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回
  躋危崖 雙雄攀絞索
  窺醜媟 一擊碎妖龍

  余獨性情好高,為人正直,對於筠玉雖因前緣註定,在不知不覺中,敬愛之心一天比一天增長,可是發乎情,止乎禮,並無一絲邪意。半點私心,不想至情無形流露,被碧娃看出。少女童心,人又聰明刁鑽,不免心裏好笑,發在臉上。
  可是碧娃也極感余獨救他一家、千里護送之恩,不但不願破壞,還恨不能他和筠玉得成連理才稱心意,正深恐筠玉孤芳自賞,不肯委身屈就,怎敢用些無禮的話去取笑筠玉?不過爛漫天真,一時淘氣,朝余獨努了努嘴,笑了幾次。
  誰知余獨無端內愧,深恐筠玉知道,日後在路上和自己生分,偏巧蔡野神又話不投機,將他激怒,當時一負氣,心想解釋碧娃的意思,免得日後去向筠玉取笑,決計踐實和蔡野神所說的話,冒險獨探鐵鍋沖。偏又路徑太生,洞崖出路曲折難行,雖在事前間明,如無人引路,一不小心仍要走錯。
  恰巧大錘湊趣,起行時筠玉又給他備了一根犛象頭骨朵,而且言中有因,似已看破,說不定她和林璿少時也要前往。惟恐落後,不敢多言,急匆匆同了大錘上路。原想在路上用言語激動大錘同行,誰知大錘也和他是同一心意,見他跟去,巴不得說他同行,多一能手相助,於是兩下一拍便合。哪裏往什蜈蚣夾子去!徑抄險要快捷方式,翻山越嶺,攀藤縋籮,直奔鐵鍋沖飛跑下去。
  起身時還早,日色剛剛偏西,走到路上,余獨問起鐵鍋沖的形勢虛實,大錘道:「如在平日我也不敢前去,只因今日娃子送信,我表妹沙柳燕已知孽龍變了心,叫我們設法報仇,她作內應。能和她刺死孽龍更好,即便到了那裏被敵人擒住,也可以說是前去約請孽龍夫妻到蜈蚣夾子赴宴的。姊夫日裏原有這個主意,打算隔些日,拼著死些人,約他前來,設下漆坑,誘他大醉之後陷入在內,不過不是今天罷了。我只把日子說遠些,給姊夫作準備。有柳燕在,也壞不了事。如今有你同往,就更好了。」
  余獨知他有勇無謀,不願跟人去,便答道:「你准知柳燕一時之忿可靠麼?依我想,孽龍身上刺得進去的要害,你我俱都知道。這東西醒時雖難近身,不是說他淫樂之後便和死人一樣麼?你我反正是要他死,不到事急,切不可先讓柳燕知道。否則你只引我到了那裏,你自去和柳燕商量,我獨自去刺孽龍。不能下手,你再和柳燕一同暗算他,你看好麼?」
  大錘想了想,再和余獨一商量,覺出余獨願意到那裏後分頭下手,便即允了。
  二人一個是練就內外功夫,身輕行速,一個是久慣攀越險阻,捷同猿鳥,雖然山道難越,並未放在心上,步履如飛,才走到日落起昏時候,已離鐵鍋沖不遠。
  大錘說:「時候尚早,沖內纏藤寨人正在用飯時候,待一會他們飯後齊往溪中洗澡,因無人敢惹,從未出事,極為大意,連要口上幾個瞭望的人,都聽說常時一個不留。彼時暗中溜進去最為妥當。否則便要等月上中天,他們睡熟以後,一則大晚,恐孽龍睡後醒轉,不能下手,二則口子絕險,只容三二人並肩通過,防守入睡時往往堵門而睡,進去恐將他們驚覺誤事,再則太高,也不易上去。我們由此緩緩走到那裏,正是時候,到了裏面,正趕上孽龍淫樂將睡之際,恰好相機行事,豈不是妙?」
  余獨依言將步子放緩,四外留神觀察動靜,悄悄前行。正走之間,忽見一片高大森林,大錘說,「出林就是仇敵要口,上有山民防守,務須小心。」
  余獨見林中甚是陰暗,絕好藏身外望,仗著一雙練就的夜眼,大錘眼力也自不弱,雙雙提氣潛蹤,定睛辨路,穿林而入。就在這將出未出林之間,一眼看到林外是一座又大又高雄奇偉峻的廣崖,並無通路,識近下面倒崖壁上裂了一個四五丈長四五尺寬窄不等的大石縫,剛上來的月亮正照在上面,看去仿佛很深。
  石縫口邊,有四個山民各持一柄長矛,想因畏熱,平日腰間所著藤子編的桶裙俱都脫了下來,堆在一邊,飯剛吃完畢,不時把殘骨擲下為戲。有的倚壁而立,有的扶桶而坐,個個面目猙獰,身軀高長,神態兇惡非常,正在那裏迎風說笑,潔屈贅牙,聲音粗獷,一句也聽他不懂。內中一個山民豎起手中長矛,一會又去量那月亮的影子,意甚躁急。
  大錘輕輕拉了余獨一下,低聲說道:「他這般做作,就快到走的時候了。」
  余獨立時止步,隨他伏在一株古樹後面探頭外望,等那四人一走開便即偷進。間中端詳那崖上要口的形勢,下面石筍森列,高低錯落在竹菁深密之中,幾無立足之處。上面又是峭壁摩空,勢欲飛壓。石縫離地少說也有二十多丈,真個奇險無比,無法上去。
  只石縫的口邊有一副極長的雲梯斜倚到地,是用山中產的大毛竹,將一根打通底節,再用一根的竹梢插了進去,一根接一根,長到三十多丈,再將三條插成的長竹並排,中間再用粗細藤蔓節節纏緊,想是山民便用這個來作上下要口之用。因為用得久了,事先藤子和竹又經山民用本山所產沙油浸過,看去黃澄澄亮晶晶的,又光又滑。
  暗忖:少時山民進山沐浴,這雲梯不撤去還好,如若撤去,憑自己輕身功夫,平地往上一縱二十多丈卻是難極。崖壁往外斜倒,又少著足之處,縱有一些藤蔓,枝本俱細,而且若斷若連,不能直達縫口,就算勉強攀援上去,萬一藤蔓吃不住勁斷落下來,墜在石筍上面,怕不腦腹洞裂,死於非命!深悔來時沒問春桃偷偷要上山的索鉤。
  大錘也未必有此本領上去。要真是兩個人都望門卻步而歸,那才是笑話呢:正在尋思無計,上面石縫中四個山民忽然立起,齊聲呼嘯,各自穿好桶裙,朝著口裏便走。方喜他沒將雲梯撤去,一轉眼間,雲梯忽往前拖動,漸漸離地往上升起。
  正自掃興,打不起主意,猛覺大錘又拉了自己一下,低語道:「還不快搶上去!來不及了。」說罷,身子一縱,首先往崖下跑去。
  一句話把余獨提醒,連忙跟著便追。
  二人腳程差不多,余獨輕身本領還比大錘強些,怎奈一個路熟,又是自幼在高山峻嶺問跑慣了的,一個初涉險地,行時要留心看路,相隔雲梯還有四五丈,大錘業已先到,那雲梯也拖近崖前有一半光景,斜升起兩丈高下,及至余獨趕到時,雲梯上升越快,離地已有六七丈了。
  余獨一見不好,心中一著急,用盡平生之力,身子斜著向前往上便縱。偏生那雲梯重有兩三千斤,又是由頂梢往上拉。力量更重出不少,大約除孽龍一人外,誰也拉它不動,放落拉起,全憑口裏邊一個綁有系梯索的大木絞盤,以前上落都是縋藤,這些法子俱是柳燕代孽龍想的,防守山民照例在晚間離開時,四人合力轉動絞盤,將它拉起,一多半橫置在口裏,另一小半虛懸口外,便即了事。
  因為從無人敢來惹事,俱都大意。沖裏通外面的,除這一條險路要口外,還有兩條道路。一條是蔡野神火燒孽龍蕩所經之路,自出事後,孽龍嫌它不吉利,自己幾乎吃了大虧,外人更容易走進,已將口子堵死。另一條只有他們自己人能走,是個極長的崖窗夾壁,看去沒這個難上,可由下面步行通入,可是兩邊壁上俱是洞穴,沿途還有不少纏藤寨,壁高千長,寬不及丈,只中午時能通一線天光,外人決混不進去。
  人行其中,被山民看見,居高臨下,不用下來交手,幾根長矛、幾塊石卵立時送終。只有這條要口似雖實易,只一上梯去,不但如涉康莊,而且隨處俱有藏身之所。大錘和蔡氏夫妻等揣摩打聽,已甚熟習,大錘更親自伏身崖前樹林中窺查防守人的進退動作已有多次,早想好了上去的主意。所以梯子一移動,立即沖上前去攀住,忘了事前囑咐余獨一聲;
  余獨本縱得還可再高些,只為當時恐怕落後,心裏一慌,縱時萬沒想到雲梯上有藤索系住。設有絞盤升降,越到未了越快,眼看縱及,一伸手便可勾住,誰知雲梯倏地往上一起,相差尺許,忽然一個失手,一下抓空,身子虛懸,著不得力。這一失手墜落,掉在刀鋒也似的石筍蒼莽之中,任是余獨本領高強,身子輕靈,如何機警,縱然不死,也必帶重傷。
  就在這危機一發之間,還算好,大錘一到雲梯上面便手足齊施,緊緊夾抱著梯的邊沿,余獨往上縱起時,正趕他撥轉頭往下觀看。余獨如趕不及縱上,等自己到了上面尋到預先約定的山娃子,再行設法援他上來。一眼看見余獨和飛鳥鑽空般,離地六七丈直縱上來,心中剛自佩服,眼看將到,猛覺身於很快往上一起,便知不好。
  同道關心,身不由己,兩足用力勾緊梯沿大竹,倒身伸手往下一撈,無巧不巧,就著身子這一悠蕩之勢,恰好兩手相觸,彼此一把撈住。余獨氣力本大,又在這驚心駭眩之際,氣提不住,雖將來手抓住,身子還想就勢用力翻上,如何能夠?反倒往下一沉,這一來何止數百斤的力量!
  大錘剛剛抓到余獨的手,猛覺往下一墜,沉重異常,再不鬆手,連兩腳在梯上也勾不住,右手一松,身子拼命用力一挺,忙伸左手將梯沿攀住,才沒有滑腳墜落。幸而余獨緊握大錘的手指未放,一翻未翻上,見大錘手松,喊聲「不好」,也一伸右手,正好撈住了大錘的右膀。否則二人不同時被扯墜落下去喪命,稍差絲忽,余獨仍難活命。
  驚魂乍定,不敢莽撞,又因大錘适才鬆手,恐他吃不住勁,仍有粉身碎骨之虞,余獨悄聲低喚:「雷寨主抓緊些,等我翻上去。」
  大錘也想雙手都去抱住雲梯,聞言也只囑:「仔細!這不是玩的。」余獨也不答言,先緩了口氣,再將全身力量往上一提,抓緊大錘手臂,一個「金龍飛舞」之勢,身子倒著往上一挺一翻,兩腳先勾穿了梯沿,然後倒出手來,一挺上半身,連腳帶手將梯邊夾抱了個結實。
  二人雖可無憂,見梯子還在上升,上面口裏四山民走入未遠,恐被看破,不能不伏在梯沿下面。直等梯子升與上面口邊相齊,懸空支出半截,半晌沒聽得口內有山民的聲息,又探頭看了一看,才翻身上到雲梯的正面,站起身來,互相伸了伸舌頭,順雲梯直往要口內奔去。
  那石崖裂縫深約半裏多路,月將圓時,兩面透光石路也還平坦,不難通過,出口是一斜坡。大錘照著山娃子所說的路徑,引了余獨順坡而行,憑高下望,月光照處,鐵鍋沖全景大半俱可看到:地形窪下,恰好一個釜底,四邊都是山嶺環帶,崇岡縈繞。大錘遙指孽龍潭,就在東北角上,一泓碧水,平鋪如鏡,天光倒映,月浸波心,只是潭邊靜悄悄的不見一人。
  余獨悄問大錘,才知孽龍潭自從龍死,已非昔年光景,遠看仿佛一片清潭,實則水甚污濁而有惡臭。近來潭邊毒沙上蛇蟲甚多,沙虱更是奇毒無比,山民除了年時祭拜一往外,輕易已無人前往。他們每日洗澡之處在沖的西北,這裏看不見。孽龍所居洞窟的北面離此還遠,全沖只那裏山明水秀,花木繁多,廣崖上更有一大片森林,方圓數十里,各種花果樹都有,不過林深菁密,連當地纏藤寨人都不敢過分深入,以前常有人進去就失了蹤跡,連屍首都找不見的。
  余獨再順西北兩方一看,只微聞山民狂歌吼嘯之聲遠遠隨風吹到,山民浴處被山角擋住,只微見山下邊一角水影,看不見人。北面山崖上,古木千章圍繞之下,現出一座寨洞,乃是就著崖頂當中一塊突起的地築挖而成,隱隱見有燈光透出,知道孽龍新得淫婦,淫樂方酣,時候來得恰到好處。二人算計山娃子必在坡下僻靜之處等候,四顧無人,一路低聲問答,往下走去。
  剛達坡底,余獨一不小心,踏在一塊腐爛將墜的山石上面,滑絆了一下,手一甩,腰間懸掛的那根犛象頭骨朵,因為在雲梯上翻,滑下了些,一回手正碰上去,撞得手指骨生疼。嫌它這般帶著累贅,打算取下來重新佩帶,剛一取在手中,人已到了坡下。忽見道旁閃出一條黑影,方自戒備,大錘已看清來人正是那作內應通消息的山娃子,忙即上前相見。
  三人見面還沒說上幾句話,余獨猛聽身側嗖的一聲,一條六七尺長黑影帶起一股冷氣打到,知道有人暗算,忙一偏身,順手一帶,綽在手裏,乃是一根山民用的飛矛。他和大錘原是並肩斜身而立,如非手急眼快,二人必同時受傷無疑小余獨剛把那矛接住,便聽一聲怪吼,從路旁山石後縱出一個山民,手執長矛,當胸就刺。
  余獨恐將全體山民驚動便難脫身,暗殺孽龍更談不到,急於殺他滅口,恰好骨朵正拿在手內,順手一擋,矛鋒便自崩折。那山民虎口被震生疼,見勢不佳,拔步想逃,一面高聲喊人。嘴才張開,余獨已連身縱起,當頭一骨朵打到。山民聽得腦後風生,依著平日習慣,將頭往前一探,身子一躬,半腰間藤桶裙升向背上去護後背時,骨朵業已夾後心打了個正著。
  可憐他哪知敵人兵器這等厲害,連聲都未喊出,叭蒲兩聲,連桶裙帶中背心一段,全被這一骨朵打得粉碎,血肉崩裂,倒於就地。余獨還恐有別的山民潛伏或是聞聲尋來,仔細一搜,附近並無第二人,才略放心。山娃於知道此時決不會有人在此,近前搬轉死屍一看,不禁「呸」了一聲。
  大錘一問,才知那山民是孽龍的一個心腹頭目,最是勇猛兇惡,深得寵信,垂涎山娃子姿色已非一日。只因那孽龍對那柳燕異常寵愛,入山時曾經言明在先,因言語不通,要將山娃子帶在身旁做通事,任何人也不准沾染,山娃子更是睬也不睬。這頭目空自情急,無計可施,必是這幾日中看出柳燕失寵,不甚吃香,心雖有意,仍是不敢明來,好容易今晚看見山娃子從寨洞中走出,見跟了下來,還未及動手便見有人走到。
  只疑是山娃子的情人趕來赴約,色心大作,醋火中燒,竟沒有想到來人是外來的奸細,見二人俱沒他高,內中一個尤其矮小,以為也和他同類一樣,要身子高長的才有力,自恃勇猛,又是暗算人,滿想把來人殺死,再挾逼山娃子從他淫願,誰想被余獨一骨朵死於非命。
  大錘深知此人厲害,尤其當地人的藤桶裙,剛中帶柔,軟中有硬,刀斫斧劈、箭射矛紮全都不怕,身上又是從小滿布松香,沙石凝結,皮骨堅凝如鐵,號稱刀矛不入,況又是群中的大頭目,自己上前也未必能勝,卻被余獨輕巧的一下就打了一個骨斷背裂,血綻開花,好生驚喜交集,不知不覺平添了幾分勇氣。
  當下把來意和山娃子一說,問她:「此來可曾告知柳燕?」
  那山娃子人甚忠於蔡氏夫妻,聞言答道:「日裏雖是她叫我送信與寨主,設法裏應外合,為她報仇,並代我們除害。等我與你約定回來,心想這淫婦以前快活時與孽龍恩情甚厚,她為人喜怒無常,萬一為了新來醜婦奪了她的情愛,一時氣忿,不是本心,說了不做還沒什麼,萬一約了寨主們來,她忽然主意中變,獻出我們去討好求愛,那還了得!
  「我深曉得她此時離了孽龍連吃睡都不安,和娃兒沒奶吃一樣難受,怎會捨得把他弄死?見她回話時,沒全敢說出真的你要來見她。只回復她寨主說孽龍厲害,實在難除,如今仗她在此說好話,能保不來侵害已是心滿意足,日內或許打發你偷偷來勸她寬寬心,幫助她將新來醜婦除去,為她解恨報仇。
  「她聽了我的回話,很喜歡他說還是娘家人好,和她一條心。能這樣子做再好沒有,也不再提起殺孽龍的話。我聽了好捏一把汗,喜得沒把話說錯。今晚她人好了些,孽龍仍守著那醜婦沒來喊她,她又不願低頭去找人家,受醜婦的氣,急得在屋裏跳腳捶胸,哭老公似的,沒得個片刻安然;忽又氣極,說寧可一輩子時時難過,也要把這一雙豬狗殺了報仇!
  「我才乘機說:你性子急,萬一聽見她生氣不放心,又恐她失了寵愛,孽龍不念前情,前往侵害,急於想將淫婦弄死,一個粗心,今晚就跑了來,路生無人接引,被他們捉了去,豈不叫醜婦說她的壞話?她一想也對,才差我出來,防你萬一闖進來的。其實這時她真巴不得見你。孽龍和那新來的醜婦正在飲酒,那醜婦原是騰越的黑蠻子,不知這次怎會從山外捉來,酒量大得出奇,這裏那麼厲害的石灰蒿子酒,能喝那麼好幾葫蘆,連孽龍都喝不過她。
  「一到她半醉後就浪聲浪氣的,一鬧就是大半夜。今天起,孽龍叫我每日教她說本地話,還沒近身,便聞著她身上一股子騷味,臭到極點,獻她好臉子!見我教時不肯近前,常時閉口換氣,知道是嫌她臭,還說孽龍就愛聞她那股子又腥又臊的騷味呢。如今孽龍得了她,簡直貪戀極了,一完事便睡得和死人一樣。
  「要有一樣方便處,昨晚醜婦和孽龍快活時忽然撒嬌,說她因被這裏纏藤寨人捉來,見了他們就膽寒,鼓不起勁,再者當著人做事有點害羞,要孽龍把近身幾個常在那裏服侍的山民打發開去,一個不留。孽龍已被她迷昏了頭,居然一口答應,一過黃昏,於肉一端上,便將身旁的人全都轟出。
  「我想這事來得蹊蹺,那醜婦既敢和那生相兇惡滿身逆鱗的孽龍同睡。卻怕他的手下,豈非奇怪?若說這等醜婦會害羞,更是笑話。我想她決沒安著什麼好心,果真她捨身報仇,能將孽龍刺死,倒是絕妙。就怕孽龍身上刀箭不入,她新來不久,不知他的要害,一個弄巧成拙,她死了不要緊,孽龍回想起柳燕的恩情,除此之外又無人能和他睡的,自必對柳燕更好。
  「柳燕對寨主本已起了壞心,這一來為討孽龍喜歡和自己快活,不但不會幫我們的忙,將來遲早是我們的大害。此時如有法子下手,真是再好不過。你如要會柳燕,這時她人在沖裏洗澡,可從寨後石壁援著老藤上去,鑽進石窗洞便是她的屋。只可惜孽龍身上鱗甲比鐵還硬,又無人打得過他,無法近身。今晚寨堂上只有他和淫婦兩個在那裏,如等他們睡熟時下手,只要一下能把他刺死,人不知鬼不覺地就逃走了,可惜不能罷了。」
  三人一路低聲繞著僻靜之處且談且行,不覺已行抵寨前不遠。山娃子又指著余獨問道:「這人就是你說那寨主的恩客麼?力氣真大,他見柳燕不見?」
  余獨正要答話,猛想起适才山民屍首還在坡側,來時只顧談說,忘了掩藏一邊,少時被他的同類發覺,敢不費手?再折回去又恐誤了時候,忙問山娃子是否有礙。
  山娃子道:「這個無妨。那孽龍除了兇猛殘暴而外,並無心眼。這裏女少男多,大半四五個男的合有一個女的,爭風仇殺的事常時發生,死個把人不算希奇,又愛以能殺人為勇,無論是同類或是外人,被他們殺了,總在身上取一點東西,如耳朵、手指骨之類取一點回去,釘在牆上做記號,越多越有人誇,孽龍也不問不管。
  「這個死的雖是他的心腹寵信的小頭目,他總相信現在無一個大膽的人敢進沖裏來,即便有也進不了這兩條口子。少時不得報便罷,如若知道,見只一個,又無別的動靜,必當作自己人弄死。這人既被人殺死,可見本事不濟,兇手必比他更強。再如那頭一個發現屍首的是個好鬼,見屍首身上沒有殘缺,再要看不出有外人入內,必定割下他一個指頭回去。
  「過了兩三天,故意使人曉得兇手是他,造出一些假話傳到孽龍耳邊,因他比死人更強,不但無罪,立時可以得著寵愛,好一點,還可補那死人的缺。這人死的地方又正當出口要路,地勢偏僻,除那防守口子的外,平日極少有人打此走動。現在防守的人業已回去,洗澡就要洗上好些時,洗完便去睡了,不到天明回口子,也決不會有人發覺。彼時你已與柳燕相見,要不能當時下手,該是如何商量,也就回去了,還有什妨礙麼?」余獨才放了心。
  大錘便說余獨本領如何高強,自己初會他,才一照面便被擒住,适才一下子將那頭目打死你也看見。他並不願見柳燕,他有兩個英雄姊妹,聽他說,本事更大。此來隻為窺探路徑虛實,看看能否就便將孽龍殺死,想暗中偷往寨堂上去,你看走哪一路合適。
  山娃子聞言吃驚道:「這位恩客本事雖大,如說要不想一點子妙法兒,偷偷進寨就將孽龍刺死卻不容易。休看孽龍睡得和死了一樣,要弄他死真叫難的。他雖為一寨之主,因為秉性兇暴,愛吃人血,又極貪淫。我聽這裏一個老家婆說,自從有了柳燕能盡他得性,才好得多了,以前天天都要弄死幾個婦女。
  「這裏女少男多便是由他鬧的,性發時,不問是他親人或是手下人的婦女,只一發了性,立時硬搶了來強姦。女的自然受他不住,不是被他活活好死,就被他性發大過,一口咬住,吸盡了血而死。這裏人都把女人當性命,有的丈夫還拼著死追了來,用刀矛在他身上亂刺亂斫。
  「他只夾緊兩肋,低了頭,把下巴遮住頸子,連理也不理,直等把下面女的好死才不耐煩,回轉來一把抓住那女的丈夫,一手一隻腳,兩下一分撕裂成兩半,扔往山溝裏去喂蛇,日子久了,女的不知被他害死多少。手下人都是又怕又恨,沒奈他何。尤其是他那兩處要害,不論睡不多時,一挨就醒。
  「我來的那年,有一個力氣最大的山民,還是他的叔叔,也因為老婆和三個女兒被他一天弄死了兩對,恨得要瘋,乘他睡熟的時候偷偷走進去,到了他面前還聽他呼聲大吼,手中長矛已然比准咽喉要害之處,眼看一下就可刺死,也不曉得那有多快,才一下手他便醒轉,一把將矛杆抓住。
  「他叔叔見勢不好,才縱身起想逃,便被他撈到一隻腳,掄起來在石頭上上陣亂摜,人都打成了稀爛。事後一看,那矛尖只刺進他咽喉不至一寸,由此無人再敢行刺。要想看他動靜,可隨我們同到寨後。往東是柳燕一人的睡處,中間便是寨堂後牆,牆下有一株四五人合抱不過來的大槐樹,高齊寨頂,正對著寨堂上的石窗洞,枝葉濃密,足可藏身,看得再清楚也沒有,縱進去也極容易。
  「孽龍恨熱喜涼,到處都有過風的窗洞,如果進去看出不好,只要腿快,哪個窗洞都可以跳出。惟獨西面牆上的窗洞,下面是山溝子,裏面毒蛇是孽龍最喜吃的東西,常往各處捉來放在裏面,不時扔些新弄死的女人下去喂,也不知有多少,萬跳不得!現時去是無妨,如想就此下手,千萬小心,免得一個不巧大家遭殃。」
  余獨聞言,笑了一笑道:「我自曉得謹慎,看事做事,你只放心領我前去便了。」
  說時,三人已由寨前從東面崖腳繞向寨後,順著坡崖上走,到了崖頂。余獨見那崖形恰似用刀從中切開的大半片葫蘆,寨就葫蘆頂原有石洞上建成,高有十來丈,形圓而陡,東南北三面寨壁下,俱是巉巉危石,叢莽密菁荊棘怒生,不過四外都辟有人行的道路和一塊塊的空石地,還有著足之處。
  即便落的不是地方,那些叢莽荊棘俱甚肥壯,用「踏雪無痕」輕身功夫,也還可以在上面提氣飛越。惟獨西面是與寨削平垂直下去的極深廣壑,就是下面沒有養著毒蛇也沒法縱落,真個雄奇險峻,令人心驚,不敢大意。
  三人剛剛走到寨牆之下,便聽當中寨堂內怪叫狂吼之聲隱隱傳來。山娃子越發放低聲音,說是孽龍正在行淫快活之際,轉過側面便是柳燕居室,請余獨在此暫候,省得被柳燕看見,萬一要叫來人同去相見,不允她不好。她將大錘領到後,假作觀風,再來引送。山娃子說完,便領大錘順圓形寨壁繞將過去。
  余獨見那山娃子雖然聰明忠心,只是說起話來嚕嗦,比金花娘還要使人不耐。心想前面就是,何必還要她領?如無此人作內應,仍是要來,又當如何?偏生她去得大快,不及向她囑咐一聲,說明路向已足,勿須再來引送。山女蠢的太蠢,似這聰明一點的又大愛充能幹,倘如尋來不見,不過又要大驚小怪,並無關係,且由她去,誰耐煩在此久候!
  正待縱身往寨堂後繞去,忽聽鳥鳴之聲,月光下兩隻老鷹正從前面寨堂後樹林中飛起,往崖下投去。林鳥早已歸巢,如不受驚,決不會夜中飛鳴、不禁心中一動,剛回一臉,猛又見前面兩條人影一晃,內中一個好似穿著一身白衣服,還有一人未看清,身法絕快,一瞥一逝,益發驚奇。
  暗忖此時此地怎會有夜行人到此?适才來時,林璿沒說什話,筠玉直拿話點,又叫帶上一根犛象骨朵,在在有少時欲來之意。她二人腳程俱不在自己以下,莫非等自己一起身,就隨後跟來不成?否則哪有這等巧法!這兩人的穿著身材又絕非此地山民,定是她兩個來了無疑。不過自己同大錘攀著雲梯上來,並無第三人,進了口邊往下面看過,也無一人。
  山娃子在此,更無內應接引,那麼高險的石縫,不用雲梯是怎生上來的?這事好叫入難以索解。想了想,終認定是林、毛二人無疑,想是暗地跟蹤到了此地,存心取笑,故意現露一點形跡,再過去就是藏蛇的深壑,不怕碰她們不上。更恐二人沒人指點,不如自己備知虛實,出了差錯,不再思索,連忙趕上前去。
  到了中間寨堂後壁之下,四外一看,那裏古木森森,果有一株數人合抱的老槐,枝葉扶疏,參天矗立在那裏,除樹枝鳥巢外,只是不見一人。再追尋過去,便是那藏蛇深壑,寨壁至此而止,哪有蹤跡?明明親見二人閃了一閃,決非眼花,便是走也無這快,何況走時非與自己對面不可,心還不死,以為二人必定藏在別的大樹之後。
  定睛一看,那一片地方並不大,不過畝許方圓。悄悄繞行了一周,用盡目力仔細搜查,始終未見人影。耳聽孽龍在寨堂內狂吼怪叫與貓犬叮噹之聲,中間再夾雜著哼哼卿卿的淫聲浪喘,彙為繁響。一賭氣不願再找,連忙提氣輕身縱起,抓住樹幹攀援而上,還未上到樹巔,相隔還有三分之一,便看到壁上的石窗洞。
  擇好地勢,隱身密葉之中,朝洞裏一看,那寨堂只是就著原來的石洞而成,除壁上鑿了好些窗洞外,當中又鑿通了一個長大天井,另用合抱大樹整株排列,上下鑿通插在裏面,隔成了好些間屋子。通體無門,全是朝外面大敞著,約分內外兩層,每間屋子望去都有十多丈方圓,長大天井橫斷其中,外層差不多一眼可見。
  寨堂這間最大,好似除盡東頭柳燕所居外,都似空洞洞的沒有人住,也不知要隔起這兩層百十多間空屋則甚。
  再順淫聲往寨堂靠西面的一看,那地方適居正中,一座大木排成的方堆,滿鋪樹葉乾草,上用獸皮木筏釘好,算做床榻。另外還有一片草席。與蔡野神洞中所見之席一般無二,想是柳燕需索了去的。席橫鋪在木榻當中,長不過丈許,榻邊一個奇醜絕怪的蠻婦,生得扁頭凹鼻,橫面粗眉,闊口暴牙,赤唇外掀,卷耳豬目,下巴凸出,一臉的豆大麻子,黑肉奇肥如豬,披著滿頭豬鬃也似的短髮。
  面前微俯著一個滿身逆鱗、頭如巴鬥、極長的似怪獸,生得巨口突唇,目閃紅光,赤發藍面,相貌微具龍形,兇惡異常;身材半俯,已比蠻婦高出兩倍,大有半倍,口中怪吼狂笑,與醜婦淫浪之聲互相應和,震得全洞都起了回應,聲勢驚人。榻旁點著兩排長約一丈粗有半尺的大火炬,炬上好似塗有油脂,自初見火光起,這些時候還沒燒去十之一二。因為這一雙畜類行淫之勢奇猛,雖然離榻還有兩三丈遠近,也被煽動得光焰搖搖,人影散亂。
  余獨見狀甚是厭惡,暗罵:「無知孽畜!少時叫你好死才怪!」猛一眼看見炬影晃動中,地下有一圈淡淡的白影時明時晦,輕輕用足勾定樹枝,翻身朝上一看,原來洞頂還有一個天生的洞穴,月光由此透下,因了火炬光搖隱現。
  猛想起林、毛二人俱是青春少女,适才到此,定是不願見此醜狀,又知厲害,不敢輕易動手,特地避向別處,少時等孽畜人睡熟了再來,否則便是看出寨頂有此大洞,藏伏在上面去了。自己怎的粗心,只顧在下面尋找!想到這裏,忙援上樹巔,恰巧樹枝正搭掛在寨頂之上,一點不費力便走了下去,林、毛二人仍是無有。覺著還是頭一次想得對些,便伏身洞口,靜等時機到來下手。
  等了一會,見下面一雙畜生兀自沒完沒了,奇惡絕醜不人目,加上腥臊之氣夾著烈酒的酸辣之氣一陣陣傳人鼻管,聞之欲嘔,實不願再看下去;離開了,又恐孽龍正在此時人睡,錯過機會,並且也無地可去,只得強忍怒火,以待最後一擊。閑中無事,便走向寨頂邊上,探看那山娃來未。居高臨下,望遠處。
  哪裏都看得見,倒是東邊柳燕的居室因為寨是圓形,目光不能折下去,只看得一片屋頂,也不知雷大錘還在她室中沒有。再看三人分手處,並沒見山娃子蹤跡,心想幸虧沒在那裏呆等。再聽下面騷聲聒耳,勢子益發猛烈,再也忍不住怒火。暗忖:孽龍拉拉不過是長得高大兇惡身有鱗甲罷了,自己未和他交過手,
  只聽蔡氏夫妻傳言說他厲害,怎便如此膽怯?平日在以英俠自命,卻來這裏看活春宮,等著打死老虎,異日傳說出去也是笑話。難得有這麼好的下落地方,豈不正好出其不意,縱身下去給他一下?想到這裏膽氣大壯,因知孽龍不畏刀箭,一身只有兩處要害,犛象頭骨朵雖堅,未必能傷著這生有逆鱗、連上千野騾子踐踏衝撞都不怕的東西,一時錯了主意,把筠玉行時之言當著隨便一說,還是刺他要害的妥當。
  當下便把犛象骨朵插穩,拔出大刀,握好弩箭,準備下去刺殺孽龍。先拾了一根殘枝往下一擲,見孽龍頭也不回,仍是縱淫不已,知道他耳聽有限、心粗已極,心先放了一半,那淫婦又在閉目呻吟之際,自己如在此時縱落,必不被他發覺。只豁出這把刀不要,走向他的身旁,照準肋下刺將進去,立時趕緊縱開,等他一回身,再向他咽喉要害賞他兩箭,必死無疑!想到這裏略停一停,先穩住了氣,然後施展生平絕藝,從寨頂洞穴中飄身而下,真個輕同落葉捷如飛烏,落到地上連一點聲息全無。
  余獨在上面下落時,仿佛看見有兩條人影在來路轉角上閃了一閃,正值蓄勢待發之際,全神貫注下面,等到想起那來的莫非是林、毛二人時,身已落地,便不去管她。見孽龍果然肋下有一條尺許長的地方沒有鱗甲,只顧荒淫,全沒做理會,心中甚喜,暗罵:「無知蠢畜!死在目前,還在縱淫無度呢!」
  一面早端詳好了進退和距離,悄悄踅近前去,容到相隔不過丈許之地,再把周身氣力全運足在右膝之上,緊握大刀,觀准孽龍肋下要害無鱗之處,突然兩足一墊勁,一個「孽龍探珠」的招數,一刀刺去。身剛縱起,晃眼似見榻上醜婦忽然睜開雙眼,目光正對自己,心剛一動,手中刀業已刺到孽龍肋下。眼看全刀刺入,誰知就在刀光剛像是挨著孽龍皮肉就要透穿這一絲忽的當兒,方顯出那孽龍的靈警迅速來。
  說時遲,那時快!余獨猛覺孽龍身子微微一起,手中刀便淨的一聲刺滑了地方,觸向硬處,同時便聽震天價一聲怪吼,眼前一暗,一條黑影當頭打到。余獨暗道一聲「不好」,敵高我矮,手長兩倍,又是力大無窮,撈著便沒了命,哪容有打主意閃躲的工夫!
  當這一發千鉤之際,幸而余獨久經大敵,早就防到敗路,一擊不中大事全休,就這一刀刺滑已把手震得生疼,哪敢再行交手!未容孽龍舉手打下,早就勢飛縱起來,朝孽龍腿股上用力一踏,斜縱出去老遠。稍一落地,更不怠慢,一手按住弩簧,防他來追,腳一點地,早朝寨頂洞穴飛身直上。
  雖知無幸,心還不甘,到了上面,暫時還不肯逃去,略停了停,心想孽龍追來勢必仰面,就勢賞他連珠毒箭,弄巧還許成功。探頭往下一看,那醜婦並未容孽龍來追,只把雙目緊閉,伸雙手將孽龍緊緊抱住,兩下貼緊一起,只管迎湊,口中不住浪喘,一面用漢語言道:「快些走!沒命了哇!」那意思好似故作不知,絆住孽龍,好放自己逃走神氣。
  以孽龍之力,本不難將她甩落,想因疼愛過度,恐傷了她,口中只管怪叫如雷,卻不用強力撒扯,只慢輕輕地想將醜婦甩落。偏生醜婦也甚狡猾,一味浪聲怪氣連哼帶喘,手足仍是死命不放。孽龍不覺又勾起性子,也有些心搖,剛一住吼,勢子略緩,猛回頭,一眼看見刺客還在洞頂上面觀望未退,不禁暴怒,野性大發,也不再顧惜心愛的人,一聲怪吼,兩手輕輕一推,醜婦便倒在榻上,跟著腰背一扭便即掙脫,飛也似仰面追來。
  余獨趁機連發四箭,孽龍只一手護著咽喉,箭打上去立即撞落。余獨見弓箭射不中要害,反惹他益發暴怒,眼看追到洞穴下面,不禁心慌,不敢再為遲延,連忙飛身逃走。寨下面便是前崖,余獨剛跑到寨頂邊上,忽聽一聲怪吼,沙石驚飛,山鳴谷應。回頭一看,那孽龍已從下面上了寨頂追將過來,想因身高體大,上時勢子太笨,竟將那一二尺厚的穴邊撞裂了兩處。
  余獨知非其敵,又恐驚動全岩山民,勢孤力弱,更無幸理,心驚意亂,往下接連幾縱便到崖底,一時慌不擇路,落地之後跑錯了方向,本應東南才是歸途,卻往北方沿崖跑去,跑沒多遠,耳聽後面吼聲如雷,孽龍也自追來。
  余獨雖然練就陸地飛行本領,無奈孽龍生有奇稟也自不弱,加上腿長腳快,又有長力,比余獨無形中要勝過一籌。余獨本有些相形見絀,偏在此時,忽聽前面之人聲吶喊,抬頭一看,山角邊望過去,遠遠一大片湖水,月光之下,許多赤身纏藤寨人正從水中紛紛爬起,才知前面便是纏藤寨人洗澡的鐵鍋沖,自己錯了方向走入死路。
  這一嚇真是非同小可!一眼看到前面坡上森林蓊翳,鬱鬱蔥蔥,甚是繁茂,清輝映徹,幽景如繪,忙中無計,明知路生地險,總比寨上眾山民兩下夾攻強些,便不問三七二一往側面坡上便縱。原意只要逃入森林之中便可望有生路,不料孽龍跑起來疾如奔馬,微一停頓轉折,又被他追近了些。
  余獨地理不熟又吃了虧,容到跑上半坡,孽龍業已將要追上。余獨聽得吼聲已近在身後,知道腳程不如他快,遲早追上,再跑下去終無幸理,不由把心一橫,想了一個敗中取勝的主意,準備與他一拼死活。誰知竟未容施展,剛一回身,孽龍已自追到,伸出滿布逆鱗的長臂朝余獨便抓。
  余獨一情急,不及縱避,用盡乎生之力一刀斫去。按說孽龍全身刀箭不入,原無所用其閃躲阻隔,只消搶出上前,不間來人兵刃斫向何處,逕自伸手便捉,以他那等身長力大步履如飛,余獨無論手法多妙,身子多麼輕靈,恐也難逃毒手。
  孽龍終是一個蠢物,忽見余獨手中大刀寒光映目,冷氣森森,比以前所見要強得多,沒想到人若到手,刀還不是一樣?一見刀到,手不奔人,反奔了刀去,一下迎個正著,抓住用力往橫裏一甩。余獨見刀被抓緊,力量絕大,情知萬無幸理。當此間不容髮之際,猛的靈機一動,手握刀柄借勁使勁,隨著孽龍這一甩之勢,縱身隨刀而起,再就勢鬆了手,用力在刀柄上一按,人便橫飛出十多丈高遠,恰巧落在近森林處的邊界,逃脫毒手。
  因為兵刃失去,才想起身後背插的犛象骨朵,連忙拔到手裏。正要縱步往林中逃命,忽聽孽龍一聲怪叫,回頭一看,一條人影已從孽龍左側身畔不遠處飛起,往斜刺裏縱落。另一條人影剛從右側飛到;舉起手中兵器趕縱起來,朝孽龍左臂上打到。先一人不知打中沒有,這一下卻恰好打個正准。
  只聽孽龍又是一聲暴厲無比的狂吼,身子晃了兩晃幾乎栽倒,容他立定反身,人已縱開,剛一轉背,先縱出去那人又從左側飛來,大有兩下夾攻之勢,定睛一看,前動手那人正是林璿,後一人正是筠玉,正在高聲招呼,手中都拿著一根犛象骨朵,不由驚喜交集。耳聽鐵鍋沖山角後眾山民喊殺之聲震動山谷,眼看就要殺到。自己深知孽龍厲害,身人重地,就這明打決難成功,不比犛像是個蠢獸,況又有千百山民相助,一定寡不敵眾。
  惟恐二人有失,一面高聲打著招呼,人早跑將過去接應。這時孽龍正被林、毛二女忽前忽後,忽左忽右,殺得顧此失彼,暴跳如雷,雖不似頭兩下挨得重,卻也受傷不少。救兵未到,一時無計可施,一眼瞥見坡上有一株半抱古樹,便捨了敵人奔過去,單手抱著,用力往懷中一折,喀嚓一聲,齊根折為兩斷,恰好那樹中腰有一條裂縫可以把握,便一把抓住朝二女打去。
  原來林、毛二女同了芹芹走向路上,芹芹久慣爬山,又感激活命之恩,拼了命領著二女飛跑。剛剛穿進要口下那片樹林以內,芹芹忽說一聲「糟了」。
  二女連忙問故,芹芹道::「這條路徑以前曾經和我表哥來過幾次,認倒認得,自從受了孽龍的害遷居新洞以後,就不曾再來。前兩月聽見蜈蚣夾子換班的人回來說起,林外山崖絕壁上已被孽龍辟成出入要口,離地數十丈,又厭又高,險峻非常,並有纏藤寨人持著刀矛弓箭把守,一個人在上面足可敵得我們百個於個。
  「口邊還有一架長梯直到地上,休說此時業已懸起,無法上去,便是放了下來,他們居高臨下,我們上去也是送死。這條路就是不好上去,只一進了要口,便無什困難之處了。适才只顧引二位恩人前來,把這些話都忘了,這時方得想起。我們是怎生上得去呢?」
  林璿便問:「崖壁上有什藤蔓盤生、手足可以攀援之處沒有?」
  芹芹答道:「那崖壁我們叫它遮天崖,高有千百丈,長於百里。這個半圓形包住的,恰好作了孽龍蕩的大半面屏風,哪一處都是直上直下,猩猩猴子都爬不上去。尤其是要口這一面,越往上越往外突,像要往前壓下來一樣,簡直沒法。」
  林、毛二女一想,果然糟了,行囊中雖備有爬山用的長索,一則太長,不好攜帶,早說還可設法,當時怎能回山去取?筠玉囊中雖然帶有夜行人用的絲索套鉤,但是長才四五丈,這數十丈的懸崖峭壁如何能用,林璿正埋怨行時匆匆大家都沒細說。
  筠玉忽然笑道:「管它呢!仙人錦囊既預算准此是應在今晚,我們三人前去除那孽龍,雖說也要過些險阻,終於成功無疑,到了那裏必定有法可想,否則還叫靈麼?時已不早,我們其勢不能回去,前面就是地頭,何不走到了再打主意?在這裏乾著急有什用處!」
  林璿無奈,只得一同仍往前走,芹芹在前引路。
  剛要出林,芹芹恐驚敵人,先偷偷地往外一探看動靜,忽然回身驚喜道:「二位恩人快來,現在可以上去了。」說罷便往前跑。
  二女跟蹤出林一看,前面參天峭壁的下半截,近地面二十多丈處,竟掛著一面長梯,斜垂到地,上面現一山石裂縫,日光照在裏面,靜悄悄並無一人防守,俱都喜出望外。林、毛二女料是余獨和大錘先來,不知用什法兒將防守要口的纏藤寨人除去,留著這架長梯,以為他們的退路,連忙一同向梯前奔去。
  林璿悄向芹芹道:「孽龍兇狠無比,此去深入虎穴,危險異常。好在只一進了要口便能望見鐵鍋沖孽龍巢穴,無須再要人指引。我看你還是留在下面的好,以免我們到了沖裏和敵人動手時,人少勢孤,無法顧你。」
  芹芹卻說:「我承毛小姐救命之恩,命是撿來的,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就是因跟了同去,死在纏藤寨人手裏也值得。何況二位恩人本領高強,我也會一點武藝,不致便死。二位恩人終是初來,不知敵人情況,雖然一樣是沖裏沒有去過,如同了去,一則總算多個幫手,二則事急之時,我還可去找著柳燕和山娃子設法出險。」
  林、毛二女知道山女多情為義,出諸天性,阻她不住,再者沖裏情況只是日間所聽說的一些大概,山民習慣起居動作俱所未悉,有她同去也好。不過芹芹雖也身輕力健,行路尚可,如若動手,休說孽龍,便個把纏藤寨人也未必能敵得住,不忍使其失陷,再三囑咐此去只可做一耳目,動手時無論見有多麼危難,切不可上前相助。
  只許藏在適當隱身之處旁觀相候,如見不幸,速速逃回與蔡、楊等人送信,命春桃等六名男女山民繞路護送楊宏道往雲龍山去。這雖是不會有的事,也不可不作萬一打算。能依了便同去,否則不許。芹芹無法,只得依了。話說完,已到梯前。因為那梯又滑又活,改由林璿在前,芹芹居中,筠玉斷後,都是輕腳輕手攀援而上,以防萬一口內還藏有山民。不消半盞茶時已離口只有四五尺遠近。
  為備萬一,各打一個手勢,芹芹和筠玉便翻向下面梯背藏起身形,再往上爬。林璿卻將預先備好的兩塊小石用力朝口中擲去,耳聽石塊撞在口內洞壁上,答答兩聲,往前滑出老遠,空洞回音猶自未歇,沒聽見有別的響動,真個空無一人,益發心定,忙低喊一聲「筠妹快上」,身便穿進口去。
  一看入口最窄,往裏較寬,路中心一條粗藤索直通到裏面深處,中間黑洞洞,只兩頭能見月光,留神細視,並無人影,筠玉、芹芹也跟著趕到。這一來如涉康莊,一同飛奔前進。快要出口,看見地下倒著絞那梯子的大木樁和大絞盤,業被人用刀連索帶樁架、絞盤一齊斬斷斫碎,零亂在地,更猜是余、雷二人先到所為,決無外人。
  正走之間,筠玉忽然心中一動,暗忖:余獨已先來好些時,錦囊仙劄雖命自己和林璿須在子時前趕到接應,畢竟他人單勢孤,大錘蠢人,又是幾次敗軍之將,無異廢物。孽龍何等猛惡,手下還有那麼多的山民,稍一不當心,不死必帶重傷。想到這裏好生著急,忙催林、芹二人快走。
  轉眼出口,見四外靜悄悄的全無動靜,看出餘。獨二人必然無恙,但是也決未得手,否則不會如此清靜,心才略放。忽見前面轉角山坡下一個白衣人影一晃,看衣著是個漢人打扮,而且身法絕快,只看了一眼便即失蹤。余獨平日喜歡穿自,記得他來時明明穿的一身灰,大錘裝束更是不類,除他之外,又決不會在這等地方有漢人來往,好生納悶。一問林、芹二女,卻說因往四外端詳形勢和孽龍所居寨洞,沒有看見。暗付自己莫非眼花?又覺不會。
  當下看出寨洞在西北方,連忙順坡跑去,一會到了坡下。月光下看見路側有一灘黃水和一團亂髮,筠玉見聞較廣,知是新死的人,被能手用化骨丹化水,不禁吃了一驚,不顧污穢拾起一看。乃是一個纏藤寨入的頭髮,頂蓋猶未化盡,腥膻之氣撲鼻難聞,忙仍丟在水裏,心想必是有一能手經此,被一纏藤寨人發現,那能手將他殺了,用藥粉將他化成了水,而免被他同類驚覺。
  余獨本領自己深知,終日相處長談,並沒聽說他身旁帶有化骨的藥粉,當真除他之外,還有一個能手在此不成?越想那白衣人影越覺得可疑,幸而看他殺人的行徑也像似個同道,來此除孽龍的,否則今晚的事恐怕要扎手了。且行且想,眼看將到寨前崖下,林、毛二女先止了步,命芹芹速速覓地藏起,前行愈險,不可再進。芹芹只得怏怏向止。
  林、毛二女看好了她的藏處,方行前進。剛一轉過崖角走出十幾步,便聽前面寨頂上狂吼怪叫之聲山鳴谷應,不到一會,便一人由崖上縱下,定睛一看,正是余獨,手持大刀,亡命一般往西北方跑去,卻不往來路逃走,月光下看去,身後所背犛象骨朵尚在,烏光閃閃,卻未見他使用,剛罵得一聲「蠢東西」。
  一轉眼工夫,崖上又縱下一個身高一丈六七尺、頭上有角、體如龍形。遍體都是逆鱗、周身不掛寸縷、張著兩條長臂、搖晃著一雙如箕一般大手的怪人,邁步如飛追了下去。筠玉一著急,兩足一點勁,淩空數丈高遠往前追趕,一落地,正待二次往前飛縱。
  林璿也自趕到,忙一把將她拉住,且跑且說道:「這孽畜是人,身手靈活,又是刀斫不入,不比犛象蠢重遲鈍,莫要看輕了他。你我不可一同上去。」
  筠玉忙道:「對。趕上他時,你往他右邊,我往他左邊去,兩下夾攻。他不怕刀劍,我們給他硬打,追你我攻,追我你攻,叫他腹背受敵,活活將這畜生打死。」
  二人腳原未住,說到這裏把手一揮,各把刀劍插好,一手取出暗器備用,一手將犛象骨朵拔在手裏,連跑帶縱,往前追了下去。四下裏跑得都是飛快,彼此間隔俱在十餘丈間。
  林、毛二女方自心急,一眼瞥見最前面跑的余獨,想是看出路徑方向不對,忽然拐彎,往路旁有森森的斜坡上跑去,孽龍也跟蹤追趕。兩下這一停頓,林、毛二女自然益發追前了些,因為余獨在孽龍的前面,不敢出聲呼喊,本就打算著用前法暗算孽龍。筠玉仗著身輕,已然超出了些。
  林璿剛上坡不遠,便見余獨步法散亂,行動遲緩,已與孽龍首尾相銜,喊聲「不好」,還未及縱身向前相助,余獨倏地回轉身來,照準孽龍脅下就是一刀,才斫下去,便被孽龍接著。這時筠玉也上了坡,雙雙看見余獨危機瞬息,這一驚俱都非同小可,不約而同,一右一左飛身縱起空中,緊握那根骨朵,照準孽龍便想打去。
  二人正先後縱起,偏巧余獨急中生智,就著孽龍捉刀一甩之勢,往側縱出老遠。孽龍一偏身,恰好臉先斜背著林璿來路,沒有看見來人影子,又因為出世以來終未遇見過敵手,對敵時只知留神護住那兩處要害,任你從後如何暗算,全不在他心上,容到兵器打到了身,觸怒了他,才回身去捉人撕吃,這已成了習慣,所以先前通沒覺察。
  直到林璿的犛象頭骨將要打到他的身上,骨大如拷栳,來勢又是絕猛,所帶起的風聲異常勁急,才有些覺出,回頭來看,見是烏光閃閃一條黑影,也沒看清是人是物,以為這有什希罕!頭一偏,不問青紅皂白伸手便抓。他卻不知數千年犛象頭骨乃是曠世難求的異寶,堅逾精鋼何止十倍。孽龍不過身長逆鱗,能避那尋常犀利刀箭而已,便是一大方真的鋼鐵被這東西打上一下,也要打扁,何況他也是個血肉之軀?林璿生具異稟,力氣又大,哪裏禁受得住,一下正打在手指上,當時覺著生平從未有的奇痛,不由「哇」的一聲怪叫,一看手骨已有三根斷折,雖然皮連未落,已是鱗翻皮綻鮮血四濺,事出不意,只顧看那痛處,忘了追人。
  林璿見未打中他的頭,被他手一攔,覺出力量絕大,虎口都有些酸疼,知道厲害,敵人身手長大,恐被撈住,下落時腳一沾地,便自退縱下來。孽龍這時方想起看那傷自己的是什麼東西,一見是個女子,更是急怒交加,口中山嚷怪叫,捨了余獨不迫,徑追林璿。
  剛一舉步,忽又覺著腦後風生,和先前一樣,已然吃了一次大虧,不敢再回身用手去接,再又發步太猛,一心只注意到前面仇敵,急切間也轉不過身來,滿想把頭一偏避將身去,但這次苦子吃得更大。來人身手靈活,何等機智,他身後又沒有眼目,筠玉一頭骨原是照孽龍當頭打下,見他往右偏出三尺,直下去決打不著,忙就勢往外一掄,成了個半圓形,往裏打來,這一下正打在他左肩骨上,立時打得鱗翻皮破。
  雖然筠玉力氣較小,沒有將他左膀打斷,肩骨上半面業已打得粉碎,比起頭一次所受的傷自然更痛。這次他如就勢和往常對待敵人一般回身就抓,筠玉比林璿較為輕敵,落時沒有就勢腳不沾塵往後縱退,落處又離他身後不遠,他手要長出兩三倍,當時回身,豈不抓個正准?一則骨碎奇痛,身子晃了兩晃,二則連吃大虧,驚恐與憤怒交加,恐又再吃虧,不但不就勢回身,反倒往前縱出數步,再行回頭去看,恰巧給筠玉留出脫身機會。
  林璿見筠玉縱落在孽龍身後不遠,大吃一驚,欺他不通漢語,忙大聲喊道:「筠妹不可大意!這東西簡直近身不得!」這時二人雖見孽龍被打中了兩下,看神氣以為不過打傷了點鱗皮,俱不知打得他指折骨碎,那般傷重,休說林璿,連筠玉也起了戒心,不敢疏忽,輕易縱身淩空去打,只管一前一後一左一右既縱彼落地跟著他亂轉,晴中各打取勝除他的主意。筠玉還順便發了一鏢打他咽喉,也未打中,正自發急,忽聽余獨高聲喊著趕了過來。林、毛二女側耳一聽,果然山后殺聲如雷,漸漸由遠而近。
  這時孽龍已急跑向側裏,將那株枯樹扳折,單手抓住下半一個裂孔,連著上面枝幹,舞動如飛,橫掃過來。林璿忙追過去,見他忽然回身舉著一株枯樹掃來,無法躲閃,只得掄圓了手中那根骨朵一攔,跟著往後縱起。兩下只一碰,樹近梢處的枯枝殘幹被骨朵打斷了好些,激蕩滿空,飛落如雨。
  林璿退得雖快,還幾乎被一根斷幹打中。筠玉從孽龍身後趕去,孽龍看出她二人的算計,照樣回身舉樹橫掃,筠玉也照樣用手中骨朵來了一下,再縱將開去,空自把斷梗殘枝打落滿空,使敵人使用起來更為稱手,卻一絲也奈何他不得,余獨上前相助也是無用。三人俱是一個心理,因那犛象頭骨屢以鐵石相試,微一用力打下去,立時便成粉碎。
  明見打中,只見後一下,身子晃了兩晃,並不似傷重神氣,這一把折樹折斷拿在手裏長有數丈,更是無法近身,又見下面千百纏藤寨人各持弓刀喊殺而來,已離坡前不遠,經與孽龍鬥了這一陣,路又繞曲了些,勝是絕對無望,如由來路逃了回去,須從前面坡下抄出方可縱落,正和纏藤寨人碰上,大是不妥。
  三人都在且鬥且急之際,筠玉忽然看見那片森林,猛想起仙劄上曾有「成功在林」之言,先還當是孽龍該死在林璿手裏,如今她和自己一般,是智絀力窮,哪裏有望、側面數步便森林,聞說林中合抱古木又深又密,幽暗曲折,纏藤寨人進去常時迷路不出,孽龍身于高大,林於低壓,休說手中枯樹無法轉動,便跑起來也礙事。
  自己三人都是人小身輕,動作靈敏,如往林內追趕,纏藤寨人信畏神鬼,鑒於前車,為已死之人傳說所震,必不敢進。至多孽龍追進,先將他引入深處,自己三下夾攻,既可乘隙攻擊,又便於藏躲,即便打他不死,也受不著傷害。仙劄之言或許指此,好在姓林的人與森林都在,必有一林應驗。想到這裏,忙和林、余二人說了。俱覺除此之外別無良法,如將首惡除去,餘下纏藤寨人雖多,便不足為慮了,否則想要逃生部不能夠。
  當下心同意合,互相一商量,先故意引逗著孽龍往近森林處追趕,等到身臨切近,回看坡下,無數纏藤寨人業已殺上坡來,有的手中弓矛已預備發出,知難再延。三人原是一個品字形和孽龍惡鬥,余獨在前,離林最近,林、毛二女俱在兩側,首由筠玉低喝:「還不快走!」故意退將下去。
  林璿乘孽龍反追筠玉之際,本應追上,她卻不追,用手中弩箭照準孽龍身後大喝一聲發將出去,跟著身子往側前面一縱,便和余獨做了一起。林璿原意孽龍身有逆鱗,已然射過兩次俱都無用,不過後來和他鬥了這一會,到將退時,見他只是用右手單臂舉樹應敵,始終未見他使用左臂,手膀老是垂著的時候多,有時微一抬動便自放下,看面容大有負痛神氣,心想莫非筠玉先那一下將他打傷?
  反正要往林中引去,再將下手除他,何不照此試他一下?箭頭有毒,萬一射進他被筠玉打碎的鱗甲縫裏豈不是好?因孽龍身子太高,臂骨雖碎,卻有鱗甲遮住,又在月光底下,彼此動作如飛,林、毛、余三人更是絲毫不敢大意,雖然流了一點血,也沒有定睛注視的工夫,所以到底不知他受傷輕重。林璿心雖這樣想,並不敢功必其成,但求能把他引得回轉身來,使筠玉可往林內同逃便足了。哪知一箭飛去,正斜射中在孽龍碎鱗破縫之內,雖未深入,卻是疼上加痛。
  孽龍把這一男二女三個仇敵暗恨人骨,尤其更恨筠玉將他打得重傷,左手臂微一轉折,便覺疼痛非常,極欲得而甘心,偏生這三人不比蔡野神夫妻和手下人等,一個比一個狡猾,而且還有驚人本領,雖沒自己力氣大,卻是靈活輕快得多,一縱就是十多丈高遠,又是三下裏夾攻,追這一個那兩個便趕過來,真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此去彼來,都是如此,手中也不知使的什麼兵刃,鋒利無比,多粗的樹幹,挨上便折,那麼長的大樹,近梢半截已被打斷了一小半,如被打中,必和臂骨一般,身受重傷,不能不都顧到,在著急怒交加,暴跳如雷,一毫也奈何他三人不得。
  這一次筠玉因想三人一同逃進林去,特地追得近些,沒有招呼大家同退。等孽龍反身去追林、余二人,忽然急中加快,飛身縱起十餘丈,舉手中骨朵照頭便打。孽龍一聽腦後風聲,不比先前。只在手中枯木所及之處以外吶喊,或是暗放支箭,知道一個不好,又和上次一樣受傷,不敢躲閃,忙往前一縱,跳出去兩丈許遠近。再回身一看,又是上次打傷自己的那個女子,差一點又被她打得筋斷骨折,當時恨怒到了極點,口中獠牙一挫,狂吼一聲,追上前橫木便掃。
  筠玉冒險下擊時,知道身子落處必在圈內,容易被他大木掃中,早想好逃避之法,料定他是順手掃來,也不即時退避,暗中蓄好氣力,等那大木掃向腳前,雙足一按勁,疾如飛弩,竟朝他左側反手方挨近森林之處,淩空十數丈,讓過腳底大木,橫飛出去。
  孽龍因幾乎二次受傷,知道顧此定然失彼,又見自己許多手下的援兵將到,按地形敵人決無法逃走,心中拼命發狠。這次決計先將筠玉得而甘心,其餘二人暫且不去睬他,只要腳底加快,容到那二人追上時,這個仇人已到了手,先把她撕成兩半大嚼幾口再說。如意算盤才得打好。
  不料筠玉身法多快,這次又是安心想逃,一縱就是十多丈,人沒追出多遠,早中了林璿一箭,肩骨已碎,如何能以禁受?立覺奇痛劇增,萬分苦楚,急怒攻心中,知道後面三人也不能不睬,否則還要中第二箭,更是吃苦,左手已廢,又不能持東西,只得將大木往地下一放,伸右手將箭拔下,怒極一捏立成粉碎。
  丟了斷箭再行拾起大木,反身一看,不但放箭女子已跑向那男子身旁,連先進的那個女仇敵,也乘他一拔箭再取大木轉背回身這些略微停頓的當兒,先後縱到了一起,正指著他高聲指點笑罵呢。
  孽龍不知三人要誘他入林,正愁三人分開,難以同時追逐,一不小心便吃大虧,以為三人看見援兵太多,將要到來,害了怕才合到一起,這一來只要顧定一面,豈不正合心意?那森林偏又是外面一層,密石與怪石雜列,只有三人立處有一兩丈寬的人口可以進去。
  孽龍因眾人已包抄而上,那森林自己從未進去過,手下人平日更把它視若畏途,由習慣上把三人當作走入死地,無路可通,歡喜忿怒同時並集,滿想仇人的血少時必然都到口中。等跑將過去,那三人雖然後退,但是行動已緩,沒有先前迅速,頗似畏懼之狀,不禁狂喜。
  眼看三人退離林口不過數尺,不時互相回首觀望,且退且看。孽龍到了這時,仍不知三人是在那裏端詳退路和林中形勢,還當作三人見無路可逃,和他對面,不敢直沖上去對敵,在那裏害怕呢。一見兩下相隔不過三五丈,一縱即可,也在暗中蓄好勢子,又往前跑了幾步,倏地一聲怪吼,持著手中大木連人縱起,直往三人撲去。說時遲,那時快!林、毛、余三入原要他如此,見他一作勢,不等起步,早各自轉身一低腰,朝林中月光照不見的黑暗之處平穿進去。
  孽龍一則是去勢太猛,剛一縱身起在空中,忽見前面三人和狐狸一般一同扭轉身形穿入林內,眼看到口之物,情急過度,往前一撲,勢子更猛,沒有算准落下地方,身不由己直往林內撲去。他身子本來高大,手中又持著一株連株帶幹的大木頭,林口雖寬,無奈樹枝低垂,高不過丈,在在都是麻煩。
  身還未落,手中大木首先被兩旁樹幹擋住,兩下一撞,喀嚓一聲,互相折斷了一大片。葉雨飛灑中,一任孽龍力氣多大,其勢不能一下把這密密層層十年以上的古喬木連排打斷,一個吃不住勁,身子往側一歪,從一株大有十抱的黃桶樹上壓著樹幹直落下來。
  那黃桶樹乃西南邊省山中特產,最難上長,一年之中不過長升尺許數寸不等,枝幹如鐵,堅硬異常。偏生這森林的前一列,惟獨孽龍擦著樹幹下落的這一株黃確年代最久,又粗又大,虯於怒撐,枝葉繁茂,這一歪身壓下去,只聽喀嚓聲連著一大片清脆之聲,樹上枝幹雖被他連壓帶擦折斷了好多,手中大木無形中也脫手丟去。
  可是他那身上的逆鱗去和這麼鐵一樣堅的樹幹樹枝用絕大力量沉重下落之勢去硬擦,休說孽龍妖種身還是人,便是真的龍也禁受不住。這一下把他身上逆鱗擦翻了一大片,有的樹枝皆乘虛而入刺向肉裏,當時本就痛徹心肺,偏巧後面纏藤寨人又在此時將近趕到,一見林、毛、余三人逃入林內,各把木刀矛箭梭鏢紛紛往前亂擲。
  孽龍落下來,恰好兩枝正打在傷處,真是痛上加痛,奇痛無比,不由怒發瘋狂,錯以為身上痛苦俱是自己人所為,當下疼昏了頭,回身便追。纏藤寨人哪知就裏?內中有兩個小頭目還迎上前去想要討好,剛一近前,為首一個已被他一手撈住抓將起來,只一撕便血淋淋撕成兩半,橫過來放在口中吸了幾口血,便即隨手扔掉,心肝五臟灑了一地。
  眾人俱經過他發狂的時候,當柳燕尚未歸他時,每到春天勾動色欲,獸性大發之時,無從宣洩,常是這樣。不問是他多近的人,只一在他面前被他撈著,總是將人連撕帶劈成了兩半,放在口邊一陣吸血咀嚼,非等吸血之後昏醉過去再行醒來,不會清楚。如在他吸血昏醉時過去,一樣也是性命難保,直和瘋魔了一般,所以尋常保不定他什麼時候犯性於,誰也輕易不敢近他的身。
  自從柳燕來到,色欲大暢,好些時不曾犯老毛病。強存弱亡是他們的公理,除那身受其害太甚或是妻女遭其茶毒的不免心中懷恨外,餘者仍然對他畏服,不敢絲毫違抗。
  這些纏藤寨人原在鐵鍋沖大水塘裏洗澡,聞得他厲聲狂喊怪叫,叫大眾速來相助捉拿刺客,慌不迭的趕來。一見他突然犯了瘋狂,又咬吃起自己人來,俱當作舊瘋復發,知道厲害,一個個嚇得心膽皆裂,吶喊一聲,紛紛四散奔逃。其實孽龍並未發狂,一則連受痛楚,怒發千丈,二則與醜婦廝纏太久還沒盡興,又和仇敵往來追逐了這些時,不由又累又渴,再被自己人的刀矛打在傷處,一時怒火迷心,殺不著敵人生拿一個自己人出出氣煞一煞火。
  等到弄死了一個,見纏藤寨人紛紛驚散,正待再追上去,不料從身後樹林內飛來一支鐵鏢,無巧不巧又正打在他那只斷了指頭的手背上,奇痛和暴怒自不必說。因這一打,才想起三個仇敵俱在林內,震地價一聲怪吼,也忘了重喚手下纏藤寨人相助,一撥頭翻身便跑。手中大木頭業已丟掉,一眼看見适才奪自仇人手中的那把快刀斜插在一旁土地上,便去拾了來握在乎內,飛步直往林中奔去。
  他雖生長此間,因為人幼生得高大,裏面俱是千年古木,樹身雖然高出雲表,可是枝柯繁密,離地低得很多。別人入林尚可,他進去卻極費事,只小時進去過兩次,因嫌它攪頭礙手,並未深入。他素來窮兇極惡,並不似別的人信畏神鬼,後來逐漸越長越高,已有一二十年不曾問津,本就不容易進去,無奈報仇情急,不假思索,朝裏便撞。
  入口處有一兩丈的空隙,雖然高處枝繁漸密,人還可以通過,及至撞進不到十丈遠近,林木漸密,枝幹紛披,最矮處竟低及他的胸腹之間,任他身有逆鱗,究不能緊閉雙目在繁壯密幹中硬沖過去。勉強擦擠了丈許的路,上半身已埋人樹潮之內。
  林中本極陰暗,縱然一雙怪眼能在暗中辨物,目光被枝葉遮蔽,也看不見敵人蹤跡,只得用手往前一陣亂分亂劈,偏生兩手又廢了一隻,只剩一隻右手,不能同時運用,有的枝幹堅韌,折它不斷,剛把右邊的推開,左邊的連枝帶葉又掃將過來。在自急得他暴跳如雷,無計可施。
  前進並沒多遠,阻滯橫生,連那好刀也無心失去。只管暴怒火躁,一面還不得不留神防護那兩處要害,以防敵人晴算。林、毛、余三人早已深入林內數十丈,端詳好了地勢再行迎將上來,誘他入伏,一見他這等進既為難退又不甘的狼狽神情,俱都咬緊下嘴唇竊笑不止。
  筠玉悄告林璿:「這時孽龍上身埋在亂枝之中,正好愉上前照準要害給他一下,豈不了賬?」林、余二人俱覺不妥。
  尤其余獨,适才行刺經過危險,知道厲害,忙道:「要說這一片林枝又繁密又垂得低,我們一樣也是不好施展,只能用刀劍去刺他脅下。這畜生對這兩處要害感覺最靈,你縱然和我适才一樣,刀已然刺到身上,仍要被他警覺滑開,必然回手就撈。廣個縱躲不開,這畜生的手又長又快力大無比,撈住便沒了命,我那時在寨頂上看得清楚,如非那醜婦故意將他緊緊抱住,也就凶多吉少了。
  「現時看出如要殺他,只能用骨朵從高下擊,打他的頭,還只是試一試,未必准打得死。要打他的下半身,仍和刺他要害一樣,他不致死,我們卻難免不身受重傷。現在由上去打,此間情勢決不可能。前邊林木疏密相間,最前面寬處不下數十丈,還可望得月光。那些黃桶老捕大的足有十抱開外,這畜生到了那裏,必吃身子太高大的虧,我們卻可往來穿行繞走,閃轉縱避無不如意。
  「三人仍分著三面去逗弄,等逗弄乏了,用一個人和他轉旋追逐,下餘兩個暗藏在高樹上面,也是一邊一個,等他打下面經過,手握骨朵用力朝他頭上一擲打下,此時仍須防他還手。不問打中與否,即速縱樹後溜下,兩人相繼動手,當無不濟之理。難得我們三人各有這一柄利器,還有飛鏢弩箭等類。即使不中,他必抬頭往上伸手,下面那人又可乘機射他咽喉。半明暗處下手,豈不比這裏要強得多?還穩妥些。」林、毛二人聞言,點頭稱善。
  孽龍耳目本靈,三人竊聲私說漸漸被他聽見,心中恨怒已極,料知仇敵近在咫尺,居然也想了一計。暗中留神,把手緩緩前推了推,恰巧那一排枝幹易折,心中大喜,把周身蠻力憚運在右臂之上,使足了勁頭,倏地怪吼一聲,手在前面開路,全身相隨,硬由繁枝密幹中往前沖去。那股子神力也委實驚人,只聽樹聲如濤枝葉驚飛中,這一沖竟被他將中間一段枝幹最密之處沖過。
  到了漸稀的一段,目光少了許多阻隔,頭也不致埋在枝葉裏面。他原是尋聲沖入,一停步,首先低頭一看,黑影中見有三個人影一閃。仇人相見,當時眼睛急得都要冒出火來,不問青紅皂白,往前便追。他哪知自己才一起動,敵人俱練就夜眼,早已看清,微一現身,便由合而分了。這一段林木越往前越稀,再進十餘丈,便到了三人準備除他之處。
  他本來就安心窮追,認為三人是怕了他,不得而報仇不止。林、毛二女卻又怕他中途折回,惟恐其不深入陷阱,不時現形,在他身前引逗。孽龍簡直連彎都未拐,一直奔到了地頭。他見一大片月光照在當中空地之上,四邊林木清疏,月影橫空,一株大的老捕木和黃桶樹,都生得又粗又大,疏密相間,矗立在那裏,卻不見三個仇人蹤跡。
  正想照直往前搜尋,忽聽左側有一女子笑罵之聲,定睛一看,正是打傷肩臂的仇人,站在一株大樹下面,狀甚暇逸。正要飛撲過去,忽又聽右側又有一個男子口音喝罵,再轉臉一看,正是第一個在寨洞中行刺的仇人,方自暴怒,準備先擇一個撲去。猛聽身後又是一聲清叱,剛一回頭,還未及看清,倏地一隻飛鏢朝左肩頭打到,不是舉手攔得迅速,幾乎又被打中。
  這時他人和瘋狗一般,也說不出他是急是怒,是驚是恨,因這次是林璿第一個發鏢打他,便捨了毛、余二入奔向前去。林璿本來生得長身玉立,英姿颯爽,那株大樹恰又正對月光,越顯得玉豔花嬌,麗絕人間。孽龍還未近前,忽然覺出這個仇入好看已極,不由欲心狂動,胯下翹起。
  林璿原為引逗來追,將他繞疲乏了便於下手,一見追來,本待繞樹退走,見了這等醜惡之態,不由勃然大怒,一摸囊中還有一鏢,猛的心生一計,算計那株捕木有十余抱祖細,絕好閃躲,他縱力大,也是無可奈何。先故作遲延,停立樹下不去,一手註銷鏢來,準備使用。
  孽龍滿想著如意心思,快要追到樹前,見林璿並不轉身逃去,只管面向著他一步步往樹身上退去,色迷昏心,錯以為仇人不知身後有株大樹,這一撲上前,豈不伸手可得?他哪知林璿早看出他一手已傷,必用右手來抓,好在有樹可擋,特地引他上當。把身子往前一縱,待要伸出只手撲將上去便抱,猛覺臂痛異常,剛咬著牙一垂左手,單伸右手,低身上去抓時,眼看人手相隔不過數尺,仇人倏如轉風車一般,背貼樹身,往左側溜了過去,一情急撲了個空,忙用手一撐樹,待要跟蹤繞追,身子剛往左歪得一歪,胯下和驢馬腎一般的東西早著了一鏢。
  林璿因聽金花娘說過,他那東西刀斫都不怕,用骨朵去打,又怕相隔大近被他撈住,恰巧囊中還有一支鏢,心想橫斫不怕,且照他頭當中打一下試試。孽龍那東西本豎得又平又直,因他身長丈六七,那東西自然也高出人頭,林璿是往右縱退,他往左一偏,對面看上去又是順手又有準頭,相隔又近,這一下恰好打中,那如何禁受得住?
  還算好,林璿愛好出於天性,雖然生長蠻荒,終是一個少女,幾曾見過這等醜惡東西?只知照那東西頭上打去,沒有比得甚准,孽龍歪身時又顫動了一下,否則這一鏢如若無巧不巧打中他的馬眼以內,無須少時再責許多手腳,只這一下便送了他的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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