞞。
啊,東平君,你要看破些情節才好。
明堂言著暗相窺,忠孝王,一語無回只淚垂。國丈亭山忙立起,說了聲,老師言語要依隨。
啊,芝田,你要謹依良訓呀,休負了相國師恩。
王親言訖扯明堂,求大人,就此窗前開個方。相國肯施神手段,芝田不怕不安康。少年元宰臨窗坐,應了聲,如此稱揚豈敢當。武憲王,欠體慇懃呈彩筆;保和相,低頭轉展擬良方。那些僮僕都隨侍,出入匆匆侍候忙。這一個,案前捧茶高舉袖;那一個,身旁揮扇遠招涼。這一個,冰盤獻上西瓜塊;那一個,玉盞呈來綠豆湯。武憲王爺陪著飲,暗暗地,側目偷看裡間房。
話說武憲王爺見酈相不露什麼情形,心內倒沒有主意,打點要通知蘇奶奶不必認了,免得又惹他發怒。正在躊躇,只見裡套間的金鉤一響,湘簾下露出一隻小小青緞鞋兒。急得忙丟眼色,急皺眉頭。又向揮扇書僮借端說道:呀,你們怎得性急起來,緩緩地扇一些。規矩全無,不怕相爺怒麼?武憲王爺一邊說,一邊看,方見那只腳兒縮了進去。酈相也提防著,就對武憲王一揖,告辭起身。
亭山竟欲放明堂,即忙地,長揖相回在內房。忠孝王爺親見別,只急得,奮身要下象牙床。
啊呀,老師,且停片刻,門生有一句要緊的話,尚未告達。
囑望夫子且遲延,有一句,肺腑中情未稟完。若不棄嫌相褻瀆,就在我,門生床上坐談談。王爺說著連連請,酈丞相,一壁遲疑一壁言。
啊,東平君,你還有什麼言詞,就此說來便了。
千歲連稱請到床,門生是,病中氣促語難長。老師若在窗前坐,話說輕而聽不詳。臥榻褻尊原有罪,求夫子,海涵容恕感恩光。明堂當時難推卻,沒奈何,坐下紅羅帳內房。忠孝王爺心好喜,自己也,挨身湊近酈明堂。佯歎息,假低昂,眉目含情暗暗詳。只見他,左靴踏地右靴盤,坐在床沿體度端。萬種風流真可愛,千般美麗實堪憐。更加一點消魂處,他的那,紫袖飄香似麝蘭。忠孝王爺心大動,恨不得,偎紅倚翠片時間。心暗亂,意難捐,無奈師生禮法嚴。忍著春情含著恨,叫一聲,恩師容稟勿嫌煩。
啊,相國恩師呀!門生呢,生而何歡,死而何恨,又沒有什麼快活,何苦留此微身?然因而父母在堂,只有門生一子喲!
若然病內竟身亡,苦了高堂父與娘。不但祖先香火絕,就是這,目前菽水有誰當?千思萬想難拋撇,所以來,拜請恩師下個方。
咳!想老師醫道高明,有起死回生之手,若能仰叨大力,竟保全了性命,那時求恩師幫襯,在天子前美言一句。
門生上本就辭婚,更須欲,親自相尋孟麗君。雖則曾經傳上諭,還恐怕,地方官宰未當心。自身棄職游天下,少不得,好歹存亡訪個明。如其竟沒真消息,少華也,灰盡腸來灰盡心。
啊,老師呀!門生若自己尋過一番,那就絕了指望了。
功名富貴概休言,雪月風花也莫談。守過三年留個種,接續了,祖先門戶與香煙。那時且在家庭住,侍奉雙親先學禪。子道盡將無罣礙,門生就,紅塵看破要歸山。
咳!這是門生的主意了。如若不能活命的時候,
也是生來命合當,少華無可怨穹蒼。縱然死到重泉下,老師的,提拔深恩再不忘。
啊,恩師大人呀!做門生的今世不能補報,到後世裡必要投在老師膝下為兒。
侍奉師尊師母前,百年孝養做兒郎。常倚膝,不分殘,以報洪恩重似山。今世今生休說了,倒只怕,此時相見下回難。王爺說到傷心處,竟不覺,哽咽傷心淚若泉。
話說忠孝王說到後世報恩的言語,竟哽哽咽咽地泣將起來了。酈丞相初時還忍耐得住,
耳聽言語眼觀旁,只看那,壁上單條與畫章。秋水盈盈將淚下,春山脈脈已心傷。容慘淡,意悽惶,感動情疏鐵石腸。聽到後來酸楚語,竟弄得,抽身難坐象牙床。
話說酈相越聽越痛,一陣陣心酸起來,沒奈何立起身子,反背了手,在床前慢慢地踱步。
明堂時下大心酸,陣陣悲傷漸露形。沒奈何,繞踱牙床兼咳嗽;沒奈何,反背紫袖假沉吟。含慘切,帶淒涼,應諾連呼忠孝王。
咳!忠孝君休要如此。你還一個二旬未滿的郎君,說那呆言則甚?
令尊此刻現在房,聽你之言豈不傷?自古吉人天必佑,君侯的,身中貴恙諒無妨。休鬱悶,勿悲傷,好好寬心服我方。保重自己痊癒了,少不得,諸凡事件可商量。明堂說著將辭別,如今要,提起王妃蘇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