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回 卻敵仗神旗 一俠騰身驚醜虜 酬恩開盛宴 千人拍手唱情歌
雙方等了不多一會,忽見一隊山民從來路上越山而來,為首二人,一個正是余獨,另一個也穿著半漢半蠻的裝束,身材比男酋略小,容貌卻與那些鐵洞人相似。後面跟著三四百鐵洞人,個個手持刀矛,腰佩弓箭,舉步如飛,轉瞬到了面前。為首山民手中拿著王三所贈三角小旗,一下山即往男女二酋面前跑去,余獨卻往林、毛二人面前跑來。
三人相見,一問,原來余獨自二人去後,見東方雖有亮光,近處更黑,心甚懸念,不時去往帳外瞭望。丹姝、碧娃更是膽寒,幾次請余獨去將隔帳的春桃、岑春喊來聚在一處,好放心些。余獨憐她二人膽小,只得應允。因為兩帳相隔不過十丈,去時也忘了將帳外防守的春燕喚進帳來保護楊氏父女,偏巧岑春貪睡,又在他帳中睡著。
春桃慪他不過,存心想等主人回來降罰,使其挨打,便由他熟睡,也懶得再喊,見余獨來喚,才上前揪著岑春耳朵,一陣亂扯亂喊,將他喚醒。余獨又數說了二人兩句,未免稍微耽延了些個時候。剛要出帳,忽聽碧娃遠遠驚呼了一聲,外面似有多人走動。
余獨也是久經大敵,知道有警,悄囑二人準備,匆匆一整兵刃暗器,飛身縱出一看,大地黑沉沉的,除卻四面山石林木的陰影外,並無別的動靜,只是不見春燕在前帳外,還以為是碧娃見帳中無人害怕喚了進去,心終下放,帶了岑春、春桃忙往前帳跑去。
方冀無事,誰知走離帳前還有兩三丈路,二眼瞥見側面一排整齊黑影,形如一圈土便,不似先時所有,心剛一動,忽又見黑影中有光影微閃,喊聲「不好」,剛囑岑春二人留神,猛聽一聲暴噪,四外黑影不知多少,全數立起包圍上來。余獨一著急,心裏惦記楊氏父女安危,腳底下一按勁,平空七八丈高下,直往帳門前縱去。剛一落地,從帳內飛也似跑出一個山民,手持一把明亮亮的大刀,剛喝得一聲,便和余獨撞個滿懷。
兩下都是一個急勁,來人雖然勇猛,畢竟余獨武藝得過真傳,長於應變,來人驟出不意,吃余獨右手兵刃朝看來人的刀分心一絞,噹啷一聲,來人虎口先自震開,心剛一驚,早被余獨就勢一個「鷹拿燕雀」,上頭刁著來人的左腕,跟著側身進步,一靠腿,便將來人踢倒,連忙按住,就地下夾背連肩抬將起來。
正待扔出,搶進帳去,帳中有火,暗處走向明處,余獨又練就一雙夜眼,看得逼真,一見來人是個半蠻半漢裝束,帳中還聚著二三十個髮如亂草的山民,各持刀矛弓箭圍在榻前,楊氏父女已嚇得渾身抖戰。知道擒的定是為首山酋,心中大喜,念頭一轉,頓生巧計,立時住手不扔,一刀背將那山民的刀打落,將手中刀架在他的頸上,正要脅他脫險。
忽聽那山民用漢語高叫道:「我們是一家人,有話好說!快些放手,莫要殺我!」一面喝止帳中山民勿動。
帳中山民見余獨擒了他們山酋,正待衝殺上前,聽山酋一喊才行止住。
余獨仍在不信,喝道:「我同你素不相識,怎說一家!今晚無故兩次侵犯,快命你手下蠻狗退出,將我的人放回,再等我們的人全數回來,好好送我們上路,方能饒你不死!」
那山酋大叫道:「哪個怕死!這不是你的路旗?」
余獨低頭一看,山酋手中拿著一面三角小旗,正是山外王三所贈之物,忙喝問道:「你便是三凶中的蔡野神麼?」
山酋道:「該打的!那是我的姊丈,會被你捉得到麼,快放手啊!」
余獨恍然大悟,情知不會有錯,剛把手一松,春燕忽在山民叢裏掙跑出來。余獨方要問林、毛等四人下落,那山酋已搶說道:「你們帳外面還有人,既是一家,不要爭殺起來,受了傷對不住三麼公。」
一句話把余獨提醒,一面招呼楊氏父女不要害怕,正待和山酋出去止鬥,忽聽人聲喧嘩,一夥山民有的還帶著傷,已綁了春桃。岑春擁進帳來。那山酋將手中三角小旗一舉,又說了幾句土語,眾山民忙即吶喊一聲,鬆了二人綁索。
余獨惦記筠玉、林璿等四人,忙問山酋,才知那山酋原是鐵洞族之長,姓雷名大錘,有一姊姊外號金花娘,本領比他高強得多、最受山民愛戴。起初以劫殺漢蠻和野獸生吃為業,自從十年前,金花娘在山中遇見一個生長南疆的漢人名叫蔡野神的,兩下不用人幫,連打了三日三夜,打累了歇,歇完了又打,金花娘還給人家獸肉糌粑,吃飽了再打,終無勝敗。
第三晚上,兩人俱起了愛心,釋兵修好,結為夫婦,命全山各寨都推蔡野神為首。自從蔡野神做了土王,才漸漸禁止他們劫殺,生吃人獸,教他們使用刀矛弓箭,打獵種地,訂立規章,賞罰修明。雖然有時仍免不了劫掠商販行客的貨物,卻少傷人,有時高了興,不犯他的禁忌,行時還贈以寨中出產的生銀。
自己也一年一次,帶了通漢語的山民,著了漢裝,出山採辦食用之物,有時只和妻子同去。後五年出山,因管閒事,殺了一個有勢力人家的獨子。雖然逃了回來,可是官府知他常時出山,搜拿甚緊。最後一回,夫妻二人又出山去,竟被番子所愚,用酒灌醉綁了起來押送赴縣。路遇王三,因以前夫妻二人在他家借宿,送過他許多銀塊,那押迭的差人恰巧又有兩個仇家在內。
起初只想報那贈銀之德,害那有仇差人誤了官事,回縣去挨一頓板子,便悄悄綴了下來。行經一個荒林以內,那夥差人也有十來個,押著這般緊要差事,以為二人用生麻浸水綁起不會出脫,竟在半途把從二人身上奪來的許多銀塊取出,閃過一旁,分起贓來。那水漬生麻又經過藥力泡煮,結實已極,比牛筋差不了多少,犯人被綁,越掙越勒,越勒越痛,任你一等一的好漢也難掙斷。
蔡野神夫妻被擒醒來,因為性情急暴,生平沒吃過這等虧,不住亂罵亂迸,受了許多淩辱打罵不說,那些該死的差人因見金花娘美貌,欺她虎落平陽,不時還去親嘴亂摸,有一個不留神又吃金花娘咬了一口好的,於是結仇更深,受苦愈甚。這時正雙雙倒在一株大樹下面拼命掙扎,求死不得之際,萬不料救星天外飛來,吃王三背著眾差人,偷偷蛇行進前,用一把解手小刀將二人綁的麻索割斷。
二人俱是天生神力,性如烈火,這一脫了綁,直如龍虎生靈,略微伸了伸綁麻木了的手腳,連王三和他說話都顧不得聽,怪吼一聲,便往眾差人奔去。
王三隻想放了他夫妻逃走,一見去尋眾差人拼命,又不便出聲呼喊追他回來,知道闖了大禍,如被眾差人看破,自己身家性命那還了得!不敢上前,只嚇得拾起刀,繞道樹後,慌不迭地跑了回去,心裏正在悔懼,不知行藏洩露也未。蔡野神夫妻看看雖然勇壯,平時沒見他們和人動過武,此次被捉,兵刃早被差人收去,手無寸鐵。
那些差人俱是附近兩縣精通武藝的有名幹捕,不說他夫妻二次落網,官府問出自己是放他的人,難以倖免,便是差人打他不過逃了回去,萬一看出破綻,也難免於後患。有心想和妻子說了,連夜逃往他鄉避禍,一則恐本來無事反啟人疑,況又連累親友鄉鄰,問心不過;二則捨不得自己一些家業。
方自驚疑,忽然蔡野神夫妻提著一包銀塊,周身血跡,闖門而入。一間,所有差人全被殺死,一個不留,因他是救命恩人,特來道謝,將那包銀塊全給留下,行時又送了這面三角小旗,並在旗上留下一個暗記,回山召集人眾,說夫妻性命全仗王三,無論誰見著此旗,不間是王三本人或是他的親友,不但不許驚動,好好款待,如有需助之處,無不應命,雖死不辭。一等數年,也未見恩人到來,又因兩次闖了大禍,恐再遭暗算,不敢出山探望,常時對眾說起,俱都牢記在心。
近一年來,山中出了妖怪和一個厲害無比的山酋,行旅裏足,正劫不著東西。今晚因有兩個山民報信,說仙王洞去了一男二女,後來跟蹤去探看,得知所攜行帳食用之物甚多,前文業已表過。蔡野神便命他內弟雷大錘帶了三百山民,繞出前面去斷來人歸路,相機打劫。
本來早要下手,因在一月以前吃過一個窮道人打扮的劍仙大虧,死傷了好些精幹山民,蔡氏夫妻和雷大錘等幾個山酋俱幾乎命喪飛劍之下,見來人出入仙王洞如無事人一般,行徑與窮道人相似,本想放過,金花娘動了貪心,執意不肯,才派他出來,準備弄明白了虛實再行下手。後來起了風雲,天陰路黑,大錘看見兩團亮光,益發加了慎重,只在附近擇地埋伏,未敢冒昧行事。
偏巧隨去的山民人有一個甚是機靈,自告奮勇前去探看,仗著路熟,手腳輕巧,一路蛇行,到了岑春等帳前。恰值林、毛二人去後,春桃見岑春貪睡,正在和他拌嘴,被那山民愉聽了去,回去向大錘一報信,知道這些人並非劍仙,立時膽壯起來,便命這三百山民繞路將兩座帳篷圍住,自己帶人去搶中間那座帳篷,餘人也跟著動手。到時余獨正往春桃帳內,大錘等一進去,楊氏父女兒曾見過這等兇惡陣仗,碧娃驚呼了一聲便即嚇倒,帳外巡守的春燕寡不敵眾,早吃眾山民擒住擁進帳來。
大錘見四人除春燕會武外俱是無用,以為別帳之人都也如此,無須接應。正在搜尋金花娘心愛財物,忽然在余獨所披的一件外氅中翻出那面三角小旗,不禁驚喜交集,一問春燕,旗的主人現在別帳,甚是英雄,誠恐手下山民無知,加以傷害,忙命眾山民只看住四人,不許侵害,自己好心趕出來阻止。不想一出門便被余獨趕來擒住,等到春燕、岑春被釋,才得變敵為友。
王三因為那旗存著無用,念著眾人與小兒取名的好處,又勸阻不住眾人走此險路,一時高興,取出相贈,卻不想少卻眾人許多險阻波折,並還因禍得福,豈非奇遇?余獨因聽大錘說早就繞道過來埋伏後路,剛給圍上來不久,未見林、毛四人,又知去的地方正是蔡野神夫妻同眾山民跳舞之所,因想為敵天陰後並未散去,林、毛等四人前去,正好遇上,恐動起手來,不問誰傷俱是不妥,便要大錘拿旗趕去阻止。
大錘說相隔還有一二十里,去已無及,他帶有號角,能吹起達意,也是蔡野神平日排練就的,那裏聞聲,便知吉凶進止,說罷,一面命人吹起號角,一面請帳中諸人同去相見。余獨因急於要知林、毛四人下落,行帳用具撤攜既是費手,楊氏父女驚魂乍定,碧娃更是絕後回生,正命人煮水壓驚,天明將近,早寒猶重,恐受感冒,一問附近並無別的土著,只允自己同往,留下春桃、春燕、岑春三人,俱在中帳以內守護楊氏父女,一面服侍整頓行裝,以便回時起程。
大錘因余獨是持旗的人,不敢違拗,好在有他回去已可復命,便同余獨率領眾人,吹著號角,飛步往前跑去。
余獨和林、毛二人見面,話未說完,蔡野神夫妻一聽大錘說了經過,見了那面三角小旗,來人又個個英雄,立時轉怒為喜,轉惡為敬,三人一同進前來拜伏在地。林璿識得山禮,見他如此尊敬,也忙率余、毛二人還以敬禮。蔡氏夫妻益發欣慰,便命吹角聚眾,宰牛豬等獸,天明回寨,置酒款待恩客,一面命人去接帳中請人。林璿知他情重心誠,萬難推卻,正要稱謝,忽見一個山民蜇近蔡野神的身旁,戰戰兢兢地低聲說了幾句。只見蔡野神兩道長眉往上一豎,拔出佩刀,朝定那人便斫。
林璿見勢不佳,忙一縱步上前托住他的腕子,問是何故。
蔡野神忿忿道:「今日之事都是這廝來報的信,昨晚無知,捉了恩客一名手下的人,命他在山頭看守,不想适才忙亂之際,被人放火誘往一旁,回來人已不見。萬一要被鐵鍋沖孽龍手下的狗子愉偷搶劫了去,豈不送了命!今晚我們先時雖然無知,事後僥倖雙方未死一人,正是喜事,他卻闖了這禍,叫我怎對得住?不殺他如何能以消氣!」
林璿一問十熊被人劫走,心剛一驚,筠玉忽然想起雲田、四兒也未見下來,忙對林璿道:「我來時,曾囑雲田、四兒藏向僻靜的退路上,十熊既然押在坡上,莫非被他二人看見,見這裏人多勢眾,偷愉放了,逃回去與余大哥送信去了麼?」
林璿一想,頗近情理,一面勸止蔡野神夫妻,一面仍請余獨回帳,督率眾人搬了篷帳帶了行李,將楊氏父女抬來,同往蔡寨主洞中拜山,擾他一頓盛宴。筠玉不喜和山民交談,也要和余獨同去。行時林璿悄囑她取下幾色山民心愛的禮物,帶來相贈蔡氏夫妻。金花娘因來人是恩人朋友,貪心早就收起,執意要派乃弟雷大錘率領數十山民帶了兜子前去迎接。三人拗她不過,只得應了。
毛、余二人去後,金花娘便拉林璿在火堆旁山石上坐下,雙方談得甚為投契,俱都相見恨晚。談到旭日初升,林璿正惦著十熊、雲田、四兒三人安危,雷大錘已用
子將余、毛等一干人連行李用具齊抬了來。林璿見十熊。雲田、四兒也在其內,心中大喜,一問情由,果如筠玉所料。
雲田、四兒救了十熊之後,見雙方動手,山民太多,恐難取勝,林、毛二人又連囑不准妄自上前,好在相隔不遠,只得同了十熊飛跑回去,與余獨報信,打算將春桃、春燕。岑春三人也一起叫來助戰。中途曾遇見大錘帶著一群山民飛跑,因不知余獨在內,見山民勢眾,忙躲一旁,所以互相錯過。
蔡野神聽罷喜道:「幸而沒被孽龍手下擒去,要不的話,此刻早該他們撕成八塊了。」
林璿先聽蔡野神說起孽龍,以為是另一族生蠻酋的名字,忙著勸解野神不殺那個失事的山民,後來又同金花娘暢談,沒有在意,及聽野神二次提起,猛想起王三所說三凶,便問野神:「孽龍是人是怪?有甚厲害?」
金花娘道:「厲害著呢!此事說起來話太長,這裏也不是待客的地方。前邊麻煩太多,諸位就想走也不行,反正得住些日才能走,且到家再說吧。」
說罷,曝口一聲長噓,便從竹林深處跑出一夥山民,各持著旗幟蘆笙鼓皮之類,為首三個山民各牽著一匹欺霜賽雪的川馬,飛也似地跑將過來,拜伏在蔡氏夫妻的面前。蔡野神將手一舉,內中四個山民便將蛇皮鼓敲起,鼓聲蓬蓮,回應山谷,不多一會,四面八方的山民俱都聚集攏來。執旗的再將旗招展了幾下,立時便排成了一個陣勢,步伐甚是齊整,宛然軍家佈置。
余獨方要向筠玉說話,忽聽蔡野神笑對眾人道:「這裏只有野騾,並無騎馬。有一個騾隊倒還馴熟,現在山西南把守要口,以防孽龍手下侵犯,不曾在此。這三匹川馬還是那年自跑來的,馬主人許是一個行家,不但上山下嶺穩快非凡,渡河越澗縱越如飛,而且心性靈巧,並不用人看守,平時隨便放青,只我夫妻高聲一喊;立即奔來。
「去年差點被孽龍手下偷去,因此與他結上怨仇,說來真是羞得死人,如非有我內弟一個姊妹幫忙,恐已不能在此安居。可惜只得三匹,不敷應用,山
又非待承貴客之禮,意欲請余兄和林、毛二位姑娘分乘兩騎,愚夫婦合坐一騎相陪如何?」
林璿道,「同來諸人只我三人為首,楊家父女均甚文弱,不慣騎馬,餘者皆系手下傭人,無須管他。有此二馬,足供我三人乘騎,只是有累雷寨主夫婦合騎,好教人過意不去哩!」
蔡氏夫妻見林璿等甚是直率,不似以前所見漢人有許多虛禮客套,益發快意,招呼一聲,便請三人上馬,當下蔡氏夫妻同乘一騎當先引路,林、毛二女同乘一騎居中,余獨獨騎一馬殿后,蘆笙動處,各自一牽轡頭往前馳去。
那馬體格不甚高大,卻是神駿非凡,一路翻蹄亮掌,得得連聲,不消片時已跑出三十餘里。余獨晴忖這馬跑得如此快法,後面山民決跟不上,及至回頭一看,雷大錘手執一根三尺餘長的紅旗當先,後面山民緊緊跟隨,漫山遍野而來,相隔五人馬後不足半裏之遙。
細一看,雖然山民腳步如飛,仍按著先前所排陣式,經行之處恰好是一
個長廣平坡,越顯得行列井然,有條不紊。再看楊家父女,所坐的山輿已另換人抬起,春桃、春燕等男女六人分隨左右,雜在山民隊伍當中,一樣走得飛快,暗忖蔡野神夫婦竟有如此高明的教練,比起林璿手下山民並不見弱,好生驚佩。又行了二十餘里,經過了好幾個轉折,山徑越來越厭,漸漸走入一個山谷之中。谷徑纖回盤曲,甚是險惡,有些地方直不能並轡聯騎而行。
偶一回顧,身後相隨的眾人已看不見一個,先以為被山角擋住,及至路徑稍微寬直,再一回顧,只剩十多個山民同春桃、春燕等六人,因為路厭,各用手舉著山輿飛步跟來,心中已自奇怪。忽聽蘆笙皮鼓在前面吹打起來,八方應和,山谷皆鳴,真個熱鬧已極,只是不見有人。林璿知將到達地頭,把手一招,余獨一勒馬韁,三人二騎並騎緩緩前進,一任蔡野神夫婦當先馳去。
不一會,春桃等也同了楊氏父女趕到,余獨悄問四兒:「後面跟來的那許多山民,為何一進谷口便即不見?」
林璿知這些山民當中難免有通得漢語的,适才窺見蔡野神夫妻的面容似有隱憂,所住的地方又不似素常一般山民土著喜居之地,谷中形勢險要,半出人工,必有機密佈置,自己是客,恐無心中誤觸了他的禁忌,鬧得彼此無歡,連忙以目示意,止住二人問答。
正行之間,前路越發寬大,蔡野神夫妻已馳出里許之遙,漸漸到了盡頭。三面都是寸草不生,油光滑亮,高有百十丈的峭崖,地下三五成叢,植著許多矮松和一種類似枯枝、極易燃燒、眾人用來鑽木取火的火楊,空隙處多半俱用一縷灰麻繞成一個個大有丈許的圓圈,用木釘將它釘住,圈中石土看去頗為松浮,三入的馬到此,忽然不受驅勒,競自曲曲彎彎繞行前進。
三人見那馬所行之處俱是麻圈以外,暗忖圈中必是陷阱無疑,那馬經過訓練知道避讓繞越,蔡野神夫妻以馬讓騎,原來為此。只是山寨所在,平日祭神告天跳舞之所,最要它寬大平整才好,怎麼地方本就不大,還置上許多陷阱?如說是用來制敵,又不應把埋伏設在根本重地,勝了還好,萬一事敗,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豈非太蠢?
三人俱是一般心意,以為蔡氏夫妻仍是妄作聰明,弄巧成拙,白費心思。正自竊笑,盡頭處一座大石壁當中忽然裂開一個大孔,一塊兩大來方圓的巨石平空往上懸了起去,不一會便現出一個同樣大的圓洞。蔡氏夫妻回頭帶笑,將手一招徑往洞中馳去。
林、毛、余三人一同進洞一看,裏面竟是異常高曠,別有一個世界。一片廣場,其大何止百頃!地平如鏡,當中一片十多丈寬的馳道,直達裏面不知多深。兩旁火炬林立,直排下去,照耀全洞,甚是光明。那火炬與林璿寨中所用樣式不同,平地豎著炬竿,高約兩丈,竿頂一個五爪形的鐵抓,外有鐵環套束,抓中各抓有碗口大小一束細長木條,那木條俱經過一種野產的山油侵過,極經燃燒,炬竿下也橫著幾束同樣的木條,想是準備隨時添用。
每隔兩根火炬必有一個山民站立,大約是司火的。回顧适才懸上去那塊大石,原來是封洞的,石頂上釘有鐵環,由一個大鐵抓抓住,抓上有練,旁置鐵鎖鉸車,眾人進洞以後,已垂了下來將洞口封住。耳聽鼓笙之聲越近,往前一看,蔡野神夫妻已然住馬不進,适才在後失蹤的那群人,仍由雷大錘為首,忽從最前面地底升起,鼓吹歡呼而來。等三人走進前去,眾人也到了蔡野神身後,大錘一聲號令便自分開,向兩旁俯身散去。蔡野神夫妻便請三人下馬,楊氏父女、春桃、春燕等也自走到。
金花娘說:「前路尚遠。」命人仍抬著楊氏父女同行,一面同了蔡野神、雷大錘過來,與林、余、毛三人手拉手牽成一排,往前走去。
余獨因那眾人人是中途繞了間道回去,由地底走出,洞口封閉謹嚴如防大敵,主人相待卻極虔敬,不似含有絲毫惡意,覺著古怪,處處都在留神觀察。這時山民散開,笙鼓止處,忽聽前面波濤洶湧之聲。定眼往前一看,再往前數十丈,火炬由稀而無,遠處黑影中似有無數大小白影,由上面數十百丈高處倒掛下來,暗忖如此宏深奇偉的大洞,不想還藏有這麼多的瀑布,路上並無水痕,這麼太多的水量,偏又不見歸納流出之所,莫非洞盡頭處還有一個與外相通的大溪澗麼?
方自沉思,猛覺腳底一空,忙一定神,穩住腳看時,原來已到了眾人出現之所,腳底下便是一個數十丈寬、五六丈長的穴口橫亙前路。那穴也甚深廣,一面是空的,一面有人工搭成半木半石瞪的道,斜行往下,又溜又陡,難怪馬匹不能下去。林、毛、余三人仍由蔡、雷三人挽手同下,楊氏父女由山民抬著後隨。
穴底一樣火炬輝煌,下有二三十丈才得到底,面積比上面雖小得多,也有數頃方圓,除四壁洞穴密如蜂房外,地下一堆堆的儘是些黑鐵一般的大小生銀塊子,沿途有不少山民俯伏拜謁,只不見一個山女。大家走完全穴到了盡頭,穴壁上忽現出兩扇紅門,門外才見有兩排手執短矛腰懸弓矢的女子。蔡野神夫妻到此,方命山民住了山輿,請出楊氏父女。
金花娘口裏嚶了兩聲,門內便跑出二十餘個山女,先跪地行完了禮,上前捧起楊氏父女往門內便走。那些山女妍娥不一,有的生得極其醜怪,再加上那一身裝束,楊氏父女若非有林、毛、余三人在側壯膽,幾乎嚇出了聲。楊氏父女進門以後,蔡、雷等六人才挽手而進。
到了門中一看,裏面也是一間極廣的地穴,用木板砌成了數十問大屋宇,不但陳設華麗,所有漢人用具大半都有,而且精美,直似富貴人家的第宅,哪像個披發紋身的蠻人窟穴?一問來處,才知是蔡野神招贅以後,好些年來的購置經營、苦心結構。
眾人進了兩三重屋宇,才到了延賓之所。當中仍是山俗,放著一座大火池,屋頂早已吊好宰殺洗淨的一牛一羊,皮也烤得半熟,肉香四溢。池旁陳列著二十多個木墩,墩旁掛著刀叉用具,另有數十年輕山女,捧著山芋糌粑酒食之類俯身侍應。蔡、雷三人到此才放了手,先向火池一拜,口中喃喃默祝,這才舉手揖客就座。林璿先代眾人用山禮向主人道了謝,然後命毛、余二人,楊氏父女,春桃、春燕等男女六個山民也跟著圍火坐下。
蔡野神道:「我知道漢人和熟家人都不喜吃生肉,我夫妻雖是野人,頗曉漢俗,等我開刀祭了火神,大家只管隨意吃食,生熟老嫩各聽心愛,不要勉強,反沒意思。吃喝完了,再聽我說那該死的孽龍崽子。三位貴客俱甚英雄了得,即使忙著上路,不能幫我夫妻將他除去,也許能給我出一個好主意,防備他來侵害,也不在我們相交一場。」
林璿想起洞外所見,忍不住問道:「聽寨主所說,難道寨主住在這等隱秘險要的地方,外面又有那般周密的防備,莫非竟是為了他麼?」
金花娘聞言怒形於色,指著他兄弟雷大錘說道:「誰說不是!都是我兄弟惹出來的禍事。」
還要往下說時,蔡野神搶著攔道:「這事也是該當,怨不了他。如非大錘無心遇上,我們知道厲害有了準備,遲早被他闖了來。縱不全家都死在他手,我們也休想討得公道,看起來還是因禍得福呢。諸位貴客半夜到此時想已餓了,吃完慢慢再細說吧。」
大錘聽乃姊一說,本有忿忿之色,聞言欲言又止,眾人俱未在意。
蔡野神說罷,便從木墩旁摘下一把長鉤、一把尺半長又薄又快的小刀,站起身來,用鉤向牛頭上一搭,那被屋頂鐵練套住倒吊起的一隻肥牛便被鉤住,蕩了過來。眾人見蔡野神手法甚快,左手鉤住牛,右手在牛頭上一旋,便被片下一大塊半焦的皮肉來,口中又默祝了兩句,將肉擲在火裏,算是祭完了神,隨請眾人開割。
林璿知楊氏父女不慣,也在墩旁取了鉤刀,照樣鉤住了牛,先片了三大塊敬了主人,等蔡、雷三人接過吃了,然後撿那焦黃熟脆肥嫩之處削了些掌大薄片,蘸了鹽水醬水,遞給楊氏父女,又代他們向山女手中取了三塊糌粑一併交過,由他們夾著自吃,這才招呼毛、余二人各自下手。這裏山俗請客,雖用的是極尊敬豐盛的侍承,到了動手開吃,卻是客敬完了主人,主人不再還敬,各自挑喜吃的盡情醉飽。
吃喝了一會,金花娘起身,照樣又拿烤羊開刀同吃。林璿生長南疆吃慣了的,自不必說,便是毛、余、楊等五人也都是早就腹饑,吃得甚香。只見那一隻烤牛、一隻烤羊在火池上面蕩過來蕩過去,除楊氏父女和筠玉食量一個比一個小外,像蔡、雷三人與春桃、春燕等六人,九個俱是大量,林、余二人也非弱者,真稱得刀起肉飛,酒到杯幹,不消頃刻已吃去一半,還加上許多山芋糌粑,酒和山泉做陪襯,方行醉飽。
野神看眾人一一停了刀叉,夫妻雙雙起身,用土語向大錘說了幾句,大錘仍是帶著下忿之色而去。野神將余剩的牛羊酒食賞給服役的山女,就在火池旁食飲,不聽呼喚不許進去。吩咐已畢,方行請眾人去往別室細談。眾人跟著他夫妻走向盡裏層一間較小石室之內落座。金花娘起身提起壁間掛的水葫蘆,取出許多碗來,給眾人各酌上一杯山泉,然後說出與孽龍結仇經過。
蔡野神道:那孽龍並非妖怪,原也是一種生蠻。他們那一族名叫纏藤寨,人數並不多,慣愛在隱秘汙積的山寨之中居住。以前在省城買東西,曾聽一個老通事說,他們祖先本是蟒種,天性兇狠,身長逆鱗,手能斷蛇切木,縱跳如飛,力大無窮。祖家居在滬水東南山中,起初也頗強盛,誰也敵不過他。
據說在蜀漢時,被武侯爺爺用一把火燒死了許多,只剩下一點婦孺,逃在這山的西南百餘里的荒山凹裏潛伏,地名叫做鐵鍋沖孽龍蕩。以前畏懼漢人如同天神,因他以藤為衣,以蛇獸為食,又輕易不敢出山一步,所以外人極少知道。我這裏與他鄰近,好心叫我隨時留神。
我一時大意,再加從未見過,竟自忘卻。誰想我那年失事遇救回來,無心談起,被大錘兄弟聽去,背了我尋到他的巢穴,捉回他一個同黨,又救回一個我們失去三年的一個女娃子,才知他們族中新近出了一個又狠又惡的頭子,便是那孽龍拉拉。不但常時埋伏要路,劫殺漢蠻行客,還貪淫無比,因是多年沒出過山,只知朝慣走的路繞向道上害人,不知我們在此;如若知道我們與他鄰近,早晚必要尋來侵害。
那女娃子在三年前因追野騾誤入了他的巢穴,被捉來的那個同黨擒去逼做老婆,日久通了他們的言語,知道底細根由,還算忠心,忍受許多苦處,始終沒有說出我們在的地方,才得無事。可是孽龍淫凶無比,那同黨恐他知曉必要強取了去弄死為止,便將她藏在沖後一個極隱僻的洞內,日裏出去夜裏來睡,他們除日中聚齊外,各人食住原是散的,始終也未發覺。
這日女娃子因為思家心切,鐵鍋沖地勢既險,孽黨又多,那同黨是見時忽動淫心所以留她,如換遇著別人,早被吃下肚。不敢獨自逃回,想來想去,便裝著生病,說那洞潮濕大重,不宜居住,又說人生了病,不能同他睡,須吃一樣仙草才能痊癒,要他背著出了沖,尋到那仙草醫好了病再一同回去。
這原是俟便脫身之計,那同黨信以為真,依了,果然背了那女娃子,還未跑出沖來,在沖口正遇上大錘和幾個手下。那女娃子見是自己人,連忙喊救。那同黨打不過人多,雖被捉回,身上還受了刀傷,竟會在半夜裏扯斷綁索逃走。我夫妻明知惹出了事,一則仗著我夫妻二人本領;二則纏藤寨人號稱身有逆鱗,刀槍不入,及至一看捉來的人,除腳底用火燙燒過,長有沙石松香,比我們的腳結實,善於爬山外,所說逆鱗,只是天生來像魚鱗一般的花紋,並非能避刀矛弓箭,與傳言不對;三則救回來的山女,我先未細間,她不敢多說,不知孽龍拉拉那等厲害,以為不過氣力比常人大些罷了,一時疏忽,看輕了他,幾乎惹出大禍。
還算天幸,我雖早有這一個大洞,因為我們的人都愛亮爽,洞中白天都要點火,洞前的地又不夠用處,路更曲曲彎彎,許多缺點,除夏天熱極之時來此避暑洗涼快澡外,見那捉來的同黨時,恰巧是在山南五十餘里的老家裏,幸得這樣,才有現在這個退路。
我當晚見那人一逃走,只分派好了人準備萬一,並無前去侵他之心。誰知天一亮,便聽見來路上的牛骨哨子鳴嗚亂響,知是敵人來犯,連忙趕迎上去。只見一百多個纏藤寨人身上套著藤桶裙,手持木枝石塊,拿刀矛兵器的還沒有一半,一人一根骨頭哨子亂吹亂迸,兇神惡煞一樣飛快殺來。
為首一個身高一丈五六,赤著上下身,周身果有逆鱗,先還當是花紋,誰想竟是刀槍不入,一交手,我們的人被他撈著往石地上一甩便是個死,要不就被他一爪抓裂肚皮,亂吸人血,這就是那孽龍拉拉。不一會,我們的人已死了好幾十,他那邊一人未傷。放出毒箭
,孽龍是射不進身,他的手下又有那個纏藤寨做的桶裙,足有三尺來長。二尺方圓,穿在身上可上可下。
箭射上路,他只把背一躬頭一縮,射他下面,他只將身一蹲,俱被遮住,將箭擋住,有的還繃了回來傷人。我夫妻見不是路,忙發號令吩咐我們的人速速四散逃命,抄小路和密路逃到這裏聚齊,一面我夫妻和大錘三人拼了命上前去阻敵人追趕,連斫他幾刀,不但一些未傷,我還險些吃他撈了去死於非命。
要說當時本難逃脫,無巧不巧,那孽龍貪淫,看我妻子美貌,只追我妻子一人,他那手下也是如此。我彼時已差點幾次死在他的手裏,先嚇昏了心,還不敢上前去救,明知孽龍腳快,我妻子必被迫上,不死定要擒回去作踐,也是個死,心裏一著急,正想追回去與他拼命,要死夫妻死在一堆,萬不料會平空遇救。
我妻子逃的地方正是一條大山澗上,一路滿是枯木亂草。她剛跑過沒兩步,與孽龍兩下相隔不足十丈,一兩縱便可追上。正在萬分危急之時,忽從澗底飛躥上來一條大鉤尾蛇,一尾已將孽龍鉤住,往下便拖。孽龍雖有斷蛇之力,一則蛇太長大,偏巧我妻子一時情急,見後面追近,回頭將手中長矛朝他打去,忙中沒有發准,被一株老樹一碰,矛頭正紮在一塊火石上,火星四濺,竟將一大片的枯木雜草引燃,立時成了野燒,風又是個頎風,正朝他們燒去。
他們生性最為怕火,孽龍好容易將蛇尾扯斷脫了身,一見火起,嚇得帶了手下同黨亡命一般逃了回去,我妻子方得未遭毒手。回到這裏,再一細間前一天逃回來的女娃子,才知他們先也有個頭子,因為祖傳畏漢如神,本可無事。偏生這一年,那頭子的女兒去往孽龍蕩中洗澡,忽似有東西拉她往水底去,等人趕去救時,已然沉落。
蕩中原有一條孽龍,頭生三叉獨角,以前一年總得出水曬兩次鱗甲。蕩水極深,他們慣吃蛇蟒,那頭子久已想殺龍來作食糧,每次俱未得手,白白傷人。那龍深伏蕩底,彼時已有三年未出,平日如非自己出水,休想找得到它。一見女兒無故沉下水去,還不知是龍作怪,只知他女兒沉時拼命喊救,必有原故,又見好一會不見上來,蕩中的水亂轉,他們全族俱精水性,便派了幾人入水去尋。
不料下去一個死一個,不是斷了頭便是裂腦而死。正打不起主意,前後約過有一個多時辰,忽見那龍纏繞著他女兒身子,閉著雙目,滿口流涎,鼻息咻咻,緩緩浮游上來,聽見上面多入叫喊,只把龍眼睜了睜,和醉了酒的一樣。那頭子一面疼著獨生女兒,一面又想吃龍肉,便用粗藤將龍套上岸來。那龍正纏抱著那女娃於昏昏睡去,還不知死在頃刻,一點也沒怎樣蹦躍,便被他們弄死。
眾人便把龍肉吃飽了兩頓,由此他女兒有了肚子,直懷了好幾年,大得連路都走不動。生時,他女兒正睡在石頭上,只聽胯下拉拉一聲怪叫,孽龍便拱破肚皮鑽了出來,落生便有三尺來長,兩三個月工夫,便有他們的大人身量。他娘自然當時身死。他們因他力大,身有真鱗,都把他當作神人投胎,齊把頭子殺死,放他為首。
又因他生時滿口拉拉怪叫,就把他叫作拉拉。才十幾歲,生得一丈五六尺高,兇惡淫毒,厲害不過。先還不知出山害人,就打有一年無事閑撞,捉到兩個販貨山民夫婦,吃著甜頭,便常常出山,成了大害。這一今日道山中還有我們哪裏肯放過去?當時雖然被火驚走,並未死心,隔不到幾日又來侵犯。
我夫妻雖然有了準備,到底敵他不過,第二次又死傷了許多人,都被他們當場生吃,他的手下卻傷沒幾個,由此更是常來侵犯。我夫妻雖然費盡心力千方百計地防禦,到底仍是敵不了他。後來被逼無法,只得逃避到這裏,仗有天生險僻的谷道,他們一時尋找不到。但是我們全寨一兩千人,全靠漁獵種青稞為生,長久避居谷洞之中,日月一久,豈不活活餓死?況且遲早難免不被發覺,仍是一場大禍。想來想去,無計可施。
這日我和大錘帶了二百人,從谷中一條暗道繞往老家坪上去採割青稞,不想又碰見他十幾個手下正在窺查我們藏往何處。我們一見孽龍不在其內,正好捉回來殺了,與死去的人報仇。想好計策,四面包圍上去,仗著人多,居然一個未跑脫,當場殺死了十三個,只留下兩個活口,準備拷問虛實。匆匆割了些青裸,將死人用火焚化,活的紮緊兩眼綁了回來,恰巧擒來二人當中便有上番逃去的那人在內,我喚來那女娃子來做通事,打算用刑拷問。
那人倒也口直,還未用刑只一哄便說出來。才知孽龍想著我妻子不到手,定要將我全寨的人一齊殺死,因我們藏躲不見,每日派人四出搜尋,一無音信,便發暴怒亂打手下同黨。並說那孽龍甚是聰明,不知怎的一來,近日居然也會敲石取火,不但不怕,再過幾天尋不出我們,便要各處放火燒山。
總算纏藤寨人原是祖輩以來怕火,他雖不怕,手下同黨俱都怕火如神,由他兩個親信人和一些心愛的女於再三勸阻,才歇了放火燒山主意,對我妻子仍是不得不止。
我知照此挨延下去,總有大禍臨頭之日,惶急之中,因他好淫,想好一條不要臉的主意。我內弟雷大錘有一個姊妹,家住雲南部勻縣梅花溝子迷香寨,長得幹嬌百媚,美如天仙,可是天生是個海量。她的野郎(土人跳舞,彼此如果相戀,便同往隱僻處苟合,名為野郎。俟女有孕,或過一定時期,始成正式夫妻)不知有多少,多半和她交上不到半年,便害癆吐血病死,她的顏色卻一年比一年嬌豔。
那裏山民都知她是個禍種,偏是見了無人不愛,為她吃醋爭風互相仇殺死的更是常見的事;又有一身好武藝,不得她喜歡,誰也近她不得。後來迷香寨主沙黃見她迷死的人太多,強逼她父母用鐵鏈將她鎖閉在一個上洞以內,已有年餘,尚未釋放,每天哭泣求死。她爹娘又捨不得,寨主之命又不敢放,幾次托人帶信,要大錘去求情,將她接到此地。
我夫妻恐她來此迷人,並未給他們回信,此時正用得著。我便和大錘商量,先將捉來兩人一個殺死,另一個放他回去向孽龍講和,送孽龍一個絕色美女,並答應事成之後,將那女娃於仍送還給他做老婆。那人免死,又得老婆,自是心喜。當下一面命大錘夫妻往都勻迷香洞去將他姊妹花娘娘沙柳燕連夜接來,一面由我夫妻二人仍舊綁緊那人的雙眼,故意繞了許多路,押送到將近鐵鍋沖的地方才行釋放。
那人回去與孽龍一報信,原約定一月之內必將美人與他送到,這一月中居然不曾來此擾害,大錘走後,越想越慚愧,又恐孽龍等不到日子便來侵犯,我夫妻兩個連商量打算了好些,此地如再被尋到,不能再有退身之所,決計捨了老家,就在此和他拼個你死我亡。趁他未來以前,命我們的人一面試探著分頭出外採集食糧,早夜打獵,以防日子長了,連那喂的牛羊豬也不夠吃。
一面仔細相看谷中地勢添置的添置,修造的修造,在寨內設了封寨大石,寨外設下陷阱,那有麻圈的便是。多采山柴,用本泰山油浸過藤排練火陣。寨中設下五百火炬,晝夜不休,萬一遇上,被他發覺追來,索性誘他入谷,發火燒他。一切佈置還未完成,已是一月期滿。大錘帶了沙柳燕,中途遇見發山水阻注回路,尚未到來。
孽龍當我騙他,先把報信人生劈兩半,全數出來找我報仇。找了兩天未找到,滿山亂喊,要我獻出妻子,否則一個活人不留。我實在氣憤不過,帶了二百個勇猛不怕死的手下,從暗道抄往鐵鍋沖去燒他的巢穴。到了一看,那裏儘是些石洞,又無食糧用具,只有蛇蟒的皮堆積如山,無什可燒。一口氣不出,見他出入口道上有一片大樹林子,我便自己當先,站在高處亂叫,引他來追,打算誘入林中,四面發火燒他。
誰想他腳底下飛快,我又因先喊幾聲,相隔太遠他聽不見,走得隔近了些。他看見我們的人,一路怪叫,拔步追來,還沒跑到樹林便被追上。可憐我們那多的人都奈何他一個不得,只被他擒著,不管你矛刺刀斫,他全不怕,一手抓住一隻腳,兩邊一撕,便是血淋淋的兩片。
還仗著他每撕一人,必要咬嚼幾口,才去追第二個要耽延一些時候,不然的話,還不知要弄死我們多少人哩!一會他手下黨羽也自趕到,我情急無奈,只得放火逃命。誰想這次不比上次,他見火起,竟曉得滅斷火路,一點不似他手下同黨那般害怕,搶在前面,整株散樹一拔便起,拿在手中,用樹根一陣亂撲。眼看火勢將滅,我們的人雖然在那裏穿林四散往回路奔逃,可是那火一滅,他和他手下同黨仍要回身追殺,怎能跑得他過?
又是該當有救,他那樹根忽然帶起一技殘火甩出老遠,被風一吹重又燃著,正落在深林之內,立時燒將起來。恰好我們的人剛剛逃過火這一邊來,被火將兩下隔斷。風又是朝他那邊吹,他的人懼怕火不敢上前,只剩他一人,手持兩株連根大樹,還想將已燃之火撲滅,跟著進來。忽然一片山水暴發也似的連珠暴響,從火林中沖出成千累萬的野騾子,由孽龍身旁斜沖過去,也不知哪裏來的。
這裏以前雖不時出現野騾,不過幾十百個一群,從未見那等多法,黑漆漆一大片,被火頭一掃,齊向他身前沖去。這東西也甚兇猛,尋常我們手下一個人走單,遇見了它,哪怕是一個失群的,如不拿著刀矛弓箭,還未必制得它住。孽龍雖然厲害,力大無窮,禁不起來數太多。本來這東西生性倔強,不顧死活,只知一。味向前蠻撞,不曉後退,再被身後的火一逼,益發勢子疾如朝湧。
孽龍儘管用樹木亂打,野騾仍然絲毫不往後退,他一個不小心,竟被騾群沖倒。先沖騾群最少,都是幾十個一排,成抱樹木被它們一擠便斷。孽龍黨羽早已嚇得逃沒了影,只孽龍一人在地下受騾群踐踏。我以為任他鋼筋鐵骨,經這一來也要踏扁,誰想晃眼工夫,竟被他從騾群中縱了起來。這時火頭漸漸燒近,野騾越更沖空逃命,他還未站穩,又被騾群擠倒。
似這樣拔起連倒,野騾也著實被他弄死了不少。未一次他掙起身來,想是氣力用盡,多少吃了點虧,曉得獨力難支,寡不敵眾,怪吼一聲,從騾背上連縱帶逃,越過騾群,往回路逃去。事後我一查去的人數,又死了三十多個在他手裏,好生後悔,不該一時氣盛,白死多人,並未占著一點便宜。
孽龍當日受了踏傷,一連好幾日不曾來犯,等他傷癒,正準備大舉復仇,大錘帶了沙柳燕已然來到,急切間無人送信,先和柳燕商量好了日後怎樣通風報信的主意,以便遇著時機下手除他,然後命那前番逃回的女娃於陪去做通事。柳燕換上我妻子裝束,隨我和大錘,帶了數十人同往沖外,引他出來。
他剛要動手衝殺,那女娃子忙用他們的土語將他止住,說明來意。柳燕此來,先還不願嫁與孽龍,原是大錘再三苦求,說是一時權宜之計,只等裏應外合除了他時,必有重報,這才勉強應允。誰想她一見孽龍那等雄壯,竟變了個心甘情願,不等我們說話,便現身出去連唱帶舞起來。孽龍自出娘胎,幾曾見過這等美女,而且又是喜喜歡歡送上門來,不比劫來的山女一到手先嚇了個半死,再一交合,不消片刻便慘叫而亡,自己同類又都是些醜怪面,相差真是一天一地,不由當時骨軟筋酥,欲心大動,凡是通事代說的話,無不點頭應允,恨不得當時抱了柳燕就要下手。
柳燕更有主意,一味和他撤嬌送媚,叫通事女娃於代話:自己不通他們的話,要將那女娃於帶去,朝夕傳話作陪,等話通了方許送回。不過适才孽龍初見女娃子時頗動淫心,此去卻不許他稍微沾染,餘外還代我們要脅了好些。等孽龍件件依從之後,才上前撲在孽龍懷裏,由他抱起,一路親親熱熱往沖裏走去。可笑那麼兇狠猛惡的孽龍,竟被柳燕一個初見面的女孩子制得心平氣和,言聽計從,豈不是個怪事?
起初大家都當柳燕必助我相機報仇,我妻子那日偷愉跟去,在暗中看出柳燕神情可疑,不似忠心。果然日後通事女娃於歸報,她到了孽龍那裏,因為一個怪物,一個天生淫賤,兩人晝夜淫樂,恩愛非常。一則初去言語不通,二則到底還顧著至親情義,尚未泄出這裏的底細,只是不時派那女娃子來索酬謝。
這裏物件都是漢人手制,無不精巧華麗,她來時又都見過,去未多時,今日要這樣,隔些日又來要那樣。命女娃子回問她何時才有下手除卻孽龍機會,她卻一味支吾。因她每次來要的,俱是我妻子心愛之物,如今不能出山,往來客人又絕了跡,無法添買,她又是索討不已,沒有個夠,稍不遂意便即發怒,帶話出來恐嚇,真叫人氣得哭笑不是。
我知這不過暫保目前,決不是事,遲早她必與仇人打成一路,還是隨時準備和他一拼的好。一面假意將就著她,一面益發加緊埋伏,佈置教練。又想起那日所見騾陣大有用處,可以擒來教練好了應戰。這東西大巢離此有六七百里,那日想是遇山趕青,被火驚了一下,竟助我們多人脫難。這東西出來,少時也是百十成群,因它只知前進,擒起來並非難事,只需追在它的後面,用長索圈撿那走得最落後的一個套倒,便可就勢拖了過來。
綁起餓上幾次,一次三五天,磨去它的野性,再喂上些青稞大豆,你再趕它也趕不走了。你遇上騾陣騾群,常是漫山遍野爭先恐後此擒彼軋而來,你只避過正面,縱向身後去捉,決無亂子。它見同類被擒便害怕,前沖更速,如若迎了面,你不惹它,它也沖撲上來,只有一個對你怒叫,一逃不及,便沒了命。
我費了四五個月工夫,全寨千幾百人不分晝夜,同心合力籌辦,除練好了幾百野騾隊去防守那日去送柳燕出去的一條要路口外,如說這寨,只恐鐵壁銅牆也未必有此堅固厲害呢。這裏寨外四崖全伏有人,寨內外更有許多埋伏。他不來則已,來了能取勝殺死了他更好,如真再敗,豁出與他同歸於盡也說不得了。
前晚通事女娃子回來說起,柳燕因孽龍淫凶,為討他的歡心,新近還帶了四個同黨,走出山外數百里,在一個大村鎮中連劫來了十七八個漢蠻女於,每晚總要使孽龍弄死個把助興。這罪豈不是我造的!照這樣,不特他本人,便是捉到柳燕也難輕饒。就他不來,我們也應先下手為強,何況這一雙豬狗皆是禍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