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蕭寺棲身 荒林斃寇
  飛刀斷臂 絕處逢生

  來人朝淨波上下看了一眼,遞過一封書信,說道:「我名範顯,現奉家師賽韓康之命來此送信。你便是野雲長老門下那位小俠尼麼?」
  淨波似因來人貌相醜惡,神態又驕,冷冷地答道:「貧尼正是淨波,有勞范師兄遠道來此送信,可要請到裏面吃杯茶去?」
  范顯看出對方神情冷淡,意似不快,冷笑道:「家師只叫我送信,沒有叫我吃茶,何況後面還有幾個鼠賊,也許今夜明早尋我出點花樣。我還要打發他們回去,將來再見吧。」說罷,不俟答言,轉身就走。
  野雲長老幼喪父母,身世孤寒,不知受了多少艱難苦痛、欺淩壓迫,九死一生,終於奮鬥出來,所拜師父是一位高僧,因其從小無人照管,不滿十歲便在外面流浪,仗著天生智慧,連脫危險,自來又是男裝,沒有纏足穿耳。先依叔父,也無兒子,一向當她男子看待。野雲拜師之時,三次苦求方蒙收留,同門又有兩位師兄。自己正受惡人危害,只有投到師父門下才可無事,哪裏還敢露出真相?一直過了二三十年,長老業已成名,威震大江南北。
  這日老禪師預示不久就要坐化,想起身受師恩,不該隱瞞到底,當著幾位師兄不便開口,想夜闌人靜再行稟告請罪。不料老禪師早已知道她的來歷,昔年先不肯收便由於此。
  她這裏正在盤算少時如何稟告,老禪師已先開口,說出當年心意,並未怪罪,反說:「徒兒這多年來向道堅誠,救了不少苦人,所立善功甚多。最難得是得了師門嫡傳,武功劍術已到上乘境界,輕易不肯顯露,不似百鳥山人等女俠雖也內功外功同時修為,但是疾惡大甚,動開殺戒。
  「每次遇到惡人,總要費盡心力,先加勸誡,恩威並用,使其感化,改惡歸正,除非真個極惡窮凶,輕不下那殺手。對於一班為了衣食鋌而走險,或是受了脅迫誘惑因而為惡的無知愚民,更能於勸誡之外,為謀生業,使其永為安善良民,一直有功無過。為了僧尼不便同修,隱瞞師長情有可原。」說完,又將師門嫡傳內家上乘真訣《三元圖解》暗中傳授。
  高僧不久化去。長老奉命開山,平日門人男女兼收,僧俗不論,只要稟賦過人,能代行道,一律收容,家規也極嚴厲。淨波乃她關山門的未一個弟子,最是鍾愛,不滿十年便得真傳。只是年輕疾惡,外和內剛。長老因她雖然好勝,從未犯過本門規條,除疾惡太甚而外,身世為人均與自己昔年相似,在門人中貌也最為美秀,也就聽之。
  淨波本和師父一樣,生具潔癖。無論衣物房舍,淨無點塵,一見來人從頭到腳泥汙狼藉,貌相又是那麼醜惡,先已嫌厭,又見辭色強做毫無禮貌,心更有氣,暗付:呂師伯借著江湖賣藥,行醫救人,穿得雖是一樣破舊,洗得卻是乾淨,語言器度何等沖和高雅,如何收了這樣一個好徒弟?看在他師父分上,還想敷衍幾句,範顯已揚長而去。
  另一面,陳英一聽來人是賽韓康弟子,本要上前招呼,見其說完就走,對於主人似有輕視之容,急於想要探詢呂、唐諸老動靜,忙追出去,見範顯走得極快,晃眼之間已穿入前面樹林之中,忙即趕上,急呼:「師兄留步!容小弟拜見。」
  范顯回顧陳英追來,回身問道:「你是陳師弟麼?那年你尋師父送銀,我正離開,不曾見面,後聽鄒阿洪師兄說起你的為人實在真好。我早聽說那小尼姑裝模作樣,許多討厭,也因師父說是師弟在此,想見一面,不料如此可惡,看人不起,不是看在野雲長老面上,當時我便給她看點顏色。如說尼庵不容男子走進,老弟不是也在那裏,怎就對我一人傲慢?實在氣人。本來有話,也不肯說了。」
  陳英見他說時怒容滿面,只得婉勸了兩句,問唐妃母子下落,途中有無危險。
  範顯笑道:「不為這些事,我還不肯來呢。我還有一約會,本來可和你同談些時,偏那小尼姑可惡。我氣她不過,與她計較,又恐師父見怪,只好早點安排,給她看個樣子,莫以為她是野雲長老門下,便無一人能及。事出意料,剩我一人,必須就走,無暇和你多談,事完再見面吧。」
  陳英聽出內中有事,似要與人爭鬥,再往下問,範顯答道:「你不要管,沒有你們的事,被小尼姑知道,還當我一人就不能辦呢。你問的那些人,回去看信就知道,不要和小尼姑多說。我這人脾氣不好,如把我當成弟兄之交,便請聽我的話,再見再談吧。」說完匆匆走去。
  陳英看出範顯剛傲已極,也覺呂師伯的門人怎會這個神氣?前見二位師兄貌相雖醜,談吐還好,這一位范師兄簡直有他無人。人家乃是尼庵,初次登門,一言不發朝裏亂闖,身上又是這樣骯髒,人隔老遠便聞到一股氣味,怎能怪人怠慢?何況主人並無失禮之處。心中好笑,遙望前面,人已跑得沒有影子,方想此人雖然狂妄,腳底如此輕快,武功想必更好。忽聽小妹嬌呼「大哥」,回顧小妹尋來,淨波剛往庵中走進,想起信猶未看,忙即趕去,見面一問。
  淨波笑道:「天底下竟有怎樣俗惡不通情理的人,難為呂師伯會收他做徒弟。你和伯母、小妹還是由黑夜荒山、風雨水泥之中逃來此地,衣服雖在途中換過,身上可有一點污穢?固然隱身江湖,師規清嚴,平日又以乞丐為名,生活窮苦,莫非他由芙蓉坪後山口一路尋來,又遇到那樣大雨,連水也得不到一點?
  「你看他從頭到腳沒有一處不是髒的,何苦做出這樣討厭神氣?平日常說人窮不怕,總要窮得心身一齊乾淨。最討厭是好好衣服不知愛惜,甚而故意弄髒,不是假託清高、名士不拘,便是隱跡風塵、佯狂避世。他連本身衣物都管不過來,還說什麼別的大事!後者還可說是想要接近窮民,不得不和他們一樣打扮,卻不想人越窮越要愛惜物力,不應糟蹋。
  「如其因為著得破舊便不去管它,隨便糟蹋,他那窮一半也是自作,心身一樣乾淨豈不更好?這類除極少數的人是由於佯狂避禍、內有原因而外,十九由於好名心盛,標新立異,互相模仿,以致成了風氣。始而忍著,自己不舒服,還叫別人討厭,習慣自然,久而無奇,也不想人之善惡貧富,與遍體泥汙什麼相干?這且不去說他,更討厭是那些酸丁並無真才實學,偏要裝得蓬頭亂髮,周身污穢,人在數尺之外便嗅到一股臭氣,口口聲聲自命不凡,專說大話,不辦一事,搖頭晃腦,通體沒有一根雅骨,還自以為是名士風流。
  「除卻糟蹋衣食,于人世上毫無用處,不能助人,也不能治己,比後一等人還要討厭。你看這位范師兄那樣神氣,常人望而生厭,苦人更當他凶煞看待,能辦出什麼事來?無怪人說呂師伯因想感化惡人,另立教宗,門下弟子品類不齊,今日一見,果非虛語。此人滿臉戾氣,早晚必有兇殺之災。
  「便他口氣,也似有事發生,並還想要在此賣弄。呂師伯來信雖未提到,據我猜想,許與賊黨有關。本來我想置之不理,終要看在呂師伯的面上,他又孤身在此,無人相助。陳師弟反正今日已不能走,等我得到資訊,便有熱鬧好看了。」
  陳英也將方才所聽的話告知,並問:「呂師伯來信可是為了娘和妹子?」
  淨波笑答:「照此說法,我料得一點不差。此人必是途遇賊黨或是平日結下的強仇大敵,本心和我二人就便商量,一同應付,因我沒有十分敷衍,一怒而去,打算獨鬥群賊,來此逞能。照他行為和那臉上凶煞之氣,決無好事。我雖恨他狂傲無禮,人又那樣討厭,既在我這裏遇上,不能袖手旁觀。再停片刻,就可得信。師弟早點吃飯,以便同往。」一面把信遞過。
  陳英聽完,一看信上大意是說陳英走後,山中又出了兩次變故,先是一班舊人想要暗刺曹賊,均為賊黨所殺;另一起乃是前王兩個舊友得信氣憤,欲為報仇,還未走進芙蓉坪,便被賊黨攔住惡鬥,雙方互有傷亡,結果不敵而去。何異、莫全比較穩練,得到資訊立時變計,知道曹賊事定不久,必要出巡各分寨,考查同黨功績,有無疏忽放走逃人,意欲探明出巡日期,中途趕去,現還未定,曹賊見此形勢,知道人心還有不穩,越發疑忌。
  這一二日內死了不少的人,密令由內到外加緊戒備,到處查探前王有無遺孤在外以及和老王相識的一班老友的動靜,並有好些鐵衛士被他勾結,假公濟私,對方稍微現出敵意,便當反叛看待。輕則就地殺死,合力暗算,重則一面下手,一面向清廷密報,連對方親友也一網打盡,端是狠毒非常。
  陳英雖得寵信,無奈曹賊天性多疑,反復無常,以前又是前王貼身的王官,目前禍變初發,疑忌正多之際,掌領分寨的幾個頭目都是陰險狡猾達於極點。分寨的女鐵丐花四姑尤其心細機警,因與王妃相識多年,又是內親,深知陳英母子感激主人恩義,平日貼身不離,得用的人,決不至於背主降敵。冒失前往,非生疑心不可。
  尤其陳英用女孩屍首代替江小妹,移花接木,做得太險,開棺之時留下好些痕跡,幸是機緣湊巧,來了一場狂風大雨,曹賊上來寵信過深,恰巧遇到賊黨慶功歡宴,人都聚在屋內,否則,能否安然逃出尚是難料。如今賊黨專一留心形跡可疑的人,王妃母女以前又在山中常見,一望即知。
  再往前走,實是兇險。難得誤走雲林庵,中途未遇一人。江氏母女可在庵中住上一兩年。等到事情稍冷,曹賊見一班前輩高人無什舉動,雖有兩起打不平的,也都知難而退,自家聲勢越強,並有許多鐵衛士可作靠山,日子一久,自然鬆懈。到了那時,野雲長老必有吩咐。
  奉命之後,再往江南隱居,才可無事。如其驟然之間無論是在何處出現,均易被人看破,斷乎不可。本來江氏母女就在雲林庵久居也是一樣,一則相隔賊巢太近,庵中清規雖嚴,飲食起居均頗舒服。江氏母女以前出身富貴,享受太過,此行須要經過一番辛苦艱難,自食其力,以後回山才能深知人民疾苦,為大眾造福。尤其小妹更要從小經歷,磨練她的志氣,而一班師長前輩又多散居東南諸深山中,將來結合也較方便。
  並說此次逃走,沿途均有人暗護接應。因見賊黨沒有出動,野雲長老事前力言無事不可上前。此舉原是備而不用,既未出事,最好令這三人受點教訓,故未出面。天門三老也在此時得信趕來。也覺江氏母女未被賊黨識破,老王棺木曹賊不久安葬,開棺痕跡又有一個有心人當夜跟在陳英後面代為消滅,從此隱姓埋名,靜等小妹成人報仇,再好沒有。
  對於陳英大為誇獎,只說他許多地方過於賣弄聰明,膽也太大,輕視強敵,雖然騙得曹賊暫時寵信,手下賊黨人人疑忌忿恨,結怨已深,日子一久必露馬腳,或受賊黨讒害。就這樣,仍為一心細的人看出,那一具假女屍更被那人老早發現,一直暗中尾隨,陳英日夜奔走佈置全都知道。如非那人還有許多顧忌,未敢冒失越山同出,便是江小妹藏身的山洞,也被暗中尋去。
  幸而此人乃前王舊友,痛恨賊黨,不特沒有告發,反倒隨時暗助,遇到危機代為化解,或將仇敵前後引開,否則哪有這樣便宜的事!如其不信,江母開棺出來,陳英忙亂之際,被那人塞了一張紙條在行李之內。彼時江母正在更衣進食,衣物亂了一地。那人冒著大雨,藏在暗處巡風,準備萬一賊黨尋來,立即警告。等人走後,除地上泥水和棺材邊上殘痕而外,並有一件亡人衣服遺留在外。
  雖是江母所換,陳英人在門外,燈光不敢點亮,事後也曾尋過一遍,竟未發現,不是那人代為滅跡,早已洩露。第二日一早山中便發生行刺之事,死人甚多。那人總算占了好心腸的便宜,跟在暗中,忙了大半夜,回去傷感了一陣,人便疲倦,睡得甚香;出入隱秘,心思更細,除妻子外無一得知;又與兩個曹賊心腹交厚,同住一起,朝夕相見,並未露出痕跡。
  而那許多忠義之士見行刺未成,曹賊任性殘殺,人人自危,激動公憤。沒有家屬顧忌的固是當先發難,便那安居多年,子女成行的,斷定早晚必死賊手,也率全家群起拼命。只他和有限幾人平日謹細,雖知眾人密謀,料其無成,並未參與,也未露出神色。就這樣,曹賊還是疑心,命人趕往相機下手。見他剛起,正在洗漱,還不知道外面動手之事,平日對人又極誠懇,沒有嫌怨,妻老子幼,附近同居的兩賊得信,忙又分頭化解,因而無事,反倒增加賊黨信心。
  此是將來一個好內應,為防洩漏,未說姓名。看完將信燒掉,不可多說。借玄犛皮甲的人業已平安到達,將來自會送回。陳英不宜再回芙蓉坪,就要回去走一次,也應等到本領學成之後,想好說詞,速去速回。好在曹賊因殺王妃出力,不是久處不會生疑,突然回山,短時期內不致有事,樂得把這一面留為後用。
  可在當地養息兩日,往尋天門三老正式拜師之後,自在山中勤練武功,無事不可出山走動,到時,師長自有吩咐。呂瑄和諸長老不久也各隱跡,不再走動,須等遺孤長成,再行出面相助。江氏母女前途好些困苦艱難,蹤跡更要隱秘,必須努力奮勉,方能過去等語。
  看完,正在互相談論傷感,忽見方才端水的女童匆匆走進,朝淨波說了幾句。淨波笑說:「果然我料得不差。范顯來時與幾個強敵相遇,因他性太強做疾惡,雙方口角,不是師命在身,恐怕引鬼入門,早已動手。現在雙方約定,明早天亮,同往這裏後山一分高下。他看出對頭人多,內有能者,他手法又狠,只一傷人,難免惱羞成怒,一擁齊上。
  「本意就便約我相助,不料人太驕狂,話不投機,一怒而去。方才命人往探,這夥人均是北方路上大盜,經人引進,往芙蓉坪去投曹賊,暫時還不能算是賊黨,又都是出了名的惡賊大盜,就此去掉曹賊幾個未來的爪牙,豈不也好?但氣範顯不過,明早雖然跟去,你我上來先不要出面,倒看看他能有多大本領!」
  小妹聞言也要前去,江母自是不允。淨波笑說:「無妨,到時小師妹只作旁觀,不要上前好了。」
  江母雖知淨波乃野雲長老最得意的愛徒,平日早有耳聞,總恐賊黨人多勢盛,愛女本領不濟,萬一被人看破,好些顧忌,淨波話已出口,不好意思固執成見,笑問:「你妹子年幼力弱,不要給你添累贅呢!」
  淨波笑答:「侄女本意令她閱歷,長點見識,不會許她出手,並且有人照看,連陳師弟都不一定出場,有何妨害?我恐怕母無此閒心,否則便連伯母同往觀戰,也不至於被人看出。」
  江母問故。淨波笑說:「此庵雖在山坡之上,庵後石崖之下有一山洞與後山相通,長約兩裏,最是隱秘,出口又是一個崖洞,高居山半,形勢奇險,更有許多盤松怪石遮蔽,人伏洞口,一目了然,外人決看不出。明日雙方爭鬥之處便在崖下小溪對面,相隔不過七八丈,看得逼真。
  「下面還有一個小洞,離地只得數尺,伯母和小師妹便伏在內,地勢更隱,內裏曲折,低只數尺,就是有人發現,不知底細也走不進。我和陳師弟在上洞觀戰,我命方才在此的女娃小鳳陪了同去。師妹最是孝順聽話,怎會有事?如非格外小心,防備萬一被賊看出,便同在上洞也是一樣。到時,聽伯母和小師妹的便吧。」
  江母名家之女,雖有一身驚人武功,從小便受親庭鍾愛,年才二十便嫁與由侖續弦,享受富貴,江湖上事雖常聽說,經歷不多。中間雖隨老王幾次出巡,到處受人歡迎,休說下三門的盜賊望風遠避,不敢近前,就是有點名望的綠林中人,也休想望見顏色。心想:此後便在江湖上顛沛流離,無論什等樣人都不免於交往接觸,借此長點實際見識也好。當時笑諾。晚飯後,因聽淨波說起洞中形勢,方覺上洞似比下洞容易藏伏,想要改過。
  小妹忽由對面房內走來,喊道:「師姊,我什麼本領不會,決不妄動。我和娘都隨師姊大哥同在上洞可好?」
  淨波笑問:「誰教你的?」
  小妹面上一紅,答說:「我先見小鳳,還當師姊用的使女,方才問出,竟是師姊的記名弟子。她說:下洞氣悶,設有石閘,隨時可以關斷,比較退避容易。其實裏面窄小曲折,好些地方人須俯身而行,不能直立,看起來也沒上洞清楚。並未說什別的。」
  淨波笑道:「此女最是膽大妄為。她母娘家所煉靈藥,能夠健筋骨,增加力氣,初生九月,便將她浸在藥水盆內,每日三次,直到九歲,她娘病重將死才止,大來頗有力氣。我因她天性剛暴,又未奉命收徒,本不想收。她娘臨終以前再三求我;她孤苦無依,大雪寒天跪在門外,兩日一夜飲食不進,不曾離開一步。
  「她一無母孤女,如此堅忍毅力,我心中不忍,忘了她娘名醫之女,來時服有避寒靈藥,等到想起,已然答應收她為一記名弟子,話既出口,只得留在庵中。此女用功極勤,就是好勝喜事,膽又太大,人生得醜,總算還愛乾淨,做事靈巧,不討人厭,否則我早將她引進到二師兄門下嚴加管束,不要她了。日問伯母、師妹來前,我便對她說不許多口,埋頭服侍尊長,更不許多事。
  「原想試她是否聽話,不料她見我只令向來人行禮,沒有說出是我徒弟,心中不快,急於表示。飯後我見她暗中眨眼把師妹引出,便知她的心意,雖沒有亂說別的,只想把師妹和伯母勸往上洞,免她在旁守侍拘束,以便遇機逞能,她還當我不知道呢。她小小年紀,在我這裏才三四年光陰,能得幾何!如此大膽。明日我倒看她有多大本領,要是為我丟人,叫她好受!」
  話未說完,小鳳忽然跑進,笑道:「師父,弟子怎敢違背師父意思?實在是氣那姓範的不過。又想我們這裏從無外人敢來窺探,何況公然來此騷擾,越想越恨。難得遇到這樣的事,正好用師父傳授的劍訣掌法除他兩個狗強盜,與姓範的看個樣兒,免他以後再小看人。要是師父不出手,只由弟子等二人將來賊打敗,或是殺他兩個,有多體面呢!」
  江、陳等三人先見小鳳大鼻大眼,面如黃蠟,眉毛不知何故爛掉,稀落落數得清幾根,偏又長短不齊,一多一少,下面嘻著一張闊嘴,一個圓頭,黃發齊肩,已露頭發。人既矮短,又生成一雙大腳大手,從頭到腳均不相稱。初見面時,雖向三人跪拜,並未開口,故未留意,加以一路勞乏,睡得黃昏才起,範顯走後,便吃晚飯,共總沒有多少時候,均未和她問答。
  後來還是小妹見她貌相雖醜,和淨波十分親熱,人更勤快靈巧,先因小鳳不是僧裝,知道庵中還有幾個貧苦婦女隨同耕作,當是人家之女寄居在此,只覺滑稽好玩,不由對她多看了兩眼。想起以後長住庵中,好些事均未做過,方想向她探詢,明日隨同下手,先做起來,免得被人議論富貴人家之女只會享受不會操作,恰巧小鳳暗使眼色招手,跟往對屋一談,才知她是淨波第一個門人,雖是記名弟子,已得有不少真傳。
  隨說起洞中秘徑和方才打聽的雙方虛實,因想乘機出手,試她本領,惟恐奉命照護小師叔,不能離開。一面密告小妹說左近好些男女幼童,均得過淨波的傳授,連那幾個一同耕作的苦人,也各傳有一點防身本領。請小妹不要說出,只向師父請求,改往上洞觀戰。
  小妹聽她年紀和自己差不多,竟得師門真傳,好生羨愧,忙照所說告知淨波,小鳳也走了進來。
  正說得高興,淨波笑罵道:「無知孽障,你哪知道厲害,說得如此容易!等到吃虧,丟人回來,我再問你。」
  江母、陳英見淨波並無怒容,聽那口氣,分明此女本領不小,至少也能應付,不致不敵,好生驚奇,因聞洞中設有石閘,笑問:「小師父在此清修,平日無人上門,設這機關何用?」
  淨波笑答:「起初原沒什意思,只為先父在日最精此道,後來棄家出走,至今沒有下落。彼時侄女年才三歲,從師之後,偶往故鄉掃墓,無意中在昔年存放先父遺物的世交家中,見有不少書籍著作,取出整理。發現兩本遺書,上面除勾股計算之學而外,並有許多圖樣,精妙非常。一時見獵心喜,學會了些,沒有地方試驗,也就罷了。屢次訪問先人下落,終無音信。
  「後聽人說芙蓉坪有一異人,為老王做了許多機關埋伏。又向恩師請求打聽,才知那人乃先父同道好友。先父本人已在武夷山中坐化,無疾而終。費了許多事才將地方尋到,又在以前先父所居山洞之中尋到一本圖解。剛剛看熟,便被姓彭的老前輩借去,至今未還,因是得了先人遺留的,一知半解。
  「這座雲林庵便我親自建築,所以冬暖夏涼,不畏風雪山水侵害。建成不久,發現庵後石崖下面的洞穴甚深,後山也有一洞相隔不遠。閑中無事,乘著三個冬天將其打通,並在兩面洞口和洞中設下石閘和幾處機關,試驗所學能否應用,並在山腹開出幾間石室,以作存糧和避寒避暑之用。本是無心之舉,從來也未用過。」
  江母聞言,想起芙蓉坪山高谷深,險峻非常,本來就有不少機關埋伏,平日疏忽,只知有好幾層關口厲害非常,一經封閉便難飛渡。曹賊心思最巧,佔據之後,定必加工佈置,添上許多,比起以前更加厲害。昨日逃出尚且這樣艱難,將來如何回去?難得淨波有此圖解,正好借用。心中一動,因已被人借去,身在患難之中,此去不知要受多少辛苦難艱,能否回轉故鄉尚自難言,念頭一轉,欲言又止。
  淨波因天明前便要起身,請三人早點安息。陳英因主人所居是個清靜尼庵,向無男子登門,雖有兩層院落,十來問房子,但都住有婦女。自己住在後院廂房之內,與江氏母女對屋。當中有一小佛堂,本是主人師徒靜修之所,剛勻出來。半夜醒來,忽然內急。
  茅房在前面偏院之中,不知床後設有淨桶,深更半夜不便到前院去,一看後門不遠便是山崖,門外大片空地,種有幾畝菜蔬,便越牆而出,繞往前面荒野樹林之內,免得日間被人發現討厭。到後一看,地雖偏僻,平日仍是有人往來,想起主人好潔,又覺不妥,重又繞往庵後崖坡隱僻之處方始蹲下。這一往返繞越,不覺走出一里來路。
  解完覺著身上一輕,仰望天色,已是殘月西沉,水星掛樹,野風甚寒,算計離天明不過半個多時辰。正要轉身回庵,準備洗漱,忽聽左側有人縱落之聲,接連兩響。心想:此時此地,怎會有夜行人來此,偏又離此不遠,莫要賊黨尋來?心中一動,忙往山石後面一閃。
  跟著,便見兩個持刀壯漢,北方口音,由旁閃過,到了身前立定。一個說道:「就是這裏。那賊尼姑雖然美貌,十分扎手。張賢弟上回便是吃她苦頭。不怕兄台見笑,我為此受了主人好些閒氣,他父子已被賊尼嚇破了膽。我實在想起氣悶,早想報仇。難得今日巧遇諸位兄台,雖然中途耽擱,離天明不遠,但這一帶最是荒涼,賊尼平日恃強,決想不到會有人要她好看。到了那裏,我們出其不意,先快活一陣,再殺她一個雞犬不留,你看可好?」
  另一人道:「我與兄台同一心思,這樣再好沒有。」說完轉身要走。陳英料是淨波所說土豪手下教師,不由氣往上撞,一摸身上未帶兵刃,心想繞路趕往前面報警,或是空手對敵試他一下。如其不敵,再往回跑。
  方一遲疑,忽聽一聲喝罵,同時,接連兩點寒星由側面一株大樹後飛出。先說話的一個應聲而倒,一聲驚叫,伏地不起。另一壯漢身法比前者要快得多,那暗器竟被避開,由耳旁擦過,大驚怒喝,回顧無人。那一帶樹林又密又粗,正背月光,急切間看不出人在何處,發暗器的人也未縱出。那賊想是人地生疏,不知敵人藏在何處,同黨又被打倒,受傷甚重,業已暈死過去,沒有看明,不敢人林,正在厲聲怒喝:「是相好的,快滾出來!」忽聽身側樹後吃吃笑聲,忙即揚刀趕去。
  陳英看出那人本領甚高,不知用何暗器,那麼兇惡的賊,一下便打死,剩下一個,決可無妨。想等他出來相機下手,滿擬雙方必要交手,便即停步,定睛一看,賊黨到了樹後,好似摸空,東張西望,連撲了幾處均未見人,林中黑暗,不敢深入,急得重又退出林外,一看同黨已死,正在跳腳大罵。
  笑聲又起,但是換了地方,等到壯漢大怒趕去,人又不見,由此時東時西時前時後,急得那賊先是暴跳如雷,隔了一會似知不妙,想要退去,剛往回去,陳英恐他逃走,大喝一聲便往外縱。那賊聞聲驚顧,見林對面縱出一人,連忙揚刀撲來。雙方相隔還有兩三丈,忽聽呼的一聲,一條白影淩空飛墜。那賊未及轉身,便被來人一把抓住頭頸,往旁一甩,跌出二三十步,撞在路旁大樹之上,幾乎跌個半死。
  那賊看去本領頗高,身法也極輕快,這一抓竟會禁受不住,被摜跌了一個半死。陳英驚奇之下定睛一看,正是淨波,穿著一身白衣,背插一劍,笑對陳英道:「此是惡霸家中教師引來尋我報仇的狗賊,同黨頗多,本意往後山趕完約會再來尋我。只有此賊膽大兇惡,意欲出其不意向我暗算。這是河南路上有名淫賊,本領並不甚高,全仗迷香害人。我問他幾句話就回庵去,師弟可先回轉,準備起身,我事完就來同行便了。」
  陳英想起庵中人還未起,惟恐還有餘黨,忙即趕回。路過一看,就這幾句話的工夫,倒地二賊已全不見。回顧淨波,正往林中走去,知道林中人也是一個好手,昨日怎未相見?
  剛到後門,忽聽身後笑呼「師叔」,回頭一看,正是小鳳,便問:「天還未亮,你到哪裏去了?」
  小鳳笑說:「我奉師父之命,服侍太伯母和兩位師叔,自然起早。師叔請先回房,等我取了水來,再請小師叔起身,免得忙不過來。」
  陳英笑說:「我來幫你。」
  小鳳答道:「師叔弄不慣,初來不熟,反倒給我添忙,請回去吧。」
  陳英剛一進門,便見江母、小妹一同走出,見面便問:「方才醒來,似聽遠遠有人喝罵之聲,你可知道?」
  陳英告以前事。跟著小鳳空手進門,去往廚房端來隔夜準備好的湯水早點,匆匆吃完,淨波也自回轉,說「事已完」,便同起身。
  快亮以前,天更昏黑,三人方覺有點涼意,人已走入崖洞之中。一路轉折,盤旋前進,裏面氣候果比外間溫和。中有不少石室,均有門戶開關,製作極巧。未一段地勢較高,上下共有兩路。小鳳已早退去。到了出口一看,洞在危崖之上。外面有一石槽,盤松野藤生滿其上,恰將洞口遮蔽。由樹隙中往外看去,腳底不遠便是那條小溪。
  對岸大片平野,還有幾處墳地,居高臨下,看得逼真。東方漸有明意,陳英和小妹留神細看,到處靜蕩蕩的,全是荒野。一眼望出老遠,不見一所人家,再往前便是亂山,景更荒涼。也不知範顯和賊黨藏在何處,眼看東方漸明,天邊已現紅影。談起方才殺賊之事,已過了個把時辰,賊黨少去兩人,不會毫無警覺,此時不見賊蹤,莫要久候同黨不來,去往庵中窺探?
  淨波聽二人議論,笑說:「賊黨半夜才由城裏起身。原分兩路而來,先殺淫賊,又是土豪教師慫恿,背眾行事。範顯說話太狂,賊黨疑他不止一人,並未把他看輕,約定日出動手。這時還早,範顯已早到來,現在人家墳前祭台之上裝睡,你們怎未看見?」
  二人聞言,正往林中查看範顯人在何處,方才怎未看見,忽見斜對面樹林中人影刀光閃動,其行甚速,來路正當墳地一面。方想:範顯在內,怎未看出?來者共是十一人。為首一個著黃衣的,中等身材,手中未拿兵器,背上斜掛著一條像是軟鞭之類,晃眼到了對面廣場之上。
  內一凶僧笑道:「賊叫花如何未來?看他那樣強橫,必有來歷,不會說了不算。何況昨日夜裏又遇見他的對頭,斷無不來之理。莫要走在路上遇見劉老三和那姓張的朋友,將他殺死了吧。」
  為首一人冷笑道:「你太把他兩個看得高了。你莫以為劉三帶有迷香,便無敵手。他那下三門的玩意,只好欺那良家婦女,真要遇見行家和內功好的敵人,照樣跌翻,並無用處。這次去往芙蓉坪,本來沒有約他,不知怎會被他知道。日前想起,和他同路,不論走在哪裏都要被人看低兩分。何況芙蓉坪那大威望,高明人物不知多少在內。
  「我們雖然也是有名有姓,在江湖上說得出來,偏巧帶了這樣一個寶貝。弄得不好,幾千里遠來,被人笑話,豈不冤枉?他又太不知趣,你看昨夜聽說雲林庵尼姑有點姿色,便不知如何是好,恨不能當時趕去,也不問問人家是何來歷。我想一個窯燒不出兩樣貨色,那姓張的教師決不是什好貨!起身以前,他二人鬼頭鬼腦,背人說話,跟著便要先走一步。我明知他們是見我不肯冒失惹事,想仗迷香趕往雲林庵去找便宜。
  「聽昨夜主人口氣,那小尼姑不論有無來歷,必不好惹,多一半要碰大釘子。能夠整個身子回來,便是運氣。憑他也想把賊花子除去,那我們也無須和人打賭了。我看此人功夫甚深,人必不止一個。許兄和他是老對頭,如何也不知道他的底細?」
  另一中年瘦賊方說:「這賊叫花,我在長江下游連遇見他兩次,均是一人。說來慚愧。最後一次,我們共是六人,竟被他一人打敗。我回去苦練了兩年,才將飛刀學成,到處尋他蹤跡,均未尋見。此次經一好友引進,往見芙蓉坪曹山主,不料會在這等荒村之中狹路相逢,又與諸兄相遇,真個再妙沒有。此賊自己強討惡化,到處欺人,偏和江湖上人為仇,一與相遇,必受其害,千萬不可放他逃走!」
  話未說完,忽聽林內笑罵道:「你們這夥瞎眼賊!老爺因為連日不曾睡好,惟恐失約,昨夜便來此守候。方才你們由我面前經過,我正伸懶腰,竟會瞎了眼睛,一個也未看見。我如不守信約,稍一出手,少說也把你這個無恥狗賊的瓢先摘了去。你們要想以多為勝,只管一擁齊上,范四太爺決不在乎。如其說話不是放屁,便用車輪戰,一個挨一個過來納命便了。」
  說時,範顯早由林中擦著睡眼緩步走出,因在野地裏睡了一夜,越發泥汙狼藉,神態又是那麼粗野。身上衣褲東拉一片西破一片,露出兩條泥腿和身上黑紫皮膚,活像一個常年乞討為生的惡告花化。
  賊黨早已怒發,待要上前,均被為首的攔住,並令眾人後退,冷冷地立在對面,等他把話說完,冷笑道:「姓範的,憑你有多大本領,也敢發狂!自來雙方動手,雖是勝者為強,但都有點過節禮數,從未見過像你這樣狂妄的鼠輩。不錯,我們人多,但是事前沒有想到你是一隻獨腳狗,殺你這樣一個賊叫花,何用車輪戰法!你也不必膽小害怕,本來昨日我弟兄數人,只有三個被你冒犯,本意等你約了人來,一對一分個高下,後又遇見許氏弟兄,說是和你有仇,才同了來。現在由你挑選,仍是一對一,你沒有冒犯的只作旁觀如何?」
  淨波和江母早看出為首那賊本領最高,看神氣這頭一人範顯就不免要吃虧。要是頭陣便被人打敗,就是有人相助,轉敗為勝,也不好看,以後如何做人?方代擔心。
  范顯好似知道對方強弱,哈哈笑道:「你不必裝腔作態,至少也是五六個打一個,何在乎下餘三兩個鼠賊?這些假話老爺不聽,便想溜走兩個,老爺也有地方尋他。自來擒賊擒王,本當先殺你這賊頭,又恐萬一他們害怕,分間逃走,我只一人,豈不費事?你先叫這兩個姓許的過來,我倒看他下了兩三年苦功練成的飛刀是什麼玩意!殺完他二人,我老爺再出拘票,一個接一個點名挨刀。這樣我省點力,你們也可多延一點時候。」
  範顯說話刻薄,神態又極強做,聲音洪亮,震得四野均起回應。為首敵人始終從容不迫,若無其事,一任對方口出惡言,聲色俱厲,始終和沒事人一樣。崖上諸人旁觀者清,一望而知那是一個能者。範顯雖然性暴氣浮,聽那語聲,功力也不尋常,強敵當前,眾寡懸殊,仍是目中無人,想必也有拿手。
  江母因知淨波厭惡範顯,就是相助,也必等到他吃了小虧之後。覺著再不好也是呂瑄門下,不應旁觀。陳英也隨同力勸,請其早作準備。後聽雙方一對一,淨波又堅不出場,只得到時再說。
  再看前面,那兩個姓許的瘦賊已縱上前去。范顯方喝:「你兩弟兄一同領死也好!」為首一賊大喝:「許兄不可,我們不能說了不算!」二許只得退下一個。雙方也未答話,一聲怒喝便動起手來。范顯有意上來先給敵人一個下馬威,手法又狠又快。兩個照面過去,為首那賊似知同黨不是敵手,方喊:「許兄留意!賊叫花會有內家掌法,不可勉強。另換一人除他也是一樣。」
  話未說完,範顯早知許氏弟兄對敵時,照例兩人合手,對打便差得多。本來還想等他發出飛刀,再下殺手,聞言罵道:「不要臉的狗強盜,兩次被你漏網,今日老爺出了拘票,指明取你狗命,還想活麼?」說時,拿起手中連環鐵杖往上一擋,便將敵人的刀蕩開。
  緊跟著往前一上步,就勢一掌,照準前胸打去。許賊本知他的厲害,又聽賊頭發令單打獨鬥,越發膽怯,不知範顯這兩年來已將師傳內家劈空掌練成,心中還想抽空放那兩三年苦功練成的梨花刀。先那一刀本是想賣破綻,就勢縱起,只一轉身,便可將那二十四把飛刀連珠發出,不料敵人天生神力,那刀又是虛勢,未用什力,沒等撤回,敵人鐵杖來勢神速,一下打在刀上,哨的一聲,手臂酸麻,幾乎脫手。心裏一慌,忙即往後倒縱,已是無及。身才縱起,吃範顯一掌打中,只慘哼得半聲,便平空仰跌出去兩丈來遠,叭的一聲大震,手腳朝天,打死地上。
  賊黨見上來傷人,越發激怒,紛紛搶上。為首一賊剛喝:「諸位弟兄且慢,賊叫花逃走不脫!」死賊之兄早已悲憤填胸,怒發如狂,搶先上前,人還未到,那二十四把飛刀,早就雪片一般,在離身丈許左右朝前打去。範顯武功也是真好,一見刀到,左手舞動鐵杖,右手雙腳連踢帶打,只聽錚錚一片亂響,日光之下寒光如雨,四下分飛,晃眼工夫,大蓬飛刀全被打落。
  許賊看出仇人本領比前更高得驚人,又見同來諸賊被為首賊頭喊住,只管怒罵,並不上前,想起雙方道路不同,此次途中相遇,不該說出要投往芙蓉坪,以致生出妒忌,想要借刀殺人;兄弟已死,再不見機,凶多吉少,氣憤到了極點。回顧範顯縱身追來,越發驚慌,不禁把手中刀一丟,急喊道:「你先停手,聽我一言!」
  哪知範顯上來便打好去一個是一個的主意,竟不聽那一套,沒等說完,人已縱身上前,口喝:「不用兵器,將你打死,也是一樣!」口中說話,鐵杖早隨手插向背後,聲到人到,揚手又是一掌,打中前胸。這一次打得更重,連聲音都未出便被打在地上,狂噴鮮血而死。
  范顯知道許氏弟兄還有一個同黨在旁,正要點名索鬥。為首一賊雖與許氏弟兄有點過節,本已看出敵人甚強,只想使他吃虧丟人,不料上來便被打死一個,知道剩下一個也必生疑結怨,索性借刀殺人,免留後患,剛將同黨止住,第二個又被敵人打殺。隨來同黨不知他的用意,俱都不忿,紛紛喊殺上前,再也不聽招呼。
  範顯哈哈笑道:「原來狗強盜借刀殺人,老爺一時疏忽,恨他兩弟兄為惡太多,全數殺死,不料上了你的大當。好在你們一個也逃不脫,既不要臉,早晚一樣。」隨指許賊同黨喝道:「我不殺你,可去告知江湖上人,代這姓金的狗強盜傳名,說他遇見強敵自不上前和借刀殺人的義氣。」
  那賊本領比二許還差,膽子更小,久聞敵人威名,一見這等厲害,早已膽寒,初次相遇,又不知許氏弟兄所交這幾個賊黨的深淺,聞言雖未回答,卻是旁觀不上,隔不一會便自溜走。下餘七賊喊殺上前,範顯手取鐵杖,邊打邊罵,以一敵七,毫無懼色,惡罵的話尤為刻毒。賊黨只管人多,反倒無奈他何。只賊頭一人在旁冷笑,一任敵人嘲罵,絲毫不以為意。
  範顯武功雖好,那七個賊黨也無弱者,雙方打了一個難解難分。時候一久,雖有一賊為範顯打傷敗退,下餘六賊個個能手,怒極之下,反而越殺越勇。範顯畢竟吃了人少的虧,有好幾次,均幾乎受了暗算。旁邊還有一個強敵尚未出手。
  小妹和陳英恐其吃虧,方請淨波出手。淨波剛在搖頭,說:「時還未至。賊頭名叫金三連,比這些同黨本領要高得多,又陰又狠,便對同黨也是生殺任性,不動聲色。越是這樣,越發可怕,不出手則已,出手便是難敵。我只防備此人好了。」
  忽見崖腳縱出兩個小人,一持護手雙鉤,一持雙刀,但都隱在身後,貼地飛馳,其急如箭。賊頭金三連正向前面觀戰,伸手腰間取出一件奇怪兵器,前頭兩片月牙交錯一起,後面是一短鐵棍,肩上斜掛的軟鞭也自取下。那東西好似純鋼螺絲製成,約有兩寸來粗,拿在手裏顫巍巍的,能剛能柔,前面並有尺許長一段三尖兩刃的刀鋒,兩面各有一鉤,看神氣是想上前。後面來人並未看見,剛喊:「眾弟兄停手,由我和他一對一對打。」
  說時,那兩小人,前頭一個正是小鳳,後面也是一個少女,身材稍高,已同縱過溪去。小鳳似想殺那賊頭,還未近前,範顯已先看出,厲聲大喝:「強盜頭厲害,你們小娃兒不可亂動,快些回去!」
  小鳳本意擒賊擒王,先把為首的賊除去,被其喊破,賊頭金三連耳目本靈,也自警覺,回過身來。
  二女經過名師指點,知道金賊厲害,只得改道,往旁邊賊黨叢中縱去。範顯怒喝:「你們怎不聽話,要找死麼?」
  小鳳氣道:「你管我呢!有本事去將賊頭殺死,省得留在世上害人。像你這樣,打到幾時才了?」
  邊說,二女已同縱身上前,剛有兩個照面,範顯便看出二女本領不弱,轉怒為喜道:「是你師父叫你來的麼?徒弟如此,師長可知,我倒小看你了。那姓金的狗強盜現在叫陣,你們自問能否替我看住他們,莫放一個逃走,等我殺完強盜頭,再取他們狗命。只要辦到,休看我窮,好歹也能送你們一點東西。」
  小鳳笑說:「誰要你的東西!我們只要狗強盜的人頭。今天包你一個也逃不脫,你放心好了。」另一使雙鉤的少女始終一聲不響,但是勇極。賊黨又有一點輕敵,剛兩三個照面,便有一賊受傷。
  范顯見狀越發高興,哈哈笑道:「果然你們有兩下子,我放心了。」說罷縱身一躍,便往賊頭身前縱去。不料對頭早有準備,本就打好主意,先在旁邊,暫不上前,看明對方虛實深淺,再乘鬥久力乏,用那兩件特製兵器,冷不防縱身上前,猛下毒手。為想多年盛名,還不肯說了不算,一面發話叫陣,一面想好毒計,也是想一出手便取敵人性命,顯他本領。
  不料來了兩個女孩,年紀不大,本領驚人。那班同黨知他性情古怪,不以為然,以為對方只得一人,荒野之中殺死了事,又無一人知道,何必這樣好名,使敵人倡狂,自己這面吃虧受氣::後又傷了兩人,越發氣憤,誰也不肯退下,非將敵人斬為肉泥決不罷手。
  賊頭方罵「蠢才」,二女已自趕到,竟被傷了一個,心更恨毒。知道這兩生力軍休看年小,無一弱者,再不上去將範顯引開除去,更多傷亡,正在大喝:「賊叫花再不過來納命,休說我以多為勝,占你便宜!」
  忽見範顯一縱五六丈,飛縱過來。知其勝後心粗氣浮,一點不知厲害,暗罵:「賊叫花真想找死!」一面用雙目註定前面,看准來勢,乘其將落未落之時一一言不發,把右手三連明月飛奪,左手騰蛇軟鞭,往外一分,冷不防連身飛起,迎上前去,眼看淩空撞上,方始大喝:「賊叫花拿命來吧!」
  范顯原來得有師門真傳,頗有眼力,早看出賊頭金三連名不虛傳,功力甚深,因其上來從容,方才對面喝罵,均未動手,還想嘲罵他幾句,這一縱又急了一點,身在空中,還未下落,目光到處,瞥見敵人忽然住口,雙手背在身後,好似拿有兵刃,目光註定自己,氣定神閑,十分穩重。行家眼裏,看出對方正以全力戒備,暗忖:此賊惡名在外卜看他如此拿穩,自己身在空中,莫非真要有什毒計?心念才動,說時遲,那時快!敵人已飛身縱起,由下而上迎面撲來。
  如換別人,照著方才那樣驕狂輕敵,敵人的三連飛奪,前頭月牙雙刀乃是一件極厲害的暗器,只在離身七尺之內便可隨意收發,中在人身,和兩把紮刀一樣,兩片月牙相對一剪,不論頭和四肢,當時剪斷,月牙刀的後面暗藏一根細鐵鏈,外表決看不出那是暗器,端的凶毒非常。範顯總算久經大敵,人雖強暴,身手卻極靈巧。
  一看敵人雙手分持兵器,兩膀微微顫動,越知內有毒手,忙將連環鐵杖抖開,「大鵬展翅」,身子往側一偏,想將對面來勢避開。雙方來勢都急,又是由上飛落,離地已近,動念稍微慢了一點,已是無及。身剛側轉,雙方相隔只五六尺遠近,百忙中瞥見自己全身均在敵人目光註定之下,方料不好。說時遲,那時快!敵人軟鞭已淩空掃來。
  知道敵人兵器剛柔並用,碰硬就轉彎,不等上身,忙舉鐵杖照準鞭梢用力打去。本意敵人手上還有一件短兵器,初次相會,不知他的解數,想仗自己天生神力,這一杖休說將人打中,便這一震,功力稍差也吃不住,只將敵人手臂震傷,就勢擋退,往旁縱落,到地再打,多高本領也不怕他。
  哪知敵人手法巧妙,兩件兵器相輔而行,這一鞭來勢看去極猛,但那軟鞭乃百煉精鋼鑄成,除卻前頭刀影鞭梢,通體均是螺旋彈簧,並可伸縮,看去來勢又急又猛,實則還是虛勢。
  范顯恐他中藏變化,右手還有一件短兵器未動,只猜中了一小半,這一鐵杖又是打那鞭梢,百忙中瞥見那尺許長寒光閃閃的刀尖「靈蛇吐信」,倏地一顫,往外一撤,手中杖已打空,便知不妙。幸而身法靈巧,雖然打空,雙方已快側身,對面錯過。忙將鐵杖護住面門,打算就勢翻落,同時瞥見敵人正由身旁向上斜飛,手中軟鞭不住舞動伸縮,寒光閃閃,映日生輝。
  敵人身已側轉,雙方去勢一上一下,相隔不過三四尺。就這一霎眼的當兒,連念頭都不容轉,心神一分,微聞錚的一聲,敵人長鞭忽又反手甩來,忙用鐵杖去打時,猛覺左膀奇痛,好似被什東西夾緊。急怒驚慌中回頭一看,原來敵人借著長鞭晃眼,分去他的心神,暗下毒手,將飛奪上面月牙雙刀發了出來。范顯驟不及防,左膀已被夾緊,奇痛欲裂,知中暗算,急怒攻心,把心一橫,左膀用力一挺,右手連環杖便朝敵人打去。
  賊頭金三連這件兵器最是凶毒,月牙上面附有極強韌的絞簧,休說骨頭,便是鐵棒也被絞成兩段,照例一發出來,將對方頭或手腳斬斷便即收回,沒想到範顯硬功精純,筋骨如此堅強,刀雖斫在臂上,並未斬斷,自己反被帶了一同下落,正往回奪,不料範顯身受重傷,情急拼命,這一杖竟用了九成多力。
  金賊本領雖高,氣力不濟,如非範顯事出意外,身又同在空中,用不得力,知道敵人內家掌法厲害,那條膀臂又似不曾受傷,心中驚疑,慌不迭舉鞭就打,無奈人已被範顯帶偏,往下落去,輕重不勻,雙方用力都猛,這一下恰巧撞上,先震了一個手膀酸麻,虎口幾乎崩裂,那鞭反激過來,也幾乎被鐵環繞住,暗道「不好」,二人已同落地上,手中飛奪上的月牙雙刀還未收回,忽生毒計。腳剛沾地,右手假裝回奪,忽然猛力朝前一送,緊跟著身子一側,揮鞭就打。
  這原是瞬息間事,雙方惡鬥,也沒有多少時候。當範顯回身縱起以前,淨波早就看出敵人精氣內斂,不是易與;範顯大勝之後越發驕敵,又知強敵打了一陣,一時僥倖,無意中又打傷了一賊,越發趾高氣揚,把敵人看輕。不是上來以少敵眾,口說大話,內裏存有戒心,照此心驕氣浮,業已輸了一著,何況本身功力還沒有到最高境界。
  賊頭金三連始終沉穩,未動聲色,敵人深淺不知,就是行家也只看出一點表面,如何由相隔七八丈飛身縱起。對方如是無能之輩,不用此時發威,早已全數嚇退,明知是個強敵,這等賣狠,有何用處?多耗氣力,還使對方看輕,乘隙進攻,豈不冤枉?心方一動。
  江母陳英也看出敵人以靜制動,雙方還未動手,勝負之機已分。因淨波非要範顯吃點小虧,或是不敵,殺了他的驕氣才肯出手,方想開口,忽聽淨波低聲急呼:「伯母稍停,我救他去!」身隨人起,一條白影已由半山崖上飛出,箭一般朝前縱去。
  原來淨波雖見賊頭金三連穩如泰山,料定是個勁敵,因其始終從容,沒有出手,範顯來勢又急,誤以為雙方見面還要說上幾句,不會發動這快,又因範顯驕得厲害,不願出手,沒想到對方會行此險招,竟乘範顯尚未縱落之時,就空中迎上前去。二女出場,力敵六賊,師徒關心,未免分神。正想少時如何出手,猛一眼瞥見賊頭金三連兩膀微微顫動,兩腿踏地,身子微微往下一低,也就矮了兩三寸。
  相隔這遠,如換常人,決看不出是要動手,淨波何等高明,一見便知不妙,敵人分明另有殺手,那兩件兵器又極奇怪,既敢淩空迎敵,決非尋常,就這樣,仍以為敵人也許學成飛鷹爪之類旁門中的內家掌法,還沒想到手中兵器可以隨便飛出取人首級,斷定範顯凶多吉少,他已打了一陣,賊頭必在一旁看清他的弱點,這一出手,定必十分厲害,好歹總是自己一面的人,危急之際,不應再記他的小節,如等敗後出手,決來不及。心念微動,匆匆說了兩句,飛身縱出。
  這時敵人剛在發難,本來也可趕上,偏生崖洞前面松藤大密,方才還有一賊看出不妙,又憤賊頭借刀殺人,已先溜走,一時疏忽,沒有在意,不知逃遠也未,萬一伏在旁邊偷看,蹤跡豈不洩漏?臨時稍微呆了一呆,賊頭已先縱起。前後相差雖只晃眼之間,範顯一條膀臂已經就此斷送,如非淨波應變機警,身輕如燕,跟蹤趕到,恐連性命也未必能保。
  當賊頭金三連將計就計猛下毒手之時,范顯覺著左臂筋骨已被切碎,那兩把月牙刀並還夾緊臂上朝下猛落,奇痛難忍,情知非斷不可,敵人尚在猛力強奪,心中恨毒,怒發如狂,也打了拼命主意,一面咬牙切齒,強忍奇痛,拼著左臂斷掉,奮發神威,一面用足全力往裏一奪,一面把內家勁功運在右手臂上,準備仇敵沒有自己力大,只要就勢將其拖近身前,豁出死傷送命,與之對拼,一杖將其打死。
  不料急怒神昏之際,那條左膀又被月牙雙刀夾緊,深嵌入骨,左半身已快痛麻,全仗體力強健,神勇過人,平日肯下苦功,怒火頭上勉強奮鬥,比平日差得多,人由高空縱落,勢子尚未穩定,更沒料到敵人突然鬆手,這等快法。
  剛覺敵人猛力回奪,暗罵:「狗強盜,拿命來吧!」話未出口,猛覺身子一飄,往後一側,人已立足不穩,驟出不意,重傷奇痛,敵人鬆手時又有算計,就勢將那三連奪後面的鐵棍朝前打來,既要招架兵器,又要往旁縱退,腳底虛浮,來勢如電,急切間難於兼顧,當時鬧了一個手忙腳亂,心想我命休矣!一時情急過甚,恨到極處,索性不想再活,竟將手中鐵杖用足全力朝前打去。
  賊頭固是兇惡,一向斬盡殺絕;範顯也真厲害手狠,自家危機一發,仍不肯饒敵人。按說這兩人一個也難活命,總算範顯平日奉命行道,救濟窮苦,積有不少善功,只天性剛暴,不肯服人,狂傲太甚,本身行為並無大惡。
  眼看雙方同歸於盡,賊頭剛一鬆手,瞥見範顯手忙腳亂,身立不穩,三連奪後鐵棍已打向敵人身上,心中一喜,手中軟鞭分心就刺,口中剛喝得「賊叫花」三字,猛瞥見敵人咬牙切齒,面容慘厲,揚手一鐵杖橫掃過來,竟不顧他自己死活,照那來勢手法,天大本領也避不脫,雙方勢子又急,知其情急拼命,方覺不妙。
  說時遲,那時快!就這危機一發之間,忽然一股急風帶著一條白影,由斜刺裏淩空飛墜。二人知道來了能手,全都一驚,誰也不知是敵是友。
  賊頭知道這一帶都是芙蓉坪的賊黨往來,雖未想到別的,但也沒有看清,只覺手中一震,軟鞭似被來人斬斷,心中一慌,同時瞥見來人是個年約二十多的美貌女尼,越知不妙。本來人已用力往後倒縱,以防被那鐵杖打傷,為了兇殺之心未息,一面朝後縱避,一面仍將手中鞭朝前刺去。不料強敵自天飛降,一到便將鞭頭連刀斬斷,再看出是個女尼,慌不迭手舉斷鞭,想護面門。
  范顯那根連環鐵杖重有四五十斤,已脫手打來。身剛離地兩尺,還未縱出,連肩帶背先被打了一下重的。這樣又重又猛的兵器,常人稍微打中便要筋斷骨折,況是情急拼命,全力橫掃過來,多好功夫也禁不住,剛負痛怒吼,急叫了一聲,同時胸前一涼,便被腰斬兩段,屍橫就地。
  淨波知道賊頭功力甚深,頭未受傷,死後還有知覺,雖然這等殺人不眨眼的惡賊死有餘辜,尚非先殺淫賊之比,免使多受苦痛,又朝頭上斫了一劍,灑了一地鮮血。再看場上五賊,又有一賊為啞女所殺,剩下四賊,也被小鳳和他對打暗器,用新學會的鳳尾梭打傷了兩個。內中一賊將腿骨打成重傷,已然縱出圈外。
  小鳳還想追去,被別的賊黨攔住,正在苦鬥。二女全仗師傳,避重就輕,身法靈巧,善於避實擊虛,連傷數賊。現在雖是一對一動手,但那二賊本領甚高,又因同黨傷亡,急怒如狂,二女想要取勝,決非容易。正想過去,將這些危害多年、不知殺死多少良民的惡賊大盜全數除去,免得留在世上害人。
  忽聽一聲怒吼,回頭一看,範顯因見救他的人是淨波,想起前事,又急又愧,臂傷又奇痛難當,周身皆抖。那月牙雙刀製作極巧,一經發動,不將那東西斬斷不會鬆開,深嵌入骨。範顯愧忿心慌,急切問沒看出巧妙,肩上又被三連奪鐵棍打了一下,雖有一身好功夫,受傷也是不輕,半身都是鮮血,還在流之不已。
  一時情急,牙齒一挫,手抓鐵鏈,猛力一拉,錚的一聲,月牙刀隨手而起,左膀骨本已斬斷了一半,哪再經得起這強力一拉,當時切斷,血流不止。急怒中還想回手去取身旁傷藥,不料血流太多,痛苦不堪,周身已幾乎失去知覺,一個支持不住,跌坐在地,痛暈過去。
  淨波見他一張滿布泥汙的紫臉已轉成了灰色,人雖暈死,仍然坐地不倒,凶睛怒凸,也未閉上,貌本醜惡,一頭滿布灰塵的亂髮再一往上蓬起,看去面容越發獰厲。知其重傷之後不該用真力,失血過多,身邊雖有師門靈藥,不致送命,本身功力至少去掉一半,再少去一條臂膀,更是吃虧。
  心想此人強硬到底,真乃鐵漢。前聽人說呂師怕門下,以他所立善功最多,救過不少苦人,本身更能刻苦耐勞,因為性情不好,常受師責,從無怨言。只說是個心剛好勝的人,對他頗有好感,不料如此驕橫。不是昨日印象太壞,必以同門師兄弟相待,哪有這樁禍事?
  可見多大本領,對人也要虛心和氣,不應恃強任性,致取殺身之禍。再想昨日,明已探明仇敵的虛實,料其必敗,為了一時之氣,上來只作旁觀,以致晚了一步。如為惡賊所殺,不特問心難安,也對呂師伯不起,這都是平日太愛乾淨之故。此時醫傷,恐有耽延,被那幾個賊黨逃脫,又留後患,並且範顯傷藥不知藏在何處,不便向他尋找。念頭一轉,早將範顯穴道點閉,先將血止住,少時再醫。
  就這轉身回顧之際,那旁賊黨本來想殺二女報仇,正用黑話商量毒手,忽聽受傷同黨驚呼:「三哥已為賊尼姑所殺,快打主意,風緊快逃!」
  大驚回顧,賊頭屍橫地上,二女又是那麼武勇,用盡方法占不到半點便宜,動作之快出人意料,方才同黨傷亡,便是吃她忽前忽後、身法輕快的虧。明明人小,真力較差,因她動作如電,眼看打中,人影一晃便縱出兩丈以外,不來硬敵,無論用什麼毒手,均傷她不了。
  如非武功精純,早和同黨一樣被她乘隙攻進,不死即傷,本就強忍悲憤急怒,無可奈何,一見賊頭被殺,那兩個受傷的同黨已互相呼哨,休說死友屍首,連那受傷重的同黨都不及顧,各自先逃,不由心膽皆寒,哪裏還敢戀戰?一聲招呼,賣一破綻,縱身就逃。
  二女瞥見賊頭已死,越發興高采烈,如何容他逃走?身法又比二賊輕快,只一縱便到了前面,攔住去路。啞女一言不發,揚鉤就打。小鳳更是手快,因知所追老賊,人最殘忍,昨日前往窺探,聽他親口自說,動輒殺人全家,雞犬不留,總計所殺已在千人以上,如被逃走,大無天理,心念一動,將所剩的四支風尾梭,先由後面連珠打去。
  那賊見她上來亂髮暗器,打傷兩人忽然停手,只當用完。不知小鳳一心為民除害,看出他本領甚高,前發暗器均未打中,恐又落空,意欲待機而動。那梭又是師執前輩傳授,小才寸許,一手兩支,連刀握住,一點也看不出。那賊逃時心慌,沒有防備,連中三支,倒有兩支打中頭頸,再吃小鳳縱往前面,雙刀齊下,剛一出手,那賊已支援不住,翻倒在地。小鳳忙又追殺逃賊,忽聽一聲清嘯劃空而過,抬頭一看,正是師父縱身由頭上飛過,搶在賊的面前,喝道:「你們這班狗強盜,還想逃麼?」
  群賊知道厲害,連那重傷未逃的,也一顛一拐一路搖手,急叫「饒命」,趕了過來,同跪地上,再三叩頭求饒,從此改邪歸正。
  小鳳知道這班強盜都是極惡窮凶,無一好人,側顧另一逃賊,知難逃走,也在一面退避,朝著啞女大聲癡呼。知這兩人都是心軟,師父不肯動手,分明要放賊黨活命,便將所剩鳳尾梭朝賊打去。那賊不知敵人是個啞子,見她手中雙鉤上下翻飛,一言不發,專一猛攻,不聽招呼,已被迫得手忙腳亂,正想且戰且退逃往女尼身旁,跪地求饒,沒想到小鳳一梭飛來,由左太陽穴打進,透腦而出,和前賊一樣,倒地身死。
  二女趕近前去,小鳳喊了一聲「師父」。淨波見她疾惡好殺,怒視了一眼,當著賊黨不便明言,朝賊喝道:「我聞你們橫行江湖,害人甚多,今落我手,本難容你活命,看在苦求可憐,速將各人出身行為、以前害過多少商民,從實招出,不可說謊。我只看出你們真心悔過,從此歸善,便可從寬發落,如有虛言,仍難活命。還有你們由數千裏外到此山野荒村作什,也要明言。」
  隨令二女看住賊黨,自往範顯身旁山石上坐下,個別詢問。內有三個知道自己罪惡太重,死也不虧,一切聽命,不特把平生罪惡直言無隱,並將經人引進去往芙蓉坪投賊,以及曹賊近來到處命人勾結黨羽之事一一說出。
  淨波問完,便令坐在一旁等候發落,未置可否,接著再問第二個。等到全數問完,只有一個最是凶狡,百般支吾,不說真話,反想將來報仇,以為誰不要臉,不過暫時惜命,不得不低頭求饒,好在頭領已死,正可把罪過推在死人身上,矇騙過去,敷衍了事。哪知是人多有天良發現之時,不會執迷不悟,死而無悔,越說假話越糟,並不如他所料。結果眾同黨是真心悔過的都能活命,連那自認罪惡太重,說得不多,但是悔過尚誠,只不好意思一一直說,都得了活命。只他一人,被淨波當眾說破好謀和同黨所供罪惡,點了死穴,白用心計,仍是送命。
  淨波指著死賊說道:「此賊便是你們榜樣。你們平日專門害人生命財產,不勞而獲,享受已慣,此時怕死求生,日子一久,難免故態復萌。如其真心悔禍,便須聽我主持,由我指定地方,在一山洞之中住上一年半載,每日照我所說,學點功藝之事,就便收心,將來出去也有一點職業,你意如何?」
  眾賊黨見那死賊平日那好功夫,被對方微一伸手便自送命,正在驚疑,想不到這樣痛快,只把話說明便不再追究,能得活命已是便宜,哪裏還敢多說?同聲應諾,說:「我們罪該萬死,蒙師父不殺之恩,感激非常,無論何事,全都遵命。」
  淨波便命二女將眾賊黨引往來路山洞之內,安置住處,給以食糧柴炭和各種用物,除不許擅自出洞而外,餘均不受拘束,每隔三日開一次葷,由二女隔日問明所喜何物,代為送去。等將傷治好,再按各人技能,或由淨波親身傳授土木金鐵等工事,等四五月過去,經過師徒三人查考,如無異志,便可隨意出外走動。
  小鳳不知師父見這些賊黨多半殘廢,不是傷腿就是傷腳,又都一身極好武功,意欲訓練出來以為異日之用,對方也有專門技能,不必再做盜賊,便可謀生,彼此都好。萬一將來有事,又可使其出力,原是一舉兩得的主意。小鳳疾惡如仇,覺著這班均是殺人甚多的盜賊,休說中途疏忽被他逃走,便是暫時侮過,將來放出去,仍難免於故態復萌,又去害人;幾次想要開口,均因師父面色不善,勉強忍住。
  等到引了賊黨要走,淨波忽將其喚回,低聲說了幾句,方始明白,心仍不喜,師命難違,只得依言行事。為想試探這班賊黨真心,到了洞中石室安排之後,連前後門戶也不封閉,稍微指點,轉身就走,心想:賊黨如逃,必走後面洞口,庵中尚有兩個能手,決不放過,再說洞中路途不熟,賊黨如逃,師徒三人也正由後趕回,不必再奉師命,便可下手,看師父還說什麼。
  主意打定,因范顯尚暈坐地上未起,忙往回趕,並令啞女藏在暗中查探賊黨動靜。剛出洞外,便見陳英由崖上縱下,範顯業已醒轉。陳英正由他身上取出傷藥,將死賊身上衣服割下,與他包紮,血已不流。在旁一聽,才知淨波恐他流血過多,又覺自己不該疏忽,竟將藏在身邊好幾年,一直不捨得用的一粒九宮丸,請陳英取來溪水,撬開牙關,與他灌了下去,方始將人救醒。否則別的不說,單這醒後痛苦先是難當,就有師傳傷藥止血定痛,也無如此神速,就便還可賣好,免其懷恨。
  範顯早就醒轉,知道不是淨波,必與敵人同歸於盡,弄巧敵人還不會死。見他師徒三人,把所有賊黨全部打敗,傷亡殆盡,最後幾個受傷的又被制服,雖被二女引走,不曾全殺,到底出了惡氣。尤其本領之高,除各位師長外,在同輩中還是第一次看到,心思又細,知道自己流血過多,一面忙著殺賊,出手先將穴道閉住,使周身失去知覺,免了好些痛苦,先頗感佩。
  等到事完,淨波忽將陳英招下,笑說:「人心難測,這些賊黨是否從此改邪歸正尚還難說,因此方才不令師弟上場;今全走開。范師兄血流太多,就有呂師伯的靈藥,人雖無事,將來用功恐有妨害。這粒九宮丸專能補益真力真氣,藏在身旁已有好些年。此地離庵太遠,我那裏地方又小,都是婦女和出家人,范師兄還要靜養數日,不比師弟就要起身。請將那旁賊屍身邊水壺解下,取些溪水,給他喂下,再將身邊傷藥代為取出,包紮停當,然後解醒,免得痛苦。」
  範顯知她討厭自己太髒,想起昨日之事,好生不悅,無奈口張不開,只得聽其自然。雙方雖不投機,偏又受了人的恩惠,忍著愧憤,由陳英將藥灌下,並將身旁傷藥代為取出,洗淨傷處,將藥粉調敷停當,包好之後,淨波方說:「另一逃賊乃許氏弟兄同黨,不知是否藏在近處,范師兄的穴道在青龍穴左近第四根肋骨旁邊,師弟想必知道。索性請你一人偏勞,我去去就來。」說罷縱身,其行如飛,晃眼便踏崖而上。
  陳英暗中偷窺,見她先往高處,四外一看,歸途又繞往崖腰洞口,知和江氏母女說話,因嫌範顯周身污穢,不肯親自動手,暗忖:這位師兄也真太愛乾淨,如被范師兄看出,豈不又要生氣?便裝等候藥性,停了一停方始下手,照所說的地方將筋骨一捏,跟手又是一掌,當時把穴道震開,人便復原,方問:「范師兄好了麼?」
  範顯想起淨波除方才用手指點了一點穴道而外,始終不再伸出手來,立處相隔又在丈許以外,並由陳英代辦,越發有氣,冷笑答道:「我一個窮叫花子,只知奉命行道,救濟苦人,什麼叫痛苦污穢,全不放在心上。方才又蒙那位出家人大發慈悲,將我點倒。知覺已失,除卻聽人擺佈,哪有痛苦?難為她這樣愛乾淨的人,會看我師父的情面,把那麼寶貴的靈藥賞我這樣又窮又髒的叫花子,豈不冤枉?老弟你既不怕髒,請將賊頭首級代我取來,還有那條斷臂、一支鐵杖。
  「我此時剛上了藥,不宜走動。人家佛門清淨之地,我不似你這樣年輕乾淨的好客人,一個窮叫花子怎敢登門?你說人家不要,便我自己也不好意思。好在我一向席地幕天,四海為家,風餐露宿,隨遇而安,只有七尺之地,不問是泥土是山石,全日坐臥,並不相干。只在此養息片時,等你們去後,將這破衣服上血跡洗淨須自上路。免得此時脫了衣服,人家見我大髒,又看不順眼。誰叫我上來自不小心,命中晦氣,受了人家的好處,有什麼話說呢?」
  陳英見他滿臉憤激之容,恐其越說越難聽,又無法插口,只得賠著笑臉,連聲應諾,惟恐淨波走來聽見,不敢答話。好容易盼到說完,遙望淨波由崖上縱落,緩步走來,忽然醒悟,暗忖:此人真個聰明,必早看出範顯性太乖張,難免惱羞成怒,說話難聽,借著追尋逃賊,故意避開;江氏母女必被止住,故此一人未來。
  忙照所說辦好,拿了過來。范顯心中恨毒,單手拿起金三連的人頭,凶睛怒凸,獰笑道:「老子今日疏忽,不曾親手殺賊,大大的便宜了你這個狗強盜!」說罷張口便咬。
  陳英恐他怒極發狂,婉言勸道:「范師兄病體初愈,不宜動氣,無知死骨,何必如此?」範顯越想越氣,咬了兩口,覺著血腥刺鼻,不願再咬,牙齒一挫,單手朝地一拍,立成粉碎。陳英想起他一身破衣通是血污狼藉,如何上路?忙將上衣脫下與他披上。范顯執意不要,說:「這樣衣服我穿不慣,再說也不稱身,人家還當我偷來的呢。」
  淨波恰巧走到,笑說:「師弟客邊,衣服不多,大小也不合身,我已命人去取,不久就要來了。」範顯本想乘機挖苦幾句,固執不要,抬頭一看,淨波正睜著一雙黑白分明,澄如秋水的秀目,滿臉和善之容,望著自己,人既美麗,神態氣度又是那麼嫻雅溫和,儀態萬方,喜氣迎人,如非方才親眼得見那樣高的本領,決想不到這樣一個容止清華,一塵不染的畫圖中人,會是身輕飛鳥,力逾虎豹,殺賊如同兒戲的俠尼,如此高人奇俠,便是狂傲一點也不為過。
  自己又不該得了人家好處,心生慚愧,氣便消了一些,改口說道:「今日多謝你了。」跟著小鳳趕來,因已得過師父指教,見面便拜,口喊:「師伯孤身一人,殺得群賊落花流水,受傷由於暗算,不是真敗。師父不來,狗強盜挨了一鐵杖也非死不可。你老人家是長輩,方才你那七進七轉的身法,可能傳授弟子麼?」
  淨波見她行完了禮便說便宜話,還要想學人家師傳身法,暗罵:「此女實在狡猾,將來非嚴加管束不可!」忙喝:「范師伯重傷初愈還要養息,你想求教,也要看什麼時候,如何這樣冒失?」
  哪知範顯天性奇特,先見二女最大的也不過十三四歲,竟有那樣好的武功,已是歡喜;這一對面,看她年紀更小,貌相醜怪,穿著一身補洗乾淨的破舊短裝,跪在面前又說又笑,神態十分天真,先就對了心思,也不理淨波,笑道:「你小小年紀竟能殺賊,實在可嘉。休看我重傷未愈,傳你手法並不妨事。你武功又得有高明傳授,一點就透,無須動手。你師父是乾淨人,佛門淨地我不便登門,等你師父走後,我再傳你便了。」
  小鳳原是一句戲言,不料對方竟當了真,好生歡喜,不由把方才厭惡之意去個乾淨,重又大喜拜謝。隔不一會,便由一個中年農婦送來一身舊衣,說是她丈夫生前所穿。范顯一看大小正好,便笑道:「我向不受人禮物,除非有人托我代做好事救人,無故不取一絲一粟。這便算你學武功的謝禮吧。」
  淨波知不投機,再如敷衍又要聽他閒話,索性一言不發,道聲「再見」,便自走去。  陳英便令小鳳去取酒食茶水。範顯力言:「我不須此,老弟請走,不要管我。你是好人,來日方長,你如敷衍,我反有氣。」說罷,回手取出身邊鍋盔牛肉,也不管上面血污,拿起便咬。
  小鳳忙去取了一壺溪水,跑來笑說:「我知范師伯歡喜爽快,吃慣冷水。這水又涼又甜,有心火的人准保吃了爽快。」
  範顯哈哈笑道:「你這娃兒真乖,可惜是個女的,否則非把你帶走跟我做個小叫花不可了。」
  小鳳笑道:「我說實話,我真喜歡師伯這樣爽快人。可惜拜了師父,不是男子,否則我真想當個小叫花,跟你老人家雲遊四海,見識見識,省得守在庵中氣悶,哪裏都不能去。不過范師怕樣樣都好,就是大髒一點,看了有點噁心,我想日子一多也成習慣,上來難免麻煩,身上發癢難過罷了。」
  陳英見她油腔滑調,暗中嘲笑,方恐激怒,代她發急,哪知範顯一點不以為意,反笑罵道:「小丑鬼嫌我髒麼?你師伯隱身乞丐之中,休看人髒,心裏乾淨。我也知道不得人心,像你這樣當面直說我倒不怪,最恨人裝模作樣,還要假意敷衍。本來我髒,天性如此,只不為惡,有什相干?當面不說,背後罵人,才可恨呢。」
  陳英恐雙方越說越多,正想設詞岔開,小鳳見他幹在那裏還不肯定,看出範顯脾氣古怪,笑說:「方才那位姊姊是個啞巴,她名桑湄,從小父母雙亡。我見她孤身一人寄住親戚家中,十分可憐,幾次求師父收她為徒,均未答應。這兩年來雖也隨同學武,師父也肯傳授指點,終不肯收她為徒,氣得她想起就哭,又不會開口,平時用功最勤,難得有此機會,我到洞中把她喊來,就便看幾個賊黨想逃沒有,可好?」
  陳英知她心意,還未及答,範顯已怒道:「老弟怎麼這樣女人腔!你在此於我有什麼益處?將來見面再找地方痛飲好酒,盡興說笑,不是一樣?只恐你到時嫌我討厭,避而不見呢!還不快走,我的說話就難聽了。」
  陳英遭了沒趣,知道此人不通人情,只得應諾走去。還未入洞,便見啞女奔出,手持一紙。接過一看,上寫:「急事待商,請速回庵一談。」越崖而過比較要近得多,啞女便往前面引路,忙即回走,匆匆援上崖頂。
  回顧啞女,並未跟來。到庵一問,淨波笑道:「這類無知的人,與他有什麼多說!我因小師妹將來隱居江南,難免與之相遇。此人任性恃強,一與往來決無好處,故連伯母一齊請回,不與相見。好在他未看出。我那孽徒小鳳殺心大重,實是可慮,最可笑是,那些賊黨膽已嚇破,不問悔過真假,傷未好前怎敢逃走?她偏用上許多心機,不肯給人自新之路,最好賊黨一逃,她好動手,這等存心,如何要得?
  「你看范師兄便看她對心思,如我料得不差,許連呂師伯的嫡傳掌法一齊傳授也未可知。你雖不是外人,這類師門嫡傳,不是有了藉口,豈敢隨便傳人?他私相授受,傳於小鳳,已是擔了責任,再要被你在旁得去,休說師長,便是同門追問也無話可答。其實此人一意孤行,並不在乎此,主要還是我們這樣人根本不會投機,對你雖比我好得多,要使他開口見腸,知無不言,決辦不到。
  「轉不如小鳳和啞女桑湄反能討他歡喜。尤其小鳳人小鬼大,善於鑒貌辨色,更投他的脾胃。你只見他身受重傷,我又沒有接待,不好意思就走。不知此人狂傲乖張,結果求榮反辱,豈不冤枉?」
  陳英笑道:「我還當真有事呢,這位范師兄的性情也實古怪。他對小鳳卻是好極。」隨將前言告知,井問那些賊屍作何處置。
  淨波笑道,「少時自會消滅,連血跡也不會被外人看見。倒是先有一賊逃走,後來登高四望,已無蹤跡。據送衣服的柳二姑說,那賊膽小如鼠,逃時曾與路遇,二姑不知後山惡鬥,見他形跡可疑,仗著平日隨我學了一點尋常武功,方一喝問,便驚慌逃去,知迫不上,忙來尋我報信。
  「我正上崖相遇,想起范師兄周身血污,如何上路?如等洗淨,庵中婦女常往後山斫柴,難免撞上,赤身露體,太不雅觀,人又蠻橫無禮。恰巧她丈夫死後留下好些舊衣,叉是農家布眼,才命取來,否則他必不肯換,我也不會碰這釘子。你想,好心幫人的忙,稍想不到反遭無趣,做人有多難呢!你說無事,也未料對。
  「聽賊黨說曹賊現在前山大開迎賓館,準備收羅異派中能手以為爪牙。因與清廷勾結,又有那班鐵衛士明暗相助,表面說代當道消滅反叛仇敵,假意結交,查探這些人的虛實,以便探知底細,下手除去,實則肯和他一黨的便是順民好人,不肯同流合污而又露出敵意的,立說對方想要反抗朝廷,圖謀不軌,雙方合力下手暗害。借著官家力量增加他的威勢,消滅敵黨,用心陰毒已極。
  「你平日也頗得他寵信,離山不過兩三日。這樣大事你竟不知音信,可見曹賊心思細密,各有專任,便是他身旁寵信的人,不當其任也不使其預聞。這還不說,最可慮是他因先王山外還有幾處側室,以前雖是他的引誘,來了幾年,老王常時獨自出外,中有幾次只帶師弟和一個姓馮的王官,現已被殺,只你一人知道,忙著要害王妃,未及向你詢問,你便假裝逃走。
  「昨日想起,已傳令各處分寨和沿江所設店鋪行棧留意你的蹤跡,一有發現,立時催你回山。曹賊法令最嚴,你如不聽,必往告發,二次被他遇上,便當敵人看待。就能脫身,將來回山探敵,如何入內?這幾年最好假作不知此事,將來回山,推說路遇異人,拜了師父,如今學成回山,特意投效,豈不是好?依我之見,明早起身,往尋天門三老,就在當地用功,賊黨決尋你不到。
  「就是以前無意之中對同伴露了口風,知你三老門下,也無一人敢於登門。但要早走才好,否則賊黨鐵羽飛書一日千里,迅速已極,日子一多,越發留意。他們黨羽到處都是,今當得勢之時,各地水旱綠林紛紛歸附,與之勾結,至少也通聲氣。你往東南方去,不論如何走法,都難免於遇上了。」
  陳英聞言,當時便要起身。淨波笑說:「你也不必忙此一日,二日內,還無妨害。」江氏母女更是惜別。陳英只得又住了一日,次早起身,往天門山趕去不提。
  江氏母女由此隱居庵內,隔了幾天,野雲長老忽然走來,說:「小妹人雖靈慧,先天不足,真力太差,只傳她紮根基的功夫和尋常防身本領。」
  小妹自覺不滿所欲,屢次向師請益,長老笑說:「自來欲速則不達。我也知你情切父仇,無奈限於天賦,稍微勉強反而有害。現在不肯傳你本門嫡傳應敵手法和各家解數變化,一半固是為你真力不夠應用,一半實是想你大器晚成之故。你只照我所說用功,將來自有成效。此間我不常來,至多四五月便要離去。好在你淨波師姊已得我的真傳,足可教你,從旁指點。時機一至,自會尋你,彼時稍一指點立可貫通,不必忙此一時。」
  一面囑咐江母和淨波:「不可私相傳授,以免有誤。」江母原是行家,深知此中利害,加以平生只此一女,從小鍾愛,知其力弱,又太用功,雙方道路不同,勉強傳她武藝,將來成就反而有害,聞言立時應諾。淨波對師恭謹,更不必說。小妹無法,只得耐著性氣,照著師傳內功靜心學習,甚是勤奮。
  長老見她心志堅強,聰明絕頂,用功尤為勤苦,毫無一點富貴習氣,越發憐愛,在庵中過了數月便自離去。
  行前對江氏母女屢次指點機宜,令在庵中再住三數年,便往江、浙一帶覓地隱居,並說:「惡賊曹景近來聲勢越大,專與正人為仇。芙蓉坪許多舊人多被兇殺,拿了人頭去向清室報功。山中人民稍微背後怨望,便遭殘害。前兩月因為地多人少,雖也招了許多人去為他耕種,一切仍照前法,分田而耕,但是兇暴驕狂,新去的人全都成了農奴,法令又嚴,又喜殺人立威,手下那班爪牙多半兇橫,往往一言不合便加毒打。
  「曹賊性又多疑,來人只一入山,便不許其離山一步。為了黨羽眾多,費用浩繁,所設商店行棧雖然遍於東西南各省,貪心仍是不足。庫中金銀珠寶只管堆積如山,不特不肯動用,反因叛變之時送了許多與清廷來人,平日勾結官府親貴,花費甚多,老想由這班人民身上搜括回來,所以山中那麼出產豐富,膏腴之地,普通人民仍是勤勞終歲,毫無積蓄,言行稍微不檢,便有性命之憂,或遭毒打。有那居山多年的舊人,所有積蓄也漸被收括了去。
  「而曹賊和他手下爪牙同黨卻是窮奢極欲,無所不至。人民有苦無樂,比起以前大不相同。逃是沒法逃。那些新人先為招募墾民的賊黨甘言所誘,說得山中世外桃源,人間樂土;到後一看,果然山清水秀,遍地桑麻,所有農具耕牛、房舍器皿,均由山主借與窮人。到此境界,自然歌功頌德,如登天堂,耕作起來加倍努力。
  「滿擬將來越過日子越好,哪知日夜勤勞,費盡血汗,到了收割之時,山主忽然下令,除田租之外,所借房舍農具,無論何物均要租錢,如有毀損,還要加倍取值。算計下來,至多吃碗苦飯,休想絲毫盈餘。這還不說,最厲害是每年收成只有增加,不許減少,多不願意也要拼命勞苦,稍差一點便沒飯吃,如非天時地利太好,休想求得這碗苦飯,平日還要受人鞭打淩辱,恨到極處。
  「內有一些沒有家累的壯漢妄想逃走,剛出山口便被賊黨擒回,吊在樹上活活打死。曹賊原意想把自己威風先立起來,使山民提起膽寒,特意把全山的人由上到下分成好幾等。除卻同黨爪牙而外,只這班最大多數的農民生活最苦,賣完血汗,還要終日提心吊膽,不敢喘息。外人眼裏,芙蓉坪表面仍是以前男耕女織景象,哪知在曹賊和賊黨暴力壓榨之下,內中隱有無數人民血淚。一班老輩英俠見山中人民這樣痛苦,也都憤怒。無奈曹賊和清廷勾結甚深,更有不少異派中虎狼被他買動,勢力強大,惟恐輕舉妄動惹出大禍,一個不巧,反累許多良民遭殃。
  「山中地勢本多天險,易守難攻,曹賊防禦周密,好狡心細。如今前後山均設有許多關口埋伏,常人插翅難飛。非等將來尋到開寶石的異人,將西方金髓煉成許多寶刀寶劍,遺孤也同成人,有了本領,然後約會老少英俠斬關而入,不能一舉成功。事非容易,那塊寶石關係更重,你母女行時不可帶在身邊。等尋到安身之處,自會命人送去,保存待時。千萬不可洩漏!」說完,第二日長老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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