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九回 良夜月華明 火樹銀花 翻成血海 亂山風雨惡 孤臣孽子 喜遇英俠
由侖不特不自改悔,反更剛愎用事,任性而為。這時身邊幾個忠實的輔佐,一名朱曉亭,也是皇族;一名柴元通,乃是原配內親,妹子湘江女俠柴素秋與芷芳又是結拜姊妹;一名白華,乃由侖的襟弟,娶妻柴素虹,便是素秋之姊。另外還有幾個老友,無髮老人邢皎便在其內。
這時小妹則生不過周歲。由侖所寵奸人曹景,外號小張良,人最陰險深沉,正在中年,練有一身驚人本領。由侖晚年倒行逆施,均是此人蠱惑而成,梵僧也是他的引進。由侖自來信任,言聽計從,於是無形中分成兩黨。
曹景起初只想討好攬權,後見自己行為不善,不為清議所容,想起這許多正人不是老王至親便是同隱良友,自己一個外人,年紀不大,後來居上,致遭妒恨,樹下許多強敵;老王(此時由侖年將八旬)人極聰明,又無子嗣,一旦明白過來,立有殺身之禍。越想越害怕,便在暗中勾結死黨,一面準備應付,一面暗勸由侖,說他年歲已高,王妃不能生育,好容易所納偏妃多半有孕,住在外面,往來不便,最好接來山中藏往後山,以便朝夕相聚。
但是朱、白諸位王親早晚得知,必往密告王妃,難免爭吵。老王須以嗣續為重,不應再有顧忌。如今江西、湖南兩處分寨所積財產甚多,並還開有不少行棧,須人照料,不如請他諸位分頭照管,少生許多閒氣。
老王為色所迷,那兩個愛妾,一是湖廣大俠唐本孤女唐青瑤,因中曹賊奸計,兩次被賊黨擒住,均是曹賊解救,不知擒她惡賊乃對立暗中使出,未了一次並有曹賊新勾結的死黨女鐵丐花四姑在內,別的賊黨事後均被曹賊殺以滅口,因而感恩圖報。由侖彼時雖將八旬,看去只得四十多歲,貌相又極英偉。
青瑤經狗男女一勸說,想起自己年已不小,譬如死在淫賊手內,身敗名裂,又當如何?便答應住進後山。由侖對她最是寵愛,偏生老妻作梗,不便常時出山相見。此舉正是一勞永逸。另一個也是心愛的人。明知邪正雙方不能相容,由侖依然點頭答應。
自從一班英俠、上客走後,與由侖同時的老人十九壽終,無人敢與力爭。由侖平日聽了奸人的話,威令越嚴,言出必行。朱、白、柴三人已被相繼遣開。因山中事業越大,這幾處分寨近年掌管的人都不稱職。由侖人本聰明,曹賊再從旁獻計,所說極為有理,又是一個個的遣開,毫不顯眼,誰也沒料到曹賊天良喪盡,陰謀反叛,一面蠱惑老王荒淫縱欲。
為首幾個正人未走以前,因見清廷偵騎四出,到處搜索前明逃亡的孤臣義士,耳目眾多;那兩處分寨近年管理不善,又太招搖,風聲不免洩漏,有了戒心;不知曹賊恐連累受害,又想借此謀奪這大一片財產基業,已與當道勾結,機會一到便要賣主求榮,一舉發難;為了顧全大局,雖料曹賊也是一個大害,仍以為山中人多,不少能手,曹賊至多向老王獻媚討好,別的事做不出來,聞令即行。
曹賊心願雖達,仍以正派方面無論男女,個個能手,不敢輕易發難,勉強忍耐了幾年,平日行為反倒比以前謹慎得多。眾正人原有不少耳目,見他並無別的惡處,越以為只想固寵,除卻引誘老王好色而外,別無惡跡;人又能幹,山中許多事均他主持,漸漸疏忽下來,反覺以前一半是眾人操之過急,惱羞成怒所致,於是少了戒備。曹賊多疑,幾次想要下手,俱都膽怯過慮,未敢發動。
後來清宮鐵衛士副總領班九頭獅子方震,為想立功,竟不等和曹賊商量,先去告密。清廷立下密旨,責成方震在三月之內,把芙蓉坪為首之人連同前明宗室遺孤一齊下手除去,不許延誤。
總算方震和曹賊以前同門師兄弟,還有一點情面,一面多討了三月期限,一面代曹賊說好活,說:「此事關係大大,因這班孤臣遺民勢力太強,人數眾多,不是尋常官兵所能剿滅,一個辦理不善,必要引出大亂;就是仰仗天威將其除去,不能一網打盡,逃走幾個,也是後來大患。多虧師弟曹景深明大義,得信以後立和自己商量,深入賊巢,假意與之同黨,才知逆謀。
「先裝著隱居開墾,不露形跡,費了許多心力和好幾年工夫,方將底細探出。對方人多,所居之處山高路險,防禦周密,如無內應,無論何人,插翅均難飛渡,尋常兵力再多,也難攻進,操之過急,一個不巧反而激變。奴才身受皇恩,無論如何艱危,必和曹景合力,內外夾攻,將事辦成,不使一人逃亡。但須賜一禦劄,許奴才便宜行事。事平之後,並將所得財產分賞曹景等一班有功之人。」
朝廷全都照準,方震立帶手下趕往催迫。
曹賊知道不能再拖延下去,忙和平日引進以及新勾結的死黨再四密計,約定時日,分三方面同時發難。因為做得機密,一班高人奇士均因老王晚節不善相繼離去,多年不與來往;曹賊未兩年又格外小心謹慎,收買人心,頗得山民信仰,絲毫看不出一點反跡,發難更極迅速,最重要的幾家英傑之士差不多全被殺光,極少倖免。
雖有幾個老王好友,如覆盆老人、呂瑄、陶元曜、蘇半瓢、司空曉星等劍俠高人得知大難將發,均因相隔年久,平日不通音信,事前不怎留意,或是有事羈身,隔得太遠,等到有人警覺,互相通知,想起老友情分不應坐視,何況內中還有許多忠烈遺民,同受其害也大慘痛可憐,欲往救援,大錯鑄成,勢已無及;好黨勢力又盛,鐵衛士中更多能手,強為其難,已不可能。
地方又分成了三處,雖有幾位男女英俠警覺在先,不及通知同道,打著救一個是一個的主意,匆匆趕去,也因到得太遲,並未救出幾個。這三處總、分寨被殺害的忠烈遺民,先後共有三四千人之多。當初隨同常湜夫婦入山開墾的舊人,除卻普通山民,稍微和這幾家沾親帶故或是平日言行傾向王室、不與奸賊同黨、表示悲憤的,差不多被曹、方二賊內外夾攻,一齊殺完。
曹賊更有心計,自從和鐵衛士勾結以後,便將山中多年積蓄和大亂中搶奪來的金銀財寶,使出種種方法藏起一多半。藏時設計極巧,掌管寶藏的又是老王和朱、白、柴三家親信,因此無人疑心。一旦動手,先將這些守庫的殺以滅口,故此事前朱、自諸人無一疑心,事後敵人也不知道。
曹景謀叛成功,將未藏起的金銀財寶全部獻出,並說:「此次所為固是天命攸歸,我效忠朝廷,惟恐留此禍胎,擾亂太平,使人民塗炭,一半也是被迫無奈,不得不爾。雖蒙皇恩,將叛黨所積資財賞賜與我,但我一個平民,既不想做官,又不想造反,要這許多金銀財寶何用?只請奏明皇上,容我帶領這班安善良民在此隱居耕種。山中地利頗好,能借此吃碗安樂茶飯,於願已足。」
為表誠心,當著鐵衛士和來的官府,把王宮拆毀,並允興工將前面一條山口打通,把險阻去掉,使得官民均可隨意來此考查,照樣納糧。
那來的官府正是一個立有功勞的清室親貴,威權頗重,人最貪污,見當地金銀財寶堆積如山,早動貪心,想要染指,因是奉旨賞與義民,暫時無法出口,正打主意,而那一班鐵衛士本來每次出發,後面都有專人尾隨監查。為了當地山高路險,不知底細的人無法走進,事要機密,清廷因方震老早便在潛邸做他爪牙,最是信任,特許便宜行事。
就這樣還不放心,另外又派皇族親貴、百戰之將隨同下手,表面須聽方震調遣,實則彼此監視。
不料方震老奸巨猾,早已看出那親貴的弱點,為想保全功名富貴和報答曹賊的功勞,又見為數太多,只打算分去一半,方想拿話點醒,不料曹賊這樣慷慨,鬧得那親貴都覺全數取走不好意思,再三勸說。曹賊執意不要,只要那片土地。錢可通神,經此一來,這兩起清室爪牙全部喜出望外,互相商計先把最珍貴的珠寶各人分裝取走一些,另取一部分金銀作為奏報,並將曹賊不肯居功、願將所得奉與朝廷之意代為奏明,說得此人忠心義氣古今少有。
下餘多半,大家分好,暫存山中,以後暗中陸續取走。當時是去的人全都有份,一個個成了巨富,心花大開,對於曹賊自是無求不應,感激非常。清廷聞奏也極歡喜,賞賜了好些義民匾額和珍貴物事,並賜曹賊五品頂戴,將所獻金銀分賜上下出力之人。曹賊心思更細,開庫以前,早就示意為首諸人,將隨來官兵遣走在外,動手的只有曹賊死黨和鐵衛士等。
為首十幾人帶兵親貴,更只本身在場,不致洩漏。經此一來,曹賊不特占了大片基業,永為全山地主,並還借此機會勾結官府。那親貴不久又做了總督,川、陜兩省均受節制。曹賊威風更大,到處都是耳目,後山一帶天險,好些地方均未引外人前去。
事完之後,曹賊便將所吞錢財拿出,逐年興建,仿造了許多機關。表面上前山入口山谷已打通出一條大路,實則埋伏重重,每一關口當時均可隔斷,來人多大本領也難飛渡。遇到官府和清宮來人查探,因為爪牙太多,黨羽遍于西南北諸省,沿江上下均有他所設行棧店鋪,來人遠在千里之外,早已得信,有了準備,照樣容其走進。
來人只覺曹賊是個家財豪富的大地主,訪查不出半點惡跡。有那貪污的官到來,更是容易上套,被其收買,回去奏報,說得他忠義好善,天下少有。當地文武官府,從上到下,十九勾結,就有一兩個清正聰明的地方官覺著可疑,想要和他為難,事情還未發動,已早得信,輕則丟官回去,重則受了暗算,被賊黨暗人官衙,用重手法點了破穴,三五日內無疾而終,平白送命,連傷都看不出;再要稍微結怨,丟官不算,一出省城,無論水旱兩路,必遭毒手,保得家屬的算是便宜。
因為山中富足,設想周密,不是心腹死黨,休說後山重地,連前山和芙蓉坪中部一帶都走不進,只在入口左近,曹賊假作住家的前花園賓館相見。對於這班聞風投到的江湖上人,禮貌卻極優厚,仿佛是個輕財好交的富豪俠士,全都滿意而去。本身和手下死黨,除與對頭為敵,向例不留活口、追盡殺絕而外,從不出外偷盜,稍微親密一點的同黨,按時均有厚贈,不是真值得的資財,輕不許其動手;所開行棧店鋪,營業又極發達,因此許多年來,罪惡滔天,始終安如泰山。此是後話,暫且不提。
當禍起之時,朱、白、柴三人因受曹賊離間,都是全家住往分寨。當年八月中秋突然發難,休說家屬,連同好些親友都無倖免,死得最慘的是白華和他堂兄白雄,全家四十餘口和朱曉亭夫妻中秋賞月,醉飽之後被女鐵丐花四姑和曹賊派去的同黨一網打盡。
兩家只有一個孤女,乃朱曉亭之女,被白華的姨妹湘江女俠柴素秋,無意之中同了另一異人湘江老漁袁檀相繼趕到,救了出來。此女便是後來柴素秋的義女阿婷。另一孤兒便是俠尼野雲長老關山門的弟子,後來為尋花四姑報仇,又拜在丐俠諸平門下做記名弟子的金線阿泉。
當時形勢,萬分兇險,如非年幼機警,逃往後園柴堆之中藏起,幾乎不免。賊黨因那分寨三面皆水不能飛渡,一面是山,雖通大路,已有專人防守,孤女阿婷年紀大小,才只六七歲,一心搜殺大人,以防漏網。袁檀老成持重,看出賊黨厲害,除花四姑外,還有幾個會劍術的華山、五台兩派餘孽和好些鐵衛士在內,彼時不知芙蓉坪同時發生叛變,急於分頭送信。白、朱三人已死,不能復生;為了顧全大局,還故意放火,設下疑兵之計,作為孤女已被燒死,恰巧變天,方始由風雨中把孤女帶了逃走。這兩家受禍之慘,不在芙蓉坪朱由侖全家以下。
柴素秋的另一姊夫阿婷之父朱曉亭,本來與妻同往衡陽仿友,原定中秋節前趕回湖南洞庭分寨,不料中途遇事耽擱。賊黨為恐有人逃脫,知道各總、分寨每逢年節照例召集執事諸人宴會,幾個為首的人決不外出,才定這日同時發難,不能更改。曉亭夫妻本有逃脫之望,偏巧曉亭癡愛小姨,意欲二女同歸,知素秋必往洞庭分寨去與二姨同度中秋,正好就便一見,並與白氏弟兄商計經商之事,特地兼程趕來,連剛滿四歲的愛女阿婷也幾乎一同被害,死得極慘。
最可恨是,女鐵丐花四姑之師瞎紅線,前十多年為人所殺,花四姑被同黨無意之中幾句戲言激動,欲為報仇,結果仇人雖被殺死了幾個(事詳《青門十四俠》),但是瞎紅線死前中計,曾有不許復仇遺命,並說平生手黑心毒,殺人太多,仇人理直,難怪對方報復,話已出口,言明在先,不能再找舊賬。花四姑此舉違背師命和江湖規矩,下手又大殘酷,於是引起江湖上人的公憤,群起而攻。
對方又請了幾個會劍術的能手,難於抵敵,正在東逃西竄,危急萬分。彼時花四姑年雖四十來歲,人本美豔,徐娘未老反更風騷。始而朱、白三人見她一個女子為報師恩樹下許多強敵,對方倚仗人多勢盛,逼她走投無路,心已不平,內中又有兩個極惡窮凶的異派門下,為抱不平救了她兩次性命;曹賊早在無意之中與她勾結,幫她將強敵殺死,如非朱曉亭夫婦中途趕到,覺著她那幾個仇人子女身世可憐,幾乎全數殺死;未了朱曉亭又為她解了一次大難。
花四姑一半感恩,一半為了對方威勢強盛,又見第一個救她的恩人白雄,年雖五旬以上,人甚強健,恰巧斷弦;借著報恩為名,想要嫁他。白雄夫妻情厚,鰥居六年本已不再娶妻,無奈花四姑百般勾引,眾人見其年老無伴,從旁勸說,白雄方始納她為妾。誰知水性楊花,前一二年患難之中已被曹賊勾引成好,並且所交人多,好些不可告人的醜事均在曹賊手內,人又比較年輕,在曹賊誘迫之下,忘恩負義,喪盡天良,雙方勾結,成了死黨。
四姑先當白雄為人忠厚,不料人太剛直,性如烈火,對於前妻恩情又重,只管寵愛,始終不肯扶正。前妻之子更是看重,在未從師以前,寒暖稍微疏忽,便自不快,又受曹賊挾制,自家醜事一旦洩漏,必要身敗名裂,終日憂疑。加以日子一處久,以前醜事全被眾人知道,多半對她輕視,只瞞丈夫一人。
心中愧忿,人又凶毒,下手之時,第一個手刃親夫,跟著又殺朱、白夫婦全家,連同手下八十餘口,十九被迷藥昏倒,除一孤女外連下人也極少得免。事完回憶,自己做得太狠,方始害怕。隔了兩年,看出曹賊比她更毒,將來決無好果,這才想法托人和曹賊明言利害,將所吞沒的金銀暗中運出。
先在江湖上又走動了些年,帶著積蓄隱居金華北山。一面召集舊日同黨,並把對她片面相思的癡人金星神狠查洪尋來,待若上賓,以壯聲勢。當恩將仇報之後,日夜憂惶,心驚肉跳。不消兩年頭髮成了半白,人也顯老許多。後見那些心目中的對頭並無舉動,仿佛人死便完,不再多事,諸家遺孤也無髮現,只兩小兒女不曾手刃,孤女似被燒死,又未尋到屍骨,想起疑心而外,並無一人出頭,漸漸心寬,在江湖上重又橫行起來,直到北山會後方受本門家法,伏誅遭報。
曹賊心凶計毒,按說一個也逃不脫。也是諸家遺孤命不該絕。當大禍將發的前幾天,先是由侖偏妃唐青瑤偶往故鄉探親,與由齋約定中秋前二三日趕回,同度佳節。走到路上,遇見一個堂兄,也是一位隱名劍俠,意欲引其往見由侖。但是這時全山已在好黨暗中加緊戒備之下,本來法令又嚴,不是事先說明,外人決難通過。後日便是中秋,如等進去說好,往返費時。為兔周折,仗持多年夫妻,乃兄年已九旬以上,由侖本聽說過,自己輕功又好,下山時恰巧發現一條險徑,忘對人說,又有七八月的身孕,想早趕到,便不顧危險,事前也未明言,徑由後山新發現的險徑繞去。
哪知遇雨耽擱,到時正是中秋白天申西之交,剛剛翻過山崖便動了胎氣。他那堂兄名叫唐璠,事前不知妹子懷胎月久,當地離後山別府還有三四十里山路,最是險峻難行。青瑤先生一子,便是兵書峽隨母隱居的唐樞,年才四歲,恰又隨在身邊。幸而所帶衣物刀布都是現成,離開後山入口頗近。青瑤文武雙全,體力強健,又是次生,並不慌亂,早就避入危崖中間山洞之中,先由唐璠守在外面,匆匆將嬰兒包紮停當,本意趕往前山送信,免得把守後山口的人走得太慢,又防正妃江芷芳知道,生出波折。
雖有信火響箭,也不便用。最可慮是,那一帶猿猴甚多,聚在洞口附近,恐傷產婦母女,唐樞年小頑皮,更不放心,只得運了幾塊大石將洞口封閉,然後尋去。等到忙完,天已入夜。初來路徑不熟,無意中走往後山路上,瞥見前面來了兩人。正想出林詢問途徑,月光之下,發現來人身後還有好些同樣裝束的人,俱都手執刀槍,神色匆忙,如臨大敵,再看所行途徑,又是一條極隱僻的小路。
這時,前後山到處樹上都有紗燈,芙蓉坪中心和前後王宮別府已成了一片燈海。本來登高下望極易看出,也是唐瑤走得太忙,沒有問清,錯了方向,只朝有燈之處趕去,不知地理,最前面繁華之處又被峰崖林木擋住,反而越走越遠。如換別人,定必冒失走出,就是本身能夠逃走,產婦母女也難保全。
唐璠畢竟年老,閱歷太深,識見過人。先見當頭二人一路貼著山崖隱身掩來,心已一動,欲出又止;再見後面那許多人仿佛有什爭殺神氣,知道山中人人武勇,防備周密,後山形勢更是奇險,向無外人足跡,今當中秋佳節全山同樂之際,怎會有此現象?心中生疑,忙即施展輕功,暗中尾隨下去。
剛到後山口,遙望防守的人正在山坡上一同飲酒賞月,高興非常。這班拿兵器的人忽分兩面包圍上去。因雙方服裝好些相同,當頭兩人又在事前趕到和守山的人飲酒說笑,明是一家,稍微慎重,沒有過去。方疑自己料錯,這班人許是照例巡山查夜,並無他意,但那來勢不應如此詭秘緊張,又與妹子所說太平安樂景象不符,方自不解。
為首兩人和那些把守山口對月飲酒的人說不幾句,忽然揚刀就砍,相隔尚遠,不曾聽出所說何語。內有一人剛喊出「叛賊」二字,那分兩路掩去的人已同到達,一擁齊上。守山的共是六人,寡不敵眾,又無防備,晃眼殺光。
唐璠越想越疑心,耳聽前後山笙歌笑語之聲仍然一陣接一陣隨風傳來,而那一班人將人殺死之後,便在當地坐下,有的還在飲酒說笑,屍首也被搬開放在一起,並不遠移,仿佛奉命而行。暗忖:久聞山中法令雖嚴,為了先王立法周詳,人皆安樂,都知守法,雖經由侖改革,從無一人受過死刑,就是犯法,也應過了佳節,明正其罪,不應派上許多的人,突出不意,連口供也不問,一齊殺死。越想越覺無此情理,全山偏又樂聲悠揚,如此安靜,斷定內有隱情。自身是客,在問明以前,不宜冒失。
正想如何窺探,忽見一人飛跑而來,說:「現奉柔佛巴魯主之命,說這一帶清宮來人尚不知道,即速分人把人頭砍下,照山主昨夜所說,等到旗花升起,號炮放過九聲,趨往前山報功。王妃那裏服侍的人,已被山主命人誘出殺死,換了我們的人,臨時變計,不必再去。
次妃母子本定中秋趕回,至今未到,必是途中耽擱,已然命人分頭迎去。此女雖然懷胎,本領甚高,因恐王妃知道,使昏王為難,也許改走後山口小路。守山的人見她一到,即速命人送信,不可露出形蹤,就說昏王夫妻今夜為她吵鬧,請其避往晴翠山莊,柔佛巴魯主的妹夫家中,將她母子穩住,聽令而行,在旗花未起以前,千萬不可令其走往別府正房左近。」
唐璠聞言大驚,來人一走,連忙暗中跟去,到了偏僻之處,一看前後無人,忙即飛出點倒,擒往崖下石洞之內,解醒拷問,才知出了變故。原來由侖已被叛賊迷醉,將手腳筋挑斷,使鐵衛士看明正身,再行殺死。王妃本也不免,因其老來常與由侖爭吵,夫妻不和,去年移居後山別府,恰與曹賊愛妾玉美人潘碧桃所居臨近。
曹賊勸由侖建這別府,本為次妃唐青瑤居住,不料王妃偶往後山,覺著當地氣候比前山還好,景又清靜,定要遷居,由侖雖因王妃為他老來荒淫常時爭吵,人卻明白,又是多年恩愛夫妻,常時覺著所行不善,心生內愧,好在別府花園地方廣大,樓臺亭閣甚多,兩個心愛的妃子雖也同居後山,王妃老來終日念佛,除每早練武之外極少走動,同居後山,反少許多疑心,便將兩個愛妾分別遷出,住在後山隱僻之地。
王妃年紀漸老,只要丈夫不再荒淫,便由他去,在後山住了一年多,還以為丈夫人已收心,不再出山亂走,那兩個愛妾竟連面也未見過。
可是青瑤卻認得她。曹賊最好由器常居後山,酒色自娛,離開人民,越遠越妙。又因青瑤雖是他的作成,並不與之同黨,並有親見王妃把話說明,同勸由侖改邪歸正之意,不禁懷恨。一面設法阻止雙方相見,一面令愛妾潘碧桃巴結王妃,離間夫妻感情;以為王妃失寵,又和由侖那樣爭吵不和,定必怨望,容易打動,就不會為他內應,由侖多年夫妻日常相見,心事機密當可探出,並可挑撥感情,從中作梗,防備青瑤與之相見。
誰知潘碧桃尋常婦女,只仗貌美風騷巴結丈夫,無什見識。王妃何等機智,早知曹賊不是好人,無奈丈夫寵任太深,人又能幹,好些事情均他掌管,根深蒂固,無可如何。雖然曹賊機警靈巧,行事謹慎,做得巧妙,不露絲毫形跡,沒想到敢於忘恩反叛,如此凶毒,對他為人早已疑心,見碧桃忽然巴結自己,立時將計就計,加以籠絡,並還纖尊絳貴,與之結為姊妹。
本意是因曹賊形跡可疑,由侖又沒有兒子,納妾之事並不知道,只有去年聽說有一民女無故逃出山去,丈夫恰在當日出巡。風聞此女便是丈夫外室之一,出山並還有孕,後問丈夫。
由侖力言:「絕無此事,我要納妾,何必送往山外居住?」還吵了一場。
自己本意,平日爭吵實是為了丈夫吃了番僧的藥,荒淫無道,並非爭風吃醋。此女如真生有王子,索性母子二人一齊接來,豈不是好?丈夫偏是性情剛愎,為了以前思愛,話說太滿不好意思,只管在外荒淫,不說一句真話,想起有氣,於是越來越吵得凶,其實不是本心。
先疑心丈夫無子,曹賊因知先王曾有遺命,想要爭奪大權,故將幾個親近的人分別支開,自恃文武雙全,由侖一死,必可由他暫時承繼,為此先燒冷灶,又因碧桃兩次談起由侖前三年出巡,得來的那塊西方真金所積的金母寶石,好似垂涎此寶。
正在生疑,也是這海底奇珍西方金髓不該落在仇敵手內。當由侖到手之時,原是隨行義僕陳英在深山古洞之中無心發現。共是兩塊,一真一假,外表差不多,份量一輕一重,卻差了十倍不止。就是這樣,假的仍比平常玉石重好幾倍。陳英年紀不大,機智絕倫,武功又高,因是由器近身的人,出入相從,早就看出曹賊誘王為惡荒淫,心中痛恨,只惜力不從心,不特不敢露出作對之意,也不敢去往王妃面前告密,空自氣憤,無計可施,反向曹賊討好巴結。
曹賊也極喜他,如非為人深沉,覺著陳英年輕靈巧太過,幾乎連平日陰謀毒計也被窺探了去。陳英雖未查出逆謀叛跡,對於曹賊始終疑心,隨時都在留意。那兩寶石本一隱士所留,附有一封柬帖,寫明真假輕重,由侖本意只將真的一塊取走,陳英無意之中多了點心,也未告知由侖,便將真假二石一同挑回。為了假的要輕得多,挑時前後不勻,又加了好幾塊山石,誰也不曾留意。
那封柬帖也湊空藏起一頁,連對由侖均未明言。回山便向王妃密稟,將柬帖取出與看,說此寶將來請人開出,能煉許多寶刀寶劍,關係重大。由侖寵信奸人,無心及此。趁著曹景出山未回,速將此寶要過。由侖幾時尋到開石異人,取出自用,不必說了,萬一又和那年所得雙環日月金刀一樣,被曹景要去,豈不可惜,好在二石差不多大小,由侖只看了兩眼,並未親自試過輕重。
如為奸人所惑,便將假的一塊交出,真的藏在後山隱避之處,以為異日之用,免落奸人之手。並說自己母子二人為受惡人危害,貧病將死,幸而那年王妃回鄉掃墓,救來山中,分與田產,保了性命,得享安樂,實在感激萬分,又蒙由侖恩厚,待如家人,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現在看出曹景還有和他交厚的那一班人許多可疑,有好些話自不便說。為感深恩大德,拼著受責,來此密稟,務望格外留意等語。
芷芳深知陳氏母子感恩忠義,雖覺言之過甚,所說也不為無理,當時獎勉了幾句,也就丟開。
此時想起,心中一動,最後和碧桃說:「老王如今年老昏庸,不問正事。這樣異寶奇珍早應鑄成刀劍,為了昔年幾位能開寶石的老友全都得罪,不便往請,遷延至今。你丈夫只要對我忠心,將來必有厚酬。」
一面將假石取出與看,暗示好意。
曹賊早就聽說這件至寶奇珍,無奈得時自己不在山中,已歸王妃保存,不便請看,心想:大事如成,終必為我所有。本已想開,偏是貪心太重,一天不真到手,仍是放它不下。一聽此言,以為王妃婦人之見,為了失寵,想結外援;碧桃又被芷芳甘言厚利打動,說得王妃好到極點,對於曹賊如何贊許,說他如何能幹忠心,又最寵愛碧桃,言聽計從,不由生出好感,連前怨一齊勾消。如非關係太大,幾被愛妾所惑,將芷芳母女放過均有可能。
當起事之日,碧桃才知丈夫逆謀毒計,再三哭鬧,說:「王妃為人太好,就是非殺老王,不能保全,我們也應想法將她母女留下。」曹賊見她後來說出不答應便要尋死,否則對不起人的話,只得暫時答應,打算事後想法暗害。
碧桃見他口中應諾,當日便裝假病,不與王妃母女相見,還不放心,假裝尋死,哭鬧不已。曹賊也真好狡陰毒,既恐愛妾為人任性,真個為此自殺,心中憐愛,萬分不捨,又恐留下將來禍根,於是想好毒計,立下重誓,自己決不動她母女一根毫髮,一面打算逼其自殺。
事發之後,先把老王手腳筋挑斷,再將王妃請來,告以官兵入山,大勢已去,令其夫妻臨終見上一面。以為王妃見此慘痛,定必自殺,再說網中之魚,也不怕她逃上天去。又見王妃驟經巨變,當時暈死過去,狀類瘋狂,語無倫次,越發得意。這時,所有敵派的人,無論老少男女已全慘殺。為了戒備嚴密,音信隔絕,死的人多是武功稍好的,均在暗中下了迷藥。
老王死在臨頭,當日早上無故心驚肉跳,想起愛妾未回,心生疑慮,遷怒王妃,加以常服春藥,性更剛暴,日裏和王妃大鬧一場,幾乎反目動手。芷芳想起丈夫近日心性大變,知非好兆,無故受辱,又是傷心又是愁急,總算一時負氣,沒有同出。曹賊又受愛妾挾制,不能決定王妃死活,為防鐵衛士生疑,隨便殺了一個老婦的人頭,暫充王妃。
好在這時,清宮來人已被金珠打動,信任已極。又知此舉曹賊做得太過,叫他放縱,也必不敢留此後患。曹賊只管任性而行,並無一人疑心。一面向眾聲言,老王四肢,筋已挑斷,不能行動,但他老奸巨猾,恐有自己不知道的寶藏,好在昏迷未醒,不知此是自己所為,還可乘機假裝他的忠臣,騙點口供。來人已為所惑,言聽計從,不特沒有作梗,反倒把自己人一同喊開。
芷芳第一次未和丈夫同席慶賞中秋,正在後寨對月傷感,不料因此保全了母女二人性命。否則敵人上來,全裝自行攻進,並非內應,除卻戴有曹賊所發標記的爪牙同黨,見人就殺,來者都是能手,連同來官軍也是千中選一的精銳,事前又有曹賊地圖,毒計周密,老早有人引進,分頭隔斷。
只一部分老實山民,曹賊為想留人耕作,推說半夜要放花燈,令眾山民連同家屬聚在一個廣場之上,多犒酒肉一同飲酒,只等命令,便將先準備的花燈點起。一面令手下同黨四外防守,不許走開。每人頭上均戴一朵菊花為記,不奉命的人不許人內。
也是老王接位以後輕視人民,作法自弊,照例令出必行,不許人民議論過問,常時故意演習,試驗人民是否遵守,往往雷聲大雨點小,出上許多難題,等到看出人民全部聽命,忽又取消。山民經慣無奇,又是慶賞花燈快樂的事,前有幾個陽奉陰違的人又受過重罰,因此全聚一起,無一走開。
剩下的便是曹賊疑忌的人和對頭,早有黨羽暗中看好,信炮旗花一發,立時發難,裏應外合,許多有本領的人,只要武功稍好,便有專人暗用毒藥迷倒。就有幾個不會吃酒的也禁不住驟出不意前後夾攻,當時殺死。除義僕陳英因得曹賊歡心,雖未預知逆謀,曹賊為想收為己用,只令入迷倒綁起,準備查明心意再放而外,無一倖免。
芷芳如在席上,以王妃之尊,敵人決放不過。當時不死,也和幾個重要一點的人一樣,手腳主筋先被挑斷。小妹彼時年幼,更無生理。
曹賊為使王妃見了痛心,仗著清宮來人勾結甚深,本有就地正法、格殺勿論、越機密越好的密旨,一面假裝好人,對芷芳說:「我為保全全山生靈,被迫投降,費了許多口舌,方請王妃與老王臨終一見。」並說:「老王並無子女,王妃已死,亂軍之中隨便指了一個人頭。如今形勢危急萬分,不能久延,官軍晃眼進來,要取老王性命,我費盡心力保全王妃母女,少時來人,不能不裝得像點,王妃千萬不可多心,怪我無禮。」一面把預製的菊花記號給了芷芳一朵。
芷芳已知曹賊叛主凶謀,雖然萬分悲痛,見老王已被解藥弄醒,痛苦不堪,尚在怒吼。先是悲痛傷心,撲上前去,抱頭大哭,打算自殺,既一想,徒死無益,丈夫只有愛女一點骨血,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忙即鎮定心神,生出急智,趁著曹賊為向愛妾討好,表示王妃死于殉夫,非他所殺,又因事已大定,不怕愛妾走口,恰將碧桃喊來,在旁流淚勸解,並和曹賊爭吵,於是借著哭鬧,暗中點了老王穴道,使其周身麻木,不知痛楚,一面低聲耳語,請丈夫放心,我母女二人已有脫身之法,將來必報此仇,便裝暈死。曹賊正在萬分得意,那麼機警鬼詐的人,一時得意忘形,竟被瞞過。
芷芳救醒之後,如何肯要仇人標記?正裝瘋狂,失去知覺,曹賊已暗命手下將鐵衛士喊來,因老王人已將死,不能言動,更不知道痛苦,曹賊也是真狠,匆匆和方震說了幾句,便親自動手,將老王人頭切下,一同走去。方震明知曹賊此舉必有隱情,因受重賄,已成死黨,也無話說。芷芳見此慘狀,心肝皆裂,表面仍裝刺激太深,瘋瘋癲癲,被碧桃命人抬往後山。
可憐小妹人在後山,因曹賊說老王有要事相商,不令小妹同去,正在亂猜,覺著心驚肉跳,忽見母親被人抬回,狀類瘋狂。還是碧桃比較心軟,告以前事,只說敵自外來,不是內應,為防芷芳自殺,又守了些時,曹賊命人來換,方始走去。
芷芳知道房外男女下人都是叛黨,哪敢露出口風?見愛女傷心想哭,昏厥過兩次,心痛如割,正不知外面有無奸細,忽聽陳英在外說話,剛聽出他降了叛賊仿佛不是真心,將信將疑,話聲忽止。
隔不一會,陳英忽然匆匆縱進,丟下一張紙來,低聲說道:「外屋守候的人已被遣開,王妃有話,快快說吧。」說完縱出。跟著,便聽斜對面庫房開鎖之聲,忙把愛女抱住,低聲囑咐了幾句,再看紙條上寫:曹賊因陳英近對老王時有怨言,巴結自己,仿佛看出心懷異志,打算入黨,雖不敢信,心已默許。事有湊巧,陳英機警非常,飲到未一杯酒,忽在無意之中將酒潑翻了些。
又見曹賊連日下令,紮了不少花燈,仿佛要在中秋大事遊樂。這類事平日常有。因老王歡喜熱鬧,曹賊事前必要多出好些花樣,隨時親往指點,想盡方法討好。當年傳令既遲,從未去往燈房查看,下了嚴令,卻不過問,早覺奇怪。當日再見把許多人聚在一起,都是山民,男女老少,全家同往,好些玩龍燈的好手卻不在內,是拿燈的人,都掛有一朵菊花。
席上偶一低頭,看見地上也落有一朵菊花,只顏色是紅的。落花的便是掌壺的人,一聽花落,連忙拾起,神色慌張。那酒本是山中特製的百花酒。陳英年輕,坐在未位,恰巧這一壺也未化勻,又是酒底,陳英本就疑心,剛一進口,仿佛覺著一點藥味,從來所無,越生疑心,並未吞下,暗中吐掉。那迷藥十分陰毒,吃完之後,要過好些時才能發作,人雖昏迷,和吃醉酒一樣,看不出來。
陳英看執壺人為了那朵絹制菊花落地心慌,一直都在留心,待了一會不見動靜,執壺人乃曹賊黨羽,照樣同飲,方覺自己多心,席上忽然醉倒了幾個,四外一看,廣場上下,兩三百桌酒席,是吃酒的人已相繼伏倒桌上,竟醉昏了一大片,並還有增無已;未伏倒的人也似周身綿軟,不能轉動。
料知不妙,忽然急中生智,忙往桌上一伏,隨聽喊殺之聲。偷眼一看,乃是幾個未吃酒的看出不妙,想要離開,被賊黨斫翻。同時又見好些生人同了許多官兵突然出現。本來還想抽空逃走,忽聽身旁賊黨發令不要傷害自己,等柔佛巴魯主問明心意發落,心中一動,便不再想逃,晃眼被人綁起,偷覷未醉的人全都被殺;迷倒的也被殺死多半,所留有限,人事不知,全被綁起。
隔了好些時,天已深夜才見人來,上瞭解藥,把自己放開。心中早已打好主意,明知曹賊所為,故意裝不知道,等人解醒再用一套花言巧語將叛賊哄信。曹賊想了好些法子試探,覺著這些被擒人中,只他一人對自己最為傾向,以前又結有好感,本就信任;陳英再一獻功,說人心難測,那塊金髓寶石尚在王妃那裏,今當大事初定,忙亂之中,萬一被人偷走豈不可惜?
曹賊因陳英平日心細,輕不當人與王妃相見,對於老王常有怨言,忘了陳氏母子乃王妃救來,聞言貪心大動,連聲誇獎,命其速將寶石取來,並代看守王妃,原有的人均聽指揮。陳英聞言,正合心意,忙即趕往。先寫一張紙條,抽空送進,再把寶石送往前山。
曹賊一看,果比常石重好幾倍,越發心喜。暗命陳英:王妃母女萬不可留,如不自殺,便須及早下手將其除去。陳英說這類事關係機密,必須許他便宜行事,假裝好人,如激王妃自殺比較要好得多。曹賊也全答應。
芷芳得知叛賊陰謀之後,知道自己這面的人已被賊黨殺去十之八九。剩下一些都是本領高強,人較穩練,平日和曹賊交情頗厚,曹賊想要收來做黨羽但又拿他不准,和陳英一樣,當時迷倒,事後故意放開,把事情推在清廷身上,一面試探心意。這班人見大勢已去,全家在此,怯於暴力凶威,十九投降,被害的極少。人情反復,事也大難,想他們相助多半無望,稍微洩漏,命更不保。只陳英一人忠義可靠,乃母已死,又無什顧忌。但他年幼力弱,能否一同逃走實是疑問。
芷芳正在愁急。第二日陳英忽然走來。先使顏色,假裝威逼,暗中通信,說投降賊黨那些人均已變心,只秦肱一人天良未喪,再三和曹賊說:老王晚年雖然荒淫強暴,以前為人甚好。我們相隨多年,雖然清廷勢盛,無論如何也應將人頭取回,以禮安葬,將來才免旁人議論。
曹賊平日和他交厚,早想收為黨羽,只不敢出口。加以山中良醫極少,秦肱不特武功極好,醫道高明,又是外科聖手。知這樣人是將來膀臂,少他不得。迷倒之後也未上綁,抬在床上。事完人定,方始對面勸說。秦肱話也說得極好,曹賊一想有理,當時答應,便尋了一個面貌相仿的人頭,將其替換下來,已定明日盛殮。限期已迫,正打不起主意,忽然救星天降。
原來唐璠把所擒賊黨拷問明白,將其殺死,想當時趕往前山向老王叫破陰謀。到了崖頂,旗花已早升起,空中信炮之聲震動山谷,便知大勢已去。仍作萬一之想,忙又前趕。
剛到前山高處,便見屍橫遍野,但又沒有喊殺之聲。芙蓉坪中部一帶,到處都是官兵和鐵衛士,連同叛黨,將全山分頭隔斷,防守甚嚴。未殺的人都聚在大片廣場之上,一個為首賊黨正在大聲疾呼,宣佈老王罪狀和清廷的德威。
看出厲害,不是自己一人所能為力,悲憤已極,立即趕回山洞,見妹子流血太多,還不敢告以前事,推說:「老王忽因一件要事出山,聽說行前曾和王妃吵鬧。妹子所說那些人恰巧都隨老王出巡,要三日之後才回。妹子產後血流過多,千萬不能移動,最好在此靜養。山風太大,不能出外,等老王回來,再想法子回去。應用各物,我已命人送來。山崖太高,無法走上,由我代送上來。」
唐璠回時雖然把話想好,又曾繞往青瑤家中取了好些衣物帶來,無奈面上悲憤之容仍有兩分帶出。青瑤何等聰明,早已聽出好些破綻。最可疑是,老王從不在年節盛會出山,何況事前又曾約好,半夜事完,和自己一同賞月,怎會遠出?唐璠來往,又去了許多時候,洞外天已將亮,就說崖高路險,本山人人武勇,上下峭壁並非難事,怎會一人也不來此看望?
幾次想問,均被唐璠婉言勸住,力說:「妹子血流過多,不能見風,非靜養不可。並非無話,等你復原再說。」越料內有隱情。
青瑤從小便信服這位堂兄,知他老成持重,精幹醫道;自己也實衰弱,雖疑中有變故,只當王妃果如曹賊所說無理可喻,為了自己,夫妻反目,真情已被發現。老王因見自己到時不歸,怒火頭上,趕往前途迎接。後山住有王妃,堂兄慎重,自己又是側室,惟恐難處,想等老王回山再行送往相見,還不知發生滅門之禍。念頭一轉,也就沉沉睡去。
唐璠彼時為難已極:妹子產後有病,外甥年幼,老王只一點骨血。天已將亮,再四盤算,實在無法,只得暗點青瑤睡穴,使其昏睡不醒。在天明以前把唐樞抱出,堵好山洞,仗著輕功飛馳,想將外甥送往山外托人照看,救一個是一個,保住這點骨血再說。偏又無人可托,有的相隔太遠。
唐樞年只四歲,哪知利害,一心想見父王,同度中秋,眼已巴的在黑暗陰森的山洞中盼了一夜,好容易盼到娘舅回來,以為可以回家。不料越走越不對,到了崖頂,遙望來路一面燈光點點,燦如繁星,想要往看,見娘舅走的路恰與相反,不禁發急,哭喊起來。
唐璠無法,平時又最憐愛這個外甥,年紀大小,恐禁不住,不捨點他穴道,只得抱在懷中,再三好言哄騙,說:「你父親和大娘,為了你娘吵鬧,必須避上兩日。恐娘生氣,不便明言,現在帶你去尋一位異人,住上幾天,免得山洞之中黑暗氣悶,猴子又多,萬一受傷。我還要趕回去招呼你的娘。乖兒子,聽舅父的話,放乖一點。」
唐璠腳底絕快,本領又高,不消多時,己把後山絕壑飛越過去。又走出了十來裏路,天已大亮,空山無人,正在強忍悲憤向外甥哄勸。唐樞年小聰明,本知嫡母不許父親納妾之事,甥舅感情既好,加以從小愛武,一聽有異人可尋,便不再爭吵,一夜無眠,被唐璠抱著,走了一路,漸漸睡著。
唐璠好容易把他哄睡,心方略定。想起妹子危險已極,一個不能見風的失血產婦,還有一個女嬰,這樣高的危峰峭壁,仇敵防備甚嚴,日間上路最易看破。昨夜聽說曹賊心計甚深,離山五百里內均有他的耳目爪牙。只後山一帶荒涼偏僻,亂山雜遝,向無人跡,如走新發現的這條山徑,避開後山關口,雖可逃出,日間行路仍是極難。夜來稍好,山風又大,決難保全。心中為難,偶一低頭,看見唐樞白裏透紅的一張蘋果臉,偎在自己懷裏,睡得真香,小兒天真,朝陽光中分外動人憐愛。恐其受涼,剛把身上圍的一件衣服裹緊,忽聽前面轉角上有輕微的異聲由高飛墮。
唐璠年老謹細,知道妹子到時不回,曹賊必要命人分途往迎,沿路搜索,早將對方平日往來之路避開,專尋隱僻之處趕走。久經大敵,一聽便知來了能手。當地恰是一條山谷,芙蓉坪外氣候寒冷得多。中秋時節,草木已全黃落,方覺隱跡不易,偏巧走在這類地方,萬一遇見強敵,豈不討厭?一看左近有株大樹,忙往樹後一閃,一手抱著小孩,一手握劍,暗中戒備。
唐樞偏不爭氣,卻在此時哭喊了一聲「爸爸」,轉角處已有兩人說笑起來。知被聽見,心中一橫,忙將唐樞連帶上衣匆匆用帶紮向懷中。正待迎上前去,忽聽身後有人笑道:「原來是你。」大驚回顧,身後立定一個布衣芒鞋,手持一根鮮紅如血的竹杖,肩上斜掛著一個粗黃麻布制就的藥囊,身材瘦長,頷下疏落落飄拂著一絡黑須的中年道人,認出那人正是大名鼎鼎的江湖奇俠賽韓康丐仙呂瑄;前面兩人相隔已近,乃是一男一女,不問敵友,均已不足為慮,不禁驚喜交集,出於意外,忙即禮見。
前兩人也同走近,內中一人,乃是好友太白先生阮成象;女的打扮像個尼姑,一問姓名,乃是昔年西南四女俠之一野雲長老。單是聞名已五六十年,今日初見,看年紀才只三十多歲,滿臉春風,十分和氣,貌相甚是清灌,氣度尤為高雅,穿著一身粗布葛衣,白襪如霜,腳底芒鞋,通體淨無纖塵,不由肅然起敬,連稱:「長老,仰慕多年,今日幸會。」
野雲笑道,「道友太謙,你我年紀差不多,不必如此客氣。今日之事我們已全得知,可惜相隔大遠,一班舊友又多不在一起,想是朱由侖晚年荒淫,不與人民親近,致被好黨乘虛而入。
百烏山人和覆盆老人,一個遠遊海外,聽說回來便要遷居武夷深山之中靜修道業,不知回來也未;一個自從那年和由侖絕交不久,和小菱洲龍氏弟兄聚會,密談了兩日,便往湘江,假裝失足落水,連那頭上鐵盆也全棄掉。人都說他步了屈大夫的後塵,其實此老心中孤憤,意欲暫時隱避,不與世人相見,由此形跡無定,急切問尋他不到,實在無法。
想起由侖固然咎有應得,孤兒女何罪?何況曹賊當初原是一個遊手好閒的紈挎少年,為了不事家人生產,終日偷盜,仗著武功到處行兇樹敵,被仇人打傷,當時雖得逃走,傷還未好,便被仇人尋來。眼看危急,由侖恰巧出巡分寨,無心相遇。因見眾人夾攻一人,見他少年英俊,一時憐才,救了下來。仗著一套花言巧語,將由侖哄信,帶回山去,傳以武功,漸得寵信。
平日窮奢極欲,惟恐正人不容,引誘由侖荒淫,末了恩將仇報,作出這樣慘痛之事,將來也須有個報應。恰巧呂道友也自警覺,路遇阮道友,一同趕來。方才淩高下視,發現一人抱一小兒在下面谷中飛馳,料知必非尋常,還沒想到是你已搶在前面。為防萬一異派中人乘機把遺孤盜去居為奇貨,分頭趕下,竟是道友。此子可是由侖所生的麼?」
唐璠忙將前事匆匆說出。唐樞已然驚醒,一聽家敗人亡,父死母危,早號哭起來,連勸不聽,幾乎昏死過去。
野雲歎道:「此子生有至性,身世如此悲慘,可憐可愛。阮道友當還記得昔年覆盆老人之言,你可將他收為義子或是門人,拿我書信,先往兵書峽等候。我們救了由侖之妻和令妹母女再作計較,他母子三人以後便由你照看。我知由侖還有一子,比他還小一兩歲。他母添香,為了一事觸怒由侖,將其逐出,出山時,嬰孩還未生養,此時住在由侖一個舊友家中。
「如今這幾個孤兒寡母最好分居,暫時不令相見。到了時機再使重逢,以免洩露。但是令妹產後不宜見風,長途跋涉,也有好些不便。我知昔年雲龍山主王人武送與由侖一件皮甲,乃洪荒時巨獸玄犛之皮所制(此獸乃洪荒猛獸,身高十餘丈,力大無窮,餘獨、璿姑、毛筠玉諸少年英雄在野人山大鬥玄犛,驚險情節均詳《蠻荒俠隱》),水火刀斧均所不傷,用以包裹產婦母子最好沒有。
「我知此皮甲王妃保管。但是我和由侖之妻不熟,請唐道友急速趕回,通知令妹。我們二人分頭下手,相機行事。賊黨大有能者,這次來的鐵衛士,又是清宮爪牙中最厲害的幾個。他們母女四人同時救出,還要分成兩起,實是難事,絲毫不能被人看破。令妹已可救出,另兩母女主意還未想好,大家見機而行吧。」
唐璠知這三人均是有名劍俠,呂瑄今之神醫,身邊帶有不少靈藥。想起絕處逢生,救星天降,好生歡喜。見外甥還在悲泣,好生憐愛,又用溫言勸了一陣。
唐樞忽然收淚,掙下地來,朝著阮成象喊了一聲「師父」,撲地便拜,悲聲說道:「我已想過來了,求乾爹師父和這兩位伯父快救我娘的命,教我本事,大來尋狗強盜報仇吧。」說完,又朝野雲長老和呂瑄禮拜。
三人見他點點年紀如此聰明,辭色那麼沉痛悲壯,越發憐愛,略微商計,便同前行。唐璠因太白先生和呂瑄還可算是同輩,野雲長老和覆盆老人年輩較高,又令改了稱呼。
野雲笑說:「不要如此,還是各論各的好。此時尚早,阮道友可速起身先走,唐道友要去招呼令妹,也應快回。我和呂道友分途行事,越過後山口便分手吧。」說罷,便令唐樞以後改從母姓,休提前事。
唐璠又向唐樞勸了幾句,說:「今有異人相助,你娘至多隔上一日便能追上你們,此後要聽師父教訓,不可頑皮,也不要傷心,大來報仇要緊,悲哭無用。」
說完,剛送阮氏師徒起身要走,呂瑄忽然想起一事,對二人道:「前數年我與由侖相見,他身邊有一少年甚是忠義。此人稟賦甚好,決非兇殺之相,彼時我和由侖夫婦已是久別重逢,蒙他相助,還代我做了一樁大善舉,用銀甚多,所贈三千兩黃金便是此人由江西分寨就近代為取來,名叫陳英,年才十六。一個人帶了這多黃金,往返千里,於兩三日內為我送到,中途並還遇見兩起劇賊,竟能聲色不動,安然渡過。雖有我的門人暗中接應,他並不知。我見他智勇機警,骨秀神清,未及問他身法。
「他原與我途中相見,覺著機會難得,討令而來,事情交代,便想拜在我的門下。我對他說:跟我當徒弟,先作三年叫花。你尚不行。天門三老恰巧在座,便令拜在天門三老門下。他見一日之間拜了三位有名劍俠為師,正在高興。後來是我無心談起他主人晚年變節,只在山中做土皇帝,昔年想救人民的壯志已全消沉,又聽奸人之言,荒淫酒色,數年之內必有殺身大禍。
「他久聞我善於料事,往往前知,立時憂急。先求我四人設法解救,後聽說他主人陷溺已深,如能挽回,昔年我們這班老友怎會不再來往?便我這次叫他施捨,也是不期而遇,又想為他積善減孽,否則已早避開。見時,我知勸他不聽,也曾示意說是此次善功,全仗他的仗義疏財救了不少的人,將來不問是你或是你的兒孫必食其報。
「如今所有正人全都疏遠,他又執迷不悟,如何挽救?你名為王宮侍衛,無異他的家僕,位卑言輕,將來學成回山,切不可以冒失多口,幹事無補,反有殺身之禍。他呆立在旁,想了一陣,忽朝我四人跪倒,痛哭陳情,說他母子不是主人相救早為惡人所害,病餓而死;王妃更是他母子救命恩人。如今恩主危亡在即,不忍離開,望乞師長恩允,許其回山隨侍恩主,相機而行。
「但盼老王醒悟或是歸天之後,再返師門,請師父傳授劍術。萬一此行能夠遇機進諫,免去危機,報答主恩,固是萬幸。如其人微言輕,便在一旁隨時小心戒備,如有不測,便以身殉也非所計,好歹盡一分力是一分等語。我們見他忠義,面無晦色,知其無害,三老首先答應,只令不許多口,在事發作以前,更不可疾惡太甚,露出聲色,最好去和奸人勾結,取得他的歡心。雖然你主人倒行逆施,禍必不免,事前探出奸人底細,到底要好得多,即便由侖遭禍,他的妻子也許因此保全,豈不是好?
「行時,又告以萬一有什禍變,徒死無益,第一要先取得仇敵信任,王妃母女更要常時相見,暗中告密,但不可使好黨看出。他第二日便趕了回去。雖未再見,我知此人決不從賊,也不會死於賊手。這幾年來許已得到曹賊信任。還有由侖之妻江芷芳乃我故人之女,當初由器續弦,本是司空曉星做的媒人;從小便和我相熟。
「我和陶元曜、覆盆老人以及百鳥山人、野雲道友,雖不似別位老友常往芙蓉坪,一住就是一年半載;每隔一兩年,也必見上一面。尤其我在外面行醫救窮,常時須用不少金銀。門人雖多,向例不許藉口偷富濟貧,私取人的財物。平日救濟貧苦,全憑醫治富翁,病癒之後請其捐助。這類富貴中人,只管平日揮金如土,叫他救濟窮人,往往一毛不拔。
「我這樣形如乞丐的游方郎中,先看不起。我又不屑和這班守財奴來往,如非遇到病勢危急,事前還要想了法子引其自來,他也死馬當成活馬醫,才肯向我求教。可是疑難重症,難得遇到機緣。對方再要是個惡人,就肯出錢,我也不醫。有善心的富人不是沒有,偏都被我捐過多次,而這班有天良的好人均非真個大富。尋常救濟的人,自是手到擒來,所救的人一多,再要遇到刀兵水火,瘟疫災荒,便把他們的家完全傾了,也是杯水車薪,無濟幹事。
「單靠門人叫花而得,更是成了笑話。只有芙蓉坪多少年的積蓄,從他父親起便善理財,所開各種店鋪遍于西南諸省,每年出產供用不完,經商所得之利己是不可數計。最厲害是,明末大亂,張獻忠由各地掠去的金銀珠寶,被他幾次出手,所得為數更是驚人。廿年之前,又在秦嶺深山中發現許多窖藏,因此他那庫存金銀堆積如山,實是我一個最好主顧。
「他這些地方卻極慷慨,有求必應。我要的數目又大,銀子一要多少萬兩,手到拿來,從未有什難色。大家都笑我是他的長年債主,無事不來,來了決不空手。年月為數一多,他雖是好些倘來之物,畢竟彼時大家正在日常商量光復之事,將來起事,非有極大財力不能動手,題目甚大。我這樣長期索討,也實稍過。他越是有求必應,我越不好意思。
「幾次去到那裏,雖是極熟的好友,我看無補與他,來了就伸手,動輒上萬黃金或是幾十萬兩銀子。偏生荒亂之後,到處天旱水幹,瘟疫流行,辦了一件又是一件,除了他,實在沒有第二人有此力量,一算回數太多,這次用銀比哪一次都多,坐在那裏開不出口來。事又緊急,拿了銀子就要起身。正在為難,芷芳聽說我來,知道不會久留,又因一事,求子心切,想卜一卦,並討一點丹藥,說我平日有賽韓康之名,醫病卜卦最是靈驗,為何多年至交的老前輩,不肯為他夫妻幫忙?
「以前兩次卜卦均未明言休咎,所留詩句叫人無法推詳,一問便說將來自知。占卦原為趨吉避凶,既要事後得知,與未卜一樣,要它何用?如肯明言,並賜丈夫得子,當以五十萬白銀、萬兩黃金助我救人。知我不會騙她,並還先付、我立時答應,笑說:你丈夫應有兩兒兩女,但還不到時候。三年之後,你便先生一女。卜卦算命本是未技,許多江湖中人專門用來謀生。
「實則,你想開來並無意思。假如定數難逃,或是命中該有的貧富吉凶,豈是區區一卦所能轉移?如其無靈,更是不必說。我雖略知周易,習研卜筮,平日全靠在外修積,藉以隱身之用,專為愚人說法,對於一班好友不大談起。固然精幹此道,談言多中,于事有何補益?事前得知將來如好,勢必每日盼望,勞心勞神;將來是壞,更是日夜憂急,徒增痛苦,事情還是一樣,便能前知,也是自苦。實則吉凶不在自己。為了善惡相感,其應如響,只要自身能夠勤儉安分,待人寬厚,不做惡事,所遇都是好人,心性也極和善。
「待人接物自有一種可親可敬氣象,除卻大家一樣的天災,休說無端而來的禍事不會發生,便是人禍,也因平日能夠虛心忍藏,好人名聲在外,對方已有耳聞,或是受過他的好處,照樣也能避免,減少危害。如其平日性情兇暴,仗勢欺人,作奸犯科,損人利己,窮奢極欲,明搶暗偷,不是貪官,便是無業匪徒,平日所遇當然都是同類,戾氣所鍾,殺機已伏,隨時隨地都是兇殺危險,便卜上一百卦也挽救不了。
「故此對於不相干的外人,看那為人何如,借著一點靈驗,使知警惕。好者更好,惡者改過,不說兩句明白動心的話如何信服?至於我們在座好友,均非無識之人,又多文武雙全,聰明絕頂。休說尋常休咎,便是本身事業,吉凶禍福,連同千萬人的生命財產,也全在他心念行動一轉移之間,好了造福蒼生,功德無量;一念之差,或是一意孤行,強為其難,便要危害人民,遺患無窮。
「就照現在這樣,暫時隱居山中,不事遠謀。只要安分守己,也使這幾千家山民豐衣足食,安樂無憂。只不要中途變節,專事享受,只顧自己私欲,不問人民如何,忘了令先君的遺訓,再過多少年也是一樣。自由自在,快樂一世,豈不也好?因為我們這些人的吉凶都是自己造成,又不是那些不明白的迷信男女,稍微用心便可明白。
「會心不遠,何必再落言詮?我只照我周易卦辭,你見沒有明言便覺沒意思了,蒙你助此功德,准保將來逢凶化吉,老來佳兒佳女,子孝孫賢如何?芷芳聰明,一聽逢凶化吉之言,疑是有因而發,再三追問,又把我請在一旁力求指示。我留了幾封柬帖,注明開看時日,並對她說,這個無用,不到時候,你決不會看。她還不信,我也沒有多說,後又去過兩次,便不再見。
「我那柬帖頗多警戒之言,借著預言前知,加以勸誡,到了危急之時,她定必想起。我要先走一步,將玄犛皮甲借來。然後去尋陳英,照我心計而行,必能成功。但有一件難題,我知野雲長老已關山門,不再收徒;芷芳所生一女,聽說人極聰明,可惜體弱,她父母因其先天不繼,不肯傳她上乘真訣,將來父仇如何能報?此時又不宜與青瑤母子同居一起;想來想去,只有拜在長老門下,卻不可以不收呢。」
野雲笑道:「呂道友不必說了。初見面時,我已聽出言中之意,貧道答應就是。」
有這兩位異人同路,自然神速得多,一晃便自越過絕壑。到了危崖之上,唐璠想起忘向呂瑄討藥,剛一開口,呂瑄笑說:「長老與你同去,便是死人也能救活,問我要藥作什?不過敵黨中能手頗多,又與清廷那班爪牙勾結,內有好些異派中人,為防萬一與強敵狹路相逢,有此軟甲,要少好些顧慮。出山時節我們不能同行,有此軟甲,將人包在其內,帶了上路,也方便些而已。」
唐璠聞言,寬心大放,便與呂瑄謝別,和野雲長老一同往尋青瑤,將其解醒,先服了一粒靈藥,定住心神,然後告以大概。青瑤自是痛不欲生。長老吩咐了幾句便自走去。
這一面芷芳母女正在愁急。先是潘碧桃走來,雖然滿口勸慰,面上神情與往日大不相同,坐了不多時便自別去。走時,望著小妹歎了口氣,似有惋惜之容。
小妹聰明孝順,知道母親有意結交,對於碧桃,平日十分親熱,深知此婦心情,見她神氣與昨日不同,走得又早,正告乃母,相對憂疑。
陳英忽來傳話,說明日「送三」。樓庫己全紮好,冥器堆積如山。曹賊為想收買殘餘人心,表示事由清廷來人發難攻入,不是他長於應變,全山人民均被官兵當作反叛,早已殺得雞犬不留。如今費了許多心機,才將老王人頭買來,縫好全屍,明日率領全體山民設祭開吊,由喪主王妃主祭,並請自己設法保全的諸位老友襄贊;點主成服,過了三七,便請王妃代接山主之位,等朱、白、柴三家王親至戚得信趕來,再定立國大計,另推賢能繼位山主,免去王號,以免清廷得知,又來殺害,或由王妃繼承下去均無不可。
好在本山地主不比為王,男女都可,身是外人,雖然前日官軍因受重賄,令我當這山主,一時從權,並非本心,已命專人往各處分寨送信,只等大家趕到,交代完畢,便想法向官府婉言陳說,辭去山主之名,以免朱、白諸位疑忌,自己也可表明心跡。不是恐怕官府生疑,連芙蓉坪也不願再住下去。並說昨、今兩日是恐官府生疑,自稱山主,並非得意,明日上祭之後,便要傳令全山改過稱呼等語。
口裏掩耳盜鈴,鬼話連篇,暗中卻命陳英刺激王妃母女,迫令自殺。明日不死,便下毒手。在全山人民哭吊時,乘王妃痛哭之際,先用迷香將人迷倒,再用特製毒針刺她要害。陳英聞言,自是悲急欲死,但又想不出方法,斷定王妃必難保全,只想將小主人救出,便和曹賊說:「還有一女留下,豈非後患?」
曹賊不知陳英故意試探,先命便宜行事。陳英便說:「她母女二人同日死去,反使別人議論。好在此女年幼無能,本山高險,她一個小女娃,放她逃走也走不了,何況還有許多關口。可慮的並非是她本人,乃是昨日受迫投降的那幾個老人心意難測。他們都有本領,往來隨便。萬一人心難測,暗中帶了逃走,卻是後患。
最好請山主下令,在老王滿七以前,非有本山信符,不能出山一步,私自出走便當奸細看待。再將此女交與小人看守,寸步不離。如無可疑形跡,索性容她多活兩月。稍有可疑,當時下手。小人拼當惡人,殺完交令,連夜逃走,去往分寨住上些時再回。把事推在小人身上,永除後患,就便還可訪問偏妃母子蹤跡。」
曹賊為了青瑤母子中秋不歸,極為疑慮,已命死黨分途查訪,聞言大力嘉獎,立時傳令,如言行事。陳英假降雖只兩日,已得曹賊寵信。那防守芷芳母女的黨羽見他後來居上,每次一來,曹賊必將眾人喊開,由他一人進房,心中不忿,內有兩人便向曹賊告發。哪知陳英膽大心細,明知有人愉聽,故意說些不三不四的話,前後矛盾,又罵曹賊要等小妹長大娶做王妃,以便承繼王位,一會又說要將老王屍首鞭打燒灰,另外說上許多反話。
曹賊雖然多疑,一經信任,便不易搖動。一聽告發人所說的話彼此不同,有好些話,休說自己,便是稍微明白一點的人也不會出口,決不像陳英的口氣。認為妒忌中傷,非但不信,反將來人大罵,還要重罰。那些下等爪牙氣他不過,因曹賊說事由陳英一人支持,必須聽命,不許干涉多口,越發忌恨,反巴不得陳英投降是假,出點花樣,好叫曹賊難過,於是誰也不管,陳英一到,便全冷笑避開。
陳英知道賊黨讒言說不進去,暗中得意。兩次試過,看出賊黨怨望,不再管賬;見面時候又少,每一進房,便暢所欲言。
三人正在房中談說,忽聽哈哈一笑,心疑曹賊命人掩來,真情已被看破。陳英早打好拼命主意,又因事已緊急,心中悲憤,一手拔刀,一手便摸暗器,百忙中剛一轉身,瞥見來人乃是一個面孔極熟的中年道人,定睛一看,不由喜出望外,剛喊得一聲:「呂老道長。」芷芳已由床上縱起,撲跪在地,淚如雨下。
未容開口,呂瑄已先請起,說道:「此時事情緊急,無暇多談。你母女的事我也知道。為想兩全,必須照我束帖行事。今日正與相合,一看自知。」一面告以來意,令將玄犛軟甲取出。
芷芳聞言,猛想起昔年呂瑄留有幾封柬帖,尚有一封不曾開看,連日悲痛心亂,竟忘了一個乾淨,聞言還不甚放心,急道:「我知老前輩料事如神,早有前知,但是先夫只小女一點骨血,還望此時將她帶走。還有陳英,年輕忠義,留在此地凶多吉少。他已拜在天門三老門下,也望老前輩一同救走,免遭毒手。我雖百死也不足計了。」
呂瑄答道:「野雲長老和我同來,少時許來相見,先已答應收她為徒。此女福澤甚厚,不足為慮,此時帶走,並非難事,但她年幼,必須和你一起。你母女二人相依為命,不應離開。野雲長老為人我所深知,她門下的弟子無一不經許多困苦艱難。此女出身富貴之家,雖然受此慘變,只兩三日心情痛苦便即無事;從此隨師逍遙名山同享清福,只等到時報仇,決非她的本意,也無如此便宜。恐怕連你都要經過許多困苦顛連都在意中。我在此地不能久停,快將軟甲取出,就要走了。」
芷芳忙取軟甲交與呂瑄,恰巧柬帖就在旁邊,匆匆打開一看,悲喜交集,又向呂瑄跪謝。惟恐有失,又問:「柬帖中所附藥丸何時吞吃?時隔多年,靈效如何?」
呂瑄見她還不放心,人在生死關頭,加以遭遇奇慘,報仇心切,也是難怪,方說:「昔年蒙你相助,使西北三省的災民多活了好幾十萬。即此功德,也能逢凶化吉,包你無事。當初因你再三請我占卜,明知無法挽救,仍作萬一之想,果然心思白用。直到今日萬分危急,你尚沒有開看,可見就能前知,也無補於大局。這紅白二丸,一生一死,不論相隔多年均有靈效。既不放心,我再詳細補上兩句,省你憂疑也好。你只照此行事,小妹、陳英另有安排,不消數日便可相見了。」話未說完,野雲長老忽然走進。
陳英為防被人走來看破,朝呂瑄禮拜之後,便去外面望風,一面側耳靜聽,一見野雲長老趕來,忙即拜跪在地,驚喜異常。長老略一點頭,便到裏面。
芷芳母女忙同跪拜,野雲說:「我已在暗中大略看了一遍。曹賊多年陰謀,勾結了不少能手,並還有幾個異派中的能手化名來此。如今各路均有專人把守,環山五百里內全在他的管制之下,羅網周密,插翅難飛。無論如何走法,恐均難於通過。因這班賊黨雖精劍術,受了曹賊指教,平日絲毫不露形跡,便到如今,也無一人出手施展,用心陰毒,厲害非常。尤其這頭幾天,防守更是嚴密。阮道友此去途中,如非他與本山不大來往,賊黨不認識他,自身本領又高,恐也未必能夠平安渡過。本來後山一帶比較疏忽,除山口留有賊黨防守而外,只相隔百餘裏的山鎮和外山口派有耳目。
「如今連我們方才來路左近的高山上,俱都派有專人瞭望,內有兩人,並還是華山派的餘孽。我們固不怕他,事情到底越隱秘越好,一露破綻,他知還有孤兒逃出在外,必與清廷勾結,到處搜查形蹤,不知要累多少良民遭殃。只有照你預計。令芷芳假死,等他防備疏忽,再令陳英保了孤兒逃走,比較穩妥。
「你我還要去辦那一件事,事完方始回來接應。預計三五日內他二人起身正好。彼時曹賊見王妃已死,我所設假屍首也被發現,賊黨以為後患已去,必和那些異派中人慶功歡宴。這兩個小人逃走起來也方便些。」說罷,呂瑄便叫小妹匆匆行了拜師之禮,作別而去。
陳英見同事賊黨賭氣,無一進來。曹賊自恃所勾結的異派能手甚多,官私兩面均有無限威力,斷定順他者生,逆他者死,無人敢於違抗。只王妃有一身驚人武功,是個心腹之患。前日不該受愛妾挾制,後悔未當時殺死,如今悲痛昏迷,神志不清,也看不出她真假。昨夜方向愛妾力言利害,許以重利,並說王妃不死,不特山主當不成,仇人早晚必要勾結外敵報仇,還有滅門之禍。
碧桃漸被說動,不知王妃武勇絕倫,再想丈夫殺她全家和親友臣民共有兩千餘口,血海深仇,也真無法分解,這才答應只往一別,不再多管閒事。此時殺她母女易如反掌,無奈話已出口,心想:本山還有許多老王臣民,此時雖然降順,將來用人之處甚多,其勢又不能殺光,人心到底難測,已命準備開吊,索性裝得像些,把事情全推在清廷身上。
只要以後小心監防,這班人背後稍有不服,便即除去。等新的人民招來,把那許多心意看不准的去完,無人走口,前日做得本極乾淨,方才接報,各處分寨在鐵衛士和同黨內外夾攻之下,並未逃走一人。即便前和老王交厚、後又疏遠、不再上門那些老不死的厭物尋來,也有話說。何況五台、華山兩派異人已勾結了不少,加上近十年來結交的死黨,萬一翻臉,也能應付。
一面打著如意算盤,想到高興頭上,得意忘形;一面想起王妃不死終是後患,無論如何也要及早下手,去此一塊心病。還有兩個王妃,一個先頗得寵,為了體弱,老王服了梵僧的藥,日夜荒淫得了癆病,又是一個文弱婦女,連山路都走不動,昨日命妾潘碧桃稍微一說,便嚇得周身亂抖,前數年難產之後便未生有兒女,老王久已不進她房。
失寵之人定必怨恨,正好留在那裏聽其老死,做一幌子,不去管她。只唐妃母子,說好中秋回來。此女昔年雖是自己作合,夫妻情厚,並非同黨,武功頗高,人又剛毅任性,每回娘家,照例獨往獨來,從不要人護送。老王為此和她爭吵過好幾次,並無用處。如知此事決不甘休,王子現又帶在身旁。
起初以為中秋前三日和老王約好必歸,過節必要趕到,機會又不可失,不能延遲,一時疏忽,留此後患,如真是在途中遇阻,或是中途小產生病,或是遇見昔年仇敵,被人殺死還好,不查明真相到底放心不下。便召集同黨,商計結果,決計在明日設祭開吊之時,也將王妃除去;一面多派黨羽去尋偏妃唐氏母子蹤跡。
趾高氣揚之下,這幾日斷定無人逃得出去,留下的人都有身家田業,也不會逃。對於王妃母女固認作網中之魚,陳英更當心腹看待,那麼好巧心深的人,竟被一個少年瞞過。
陳英藉口暗害王妃,常時去往別府報信,商計詐死和逃走之事。一面又去山中所設木廠,看好一具棺木。暗用手法,打了兩個氣眼。到時一點就穿,表面卻不使人看出。仗著曹賊寵信一點的爪牙身邊都有信符銀牌,已經傳令,所到之處均可便宜行事,先做再報,不許旁人過問。
陳英看完棺材,又去王墳查看形勢地理和出路,日夜辛勞,片刻不停。並且事無大小,均是當時報知曹賊,或是請命而行,樣樣搶在頭裏,說詞極巧。就有賊黨疑心前往告密,曹賊已有先人之見,以為陳英年輕好勝,太賣力氣,以前老王不肯用他,無法施展,因見自己信任,格外忠心,別人沒有他勤謹細心,又是新人,故加記恨。反怪來人多疑,一面並告陳英,只管安心去做,必有重賞。
陳英恨在心裏,知道曹賊深信不疑,末了一夜,故意現出一點破綻。時已深夜,曹賊見他辭色有異,忽生疑心。平日君臣荒淫,以日作夜成了習慣,照例睡得遲,又為明日開吊及許多未來佈置,和同黨商計了半夜。
剛一散去,陳英便抽空進來討好,神情那麼慌張疲倦,與日間大不相同。回憶此人巴結太過,好些人均說他受王妃厚恩,莫要真是奸細?忽生疑心,覺著陳英聰明機警,別人不易查看真假,又多恨他,萬一冤枉,豈不失掉一個幫手?便在暗中跟了下來。
陳英雖料曹賊必生疑心,還沒想到親自出動;先到半路尋一山石臥倒,仿佛倦極,息了一會,故意自言自語道:「雖然兩夜未眠,無奈事關重大,王妃母女仿佛可疑,萬一今夜逃走,出點變故,怎對得起山主?他們又都恨我,雖說守夜,未必可靠。好在明日一開吊便可無事,不可貪睡,還是打起精神熬過這一夜,先偷聽她母女說些什麼,再激她幾句。莫要到時怕死,逼得動手,到底沒有自殺的好。」說完,便如飛往前跑去。
曹賊聞言本就心喜,還想看他如何行事。哪知陳英機警絕倫,當夜月光又明,方才已有一點警覺,但拿不准,始終不曾回看,搶往前面。兩個守夜人見他剛去又來,越發有氣,各自避開。陳英故意走到王妃窗下伏身偷聽。
曹賊不願被人看出,繞往前面,到時稍慢,見狀越喜。陳英聽了一陣,再退往院中,把腳步放重,叩門求見。雙方早商量好了問答的話。曹賊一聽,陳英所說竟比自己所教還要高明,心更狠毒,王妃已被激得聲容悲壯,非以死殉夫不可;還恐她不捨愛女,連軟帶硬加上許多威嚇的話,意似王妃如死,女兒還能活命,否則早晚必被鐵衛士尋來一齊殺掉;並還裝出忠於老王,投降是假,專為查探此次事變是否有人內叛,今已查明敵自外來,如非柔佛巴魯主機警應變,誰也休想活命,為了明日開吊,已引起敵人疑心,本身已在危險之中。
現在各處山口均有鐵衛士和許多強敵把守,插翅難逃。只要對頭知道王妃未死,休說柔佛巴魯主背了嫌疑還要受害,連全山生命財產也必難保。今夜又聽消息,鐵衛士疑心柔佛巴魯主投降是假,入山窺探,並發動幾千人工,要將天險打通,就是暫時不被看破,將來也是凶多吉少。王妃盡節,想起固是痛心,但可保全全山生命和郡主的性命,名傳千古,也頗值得,只使小人想起傷心而已。
曹賊越聽越對心思,並看出王妃前日果是假裝瘋狂,此時方始露出真相,可見愛妾無什見識,陳英料得不差。好在王妃死志已決,也就聽之。正打算走,陳英惟恐言多有失,小妹年幼,無意之中露出破綻,說完前言,使一眼色,也退了出來。剛出院門,忽見曹賊親自出探,不由嚇了一跳,總算說話小心,沒有破綻,忙一定神,上前行禮。曹賊大為誇獎,把幾個防守的喊來大罵了一頓,各自走去,氣得許多賊黨咬牙切齒,只奈何陳英不得。
到了此日,芷芳母女同往靈堂授吊,上來聲色不動,和好人一樣,等到眾人吊完,算好時候,先將一粒白丸吞下,親出謝孝。小妹早照預計,哭得死去活來。芷芳連理也未理,若無其事,只說:「人死不能復生,此女連日不聽勸說,人已有病,在此反使傷心。」吩咐陳英送回房去。小妹還不肯走,哭得聲音都啞。後來芷芳故意發怒,方由陳英命兩個心念前王的婦女扶往後山安置。
曹賊見王妃神色鎮靜,舉止凝重,二目英光外露,自然有威。想起她的本領智勇,平日又最得人心,一班老友英俠,無一不與之交厚。如不除去,豈非絕大後患!因在昨夜偷聽,得知底細,前日那樣悲痛,今日神態如此從容,分明死志已決,便不令陳英和同黨近前,看她如何自殺。
隔了一會,芷芳先和幾個老人說了一陣,並托曹賊以後照看女兒,好歹也看在先夫只有這點骨血。曹賊故意問道:「主母不久便要即位山主,何出此言?」
芷芳胸頭已在微微作惡,知道藥性已發,從容笑道:「先王受此慘禍,我還有什心腸活于人世?實不相瞞,今日之事我早料到,無奈先夫不聽良言,無可如何。方才我已服了毒藥,此時藥性已發,轉眼便從先夫於地下,就是仙丹也救我不活的了!」
說到末句,眼看臉上由白而紅,漸轉成紫黑色,周身亂抖,立足不穩。那藥十分靈效,人服之後,不消片刻,周身紫黑,口鼻之間並有紫血流出,跟著斷氣身死。看去仿佛服了烈性毒藥,只初發作時有點頭暈,心頭微微發燒作惡而外,並無所苦,不久失去知覺。
如無解藥,要過十天才醒,仿佛睡了一個大覺,人一點也不受傷。只是周身軟綿一個疑點,此外照樣皮肉冰涼,脈息全無。芷芳再一故意做作,看去神態越發慘厲。幾個天良沒有喪盡的,見她要言不煩,死得如此鎮靜悲壯,忙即趕上前去,想要救護。
不料陳英早有準備,仿佛惟恐王妃死得不快,被人救活,一個箭步躥上前去,迎頭攔住,大喝道:「王妃必是服了猛烈毒藥,你們不去尋找醫生,這樣亂吵,救得活麼?」
內有一個性急的剛往前闖,吃陳英一掌打退了好幾步。眾人見他聲勢淩人,強橫已極,哪知陳英好意,惟恐曹賊看出眾人傾向王妃,致被賊黨殺害,方自憤怒,一眼瞥見陳英胸前三角信符,偷覷曹賊,雖在大聲疾呼「王妃不可尋此短見」,一面亂喊「決尋解藥救人」,並未指明何人前往,身邊同黨都現喜容,知道山中雖有不少救急靈藥,均是昔年賽韓康所贈,內有兩種專治傷毒,應手立愈,靈效如神,昨日已被曹黨接收了去,全山人等均有專司,他不發令,寸步難行。這班人多半有點識見,當時醒悟,全都停步。
有兩個糊塗點的還想爭論,因知賊黨這面銀牌看得最重,帶的人均有極大威權。陳英已得寵任,今非昔比,曹賊滿口好聽的話,心意難知,再一回憶中秋慘禍,全部膽寒,退了下來。
曹賊正在假意悲急,芷芳已支持不住,仰跌在地,口鼻流出紫血。陳英立報:「王妃盡節,快用棺木盛殮。」並向曹賊討令去備棺木,當眾聲言:「我蒙主人恩養,眼看老王三七一過她就做山主,偏會行此拙見。今已無法解救,只好代她尋口好棺木,盡一點心了。」
隨往木廠將預定的棺木抬來,並向曹賊獻計,早日埋葬。本意先將人放入棺內,過了兩日開棺同逃,不料曹賊因見小妹哭昏幾次,忽然想起將計就計,一起害死,吩咐當夜下手。
陳英看出曹賊神氣,勸必不聽,急得無法,又無處用那靈藥,只得答道:「此女留下傷痕,恐被敵人看破。好好一件事,何必露出破綻?請寬兩日,包將此女殺死。」
曹賊人又迷信,因聽人說當日大凶,不應死人,還有好些禁忌。經過賊黨占算,必須經過三日才能埋葬,吩咐停屍三日。
陳英自更著急,先尋小妹,告以前事,井說:「留心賊黨暗算,等我想好法子,再打逃走主意,不必害怕。」
小妹年紀雖幼,想起家遭慘禍,如非想報父仇,直恨不能自殺。聞言,心雖恨毒,並不害怕。陳英先教了她一套話,再向曹賊討令:「將小妹交我照管。三日之內,如能下手便罷,如其不能,便將她一刀殺死,然後逃走。假作招呼不周,把罪過推在我的身上,然後將我押起辦罪,暗中放走,仍照前議,去往分寨。等過兩年事完再說。」曹賊信以為真,立時應允。
陳英心方略寬,知道前夜被殺的人都是全家遇害,內有好些少女與小妹年歲身材相仿,俱都停屍未葬。只得冒著奇險,天明前晴往公墳左近停棺之所,連開了四口小棺材,才尋到一個和小妹身材差不多的少女,但是貌相不對。想了又想,先將女屍帶往隱秘之處換好衣裳,由危崖上推入壑底,趕到下面,見頭骨已碎,雖已死了三日,且喜屍首未壞,受害時,被人一斧將頭斫碎,匆匆入棺,血跡尚在,墜落之處又高,頭臉面目均被山石撞碎,分辨不出面目五官,此外又無善策。
次日一早,暗告曹賊,說:「此女甚是聰明機警,已有逃意露出。舊人尚多,人心難測,就是防備周密,到底可慮。公然殺死,顯得我們趕盡殺盡。索性今日下手,由我引往無人之處,推墜崖下,作為殉母自殺,比較穩當得多。」
曹賊見他說時面有怒容,問知小妹罵他忘恩負義、豬狗不如,故此生氣。現在防備嚴密,無論是誰,休想離山一步。當時點頭,並防手下作梗,還給了一道信符。陳英乘機告以下手之後不可當時尋到,以免這班舊人生疑。曹賊對他已是言聽計從,也未疑心。
陳英知道事成八九,只要挨過兩日,最後尋到死屍,不被看出,便可拿他信符安然逃走。當時往尋小妹,照著預計,假裝悲泣,露出自殺口氣,再裝勸解,引她出遊散心,到了無人之處,立引小妹繞往以前藏寶石的洞內,將其藏好。然後回去報信,說小妹忽然失蹤。
曹賊只當被殺,傳令尋找,莫被此女尋了短見。陳英又請把人分成兒路,自往藏屍之處防守,以免發現太早,被人看出是具陳屍,露出破綻。曹賊第二日便命將屍首取來。
陳英力言:「這才二日,發現越漫越好。」百般搪塞。
總算曹賊見他每日在旁神態恭謹,始終沒有疑念。勉強支吾到了第三日,王妃已要安葬,陳英方令新結交的一個賊黨將屍首尋來。那女孩本已死了五六天,幸而壑底陰森,看去仍分不出新舊。曹賊這時已經賊黨擁戴,自立為王,越發驕橫,又信任陳英,略微一看,棺材也未備,便令將母女二人同葬一棺,好盡此女孝心。
陳英知他是報前日自己借小妹罵他忘恩負義、豬狗不如的仇恨,暗中咬牙切齒,表面連聲贊好。好在屍首上面的蟲蟻已被自己去掉,又看出王妃服藥之後真和死人一樣,沒有氣孔也不妨事,匆匆裝殮。棺蓋一釘,心中一塊石頭方始落地。因要上漆,暫時停在丙舍之內。事前曹賊雖照他的意思,嚴令三日之內將小妹找回,當眾發怒,說陳英疏忽粗心,被小妹抽空自殺,事完必要嚴罰,心還不捨其遠去。
陳英力言:「非此不可,否則我蒙山主如此恩寵,就此無事,豈不被人疑心?就便還可假裝背叛逃走,去尋唐妃母子下落,一同除去,豈不永絕後患?」
曹賊當他忠心,越發喜愛,除多給川資而外,並下密令,許其往各分寨便宜行事,無論用人用財,均須照辦。
陳英領了老賊密令,先把逃路看好。因老賊早已暗令賊黨,說陳英奉有密令,所到之處不許盤問留難,便遇賊黨,也裝不見。
曹賊不知王妃母女命不該絕,另有一條秘徑,還恐他無法出關,暗命把守後山口的人,到時想法避開,放其出去。陳英早把唐璠兄妹所走秘徑尋到,先把寶石和小妹運出山去,藏向另一崖洞。第二日天從人願,恰是大風大雨,半夜開棺,將芷芳救醒。
前兩日為防日期太多,王妃醒轉,腹中饑餓,暗中放了兩包食物在內,沒想到事情如此容易,期前脫險。為防曹賊疑心,把先備好的山石放在裏面,釘好棺木,朝死女道歉,磕了幾個頭,取出酒食,強勸芷芳吃飽。冒著大雨,匆匆上路。
賊黨連日得意慶功,正在興高采烈,兩面山口均有許多專人把守,閘門到夜即閉,做夢也未想到陳英會帶了死人,乘著深夜逃走。風雨又大,後山一帶雖有兩個異派中人防守,原是對外,並非對內,連守了好幾天,一個人影不曾看見,均料偏妃母子不是中途出事,便是得信逃走,再說此時也不會來,天黑時為首兩人先回赴宴。風雨一起,餘下賊黨料知無事,也各回往後山。
人全走開,風雨又大,二人一個人影也未遇到,只聽笙歌歡呼之聲由各處隱隱傳來,雖是深夜,照樣未息,心更悲憤,走得越急。好在都有一身極好輕功,趕到小妹洞中,天還未明。陳英還恐王妃連日悲苦,又在棺中假死數日,體力不繼,意欲息上一日,明夜起身。
芷芳急於逃出羅網,力說:「難得今日機會湊巧,就這樣,還恐途有埋伏,前面絕壑難於飛渡,風雨之後,知道如何?早走為是。」
陳英便說:「前面索橋,曹賊因想對頭自來送死,始終未收。那幾處埋伏我都知道,可以避開,能走自好。主母請放寬心,決可無慮。」
芷芳不知所說對頭便是偏妃青瑤,心中愁急,老少三人冒雨起身,到處遇見山洪阻路,又險又滑,甚是難走。小妹年幼,初次經歷,武功又差,剛由絕壑索橋渡過,已累得筋疲力竭。山路奇險,天又昏黑,狂風暴雨,一陣接一陣,潮水一般湧來,幸而時大時小,如非陳英心細周密,帶有風雨燈,簡直寸步難行。
先還恐賊黨發現燈光追來,用黑布包沒燈光。過橋之後,芷芳見愛女已滑倒了兩次,累得氣喘吁吁,仍在風雨之中拼命掙扎,隨同前進;陳英平日肯下苦功,地理極熟,雖好得多,但他肩上還挑著一對行李,最厲害是那寶石小小一塊,重達兩三百斤,前輕後重,十分累贅,遇到高險之處,還要上下搬運,和愛女一樣,周身泥汙狼藉,不是事前備有雨具,更加難走,於是咬牙橫心,賊黨追來,便與拼命,命將黑布去掉。
陳英見王妃憂急悲憤,要將小妹抱起,小妹又不肯聽,一路爭論,神情悲憤,氣喘已極,忙道:「主母生平幾時吃過這樣苦楚?小主人更不必說。我此時想出一個方法,如肯答應,我也省力不少。」
芷芳此時因見愛女狼狽,又不聽抱,風雨越來越大,實在無法再進,瞥見路旁有一崖凹可避風雨,正想入內稍息,勸好愛女由自己背了上路,聞言忙即喊住,到了崖下,放下風雨燈,淒然說道:「到了今日,你如何還是這樣稱呼?我死不足惜,先王只此一女一點骨血,如非你忠心義氣,冒著萬險,怎得逃出毒手?從今以後,你算是我義子,不要再說什麼主僕了。」
陳英自是不肯。芷芳母女再三勸說:「再不答應,我們便喊你恩公了。這樣大的風雨險徑,我尚難行,何況你還挑著好幾百斤東西,你說聽你的話便可省力,是用什法子呢?」
陳英笑說:「小人本已拜在天門三老門下,因隨恩主,至今不捨離去。但恐年紀漸長,將來學藝艱難,日常用功之外,專一想法熬煉真力真氣,往往挑了千來斤重的大石,往來上下山崖之間,比起前數年,身輕力大得多,如非風雨昏黑,到處水泥太多,共總挑了三百來斤,並不算重。只是前輕後重,兩頭不勻。後面寶石沉得厲害,走起路來,須將前面按住,要用上加倍氣力。此時想起,主母如能坐在行李上面,彼此省力,不知可否?」
芷芳原是行家,知道不是故意,當時答應。只要兩人分挑,輪班歇息。陳英力說:「萬無此理,折殺小人!」
芷芳位道:「都是一樣的人,何況你對我母女如此忠義。我母女蒙你深恩,無以為報,才想我比你大了一倍多的年紀,結為姊弟你必推辭。我也不說假話,照你對我,便是親生也未必有此好法,因此收為義子。你和小妹兄妹相稱你都不肯,同在患難之中,如何我母女安然並坐,由你一人勞苦出力,心如何安?」
陳英明知江母知道挑上兩人反倒好走,故意如此說法,忙道:「昔年我母子不遇恩主,我娘早死惡人之手,或是貧病而死。我一五歲幼童,荒年荒山豈能活命?今日報恩,理所當然。我已明白恩主心意,兒子遵命,改呼王娘就是。」
說罷,納頭便拜。芷芳忙令小妹扶起,互相行禮,改了稱呼,三人自更親熱。芷芳仍不肯讓他一人獨挑,陳英急道:「孤身上路,一樣難走。兒子平日挑慣,真挑不動,再請王娘代挑好了。」
芷芳知是實情,便說:「此去隱跡民間,王字必須去掉。」
陳英應了,才將行李重新包紮,斬了兩根樹幹,綁在下面。請芷芳母女坐在行李包上,將面朝裏,既可說話,彼此又好避風。母女二人試了一試,果然舒服。估計天已快亮,便即起身,仗著路熟,險地業已繞過,後有峰崖擋住,就無風雨,賊黨也難發現。
陳英日間早將精神養好,前途已到平日往來通行之路,雖仍奇險,但知地理走法,兩頭份量拉平,又見王妃把他當成骨肉看待,越發感奮。芷芳母女見他果然比前輕快得多,便問:「剛上路時,為何不取兩塊石頭在前面?」
陳英笑答:「這樣辛苦艱難,娘和妹子初次身經,不走上一段,看出兒子挑得為難,定必不肯。只好走出一段再說了。」
二人才知他早有深意,越發感激傷心。再一想起前途茫茫,敵勢強盛,不知何年何月才得報仇,重返家園。小妹雖是悲憤,只想報仇,尚無別的顧忌,芷芳卻是悲痛憂急,心亂如麻。前途風雨難住,到處水霧蒸騰,飛泉萬道,天色依舊昏黑。
小妹估計時光天早該亮,芙蓉坪從來無此氣候,覺著奇怪。
陳英笑道:「恭喜娘和妹子,我們已將後山口走完,再走數里便有山民小村。因這一帶最是荒涼,新近曹賊才派了兩個耳目。因嫌村中都是茅屋,想開一家酒店,正造房子,這樣天氣,決無人出來,也許不在此地都未可知。我由側面繞過,決看不見。
「一到羅場壩,就可尋到山民,坐山轎起身,到了成都一帶,再改水路起身。我想野雲長老必有安排,一出外山口便可無事。到了嘉陵江,索性放膽大些,由我用曹賊信符,去向分寨要船,順流而下,相機行事,怎麼也可無害。不是這場風雨暗霧,我們未走過最危險的一段,天早大亮,就許被賊發現,現在想起,還在心跳呢。」
那霧越往前越大,暗沉沉的,只管天明,三五步外便看不出。陳英知道此時逃得越遠越好,一口氣又趕了數十里,連羅場壩也未停留,一直趕到縣城附近小鎮之上,才將母女二人放落無人之處,把衣服換過,自背寶石,把行李改分兩頭挑好。芷芳帶一衣包,裝著遠處來的民婦,同往鎮上走去。
濃霧漸消,現出日光,當地卻未落雨,天色已是近午。三人分成兩起,同尋店鋪,胡亂買點食物。芷芳看出陳英人已疲乏,暗中示意,令其同坐山轎。陳英看出當地並無賊黨,假裝攀談,暗告芷芳,背上寶石太重,無人能抬。
三人又裝結伴,並在一桌,互相商計,改姓為江(以下芷芳改稱江母)。江母憐愛陳英,又想令其住上一夜。陳英覺著江氏母女初脫大難,風雨荒山,深夜奔走,必已支援不住,正想答應。
小妹忽然驚道:「娘怎一夜之間,頭髮都白了!」
陳英驚看,陽光正照進來,才知店中黑暗,匆匆進門不曾看出,再看小妹滿臉流淚,心方一酸。忽想起這一頭白髮,正好遮掩本來面目,再說王妃殉節,小妹跳崖,賊黨親眼看見,想不到死人會逃。
方說:「娘要寬心,不可愁急,等我出去尋好客店,同往投宿。」
忽見門外有一少年女尼走進,僧服雖舊,甚是整潔,心中一動。
女尼已走近前來,笑說:「這兩位女施主面容疲倦,可要到小庵歇息片時麼?」
陳英從小便隨老王朱由侖奔走江湖,看出女尼神態不俗,進門便朝自己這桌走來,知有用意,笑問:「我三人同路,師父是尼姑庵,我能去吧?」
旁立店家正端了一碗豆腐花走來,說道:「你這位客好沒道理,這是雲林庵少師傅,你是一個年輕男子,如何無禮?幸在小店,如換別處,你就要吃大苦頭了。方才見你和這兩位女客不是一路,剛剛搭夥,怎說是一家人?上月那麼厲害的幾個棒客,被少師傅一人打了個頭破血流,跪在地下直喊饒命,不能起來。你要有什壞心,就找晦氣了。」
話未說完,女尼己早揮手令去。
店家是一老頭,仍是咕噥不已。女尼朝四外看了一看,轉朝店家低聲說道:「你不要管。這兩位女施主與我師父相識,特命我來迎接。她們年老力弱,雨中走了長路,她這包裹也拿不動,由這客人代為送去也好。
「既非同路,我也不會留他。但庵中向例不留外客,走後有人來問,不要說起有外客來過,如有人問,你只說:附近兩個相識的母女由此走過,吃了一點東西,已然回去,另一身帶三角銀牌的少年由此往北過去多時。不可忘記,也不要多說,你記住嗎?」
店家對那女尼十分恭敬,諾諾連聲,又引女尼去往一旁,低聲說了幾句。陳英暗中留意,微聞女尼笑道:「這班鼠賊,哪敢再來?本來無干,因奉師命,不敢違背罷了。我想不會有人尋來,你只照我所說去做便了。」
三人聞言,忽想起對方似已知道來意,方自暗中示意。
女尼已轉身走來,低聲說道:「三位不必多心,到庵中吃點素齋也好。」
三人忽然驚覺,陳英剛脫口問道:「老師父法號可有一個野字?」
忽聽門外馬蹄奔騰之聲由遠而近,跟著便見幾騎快馬飛馳而過。
女尼面容微變,低說:「你既知道,為何多問?還不快走!這是好地方嗎?」說完,回顧店家又端飯來,笑說:「你不要忙了,這兩位女施主要到我庵中吃素齋呢。」
陳英想要還賬,一摸腰間,忽想起行時樣樣想到,惟獨金銀,因義母見風雨太大不能多帶,只帶了一些珠寶,自己也覺身有曹賊信符,各處分寨均可隨意支用,何必累贅?帶的金銀本來不多,又是大錠,這等荒村小店,不能兌換,並還未在身邊,打開行囊,又恐露白,江氏母女更是分文皆無,方罵自己糊塗,怎未想到萬一中途分散,沒有零碎銀兩,如何度用?
女尼似已看出為難,笑道:「他們酒飯錢,少時由我送來,省得取了。」
店家忙道:「他們共只吃了一碗豆腐花、兩碗冒兒頭,還沒有吃完。共只十幾個錢的事,我受少師傅那樣大恩,這算什麼?」
女尼笑道:「不能虧你,少時再說。」
陳英見江母示意多付,道:「我的錢都在行李之內,等將這兩位女客送到,我再送來吧。好在我和她們不是一條路,我又不到庵裏去,你們這裏茶水不好,只討一杯清茶,吃完就走。」
女尼止住店家,不令再說,隨同起身,由陳英一人挑了行李走出。庵在離鎮裏許山坡樹林之中,地勢十分偏僻。女尼好似避人,所行均是樹林。晴日陽光之下,濃霧全消。秋高氣清,黃花滿地。時見群鳥飛鳴疏林繁枝之上,樹影參差,明曦在地,滿眼秋芳,時聞桂花香味,沁人心脾,別有一種蒼莽幽麗之趣。
三人四顧無人,村鎮不大,又是頭一兩家,一轉入林,無人留意,正要請問,女尼已對陳英笑道:「你真大膽。如今曹賊雖還不曾疑心到你,但你去往分寨應走大路,身有信符,無須躲避賊黨耳目,你偏走了小路,已是可疑。賊黨連日又在這一條路上日夜查訪老王有無遺孤留在外面和他所忌恨的人,大路官道,固然也有賊黨和鐵衛士往來查探,因知得信逃走的人不敢走大路,必走小徑,最是留心。
「休看帶有信符,你一人無妨,如同王妃母女同路,就是當時被你搪塞過去,也必用鐵羽飛書,去向曹賊密報。單是賊黨,已極可慮,何況還有鐵衛士中好些能手,因曹賊說老王還有幾處外室,雖已命人趕往殺死,仍恐還有遺留,將來均是大害。雙方勾結,正在風緊頭上。你做的事多少有點破綻。那兩口棺木尚還未埋,你又開過一次,稍微生疑,當時看破。
「就是人已逃出,也添出不少危害。你的蹤跡最關緊要,而你挑著這多行李,身上還背著一塊寶石,幸而遇見風雨大霧,走過羅場壩不曾停下,沿途未遇一人,否則休說遇見賊黨,隨便遇見什人,你們這樣的神氣裝柬,早晚均非出事不可。昨日我師父由此經過,談起此事。
「依她本意,還想使你們多經一點艱難困苦,長點志氣,免得平日享受太過,日後不知警惕。我知師父心性,用意雖深,但是此去還有十多年的艱難困苦,伯母本是富貴中人,相形之下已是難堪。昨夜你們由大風雨中冒險逃出,又受了不少苦難,想起小妹年幼,將來又是我的小師妹。
「師父已關山門,我便是她末代弟子,入門還不到十年;各位師姊均是六七十歲以上,我見她們,只有恭敬,不敢隨便說笑;不料又收了這一個聰明美秀的小師妹。我心中高興,不捨得她一同吃苦,你們便不路過,我也必要尋去。方才知你們到鎮上,忙趕了來。
「因我本是附近城中孤女,受惡人之害,家敗人亡,多蒙恩師收留;自己建了一座小廟,同了幾個貧苦無依的婦女,守著先人墓田,在此出家,耕種度日,用不完的,便幫助鎮上那些苦人,所有人家全都相識。上月正在田裏耕作,遇見幾個由城裏來游山的土豪之子,帶了許多匪徒,惡言調戲,又將種田的人打倒,我方被迫出手,將其打倒。
「這班惡人,當夜便被我趕進城去制服,不會再來。鎮上人家,因我平日肯幫他們的忙,知道對方財勢厲害,恐我吃虧,日常關心。正好借此招呼他們代為留意,就有賊黨來問,也必照我的話回答。店家知我清修家廟,不容外人登門,你又男子,故此那等說法。庵中沒外人,伯母和師妹不妨多住幾天。等事情稍冷,陳師弟先往賊黨分寨走上一趟,再回相見,暫時不令賊黨看破,將來也許還有用處。如以為人已脫險,那就差了。」說完,人也走到。
庵房雖小,花木扶疏,景甚幽靜,乾淨已極。三人聽出女尼乃野雲長老關山門的弟子淨波,好生喜慰,重又禮見。吃完素齋,便令三人分別安息。
陳英要往店中會賬,淨波說是「無須」。三人全都疲極,睡醒起來,天已黃昏。淨波暗告陳英:「老賊為了唐氏母子始終沒有音信,本己憂疑,又聽說老王好友浙江杜仙山白雁峰大俠何異已然得信,約了湖廣,小桃園三友中的金臂莫全,要往芙蓉坪,追問先王和朱、白諸家如何死難。曹賊知道老王平日輕財好友,交遊遍於天下,雖然晚年不聽良言,正人君子十九疏遠,昔年交情尚在。
「內中幾位前輩劍俠更是多年好友,得知此事必不甘休。雖然做得乾淨迅速,另有一個死黨裝成內應,代他告密;又是用藥迷倒殺死,外人不知;曹賊作為保全全山人民生命財產,被迫投降,各處分寨的王黨全都殺光,所留全是他的黨羽,但是人心難測,尤其芙蓉坪人多地大,不能全殺,內有許多才武之士,平日又極投機,雖因行事機密,沒看准心意以前不敢洩露逆謀,總想收為己用,殺死可惜,是否真心,暫時還難考查。
「唐妃母女更是大患,只要有人響應號召,立時不得平安。今早聞報,想起膽寒。一面加緊戒備,一面和鐵衛士勾結,兇焰越盛。江氏母女就此去往江南隱避,難免危險。師父因想暫時把這幾家遺孤蹤跡隱起,不令賊黨知道。作為唐氏母子回山以前,遇見昔年強敵將其殺死。但是此事頗難,不做出一點形跡,仇敵不信,其勢不能和你一樣,去弄兩個假屍首出來代替,必須尋到唐家舊仇,將其說服,再裝出許多畏禍逃避形跡,使曹賊先死了心。
「等諸家遺孤長成,再了這場公案。江師妹便住在我這裏,只要不出走動,決無人知。關於別的遺孤,你先不要對她母女說起,此時大家不通音信,各自努力用功才好。」並說:「湘江女俠柴素秋帶了阿婷逃出,為了行時匆忙,想起姊夫白華一口傳家寶劍忘了取出,恐落賊黨手中,前往盜取,不料此劍已被白家一個使女乘亂偷出,拋人後面絕壑之中。
「因那使女平日服侍花四姑,人甚伶俐得用,賊婦不忍殺她。白氏全家四十餘口,同四十多個手下的人全被殺死,只有三個老弱下人保得活命,此女便是其一。本擬劍被素秋盜去,防備又嚴,當時被其看破。素秋本領雖高,寡不敵眾,更沒料到賊黨會防她,方隔兩日,便去而復轉,原想自家知道地理形勢,出其不意,手到拿來。眼看危急萬分,忽有兩位青城派的老前輩路見不平,將其救走,受傷不重。前日遇見木尊者師伯,已將她母女引往江南隱居,這幾家遺孤雖然分開,相隔都不甚遠。你去各分寨走上一趟,再回芙蓉坪查探明了賊黨虛實和常時來往的幾個鐵衛士,再來尋她母女共商行止便了。」
江氏母女起身洗漱剛完,聽見二人說話,也尋了來,正向淨波道謝,忽見一人走進,乃是一個身材瘦長的窮人。
陳英見他貌相醜惡,腳底頗有功夫,知道賊黨耳目最多,各式各樣的人都有,來人腳底堅實,點塵不揚,一雙長臂肌肉凝練,但又不露筋骨,二目精光遠射,一望而知是個內外功極好的能手;又知庵中素來無人上門,何況男子?昂然直入,一言不發,不禁大驚。心方一動,淨波已迎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