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救爹娘燕玉登程

  詩曰:
  平生雅操等松筠,遁跡雲林似玉真。已托禪心歸淨界,還遭俗累涉囂塵。千秋節孝全孤志,萬里關山奮一身。救得椿萱俱釋罪,香羅畫扇締前因。
  五月之中一卷收。因多他事便遲留。停毫一月功夫廢,又值隨親作遠遊。家父近將司馬任,束裝迢遞下盈州。蟬鳴叢樹關河岸,月掛輕帆旅客舟。曉日晴霞您遠目,青山碧水淡高秋。行船人雜仍無續,起岸匆匆出德州。陸道艱難身轉乏,官程跋涉筆何搜。連朝耽擱出東省,到任之時已仲秋。今日清閒官舍住。新詞九集再重修。這正是,光陰如駿馬加鞭,人事似落花流水。轉眼中秋月已殘,金風爭似朔風寒。落花衰草埋山徑,疏竹高槐映石欄。日照小窗融淡墨,泉添良硯潤長篇。鳥聲隔樹晴初覺,蝶影飛階晝必閒。欲著幽情無著處,從容還續《再生緣》。前書曾說東平處,此本須將別事談。按下王都侯伯府,提一提,劉家太郡在雲南。
  卻說劉太郡自經過這幾番的驚苦,只弄得冷冷清清。
  高堂大廈一孤身,寂寂淒涼感暮春。身畔依隨無貼己,膝前侍奉少親丁。雪貞小姐將臨月,梅夫人,又到崔家去守生。太郡更加無意興,終朝獨坐淚淋淋。哭一回,燕珠長女殯天後;思一遍,奎璧嬌兒被擒身。罵一句,背母私逃淫賤女;怨一聲,光兒不救老夫君。慘淒淒,千行血染腮邊淚;愁脈脈,兩片霜飛鬢上雲。忽憶雪貞梅小姐,算起來,季秋將盡合臨盆。不如差個家人去,探一探,繼女房中生未生。太郡於時傳進喜,隔窗吩咐到崔門。你言太太心牽掛,一早差來探信音。問候房中賢小姐,請安堂上兩夫人。千金如若臨盆了,立刻回家報我聞。進喜應聲稱曉得,更衣奉命往崔門。當時太郡方臨鏡,僕婦丫鬟侍候勤。坐對菱花觀鬢髮,一瞧又歎二三聲。正然落淚悲傷處,猛聽得,雲板當當響數聲。太郡一聞顏色變,登時雙手冷如冰。忙出座,急抬身,慌叫丫鬟僕婦們。廳上雲板聲緊急,莫非又是報凶音?年來我是傷弓鳥。但聽得,雲板三敲失了魂。這次若然仍報禍,分明是,皇天立逼我歸陰。夫人說著心頭顫,早有家丁報一聲。
  啟太夫人得知:有雲南府知府侯爺的門生龍躍水到了,說有密事稟聞,要入內堂求見。
  太郡夫人著了忙,一聲悲歎叫穹蒼。今朝來了雲南府,只不過,只報災來不報祥。惟此一條殘命在,吾且看,怎生結果怎生亡。夫人言訖先揮淚,正衣襟,立喚家丁請進堂。但見那,朝靴聲響繡簾開,太守龍爺步進來。一見夫人忙行禮,深深三拱到塵埃。劉家太郡忙忙回禮,就叫丫鬟把座排。遜讓一聲齊入座,龍爺欠體把言開。師母呀,門生官事日無閒,不得常常拜座前。今見慈容身覺瘦,未知身體可平安?夫人見問垂珠淚,忍泣含悲啟口言。多謝府尊相問訊,家門不幸有何歡。一自前春臨此歲,飛災橫禍屢相纏。次兒奎璧擒將去,長女宮中殯了天。顛沛流離俱虛盡,怎能不改舊容顏。今來主意惟求死,朝夕三餐是強沾。未識有何機密事,太尊一早降門闌。這般家運難重旺,今日多應又禍端。太郡言完低了首,一腔悲怨淚如泉。雲南知府容悽慘,長歎惟將左右觀。劉太夫人心更亂,屏開侍婢急忙言。啊唷太尊呀,莫非真有禍臨門,故欲雲時又不云。侍婢已屏惟爾我,府尊細說內中情。龍爺此刻忙離座,未稟根由先淚淋。師母呀!只因外國動槍刀,屢次交鋒不得消。兵部尚書親奏聖,午朝門,大張皇榜募英豪。誰知皇甫亭山子,他竟是,改性移名應了招。演武廳前懸帥印,招安了,吹台草寇姊同胞。合兵齊下朝鮮國,何期他,一戰成功時運高。姊弟聯名申血本,因救其父把冤昭。當今皇上惟偏護,已把恩師下了牢。奎璧世兄無被害,如今隨眾亦回朝。老師父子同歸獄,奉旨抄家勢甚驍。只等拿齊家屬後,法司定案在三曹。欽差將到雲南地,故此前來稟一遭。啊唷,師母太夫人呀!奉旨抄家頃刻間,或逃或待早須言。老師罪款非同小,束手遭擒命恐難。師母若然權躲避,門生一力可承當。隨身細軟須收拾,天使來時大事捐。太守龍爺言到此,夫人魂散九重天。
  啊唷太尊啊!怎麼你老師下在監中了?
  我說劉家氣運危,果然件件事堪悲。中宮一死君無義,頓把吾家大罪歸。
  啊唷天啊,我劉門何故這般不幸!
  女死兒離在數年,為官一旦又臨監。今朝奉旨拿家口,如此飛災也罕然。為什麼,天佑叛臣皇甫敬?為什麼,人家罪及我宗間?山東巡撫行誣奏,少華們,血本如何把我扳?不白之冤真可怪,太尊請說內中緣。
  咳!正所謂福無雙至,禍不單臨。
  三年之內降災多,只有凶來沒有祥。今日又遭如此事,合家都要一刀亡。世間人苦誰同我,也只好,坐待擒拿上帝邦。太郡夫人言到此,淚如雨下吐悲傷。龍爺見哭心如裂,欠身子,相勸夫人作速商。
  話說龍太守雖知劉相的惡款,在師母面前不便細細說明,勸住了太郡的悲哭,相催收拾逃生。
  太郡含悲叫府尊,妾身願死不求生。家雖不幸遭連累,體統猶存豈自輕。叨沐皇封為命婦,如何逆旨暗潛身。今朝坐待欽差至,吾也好,面叩金門訴冤情。巡撫害人拿國丈,問一問,絕情絕義那昏君。縱然不得明冤枉,撞死金鑾也稱心。太君言完聲哽咽,黃堂揮淚欲辭行。師母呀,即此相辭轉署中,欽差將到不從容。官場干係非同小,寬恕門生禮不恭。起解之時當候送,多將盤費表微忠。龍爺拜別忙忙出,打道回衙去似風。太郡孤身堂內坐,放聲大哭淚垂胸。啊唷皇天呀!皇甫如何德行高?劉門怎樣犯天條?反教他,奸臣賊子全家旺,卻使我,國戚皇親大勢消。奎璧爺兒今在獄,這一來,倒能母子共臨牢。咳!親兒呀,今若娘兒一處亡,勝如苟活在家鄉。可憐凜凜劉侯府,弄得個,瓦解冰消惡散場。太郡正在悲哭處,撲通通,三聲火炮震前堂。但聽那,人聲嘈雜馬啼鳴,雲板高敲在外廳。家將家僮齊喊叫,報一聲,欽差圍府要拿人。
  啊唷夫人啊,不好了。
  侯爺犯罪在京中,奉旨欽差把眷拿。無數官員廳上坐,許多兵馬府前排。夫人忙往前堂去,好待官差進內衙。太郡一聞魂魄散,已見那,廳門大啟要抄家。真可歎,實堪嗟,男女悲呼亂似麻。劉太夫人方出外,合班差役共喧嘩。
  嗯!劉太郡,快請登廳,說要抄家了。
  一聲喊叫眾皆驚,先綁家人婦兒們。幾個丫鬟扶太郡,悲聲動地出前廳。只見那,紅袍紗帽滿堂官,喝役呼人勢甚嚴。悽慘慘,一帶錦屏斜倒壁;亮堂堂,三重雕欄大開簾。丹墀下,繩穿索綁家人哭;正門前,耀武揚威士役喧。太郡一觀心慘切,止不住,伏除大哭拜蒼天。夫人哭倒庭除下,驚動欽差與眾官。
  話說那些來查抄的官長,一見劉太夫人出來,齊齊出位。內有舊日做媒的秦布政,久恨權臣,這日到劉府來抄家,好不欣欣得意。一見劉大夫人哭倒在階前,故意地哈哈大笑。
  手扯烏須把口開,叫聲太郡勿悲哀。親人做事親人曉,想一想,就裡情由罪所該。國舅被擒還拷問,已將供伏遞吹台。招的是,奪袍懷恨行奸計;招的是,乘夜差人放火災。招的是,托父薦賢皇甫敬;招的是,謀婚復娶孟裙釵。如今供狀為憑證,還有私書國丈裁。密札先通彭撫院,托他誑奏陷良才。這番血本參侯府,巡撫回書抄出來。公報私仇心已惡,欺君賣國實堪乖。暗通外國鄔元帥,叫他們,害死亭山老督台。不意中途拿獲住,下書之人帶回來。樁樁憑據今俱在,三法司前賴不開。奉旨雲南拿眷屬,太夫人,真情不可叫冤哉。藩台言訖劉家事,眾官員,個個當堂笑起來。
  啊唷啟大人,劉太郡知道的情由,何須細講?
  合堂談笑一齊雲,階下夫人暗吃驚。父子若然真有此,再休想,金鑾殿上訴冤情。啊唷奎璧癡兒呀,難道冤家品行低,背親做事這般迷。爾如何,因仇夜放花園火?爾如何,與父同謀暗使機。莫不是,吹台難受嚴刑苦?莫不是,屈打成招供狀虛?豈有堂堂侯伯子,這般作歹與為非?果然父子真如此,這一去,眷屬全家死帝京。太郡夫人心慘切,猛聽得,秦公一令下如飛。
  嗯!抄家的人役,快與我細細抄來,留一縷布絲兒,看本司治罪。
  一聲令下叫抄家,四面官軍亂如麻。僕婦家人先捆綁,金銀細軟後稽查。指揮守備團團繞,鬧亂了,國戚皇親一座衙。
  話說頃刻間抄完什物,點過犯人。眾官長把劉太郡安頓了一乘大大的囚車,結個青布的幃兒,遮遮體面。其餘男婦人等,無非帶鎖披枷而已,不必細表。
  當時抄罷就封門,告示■批貼幾層。侯府一朝人影絕,官衙十里馬啼鳴。須臾抄過劉侯宅,人犯齊齊下獄門。只等次朝調撥後,五更起解太夫人。住談太郡監中事,且表江家進喜情。
  卻說江進喜奉劉太夫人之命,行來到崔家問個喜信。卻值梅小姐於夜間五更時分娩,生下一子,合府中好不歡天喜地,就給進喜一個喜封兒,又打點酒飯與他吃了。梅夫人方吩咐道:你回去上復太夫人,說小姐身體平安,不須記念。小官人三朝洗浴,還要接來吃喜酒哩。
  進喜相辭就轉身,出了崔府上街行。才舉步,又消停,不若庵中走一巡。數日未曾前去探,不知郡主可安寧。今朝有此銀封在,倒不如,帶往尼庵與母親。首飾被偷盤費盡,幫扶全仗我孤身。連朝未審如何了,也不知,怎樣禪林受苦辛。咳!郡主呀,你在茅庵一載多,片心不改究如何?少華公子無消息,爾何苦,願受辛勤不二夫?一念癡心逃出外,倒只怕,他年要唱白頭歌。
  咳!老天呀老天,我江進喜到底是怎生結果?
  因夢神言救少華,暗瞞家主放他回。好心只說天知道,時運由來反不佳。皇甫門中逢患難,劉侯府內遇悲嗟。主人被獲無音耗,太郡終朝淚如麻。我在衙中閒吃飯,悶沉沉,二旬將滿沒渾家。
  啊唷,好生懊悶!
  誤了堂堂七尺身,不能憤志乾前程。母親送在尼庵去,又不能,侍奉萱堂盡盡心。待欲另投興旺主,忠心難撇太夫人。少年虛度如何了,怎麼得,小主重回家再興。進喜日思長歎氣,一邊煩惱一邊行。慢言進喜來庵內,且表三貞九烈人。郡主江媽同受苦,一年又及半年零。失遺首飾盤費盡,庵主群尼看得輕。廚灶飯羹差乳母,衣裳針線派千金。可憐郡主嬌嬈體,萬折千磨受苦辛。起初時,拈線拈針還是可;到後來,洗衣洗褲更難禁。僧鞋大抵經常做,捺得她,一到冷天手臂皴。打水提湯終日走,走得她,鳳頭鞋子放三分。漿衣浣服俱皆做,做得她,尖指粗來紫帶青。雨打風吹花貌瘦,瘦得她,香腮退盡兩紅雲。夢回板榻三更月,恨悠悠,夜靜空房一盞燈。最堪憐,顏色已非傾國女;深可敬,盟言猶記小春庭。多嬌受盡千般苦,她今是,默誦心頭一卷經。日日坐於槐樹下,但替她,師徒幾眾洗衣拎。江媽又為香公病,管理廚房更苦辛。主僕二人同受難,都只為,被偷首飾少金銀。誰知天理昭彰快,這香公,體附神明吐隱情。
  話說香公張七,自從偷了劉郡主的珠寶首飾,換了銀錢,任意受用。不料竟染了一場大病,乃是傷寒之症。韋馱神附體,口吐舌語,露出真情。說了怎麼樣盜的緣故,又把所剩銀兩擺在床邊,呼人觀看。
  庵主聞知急出現,江媽驚喜也當先。香公在床滔滔說,又把尼姑妙印扳。講到分贓情一節,小尼姑,自家打罵亦如顛。喊聲只叫韋馱佛,下次不敢望可憐。庵主方知真有賊,理虧不覺帶羞慚。立呼張七孩兒至,卷捲鋪陳領父還。其子將銀花費盡,香公大病始能痊。一家幾口難過日,只落得,執棒提籃討飯吞。後話表明談眼下,回文且說萬緣庵。
  卻說老尼姑打發了張七,又把妙印揮幾戒尺,禁止下次,這這事也就擱在一邊。江媽與劉郡主十分感激神靈,梵如也替她主僕念佛。這一日九月二十八日早晨,劉郡主又替尼姑們洗衣,顧不得外面的西風,依舊坐在槐樹陰下。
  多姣郡主坐槐陰,體弱衣單力不行。葉落翻階堆似雪,西風撲面冷加冰。千行清淚衣皆濕,一片寒砧手不停。振罷衣裳聊歇力,凝眸一想暗傷心。
  咳呀,皇甫郎君呀!
  我為君家受折磨,可憐伏侍眾尼姑。千辛萬苦甘孤守,九烈三貞不二夫。破損衣衫安本分,風流顏色已全無。自知薄命難邀幸,未識蒼天可念奴?倘若那君心已棄,劉燕玉,此生此世更如何?
  啊唷郎君呀!
  爾今流落在何方,可曉奴家幾斷腸?萬里雲南無消息,不知爾,如今死活與存亡。倘然沒有升行日,擠得我,老死茅庵舊板床。
  咳,蒼天呀蒼天!
  若肯矜憐薄命人,只須那,少華公子一升行。孟家已死滇池水,奴是閨房正細君。如若上蒼不見佑,也只好,一生寂寞守空門。多姣想到酸心處,止不住,淚如珍珠往下來。正在傷悲三嫂進,相招吃飯入房門。叫聲郡主消停罷,菜飯俱好你須吞。燕玉含悲低首應,媽媽不用候奴臨。衣裳洗得俱乾淨,帶濕漿完我就吞。三嫂聞聽長歎氣,忙來相助女千金。正然郡主漿衣服,忽聽得,進喜前來探母親。
  卻說劉郡主正在漿衣,忽見進喜勿匆入院。
  走上前來步履忙,叫聲郡主叫聲娘。睜睛一看驚相問,何故千金也洗漿?秋季將盡冬天到,怎受得,透骨西風這等涼?粗用還該娘去做,怎教郡主洗衣裳?江媽見說眉頭皺,一變容顏叫兒郎。我又並非閒著手,如今是,新升美缺管廚房。刷鍋洗碗般般做,打水添柴件件當。閒下功夫還掃地,洗漿一事哪能幫?可憐受盡千般苦,巴不得,老命殘身早早亡。三嫂說完揩眼淚,多姣在側忍悲傷。連呼進喜休埋怨,原是奴家累你娘。她在廚中忙得極,焉得此事再相幫。如今粗細俱皆慣,奴倒覺,氣力加添比昔強。且說爾從何處至,夫人家內可安康?梅姑太太同居否,這幾時,可把憂愁放下腸?一出家門難復返,想得奴,幾回夢裡見萱堂。佳人言訖彈珠淚,進喜從頭說細詳。表過崔家生子事,又言太郡算平安。方才取出紅封袋,灑淚長呼遞與娘。說是母親留著用,買些棉絮做衣裳。江媽接了藏在袖,回喚千金你恃量。表妹如今生了子,榮華富貴好風光。當年你若聽相勸,怎麼得,還在槐陰洗衣漿?樂處不投投苦處,真教氣斷我肝腸。多姣見說通紅面,無語低頭站在旁。進喜聞聽三嫂語,慌忙接口勸萱堂。母親呀,事到其間耐上心,好生在此伴千金。天公斷不虧良善,兒與母,全始全終莫悔心。苦盡甜來從古說,自然還有出頭辰。少華公子如高發,那其間,第一功勞算母親。郡主夫妻同看顧,帶攜得,孩兒還要項前程。潑天富貴休輕看,少不得,慢慢修行慢慢臨。三嫂開言回笑臉。說了聲,癡兒講得倒中聽。果然日後能如此,我就何妨耐著心。進喜含歡辭了母,忙忙要復太夫人。江媽送出孩兒後,方共千金把飯吞。慢表尼庵劉郡主,且談進喜返家門。辭佛地,出禪林,趲步而行不暫停。走到府前離不遠,抬頭一看失真魂。但見那,侯府關門不透風,硃簽新貼大門封。銅環緊扣人無影,鐵鎖高懸在正中。一概家丁都不見,惟有那,馬蹄新印繞西東。
  話說江進喜一見府前的氣象,嚇了個魂飛天外,魄散九霄,呆呆地半晌不能言語。
  冷汗淋身一氣回,叫聲不好面如灰。分明是個抄家樣,我的那,太郡夫人何處安?進喜此時心膽碎,如飛趲走轉身回。
  話說江進喜飛步回身,要覓熟人相問。走到近邊一個茶葉鋪內,找尋盟兄。鄧九通一見了進喜入店,跳起來忙把拉住道:謝天謝地,江兄弟你竟躲過飛災橫禍了!
  進喜茫然不出聲,如飛竟向鋪中行。九通拉到無人處,江進喜,痛淚如珠問一聲。
  啊唷鄧三哥,我劉太夫人府上如何了?
  弟奉夫人主母差,早晨出去午回來。誰知侯府多封鎖,兄弟今朝嚇得呆。想必三哥知就裡,為何忽地降飛災?九通見問慌忙訴,始末根由說出來。
  啊唷江賢弟呀,你可曉得我們雲南的舊任總督皇甫敬麼?
  他在雲南正十春,為官如水治黎民。清官當任人心悅,偏遇著,你處侯爺薦遠征。一到朝鮮身被獲,山東巡撫害忠臣。可憐奉旨拿家屬,只走了,射柳披袍兒俊英。天保佑,這如今,少華公子又升行。更名改姓離湖廣,掛榜招賢赴帝京。演武廳前懸帥印,吹台山上合雄兵。招安胞姊與人馬,同下朝鮮救父親。皇甫大人原待罪,三年監禁外邦城。恰逢兒女提兵至,骨肉重逢一戰平。公子千金雙姊弟,他竟用,聯名血本訴冤情。奏稱你主通巡撫,故害他家一滿門。來往私書都有據,朝廷不便護皇親。劉侯下在監牢內,又到雲南提太郡。江賢弟呀,適才奉旨抄家,真是非常的利害。團團兵馬踐沙塵,吶喊如雷圍了衙。上下人丁俱捆綁,悲聲四野實堪嗟。囚車一輛夫人坐,哭啼啼,還有丫鬟並老媽。一直帶進監中去,霎時封鎖大官衙。急得愚兄流眼淚,只道是,已將賢弟一齊拿。誰知你今清晨出,躲過飛災不在家。這次大難來逃脫,我看你,將來還有大榮華。九通言訖其中故,嚇倒了,濟困扶危江管家
  啊唷三哥呀,怎麼我太夫人已在監中了,如何是好?
  一聲悲喚變容顏,袍袖斜遮淚似泉。慘慘悲呼稱太郡,再不料,傾家敗產立時間。教小的,手無錢鈔難通信;叫小的,罪有干連怎探監?太夫人,孤苦一身誰照料?太夫人,迢遙萬里怎熬煎?堂堂錦片劉侯府,似這等,一旦傾亡實可憐。
  啊唷太夫人啊!
  橫禍飛災頃刻時,囚車就要解京中。空差進喜崔家去,可憐我,探得佳音只自知。進喜時聞心慘切,一邊痛泣一邊思。
  咳!雖然如此,郡主的終身,倒有幾分著落了。
  少華公子已為官,血本陳情報父冤。既雪仇時應感德,丈夫做事斷無偏。千金受盡般般苦,這一來,好就香羅畫扇緣。
  啊唷奇哉怪哉,好一個少華公子!
  三年不出困龍飛,救父回朝掛紫衣。你便報仇和雪恨,可知我,鐵心郡主受孤淒。咳!公子呀,願你無忘救命恩,我們主僕就升行。千金若得完婚了,諒不相虧母子們。可憐略有三分望,就使那,主母全家一旦亡。
  啊唷,罷了罷了,我且去通知了顧府、崔家再作道理。
  進喜忙辭鄧九通,心慌意亂走如風。穿僻路,避人叢,串過西頭又串東。一到崔家飛入報,這番凶信似雷轟。崔家太太魂飛散,梅府夫人淚滿胸。小姐雪貞聞此禍,也不覺,含悲痛倒繡幃中。
  啊唷舅母乾娘啊,何事遭此這等慘禍?
  奴為懷胎累著身,木能侍奉告歸寧。誰知一旦遭奇禍,你竟要,萬里雲南解進京。啊唷,乾娘啊!窮途母子感同居,又使孩兒得所依。只說常能供孝敬,何期今日永分離。只愁你,迢迢萬里如何走?只愁你,怯怯孤身怎得宜?只愁你,暮景殘年多疾病;只愁你,抄家罪大少生機。這番解進京都去,多應是,有死無生性命虛。咳!崔郎呀,你赴秋闈在帝邦,但求天佑早登科。果能出力尋頭路,也算你,報德酬恩代了奴。如若旁觀愁帶累,斷送了,劉家姨母與姨夫。咳!大料他也不能相救劉家。舅父全家犯罪深,救時須得大人情。兒夫現是儒門士,多半難將頭路尋。舅母厚恩無以報,奴只好,一年孝報盡微誠。雪貞小姐心悽慘,掩面悲啼坐繡衾。崔府夫人含淚勸,梅太太,傷心哭倒內堂門。
  啊唷,皇天呀!置妾身於絕路了。
  丈夫罷職去充軍,母女同投舅氏門。賢良相留出格待,又替我,雪貞弱質了終身。至親只道常依傍,橫禍何期又降臨。好運變遷成惡運,都是我,梅門顛沛帶劉門。今朝賢嫂遭拿解,只怕你,有死無生在帝京。相處一場成永別,好教我,心如刀絞肺如煎。夫人哭到悲傷處,痛淚如珠哽咽聲。含淚商於崔太太,賢親母,如今此事怎調停?姑爺現在京都內,未卜知,可會通關說說情?崔府夫人搖著首,金蓮一跌吐悲聲。
  咳,親母呀!
  你婿秋闈上帝都,原思照拂仗姨夫。如今弄出非常事,還不知他是若何。舉目無親年又少,未知今春可登科。如其令彼通關節,倒只怕,迎你東床入網羅。龍老夫人言到此,只聽得,香閨娘子叫婆婆。
  咳,婆婆呀!
  不用憂心慮二郎,也為男子識興亡。姨夫雖失無親戚,只須要,奮志功名進北場。一中舉時加體面,在京居住料無妨。至親還得心關切,這如今,寫封音書上帝邦。只要入監時探望,也見得,崔家患難亦扶幫。孤身莫去通關節,倒免干連也被殃。若不寫書相囑咐,恐他做事欠思量。料來要救難相救,做一個,濟困扶危德也長。梅氏千金房內說,崔太太,方才點首道該當。
  話說崔夫人聽了媳婦之言,方始作急地修書寄發,叮囑孩兒在京中照料劉氏親丁。
  梅府夫人意略寬,思兄念嫂淚猶漣。安心只得崔門住,陪伴夫人一處眠。進喜於時重轉步,忙忙又報顧家門。凶音嚇倒儀堂府,昆仲連忙去探監。姊弟見時齊痛哭,太夫人,心如針刺淚如泉。儀堂昆仲相辭別,單等候,五鼓黎明送出滇。且表家人江進喜,匆匆復又奔尼庵。好走啊,出了崔門又顧門,如飛重撲老禪林。忙忙不顧渾身汗,急急前行兩腳顛。繞北旋南休歇息,穿街過巷哪消停。心慘切,淚沾襟,一見庵堂闖進門。只見梵如迎著問,進官何故又回身?數天不到庵門內,癡外甥,一日忙忙走兩巡。進喜心慌連答應,如飛竟向後邊行。梵如知有蹊蹺事,緊緊相隨急急跟。一進後邊槐樹院,江三嫂,又驚又笑問連聲。
  啊唷進宮兒,你莫不是瘋了?
  一日如何走兩遭?跑得個,吁吁氣喘汗珠拋。可曾回復夫人曉,這時候,重到庵中蹊又蹺。進喜見言心一痛,目中珠淚滾滔滔。坐於樹下先揩汗,問一聲,郡主何存快快邀。燕玉聞聽忙出外,戰兢兢,顫心亂跳問根苗。
  啊唷進喜!有什麼要緊的事,何故重來,這般光景?
  進喜心酸一陣悲,從頭細告女姣娥。少華得地分明訴,太郡遭拿仔細言。說罷抄家前後事,劉燕玉,心中驚喜又傷悲。
  話說劉郡主聽了這一番信息,悲喜交集,鬧亂了一片芳心。
  多姣郡主一聽完,初是歡來後慘然。半點春生青黛上,兩行淚下玉腮邊。含悲未在人前慟,忍泣先於腹內言。按定香魂消冷汗,沉沉一轉暗牽纏。
  啊唷皇甫郎君啊!你今公然一朝發達。
  奴家為你受千辛,載半茅庵守昔盟。畫扇香羅甘指望,親言母命不相遵。皈依三寶如虔禱,服侍諸尼我獨勤。聞得郎君身及第,竟將奴,一家良眷下監門。
  咳!狠心的冤家呀,你卻也無情無義,寫血本陳奏。
  血本陳情奏帝皇,冤家做事好剛強。京都一霎參奴父,滇國千程解我娘。如此心來如此意,多應你,小春庭內事全忘。
  啊唷,冤家呀,如今竟要殺我雙親!
  燕玉何顏再偷生,父母之仇天不共。奴豈肯,含羞挨上你家門?少華公子何如此?負殺我,庵內修行載半心。
  啊唷蒼天呀蒼天,我劉燕玉好生命薄!
  生母身亡早入泉,沒人痛惜沒有憐。忽然得個希奇夢,娘叫奴,夜托終身往後闌。畫扇香羅留表記,只說是,陰靈保佑定良緣。何期弄出諸般事,遁跡尼庵載半間。一片苦心無可訴,萬分磨折有誰憐。惟求畫扇緣堪就,不意香羅義已捐。守節持齋無好報,奴不知,何為公道是蒼天。
  啊呀正是呀!
  生母當年夢裡邊,曾云貴客降門闌。你如不救他災難,到後來,眷屬家門難保全。去日之言真應驗,竟須我,單身相救二椿萱。
  咳!罷罷罷,如今也說不得了,棄著我一條微命,去替了父母的嚴刑。
  貞節心中撇在旁,不如竟去救爹娘。冤家若有三分義,還只望,骨肉團圓聚一堂。如若少華情已絕,奴家替死到雲陽。果然代了雙親罪,少不得,孝女之名天下聞。到此若還仍不出,竟只好,無名老死古禪堂。
  咳!不錯呀,奴就這般便了。如今不出,更待何時?
  郡主沉思千萬遭,算來惟有救親高。滿懷孝意通三界,一點誠心達九霄。主意已成開絳口,淚流如雨道根苗。
  啊唷媽媽進喜,二位恩人呀!
  多承照應與幫扶,全始全終為著奴。逃遁一年零半載,實指望,出頭之日報恩波。誰知今日逢奇禍,眼見得,父母遭刑性命無。
  咳,媽媽呀!
  為女之心豈忍觀,奴家情願出雲南。孤身女子難行走,求你娘兒同出滇。跋涉程途奴意願,風霜道路我心甘。只須一到皇都內,你等娘兒可自專。
  進喜呀,想當初小春庭放火,原是你洩露的機關。
  彼時你若直燒他,奴亦焉知救少華?訂婚之情推個絕,泄機大德必然誇。到京奴代雙親死,你娘兒,還可相投皇甫家。彼若知恩和報德,自然是,吃穿不盡享榮華。恩人啊,如憐孤女救親懷,萬里長行肯同伴。今日奴家先拜謝,望恩人,應承同我上京都。多姣言到傷心處,淚淋淋,掩面悲啼跪下來。
  話說劉燕玉跪倒槐陰塵埃,只嚇得江進喜連連地叩首一遍。梵如三嫂忙忙扶住千金。
  進喜方才立起身,淚沾襟袖叫千金。小的母子銜恩久,怎敢輕輕負主人。侯府今朝逢患難,巴不得,伸冤理枉盡忠心。既然君主甘相救,焉有娘兒不共行。休說上京為陪伴,就便是,赴湯蹈火也該應。思想從,雲南萬里崎嶇路;好成就,郡主千金孝義名。但是便須收拾起,我們趕早到都中。遲遲落在夫人後,要救之時救不成。三嫂在旁連說是,千金既去合同行。少華公子將仇報,或者他,只道千金已再婚?郡主一臨京內去,他家諒亦肯留情。總然務欲消仇恨,也不過,大罪歸於世子身。畫扇香羅情分在,一定要,洞房花燭便成婚。千金若到他家去,我娘兒,就是跟隨偕嫁人。皇甫郎君思舊德,敬於郡主愛吾們。萬般打算惟如此,辭不得,萬水千山要上京。但慮盤纏無設措,怎生飛上帝皇城?多餃見說娥眉皺,半晌癡呆叫一聲。進喜媽媽啊,帶來首飾未全偷,銀器東西有點留。如若此時拿去賣,千餘銀兩可淘成。不知盤費須多少,奴就是,乞食而行難顧羞。進喜江媽猶未答,梵如開口道情由。
  咳!阿彌陀佛,好一個有孝心的郡主。既言短少盤纏,待貧尼與你同行罷。
  我的身價不算微,私房物件尚存些。如今身入空門內,諸事隨常不用伊。還剩幾般銀首飾,尚留數件俗家衣。若然要我同為伴,也有盤纏幾兩餘。我在此庵無好處,四方香火到來稀。況兼師父非良善,相待徒兒下眼觀。一日不逢施主至,就來尋是又尋非。佛前香燭時時缺,她本是,勉強修行撞木鍾。只恐我們無力量,不能募化走街坊。貧尼情願相隨去,萬里雲游上帝京。或者繁華天子地,有一座,清高神院就皈依。十方施主如相顧,我也好,主念真修了此軀。今在此間非所願,就同郡主進京中。梵如言訖同行意,燕玉慌忙謝了尼。三嫂聞聽心大喜,一邊打手笑微微。
  啊唷妙呀!老妹子,你的主意不差。
  我家郡主孝心堅,天佐多應一路安。此去看來多好處,少華公子現為官。他如不做無情客,定與千金續舊緣。郡主若歸皇甫宅,我們大眾就登天。今朝你肯幫盤費,少不得,富貴之時加倍還。況且千金心好善,必然還要造家庵。那時你有棲身處,任意逍遙似散仙。三嫂言完先踴躍,說得個,梵如決意出雲南。多姣郡主垂珠淚,連道媽媽且慢歡。奴到京中因替死,此行豈為續姻緣?媽媽只作榮華想,倒只怕,天地神明不見憐。郡主說完呼進喜,這些盤費可周全。早些變賣銀環類,收拾完時快叫船。奴到此時心如火,恨不能,插上雙翅上長安。其時進喜聞商議,頓足垂頭啟語雲。郡主呀,小的姨母既同行,已有盤纏念幾金。萬里程途雖不夠,小人盡可去調停。盟兄盟弟多多少,論他們,平素原曾受我恩。今日若還商此事,必然仗義肯幫銀。盤纏卻也無憂慮,愁只愁,水路難追旱路人。太郡夫人如早到,救遲一步枉勞心。如其郡主乘車出,決定還能先到京。三嫂搖頭言不妙,萬全惟有叫船行。千金難受風塵苦,有點差遲卻怎生。如若孝心天保佑,自然早早到京城。梵如見說連稱是,進喜方才決定心。
  話說劉郡主、江媽媽、進喜、梵如四人商量了二日,方才停當。忽聽得老尼姑喚:梵如走來,我對你說話。這邊江進喜原欲通知她的,遂同了江媽媽、梵如、燕玉郡主一齊走將出來。善靈道:我適才一覺睡醒,聽見妙印說江三嫂的兒子又來了,同著梵如師兄,二個一堆,五個一伙地,悄聲商議。我恐防清淨山門弄出些瞞人的事來,故此問他一問:為什麼江大官人朝去夕來地亂走?老尼姑說罷,氣得劉郡主眾人閉口無言。江進喜忍著滿懷怒氣,陪上一臉歡容,把前後的事情告訴了明白。
  梵如也告老尼前,徒弟今朝作伴行。山門冷落施主少,佛前往往斷香煙。此間募化無門路,且到京中看怎生。大國繁華檀越廣,徒弟去,化些施主轉雲南。當家師父安心等,我得千金方始還。說罷梵如陪著笑,善靈聽罷暗欣然。
  啊唷,希奇,劉郡主竟要上京了?
  不必相留竟在伊,無人攪擾倒安寧。真懵懂,實癡迷,主僕全然不識機。躲避尚愁難躲避,反行送死上京中。飛蛾投火差多少,此去真教性命虛。
  咳!這也由她,雖說出家人慈悲為本,我卻不肯相留。
  梵如也是任她行,少一人時好一人。募得千金回此地,我也好,庵堂享福十餘春。善靈想罷心歡喜,故意攢眉半響雲。郡主癡心攔不得,梵如誠念也該應。你們都要京中去,撇得我,冷冷清清卻怎生?庵主說完佯歎息,江媽冷笑兩三聲。梵如見允心中悅,就進禪房打點行。
  話說梵如見師父應允了,心內好不歡喜,就進房中打點,將要變賣的物件理了一理。這裡江三嫂就走到廚房,炒了些冷飯,又把吃剩的殘菜溫一溫,就取出來與孩兒吃飯。進喜等不得烹茶,吃了幾口冷水,忙忙地帶著郡主的首飾、姨母的東西出庵而走。
  進喜忙離禪院中,心中急火如走風。尋得義弟我盟兄,又見同行鄧九通。執手相攜齊入鋪,無人之處訴情衷。
  卻說江進喜復到茶葉鋪內,把郡主的守節潛身,救親替死那一派驚人之事,告訴了個明白,方說:三哥苦肯全交,聚一聚會中朋友。
  諸家兄弟肯相幫,得地之時我必償。二十餘金如可措,盤纏餘外可商量。九通聽罷其中故,不覺驚奇大贊揚。郡主孝心如此切,我們竭力必然幫。明朝招聚兄和弟,我替你,抽分收金在小堂。自信交情如管鮑,敢誇義氣比關張。幾錢銀兩難幫你,算什麼,一拜同盟兄弟行。江賢弟呀,明朝午後可收銀,未識何時上帝京?今日歇於吾處罷,通宵一聚弟兄情。天將晚來休回去,邀幾位,結拜良朋飲數杯。進喜聞聽心內悅,連稱多謝感深恩。弟兄義氣原知重,故敢來,相懇三哥幫助銀。我尚要從他處去,今朝無暇領高情。盟兄盟弟如招聚,轉達吾言要送行。萬拜托來千拜托,全仗你,一身湊合廿餘金。九通極口稱容易,進喜相辭就轉身。出了鄧家茶葉鋪,一邊思想一邊行。
  呀,且住。我想動身的盤費已有二十兩現銀,抵親處若能再弄些來,也不須賣衣飾了。
  族分多應抄滅完,只有外親無被累。竟到那,顧家府內募盤纏。他皆太郡親兄弟,骨肉之情必自關。報說上京觀下落,舅爺昆仲定相憐。今朝竟到儀堂府,湊得銀多手也寬。進喜心中來算定,放開大步走如煙。一臨顧宅門房內,已是黃昏欲暮天。
  話說江進喜一到顧家,求人稟見。
  卻說顧儀堂兄弟,晚膳已過,都在內堂坐談。聞得進喜復來,吩咐傳他進見。
  進喜聞傳繞後廊,匆匆入內看端詳。湘簾未卷輝紅燭,寶炬初明映綠窗。女眷紛紛多在座,晚食已過送茶湯。一聲呼喚慌忙進,顧儀堂,昆仲齊齊問短長。
  啊江管家,你從哪裡到來,有什麼事情稟告?
  義士進前一膝參,舅爺在上聽情由。主人不幸遭奇禍,世子侯爺都下監。太郡夫人身被獲,如今也要上長安。小的身受恩主德,怎忍相拋患難間。意欲上京觀下落,探一探,侯爺小主可身安。倘然被他來擒住,與主同亡心亦甘。決意進京多費用,舅老爺,天恩可肯賞盤川。求見憫,望垂憐,小的是,就要抽身趕出滇。進喜說完流下淚,又就雙膝跪堂前。儀堂糧道齊歡喜,吩咐抬頭站一邊。
  好,好,好!江管家,你且起來。有此忠心,少不得付你盤川。
  我正愁無的當人,進京打聽這樁情。既然你願都中去,盤費應當幫數金。進喜一聞心更悅,急忙忙,上前雙膝跪埃塵。
  謝舅老爺的高厚天恩。
  糧道儀堂出位扶,立稱銀兩不遲俄。夫人妯娌齊離坐,燈下稱銀十兩多。各賜五金為費用,相幫進喜上京中。於時義士心歡喜,叩謝深恩助僕奴。糧道儀堂重囑咐,今番在我府中存。天昏夜黑休多走,只恐怕,倘被擒拿入網羅。我處共幫銀十兩,恐防不夠落窮途。明朝一早崔家去,或者那,梅府夫人再肯扶。還有數金相贈你,一身盡可進皇都。果然探得真消息,你須當,作急將情報與吾。進喜叩頭說曉得,欣然退下石階坡。是宵歇在儀堂府,早不覺,三唱鳴雞五下鑼。
  話說五鼓雞鳴,江進喜忙忙梳洗,托門公代辭一聲,自己帶著隨身的銀物,向崔府而來。
  曉行市井寂無喧,帶露迎風步步前。走到崔家抬首看,人聲嘈雜亂聲喧。這一個,高呼報錄來分賞;那一個,大叫廳門去貼單。密密人圍稱叩喜,堂堂鑼響請添錢。原來中了崔公子,故此光輝一旦間。進喜於時停了步,等候著,那人散去始當先。霎時報對齊齊退,江管家,竟進崔門大府中。
  話說江進喜一到崔家,先向崔夫人梅太太並小姐之前叩頭道喜,然後方說起來賞盤川之事。崔太夫人因在歡喜之中,心內極肯幫助,付了三兩盤川,一兩喜封。梅夫人身邊乏鈔,卻賞給了三兩銀子。雪貞小姐背地裡又付了整整的五兩,再四的囑咐叮嚀他看了下落,就報雲南。
  進喜其時謝了恩,叩辭已畢出崔門。心喜悅,意歡欣,一霎纏腰廿數金。趲步復往茶葉鋪,九通尚在自家中。居中伙計齊聲說,鄧三爺,今在家中尚未臨。進喜見言連答應,回身進路到庵門。銅環已響江媽出,看見孩兒愁變歡。
  啊唷,靠天靠地,進宮,你來了麼?
  昨宵一夜不回來,郡主憂愁淚滿腮。哭到天明全不睡,只道你,風聲走漏又遭災。叫娘早起聽消息,不意孩兒今日來。進喜入庵同母走,梵如迎著也開懷。一齊竟進槐陰院,劉郡主,喜喜驚驚走出來。
  卻說劉燕玉郡主一見進喜回來,忙忙地走出房門外,叫:江管家,你就把上項的事情細言一遍。進喜先將顧崔二宅賞賜的盤川,交付母親收好,又將要賣的衣飾歸完了郡主娘姨,方說道:已有二十一兩現銀在此,我又拜托了茶葉鋪的鄧九通,叫他招聚二十餘位盟兄盟弟幫助盤川。大約湊合起來也有四十金之數,省中再省,儉中再檢,也可以到得京中了。這些衣服首飾留著,後來無所措置時,再為變賣未遲。
  江媽姊姊女姣娥,一聽其言喜氣堆。喝來一聲奇手段,空身而去滿腰歸。崔衙顧府真難得,二十餘銀肯發揮。有了盤川行計決,這一去,窮途落魄不須悲。才能進喜重辭別,又出庵門走一巡。直至九通家舍下,連環幾扣有人應。
  話說江進喜走到鄧九通家,幾叩連環,早有九通的兒子出來觀看。忙叫道:爹,江叔叔來了。通報未完,哄地一聲走出許多盟兄弟來了。
  亂亂紛紛出院中,你拉我扯其情濃。中年好友齊呼弟,少小兒郎盡喚兄。扯著衣袍挽著手,團團擁入小堂中。寒溫略敘同歸坐,立起全交鄧九通。
  話說鄧九通立起身來,把二十兩銀子就遞與江進喜手中。欠身說道:這是眾家兄弟相助的盤費一人一兩,愚兄的一份也在其內。
  進喜慌忙立起來,重重相謝跪塵埃。合班兄弟齊回禮,拜罷方於左有排。進喜就將銀收好,九通喚子獻茶來。小堂團住俱言別,個個淒然淚滿懷。
  話說眾人話別後,江進喜就托了一位在道的盟兄,到船行內替他代僱一隻清淨之船隻,但量力不能全僱,只好包他一艙,將就些罷了,總以趕路為主。議定船價若干,准於明日討復。
  其人應諾一身當,進喜心中感德長。時下大家齊灑淚,九通留住飲杯巡。鄧三娘子排肴饌,親手調烹味味香。一眾弟兄齊把盞,飽食已畢飲茶湯。才能進喜匆匆別,稱謝連聲出小堂。在坐之人齊起送,大家舉手各分行。於時進喜歸庵內,又把花銀付與娘。郡主江媽先打點,准期初二上京邦。無重物,少行裝,紮縛惟存一隻箱。郡主尚未完衣服,晚來於手對燈光。做完交付尼姑手,自家方才打點行。次日天明齊早起,江進喜,匆匆復又出庵堂。竟來鮑姓盟兄處,要問舟船內裡詳。不料般般多湊巧,正有只,大船順路到皇都。外中二處人家住,要搭船時搭後艙。銀子四兩人四個,一天之費總包藏。舟金人食皆在內,這要算,進喜盟兄會主張。船己叫成諸事定,鄧九通,公同又設餞行觴。弟兄道別俱悲痛,酒散方才各自行。進喜仍歸庵院內,一交三十已匆忙。多姣郡主心淒切,初二行期已近將。水路要求神佛佑,親身沐浴換衣裳。登寶殿,出雲堂,點燭完時又上香。合堂白蓮攢千瓣,淚沾紅蓼染萬行。深深頓首深深拜,上告神明訴細詳。弟子雲南劉燕玉,守貞年半在庵堂。榮華不嫁崔公子,孤苦甘從皇甫郎。今為雙親俱犯罪,寸心欲去救爹娘。因愁水路行得慢,設或遲延大事亡。如若神明憐弟子。賜一個,順風大吉上京邦。千金祝罷方才起,掩面含悲立在旁。三嫂上前高合掌,聲音響亮聽端詳。阿彌陀佛神憐念,保佑我,主僕娘兒此去康。路上逢凶都化吉,途中遇難總成祥。順風順水臨京日,各廟之中我上香。乳母拜罷重叩首,頭顱嘣石震雲堂。梵如相勸輕些罷,立起來,一片香煙染額黃。進喜相遜姨母拜,自家然後禮端詳。大家祈禱神明華,回進槐陰後院房。郡主開言喚乳母,如今奴與你相商。雖然庵主來輕待,到底是,在彼山門住一場。送個香金聊表意,媽媽意下若如何?江媽見說觀兒子,進喜連稱善主張。一兩五錢憑郡主,打發個,人心歡喜也安康。我們出路圖清淨,莫惹她,背後懷嗔咒短長。三嫂點頭稱也罷,五錢盡足表心腸。於時稱出香金送,庵主心歡喜色揚。月過盡時初一至,江進喜,僱車僱轎更忙忙。
  話說一到季初初一日,江進喜先去僱下了車轎馬匹。次日黎明時候,就要起身,老庵主也不餞行。這一晚的夜飯,卻是眾尼姑做的,不好再叫江媽。
  膳過齊齊共坐談,禪堂辭別二三言。老尼雲,留居佛地深相慢。郡主說,攪擾山門卻不安。梵如道,師父在庵休記念。善靈言,兒徒早去早回還。江媽不作溫存語,冷笑連聲帶怒言。主僕在庵年半了,不週之處乞包涵。貪安躲懶俱求恕,擾飯乞茶萬勿嫌。沒有一樁好到處,來時白手去空拳。廚房什物今俱在,漿洗衣裳已繳完。師父此時須檢點,免得個,我們去後起疑端。善靈見說通紅面,連道如何出此言。在此十分辛苦你,怎雲躲懶與偷安。香公張七無羞恥,難道說,你與千金也這般。三嫂聞聽微冷笑,老師父,怎將張七一般看。我們若是也如此,必定要,發言發語肯干休?乳母越言心越氣,重重惱怒上眉尖。梵如郡主私拉手,眼色頻添勸莫言。三嫂只得來忍耐,起身作別就安眠。叮嚀妹子黎明起,早動身時早下船。說罷執燈偕郡主,一齊都到後邊眠。梵如也進房中睡,一夜無詞到次天。進喜外廂權歇下,雞聲初動著衣衿。心急急,氣煎煎,打水燒湯洗面龐。叫起梵如重叫母,大家梳洗不遲延。多姣郡主臨窗下,洗過花容整翠環。無鏡無奩無首飾,烏雲一挽插銀簪。係一條,元青半白長裙子;穿一件,月白還新細布衫。雖不華妝驚俗眼,頗多素態似神仙。江媽也就更衣畢,同在房中用早餐。紅日升時車轎至,裝完行李要離庵。善靈帶領諸徒送,郡主相辭說請回。三嫂梵如齊別過,大家移步到前邊。才能進喜來回走,照應千金先出庵。郡主山門登了轎,江媽姊妹坐車行。於是進喜騎驢走,一隊行人要出滇。日射高城紅正曉,風吹草亂彩初殘。喜禾已割秋原闊,茂樹全疏野色寬。馬踏飛塵行得快,人登古道望漫漫。起身已到關河渡,亂哄哄,落轎離車下了船。三嫂梵如劉郡主,一齊都進後艙中。搬移行李無多少,打發人兒事也完。日已沉西天已暮,房艙下榻把門關。三人同伴船中寢,進喜孤身在外邊。次日開行朝北走,滔滔一路上長安。多姣郡主芳心急,日夕求神又祝天。不怕大風又大浪,只求早到救椿萱。住談孝女來京事,不表欽差解犯人,挽轉霜毫翻玉措,提一提,京中國政與朝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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