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八回 念切民生 尊榮成敝屣 居安樂土 憂患驚危機
江明想起幼遭家難逃亡在外,為了年紀大小,母親師長不肯明言。只知身世慘痛,父親全家連同幾家親友均為仇敵所殺。以前向人打聽,連黑摩勒那樣好友都不肯說。新近才知仇人隱居芙蓉坪。昔年父親為想起義,多年辛苦經營而成的大片基業均被強佔了去。至於父親全家遇害經過,連老賊的姓名來歷仍不知底細,便是芙蓉坪,也只知道是在靠近四川的深山之中,有的說在川、湘交界,有的又說是在長江上游一帶。
這次請問青笠老人和龍九公,一個說:「時機未到。仇人手下的死黨身邊均有一面銀牌,極易分辨。這些全是極惡窮凶,一旦相遇,只管下手,去掉一個好一個。至於芙蓉坪的地名,乃令尊昔年所取,不是原有,地在萬山之中,外人不知,老賊防備甚嚴,便知道,外人也進不去。如知途向和仇人名姓,想起悲憤,難免仗著血氣之勇去往犯險。事關重大,你們師長既未明言,可見不到時候。只把後洞埋伏看清,記住今日之言。隔不多久,司空老人定必詳言。此時照我所說行事,不必多問。」
一個雖然稍微多說幾句,也未詳言,後經力請,方說:「你姊弟不必性急,等往黑風頂尋見壺公,回轉黃山自然知道。」
回憶二老先後所說,仇敵虛實雖然知道不少,而仇人的名姓和住處以及自家遭難經過仍未告知。小妹平日最是孝順。江母知她不會背母行事,曾告小妹,在未奉母命以前,不可對人吐露一字。小妹知道兄弟性情剛烈,始終未吐一字。江明人最聰明機警,因聽師長平日口氣,料知受禍必慘,日常悲憤,偏是問不出來。
這次黃山路上,本就打定主意,無論如何也要探明底細,尋往芙蓉坪賊巢一探。後遇龍九公,領了機宜,知道報仇殺賊時機快到,心中略慰,遇事也更情急,每一想到便心如刀割。及聽老人一問,正合心意,忙即拜謝。老人略談幾句,便將朱、白諸家受難真情一一說出。江氏姊弟聽還沒有一半,已是萬分悲痛,淚流不止。
原來明朝末年,官貪吏惡,加上許多土豪惡霸互相勾結,民不聊生,而宮廷之中連同許多皇親國戚,享受已慣。儘管國庫空虛,民窮財盡,水旱災荒,刀兵四起,從上到下照樣恒舞酣歌,揮金如土,日夜荒淫,把人民視如草芥。最厲害是一班執政太監,從劉瑾起,一個比一個來得貪酷殘忍,無惡不作。
有兩個皇帝,又不問事,不是宮妃環繞,肉林酒地,多少年不升一次殿,一切朝政均由這些為首閹宦假傳君命任意橫行,便是一燈相對,終老深宮,不見朝臣的面,任憑這類太監殘害忠良,荼毒生靈。休說尋常百姓,便是朝中大臣,稍微有點骨氣,不肯同流合污,觸怒了這班閹黨,立時便被專給太監御用的特務機關錦衣衛抓去。好了,死在廷杖之下,沒有連累家屬,或者九死一生,落個殘疾,丟官回去,算是造化;一個不巧,或是閹黨恨得厲害,還要累及親友受那慘禍,滅門九族之外,再饒上許多無辜。
到了魏忠賢當政,更是殘酷到了極點。錦衣衛的緹騎日夜四出,遍於天下,到處捉人,所過之處,嚇得兒啼女號,雞飛狗跳。人民休說稍微冒犯,便是一個被他看不順眼,當時捉住,打個半死,沒有立斃杖下,就算天大便宜。
明末紳權特重,隨便一封信或是一張名帖送往官府,便使許多安善良民有家敗人亡之慘。自來治國家的第一要義,便是使人民能夠安居樂業,民無疾苦,各有所業,自然安分畏法。身家所關,但分得已,誰也不肯鋌而走險。荒年尚多盜賊,何況上下貪污,巨璫肆虐;土豪惡紳到處魚肉人民,無所不為;皇帝又是那麼昏庸荒淫,不理朝政。別的限於篇幅,這裏也說不完。
據清初官私記載和明宮廷的檔案,單是太監、宮女一項,就有十萬人之多。因為人數太多,管理的太監又都作弊,每日飯食供給不周或是顧不過來,那些沒有權力、最低級的太監、宮女,往往一日之中餓死好幾十個。皇宮以內日有餓鬼抬出掩埋,豈非笑話?照這樣的形勢,無論人民有多老實善良,也要被激起怒火。始而只是一些違反人心不平之事激發人民公憤,發生暴動。如蘇州五義民號召群眾打死廠衛、嚇走巡撫毛一鷺這一類的事件,在全國各地或大或小不時發生,終至人民忍無可忍,紛紛揭竿而起。
固然內裏也有極惡窮凶的巨賊大盜乘機起事,大部分還是民怨沸騰,民氣所集。因為君主暴虐,只知自己窮奢極欲,把億萬人民的性命看得連豬狗都不如,任憑權閹巨好、貪官污吏隨意屠殺,殘酷淩虐,壓迫得氣都不能透。本已無法苟延殘喘,還要無故受刑,家敗人亡,慘痛煩冤無可告語,一班貪官污吏再上行下效,土豪惡紳倚勢橫行,從而推波助瀾,火上加油,以致鬧得全國騷然,沒有一片安靜土地,為歷史上添出許多慘痛遺跡。
直到清兵入關之後數十年,好些地方還沒恢復一點元氣。受禍最深的便是四川。四川好好一個天府之國,鬧得赤地千里。成都那麼繁華富庶的地方,竟會井灶無煙,人跡渺然。清廷派去的官吏竟不敢住在城內。殺戮焚掠之慘,從古所無。
當此之時,卻出了好些高人奇士。為首一人姓朱名由侖,說起來也是明朝宗室,但他父親朱常湜乃明神宗宮妃所生幼子,本是皇家貴胄,但是身具異稟,聰明絕頂,更喜周遊名山大川,尤愛習武,常時放著親王不做,帶了一兩個教他武藝的名武師,私自微服出遊。
仗著乃父終年不理朝政,乃母因神宗起初幾年愛這少子,特命移居王府,以便教養照護,人又賢能,幾次嚴命告誡,常湜偏不肯聽,鬧得王府之中竟是一班黃冠野服和許多穿著破舊的人往來不絕。外面謠言甚多,實在無法管教,便去奏明神宗,隨便要了一個名目,前往四川去見蜀王,就便考察各地府官賢否。
神宗忽然想起愛子已快成年,召來一看,竟是文武雙全,應答如流,越發歡喜,便降特旨,令其宣撫西南諸省。常湜以親王之尊,又是欽差大臣,照例應有許多王官府兵隨同護送,聲勢渲赫,賓從如雲。他偏不要,再三面奏,說目前到處天災水旱、官貪民怨,此行志在訪查民隱,這樣鋪張,下情必難上達,官府得信,也必設法掩飾惡跡,現在國庫空虛,何必多此浪費?並說自己武功頗好,不是常人能敵,無緣無故怎會有人侵犯?只請發下聖旨,由他帶上幾個親近而有本領的人微服前往,既可省去不少費用,又兔耳目不周,帶去的人太多,騷擾良民,反而有害。
神宗自然不肯,後經力求,方允輕車簡從,馳驛前往。常湜見減了又減,隨行人眾仍有五六十人之多,這還是私自作主,沒照旨意去辦,心中實是厭煩。上來想起泰山、孔林之勝,意欲繞道往遊。不料地方官早已得信,知其皇帝愛子,格外討好,所過之處,官府前接後送,綿亙不斷,不論走到哪裏,都跟著一大批人。
既覺鋪張奢侈,耗費民心,心中不安,又覺遊山玩水,風雅之事,此行志在選勝登臨,增長見識,尋訪山中高人隱士,就便訪查民間疾苦。照此前呼後擁,人都不得自由,人民更無一人敢於近前,就有怨苦,不得相見,如何考間?
最可氣的是兩件事:聽兩位心腹武師暗中查訪,這一路之上,人民在苛政暴力與貪官污吏、土豪惡霸壓榨之下,已不聊生,怨聲載道,而沿途官吏偏在粉飾太平,歌功頌德;有那無恥之徒,明明民無盡藏、人有菜色,偏說是政通人和、弦歌不輟。
還有一件,便是自己走到哪裏,跟到哪裏,入山稍深,峰崖稍微高峻,這班無能的貪官不說他酒色荒淫,無此精力,爬不上去,卻說:「殿下萬金之體,不應登高臨深犯此危險,萬一風雨暴作,野獸出沒,受了虛驚,豈不上負我皇萬歲慈愛之意?我們當臣子的不能力諫力爭,也是有負皇恩,罪該萬死。」
說時仿佛慷慨激昂,如不答應,恨不能以死來爭。先還不好意思不敷衍他們,後見沿途所遇都是這些口是心非的無能俗吏,實在氣他不過。等到對方絮聒不已,以死自誓,好了裝不聽見,各行其是;有時心太討厭,便說:「遊山並非惡事,你既如此忠心,仿佛此舉不知關係多大,你真照你所說做出一個樣兒,我立時回京,不再出門如何?」
自己原是一句賭氣的話,可笑他們話已出口,自會收回,連像平常婦女賭氣要脅假裝自殺俱都不敢,立時改轉口風;臉皮薄的還咬了牙齒陪同前往,累個滿頭大汗;幾個老奸巨猾、臉厚無恥的大官,索性設法取巧,想了種種花樣和假話,自己逃去,但恐萬一出事無法對待,卻令手下小官隨同護送,明暗都有。
經此一來,山中居民早被轟開,一個人也遇不上。就有高人異士,看見自己大隊人馬遊山這等俗惡勢派,也早避開,如何能夠尋見?連去兒處都是如此。越想越恨,斷定照此下去,休說訪問民間疾苦,連山也遊不成,實在氣得沒法。少年任性,也未細想,到了河南,遊完汴梁,便和豫藩商計,將所帶的人留在河南,假託養病,仍照原來心計,只帶兩個心腹武師,微服上路。
先順黃河入關,飽覽西嶽、太白之秀,取道秦嶺經褒斜棧道入川,遊完岷、峨諸山,再改水路,由嘉陵江順流而下。為防所帶的人隨後追來,想作暢遊,便對豫藩只說要去私訪,就便入川,也未明言去處。不料走了不久,王母忽死,照例自要馳驛飛報,催令奔喪。
常湜這時正在嵩、華二山一帶登臨逍遙,沒有隨行臣僚和地方汙吏煩擾,覺著心身清快,高興非常。同行二武師,一名部祥,一名王子端,均是武當派新下山不久的少年英俠,因聽小王禮賢下士,為了一樁善舉登門求見,因而結交。年紀只大了三五歲,本領雖高,無什經歷,官家的事自不明白,本就不耐隨從官吏日夜趨奉、酒肉絲竹之擾,巴不得小王離開他們。
上來未作主張,反覺小王大富貴中人,居然念切民生,志在山林,實是難得。常湜又是入山惟恐不深,所至流連。等到遊完嵩洛,轉入大華,部祥比較持重,想起遊山日久,小王與官家始終未通一信,又是私自出走,萬一朝廷有什旨意,豈不誤事?便和常湜說起,欲往探看。
常湜初涉名山,沿途又交了兩個高人隱士,正在興高采烈,恨不得由此長住山中,不與世接,早把皇子尊榮忘了一個乾淨,人又任性,這些話如何聽得進去?笑說:「我平日和飛鳥一樣關在籠內,一舉一動都不能隨便。所見的人,除了皇親國戚就是朝中大官,左右老有一群討厭的人跟著,想在風塵中交兩個好朋友都辦不到,終日煩悶。好容易得脫樊籠,清靜了兩三個月,如何自尋煩惱,去惹他們?如今父皇多病,不能上朝,任憑幾個太監權臣勾結,鬧得天下荒荒,黎民塗炭。
「我年紀大輕,無法挽救,看了空自氣憤,途中看見民生疾苦,兩次飛騎入奏,音信皆無。可見走時父皇雖有望治之心,無奈權閹把持,受害已深,下情仍是不能上達。母親告誡之言,果然料中。照我途中所見,早晚非有大亂不可。就這一路之上,為了身帶金銀太多,便遇見好幾次盜賊。如非二兄同行,幾難脫身。官道附近尚且如此,邊遠之地更不必說。想起寒心,真恨不能從此入山不歸才好呢。」
部祥勸他不聽,便說:「小王如不回去,我們約好地方,我往一探如何?」常湜仍是固執不允。
三人重又前行,小王既是虛心好友,郜、王二人同盟師執又多,互相引進,交結了不少異人奇士。光陰易過,不覺又過了大半年。這日走到秦嶺,部、王二人因聽同門師兄說起小王失蹤,朝廷得知之後,疑心死于盜賊和虎狼之口,曾經命人到處搜尋。因為官府庸懦無能,地方上盜賊又多,越來越凶,隨便敷衍,一直傳到四川,訪問不出音信,就此成了懸案。王母已早安葬,豫藩和隨從官吏全受處分。幸而豫藩常與權閹勾結,只奪了半年俸,連隨從皇官也都占光,未出人命。
常湜出京時因想救濟貧苦,曾將神宗所賜金銀連同自己私財裝了兩大箱存在豫藩府中,尚未奏報。部祥探明連忙趕回。常湜因在秦嶺深山之中遇到風雪之險,往廟中投宿,又為賊黨所困。蒙一俠女相救,乃青城派女俠虞南綺的弟子楊瓊蕤,將他二人救往家中。
常湜受傷較重,幸蒙瓊蕤由五百里外取來靈藥,方始治癒。雙方由此發生情愛,成了夫婦。郜祥不知二人途中停留,先往約會之處尋訪不見,又往回找,耽擱了好幾天才得尋到。常湜一聽母親已死,朝廷越發昏亂,悲傷已極。自己日前又聘有王妃,新婚之際,越發不捨回去。
本來連所剩金銀都不想要,後經男女三人勸說:「如今各藩王府中都是珠寶山積,豫藩隱匿不報,必想吞沒,供其驕奢淫逸。聽說褒城過去深山中頗多膏腴之地,如今窮人這多,強橫者鋌而走險去做賊盜,一班安善良民只好坐聽官紳惡霸宰割,民不聊生。
「何不由你寫下一信,將那兩箱金珠取來,一面救濟窮苦,一面覓地開墾,先開出一片世外桃源以作根基。遇到機會,推廣出去,固然可以遂你平日救世濟民心願。即或不能得志,也使許多貧苦人民脫離水火,安居樂業,豈不是好?」常湜一聽有理,便命郜祥拿了書信趕往河南,夜入藩邸投信。
豫藩人本忠厚,雖起貪心,因部祥話說得巧,語多挾制,不將銀箱交還,便要反咬一口說他圖財暗害兄弟,當時答應,另外還送了一份重禮,令其轉告小王說:「此事幾乎鬧大,如再回京,必要興起大獄連累多人,本身也有好些不便。既然志在山林,又娶了這樣文武雙全的王妃,終老山中,享受清福,也是佳事。以後沒有錢用,只管來要,卻是回來不得。」
郜祥一口答應,討了一封回信,商好運走之法便即走去。豫藩忽然後悔,無奈親筆書信落在部祥手中,又見來人行動疾如飛烏,來去無蹤,雖是深夜,也有不少守衛的人,偌大一座王府,並無一人驚覺,想起害怕,只得如約行事。索性人情做到底,銀箱以外,又將小王遺留的珍貴之物並在一起,放在後園偏僻之地,將人調開,不許閒人入內。
郜祥事前早約好幾個能手相助,重達幾千斤的金珠衣物,次日一夜之間全都裝成鏢車運走,把空箱子留下,以免驚人耳目,路上連遇幾次盜賊均被打退,費了好些事才行送到。男女四人便拿楊家作根基,到處尋覓開墾之處。後在間中附近萬山深處尋到大片盆地,便是後來的芙蓉坪。先把途中所交異人奇士連同一些貧苦人民召集了來,一同隱居開墾。
不消三年,互相引進,並在江西、湖南兩省設下分寨,由諸俠士分途查訪,只要心性善良、家道貧苦、無法安居的苦人,便加救濟,引往聚集之處相待,再由專管的人引其入山。日月一多,居然開出好幾萬畝良田和好些湖塘森林。起初日用之物山中還嫌缺少,尤其鹽糖之類,後經眾人苦心設計,又發現兩處鹽井、火井,不特百物皆備,器用俱全,並有大量物產可以運往外方販賣。
當地四面都是危峰峭壁環繞,只後山有一羊腸小徑,蜿蜒峰崖深谷之間,入口一帶危崖對峙,中通一線,幽深奇險,不見天光,前面又橫著一大絕壑。常人決看不出,就能尋到,也走不進。中間既有森林幽谷之險,前面那條絕壑更是無法飛渡。雖有一條索橋,不是一定出入時期,連橋影都看不到。前面出口又是一座山洞,平坦好走,但那洞中甬道盤旋曲折,長達九里,到處鍾乳奇石,上下林立,歧徑又多。無人引路,走進半里,到了第二層關口,不是迷路便要遇險受傷送命。
這兩條路均有專人防守,設好機關,大片崖石均可移動,隨時將路隔斷無法通行。可是一到裏面,便是桑麻遍野,溝渠縱橫,稻田園地一年三熟,到處繁花盛開,香光不斷,四時之間佳景無窮。氣候又極溫和,到了冬時,外面只管風雪交加,內裏盆地之中仍是溫暖如春。芙蓉花更是特產,比別處要大兩倍,到了花開時節,漫山遍野燦如錦雲。那好處也說它不完。
光陰一晃許多年,常湜夫妻和一班英俠同隱的人每日領頭田漁畜牧、種花打獵、料量晴雨、男耕女織之外,不是登山涉水嘯月吟風,便是約了同道分頭出外,一面遊山訪友,一面救濟孤寒。為了山中分工而作,限田而耕,大家一樣,幾個為首之人既要管理全山為民生利,又要隨時出山救濟苦人,一班人民感恩戴德,再三力請,說已然勞心太過,不能勞力。
無奈從常湜夫婦起和一班同道都是強健多力,武勇絕倫,自來就喜親自動手,躬耕勞作引為樂事,已成習慣,閒居安享反覺難耐。自家應有的田和備荒公田一樣,早被人民搶先耕種,只得放下農作,專做有益人民、救濟窮苦的事。
常湜夫婦是有深謀遠慮的人,雖因眾心愛護,再如堅拒變為矯情,不得不勉如所請,終覺此是未來之害,於是召集眾人會議。
常湜說:「人要素位而行。我雖出身皇家,身是藩王,今已脫離富貴之境,與大家同隱深山,和常人一樣,如何因為一些金錢是我所出,便令坐吃?那東西寒不可衣、饑不可食,全仗萬眾一心,大家血汗勞力,才把這一片荒山化為沃土,有此安樂境象。並非矯情,定要全家隨同耕織,只為喜逸惡勞人之常情。
「我以前敝展王爵尊榮,本意如今天下荒亂,朝政不綱,人民痛苦流離,日在水火之中,打算深入民間,訪查疾苦,歸告先皇。以為此行歸來立可改良朝政,逐漸太平。後來看出力不從心,大勢已去,才想出救一點是一點的主意。一晃多年,這裏雖然安樂,山外卻是官貪吏酷,盜賊橫行,惡紳強暴,無所不為,人民痛苦更甚於前。
「費了多少心力,仍是局促深山一隅之地,平生志願並未達到。眼看國破家亡,天下大亂,我不能將這芙蓉坪放大幾千萬倍,使全國之民全登樂土,想起心事,又是痛心又是慚愧。海內兵荒,人間何世?我如仗著由皇家帶出一點金錢,替大家做了點事,便老著臉皮以此居功,連我親屬良友不織而衣,不耕而食,問心實是不安。
「何況這許多金銀都是貪官污吏由民間層層剝削收刮而來,再將所得十之一二奉與朝廷,都是人民脂膏血汗所結而成,內中不知有多少冤魂厲魄、兒啼女號之聲,想那來路,真個痛心。我不過生自皇家,平空到手,並非自己能力所獲,取之於民,現仍還之於民,與我有什相干?大家以為非我沒有今日,為此小惠感激,不願我勞心而又勞力,聽去仿佛有理,想我安逸一點。我也知道大家以前生在患難之中,蒙我相助,得有今日,對我愛厚,原是人情,但是天賦我的智、力,如其不用,何貴乎此?
「何況我又以此為樂,習久相安,並不覺苦,如其不能以身作則,這裏氣候溫和,出產眾多,長此下去,相習成風,豈不有負昔年辛苦經營之意?假使我沒有這樣心思、能力,便令我多勞心、力也辦不到。大家如此厚愛,我再固執成見,仿佛有些作假,好在我夫妻另有打算,多做點別的事,多出幾次山,多開出一點地利,多救幾家外面來的苦人,也是一樣。
「但我夫婦只生一子,名叫由侖,現將長成。近年暗中查考,此子雖然文武兩途都還來得。而我全山的人因他是我兒子,格外看重,無論何事均喜推他為首,存了偏見,過於另眼相看,日子一久,難免長他驕氣,實是有害。當初說定,無論何人都要自食其力,只領頭諸人為了公眾的事常時出山走動可以通融,如在山中,遇到空閒,仍要隨同力作。
「為了此間風景優美,出產多而容易,地利無窮,平日盡多樂事,算起來還是快樂時多,說不上苦勞二字,自來人生苦樂又與境遇習慣各有不同。終年安逸,無事可做,過慣無奇,轉無樂趣。像我以前那等富貴景象,終日錦衣玉食,賓從如雲,外人看去眼熱,我反覺著拘束難過。
「比起現在,每日事一做完便隨其性之所安,家人親友笑言無忌,豆棚瓜架共話桑麻;或是遇到四時美景,良辰令節,冬殘歲暮,田裏無事,隨意同了妻子良友、本山人民結伴遊山,同出打獵,遇到山水佳處,便把所得野味就地烤吃,舉酒歡飲,陶然一醉,然後披發嘯歌,踏月歸來;再不,便是種花釣魚,月下吹蕭,聽松觀瀑,臨流濯足。
「這等逍遙自在,無憂無慮,別的不說,身心上現在就舒服得多。我也明知將來遇見機會還要推廣出去,使天下孤寒無告之人和我們同登樂土。到了那時,無人統率領頭不能成事,須有尊卑之分。一則時機未至,此時一同隱居,一樣的人,誰有智、力便須盡其所用,不應自私。
「如有高低之分,無形中成了一個土皇帝,日子一久生出弊害,還不是和外面一樣照樣倚強淩弱,有什意思?那我本是現成皇子,又何必多此一舉呢?如說現在,是為將來救濟全國人民,事前必須有一首領,那我和同道弟兄十多人,為了智、力較高,肯用心思,多出力氣,無事雖和眾人一樣,遇見事來仍是我們領頭。不過領頭雖是我們,事情仍由大家做主,必須先問明白,集合眾人商計,方始下手而已。為防萬一,平日大家都守山規,文武兼習,通曉兵法;時機一至,一出山外便成勁旅。
「事前只消召集眾人,當場推選,誰有德能才力便是首領。現在多這一種形式,有害無益。承蒙大家厚愛,我也無法堅拒,但只及身而止。至於由侖,務望當他常人看待,免其增長功利自私之心,愛之實以害之。此子雖然聰明多力,短處頗多。人生壽天無常,我已年老,萬一死後難免推選為首之人,最好集眾公議,不可稍成偏見,更不可選他為首。」說完,又當眾把昔年山規改正了好些。
常湜聰明絕頂,本意看出大亂已成,自己雖然用盡心思,無力挽救。尤其明末寵信太監,紳權特重,民心早失,氣運已終,不久必要國破家亡。到了彼時,一班舊臣遺老、血氣之士不免強為其難,於事無補,平空多害生靈。索性起自草莽,和開國祖宗一樣,人民之力推倒暴政,也許還能成事,越是皇室越不成功。
平生只此一子,偏是天生神力,武勇絕倫,人又機智,能得眾心,一生野心便是大禍。到時,如和太祖一樣,索性起自民間,削平寇亂,使天下人民脫離苦難,共用太平。然後照著當年的心思,功成身退,另選賢能,定出條規,把國家神氣傳于賢能,不傳兒子,把幾千年來皇帝專政,國家視為私有,以致暴君代出、茶毒人民的大害除去,豈非從來未有之盛舉?無奈此子性剛多欲,好些短處,又是皇室近支,容易激發野心,被人利用,結果事情不成,還要連累許多人民遭殃、朋友受害。
人生修短難料,自己久得眾心,形式上雖和眾人一樣,遇事只一開口,決無一人作梗違背,只要多活些年,自可將這難關渡過,否則卻是難說。又見眾人屢次聚會都要推他為主。由侖雖然好大喜功,因其文武雙全,能耐勞苦,又是自己兒子,眾人愛屋及烏,都存偏見,原娶兒媳早死,續娶媳婦更是才智武勇,人心歸附。前數年又有幾個被權閹陷害的忠烈之士途中遭難,被同道英俠引進山來,因親及親,因友及友。
本山又是一有荒地開出,便要招些人來分田耕種。近年這一類人越來越多,君臣之念看得太重,常以老王稱呼自己,以小王稱呼由侖,年時令節定要參拜。再三勸止,雖然好了一點,但每一聽到朝廷無道,早晚滅亡,便自忠義奮發,慷慨悲歌,日常慫恿自己就在山中設立王府,以兵法部勒山民,以為將來待時而動,光復皇業準備,怎麼勸解也是陽奉陰違。由侖難免為他們所動,自己一死,眾人必要推他為王,結果必要闖出大禍。於是借著這一席話把山規改訂過來:將來萬一人多,自己死後必須要選山主,由齋萬不可以充任,並將利害之處當眾詳言。
哪知並無用處,不滿五年,常湜入山打獵,雪中失足,墜落壑底受了重傷,加上寒毒,不久身死,年已七十多歲。瓊蕤見丈夫病危,痛不欲生,意欲同殉。常湜死前看出愛妻心意,背人密語。夫妻二人談了一夜。過了幾天,常湜病終。
瓊蕤安排好了後事,忽然留下一信,說往青城尋師,背人出走,由此一去不回。昔年同隱的那班英俠,這時有的老死,有的各自雲遊在外,常湜死後便未歸來。內有幾個異人,以覆盆老人和百鳥山人本領最高,平日本不住在山內,由此更少來往。由侖本就胸懷大志,只為父母管教太嚴,無從施展,生性好勝,人又聰明武勇,禮賢下士,每次出山,到處結交海內英俠,交了不少高人。
末了兩年,天下大亂,明室已快滅亡,朝不保夕,一班忠臣義士紛紛投到。眼看地小人多,如非常湜多年積蓄幾乎不能收容。事又湊巧,由侖同了幾個志同道合的好友,忽在後山發現大片沃土森林,形勢更為奇險。地方一大,人來越多,父親卻在此時死去。先後來的這些忠烈之士本就覺著皇朝將亡,心中悲憤,不以常湜為然,見他一死,立時合謀慫恿。
山中人民對於常湜父子全都感恩信服,才智之士又多,哪經得起這班人領頭慫恿,稍微提議,萬眾歸心,不由分說,把由侖捧上王位,又建了一座王府。由侖想起父親臨終遺命,雖然推謝兩次,一則此時忠義之士來歸太多;舊有的人又想起老王恩德,無以為報,眾心如上,推辭不掉,繼配之妻又是忠烈之女,夫妻感情比先死元配更厚,再一勸說,不由勾動前念,便自答應。
正在設官選將,打算起身,忽然接到崇禎殉國、清兵入關之信。正在痛哭流涕、全山鎬素準備光復大計,由侖也剛接王位才只兩年,半夜醒來,忽然發現桌上放著一封長信,乃他母親親筆,並還附有一張圖說,上面列舉目前利害形勢和各州府縣、盜賊叛臣兵力強弱,人數多少。
並說「張獻忠狼子野心,所帶亂民不下五六百萬,近已背叛李自成,不久必要率眾人川屠殺。這樣比狂潮還凶的亂民,為了平日痛苦,怨毒太深,性多偏激,狀類瘋狂,勇不可當,豈是你區區萬餘山民所能抵敵?你父多年辛苦經營的樂土,又是你們根本重地,難得當初設想周密,不與世通,峰高谷險,隱在亂山之中,外人無門可入,足以自保,如何還去惹禍?就是有什妄念,也應退守根本,待機而動,等到民心厭亂,狂流已過,然後收撫流亡,相機而動,才較穩妥。如其不信,不妨命人出山查看,再作打算」等語。
由侖平日孝母,人又善於謀略,見信上所說利害形勢無一不是論斷精詳,不由心裏不動。連盤算了好幾天,召集手下人等一同熟計,才知形勢如此艱險,但又不肯甘心。有幾個激烈點的妄想一試,特意選了許多忠烈之士出山查探,打算先在山外乘此機會招納亂民,先舉義旗,立下根基,再將小王引出,免得一個不巧危及根本。
不料大勢已去,難於挽回,人雖招了許多,並無用處;小王又謹守母命,暫時不肯出山與之聯合;這班人都是一勇之夫,兵法又嚴,亂民好些不肯歸附,遇見敵人,有勝有敗,人數老是不多,終於寡不敵眾吃了大虧,沒奈何帶了殘餘,一路轉戰流竄逃往福建,與鄭成功合在一起,由此不再歸來。跟著便是二十年的蜀亂,把一個天府之國殺得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直到康熙三年方始平息。
由侖即位以後,服用漸漸奢華,享受越來越好,繼配王妃又工心計,一聽外面形勢如此兇險,幾個老人也在同聲規勸不可妄動,覺著山中為王也頗舒服,便勸由侖鄭重,一面暗命心腹分散眾人的心志。一班前朝忠臣和幾個激烈的志士相繼老死。由侖夫妻情厚,起居服用極為奢華。加以從小生長山中,精明強幹,對人卻是厚道,素得眾心。父子恩德在民,出產眾多。
中間又有兩次看準時機,帶了許多能手輕騎出山,把張獻忠所劫金銀財寶搶了許多回來。仗著地利和智足多謀、胸有成竹,只管殺死許多賊黨,搶了許多牲畜財貨,賊黨烏合之眾,驟出不意,休說報仇,等到援兵得信進來,連敵人的蹤影也未尋見一個。
蜀亂平後,山中貿易本有專人,再一乘機經營,從上到下人人富足。所以由侖只管享受奢華,把一座王府建得和天宮一樣富麗無比,大片芙蓉坪簡直像個大花園,人民反覺理所當然,比前更盛,無一怨言。
不久繼配死去,三娶便是江小妹之母江芷芳,也是一位俠女,文武雙全,人更美貌。由侖中年得此美妻自是愛極。無奈天性好色,加以中年無子,芷芳善妒,不許納妾,由侖先還與之相安,後見清室勢盛,更難作為,自己年老無子,越發消了壯志。彼時一班英俠之士和所結交的異人本常來往不斷,雖然看出主人壯志消沉,因知時勢所限,連南王(雲龍山主王人武,事見《蠻荒俠隱》)、北周(事詳《邊塞英雄譜》、《冷魂峪》全集)聚有那許多異人奇士,尚且無功,何況由侖,也都不去怪他,仍以好友相待。
不料由侖年老好色,聽信好人之言,聘來一個梵僧,服了春藥,背著芷芳常時藉口出巡,在外面弄了好幾個姬妾外寵,逐漸荒淫起來;不久又在山中大興土木,造了不少機關以作防禦外患之用,以致眾心解體,好些不以為然。為了山中富足,人民只覺法令漸嚴,還不怎樣;就有一點看不上限,想起他父子多少年來的好處,也就不甚在意。那些高人異士勸了幾次不聽,有的不辭而別,有的當面數說了一頓,明言絕交,如不改過,永不登門。說完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