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村舍釀春醪 招來毒龍惡虎 名士逢俠客 言游金馬碧雞
話說貴州省僻處在我國西南邊境上,全境多山,那省城貴陽更是四面被山圍繞。省城地勢低窪,在群山中間,恰似仰面朝天的一個大缽盂。這些大山沒一個不是峰巒靈秀,澗谷幽奇,近郭諸山尤覺出色,最著名的有黔靈、棲霞、相寶、扶峰。南岳、獅子諸山同南明二水。
群山當中又以黔靈山為個中巨擘,端的是山青水碧,景物非凡。這山的位置在貴陽省城西北角上,離城不到四里路,出了西門,往北一轉,走不多遠便到山腳。那裏古木千章,清溪縈帶,因為離城較近,風景又最佳,四時都宜於賞玩登臨。每當佳日良辰,遊履來往不絕,近山腳下,更有幾處青簾酒旗,從林末樹梢中高挑出來,吸引遊山的人前去買醉,越加顯得動人情趣。
這些酒鋪差不多都是山腳下居民所開,他們每人都擁有幾十畝山田,就著地勢開上一爿小酒鋪,趁農作餘暇來博一些蠅頭微利,遇到田裏頭忙時,便著家中的婦人小孩幫同料理。貴州民風淳厚,本不愁有人去欺侮他們,再加上山麓上鳴玉澗中的泉水又好,釀出來的酒分外香冽。起初開設的原只一兩家,後來買賣日漸興盛,那些專誠從城裏城外趕了去,不為看山而為吃酒的酒徒不知多少。
利之所在,眾必趨之,近麓人家也都依次開設起來,不多幾年,一共開設百十來家酒鋪。雖然買賣也很興隆,若論酒好,還得數那頭一個開設的毛家酒鋪的玉泉酒同一種酒名叫紫松蘿的最為出名。別家的酒不是不好,總是不是失之於濃,就是失之於淡,不如毛家的酒腴而不膩,淡而味永,無論喝得多醉,恰似春天人倦欲眠,懶洋洋的,只有甜美,而無煩躁,色香味三者俱全。
酒鋪主人毛惜羽原是外省人,搬到黔靈山居住才只十幾個年頭,除了山腳下有二三十畝山田同這一個家庭酒肆外,別無恆產。好在他只有一妻一女,人口不多,彼時民間生活程度不高,自耕自種,倒也算是一個小康之家。左近鄉民因他為人和藹,都同他很說得來。後來他營業發達,那些同業見他所制的酒與眾不同,疑心他有秘法,輾轉殷勤向他請教。
他笑答道:「我哪裏有許多秘訣。不過看利看得薄,又勤謹一點罷了。因為看利薄,所以不惜工本;因為勤,器皿才潔淨;因為謹,才配製得宜。其餘便是留神天氣的陰晴同汲泉的早晚都有關係。諸位事事不屑留心,所以釀出來的酒比我稍差。都是這裏的泉水材料,哪裏有什麼妙法呢!」
眾人哪裏肯信,毛惜羽被逼無法,挨次到各家親自指點,把誰家是器皿不潔、誰家是釀的時候早晚不對、誰家是取水不是地方一一指出。眾人經過這一次指教,酒雖然好了些,還是不如他的酒樣樣合適,雖然還是疑他總有一點藏私,因為平日彼此只有好感而無惡感,關乎有利的事不願公之於眾,也是人之恒情,都能原諒他,照這樣大家各賣各的酒,倒也相安。
忽然有一年,從石頭山搬來一家姓姬的,一家五口,那老的名叫姬天,有兩個兒子:大的叫青龍神姬怵,次的叫白虎神姬火,本是石頭山的山民,據說是周文王的後人。因為他祖上給大明效過力,在桂藩手下任過武職,他這一族頗有點勢力。初搬來的時候,在黔靈山下蓋起幾間房子居住,倒也安分。
姬天除了常常出門去十天半月,或是每隔三五日必往城內去一次,帶些金銀財帛回來,漸漸置了許多產業,又搬來了許多同族,他所住的地方也就成了一所村落。他本人所住的高房大屋,居然有富貴人家氣象。經人打聽,才知老人有一個女兒,名叫姬玉花,綽號九龍女,不但本領超群,還放得一手好蠱。
當初貴陽總兵王庭棟在石頭山都司任上,到野外去看山人跳舞,一見九龍女,驚為天人,便托人前去提親。那姓姬一族的山人,原最喜歡和漢人往來結親,又加是本管上司,自然願意。九龍女過門之後十分得寵,不消兩年便放蠱將王庭棟正室害死,她就作了正印夫人,又連著生了一兒一女,愈加得勢起來。
彼時正當滿人入關不久,大亂之後,山民有好些還未忘明室,看不起清室委任的將吏,時常蠢動,殺人越貨之事層見迭出。王庭棟當初原是吳三桂用的一名馬童,後來隨三桂的水師提督林興珠作隨從親兵,因為年輕,又善伺人的顏色,不久便升了一名小校。
及至洞庭一戰,林興珠投降了清廷,王庭棟也跟著過去,輾轉夤緣,升到了石頭山都司,並無什麼真實本領,如何能鎮壓得住?偏偏他官運好,這姬天父女非常勇猛,穿山越嶺,步履如飛,居然幫助王庭棟把石頭山一帶山民治伏。王庭棟既愛九龍女的美色,又畏懼她的本領。
九龍女還怕漢人日久變心,又給他在茶飯中下些蠱毒,益發治得王庭棟俯首貼耳,不敢稍存野心,仗著床頭母夜叉能替他建立功績,不久便升了貴陽總兵,寨主姬天因為愛女同給女婿幫忙的原故,便全家跟了來。山民習慣山居,不願在衙內居住,只每隔三五日進城去看望看望。
王庭棟到任之後,便利用寨主父女兄弟,拿出昔日剝削山民的辦法來,每隔一兩日,便故意叫兩個小舅子到省城鄰近去劫殺過路客商,做完了案之後,總留下一兩件山民常用的腰刀、石弩、蘆笙、槍鏢、羽矛之類。官府接案之後,當然要行文,請他派兵捕拿。
於是他就說山民武藝超群,善於爬山,普通兵卒決難捕捉,一種小盜案,又不便勞師動眾,激成民變,情願自告奮勇,深入山寨私訪,非有真憑實據不能捕拿,以免連累無辜。那些文官,只要一遇見人報案,說是山民所為,就要腦袋疼,見他這般奮勇,不辭勞苦,索性不責成捕役,樂得請他幫忙。
他原是採訪好了的,這貴陽七十二個山寨,誰家有金銀財寶、象牙寶貝,全都知道,除掉有幾種族繁勢大、具有特別本領,那稍微良善一點的,被他早就派了兩個小舅子安好了贓。他才帶了妻子岳舅一行五人和數百兵丁,安排寨主姬天所傳的毒箭,將那山寨團團圍住,撿那富足的,一捉就是好幾家,也不送官,先在半路上非刑拷問,直到把他們埋藏的珠寶金牙榨取乾淨之後,隨意指定一個山人算作兇手,準備帶回去完案,其餘諸人,再由九龍女在他們飯食中間下上蠱毒,放他們回去。
當地人有多一半會放蠱,製蠱的法子,是在每年五月端午日,取壁虎、蜈蚣、蛇、蛤膜、金蠶等毒物,同放在一個大瓦罐裏頭,裏面放下許多蒿草,外面封鎖,加上符咒,由這幾種毒物在裏面自行蠶食。每日天明前便起身朝著瓦罐跪誦咒語,直到第二年端午節,設上香燭,做完應有儀式,打開瓦罐來看,見剩下的是什麼,便是什麼蠱。
譬如剩的是蛇或者蜈蚣,便是蛇蠱或者蜈蚣蠱。主其事的大半都是婦女,等到蠱成以後,再用中指血飼養三天,從此喂在家裏,當作神佛祖宗一般供養。山女多美,漢人同她苟合後,她們情愛最重,怕男兒變心,結婚的晚上便把蠱毒下在茶飯裏面,從此男子便會永遠不能同她相離。
她們極戀家鄉,有些漢人發財以後,如果想要回家,必須據實同她們商量,或是一年半載,三月五月,約定期前准回,還須得她同意。如若不然,只要她們心中一動,便能叫她丈夫毒發身死。她答應讓走,而你過期不回,不論相隔幾千百里、三年五年,只要她一發恨,仍是沒有活路。
他們詐取人的錢財,也是用下蠱的法子,而這幾種蠱當中,要以金蠶蠱為最厲害,蛤蟆、蜈蚣次之,最平常的是壁虎和蛇。這會放蠱的入又還有兩等,最厲害的是練得身與蠱合而為一,能將蠱放出去吃人腦髓;其次便是用蠱涎煉成的細末。那放蠱同放蠱的遇在一處,那就本著各人的道行高下來分強存弱亡了。
王庭棟知道山人報仇心切,擒到山人以後,先叫九龍女用豬血同女人身上極污穢的東西破了他們的蠱,然後再給他們將九龍女的蠱下上,好使他們終身不敢反抗,只要稍存仇念,立刻便遭慘死。這法子原是再也慘毒不過,寨主雖然望女婿做高官榮耀,卻反對這種辦法。
九龍女也知自己道行有限,一旦遇見能手,便了不得,本不願意,怎奈她性直,當不起王庭棟升官發財心盛,百計體貼溫存、甜言蜜語。九龍女受他誘惑,起初不過背著父親,偷偷把捉來的山人首領下上一兩個,後來越來膽越大,心也越狠。再加上到了省城之後,看見許多花花綠綠的首飾綢緞,俱是山人不常見的東西,不由見一樣愛一樣。
王庭棟便利用這個,她每愛一樣都先給她辦了來,然後對她說道:「這算什麼!你是生長南疆,不知天朝的富貴。只要我能升官發財,好東西有的多呢!」
九龍女信以為真,從此天天希望她丈夫升官發財。除了她丈夫偷看別的女人,被她發現,馬上醋意大發,連咬帶打,不依不饒外,餘下只要丈夫說能升官發財,無不賣命一般去幹。寨主姬天覺著這事情危險,早晚要出大亂子,著實警告過幾回,叵耐婿嬌女悍,平日既已慣壞,積重難返,有時還要受小倆口的搶白。
王庭棟深知山民心性,見寨主不大願意,便利用那兩個小子。姬怵,姬火更是天不知多高、地不知多厚的人,受了他姊丈的甘言利誘,便隨他一味蠻幹,王庭棟愈加得意,有時連寨主都不通知就去做了。寨主勸他不聽,自己不忍看他們這樣自殘同類,索性歎一口氣,躲在一旁去。
似這麼過了二三年,王庭棟自然是財寶盈庭,兩個小子飽暖思淫欲,也仗勢不法起來。民人吃了他的虧,跑到官府那裏去告。官府一來看他姊丈面上,二來聽說都勻八寨的黑蠻,同榕江劍河深山當中的九股寨,因為王庭棟拿了他們一個小寨主來正了法,打算大舉報仇,知道王庭棟這兩個小舅子勇猛非常,正在用人之際,不便開罪他們,只得慢慢托人婉告王庭棟,請他轉告兩個小子不要胡為。
王庭棟這人是好財好色又好名的,他不在民人身上打算盤,卻去想山人的主意,也是為此,聽了此言,知道自己也制服這兩個小舅太爺不了,便去告訴九龍女,說她兩個兄弟如此胡為,是要害他丟官的。
這一句話果然有效,九龍女立刻把寨主同兩個弟弟喚來,數說一頓。兩個小子從小就怕這個姊姊,果然斂跡許多。不久都勻八寨果然聯合許多生蠻進犯省城,來報殺子之仇。也是王庭棟官運亨通,山民本是一勇之夫,只能勝不能敗,被王庭棟用了幕中一個謀士之計,又物色到一個武藝精通、以使鉤鐮拐著名的漢人叫作洪祿的相助,不消兩仗,把那些山民打得大敗虧輸,逃回深山之中去了。
他這個謀士名字叫作黃修,原是一個破落戶子弟,偏是奸猾非常,詭計多端。教師洪祿,也是好勇鬥狠、好色使酒的暴徒,可是天生蠻力,長短兵器盡都來得。這兩個人一文一武,恰好做了王庭棟的左輔右弼,十分重用。王庭棟恃功而驕,滿城文武俱都側目,幸而他還好虛名,對於民間倒還沒有過分的舉動。
他那兩個小舅子,好容易聽了他姊姊的教訓安分一點,無端又來了這兩個小人從旁助紂為虐,漸漸的故態復萌,膽子愈鬧愈大,索性明目張膽霸佔起良家婦女來。民人受了苦處,左不就還是希望官府給他做主。官府沒有辦法,只好仍去尋王庭棟想法。
誰知這回兩個小子受了高明人指點,竟不等王庭棟向他姊姊告枕頭狀,覷著王庭棟在外面花廳閑坐,姊姊燒早蠱不在跟前,雙雙跑進花廳,鷹捉小雞一般,將王庭棟挾著出了衙門,抱上馬去,帶到城外無人之處,將他放下,對他道:「你讓我們弟兄給你拼命,殺自己人,為的是你好做官。我們卻為的是什麼?我們隨便玩女人,你卻去告訴我姊姊來欺負我們。
「如今我對你實話實說,你做你的官,我們玩我們的女人,你不許干涉我們。遇見有事的時候,我們依然還給你去拼命。如果你再聽信別個鳥官的話,告訴姊姊,拿氣給我們受,惹得我弟兄性起,就把你偷偷綁起,送到都勻八寨去,任憑他們把你淩遲碎剮。等到你死之後,我才同姊姊去給你報仇。如果你再把今天的話先告訴姊姊,我們殺不了你,就去把那幾個鳥官殺死,讓你去給我們頂罪。你的意思怎麼樣?」
王庭棟自從大破蠻兵之後,官已升到貴州提督,平日養尊處優,又加上每晚巴結內差事,房務勤勞,身體虛弱異常,适才被這兩個小勇子挾在馬上跑了這一道,疑是他們野性發作,早已嚇得骨軟筋酥,又被兩個拔出緬刀這一頓威嚇數說,不由諾諾連聲,還敢說一個不字!
姬怵、姬火還不放心,要他遵照山人習慣,折箭為誓。王庭棟在這種野蠻勢力壓迫之下,只得件件依從。等到驚魂乍定,忽想起自己身為提督,在省城中眾目之下,被這兩個舅爺橫拖豎曳的挾出城來,未免有礙觀瞻,大失體統,不好意思就此回去,只得再用軟話央求兩個舅爺,給他去捉幾個飛禽走獸,裝作是出來打獵,帶了回去。
打獵本是山人特長,離山又近,不消一個時辰,便由姬怵、姬火捉到幾個野兔狼羔之類,交與王庭棟,王庭棟得寸進尺,又要求姬怵、姬火送他回去,臨進衙門之時,自己還要裝作叱罵他二人幾句,教他二人到時切莫還口,以全自己體面,姬氏弟兄腦筋本來極其簡單,此次目的既達,別的倒一概不計較。王庭棟還不放心,恐二人到時不肯受氣變卦,又演習了好幾遍,這才三個人兩匹馬一同進城。
王庭棟要顯示他小舅子的本領,教姬怵在前牽馬步行飛跑,姬火緊跟自己身後。山人的兩條腿練得比馬還快,姬怵牽著王庭棟的馬韁,兩匹馬十條腿,真好似弩箭脫弦一般,腳不沾塵,直往城內跑去,只嚇得雞飛狗跳,街上居民小販望影而逃。哪消片刻,趕到衙前,王庭棟正待當著人前,照將才演習的責罵姬氏兄弟一頓。
誰知方才衙外閒人小販本多,忽見衙內提督大人被他兩個小舅子橫拖豎曳狼狼狽狽挾上馬走去,雖然心中暗笑,都知道提督被小舅子挾走,提督太太一定不依,又知大人老爺慣會拿小百姓們煞火出氣,再加上這兩個小舅老爺都不是好惹的,誰也沒有那麼大膽,看這場熱鬧的下文,回家的回家,收市的收市,連那過路的人都不敢朝衙門口望一望。衙門口冷清清,連個人影俱無。
王庭棟滿想當著眾人責罵二人,遮一遮羞,表示自己方才雖被二人捉弄,結果自己仍有馴教能力,及至看見衙前這般清靜,不由又羞又怒。
偏偏姬氏弟兄還死記著將才的話,連間:「姊夫到了衙門啦,快罵完我們再進去呀!」說時,從衙內正跑出一名旗牌來,偏聽了個真而又真。
王庭棟不由遷怒於他,大聲罵道:「本督出城打獵,衙門口連個人影俱無,你們都跑到哪裏去了!」說罷,嗖嗖就是好幾馬鞭子。
姬氏弟兄見姊夫打人,便也打算跟著動手。那名旗牌雖然挨了王庭棟幾馬鞭子,倒還不覺什麼,一見這兩個小舅老爺也要動手。知道這個卻不得了,情急智生,連忙高叫道:「小的是夫人喊進去問事的呀!」
這一句話果然生效,將王庭棟提醒,方才自己離衙,沒有稟報夫人,必定又有麻煩,連忙停打,喝住二人,忙問旗牌:「夫人現在何處?可曾知我同舅老爺出門打獵?」
那旗牌跪著答道:「回大人,方才夫人燒完了香,到花廳尋大人不見。小的們雖見大入同二位舅老爺上馬出城,卻沒見大人留話吩咐,不知就裏,不敢妄對。夫人十分著急,傳齊眾人審問。小的溜了出來,正想出城去請大人回來,不想招大人生氣。小的該死!」說罷,叩頭不止。
王庭棟聽言,知道今天這場麻煩一定不小,暗恨兩個小舅子惡作劇,一面騎著馬往箭道裏走,一面想法措詞,又不敢據實說出,怕惹翻了姬氏弟兄,有性命之憂。正在為難之際,忽聽二堂裏面一聲嬌叱。立刻中門開放,一隊人馬殺了出來,把王庭棟嚇了一大跳。
定睛一看,為首一員女將正是自己的老婆。九龍女姬玉花一眼瞥見王庭棟,將馬一夾,斜沖上來,也不容王庭棟答話,就勢伸出一雙玉腕,將王庭棟抓過馬來,回馬往衙內便走。
眾人見提督回轉,善後自有夫人料理,也不與外人相干,各自捲甲收兵,各辦各事去了。兩個小舅老爺見勢不佳,恐怕姊姊大發怒火,牽到自己的頭上,好在王庭棟發過重誓,不怕他不算,竟自將身後轉,由姊夫去坐蠟背板凳去了。
九龍女敬罷蠱神之後,照例要去尋王庭棟,忽然尋找不著,立刻傳集合衙人等審問。大家都知提督江山是由夫人打將出來的,不啻是一太上提督,一聽夫人傳喚,誰敢不去到場!你也去我也去,鬧得偌大一個提督衙門,門前一個人影俱無。
起初王庭棟還疑惑是眾人偷懶,卻不知是九龍女在後堂召集眾人審問他的蹤跡呢。衙中諸人,有人知老爺是被兩個小舅老爺挾走,可是誰也不敢多說。
九龍女問了兩遍,不見有人答話,在二堂上又跳又罵。方才那個旗牌滿想討好,偷出城去送信,卻不料討好不成,反白挨了幾馬鞭子。後來一個膽大的親兵對九龍女說了實話。九龍女一聽,男人被他兩個兄弟用強力挾走。她知山民犯了野性不認親戚,又急又怒,立刻叫人取來兵刃,帶領合衙兵將前去拼命。
剛出大堂,便遇王庭棟同著姬氏弟兄同來,心中一喜,也不暇再問詳情,當著眾目之下,一把抱過馬來。王庭棟雖然懷著一肚皮鬼胎,幸而山女好騙,又有野味作證,倒沒怎麼和他淘氣,只不過埋怨幾句累她擔心罷了,事後才想起那個親兵所報不實,那個親兵卻早已知機逃走了。王庭棟受了姬氏弟兄這一番恐嚇以後,無論姬氏弟兄鬧得如何厲害,再也不敢向九龍女提起半個字了。
話說姬氏弟兄聽了謀士黃修之計制服了王庭棟,出得城來。姬火的馬被王庭棟騎了去,二人恐怕姊姊怪罪,連馬也不顧得要。二人本是合騎著一匹馬,正行之間,忽然覺著腹中饑餓,回家用飯業已過時,寨主姬天見著面總是嘮嘮叨叨,便不打算回家,正想回城中尋一個酒樓用飯。
那匹馬想是也同主人一樣,跑了一早晨,有點腹內空空,想回家去用點草料,加緊速度往前跑去,卻已跑到黔靈山腳下。正要回馬,忽然看見路旁林抄上挑著一個青布簾兒,上面用紅線繡得有字。姬氏弟兄雖然目不識丁,卻因到了省城,與漢人往還日久,知道這是酒家招牌。
姬怵便對姬火道:「這裏不是新開張的一家酒鋪?我們何必又往城裏去跑什麼喪呢?」說著便雙雙下馬,往那酒肆走去。
這時正是二三月間天氣,桃紅柳綠,滿眼芳菲。這酒鋪位置在黔靈山鳴玉澗的半山麓上,三面桃花,一面流泉飛瀑,地勢絕佳,加以佈置構造得法,類似一座三面透風、高敞明亮的大茅亭,憑著亭欄飲酒,可以把水色山光齊收眼底,端的是酒鄉中人一個絕好的勝地。
這酒肆主人是毛惜羽,他因為舊肆幅員大小,生涯鼎盛,一遇春秋佳日,就座無隙地,他的玉泉酒又賣出了名,往往供不應求,毛惜羽歎道:「青山避地,原為吃碗粗茶淡飯,過幾年清閒歲月,誰知一為衣食,仍是要累人多少俗忙呢!」
起初原想歷年辛苦,已積下了幾十畝山田,索性收市不幹,轉讓別人。經不住多少常年主顧苦勸,又想自己只有一個愛女,老妻業已多年不育,並且還得了癆病,將來老妻身後同女兒陪嫁,還得早點打主意。盤算了一陣,才決定繼續幹將下去。當下取出歷年來的私蓄,把舊日的酒肆改作釀酒的作坊,添用了好些雇工,在鳴玉澗旁擇了一個最適當的風景絕佳之處,蓋了一所酒肆,代賣飯菜小吃。
一半是雅座、臥房、廚房,那一半共有六七丈長、兩丈來寬,也不去隔斷,都算成酒座。外面這一半地方,也不用窗槁,稀稀疏疏,用松木圍成三面欄干,上搭松毛篷子,為的是好讓飲酒的人飽覽山容。這種構造既省事省錢,又極清雅美觀。今日才得搭成,還未十分完工,這些老主顧已聞風而至,剛剛早上忙完了一陣,滿堂酒客走了約一小半,忽見姬氏弟兄走來。
因為這座酒肆房後背著岩角,恰當姬氏弟兄下馬處的前面,被那岩角隱蔽,所以姬氏弟兄進城時,沒有看見這隱在桃林中新開的酒肆,這時被青簾招飲,走了進來。
姬氏兄弟雖不認得這鄉下佬毛惜羽,毛惜羽卻早已對他二人不但聞名,而且時常留神,認過他們的面容,暗忖頭天新開張,便來了這兩尊瘟神,不由暗罵自己老糊塗,什麼好地方不找,單在他二人出入必由之路上開什麼酒肆!知道這兩人不大好惹,急忙喚開酒保,親自上前招待,暗暗通知兩個酒保,千萬不可怠慢,又進去要女兒筠玉就在內室不要出來。
一切囑咐以後,自己才親在櫃前料理,由酒保上前端菜。姬氏弟兄入座以後,只喊將好菜好酒拿來。毛家酒肆中的酒菜樣式不多,但俱都可口,姬氏弟兄吃喝得有趣,止不住連誇酒好菜好,一眼瞥見一個酒保端了一個託盤,上面擺著一個松毛熏過的大肥母雞,顏色通紅,亮晶晶直冒油光,雞旁邊放著一把叉子,一把極明亮的小刀,還有一大盅雞鹵子,那股香味直透鼻端。
姬火不禁饞涎欲滴,急忙喚過那個端雞的酒保說道:「我們要吃這個。」說罷,便要動手去抓。
那酒保慌道:「這是我們鋪子裏有名的燒臘熏雞,須要現做才得吃,連燒烤帶熏極為費事。位爺台要吃,小的吩咐廚房再給烤一個來。這雞是別位客官預定的,凡事有先來後到,我們不好交代,求二位爺台多多容讓,稍停一會再吃吧。」
姬氏弟兄聞言正要翻臉,毛惜羽見這邊爭論,三步並作兩步趕了過來,一面搶過雞盤擱在桌上,一面數說那個酒保道:「你好不省事,我适才怎麼囑咐你的!今日我請這二位爺台用酒,喜歡吃什麼只管拿來。這只雞雖然是余爺定的,余爺是老主顧,豈不知道原諒我們?一隻雞算什麼!二位爺台是喜歡早吃,有什麼打緊?真是廢物,還不走開!」
毛惜羽一面又轉回身向姬氏弟兄賠小心,眼睛卻朝東偏角上一個憑欄看山的少年望去。那少年朝他點了點頭,兩道長眉往上一聳,似乎在那裏冷笑。
姬氏弟兄本是粗人,見毛惜羽賠話,反說:「這個老頭子真好,我們吃完了,多給錢把他。」
毛惜羽笑道:「二位爺光降,請還請不到,豈有要錢之理!請隨便用吧。」說罷,走進內室去了。
一會兒又走了出來,親自托了一個木盤,上面也有一隻同樣的肥雞,走到那少年跟前,悄悄說道:「有勞余爺久等。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幸而适才小女見老漢忙了大半天,沒有吃得好飯,給余爺燒雞的時候多燒了一隻,準備與老漢下酒。不然這燒臘雞,又要加頂好的醬油烤,又要在松毛上熏,烤一會熏一會,火要勻烤要透,老了不好吃,嫩了不香,雞油不能透出皮外,做起來極其費事,現做得好一會工夫。老漢只圖暫避目前之禍,不能對不起人!」
那姓余的少年單名一個獨字,生得猿背蜂腰,長眉朗目,英姿颯爽,顧盼非凡,本是毛家酒肆的老主顧,因同毛惜羽談得最投契,毛惜羽常做些拿手好菜給他下酒,今日見毛家酒肆遷移新張,特來沽飲。毛惜羽見他到來,百忙中也沒和他說,知他愛吃那醬油燒臘熏雞,便給他燒了一隻,平空被姬氏弟兄恃強搶去。
直到酒保說出是那位客官所定的,余獨才知是毛惜羽的敬意,見姬氏弟兄強橫不講理,原要上前理論,後來見主人申斥酒保,姬氏弟兄又是山人打扮,久聞王庭棟兩個小舅橫行鄉里,無惡不作,便猜是他二人,為怕給主人惹禍,只好強忍心頭,這會又見毛惜羽親自端了一隻自己素常喜吃的肥雞前來賠話。
余獨急忙起身讓座,答道:「老丈盛情,愚下拜領。老丈既未用飯,有這樣的好菜,就請移樽就教罷。」
毛惜羽道:「今日不比往日可以隨便與尊客同飲,還有一些小事須老漢親自照料。余爺先請,看菜涼了不好吃。少時人散,老漢再來奉陪吧。」說完便要走去。
余獨道:「老丈慢走,愚下尚有一事請教。」
毛惜羽道:「余爺有話,少時再談,老漢去去就來。」說罷,匆匆走向櫃前去了。余獨知他用意,只得甘休,見那肥雞清香撲鼻,便拿起盤內叉刀,切割下一半來就酒,準備留一半給主人。
正吃得香甜,忽見山麓下有十幾匹馬從城內大道奔來,眼看快到山腳,耳旁猛聽一聲怪叫,回頭一看,原來是那兩個山民業已從欄干內縱到外面一個山岩角上,那神氣好似招呼山下那兩個為首騎馬的官兒。這山角離下面差不多有二十餘丈高下,兩個山民只顧高聲狂喊,馬上的人卻不曾聽見。
這兩個山民著了急,倏地一個梭魚入水的架勢,雙手合攏往前一順,頭朝上腳朝下,直往下面縱去。這二三十丈高的半山麓上往下跳,中間還隔著許多突出的岩石,兩個山民的身手好不矯捷。只見他們一路連環筋頭,手撐足縱,墜石奔流般滾將下去,一直滾到離那群人馬前面還有兩三丈遠近,身子一挺,倏地一個長蛇人洞勢,雙雙穿到馬前,一人拉著一匹馬的嚼環。
那匹馬看見從山上滾下兩團白影,本已吃了一驚,再被兩個山人一拉,嚇得前腿舉起,人立起來,若不是兩個山人拉的勁大,差點沒把馬上官兒跌翻下地。
酒肆中人見姬氏弟兄大叫一聲縱將下去,齊都注目山下,見二人這般本領,不由失口叫了一聲大彩。余獨見二人身手如此矯捷,甚是驚異,忽聽背後有人歎氣,回頭一看,正是毛惜羽,現出滿臉愁苦之容。
余獨便問道:「這兩個山人,敢莫就是王庭棟那廝的兩個小舅子麼?」
毛惜羽點頭歎道:「誰說不是?看來的這一群人,想必又是與他們同惡共濟的黃修、洪祿們了。」正說之間,姬氏弟兄已陪著那兩個騎馬的官兒由山下走來。
這一堂酒客,起先見兩個山人搶雞,很覺不平。有那認得的自不必說,會罷酒賬各自回家。那不認得的問起酒保,知是姬氏弟兄,暗暗伸了一伸舌頭,大半腳底下明白。所留下的人也不過十分之一二,這時又見姬氏弟兄跳下山去接上一些人馬,內中還有兩個官兒,誰也無心再賞桃花,連正路都不敢走,逕自從小道走去,只剩下余獨和一個窮道人。
肆中酒保早已得了毛惜羽吩咐,不俟人到,安置妥貼。容待二人引人進來,毛惜羽早已含笑迎上前去。
同來的二人中有一個文的打扮,正是謀士黃修,生得兔耳鷹腮,拱肩縮背,形狀極為猥瑣,一嘴的江南口音,進門就首先說道:「适才學生在衙內,聽說二位舅老爺同了提督出城,早已算就大功告成,才約了洪教師到府上問個詳細,卻跑到這個地方喝酒,真正雅得很,雅得很!」
姬怵答道:「我聽了你的主意,將我姊夫一把挾出城來。」還要往下說時,黃修見酒保在旁,忙攔住姬怵道:「我們先坐下吃酒,少時到了貴府再說罷。」說罷分別人座。
酒保便要將殘肴撤去更換,姬氏弟兄卻捨不得那雞還未吃完,吩咐留下。
黃修道:「二位舅老爺既然愛吃這雞,叫他們再做一個來,攜帶學生也嘗嘗新。」
酒保含笑答道:「這雞燒烤起來極其費事,須得多候一會,請四位老爺不要見怪。」
洪祿聞言怒罵道:「他媽的!叫你去做就去做,偏有這些無鹽渣(雲貴一帶土語,即囉嗦之意)。惹得老爺生氣,將你綁在黃桶樹上,用青杠棒活活打死!」
那酒保聞言,嚇得喏喏連聲而退。酒保走後,姬怵便問黃修道:「這兒的酒甜蜜蜜香噴噴的,你怎麼說會啞人?」
黃修知他聽錯,答道:「适才我說的是風雅之雅,並非聾啞之啞。他這裏酒好,雖未親來吃過,早已聞名,並非說吃了便能啞人也。」
姬火笑道:「你這個人怪有趣的,就是說話太討厭,常教人聽了不懂,等到你問,白轉了多少彎,還是聽不明白。你照給我們弄婆娘出主意那樣說法,有多爽快!」
黃修道:「學生失口,下次改過。」
洪祿笑道:「不是我也跟著說你?正說著,你還酸哩!」
黃修正要回答,忽聽得鼾聲震耳。四人齊往四外一看,只見偌大的一個酒亭,除自己這一桌外,只剩東邊角上有一個英俊少年,在那裏對著欄外桃花自斟自飲,盡西頭還有一個窮道人,在那裏伏桌假寐,桌上杯盤狼藉,想是飲過了量,打呼的聲音時大時細,如同有節奏一般,聽去非常好笑。
黃修見酒客稀少,覺著奇怪,便向二人間道:「此地背山面水,三面俱看得見桃花,聽說這裏酒菜都很出名,三月初旬正是遊山的好時候,酒肆位置又正當入山要道,怎麼酒客會這樣的少法?」
姬火道:「你說錯了。先前我們初來時,吃酒的人很多,後來越走越少。我們去接你們時還有十來個人,直到我們歸坐才走淨的。要說這兒的酒和菜,真是好到極頂,我只愛吃那雞。」
洪祿聞言,迎合二人意旨,忙喚酒保快去催雞。黃修聽了二人之言,卻只管沉吟不語,一會兒搖頭晃腦,用手撚著兩根淡黃鬍子,直喊「可惡」。二人倒未做理會,洪祿正要間他說什麼可惡,忽見門外跑進一人,走到四人面前各打一千,垂手直立,稟報道:「啟稟二位師爺,人已帶到。」
話猶未了,外面一夥穿短衣服的漢子,早推擁進一個老頭兒來。
余獨所坐正在當門,見那老者是個文人打扮,鬚髮皆白,被這夥計推推揉揉,業已上氣不接下氣,口中直說「反了反了」。
余獨見了詫異,剛要立起身來,走近前去看個明白,忽覺肩上有人拍了他一下。回頭看時,正是酒肆主人毛惜羽,朝他使了一個眼色,那意思好似叫他不要多事。
余獨先本不覺怎樣,還要舉步前進,猛覺肩頭上被一種極大的力量一壓,竟不由自主地坐了下來,不由大吃一驚,暗想自己一身本領,怎麼被毛惜羽用手在肩頭上輕輕一搭,就有這大的力量,無怪自從遇見這酒肆主人,便覺他言語行動有些異樣,今日才知果是異人。
正要朝毛惜羽說話時,毛惜羽只朝他微笑,搖了搖頭,逕自走開。余獨見了這般景象,只得暫且坐觀究竟。
這時酒亭內已迥不似先前氣象,那老者的叫罵聲,與黃修的勸解聲、洪祿的威嚇聲以及窮道人的打呼聲響成一片,好不熱鬧。原來那老者被适才一夥人擁到二人等座前,黃修裝做好人,連忙起身讓座。
那老者強忍怒氣,喘噓噓他說道:「老漢是個安善良民,與諸位素不相識,為何派了一夥強人將老漢拖到此地?是何道理!」
黃修道:「楊老先生且莫生氣,先請坐下,喝一杯熱酒壓壓驚,有什麼事大家從長計較。他們俱是一些粗人,不懂得禮節,少時二位舅老爺自會責罰他們。」
那老者仍是不肯就座,道:「我與諸位素不相識,定要將我拖來,到底為了何事?請快說罷。」
黃修聞言,朝四下看了一看,低聲說道:「學生黃修,乃是提督衙門文案。老先生先莫著急,學生先給你引見兩位貴人。」
指著二人說道:「這二位姓姬,是王軍門的兩位舅老爺,幾次幫助軍門平定民變。去年都勻八寨興兵犯亂,若不是二位舅老爺天生神勇,慢說全城生靈塗炭,老先生滿門家眷恐怕早已玉石俱焚了。他二位不但是絕世英雄,而且還是清高過人。自從幫助他姊夫王軍門平定民定之後,軍門幾次保他二位高官,他們不願受名韁利索,無論如何辭官不做,可是一遇著地方有事,立即奮起神威為國家出力。
「要說他們的家業,別的不說,單說在山寨中得來的珠寶象牙,就不計其數。現在堂堂軍門,又是他們嫡親親的姊丈,真是又富貴又清高又有本領的大英雄。可惜他們二位因為擇配甚苛,選不著一個好夫人,如今間內猶虛。學生同洪教師,與他二位乃是金蘭之好,勝過嫡親手足,為了這件事,晝夜替他擔憂。日前洪教師由西門進城,路遇兩乘轎子。想是轎夫不小心,將轎中二位千金跌了出來。
「洪教師本是直人,見二位千金品貌出眾,想起他二位尚未娶妻,又想起去年蠻兵犯境,若非他二位出力,打了勝仗,全城的人早已受了山人的茶毒。如今事情平定,卻眼看著他二位白立下許多汗馬功勞,連個美貌嬌妻都沒有。老先生在有這樣兩個美貌女兒,卻藏在家裏,不把來獻出,豈非太不合乎情理?
「當時就要連人帶轎抬去,與二位舅老爺成親。是學生恐驚著二位令媛,又恐老先生不知就裏,把好事當作壞事,心中著急,一面攔住洪教師,一面派人跟蹤,認清門戶。昨日好心好意派人前去提親,誰知老先生不問青紅皂白,將來人辱罵出來。依了洪教師,便要帶領多人去登門辦理。
「學生誠恐兩家言語不周傷了和氣,所以派人將老先生請來當面說明,結下這門親事。不但先生一生吃著不盡,就是二位令媛也享福無窮。如今兩位令婿業已相見,你看他二位何等的英雄!想必老先生是一定慨允的了。」
那老者聽黃修說到中間,業已氣得顏色更變,這回聽他說完,冷笑答道:「多承黃師爺的美意。他二位果然英雄,老漢也有高攀之心。只是兩個小女無福,早已聘定了人家。請黃師爺轉告,另聘高門吧。」
話猶未了,洪祿猛的將桌子一拍,厲聲大罵道:「你這個老狗才,給臉不要臉!你女兒左不就是一嫁?有人家也罷,沒人家也罷,你既收下二位舅老爺的聘禮,便不容你更改。我今晚便命人前去接親。你只管告我們去!」
那老者聞言,氣得渾身直抖,哭著說道:「哪個收了你的聘禮!我女兒早已許有人家,如何能配二姓!昨日你們派人帶了花紅彩禮,強要提親,老漢不住用好言相商,被他硬丟下就走,老漢又派人送到你家。你說不知此事,今日又用暴力將老漢挾持到此,倚勢淩人,天理何在!」
這時余獨聽老者哭訴,已知就裏,將目去看毛惜羽時,正站在櫃前,神色自然,若無其事的一般;再看那老者,站在黃、洪二人桌前,哭一陣數一陣,又哀求一陣。這時廚下正端了些菜上來,二人只顧吃喝說笑,黃、洪二人,一個利誘,一個勢逼。那老者被他們手下圍住,走又走不脫,答應又不能答應,氣苦到了極處,索性放聲大哭起來。
二人早與黃、洪二人事先約定,也不開口,一任黃、洪二人去辦。這時姬火見老者放聲大哭,倏地端了一大碗熱酒,走向那老者身前,就著老者張口大哭時灌了下去。那老者本來上了幾歲年紀,受了這一番氣苦,正連氣都喘不過來,冷不防被姬火這一大碗熱酒潑灌下去,連嗆帶喘,鬧得衣襟領袖遍體淋漓,神氣狼狽到了極處。
二人覺得有趣,哈哈大笑,把一個俠肝義膽的余獨氣得怒發千丈。剛要起身縱將過去打抱不平,忽聽一陣極宏亮聲音,震動屋頂松毛簌簌落下好些,覺著希奇,定睛看時,原來是西邊角上睡的那個窮道人。
起初那道人進來時,正是滿堂酒客,只剩西邊角上有一張半桌在余獨身後。彼時余獨正在憑欄觀眺,不曾看見。那道人入坐後,飲酒非常之多,酒保怕他白吃,告訴毛惜羽。
毛惜羽留神看了那道人幾眼,悄悄吩咐酒保:「這位道爺要什麼,只管端了上去,不許有絲毫怠慢。」酒保自然惟命是從。
直到他一路狼吞虎嚥、酒足飯飽以後,也不給錢,也不說走,竟自趴在桌上大睡起來。酒保聽了毛惜羽吩咐,也未去驚動他。
及至二人接了黃、洪二人上來,酒客怕惹事,紛紛會賬走去。那有不知道的,由酒保挨桌傳告,傳到道人桌上,推了多少下,連動也不動。恰好這時二人已經回來,酒保忙著上前招呼,見他與二人坐處相隔甚遠,怕喊醒了,萬一發酒瘋反而不好,只率由他。後來道人睡高了興,大打其呼,酒保怕惹那四位瘟神不快,便想上前將他叫醒。
毛惜羽聽見呼聲特別,留神一聽,忙用手勢止住酒保。余獨聽見呼聲響亮,回頭來看,才看見是一個醉臥的窮道人。見他一頭亂髮好似茅草一般,穿一件藍粗布破爛袍,身上儘是補丁,腰間繫了一條草繩,腳下穿了一雙鞋子,一隻腳後跟業已露出外邊;面垢佈滿,發出來的鼾聲卻和音樂一般,高低疾徐,若有節奏,非常悅耳。
余獨覺這道人有些古怪可疑,正待留神觀察,忽然呼聲停止,接著便是那老者被人擁了進來。余獨目擊那老者被人淩辱,一腔怒憤,便無心注意到他。這時見老者受欺太過,明知二人勇猛,不大好惹,也無暇計及利害,正待上前,忽聽道人鼾聲又起。這一次打呼更比适才不同,真是實大聲宏,如巨鍾怒響,震動頂篷。
就在余獨略一緩神回顧之際,那教師洪祿與二人當中的姬火早已不耐,起身一縱,已到那道人跟前。
洪祿首先大喝:「大膽的賊道士,敢在此地擾鬧!」接著就是一腳,朝道人腰間踹去。
只聽「噯呀」一聲,道人並未躺下。洪祿覺著那腳踹在道人腰際,如同踹在鐵石上面一般,被那回力一震,立刻頭上發黑,兩眼直冒金星。幸是自己沒有安心將那道人踹死,只用了三四成力,否則力用得愈猛,回力愈大,這一下就不死也要受了內傷。
洪祿本是一個莽夫,如何吃得這虧!正待二次上前,姬火大叫一聲,己將那道人就座抓起,高舉過頂,縱出欄外,朝著山下扔將下去。眼看道人滾落山澗,姬火哈哈大笑,洪祿更是讚不絕口。
余獨見他二人如此兇橫,如何容得!又待上前,忽見毛惜羽朝著他歪了一歪嘴,适才所聽怪呼聲又從身後發來,回頭一看,那道人仍坐原處,酣臥未動。明明見他被姬火抓出扔在山下,不知怎的,會仍在座上,知道這次兩個山民與那兩個走狗絕難討好,又見毛惜羽示意,索性安坐不動,看個熱鬧。
那姬怵同黃修,也明看見道人被姬火扔出,一轉瞬間,見道人仍坐原處未動,先還疑是自己眼花,定睛細看,分明仍在那裏,正自奇怪,恰好姬火、洪祿也同時走將進來,看見道人仍在原處。姬火仔細一看,狂吼一聲,奔將過去,姬怵也縱身起來,弟兄二人,一個抓頭,一個抓腳,將道人提在手中。
姬火防他又弄什麼玄虛,叫洪祿取了幾根棍棒將那道人毒打。誰知打在道人身上,如同打鐵一般,道人仍是只顧沉睡,鼾聲越來越大。正打得起勁,余獨忽見由內室跑出來一個酒保,朝毛惜羽嘰咕兩句。毛惜羽立刻顏色一變,走了進去,又匆匆出來,忽趁眾人不見,彈過一個紙團。
余獨打開一看,上面寫道:
「小女筠玉已將楊氏二女救在寒舍舊居。僕薄產在此,荊妻老病,暫時不能露面。道士異人,醜類必無幸理。請設法將楊老者救至鳴玉澗上流源頭盡處,由瀑布中穿入,當門一洞可以藏身。歸告楊君,渠家細軟已盡為小女攜來矣。」
余獨看罷,見黃修同了幾名打手仍然圍住老頭,心想惜羽既然避禍,索性與他來個暗的。想到這裏,正不得主意下手。恰好那道人被眾人沒頭沒臉打了好一陣,忽然醒轉過來,只見他將身子往上一蹦,姬氏弟兄一個朝南一個朝北,雙雙跌倒在地。
眾人見道人如此經打,早已疑神疑鬼,忽見他從姬氏弟兄手中縱了起來,立刻一陣大亂,四散奔逃。洪祿在旁,見道人縱起,姬氏弟兄雙雙跌倒,硬著頭皮搶上前去,欲待攔阻。那道人只用手輕輕一抬,洪祿猛覺一股寒風逼來。想躲已來不及,只被道人掃著一點,跌出去有丈許遠近,險些將身後亭欄撞成兩段。
那道人卻若無其事一般,慢條斯理地走到楊老者面前,將手往兩旁一揮,看守的人紛紛跌翻在地。
道人對楊老者說道:「你的女兒已被土地女兒救出,放在土地婆婆家中藏著。現在土地公公還想請你到水簾洞中暫避些時,可惜派的人沒有出息,辦不了事,還是我先帶你前去,回來再和這些人算賬吧。」
道人不俟老者答言,上前背轉身蹲下去,將手一抄,便將楊老者背在身上,往亭外便縱。余獨忽然心中一動,覷空也縱身追將出來。
姬氏弟兄指揮眾人打那窮道人,打折了許多棍棒,不曾傷著道人分毫。二人心中一狠,正待下毒手制那道人死命,不想道人忽然醒來,兩眼開闔之際寒光射入,便知不好,未及動手,道人身子往上一起,便覺有一種絕大力量往手上震來。二人一個把握不住,雙雙弄了個仰面朝天。
饒是二人一身銅筋鐵骨和天生的蠻力,就這一下,雖不曾受了重傷,也跌得虎口震破,頭暈眼花,半晌不能轉動,容待站起身來哇呀呀直叫時,道人已將楊老者背走。山民一味拼命逞蠻,不知死活,大叫一聲,拔步便要追去。
黃修一眼瞥見余獨跟縱道人身後追去,猜是道人同黨,眉頭一皺計上心來,見姬氏弟兄要追,便上前攔阻道:「那道人不怕挨打,必會妖法。那後面追的那人形跡可疑,定是妖道同黨。三位只消將他擒住拷問,必能問出詳情。」
姬氏弟兄聞言,往前面一看,果然道人背著楊老者在前走得很慢,後面跟著的便是适才初進來搶雞吃時所見的那個少年,見他跟在道人身後,相隔約有數丈遠近,上下峭壁峻崖之間,步履如飛。
姬怵便對姬火道:「我去追那道人,你去擒那後面跟隨的漢子。」說罷,雙雙縱出亭去追趕。
洪祿吃了兩回大苦,知道自己帶的這一夥人萬萬追趕不上,只得虛張聲勢,一面命人騎快馬回城送信,說:「這裏發現山寨來的妖人同奸細,二位舅老爺同了洪教師正在親身擒拿,不過妖人厲害非常,現在被他逃入山去。請軍門多派精練壯勇,前來協同擒拿。」
一面又命帶來的這數十個人,分班將各山口堵住。黃修又喊店主人來,盤問這窮道人和那少年的蹤跡。
山民爬山,本有獨門拿手,姬怵因想抄近迎頭去堵,又見道人背著楊老者行走遲慢,越覺手到擒來,便不從正面去追,伏著身軀,繞過一個岩角,攀著岩壁上的春藤,手足並用,連爬帶縱,只兩三躍已縱到岩頂上面。滿想必和那道人碰個正著,誰知到了上面一看,自己上的卻不是地方,那道人卻在另一處山岩往上慢慢地爬呢。
姬怵心想,定是自己一時著急,認錯了方向。見道人所爬之處,與自己站的地方相隔才只三四丈遠近,中間卻夾著一道深溝,仗著身手矯捷,也不再尋路徑。往前面一看,岩角旁邊有一棵大松樹,上面掛著許多古藤,粗如兒臂,順手一理,略試一試,兩手抓住藤條,將身後退丈許,猛地將身往上一起,就勢朝著對面山岩悠了過去,悠到半懸空中,然後將手一鬆,借著這半段藤蘿的悠勁,居然將他帶過山溝那面。
姬怵以為這一下雖不迎在道人前面,至少也相隔咫尺。及至落下地來一看,哪裏有道人蹤跡!再往前面一看,原來與道人還相隔一道山澗,仍是相差不遠。姬怵到此並不醒悟,依舊一味蠻追蠻趕,攀蘿捫葛,縱山跳澗,時而直上高峰,時而下臨絕壑,一任他行同猿鳥,疾躍如飛,只是相隔咫尺,可望而不可及,直累得姬怵氣喘汗流,兀是拿那道人沒有辦法。
等到力竭興盡,欲待不追,那道人卻在前面朝他招手嘲弄,惱得他性發如雷,拼命去追,卻又追趕不上。
這樣相持了有個半時辰,那道人忽朝楊老者道:「只顧戲弄憨狗,卻累別人遭殃。待我先打發了那廝,送你到水簾洞暫避些時吧。」
說罷,又朝姬怵招手。姬怵雖然愚蠢,這時已知道道人不大好惹,追去也是白追,暗恨自己今日不曾帶了毒箭來,正在無法可施,又見道人朝他招手,心中一急,忽然急出一條計來,不但不追上前,反朝道人擺手,面轉身往回路走去,表示自己業已明白,不再上當了。
姬怵等到將身退到一座峭壁旁面,估量道人已看不見他,將身貼著山石挨身爬行,繞過一條山澗,悄悄躡足潛蹤爬了上去。探頭一看,見道人並未走開,正坐在一塊石頭上面,回頭在和楊老者說話,與自己所伏的地方相隔僅在一丈以內。姬怵見伸手便可將他二人擒住,心中大喜,打算緩一緩氣撲了上去。
只聽道人對那楊老者說道:「那廝被我戲耍這半天,好不有趣。我背著你跑了這許多山路,怪累的,等我休息一會吧。」
姬怵聞言,越發怒從心起,正待往前去擒那道人,又聽道人道:「不好!我忽然心驚膽戰起來。這個地方定不是好地方,萬一那廝從後撲來,不是玩的。」說罷便立起身來,好似要走的神氣。
姬怵明知道人一走又難追上,如何容得!把鋼牙一挫,又往前爬行幾步,算計萬無一失,趁道人背老者起身的時候,運用全身力量,從道人身後撲了上去。看看撲到道人頭頂上,那道人好似並不曾知道有人從身後暗算。那楊老者覺著一陣風來,回頭一看,見是姬怵,嚇得大叫起來。
姬怵業已縱離道人身後不到二尺,伸開鐵腕鋼爪,準備朝道人頸間叉去。就在這間不容髮的當兒,那道人卻仍若無其事一般,只將身往旁邊微微一閃,揚起右手袍袖,大喝一聲:「無知蠻狗,去罷!」
姬怵萬沒料到道人來這一手,只覺一陣罡風逼來,道人大袖口打到胸前,如同挨了一下重打,一個立腳不住,將身倒跌出去兩丈遠近,落在岩旁山澗之中去了。
道人也不管姬怵死活,對楊老者道:「那廝氣數未盡,便宜了他。現在土地公公還有我一個徒弟正在受罪,待我將你藏在水簾洞內,再去救他們吧。」說罷,背了楊老者,順著嗚玉澗上流,一會便到了水簾洞。
這洞僻處黔靈山盤谷深澗之內,外人不但不知名,也從未見過,還是毛惜羽因尋鳴玉澗水源,仗著輕身本領,經過多少險峻之處,才得尋到。見源頭盡處,兩面高峰插天對峙,峰頭相隔不到一丈,兩峰上斷下連。有一條瀑布,寬有兩丈,長有四十餘丈,從兩峰缺口處轟雷噴雪倒掛下來。
惜羽本不知瀑布後面是洞,有一年貴陽天旱,鳴玉澗水缺,天熱難耐。惜羽攜了女兒來此尋幽消夏,無意中看瀑布稀微,水光中隱見一洞,且喜離洞口不遠有一塊平伸出來的大石,便縱將上去一看,果然是一座大洞。刻著「水簾洞」三個摩崖大字,便從瀑布中縱身進去一看,裏面石床石幾,丹爐茶灶,設備非常齊全,知是以前高人隱居之所,幾次想將老妻搬到洞中養病,皆因山路崎嶇,離家太遠,往來不便而中止。
毛惜羽本名毛淩霄,外號人稱「追魂土地」,乃是江南有名俠盜,只因少年時節結怨太多,後來他的仇人有好幾個都學了一身驚人的本領,到處尋他報仇。淩霄自知不敵,帶了妻女到雲貴避禍,愛黔靈山的風景,便在那裏結了幾間茅屋,改名惜羽。
他先還不敢輕易出面,後來無形中在後山得到一種異草,與丹書上所載的朱草相似,惜羽不知就裏,誤服了一枝,立刻中風,不省人事。幸而遇見一個前輩師叔靈和子柳長素,給了幾粒百草活命丹,才得保住性命,痊癒以後形貌大變,與從前宛若兩人。
惜羽攬鏡自照,忽然哈哈大笑道:「吾無憂矣!」他女兒筠玉自幼就從惜羽學會一身本領,見惜羽對鏡大笑,便問何故。
惜羽道:「我自錯服藥草改了形象,适才照鏡,我連自己都認不得了。當年鏢打衛飛黃,劍刺孔強、王烈,原也怪我太已任性,如今他們拜在孔靈子門下,學成了劍術,到處尋我蹤跡。正愁沒法躲避,如今天賜我變了本來面目,就同他們見面,也不認得。
「我年已日就衰老,管他貪官也罷,惡霸也罷,滔滔天下,我也管不了許多。從今以後,洗手閉門思過,遇見機會做個小本營生,給你賺點妝查,招個好女婿,在這好山好水之處享這下半世清福,於願足矣!」
筠玉聞言,看了他父親一眼,默默不發一言。惜羽也未在意,過不多日,便選了一處好地方,在黔靈山下賣起酒來。
今日因新肆開張,同了女兒前往照料,見姬氏兄弟走來,心中已自不快,後來見了那不平之事,正待想晚間設法去救楊氏二女。卻沒料到他女兒筠玉竟偷偷從屋後抄小徑下山,大白日裏去到城內訪著楊家,將洪祿差來的防守惡奴,一一用點穴法點倒,然後對楊氏二女說明來意,收拾細軟,從後門出來雇了兩乘轎子,假說出城還願。
將楊氏二女抬到離家不遠的一座破山神廟內,開發了轎錢進去,再從廟後輪流將楊氏二女跳牆背出,引到家中地窖之內藏躲,重又回轉山上,請惜羽進去說明經過。惜羽聞言大驚,知道已惹大禍,忙囑咐女兒休再妄動。
惜羽知道外面窮道人一個人已足夠那一夥人對付,自己暫時雖不便出面,事已至此,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匆匆寫了個紙條,請余獨將楊老者救往水簾洞中暫避些時,再行相機行事。誰知余獨還未上前,窮道人已將楊老者救走了。
窮道人將姬怵戲耍了好一陣,將他打落山澗,然後將楊老者背到水簾洞外的石頭上面,叫楊老者閉緊雙目不要害怕,這才穿瀑而入。楊老者到了洞中一看,這洞竟是軒敞明亮,十分潔淨,洞外瀑聲如同雷吼一般,下地以後,便跪謝窮道人相救之德,又問他女兒究竟是否被土地菩薩救出。
窮道人道:「你兩個女兒晚間便會同你相見。這裏有我在酒肆中撈來的饅首,你可暫時充饑,休得亂動。我去辦點事就來。」說罷,腳一頓處,無影無蹤。
楊老者也未看出他是怎麼走的,越加相信是神仙搭救,只可惜匆忙之中沒有問得他的名諱,只得跪在地下默祝。
話說余獨跟蹤窮道人,明明看見他相隔不遠,總追不上,忽聽身後有叫喊之聲,回望姬氏兄弟追來,心想窮道人雖然本領非凡,身上卻背著一個老年人,莫如自己先替他擋一陣,好讓他乘便逃走。想到這裏,不但不跑,反倒迎了上去。卻沒料到姬氏弟兄是抄近路分頭追趕,容得余獨看出,姬怵已將窮道人追往岩後,看不見了。
就在余獨微一遲疑之際,姬火已然趕到面前,一個「餓虎擒羊」式,縱起丈許多高,便向余獨撲來。
余獨高叫一聲:「來得好!」不但不往後退,反倒迎上前去,身微往下一蹲,就勢搶步上前,一個「霸王舉鼎」的招數,去擒姬火雙足。
姬火撲得力猛,見撲了一個空便知不好,想避已來不及,被余獨一把將左腳擒住,就勢回身轉步,用「仙人拋球」的招數將他扔下山去。
余獨擒他時,本就知道山人勇猛力大,又被他在手中一掙,險些把握不住被他掙脫,這才就勢變招,扔了出去。他們交手的地方,原在半山中一個突出的峭壁上,上下相隔有二三十丈。余獨滿以為這一下姬火雖不死也必帶重傷,卻沒料到姬火力大身輕,山人祖傳武術,跌撲縱跳別有專長,未可輕視。
只見他身子在半懸空中接連兩三個「鯉魚打挺」,不知怎的被他撈著了一根半山壁上的長春藤,手足並用,比猿猴還要矯捷,不消幾翻,又復縱了上來。
姬火本比姬怵來得乖巧,起初小看窮道人,吃了一個大虧,适才小看余獨,又上了一次小當,這次上前動手竟自留起神來。余獨武功本來不弱,叵耐姬火練就鋼筋鐵骨,幾次打在他身上,若無其事一般,可是要被他打上一下,卻承受不起。還算余獨封閉謹嚴,沒有被他打上。二人就在這懸崖峭板之間拼命相持了半個多時辰,不分勝負。
余獨正待賣個破綻誘他上當,忽然崖下高聲吶喊,放箭之聲響成一片。覷便往下看時,原來是洪祿調來壯勇約有數百人,將山下圍住,各執弓箭朝著山上喊放,卻是但聽喊聲不見放箭,好生納悶,後來才明白是因為姬火也在上面,他們投鼠忌器,不由心中一寬,越發不理他們。和姬火又打了一會,忽聽一陣喧嘩,山崖下面的箭如飛蝗一般射來。
余獨知王庭棟手下兵勇得了九龍女姬玉花真傳,慣用毒箭,不由有些驚慌起來。且喜這些兵勇箭法不准,總是相隔余、姬二人交手之處數尺內落下。余獨和姬火動手,本來就夠對付,再被這箭一分神,漸漸手忙腳亂起來。又打了一會,山岩下兵勇忽然發一聲大喊,一面射一面朝岩上走來。
余獨見勢不佳,正想抽空逃走,倏地後面飛來十數根套鉤,閃身不及,鉤倒在地。岩後又竄出二十多個兵勇,搶上前來,將余獨生生擒住。原來黃修見洪祿調了壯勇和弓箭手來,因余、姬二人打成一團,恐弓箭無眼,誤傷了自己人,特意命一些箭手在岩下吶喊放箭,虛張聲勢,存心將箭射不准,以免傷了姬火。
黃修暗地卻教二十多個壯勇各持套鉤,從僻徑爬上山去,趁余獨全神貫注前面之際,同時將套鉤撒出,將他擒住。那套鉤形同五指金抓,放開收合,形式極為精巧。當初王庭棟平亂時,因見山人縱越如飛不易擒獲,才想出這個法子,被他生擒的山人也不知有多少,再加上余獨不曾防備後面,故此手到擒來。
洪祿等將余獨擒住以後,一路推推打打,來到毛家酒肆,就把這裏當作了臨時公堂。洪祿、姬火、黃修三人當中分座,壯勇等分侍兩旁,將余獨綁在庭柱之上。
正待喝打,忽見姬怵狼狼狽狽的跑了回來,暴跳如雷道:「我追那個狗賊道,追了半天總迫不上。我繞著山澗,偷偷從他後面上去,眼看一撲便將他擒住,被他一下將我打落在山澗之中,幸而落在一盤春藤上面,不曾受傷。等我爬起身來,已尋不見他的蹤跡了。」
說到此地,一回頭看見余獨綁在柱上,大吼一聲,伸開兩隻鐵掌,正待往余獨頸邊叉去。
忽聽一聲怪叫,疼得姬怵滿地亂滾。
眾人大驚,上前看時,原來是一粒黃豆大小的精圓鐵彈,不知從什麼地方飛來,將姬怵左眼打瞎。
黃修一面著人快飛馬去請醫生救護,一面吩咐留神奸細。眾人到處尋找,哪裏有什麼奸細蹤跡!只有店主毛惜羽顫巍巍地站在西北角上,好似十分害怕的神氣。
這時洪祿正要吩咐從人拷打余獨,黃修心中一動,連忙出言攔阻,喚過毛惜羽道:「你這酒肆容納奸人,拒捕官兵,如今你是否同謀尚不能定。現在柱上綁著的強盜,适才問你,你說是過路的酒客,只知他姓余。也不來管你,只命你拿著地下皮鞭,也無須要他招供,先將他鞭背五百。看你打得認真不認真,我便能看出你是否與他同謀。你如故意買放,將你帶回衙門,定要將你從重治罪。你可願意?」
惜羽聞言,暗罵:「好奸賊!你明明是試探我的虛實。打重了,你見我年老多力,定是賊盜黨羽;打輕了,你卻說我買放。你不用狐假虎威,一會自有你的好處!」心中雖然如此想,臉上卻一絲也不露出,故意裝出怕官的神氣答道:「小老兒今天初次開張,便遇見這個窮道人來擾鬧。我恨他們切骨,雖然上了幾歲年紀打不動人,只要大老爺不見怪,不封我的店門,小老兒情願拼著老命不要去打他,給大老爺出氣。」
姬火、洪祿見惜羽連走道都不俐落,教他去打人,豈不便宜那強盜?正要攔阻,黃修忙使眼色,悄悄向二人耳邊說了幾句,自己卻站起身來去慰問姬怵,一面著人快催醫生,直獻殷勤,一面仍留神惜羽的舉動。
這時惜羽已將長衣服脫去,卷起兩袖,露出一雙瘦如枯柴的雙臂,在地下拾起馬鞭子,回問洪、黃二人:「可要撕開強盜背上衣服?」
姬火見叫這樣一個糟老頭子去打人,已覺不耐,再看余獨,卻眉軒色舉,若無其事一般,因黃修再三囑咐,只得勉強忍住悶氣,在鼻孔內哼了一聲,也站起身來,去看他哥哥姬怵去了。
毛惜羽腹中自有盤算,慢條斯理走到余獨面前,用力抓住余獨領背,撕了一陣,好似年老力弱,不曾撕動,卻已累得氣喘噓噓,故意沒好氣罵道:「狗強盜!衣服穿得這般結實,我就這般打你,看你有啥法子!」說罷,掄起皮鞭,有氣無力,輕一鞭重一鞭的,沒頭沒臉朝余獨打去。
黃修在旁正看得真切,忽見余獨大吼一聲,兩臂一搖,周身繩索一齊震斷,被綁的柱子晃了兩晃,一陣喀嚓之聲,險些將這酒亭攀倒,只震得篷頂松毛降落如雨。惜羽連跌帶爬,鑽在适才黃修坐的那張桌下,直喊「饒命」不迭。
余獨震斷繩索,將身往外便縱。那些壯勇紛紛上前攔阻,被他一路拳打腳踢,挨著便倒。姬火、洪祿也慌不迭地追了出來,剛與余獨先後腳縱出亭子,忽聽一聲怪笑,面前一閃,站定适才那個道人,讓開余獨,伸出雙手將眾人去路攔住,說道:「那逃走的是我徒弟,你們追他則甚?」
洪祿、姬火出來時,已各自取了兵刃,見道人回來,不由分說,舉緬刀當頭便斫。那道人更不躲避,反將頭迎上前去,撻的一聲,只斫了一道白印。那道人也下還手,一任二人一路亂斫,只不放他們過去。這條路徑非常狹窄,被道人這麼一攔,誰也別打算過去。
那狡猾一點的兵勇,知道不妙,那道人看了毛惜羽一眼,笑道:「你敢替他們講情麼?」
惜羽道:「小老兒怎敢講情!只是殺官如同造反,那二位又是王軍門的內親,小老兒吃罪不起。求道爺看在小老兒避難他鄉,安身立業不易,暫時饒了他們吧。」
道人道:「你倒是一番好意,只恐他們日後倒難饒你呢。」
惜羽道:「那只好到日再說。今日總是在小老兒店中出事,怕受牽連,還是請道爺開恩吧。」
道人道:「你既怕事,我便看在你的面上,饒他三條狗命。他如不服,只管到雲南碧雞山去尋我。」說罷,起身便走。
惜羽忙又上前拉住,使了一個眼色,說道:「他三位俱被道爺法術制住,如何能夠起身?道爺索性成全小老兒到底吧。」
道人聞言,瞪了惜羽一眼,悄答道:「好一個土地公公!真有許多做作。」
說罷,回身指著三人罵道:「爾等作惡多端,本當取你狗命,又恐連累好人。我今日雖饒了你,下次再要橫行不法,定用飛劍取你狗命!」
說罷,朝著三人背上打了一巴掌,回身便走。
惜羽忙喊:「道爺休走!請留法諱。」那道人也不答言,眨眨眼蹤跡不見。
回看亭中,洪姬三人業已起立,只是周身酸麻。三個人五隻眼,各各面面相覷,不作一聲。姬氏弟兄原是直人,見惜羽進來,便要上前道謝。
洪祿忙使眼色止住,一面朝惜羽大喝道:「你放走妖人,本當將你帶回衙去問罪!念你年老無知,又不是妖人對手,現在快去將我們手下人同黃師爺找來,就說妖人業已逃走,叫他們備馬,送大舅老爺回府養病。」
惜羽見他又在發威,又好氣又好笑,只得諾諾連聲,出去替他喚人。
惜羽出去後,洪祿埋怨姬氏兄弟道:「二位舅老爺如何想給這種鄉下老兒道起謝來!雖說他曾幫我們說話,但是那妖道也決沒有那樣大的膽子就動手殺官,幸而我攔得快,不曾失了體統。」
正說時,亭外又是一陣大亂。一會縱進一人,手執緬刀,腰懸弓矢。三人嚇了一跳,定睛看時,正是寨主姬天。因聽逃出去的兵壯就近送信,聽說兩個兒子吃了
個窮道人的大虧,舐犢情殷,帶了一些同類,準備來拼老命。及至近前見姬怵瞎了一隻眼睛,道人業已逃走,問起根由,三人俱吞吞吐吐,說不出一樣話來。
寨主早接兵壯報信,說是為了兩個女子起事,知他三人不肯明言,惡狠狠看了洪祿一眼,立逼著兩個兒子帶領從人回家養傷去了。
洪祿所帶來的兵壯見道人已走,又都上前侍立,少不得被洪祿責罵一頓。再派人去尋黃修時,卻在山坡下一個泥塘內尋著,滿臉血污,業已跌了個半死。扶起身來一看,鼻準頭業已被鐵彈打穿,幸是從旁打來,只將鼻准掃去半邊,不曾傷了性命,一路哼哼卿卿。
扶上亭來,二人見面,真是哭不出笑不出。惜羽連忙將逃避的酒保尋了回來,打水暖酒,與他們洗用,好半會才將這一群瘟神送走,總算洪祿口中雖硬,倒還未忘解救之恩,沒有尋惜羽的晦氣,只不時拿話點惜羽,不準將吃虧之事向人前說起。惜羽自是說什麼便應什麼。
洪、黃二人回去,便接人報信,說楊家二女被一個女子用點穴法將看守人點倒從後門救走。洪、黃二人跟究蹤跡,才知那女子渾身穿黑,頭上蒙著一塊青布,形似山女打扮,楊女由她用轎護送出城。再傳轎夫來問,也說那三個女子,一個步行,兩個坐轎,說是出城燒香還願,抬進山中一座破廟門前下轎,付錢進去,等到日黑不見出來,進廟去看,不見蹤跡,都傳說是廟內菩薩顯靈等語。
洪祿還不十分相信,親往那座破廟察看,進去便嚇了一跳,原來廟中有一座神像,竟與那窮道人十分相似,這才深信不疑。二人為獻媚官親,弄巧成拙,還有兩個人受了重傷。洪祿越想越氣不過,命人將那像打碎,抬出去用火焚化。先還怕他作怪,許久不見影響,才得放心。
黃修畢竟細心,想起那日自己所挨的那粒鐵彈,命人前去尋找無蹤,後來知道醫生那裏從姬怵目中取出那粒尚在,便命人去要了來收著。洪祿問他有何用處,他也不說,只每日派人往黔靈山附近,暗中尋找與這粒相同的鐵彈,尋著一粒便賞銀二兩,多尋著多給,這且不提。
那毛惜羽原有一身驚人本領,黃修命他去打余獨,他裝作去撕余獨背上的衣服,趁著眾人不注意時,用重手法將捆余獨的繩索捏成腐朽,輕輕對余獨說出「索解快逃」四字。余獨早已會意,等惜羽轉身取鞭時,兩膀微一用力,綁繩紛紛斷落,就勢逃了出去。惜羽卻故意裝作害怕,爬在桌下。
窮道人將他三人制住,舉刀要殺,本想不管,一聽道人話裏有因,分明叫他上前勸解,這才起身講情,也無非是為了病妻愛女,安土不願重遷,得過且過之意。及至將眾人送走,天已黃昏,連忙吩咐收市。
打發眾人去後,將門關上,回進屋內,見了愛女筠玉,埋怨道:「你做事真是莽撞!背我把楊家二女救出也就罷了,為何又用明珠彈將那小子打瞎?那姓黃的是個文人,沒有武藝,你也用彈打他,險些喪了他的性命,累我著了半天的急。幸喜他搜時不曾注意後屋,萬一你要被他搜出,叫為父怎了!」
筠玉抿嘴笑道:「那有什麼要緊!真要被他們看破,索性明張旗鼓,殺他一個落花流水!先本不想打那姓黃的,可恨他竟疑心到爹爹身上來,強逼爹爹去打那姓余的。女兒雖明知爹爹是假作,卻氣不過他那脅肩諂笑、狐假虎威的一張鬼嘴臉。
「也是那廝狗命不絕,被庭柱擋住,不能打他的正面後腦,女兒又不便明顯出去,只得從屋後側面打他。本可將他兩太陽打個正穿,偏偏那廝逃走心急,被石頭絆了一下,僅僅掃著他一點鼻尖,他便像泥球一般滾到山底下去了。」
惜羽忽然吃驚道:「你打他們的彈子呢?上面刻著我當年的名字,這倒是不可大意的。」
筠玉道:「當時我因兵刃暗器全在家中,還是在前天往山后去打飛禽,隨手揣了三粒彈子在身邊。那些狐群狗黨走後,女兒正在外面抬著一粒打蠻人的那一粒。适才醫生走後,爹爹可曾拾著?」
惜羽道:「也是我忙中有錯。我用手法解除余獨的綁,便假裝害怕,躲在桌下,沒有注意到那粒彈子,人走後遍尋不見。那粒彈子如在醫生手內,還可設法取回。要是被黃修拿去,此人雖壞,心思極細,早晚便是禍根也說不定。」
筠玉道:「爹爹太也心細。那彈子上僅僅只有一個霄字記號。爹爹如今易名變相,已無人知道來歷,哪能拿這當作憑據?女兒在屏後看了半天,始終沒有見那姓黃的拿著彈子在看。不是醫生隨手放在行匣之內,便是還在亭中,明早再仔細尋一尋,能找見也未可知。」
借羽道:「但願能找見才好。如找不見,我日內再抽空去醫生那裏將它盜了回來。如再無有,你從此以後,凡是帶有當年暗記的暗器,俱不要拿出使用,以防不測。天己不早,那楊氏二女還在家中,楊老者尚在水簾洞內,須要早些設法安頓才好。你不管這場閒事,未始無法教這兩個小子息了邪心。只顧你一任性,害得家人無家可歸了。下次做事總要仔細尋思,切不可像今日一般,雖然暫時得勝,卻無法善後呢。」
筠玉道:「爹爹只會埋怨人。楊老者雖是書香人家,卻是十分寒苦,家無良物。女兒去時,知道他日後不能安身,收拾他的衣服細軟,總共值不了幾兩銀子。為保全他家清白同二女貞操,這種破家扔下就扔下,有什麼希罕!」
惜羽素來嬌縱慣了她,不願再和她辯駁,等她說完,便催她快走。筠玉忽又問道:「那余客人呢?」
惜羽道:「他逃了出去,便被那位道爺將他救走。我猜他也許到水簾洞內與楊老者一同暫避也未可知,」
筠玉忽然高興得跳起來道:「說起那位窮道爺,真是大快人心!可惜不知道他的姓名。女兒聽他話言話語,有些知道爹爹的來歷呢。」
惜羽道:「誰說不是!他今早一進來時,我便看出他異樣,才囑咐眾人不許絲毫怠慢。我猜今日之事,他必是誤打誤撞,打了這一個抱不平。他到此地吃酒,雖不一定訪我,必有所為而來。看他那一種關護我的神氣,言語中常點出我的根底,同那一身本領,定是前輩劍俠一流,混跡風塵,遊戲人間。
「他如願意見我,此時也必在水簾洞內。待我送你回家,然後往水簾洞內,將楊老者接到我家。趁黃修傷重,不暇顧及,又經那位道爺一鬧,疑神疑鬼之際,將他父女連夜送出境去安身,省了許多心事。」
筠玉道:「爹爹總是這樣!女兒都這樣大了,還要爹爹送!爹爹到水簾洞,女兒也去,還想見識見識這個劍俠異人呢。」
惜羽道:「你這孩子真會磨人。那我們就走吧。」說罷,先叫筠玉出外,然後進內將門窗關好,由天窗飛身出來。
酒肆一干傭人,早經惜羽假說今日新張,大家忙累,又經這一場大鬧,叫大家全回去安歇,明早再來,自己願在肆中留守。家人以為東家體貼,俱都分別散去,這也是惜羽老成慎重之故。
當下父女二人先回家中,惜羽裝作門外望月,以防有人窺探。由筠玉進內稟明母親,在酒窖中見了楊氏二女,說了一個大概,匆匆用籃子帶了些飯食出來。見四外無人,父女二人趁著月光,抄了山路小徑,施展夜行功夫,不多一會便到了水簾洞外。
惜羽先飛身穿瀑而入,果然楊老者與余獨俱在那裏。放下飯籃,先喚筠玉人洞相見。楊老者已經余獨說了詳情,便向毛氏父女拜謝救女之德。
惜羽道:「小女做事太已莽撞,雖然將令愛等救出,卻害得老先生無家可歸了。」
楊老者聞言,正色答道:「恩公,話不是這樣講。老夫雖是寒家,忝為書香後裔,況且大女丹姝已字雲南王人武。荊妻去世,道途遼遠,許久不通音信。久想送女出嫁,益因家中無人主持,全家三口同去又有許多不便,豈肯令愛女失身!日間幾次想將老命相拼,俱被那一班狗奴攔住。難得令愛小小年紀,具有這等英雄肝膽、菩薩心腸,將二小女救出羅網,真叫人感恩不盡!寒家那一堆破書爛傢俱,棄之有何可惜!何況令愛心細如發,還帶了些出來呢。」
惜羽見楊老者雖然年邁,談吐豪爽,已自心喜,又聽他說起大女已許配雲南王人武,不由拍掌笑道:「天下事竟有如此巧法!那王人武是我外甥,多年不知他的蹤跡,卻不想是老先生的令坦!我正愁老先生此後無處投奔,如今不但老先生有了安身之處,說不定異日我還要前去避禍呢。」
雙方認了親戚,越談越近,惜羽又喚筠玉上前認過長親。問起窮道人蹤跡,才知道适才已來過走去,並將余獨收歸門下,命余獨在定更以後下山,連夜伴送楊氏父女先到雲南投親,然後再到碧雞山去授業。
那道人姓單名鶚,江湖上因他形蹤飄忽,出神入化,又愛吃酒滑稽玩世,稱他為醉方朔,陸地真人。惜羽久已聞名,知他是有名劍俠,失之交臂,好生惋惜不止。因時間尚早,洞外明月從洞口那一掛水晶簾子射進洞來,照得鬚眉如畫。
余獨來時,又怕洞中寒冷,拾了許多山柴,在洞中生起火來,越覺古洞香融、景色幽麗了。大家圍火對月,直談到初更向盡,才由余獨背著楊老者同返惜羽家中。
那王人武本不姓王,原是先明永曆帝的孫子。自從永曆帝被吳三桂叛拭,皇於繼業永昌府,逃出到一個舊臣家中暫避。那舊臣姓余,非常忠義,與皇子改了個姓名,叫作王承嗣,以示為皇室留後之意。
彼時清廷網羅四布,到處搜尋明朝宗室,被一個好人告發,到餘家搜拿永曆皇子。余家滿門死難,只有餘家長子余懷明夫婦遠遊在外,不曾死難。皇子王承嗣也被一個俠女名叫玉羅剎毛玲娘的救去,逃到江蘇太湖隱居,第二年便生下王人武。因清廷追拿緊急,夫妻二人攜了幼子到處流轉,此時常和惜羽相見。
後來惜羽因仇人太多,恐怕玉石俱焚,又知大勢已去,天亡明柞,無力挽回,便籌了一筆鉅款,打發他三人到四川去遠避。他夫妻父子三人才走不多幾天,惜羽便遇仇人尋來,幾乎傷了性命。惜羽的妻子張氏也是有名的女英雄,夫妻二人見勢不佳,攜了一些細軟,帶了幼女筠玉,連夜逃往四川,暫避仇人兇焰。船至巫峽,忽然遇險,幸喜惜羽精通水性,人未傷命,只身邊帶的一點有限的金銀外,其餘盡都落水,才移到黔靈山居住。
那楊老者名叫宏道,三年前同了妻女,應雲南一個王姓大家重聘,前去就館。送來有極重的聘金,囑咐要全家同去。宏道也是前明的宦裔,秉承祖父遺教,餓死不做清廷的官,同他老父在貴陽教書糊口,家道十分寒苦。好容易送上門來一個好館,每年束修送到五百兩銀子之多,聘書一定便是三年,還先送兩年束修,連同往來川資都由王家給付,只可惜父母年老不能同去,便將銀子留下十分之八在家中,雇了一個傭人,請老父辭別館地,在家中享清閒之福,自己卻攜了妻女動身。
來接的人是個青年壯漢,到了昆明才告訴宏道,王家已移居山內。宏道也沒有絲毫疑心,竟高高興興隨他上路。當下由那來接的人先尋客店住了一夜,將原雇的車轎開發回去。宏道不常出門,也未在意。第二天早起,那人已另雇好了一班車轎,離了昆明,走了兩天便穿人亂山之中,直走了十多天才得走到。
主人工承嗣已迎候門外,原來是一個三四十歲的儒生,將楊老者迎了進去,又撥了幾間靜室同兩名男女從人安頓眷屬。宏道見這所房子氣象軒闊,屋宇眾多,所教的只一個五歲孩子,名叫人武,真是又聰明,又淘氣到萬分。先只猜是隱居山中的大戶,後來才覺形跡可疑,女主人常常出外,一走便三月兩月。漸漸主人吐露真情,才知是明室後裔。
宏道本心懷明室,自此愈加用心教讀。他長女丹姝,只長人武一歲。有一天人武的母親玉羅剎毛玲娘,忽然向宏道妻子示意,要聘定丹姝作兒媳。宏道夫妻自是願意,當天說妥下定。宏道教女婿讀書數年,平日家信都托王家代收代轉。屢次想回家歸省,俱被親家留住。宏道思親念切,第三年上,才由王承嗣夫婦派了幾名健僕,將宏道的父母接來。宏道更是安心授業,不再思念故土。
一住六七年,宏道父母雙雙病故,遺囑還是要歸葬祖墳。等到喪事辦完,宏道便向王承嗣夫妻請求扶樞回籍。
承嗣道:「我這雲龍山,不但山明水秀,岩谷幽奇,與塵世隔絕,並且有許多好風水絕佳之處。本想請親家將姻伯父母在山中卜一個佳城,無奈是奉有遺命,親家孝思純篤,既遇著這等喪葬大事,愚夫婦也未便挽留。小兒人武,我的本意原想叫他將經書讀通以後,學點武藝。
「承親家多年陶熔,頗有成就,又承親家不棄,結了姻親,愚夫婦十分戴德,已曾命人在親家原籍為親家置了一些薄產。親家回到故鄉,盡可閉門度日,無須在外受苦了。就是小兒人武,愚夫婦也要命他去外尋求明師,學習武藝;藝成之後,再命他到貴陽登門親迎。此別四五年中,山居與城市隔絕,愚夫婦又是避地之人,往來太不方便,親家也無須再為跋涉。如遇必要時,愚夫婦自會派入前去接的。」
宏道知他夫妻避禍隱名,行蹤詭秘,說的俱是實情。大家商量走後,仍由承嗣夫妻派人佈置扶樞。只苦了人武與丹姝這一雙小夫妻,平日因雙方父母家法甚嚴,雖然同在一家讀書,耳鬢廝磨,感情親好,連笑話從未說過一句。先還年幼不覺得,如今部漸長大,一旦嘗這數年別離之苦,真有說不出的酸鹹來,惟有互道珍重,眼巴巴含淚分手。
宏道回轉家鄉,果然承嗣給他置了數十畝田產,一所房屋恰夠居住。安葬雙親以後,加上這十年積蓄,生活本可安定,不料宏道命宮磨蠍,到家不滿一年,先是老妻死去,第二年又遭了把天火,將房子燒掉。讀書人本不善經營,那幾十畝產業漸漸受人欺騙典賣殆盡。宏道無法,只得仍教點小館,將就糊口。幾次想回雲龍山去,又想親家行時,曾說不派人接不可貿然前往,再者道途又遠,川資為難,只得作罷。
眼看女兒漸漸長成,雲南音信渺然,好生著急,這回遇見這種天外飛來的奇禍,除了親家那裏更無別處可以投奔。難得惜羽肯助川資,再好不過。當下到了惜羽家中見過二女,筠玉又端出酒飯,飽餐一頓,收拾收拾,趁著天色未明,由余獨護送出境,抄小徑往雲南雲龍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