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回 蒂絕根誅 獨憐小草 煙霏霧湧 共話妖光
林、毛二女自在孽龍寨堂中囑咐余、雷二人去後,跟蹤起身,到了崖窗夾壁之下。正因左鄰右舍百十家同族是昨晚往沖裏會浴的,全未回轉,有的還負有出山瞭望的職司,也不見歸來。今早又有這三個敵人由內偷出,疑心沖裏出了什麼事故,再不就是新舊兩個淫婦又出花樣,將眾人留在沖裏,天明後率領出山劫殺遠處村鎮行旅,每次大隊出山,多半經由崖窗夾谷之下通過,神氣卻又不像。挨到吃完早食,雲梯上輪值的四蠻走後,雖沒想到大禍臨身,但因孽龍兇暴嗜殺,好惡無常,又有淫婦挑唆為厲,那些婦孺都不放心。
起初大家聚在谷底叫囂議論了一陣,認為這樣事從來未有,拋開崖居的人不說,日頭已然高起,如照往日,應該有人不斷走出,怎會除那三個敵人外不見一人出現,也聽不見沖裏的蘆笙和人骨叫子吹動?益發疑鬼疑神。婦孺俱害怕孽龍殘暴,不敢前往,紛紛齊用甘言推二蠻領頭,往沖裏探看有什事沒有。
二蠻自分得芹芹離夫的屍首,和兩蠻婦裂開四肢大嚼了個飽,高興頭上立時應允。有幾個膽力稍壯的蠻婦也試探著跟在身後,還沒走完那條夾谷,便遇林、毛等迎面趕來。
山娃子膽小,首先驚喊了一聲:「前面還有他們的人呢!」說完拉著芹芹的手,帶著所攜各物,往壁凹裏便躲。
毛筠玉喜道:「姊姊真個高明!果然餘孽未盡。我們拿他試一試仙人的寶劍如何?」說罷,放下手中骨朵,丁的一聲,雙劍出鞘。
林璿也想一試那口短劍的威力,跟著放下骨朵,拔劍前縱。二蠻一見從沖裏要口中出來四個女子,除山娃子認得外,餘者俱都容光照人,秀麗如仙,因有蠻娃子同路,前兩個最美的又非山民裝束,先還以為鐵洞又從別處弄得幾個美人前來進獻,孽龍高興,所以留住眾人一夜未歸,只不知又放她們出來何故,莫非柳燕吃醋不許孽龍享受?
命山娃於領了回去送還,但又不應繞走這條道路,方自胡思亂想,競欲趕上前去攔問。同行幾個蠻婦比較細心,看出有異,剛亂喊:「莫將她們放走!這是沖裏逃出來的!」喊聲未歇。山娃子和芹芹害怕飛矛竹箭,恐遭誤傷,閃過一旁,同時林、毛二女也拔出寶劍飛身上前。
那些蠻婦見敵人手中青、紅。銀三色光華電一般的熒熒掣動,雖然驚異,當敵人兵器上掛有鏡子,俱不知是什麼東西。纏藤寨人無論男女,桶裙和刀矛竹箭之類刻不去身,況且跟二蠻同行的都是一些純種土著,只力量稍弱,兇殘野悍的惡性比男蠻也差不了多少,又都極愛漢人穿用的衣物,同聲亂喊:「他們手上還有很亮的鏡子,我們快搶呀!」一邊喊著,手舉刀矛迎殺上前。
二蠻性更貪錢好色,見美人是文弱漢家女子,哪裏放在心上,怪叫一聲,搶上前手持長矛,朝林、毛二女腿上打去,一心還想打倒捉個活的。誰知碰見瘟神殺星,一矛杆打出,還未挨著敵人,忽見亮晶晶青、紅、銀三道電一般的光華一繞,立時眼花繚亂,冒冒失失用矛一撥,先聽喀的一聲,長矛雙雙斷落,猛覺頭頸和腰問一涼,一個腰斬兩截,一個身首異處,糊裏糊塗就此了賬,想必做鬼也不知是怎樣死的。
二蠻一死,蠻婦們幾曾見過這等敵人?登時一陣大亂,又齊聲暴喊:「那不是鏡子,是天上的活閃呀!」各舉矛弩,雨一般亂擲過來。
筠玉見狀,便對林璿道:「我殺她們,你趕過前面去將谷口截住。這類東西一個也不能留,留了反倒害人無窮。」說罷,一聲清嘯,直往前面殺去,長劍舞動處,周身俱被青、紅光華裹成一團。
蠻婦矛弩怎能上身:挨著便折斷四散飛落,這一來又把敵人當著神怪鬼物,紛紛回身敗逃。毛筠玉逐個追上,手起劍落,似斬瓜切菜一般,殺得好不爽利!林璿早已趕向前去,路上還砍翻了兩個,到了谷口,先斷了群蠻的歸路,又復翻身往裏截殺。頃刻之間,群蠻餘孽殺了有一多半,只剩下二十多個先前就未動手的婦孺,戰戰兢兢聚集一處,跪在地下,蠻婦多用鐵洞土語和山民口吻哀求仙神饒命。
筠玉追到面前,正欲用劍排頭掃去,還是林璿聽出有異,忙即止住,仔細一看,那些蠻婦雖與纏藤寨人一般裝柬,不特口音面龐迥不似纏藤寨人婦女醜惡悍厲之狀,身材也矮小得多,方要喝問,芹芹和山娃子也跟蹤趕來。才一到達,內中幾個山女競爭先恐後搶撲上前,抱著芹芹、山娃於的大腿,哀聲哭喊起來。
林璿忙用土語喝令:「不許亂喊!饒你們也許問明情由再說。」眾蠻婦還未開口,山娃子已代報了來歷。
原來當地這些蠻婦,一半是當初蔡氏夫妻在舊寨未敗退時,因出外樵采行獵遇上纏藤寨人擄劫了去,準備存過一旁,等孽龍犯性殺人索要婦女,無處尋覓拿去應卯,省得傷害自家親屬用的。有的見山裏婦女貌要美些,先是強逼同睡,幾人合占一個,能不獻出就不獻出。近三四年來,孽龍得了柳燕,不再尋同族晦氣,用不著她們。
再加纏藤寨人婦女歷年摧殘所剩無多,益發把這些山婦當成了活寶。鐵洞防衛緊嚴,又成了親戚,無從劫取,是先前得了獻出的個個後悔。漸漸趕往山外劫殺,才又搶了些婦女來,數人只有一個,平日爭寵獻媚,待承正厚,只看守得緊,常年在夾谷壁洞中居住,偶然遇見祭神大典,隨所嫁纏藤寨人一進沖裏,都怕萬一被孽龍看中生事,輕易不敢入內。
山娃子常隨柳燕,此路不曾通行,當她們早膏凶吻,從未相遇,這時危急中無心相遇,略悉經過,便向林、毛二女跪下求情,說她們被迫相從,並非纏藤寨人,乞饒性命。林、毛二女方知還有些山女也有山外劫來,並非凶類。只是還有十來個小孽種,俱是這些山女所生,先說只饒大人,活一出口,眾婦孺立時兒號母哭,牽衣頓足,悲聲大放,狀甚淒滲。
适才有幾個小兒俱是持著刀矛隨著山女劫殺,照樣縱躍如飛拼命來鬥,隨手殺去不覺怎樣。這十來個年紀既小,至多不過七八歲,小的還未離乳,從動手起就緊貼娘懷,戰慄相望,連吶喊助威都沒有過,這時又這般慘狀,看去實是可憐,再一細看面上神情,因非純種,也似要善良些,不覺動了惻隱。
筠玉首先說了不殺的話,林璿自然贊可。眾婦孺死裏逃生,立時轉悲為喜,跪在地下直叩頭,直喊天神。
正嘈雜亂作一團,芹芹猛向一個山女問道:「我嫂子也曾被搶到此,你們可知她現在死活麼?」
山女答道:「你的春嫂嫂麼?那年和我一同被搶到此,來時懷著兩個月的肚子,被五六個占住,隔了八九個月生下一個男娃兒,幾個都極愛他,搶著爭這兒子。這娃兒也真有本事,力氣又大,三五歲便跟著大人出山,好幾丈高崖都能跳下。你春嫂嫂今年正月背著人哭,不該因娃兒一問就對他說出以前實話。
「娃兒性暴,一聽就要拿刀替他阿爸和媽報仇,去刺死孽龍和那幾個假阿爸。好容易才哄勸住,日常想起,常說等大了來非報這仇不可。幸而說這些話時,都是從小他媽教的我們鐵洞話,沒被纏藤寨人聽出。
「我們都擔著心怕他惹禍。昨晚沖裏乘大月亮洗澡,他媽本不願去,偏那幾個都喝醉了點酒,立逼著非去不可,丟他一人守家,一夜未回,今早還和你們先殺死那兩個,為搶了他東西吵了一架。适才出口玩的娃兒都回來了,此時不見,莫被仙神姑娘的活閃殺死了吧?」
芹芹聞言,料定乃嫂已隨群凶慘死湖內,便和那山女說了,並說眾人全數被兩個白衣仙人消滅,孽龍也被林、毛、余三位恩人殺死,首級現在那邊地下,因聞得求救之聲耳熟,才放下趕來的。
林璿聞言,深覺那小兒志向可愛,又非孽種,惟恐誤殺,忙命那山女查看死未。一言甫畢,隱隱聞得頭上悲泣與弓弦折斷之聲,往上一看,崖壁藤蔓中隱伏著一個六八歲的孩子,山女說就是他。招下一看,那小兒生得粗瘦堅實,二目的的有光,果與纏藤寨人生相不一,手裏拿著一張斷了弦的弓,腰插竹箭。
一問哭因,才知他人本在上面崖洞中假寐,聞聲驚醒,見二女殺人如切草芥,便順洞頂據下,隱身藤蔓之中,先見二女要殺與乃母患難交好的女友,心中不忿,原欲暗放冷箭行刺,繼見二女釋了婦孺,才止了念頭,後來聞得乃母和仇人一起慘死,心中酸慟,不禁悲泣起來,手正握著弓弦,情急一扯,隨手折斷。
不料被林璿聽覺,心想才一大意,幾乎為孺子所暗算。恐崖上洞內還有別的潛伏,一間山女,力說人俱在此。還不放心,又和筠玉飛身上去仔細搜索了=番,只尋到芹芹離夫的半截屍身,另外還有一具死人骨頭,聞知經過,想起白衣少年行時所言果然應驗,驚佩不已。
當下除鐵洞山女外,其餘多是別處山民婦女,歸道不一,相隔也遠,想了想,先命山娃子和芹芹將孽龍首級、犛象骨朵和一應帶回之物取來,將所有婦孺一起先帶回鐵洞再行安置遣送。一走出口,便遇余獨趕到。筠玉劍已入鞘,匆匆一弩箭先射瞎了那怪眼睛,跟著飛縱過去,再一骨朵打死。
大家會合一處,並肩互說著經過前行。余獨猛想起大錘不曾跟蹤追來,疑心又遇見別的餘孽,出了變故,忙和林、毛二女一說,命芹芹等押著眾婦孺等隨後跟去,三人一同腳底加勁飛奔。到了原處一看,大錘适才亡命躺地疾竄,硬從亂石上擦過,滿肩背都被石尖劃破,深深見骨,勉強爬起,改成伏臥,趴在石上,遍體血污狼藉,受傷甚重,行動不得。
筠玉忙取出一粒靈丹塞進口去,等後面人來,用劍削了幾枝竹子,用春藤編成排床,扶將上去,由眾山女輪流分抬。
那小孩乳名鴉鴉,跑時飛快,一直貼在林璿時下,甚是依戀,編竹排時幫著動手,心思手腳均極靈活,善解人意。三人均憐他孤苦,嫌名字不好聽,由余獨給起了個名字,因乃父原是雷姓,小小年紀身手那麼矯健,改名行捷,由林璿用土語傳知。雷行捷聽三人談話用漢語,覺著好聽,也跟著學說,一會便會好幾句,林璿益發歡喜。大錘受傷,又問出纏藤寨人除那六人外,昨晚全數入沖遇禍,外面無有,無庸再上蜈蚣夾子。
歸途仍走原路,走不多遠,遇見蔡野神同了十多個山民和春桃、春燕、岑春、十熊、雲田、四兒等六人各持器械,飛奔迎至。見面一問,才知昨晚盛會要到日上三竿才止,蔡氏夫妻久候二女不歸已經生疑,及至會住以後遍尋不見,俱猜前往鐵鍋沖涉險,好生疑慮。又想到大錘、余獨行時神情也似有異,越想越不放心,料定凶多吉少。
林、毛、余三人是恩人好友,萍水相逢,那般義氣,如不趕往接應,休說對不起救命恩人,自家也間心不過。如若失陷,就明知不是孽龍敵手,也不能袖手旁觀。夫妻二人著了一陣急,所好者山娃子尚無兇信到來。又喚隨來眾人一問,春桃等六人自把主人譽為天神,連犛象那等力能撞斷山岳的上古神獸尚遭殺死,何況這些纏藤寨人!再問楊氏父女,丹姝、碧娃也極力證實其言,並說本領不說,即以三人的居心行事而論,也萬不應有什麼兇險。
蔡氏夫妻將信將疑,幾經計議,最後才一橫心,事已至此,成敗且付天命。此去如能尋回三人無恙便罷,否則也不再等一切準備停當,今日徑將孽龍誘入重地,拼著死傷些人命財產和數年心血,發動地雷,用火攻將他活活燒死,以報積年深仇。
主意打定,立即召集山民,一一分佈埋伏,自己同了死士當先誘敵,妻子金花娘率了一隊山民在後埋伏接應,層層輪戰,引其深入,一面命人飛奔蜈蚣夾子。大錘在更好,如已不在,命輪值四頭目速率野騾隊趕向寨側埋伏,聽蘆笙之聲取動止。
部署完竣,春桃等六人因主人久出不歸,也有一點惶急,堅請隨去。蔡野神看出他等武勇忠心,只得應允。眼看出林到達要口之下,沿途未見絲毫動靜,也未遇著一個纏藤寨人。尤其近沖一帶,休說有人前往挑舋,便是平日無事時,當午前後,纏藤寨人也要出外行獵燎望,滿山滿林賓士叫囂,聲震山野,怎會這樣清靜?
心正奇怪,忽聽春桃喜叫道:「寨主快看!那不是我們主人來了麼?」
蔡野神聞言驚喜交集,定睛往前一看,果然樹林碧蔭中跑來了一群人,多是婦孺,當先正是林、毛、余三人,身側山娃子用樹枝高挑著孽龍的首級,料定大功告成,這一喜真是出乎望外,不同小可,慌不迭地搶步迎上,見大錘受傷,尚在昏迷,也顧不得審視,先朝三人恭施一禮。
兩口子稱了一陣謝,還未張口問訊,筠玉已抿嘴笑道:「區區丑類,不值我們一擊。如今不特孽龍拉拉,除令親受傷是他自不小心在地滑了一下外,沖裏纏藤寨人俱已全數殺盡。寨主該放心了罷?」
蔡野神聞言,益發寬心大放,當時感愧與敬服之心同生,一句話也不好意思答出,只賠著一張漲紅了的羞臉,諾諾連聲。
林璿心直性厚,已從二春口中間出來意,覺得蔡氏夫妻人甚仗義急難,並非貪生怕死之流,恐他們難堪,輕扯了筠玉衣袖一下,然後笑說道:「寨主夫婦為恐我四人失陷,不惜犯險與纏藤寨人一拼,義氣可感,也不在我們相交一場。他們還未知一切詳情,理應說出,大家歡喜,就便派人飛報女寨主放心才是。筠妹只說這些不相干的笑話則甚?」
筠玉見蔡野神滿臉愧容,也覺自己脫口而出使人難堪,不禁臉上一紅。余獨連忙插口把昨晚今朝之事逐一詳說。蔡野神一面歡喜靜聽,一面連分三四次人馳報乃妻。反正事已辦完,俱不心忙,大家且行且談。一會金花娘接報跑來,見了三人謝了又謝,看了看大錘傷勢,因要陪三人回去設筵賀功,纏藤寨人全滅,沖裏無人能至,只派了幾個心腹手下去運所有財物回寨。
又著人先回,在昨晚跳舞崖頂設下盛筵,命全體山民奏樂出迎。真是人人歡喜,個個精神,把林、毛、余三人敬若天神,前呼後擁,樂聲大作,迎進寨主崖上落座。蔡氏夫婦率了手下全體一擁上前,納頭便拜,三人連忙還禮遜謝不迭。蔡氏夫婦率眾拜罷,就在這全體山民歡聲雷動之中,延請三人和楊氏父女人席,連春桃、春燕等男女六人也成了寨中貴賓,由頭目人等另設盛筵相陪。就中只苦了雷大錘一個,服了筠玉靈丹,苦痛雖然漸止,神志也稍清白,無奈背上利石擦破的傷痕深深見骨,流血過多,只能躺著靜養,不克參與慶功謝德盛會,有些難受罷了。
席終下入洞底落座,山民將鐵鍋沖財物一同運回。林璿原意想勸蔡氏夫妻將凶窟出入道路封閉堵死,免將來又出什事。
金花娘卻說:「沖裏山清水秀,土地肥沃,形似天成,甚是險要,又與舊寨鄰近,況且山洞暗道已快修成,意欲遷回原地,將盤谷要路重行開通興建,與鐵鍋沖孽龍所居的寨堂兩下聯成一起作為退身,一旦有事便退入沖裏,拉起雲梯,閉了兩條通路,外人插翅也難飛進,豈不是好?
現居的寨洞地勢逼夙,當時只為避禍權宜之計,本不合用,不過費了無限心血才行佈置成功,棄去未免可惜。遷居以後把它當作分寨,留大錘在此坐鎮。」林璿聽出他夫妻心懷大志,計慮久長,不似尋常上著得過且過心意,所以三個要地一處也不捨丟開,猛然觸動心思,極口稱美,蔡氏夫妻自是稱意高興。
林璿因明早就要起身,囑咐蔡氏夫妻好人須要做徹,那一干婦孺,還有遠地土著在內,她們已受了幾年活罪,難得死裏逃生,可將得來衣帛財物每人分散一些,明日派了可靠的人將她們分別護送回去。蔡氏夫妻連聲應允,立將眾婦孺召集了來當面散發,連本族被俘去的人也各得一份,並告以恩人德意。眾婦孺能脫出躁躪得慶更生,夢想不到,此舉更是喜出望外,紛紛朝上跪謝,感激不盡。蔡氏夫妻又喚進幾個頭目,逐一問明各人家鄉來路,以便明早分送起程。
說也真巧,那些男女小兒個個都有母親,惟獨雷行捷是個孤子,先回寨時,本來依依林璿時下寸步不離,及至筵開入座之際,有兩個小頭目知他是洞窟救回的孽子,不隨眾婦孺一起,卻緊依傍著恩人貴客,嫌他不知高低,又想討林璿的好,悄沒聲將他拉過一旁。
小頭目低聲喝道:「當中都是恩人貴客座位,寨主就要行禮拜謝。你這娃兒怎不知輕重,也在那裏鬼混。還不找你大人和同伴過一邊等吃酒肉去!」
這話如換纏藤寨人說,雷行捷早已倔強反臉,一則心有亡母平日所說先人之言,初返故鄉,把全寨中人都當作了親人;二則見接客時樂聲洋洋,行列齊整,尊卑分明,進退俱有序節,迥非纏藤寨人一味蠻橫野悍、烏煙瘴氣之狀;再加當中那一席除尊客數人和山女寨主外,僅有服役做事的小頭目和幾個山女侍側,餘人都恭恭敬敬排隊站立,並無一人高聲說話和跳縱,不知不覺為威儀所懾,心下肅然,聞言反倒當是好意關照,連忙應聲致謝。那頭目看出他聰明聽話,也去了不快之感,索性指他站入最後排新歸婦孺隊中等吃犒勞。
林璿見山民將雷行捷拉走,本要攔阻,一看蔡氏夫妻安排神情,甚是隆重,席間又無他的座位,再一看業已歸入同來婦孺之中,未難為他,正想行時囑咐山民善遇此子,蔡氏夫妻已率眾拜倒,感恩歡呼之聲大作,一岔也就罷了。雷行捷飯後又欲隨同人寨。
芹芹見他與人口處山民爭執,忙過去拉向一旁,說這裏寨主章條規矩甚嚴,不比纏藤寨人那裏可以任性胡行,除執事少女外,連頭目人等不奉命都不敢妄人內寨,況又有全寨救命的恩人貴客在此。你誤闖進去,豈不將你活活打死?
雷行捷聞言,才知尊卑分嚴,那神仙一樣的漢客不能隨便自己永侍身側,急得兩淚交流,望著芹芹做聲不得。說時,正值筠玉在洞底問到芹芹,金花娘派人來喚,芹芹下時,雷行捷還苦苦哀求,和神仙客說一聲讓他下去,跟在身旁服伺。
芹芹道:「呆娃兒還不明白!少時有空,我上來再和你細說。你什麼都不知道,看犯了罪吃苦!千萬不要亂走動。」說完自去。
雷行捷正自望眼欲穿,忽聽寨主傳呼,命眾婦孺一同入洞,不由大喜。進洞一看,幾個神仙客和寨主俱坐在一間大石室當中,眾婦孺一到,隔老遠便跪下,誰也不敢近前。因受過芹芹告誡,幾番想踅近林璿身前求說永侍三人不離,日後好學她那些仙法,未敢冒失,只管目注三人胡思亂想,別人問答全沒心聽。
一會輪到問他,頭目剛走過來張口要問,林璿想起前事,忙代說道:「他媽已死,芹芹是他姑姑,這小娃兒可憐,他那一份東西可多給些,交與芹芹代收,日後便交他照看吧。這兩個人甚聰明,又有志氣,我們走後,還要請二位寨主另眼相看呢。」蔡氏夫妻連忙躬身應諾。
旁立男女山民婦孺等見貴客獨對他兩姑侄垂青,俱在欽羨。誰知雷行捷另有居心,聽到未句,才知神仙客還要遠走,自己隨侍之心直同做夢,好似心頭打了一錘,一時情急,不問青紅皂白,猛地由人隊中飛跑過去,撲倒在三人面前含淚哭求,力說自己要永侍神仙客,不願在此。
筠玉見他悲淚惶急模樣,甚是好笑,便向林璿問知了來意,笑對他道:「你原是此地人,如今大仇已報,認祖歸宗,寨主和芹芹又待你好,卻願隨我們去受苦,豈不是個呆子!」
說了幾句,猛想起這小孩不通漢話,豈非白說?輕輕啐了一口便即止住,偶望余獨正朝自己微笑呢,自己先呆反說人呆。一想也覺好笑,又怪余獨不該笑她,微瞪了余獨一眼,含著薄慍回過臉來,偏巧碧娃又在看她,兩下目光恰恰相對,心中老大不快,低著頭生氣,不發一言,由此不甚喜歡碧娃。
雷行捷經林璿再三開導,一味哀聲哭求,跪伏不起。林璿又用虛言恫嚇,說:「此去長途數千里,怪物兇險甚多。我們不妨事,你小小年紀豈不受苦?弄巧還許送了小命!」
誰知雷行捷和林璿有主僕之緣,年幼無知,也說不出一定是什心意,只覺神仙客大好,寧死也要相隨,怎麼開導也是無用。金花娘先就嫌這娃兒冒失,竟敢侵擾貴客,因林璿事前就有過囑咐,不便喝他,及見他執意不聽勸說一味廝纏,正要喝人揪出,林璿已為所動,居然答應帶走。
恰好筠玉也有一番私心,因芹芹自從死裏逃生,心感筠玉切骨,想起情人和自己以前那樣恩愛,平日眼看自己受盡離夫折磨,不能相救,後來同逃被捉,他又溜走,自己命在垂危,縱不能相救,也應拼死報仇,竟那般怯懦惜命,置身事外。最可惡是适才因聽人說,離夫報仇未成身遭慘死,沒了害怕的人,又趕來殷勤獻媚,打算重修舊好,越想越寒心。
暗忖:男人都沒良心,人在這裏,就不理他,有這幾分容貌,難免不受別人糾纏,自己正想大恩未報,何不苦求恩人攜帶同行,既免嫁與無情無義的男人,還可終身與恩人在一起,朝夕盡心服侍以報大德。
主意拿定,未得自求說,恰值筠玉喊她來問:「交她帶回的許多東西放在何處?可速交與春桃等人,明早好上路。因三人互商,臨行才使主人知道,以免繁文縟節。」
問她話時眾人在外,喊入金花內室沒當著人,並囑明日早行,事先不可洩露。芹芹聞言大驚,一看無人在側,說心腹話正是時候,連忙撲倒在地,抱緊筠玉雙腿邊說邊哭,也是再三苦求攜帶。筠玉本喜她聰明美秀、矯捷剛毅,一聽她所說的話,更覺處境可憐。這等懦夫,嫁與他也真委屈,連勸阻都沒有,立即應允。
芹芹正大喜跪謝間,偏遇林璿久候二人不出,入室相喚。昨晚路上已聽出芹芹口氣,見狀明白了多半,尚未知他那情夫如此昧良無恥,想給他二人重圓舊夢,反覺筠玉少不更事,拆散人家恩愛夫妻,笑向筠玉搖了搖頭。筠玉的性情,已然答應怎能反悔?無奈來時說明,凡事均推林璿做主,不能不與商量,況且邊山多年心腹尚且十九未帶,何況路人?
心想少時再力為關說,正愁林璿不允要多費口舌,一聽收了雷行捷,心中暗喜,故意拿話引逗道:「你來時多少部屬死命求你你都不帶,如今卻帶這麼一個小娃兒則甚?」
林璿明白她是拿話繞著自己,好帶芹芹同行,笑答道:「你曉得什麼!我實見他孤苦可憐,又有志氣,想成全他,帶往雲龍山去教養。我們也不多這麼一個娃兒,他又力大腿快,無須大人操心。你想帶的那一個,明明人家一對恩愛夫妻,好容易千辛萬……」
「苦」字還沒說出口,筠玉已搶答道:「什麼叫恩?什麼叫愛?吃千辛萬苦的也只女的一個,這樣無情義的懦夫,就她想嫁,我也不許!」
接著把芹芹被難寒心以及立志相隨之意,連珠也似說了一大遍。
林璿方始明白,笑答道:「我看你說話像炒迸豆一般,別人竟插不下口去。關你什事?要你這般著急!」
說時,芹芹聽出林璿意似不允,大是心驚,眾人俱已知悉,此後更難在此立足,不等說完,便含淚跑將過來,方要求說,林璿將她扶起說道:「我不知你那情人如此薄情膽小,實不配做你丈夫。毛小姐已然允了你,那還不是聖旨一樣?快去收拾好你隨身衣物,連你侄兒的做一起。我們一夜未睡,少時吃完夜飯還要安歇,明早天略見亮就起身了。」
一句話說順了口,漏出別意。
蔡氏夫妻方幸三人回來未提「走」字,一聽行期如此之速,哪裏肯放?再四堅留不捨。
三人和楊氏父女只好力說:「前途有約,事關緊要,期促路遠,貴寨大害已除,實實不能再延下去。昨晚急於前往凶窟,也是為此。」
蔡氏夫妻見眾人行意堅決,同聲請道:「諸位恩人貴客這次仗義相助,不異起死回生,又給我們那多財物、布帛,真是恩同山海。本想留住些日,使我夫婦略盡點人心,再行上路。既然執意要走,恐誤恩人前行要事,卻也不敢深留。但是三位恩人昨晚掃蕩凶蠻,一夜未眠,明早就走,大已勞累。
「我們心實不安,只請暫留一日夜,一則稍息勞乏,二則本山明晚恰有一樁奇事奇景出現。如換常人,我等恐其受驚,也不敢妄使觀看。但是這東西也算本山一害,只出有定時,人能避它罷了。它曾和孽龍鬥過一次,恩人既然能殺孽龍,定然無礙,如能將它就手除去,我們土著的人倒不相干,日後往來行旅有那不知道的,就可少送性命了。」
筠玉便問:「什麼東西?可是你們所說仙王洞中那個生亮蛋的石頭怪物?」
蔡野神道:「正是。我們以前不知,因死過些人,還按時供祭過它。後來見供也傷人,不供也傷人,只要能躲過它每月那兩次在洞中放光噴霧時期,就是平日忤慢了它也無妨礙,反是信奉它的常時晦氣,惱得我夫妻雖還不敢徑去招惹為敵,卻也漸不信服。
「偏我內弟大錘和手下人們最信鬼神,再三求說,將就到了現在。自從上月來了一個窮道士,去往洞中閒遊,我手下的人怕他觸怒仙王給本山惹禍,我年來力戒妄殺,加以行旅絕跡,找不到生人祭獻,偏他出來時手裏又添了兩樣從未見過的希罕物事,疑心他偷了仙王洞中之物,不放他走。
「吃他袍袖亂舞,打倒了幾十個。我得信帶人趕去,看出厲害,拿了兵器上前圍攻,誰知他竟是劍仙,手上放出一道活閃般的劍光,將大家兵器多半削折。幸而我以前常走江湖,識得厲害,連忙服輸。他朝我看了一眼,說了些便宜話,才行走去。
「由此我便想探查洞中到底是何神怪,派了幾個忠心膽大不怕死的手下,不分朝夕伏藏洞側近處,才查出那怪物並不出洞,每月卻有兩次朝著洞外噴霧放光。曾捉了兩個活野騾子到時去試,事後連毛骨都找不見,想已整個吞掉。派去的人有一個進到洞內,走了不遠,看見壁上滿擱著各色亮光的蛋。
「他還想深入,忽見一團紫光從洞底飛出,與壁間所見相似,朝他打來,洞底又有嗡嗡怪吼之聲,知已驚動仙王,不敢再進,嚇得連滾帶爬逃了出來。當時那人以為必有大禍,誰知後來他卻沒事。反是有一個誠心許願、拿著野豬供獻的,連人和豬都在洞前失了蹤,由此無人敢進。當這仙王洞未開以前,那地方原是石地,諸位飲水的地方名叫神泉池,時有五色光華升起。
「我們也常時供祭,卻沒別的傷人異狀。後來五色光華不再出現。過沒幾天,半夜裏天崩地塌一聲大震,早起去看,山后深草中陷了一個極整齊的洞穴。有人下去探看,只喊得一聲「好臭」,立時暈倒洞口,上邊人下去救,也同樣喊臭暈死。等未一個回來喊人取鉤竿去搭時,那兩人已沒了影子,誰還敢再下去?彼時常有采藥的人,有的無事走過,有的剛到洞前便自往洞中飛去,再也不曾出來。
「凡遇有這等事時,當晚仙王洞那一帶必有奇景出現。前後死在洞前的雖不甚多,算起來也有好幾十個了。起初未探查得出現時日以前,我們除了因為去供祭,向或誤撞上它傷人的時期送命外,輕易無人敢打洞前經過。
「去年七月間,孽龍無心中行經洞前,正值仙王想吃人的日子,五色煙光忽然冒起。也不知是他沒有提防被那煙光吸了去,或是他見煙光奇怪,特意入洞探看,一下子落到洞底?當日我們見他帶了幾個手下越界亂闖,雖然回避不敢過問,心中卻恨到極處,又怕他存心尋事,一面暗中埋伏防禦,一面我帶著人遠遠尾跟,觀察他的動作。見他忽被五色煙光卷落洞底,同行十來個,凡是挨近他身後的也都被煙光卷去,有幾個落後稍遠的嚇住了腳,不敢再進。
「大家以為他必死無疑,喜歡得亂迸,見還有幾個逡巡欲退,依了眾人,孽龍一死別無可懼,欺那幾個人少,當時便要從隱避之處沖出,將他擒住開了刀,並設下埋伏,用計掃滅纏藤寨人全族,以報積年之仇。還算我主意穩些,一則孽龍如死,眾人盡有法子消滅,報仇之事不必忙在一時,況且纏藤寨人力大腿快,只被逃走一個回去報信,引了大隊前來報復,我們匆匆尚無準備,力敵是不行,如誘其深入洞寨發動火攻,固然可獲全勝,又覺辛苦經營,燒去可惜,對付纏藤寨人無須如此小題大做。
「萬一孽龍僥倖不死,其禍更大,連忙止住眾人,不許妄動,且待些時,容想定了再說。一會便聽孽龍怪吼之聲從洞底透出,自然益發不敢冒失。待有頓飯時候,孽龍一人竟從洞底跳出,滿臉驚慌急遽之狀,一出洞,帶了上邊幾個從人就往回飛跑。先下去那幾個想已葬身洞底,一個未見逃出。
「幾次叫山娃子轉告柳燕,托她代向孽龍探聽洞中情景,柳燕朝孽龍每一提說此事,孽龍不是掩耳疾走和中了魔一樣,便是暴跳如雷,始終不發一言。彼時他們說話須由娃子作通事代為傳言,親眼目睹,決非柳燕知而不說,至今不明他逃出真相與隨下眾人致死之由。
「明日洞中煙光便要出現,時間不一定,至少有十多次,並不論白天黑夜。不過晚來格外好看得多,而且出現的時間也長。白天大約從過午起,每隔上半個多點時出現一次,久暫無常,人只立得遠些,不被煙光籠住便無妨礙,千萬不可行近洞前一帶,否則哪怕是煙光剛剛斂去,照例要隔些時才出現,可是人一走離著那洞二三十丈左近,那煙光便似一個大彩球,飛一般由洞口拋起,無論你多快的腿也跑不脫,立時被它罩住,只一卷便往回收去,休想活命!
「起初因祭獻而送命的人日日都有,經我再三開導,說祭仙土所為求福免災,怎麼福還未見享受,人先沒了影子?還祭他則甚!又極力勸阻。無奈本地人信神怕鬼大過,執迷不悟,我夫妻法令雖嚴,惟獨這敬神的事卻不便強制做主。近年來傷人之事迭出,他們求福從未應過,反有災禍發作,聽我話的人仍好好的過著,這才大半改了心意。我又勸他們,一樣祭獻,何不把祭品放在離洞二三百步的山岡上面,以免被煙光卷去送命?可笑他們人雖聽了,卻嫌祭品放遠了仙王享受不到,祭時人雖立在遠些,祭品仍送近仙王洞口。
「不遇見它傷人的日子,東西放上幾天,餓死的餓死,臭爛的臭爛,仍擱在洞口好好的,否則一趕巧,連人帶祭品一齊卷去。直到近日,我查得它出現時日。他們頭一天往洞口放下祭品,第二天再望洞遙祭,才沒有傷人之事發生。他們不說本不該祭這邪神,反以為這樣祭法合了仙王心意,將來終有降福之日,真是又可憐又可恨!
「只是大錘原應為本寨之主,一則老寨主死時他年紀尚小,人又愚蠢無知,論本領聰明都遠不如他姊姊。自我來此,承他姊姊相讓做了寨主,總覺反客為主。他姊姊有時對他嚴厲,我卻不能不讓他些。山民信神之念大深,有他提頭,除緩緩開導外別無善策。難得明日洞中煙光出現,大錘又因傷臥床,現在全洞人等俱把三位恩人當作天上神仙,感激畏服已極,如能將這妖物除去,免得以後成了氣候出來害人,不特我夫妻感恩,也真功德無量。
「适才想到此事,因那煙光厲害,恐傷恩人,本不應慫恿此事,後來一想,孽龍乃恩人所殺,他既能在洞中平安走出,或者無礙。再者恩人俱是神仙徒弟,見多識廣,能否下手一望而知,如能除去更妙,即使事有不便,那煙光出現時也著實好看。借此留住恩人一觀奇景,我夫妻和全寨人們得稍盡一日地主之誼,心也安些。前日聽手下人歸報,三位恩人俱由洞中進出,又得了它兩個亮蛋,不知究竟裏面是何情景?妖物遇見也未?」
筠玉不等再說,首先搶答道:「這有何難!那妖物只是一個石頭生就的。那日見它除能生那亮蛋外,並無什出奇之處。我們當是製成之物不可毀壞,早知如此害人,當時就拿劍把它斫碎了!我們現在就趕去,弄碎了它如何?」
林璿道:「筠玉怎的這般性急?我們去時,洞內外都未見有煙光。那像玉贍的東西無聲無氣,不似活東西,知是妖物本身不是?我們弄碎一走了賬,豈不給寨主惹下禍來?單世伯曾囑你我沿途多立外功,既有此事,雖然上路心切,也說不得了。打算除它索性就晚一天走。
「依我想,那亮蛋中藏奇臭汁水,只能在黑暗中放出異彩,一見日月便無光華,分明邪汙之物!我們何不將那兩粒日月珠與那亮蛋同放在暗處一比?周世伯曾說此珠有辟邪之功,如果見珠不亮,必能克制怪物無疑。要是洞中除了玉贍另有一妖,非珠之力所能制的話,有這三口仙劍也決不難使其伏誅了。」
筠玉點頭稱善,見眾婦孺和頭目人等尚遙遙站立靜俟復命,漢語不通,也不知說的什麼,正望著眾人發呆,便叫蔡氏夫妻發令,只留下芹芹姑侄,將眾等遣退,再命隨侍山女撤了庭燎火架。先取出那兩枝夜明卵一看,一紫一青兩團鵝卵,大小的晶光奇輝幻彩,熒熒欲流,暗洞之中看去分外鮮明。
金花娘道:「這樣亮光,明晚不知要出現多少,我們俱親見過。林、毛二位恩人前晚手持此物飛落場中,我們沒有嚇倒,便為此故。」
筠玉聞言,也覺那晚之事做得幼稚,無怪山民不信,意欲解嘲,將夜明卵遞與余獨持著,旋將自己身旁所帶那粒玄犛頭上所得的日月珠取出,說道:「你們再看看我這個。」說罷將手一揚。
萬年至寶果然不同,洞中所得石卵雖亮,只是浮光閃閃,不甚強烈,這日月珠才一出手,便似一道奇亮無比的閃電晃了一下,立時滿洞屋都是藍光耀射,照得人眉鬢俱皆成翠色,晶芒萬道,耀目難睜,那夜明卵頓如螢火之光,不堪與皓月爭輝,光華銳斂,黯無色彩。
蔡氏夫妻乍見異寶,不覺目眩神搖,驚贊不己,林璿也將自己的一粒取出同觀。正諦視談笑間,忽聽碧娃說道:「怎林姊姊寶珠一拿出來,那亮蛋連一點光都沒有了?」
一言甫畢,余獨正目注寶珠,猛覺手中兩枝石卵由硬變軟,仿佛內中有氣,似要脹大,低頭一看,珠光之下兩枚夜明卵已成了兩塊頑石,正要喊筠玉看,一句話沒說出口,手中石卵微一脹縮之間,倏地波的一聲無故自裂,不禁吃了一驚,接著便聞到一股子奇臭極腥之氣,中人欲嘔,略帶微光的流液濺了一地,晃眼浸入石中消滅。
幸是余獨隨林、毛二女往洞中去過,知道石中包有臭汁,弄破之後其味難聞,撒手甚速沒被沾染,否則這類東西有毒也說不定。眾人俱捂著鼻子同聲喊臭,退向別室,忙命人取水來沖洗收拾,談起都望著余獨好笑。
經這一番試驗三人益發自信,問了問煙光出現時情狀,把誤入洞中取卵之事也說了一遍。從昨晚起跋涉苦鬥一直未歇,俱覺力乏,晚來不願再看山民慶賀狂歡諸般盛況,天沒黑就催著吃了晚餐,同返臥室,各自安歇。
蔡氏夫妻感恩心盛,又加了數十名山女不分晝夜輪流守值服侍。山中雖無多兼味,居然想盡方法,把豬羊雞牛以及各種山肴野簌諸般果子,凡是想得出弄得到的,也備了好幾十樣,並由金花娘背人請問楊氏二女:「漢人喜吃何物?怎樣做法?」
恰好楊氏姊妹生小家寒,老父又有口腹之欲,飲食均經二女手制,加以自慚文弱,毫無出力同樣受到主人優遇,又喜金花娘性情豪爽,不特每問必答,教了許多烹調之法,並向三人推說:「昨晚不知有事,早已隨了老父下來安眠。此時不困,意欲與女主人間談片時再睡。」
等服侍老父就枕後,便悄命春桃取出行灶,要過生肴,當著金花娘連教帶做,大半夜工夫,做成了二三十樣可口菜肴,每成一樣,都給蔡野神、金花娘嘗過。山女兒曾吃過這樣美食,便是蔡野神雖是漢人,以前在江湖上奔走,也只懂得滿酒快肉而已。
金花娘邊嘗邊默記做法,夫妻二人吃一樣贊一樣,喜得金花娘摟定楊氏姊妹直喊:「心肝!只說你兩個生得秀氣,卻有這大好本事。我如是男人,又怕著恩人生氣,殺了我也不捨得放你走了!」
等二女做停當仍不放睡,苦苦要留談一會,把各菜制法問了又問,別時從房內取了兩竹筒粗圓豆大珍珠和一大竹筒金沙出來。金沙給春桃、春燕、四兒三山女買口,明早暫時不要說起二女代制菜肴之事,明珠算是二女酬謝。二女背了林、毛、余三人受人之惠,自然不便收取,再三不要。後見金花娘面有不快之容,二女何等膽小,雖知一行有大恩於彼,心中終覺著山民毛臉易翻,有些膽怯,只得勉強收下,明早交與林、毛二人,再行退還。
金花娘見二女收了,立時轉怒為喜,並說:「等寨中諸事停當後,明年春天必去雲龍山探望,就便向三位恩人拜謝。」
時將近明,二女人已困極,回房時好生為難,不該多此一舉,明早向三人怎樣說法?恰巧林璿睡了幾個時辰,睡足醒轉,見二女不在,榻上的被未動,正向隨侍山女低聲喝問呢。二女手捧明珠,見林璿已然看見,連睡也不顧,竟直跑過去,悄悄說了做菜得酬經過,自己不敢惹那女寨主發怒,轉托林璿代還。
林璿一聽,也覺主人情重可感,便笑答道:「丹姝不說,碧娃妹素來伶牙利齒,連你余大哥、筠姊姊都要取笑的,原來也怕不講理的野人麼?他們喜的只是鹽茶布帛以及漢人日用諸物,金沙山中天產,采來和漢人交易並不希罕,這些明珠雖然看得較重,但是山民性直,最重然諾。
「我們替她除卻心腹大患,所得之物全數歸他,只有感恩懷德之情,生死不二之義,因那些東西俱她心愛之物,求覓尚難,送她正合心意,痛快拜收全是真情,你看她幾曾謙謝,似漢人那樣做作過?兩下交好,一個看得起送,一個看得起收,份所當然。你一推辭,倒變成瞧她不起,只管收下無妨。倒是碧娃妹我有幾句話想和你說,都未得便,難得他們睡熟,只你姊妹在此,你拿耳朵過來。」
碧娃聞言,先猜透了幾分,不禁紅了張臉貼近前去。
林璿附著她耳朵把聲音再放低些,悄說道:「你筠姊姊一身本領,是個女子中的英傑,不消說了。但她為人光明磊落,最不喜人花言巧語。她和余大哥患難至交,本是天生兩好,只為漢人最重男女之嫌,說話舉動俱不似和我們一樣隨便。我們想作成他們做夫妻尚恐不濟,怎麼反去取笑他們?
「余大哥為了你們父女,數千里跋涉辛苦,冒著險難長途護送,恩德不淺,他便愛著筠姊姊也是應該,何況我們也不過見他對筠姊姊要關心些,笑話通沒說過一句,既不便明問,也測不透他真正心意。你昨日言語神情都是小家氣象,太不對了。我是已拿定主意永侍老親,不嫁人罷了。
「如換是我,你們誰要愛笑我,當著人還更顯親密給你看呢。筠姊姊卻不同,她也並非做作,不過她心高性做一些。萬一余大哥有心相愛,你這一取笑使她因羞成惱,不特破壞了他兩個的好事。筠姊姊賭氣再一走,看余大哥還有心腸送你父女不?休說他兩個,便連我也見不得這樣婆婆媽媽、全不大方神氣。昨晚在鐵鍋沖得仙劍時,匣中有一柬帖,筠姊姊不肯給我看,神情張惶,面有羞急之容。
「余大哥應得一口仙劍,讓給筠姊姊姊姊反而歡喜,和分得日月珠時神情一樣。我猜他不特有心相愛,並且仙人業已將他二人配成一對。今日你又拿眼示意,筠姊姊已現不悅之容。我惟恐上路時你又在說話神情中帶出,就不說鬧僵,長途同行,一個無心,一個顧忌,有什意思?你也是女的,難道將來就不嫁人了麼?」
一席話羞得碧娃頸紅臉脹,兩眼淚珠晶瑩,如非怕人聽見,幾乎哭出聲來。
林璿本愛她聰明美秀,見她窘狀,也覺可憐,又婉容勸慰了幾句,命她下次千萬不可如此輕狂。碧娃平日對林璿也最畏服敬愛,越想越不過味,當時無地自容,身一歪倒向林璿腕間,含淚悄聲央及道:「好姊姊,我再也不敢了。余大哥、筠姊姊都是我父女的大恩人,如因我年幼無知招他二人生了氣,不成人了!
「我只因愛二位姊姊不過,又看出余大哥對筠姊姊與眾不同,覺著好笑,並非成心笑他們。余大哥量大,只我留點神不再逗他,便不會怪我。倒是筠姊姊性情高做,萬一生了我的氣,還求好姊姊可憐我小,做錯了事,代我勸她一勸,求一求情,只求她不怪我,哪怕打我兩下都甘心的。」
林璿道:「這倒無須,一提明反而不美。你只放小心些,不聞不問,即使當時見怪,一兩天也就好了。天已太晚,去睡一會吧。」
碧娃才含羞帶淚與丹姝一同安歇,丹姝自免不了又是一番埋怨。且喜同室諸人俱因連日累極睡得已香,並未被人聽去。
一會天明,林璿因憐碧娃體弱,難得別人未醒,直挨到已正時分,筠玉醒轉。楊宏道、余獨原已早醒,因未聽得林、毛請女聲息,料是累極大睡,貼在塌上相候,及聽筠玉在喊林璿說話,才相次起床,連楊氏姊妹一併喚醒。好在眾人都是和衣而眠,無什結束,室中守侍山民忙分別捧上盆水山泉與眾人使用,不消片刻便即同出。蔡氏夫妻早在門外相候,仍陪往崖頂之上。
今日算是正式酬恩筵宴,又有昨晚一夜請人代厄,比起昨日事出倉猝臨時設備自要豐盛得多。楊氏二女所制菜肴全進在中間席上,芹芹姑侄也隨在春桃等一桌,成了入座之賓。賓主騰歡,大家開懷飲食。筠玉見上來的菜多半漢家制法,味更腴美,好生驚贊,林璿仍作不知。金花娘見狀,只當二女果然未說,眾人全不知情,越發高興,笑吟吟把昨晚之事說了。
筠玉笑道:「二位寨主用心誠苦,真可謂主人情重了。我們相聚了這些日,竟不知同伴中還有這麼兩位女易牙呢,真個失敬得很。明日路上我如再打著山雞肥鹿,老那麼生烤來吃也吃厭了,有勞楊家大姊摻摻玉手代為厄制,使我們一換口味如何?」說時目光笑對著丹姝一人。
林璿見她不提碧娃,知已生嫌,不禁看了碧娃一眼。碧娃心更明白,急得眼花直轉,又無法分訴,只紅著一張臉低了頭,心中難過。林璿對筠玉道:「筠妹你只粗心,便是那烤山雞燒鹿腿也是丹、碧二妹所傳,你在我寨中幾曾見有那般吃法?告訴你說,碧妹還做得一手好南菜呢。桌上的菜,因這裏無人會下鍋,都是丹、碧二妹昨晚做好現熱的。
「你看烹炒的菜一樣全無,再者用的東西大缺,她倆個的手法十分沒顯出三分呢。我先也不知她們有此手藝,因自幼生長邊山粗野慣了,吃的素不講究,周世妹雖會做些家常漢菜,不過碰上或是被請去吃些,只覺味美,終嫌麻煩,極少學樣,所以余大哥和楊家父女來時,仍是野人待承。末兩天請周世妹做了幾樣,丹、碧二妹與周世妹很談得來,隨著幫忙。
「互相一考較,才知她兩個竟會做好幾省的菜,比周世妹要強得多。我知道了,正想行前大吃幾餐,我也沾點口腹再動身走,不料接連出事,你來沒待兩天就一同起程,一直也未大舉。可是那幾樣小吃食都是她兩個所傳制法,並非寨中原有的,你怎到今天還沒知道?」
筠玉未再還言,徑問金花娘:「仙王洞妖物既還有人信服,今日出現,可有人備物供祭麼?」
金花娘道:「昨日因聽三位恩人都說區區妖物極易除去,晚來我夫妻便召集大眾曉諭他們,說洞中是個妖物不是神仙,三位元恩人俱都會有仙法,願為我們全寨除此大害,以免日後成精貽禍無窮。三位恩人前日深入仙王洞,他們曾有人親眼目睹,加以孽龍一遭惡報,益發人人敬畏信服。本想不再供祭,無奈祭品早在昨日先期送往洞前放好,我說晚了一步,離妖物出現時候太近,誰也不敢再去將它撤回,現時仍在那裏。我們交午就去,還看得見。只第一次洞底冒上煙光,那多東西全沒影了。」
眾人都想看洞中妖物如何將祭品卷走,兩地相隔並不算近,打算早點趕去,就便看出一些破綻好下手除它。席散議定,仍是林、毛、余三人合力除妖,余獨斷後,林、毛二女因有日月珠可以護身,又有仙劍,當先戒備前進。
筠玉常聽乃父毛惜羽說起仙家寶劍功用,專能禦邪降魔。余獨兩手空空,自己給他那口寶劍雖比尋常寶劍要強得多,卻非寶物,恐為妖氣所中,便教余獨將原劍交給隨行山女,將新得雙劍分給他一口,以作防身之用。余獨聞言大喜,接過劍來謝了又謝,原劍卻斜插背後,並不交入代持。
筠玉見他狂喜之狀,也不禁心中好笑。碧娃明明看在眼裏,知毛、余二人對自己不快,趁著二人未覺,忙裝不知,回過臉去向金花娘談那做菜之法。筠玉果然回眸看了她一眼。楊氏二女膽小,本不想去,偏生楊宏道因在席間聽蔡氏夫妻說得煙光那般奇景,又因相處日久,深知林、毛、余三人本領,一時高興,說要同往一開眼界。碧娃本心想去,丹姝素來先意承志,因老父年老還不甚放心,悄問筠玉:「能同去不?」
筠玉笑道:「這有啥子要緊!妖怪又不出來。別的不敢說,你和老伯我一人還保得住駕。」
林璿忙道:「對,我再保上一個碧妹妹,誰也不用打仗除妖了。要用我們保人時亂子就大了,那還去得!」
大家又說笑一陣,估量到了時候,便即一同起身。
一行有的騎馬,有的由山民抬著,一同出寨,往仙王洞前趕去。纏藤寨人已滅,別無可慮,全土著聽說仙客除妖,無不驚喜交集,只留了少許執事人等,餘者傾寨而出。金花娘更是已結,命去的山民男女排成行列,前有樂隊,打著鑼鼓,吹著蘆笙,餘者一律頭戴竹皮冠,赤著腿足,腰著鹿皮裙,手持長矛,腰佩緬刀,背掛弓矢,排出去里許路長一隊山民,彩羽輝煌,刀光矛影,映著朝日,一色鮮明,聲容甚盛。
眾人看了也自興高彩烈,勇氣倍增。一會行抵寨前橫岡之上,天還未交午,煙光自然猶未出現。山裏婦女業已先期趕到,見寨主陪了仙客到來,紛紛跪接到岡上預設的座位上落座,靜候時至。
筠玉見那岡洞相隔約有半裏左右,那山岡乃是左側來路峰嶺的餘脈,離地雖不甚高,地勢卻極險峻,下面更是遍地荊棒叢莽密佈。山民祭品俱陳列草莽之中,洞在地下,上有深草掩蔽,如非日前來過,依稀記得一些途徑,直看不出洞在何處。林、毛二女俱嫌草深,少時與妖物相鬥,恐怕礙足不便施展,意欲開出一片平地,先將岡前一帶草棘削平。
煙光不現,再逐漸往洞前開去,能一直開抵洞前更好。如在中途出現,萬一施展不開,便將妖物引到平地上來除它。知山民已嚇破了膽,也不會相助,只命春桃、春燕、四兒、岑春、雲田、十熊等六人緊隨林、毛、余三人身後,將那削斷了的草棘用長矛挑過一旁,隨同下手。話才出口,先是六人、芹芹、雷行捷姑侄二人急於自效,堅欲隨往,接著蔡氏夫妻過意不去,也要率領手下一些忠勇之士相助。
林璿恐那煙光厲害,出現又極迅速,人一多,一個照護不住,反倒誤事,萬一再傷了蔡氏夫妻,更是不美,再三阻攔,並以去留力爭,才行阻止。一面並囑春桃等八人,近處無妨,如見三人往前,到了煙光可及之處,便不許相隔過近,只可遙遙尾隨,見機行事。囑咐已畢,二女同了余獨各將新得仙劍拔出,帶來八人,乘著午前片時之暇,照著那些叢莽密荊各展身手,飛也似齊根往下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