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五回 長嘯月中來 豕突狼奔驚獸陣 高人今不在 花團錦簇隱幽居
二人一路飛馳,把熊猛所說開頭由盤蛇谷穿行的曲徑走完,上了正路。一看沿途形勢,果然不差,知未走錯,算計這等走法,芙蓉坪賊黨必難趕在前面。自己正愁黑風頂荒山深谷,杏無人跡,地大山高,這樣怪人如何與之親近?難得巧遇熊猛,得知蘇同在彼隱居。以前雖未見過,彼此師長多半相識,談起來總算自己人
。姓蕭的不知是誰,想必也非外人。聽熊猛口氣,這兩人好似想把熊猛引到怪老人的門下,沒有如願,此老來歷必知幾分,湊巧還許就是此老門下都不一定,否則這類寒荒偏僻、蛇獸瘴毒之區,住在那裏作什?心想早到,沿途又多深林草莽,峭壁危崖,幽深昏暗,瘴氣甚多,風景無可流連,走得比前更快,不消三日,便到盤蛇谷的中部。
時已午後,山深谷險,高崖蔽日,那一帶又是石山,先恨草木太多,到此卻是寸草不生。只見兩崖交覆,奇石撐空,谷徑雖有四五丈寬大,並不算窄,但因兩崖大高,崖頂又多前傾,上下壁立,天光全被擋住,顯得景物分外陰森,死氣沈沈。
走了好幾里,偶然發現一兩支山藤,龍蛇也似盤在崖石之上,更見不到一個生物。一眼望過去,多是黑色石崖,又高又深,只頭頂上現出一線天光,蜿蜒如帶,映現空中。時見片片白雲由上飛過,語聲稍大,空谷傳聲,立起回音,半晌不絕,仿佛前後暗影中藏有不少怪物,聽人說笑,齊起應答。又當黃昏將近之際,頹陽不照,悲風四起。
走著走著,忽見前面轉角滴溜溜起了一股旋風,晃眼裹成一個丈許數尺大小的灰影,帶著噓噓悲嘯之聲,急轉而來。崖問奇石搓枒,高低錯落,矗立兩崖暗影之中,奇形怪狀,高大獰惡,仿佛好些大小惡鬼猛獸張牙舞爪,就要淩空撲來。風聲又是那麼淒厲刺耳,耳目所及,直非人境。
鐵牛忽然問道:「師父你看,這條山谷又長又暗,既說從無人跡,地面如何這樣平坦,路中心也不見有沙石堆積?方才見有兩叢野草,似被什麼東西踏平一樣。熊猛曾說這一帶常有大群野獸往來,過時山谷全被填滿,來勢萬分猛惡,前僕後繼,無人能擋,必須事前避躲。入口以前,天已不早,兩崖又高又陡,縱不上去,連個抓撈之處都極少,莫要無心遇上,才討厭呢。」
說時,黑摩勒瞥見前面一片兩尺方圓墜石似被踏得粉碎,聞言立被提醒,一想此時正是黃昏獸群出沒之際,山形如此險惡高峻,便是自己能用內功踏壁飛行,這類獸群過時一味低頭前躥,不管死活,誰也擋它不住,鐵牛豈不危險?心念一動,勢無後退之理,只得加急前馳,想把那一帶險地沖出,一面留神查看前途兩崖形勢,如有上落寄身之處,索性停下,等獸群過去再走。
又趕了半里來路,忽然看出崖上漸有山藤淩空搖曳,崖縫中並有好些樹木挺生。崖高風大,雖是一些小樹,大都鐵幹虯蟠,剛勁有力,只離地大高,無法縱上。總算前途藤樹越多,內有幾枝盤松粗達尺許,最低的離地才得三四丈,鐵牛就縱不上,自己先上,也可想法。
下面並有一塊丈許高的奇石,本是一片整壁,不知何年崩落。如由石上縱起,便鐵牛也可將那松樹抓住,一同縱到石上,互商進退。覺著前途尚無動靜,大約再有十來裏便可走完,以二人的腳力,不消片刻便可沖出,省得藏身暗谷之中氣悶難耐,又恐前途沒有這樣好的地方,萬一出谷以前遇到獸群沖來無法閃避,雖有寶刀寶劍,這類不怕死的野獸也殺不完,被它撞上,休想活命。
黑摩勒本想停下,等獸群過去再走,鐵牛初次出門,不曾見到獸群過時的厲害,知道師父身輕如燕,決可無害,多高險的山崖也能上去,全是為了自己,想起兵書峽行時之言,不好意思,以為刀劍厲害,那麼厲害的三身毒蟲尚且殺死,何況野獸,加以走了一段長路,口渴非常,想要趕出谷去尋點水吃。
鐵牛力言:「這多野獸,走起路來何等聲勢!空谷傳聲,老遠便可聽出,臨時覓地躲避也來得及。方才還有一點風聲,如今靜得絲毫聲息皆無,可見還沒有來。十來裏路一晃跑出,何苦在此受罪?」
黑摩勒一想,這裏稍微大聲說話便有回音,何況大隊獸群連跑帶叫,老遠立可警覺,早點跑出果然也好。
剛剛縱落,朝前飛馳,走出才十來丈,忽聽頭上樹枝微微一響。這時光景越暗,只覺近頂一帶藤樹甚多,也未看出是何樹木,聞聲仰望,瞥見一物下墜。鐵牛接過一看,乃是一個碗大的桃子,口渴之際,正用得著,忙喊「師父」,將桃遞過。上面又有兩桃飛落。仰望黑陰陰的,先當桃熟自落,二人分吃,又甜又香,汁水更多。方惜大高,無法上去,還想再吃兩個。
黑摩勒畢竟閱歷較多,心思又細,瞥見鐵牛手中的桃帶有一點枝葉,忙取一看,上面並有爪痕和折斷之跡,桃也不曾熟透,料有原因,方喝:「鐵牛留意!此桃並非自落,上面還有東西。」忽聽颼颼連聲,數十枚山桃已似暴雨一般打下,中間並還夾有一些小石塊。
黑摩勒一見為數這多,便知不妙,抬頭一看,瞥見樹影中明星也似現出數十百點金光,閃爍不停,並有一條條似人非人、周身毛茸茸的東西,在樹上崖上探頭怒吼,用桃和碎石朝下亂打,但又不是猩猩猿猴一類野獸。見鐵牛貪吃,還在搶吃桃子,一面朝上跳罵,恐受石塊誤傷,想起來路石崖上有崖凹可以暫避,心裏卻想沖將過去。
喊得一聲「鐵牛」,忽聽前面異聲大作,驚天動地,潮湧而來,緊跟著又聞得幾聲獸吼。崖上那些怪獸也同時厲聲吼嘯起來。前後相應,震耳欲聾。這才聽出崖頂怪獸由當地起直到前面竟有不少,不禁大驚,忙拉鐵牛一同退回。
剛到石上立定,便見最前面黑壓壓來了一片急浪,中雜千百點藍色星光,由遠而近猛衝過來。獸蹄踏地,宛如萬馬奔騰,震得山搖地撼,來勢比前見象犀還要猛惡得多。上面山桃已不再打下,吼嘯之聲卻比先前更甚。二人也真膽大,明知立處山石高只丈許,並不避入崖凹,仍在外面窺看,一面拔出刀劍以防萬一。對面獸群也越來越近。
黑摩勒本還防到野獸越石而過,想好退路,及見獸群是由為首幾隻大的率領在前,其餘好似擠在一堆,並不分散,也未見它縱起,不知前途地勢較窄,到了寬處便要分開,以為無妨,心想深山之中真有奇觀。當頭幾隻大的野獸,長達一丈以上,已低頭猛奔,由石旁猛躥過去。看出當地谷徑最寬,獸群隨同大的朝前猛衝,越往後為數越多,已漸往旁散開,不似方才擠在一起。
說時遲,那時快!下面獸浪已由石旁箭一般沖過了好幾十隻。目光到處,瞥見後來獸群越分越寬,內有兩隻正對山石狂沖過來,看神氣似要由石上沖過,這一面石形又是一片斜坡,方覺不妙。當空忽有大片山石暴雨一般朝下打落,獸群只管怒吼如狂,並不停留,來勢反更猛烈。
同時瞥見當頭那兩隻大的,各把四足一蹬,箭一般縱起,迎面沖到,喊聲「不好」,百忙中手拉鐵牛用力縱起。隨手把劍一揮,劍上芒尾掃處,寒虹電掣,當前一隻猛獸已被斬成大小兩半,因是來勢大猛,依舊由石上越過,狂躥出一兩丈,方始滾跌地上;另一隻也被劍芒掃中,削去一片。
二人身剛落地,後面野獸又有三四隻相繼沖來。黑摩勒知道厲害,方才幾乎亂了步數,不顧用劍再砍,二次又拉鐵牛一同用力往頭上松樹枝上縱去。腳才離地,三四隻水牛般大的猛獸已由腳底沖過,稍差須臾,便非撞上不可。
黑摩勒到了上面,才想起縱得太慌,一手要顧鐵牛,劍未回匣,一不留心將樹斬斷,落將下去便難活命,正想施展身法,用腳將樹勾住,鐵牛急喊:「師父放手!」另一手忙將樹幹抓住。黑摩勒立時就勢往裏一翻一撲,一同到了樹上,探頭往下一看,腳底大隊獸群萬頭攢動,正和狂潮一般朝前猛衝,方才兩隻死獸早被同類踏扁,靠壁一邊,均由石上飛躥過去,聲勢驚人,從所未見。
崖頂吼嘯之聲也更猛厲,大小亂石照準獸群一路亂打,有的似還往前追去。獸群始終不曾回顧,激得塵霧高湧,滾滾飛揚。整條山谷,轉眼成了一條霧河,波濤洶湧,土氣迷茫,除那獸群奔馳吼嘯之聲震耳欲聾,暗霧影中大隊黑影與魯目所發大片藍光隱現飛動而外,已看不見是何形態。
晃眼之間,前後兩路都被佈滿,約有個把時辰方始過完,少說也有好幾千隻。最厲害的是大隊獸群狼奔豕突,亡命一般向前猛躥,始終不曾回顧停留。上面怪獸所發石塊大小都有,只管暴雨一般打下,理都不理。石塊最小的也有拳頭般大,打在獸背之上,聲如擂鼓,竟似不曾受傷。
只初開頭,有兩三隻被大石打成重傷,口中怒吼,往前一躥,剛一跌倒地上,便被同類由身上狂沖過去,稍微慘嗥得幾聲便被踏扁。後隊催著前隊,爭先猛躥,直似瘋了一樣,便是鐵人,當頭遇上,也被踏成鐵餅,萬無幸理,才知熊猛別時再三告誡,千萬不可在黃昏以前通過之言並非虛語。想起前事方自心驚,互相慶倖。
下面塵霧尚還未消,仍卷起一條灰龍,緊隨獸群之後風馳湧去,又聽頭上藤樹亂響,跟著便見無數條黃白影子紛紛淩空縱落,內有幾條並由壁上援崖而下,動作輕快,和壁虎一樣,有的竟由身旁閃過。
二人見那東西似猴非猴,有的比人還高,獅面金睛,利齒森列,身後一條長尾,身子和人差不多,手掌甚大,看去剛勁多力。知道此物比剛過去的獸群還要厲害,想要縱下,無奈上下都是,為數甚多,腳底已有百多個縱落。心方一驚,忽有一個最大的由身旁經過,朝著二人張開一張闊嘴吼了兩聲,二目凶光外射,比前幾個還要高大猛惡。
鐵牛誤認它不懷好意,持刀要斫。黑摩勒看出這類猛獸從所未見,決非尋常,但是惹它不得,一見鐵牛舉刀要刺,忽然想起這東西雖極獰惡,俱都由旁縱落,似無敵意,如何先去惹它?忙把鐵牛的手拉住。身旁怪獸也只在壁上向人看了兩眼,便自縱落。正在埋怨鐵牛冒失,忽聽下面怒吼,那獅面猿身之物好似先有準備,為首一個到了地上,兩臂一揮,吼嘯了兩聲,便同朝前馳去,動作如飛,晃眼追上前面獸群。
跟著便聽野獸吼嘯連聲,由遠而近,料是雙方惡鬥,獸群往回追來,再往下面定睛一看,腳底圍著山石還有十多個,各將凶睛註定二人,臂爪連揮,正在紛紛吼嘯,守候不去,也不知是何用意。天又昏黑下來,如非東面崖頂較高,夕陽反射,下面景物已看不見,心想:此非善地,就此下去,難免與這類怪獸撞上。一生誤會,雙方眾寡懸殊,這類凶野靈巧之物,上下危崖如履平地,為數太多,多大本領也非其敵。
就是刀劍鋒利,至多殺死幾個,仇恨更深,定必上下夾攻,死迫不捨,如何能當?正想縱往前面樹上,相機縱落試上一試,怪獸已退了回來。再往回路一看,大群怪獸一路歡嘯,由幾個大的領頭,紛紛退回,中雜前過猛獸號叫之聲,塵霧滾滾中,轉眼臨近。
原來三四隻獅面猿身的怪獸做一起,分別把方才過去的猛獸倒拖回來,到了腳底,這才看清,前過猛獸乃是一種特產的野豬,差不多和水牛般大,前面兩根獠牙長伸尺許,雪也似白,一雙豬眼有拳頭大小,形態猛惡已極。每隻身上都有一個怪獸抱在背上,前爪勒緊豬的頭頸,兩條後爪將豬腹緊緊箍住,再由一個抱在豬的腹下,用頭抵緊豬的下巴,後爪緊勒豬身,前爪似已抓入豬腹以內,鮮血淋漓,灑了一地。
另兩怪獸,一個在前,手握大石,亂打豬頭;一個手握一根粗的樹幹,朝那血盆大口中亂杵,邊打邊走,歡嘯不已。還有的拉住豬的後腿,將其側臥,倒拖而來,至少也是三個怪獸收拾一隻。就這不多一會,竟被大群怪獸弄死了七八十只,多半還在掙命,無奈怪獸力大靈巧,毫無用處,慘嗥之聲震動山谷。前面那多野豬見同類被仇敵擒殺這多,直如未覺。
這些落後的野豬雖然要小得多,也有千斤上下,身上再抱著兩個同類怪獸,竟能倒拖回來,走得如此快法,力氣之大可想而知。經此一來,越生戒心,又有鐵牛同路,好些顧忌,正在招呼「不可動手」,為首怪獸忽然吼叫了幾聲,野豬立被大群怪獸拖走。剩下二三十個,一齊朝上仰望,雙臂連揮,吼嘯不已,看神氣似想二人下去。黑摩勒方一遲疑,為首一個先自發威怒吼,下餘同類一齊應和,紛紛作勢,待要朝上縱來。
黑摩勒看出不妙,再不下去,被它縱上,應付更難,再說人在樹上也難施展,心想:這東西好似先禮後兵,否則這高一點地方,當時便可將人抓下,雖在示威,並未撲來,也許無什惡意。略一盤算,忙告鐵牛:「不聽招呼,千萬不可動手!我先縱下,你再隨後跟來,相機應付。這東西又多又凶,動作神速,力大無窮。雖有刀劍防身,仍是冒失不得。」
說完,為想顯露靈辰劍的威力,看准下落之處,先向下面搖手大叫,學它的樣。怪獸似通人意,果然不再縱起。黑摩勒越料對方未存敵念,只不知要人下去為了何事。經此一來,心中略定,便把內家真力運足,借著樹幹彈力,身子向前微探,雙腿用力,往前面斜縱出八九丈高下。
到了空中,再施七禽掌身法和內家輕功,一面盤空覓地飛降,一面把手中長劍一揮,照準右側身旁不遠的崖石小樹上掃去。用力奇猛,劍上芒尾暴漲,寒虹如電,照耀崖谷,只聽喀嚓亂響,跟著又是轟隆兩聲大震,劍芒所到之處,崖石藤樹紛紛碎裂,殘枝斷干連同大片碎石下落如雨,內有兩塊突出的怪石也被劍斬斷,隨同落地。人和飛鳥一般,盤空而下,帶著手上一條寒電,端的壯觀、威風已極。
那群怪獸見人不往下跳,反倒飛身向上,當要逃走,同聲吼嘯,正要追來,想不到對方如此厲害,全都嚇了一跳,紛紛驚叫,往後縱退。有的並還一躍十來丈,往崖壁上縱去,見人落地,為首怪獸又在連聲長嘯,方始縱回原處。黑摩勒看出怪獸膽怯,心中越定,一面把手中劍隨意亂揮,芒尾伸縮之間,崖石紛紛碎裂,火雨星飛,一面招呼鐵牛,令其縱下,一面迎了回去。
鐵牛剛一落地,二人會合,為首怪獸見同類驚竄,仿佛怒極,不住吼嘯。群獸本已縱出二三十丈,只為首怪獸仍立原處未動,聞聲重又如飛趕回,環立一起,朝著二人吼嘯,前爪亂舞,相隔約有三丈,把來路擋住,也不近前。
二人方覺脫身有望,如其為難,只用寶劍將其逼住,仍可走出,到了谷外空地,沒有這兩面危崖、上下受敵便好得多。忽聽身後遠遠獸吼,回頭一看,方才拖走野豬的獸群本已走遠,不見蹤影,似因為首怪獸發令,紛紛趕回,蜂擁而來,快得出奇,一路連縱帶跳,暗影中看去,宛如千點金光,星丸跳擲,晃眼便自臨近。為首怪獸又是一聲長嘯,忽然同時立定,相隔也在四五丈問,前後兩路全被隔斷,去路一面更多十倍不止,有的手上還拿著一件兩尺來長的兵器,定睛一看,正是新拔下的豬牙。
黑摩勒看不出是何心意,知道不宜動手,忙命鐵牛背對背立定,以防萬一,手指前面喝道:「我們去往黑風頂尋人,並不傷害你們,何苦將路隔斷?此劍厲害,想已看見,我本不難硬沖過去,但見你們只和野豬為仇,並不害人,惟恐誤傷,和你好說。如有靈性,明白我的意思,快些散開,否則,我二人的刀劍,便是鐵身也要斬斷,無故送死,豈不冤枉。」
說罷,又命鐵牛將先斫落的兩三尺大一塊崖石一刀斬斷,並將寶劍舞動,連說帶比。為首怪獸也是連叫帶比,反又伸出兩臂,作出抱持之勢,並將身旁小獸抱起,走了兩步再行放下。黑摩勒看出怪獸想將自己抱走,又好氣又好笑,說:「這個不勞照顧,我們自己會走,只請放我過去好了。」
怪獸見二人不肯答應,好似情急,不住亂跳。下餘獸群本是前後擋住,不進不退,忽然同聲悲嘯起來,跟著又比了好些手勢,二人俱都不解。雙方都有顧忌,一方不敢進逼,一方也不敢動強硬沖過去。
相持了一陣,殘陽早已落山,疏星滿天,谷中光景越發昏黑。怪獸首先不耐,一聲急嘯,便有幾十個試探著往身前走來。黑摩勒恐它動強,長此相持終非了局,大喝:「你們不聽良言,再如攔阻,我要動手了!」說罷,將劍朝空一掃。為首怪獸立發急嘯,獸群也慌不迭往後倒退。
黑摩勒本來不想傷它,見它一逃,正合心意,暗忖:這類怪獸頗有靈性,既不敢和我硬拼,何不用劍逼住,緩緩前進?念頭一轉,立與鐵牛對掉,一面用劍威嚇,往前走去。哪知剛一轉身,為首怪獸首先吹嘯,前面獸群立時奔避,中有一多半並往兩邊崖上縱起,等人一過再縱下來。
轉眼後面怪獸越來越多,前面所剩無幾,不時回顧,更不停留攔阻,隨聽頭上風生,連忙往旁閃避。側面仰望,正是為首怪獸,淩空十餘丈飛越過去,到了前面落下,向二人將手連招,邊走邊往回看,好似引路一般。一問鐵牛,說後面獸群有好幾百,均在交頭接耳,低聲歡嘯。仔細一想,忽然明白過來,大聲笑道:「你們想引我二人出去,並非有心為難麼?」
為首怪獸將頭連點。黑摩勒覺著好玩,又起童心,笑問:「黑風頂,你們認得麼?」怪獸仍和方才一樣,只管引路,並不回答。
黑摩勒一想,這東西多靈也是畜生,如何能知地名?且隨它去,看所行之路是否與我相同,再作計較,忙喝:「你既不知,還不快走?」說罷,招呼鐵牛不必再顧後面,一同往前飛馳。怪獸見二人走快,立率前面獸群飛奔。
二人一看,前後獸群分成兩起,自己夾在當中,一同前馳,仿佛這許多猛獸均由自己為首指揮,越發高興,暗忖:可惜人獸言語不通,好些俱不明白,否則,這樣猛惡力大的東西如能收服,將來用以開荒,豈不比牛馬有用得多?如遇仇敵,也難近身。他們執意要我同去,不知何事?這裏離黑風頂只有二百多裏山路,如其同路,必與那位怪老人有關,湊巧就是老人所養都不一定。
越想越有理,只顧朝前飛馳。一晃出谷,地勢忽然開展,大半環月輪已升出林梢,明輝如晝,山容也頗雄麗。遙望前途,一座高峰孤立雲表,巨靈也似,天色甚好,看得甚真。人獸途向又是相同,越以為事出有因,否則,這樣猛惡的東西,老人不加收服,如何許其存在?一路急馳,一晃又是三十多裏山路。
走著走著,忽又走入一條山谷之內,二人知那山谷乃是盤蛇谷的另一支路,路程已走七八。如由龍樟集那面通行,雖不用時斷時續由谷中妓路取道,此出彼入,稍不留意,走在螺絲彎裏,兩面均是參天峭壁,中通一線羊腸,左旋右轉,往來曲折,道路密如蛛網,人困其中,急切間決走不出,一個不巧,遇到子午黑風休想活命。但這前面一段也有好幾條岔道,必須尋到第四條岔道走進,再由一條崖縫中穿出,方可直走黑風頂。
因聽熊猛說,內中幾條岔道都是彎曲狹窄,並有野草灌木遮蔽,難於辨認,容易錯過,崖縫又深又險,只容一人勉強通行,像熊猛那樣大人,有的地方還要踏壁攀援方得側身而過,忙令鐵牛小心,追隨怪獸同進。前段地勢也頗寬廣,兩崖比來路還要高險,月光正照谷中,前行不遠,草木漸多,路也時寬時窄,每過一處岔道,怪獸定必回顧,似防二人走錯神氣。
黑摩勒先未留意,連過兩處岔道,忽然想起山縫大小,獸群通行艱難,莫要所去之路與我不同,豈不又生枝節?便留了心。過了第三條路口,前行不遠,瞥見為首怪獸又在三丈之外立定回顧。鐵牛首先警覺,仔細一看,左邊叢莽中隱有一條路口,因那地方形勢隱僻,並有奇石和草樹遮沒,不留心幾乎錯過,同時看出怪獸另有去處,與所行之路相反,知被警覺定必攔止,忙喊:「師父!左邊現一路口,須防怪獸作梗。」
黑摩勒回頭一看,果與熊猛所說相似,因那一帶光景黑暗,草樹又多,先未看出,再見怪獸已然立定,搖手急嘯,意似不令走進。知其非攔不可,心想:「這東西雖無惡意,雙方路徑不同,當地往黑風頂已要折轉,它還沒有止境。如是老人所養怪獸也還罷了,否則,各位師長命我言動均要機密,到了那裏,先和老人設法親近,帶了這多怪獸豈非不便?要是同路,自會跟來,何不試它一試?」
念頭一轉,笑說:「我們要去黑風頂拜見一位老前輩,既非同路,只好先走。你如有事,等我回來再說吧。」說時目光故意看住前面,避開入口,往前走了幾步,一面留心對方神色。
哪知怪獸竟通人言,聽到未兩句忽然著起急來,一聲急叫,便有十幾個怪獸由身後趕來,看神氣想將入口擋住。二人機警,動作又快,話未說完,早往裏面縱去。獸群當時一陣大亂,前後兩路一齊撲來,無奈路口寬只數尺,又有崖石草樹遮蔽阻路,雙方相隔又在三丈以外,怪獸趕到,人已縱進。
二人更不怠慢,一面急馳,一面尋那夾縫出路。黑摩勒手持寶劍斷後,見獸群追來,大聲喝道:「我們言語不通,不知你的用意,自家又有急事。先以為你們是在近處有事,方始同來。走了這遠,還不見到,不能再為你耽擱。如真有事相求,我們事完,自會尋你。再要攔止作梗,我一動手,你們就難活命了。」
獸群似知寶劍厲害,不敢近逼,相隔仍在三四丈外,入口一帶已被擠滿,由為首的領頭同聲號叫,聲甚哀厲,與方才怒吼不同。越知有事求助,苦於詞不達意,暗忖:這樣多而猛惡的通靈怪獸,有何為難之事求我?照此形勢,老人必非它的主人,否則不會求到外人身上,那事也必艱難兇險。正想再問幾句,忽聽崖頂悲嘯,原來怪獸不能過來,後面的已由前面援崖而上,仍想把二人夾在當中,萬一情急,逼得太緊,自己又不忍殺它,豈不麻煩?
心方尋思,鐵牛低語,說:「夾縫已然尋到,不知是否。」
轉臉一看,身旁不遠果有一條生滿野草的裂縫,寬只三尺,又深又黑。剛要走進,獸群好似早已料到,哀鳴更急,幾個大的竟和人一樣,咧開大嘴號哭起來。
鐵牛心中不忍,方喝:「你們到底有何為難之事,又不會說人話,我們去了再來,不是一樣?」忽聽遙空中傳來一聲清嘯,宛如騖鳳和鳴,由天半飛落,半晌不絕。
來處甚高,二人聽出是人的嘯聲,心正驚奇。前後上下的獸群忽然同聲鳴嘯,與之相應,一齊仰頭向上,不再顧及二人,為首的一個又朝二人手舞足蹈,連聲低嘯,朝方才去路指了又指。
黑摩勒笑道:「我知你那事情是在那面,我向來說話算數,只將那位老前輩尋到,定必回來幫助你們好了。」怪獸好似為難,但又無法神氣,又叫了幾聲,方始垂頭喪氣轉身走去。
隨聽上下獸群奔騰縱躍,風沙四起,晃眼都盡,一個也未留下,只為首的低著頭不住回顧。二人因裏面太黑,不似外面還有一點月光,又恐對方所求不遂,發了凶野之性,拼命來撲,無法行走,再縱上面,用石亂打,更是難當,同立口內向外張望,不料退得如此容易,知與方才嘯聲有關,疑是黑風頂老人所發。
雖覺方向不同,當時不曾聽清,也未在意,見怪獸臨去回頭,神情沮喪,又覺可憐,忙喊:「你只管放心。不問如何,我們歸途必來尋你。」怪獸方始歡嘯而去。
二人想起好笑,決計歸途往尋,看它到底為了何事,一面借著劍光照路前行。走出不遠,崖縫越窄,路也越難走,崎嶇不平,有的地方僅容尋常一人通過,轉側都難,並向一旁偏斜,不能直走。先還望見頭上有一線天光,後來好似走在暗弄之中,天色早已不見。如非身小輕靈,所帶刀劍又是神物利器,既可照路,遇到荊棘藤蔓一揮而斷,稍差一點的人休想過去。難怪方才怪獸不敢由崖頂繞往前面攔阻,熊猛那大的人,以前兩次通行,真不知如何能夠往來。師徒二人在夾縫中曲曲彎彎走了八九裏,方始脫身出去、雖有一身本領,也鬧了一身冷汗。到了外面,又是一片曠野森林。
鐵牛笑道:「這盤蛇谷斷斷落落,並不連在一起,走完一條又是一條,越走越難,真個討厭!總算快到,前途還有一小段便是那姓蘇的住處,不知風景如何。」
黑摩勒道:「你哪知道,我在來路登高查看,此谷大體像一個人字形,我們走的是另一頭。因谷中到處深溝絕壑,天生奇險,歧路又多,近黑風頂這一帶像一株珊瑚樹枝,中有好些谷口必須橫斷過去,出了這口,又進那口,才可抄近,免得遇險阻路,走錯途向,越繞越遠。如由龍樟集那邊來,便是葛師祖所說的路,難走之路更多,要遠兩三倍。
「我們所走這些谷徑,看似分開,實則都是谷中岔道歧路,一頭分裂向外,只中間有一兩處谷口,內裏仍是連成一體,不知道的人如何走法?景物如此荒涼幽險,這位老前輩偏在這裏隱居,尋他決非容易。附近住的兩人如與相識,再要是自己人,那就好了。」
二人邊談邊走,到處都是千年以上森林,峰嶺甚多,又無路徑,幾次把路走錯,再繞回來。共總百多裏的山地,二人走得又快,竟走了大半夜還未到達。途中也未尋到水源,雖有兩處水潭,又黑又深,時見水草中蛇蟲驚竄,不敢取飲,幸而方才未吃完的桃子,被鐵牛包了幾個,一路縱躍奔馳,雖已擠碎,尚可解渴。月光又明,只半夜裏遇上一次狂風,猛烈異常,飛沙走石,吹得林木蕭蕭,聲如潮湧,約有個把時辰方始平息。
再看前面高峰近頂之處,已是陰雲佈滿,月光照上去,雲邊多幻作了烏金色,峰頂早看不見,均覺此行奇險,與熊猛所說相同,只子夜黑風威力不過如此。快到天明,方將未段谷口尋到,走了進去,方知先前路仍走錯,繞了老遠一段。由此去往峰腳還有二三十里,路已平整,地勢寬大,一面高崖排空,一面深溝大壑,並有好些肢陀,草木甚稀,高峰就在前面,不似來路一段時隱時現,極易辨認。
連走了兩三日夜,後半又經奇險,均覺疲乏,仰望天色,已是月落參橫,東方漸有明意,便尋山石坐下。歇息片時,天已大亮,重又上路。晨霧甚濃,山風陣陣,景物甚是荒涼,均想尋到蘇同再作打算,一口氣趕了二十多裏。
正走之間,前面高峰忽被山崖擋住,遙望前面,有一小山。山並不高,半山坡上似有大片平地,一片蒼綠,映著剛升起來的朝陽,其碧如染。由上到下甚是清潔。並有一條小溪,清波粼粼,環山而流,景甚幽靜,沿途少見,料有人居,忙趕過去。到後一看,原來山上林木乃是一種特產的榕樹。
這類樹木福建境內最多,生具特性,極易生長,樹枝沾地,重又生根,往往一枝大樹,不消多年,蔓延出去,蔭蔽數十畝,仿佛好些樹林叢生一起,實則本是一株,濃蔭如幄,只見林木交鍺,互相蟠結,半山以上全被佈滿,想似經過人工。
內中並有出入之路,樹根底下還種有兩行花草。晨霧已消,日光穿林而入,清蔭滿地,閃動起萬點銀鱗,濃翠撲人,沾衣欲染,花香陣陣,沁人心脾,時聞好鳥嬌鳴,飛舞往來綠蔭之中,穿梭也似。
二人在荒山中奔馳多日,第一次見到這好地方,不由心神皆爽,讚賞不置。因想主人必在林中居住,穿行了一陣,不見房舍,喊了兩聲「蘇大哥可在這裏」,也無回音。心方奇怪,忽然發現來路左側有一片空地,當中有一花堆,榕蔭之下放有石凳石幾和一些火爐茶具之類,榕林也快繞完。
忙穿過去一看,原來主人就著四外密列的樹幹,加上一種藤蔓,編結為牆,再用藤蔓花草編成屋頂,當中建成兩三丈方圓、一丈多高一所屋宇。內裏隔成兩間,再在四面牆上開出圓形和葫蘆形的窗和內戶,屋中另設門板開關,但都未用。編制極巧,交接之處雖有鐵箍束緊,生意未絕,外層再附生著許多香草野花,越發別開生面,通體新鮮,宛如大片綠氈四外包住,上面繡著無數奇花,五色繽紛,娟娟搖曳,美觀已極。
內裏再用樹木齊中切斷,結成地板,以避濕氣。床榻幾案、人家用具無一不備,人卻不見一個。那榕樹花藤所結小屋,前面留出一片空地,通到溪旁,景更清麗。臨溪也有一些石凳,以供坐臥,並有兩株不知名的花樹,花大如碗,一株淡紅,一株雪白,花開正繁。那花形似千葉蓮花,清馨撲鼻。二人以為主人他出,必在近處,少時還要回轉,不便私人人家,便去花下石凳坐候。
等了一陣,不見人回,腹中饑渴,便將來路所備乾糧肉脯取出對吃。
鐵牛笑說:「我說道路太長,山中沒有買處,想多買一點,師父偏說累贅,不令多帶。如今所剩無多,至多明天,便沒有吃的,怎麼辦呢?」
黑摩勒笑罵:「蠢牛!你只貪嘴,也不想想有多麻煩?我先打算由龍樟集走,自然不須多帶。中途改路,所行均是荒山無人之境,誰曉得呢?」
鐵牛忽然驚道:「師父,我想主人未必在此。方才過來時,我見屋中用具雖然齊全,也有爐灶,但不像近日有人用過。來時天才剛亮,主人有事外出,必要燒水煮飯,怎麼連點爐灰都沒有?我再看看去。」說罷往裏便跑。一會回來,手裏拿著一張紙條,說在窗前小桌子上尋到。
黑摩勒接過一看,上寫「久候不至,不知病體可曾復原?昨日壺師已往龍樟,弟欲再往一求,並托林老代為關說,就便往漳州訪友,歸來當在一月之後:兄如先回,請勿他去,因壺師近日常來林外飲酒,意思頗好,食糧用具仍藏原處洞中,請兄自取」等語,下面寫了「同啟」二字,知是蘇同所留,並知老人已往龍樟集。
初意這等走法可以早到好幾天,不料欲速不達,反而錯過。如走原路,雖然要遠得多,老人卻可遇上,悔已無及。照留字日期,老人走才兩三天,依了鐵牛,既然到此,索性去往黑風頂老人所居看上一次再走。
黑摩勒覺著峰高天半,上下艱難,老人不在,徒勞跋涉,事又緊急,已耽擱了好幾天,食糧將完,當時起身,照青笠老人所說途嚮往龍樟集趕去,至多次日便可到達。此行雖然撲空,一算程期,和走原路差不多少,許能趕在賊黨前面,立催起身,匆匆將紙條放還原處,又親自走去一看,主人實已遠離,也未睡眠,重又起身。
由當地往龍樟集,另走一路,無須穿越谷口,歧路雖多,但有葛鷹所說途向里程和青笠師徒所開路單,只要留心避開螺絲峽一帶險徑,別的地方山路雖極難走,憑二人的功力,也不在心上。黑摩勒先恐鐵牛不耐勞乏,後見精力甚強,心便放下,決計趕到龍樟集,尋見老人下落再作打算。
哪知走出數十里,方覺崖高谷深,地勢越低,山形險惡,忽聽身後來路異聲大作,淒厲刺耳。開頭聲音尚小,越往前聲越洪厲,先似秋潮初起,商釗始發,跟著波濤澎湃,萬籟怒號,仿佛遠處起了海嘯,就要襲來光景。谷徑蜿蜒,曲折甚多,這時已繞向黑風頂側面,中間連經數十處岔道,方向早變。
先看後面,雖是天色沉黑,還看得見一點山形,後來異聲越轉洪厲,由遠而近,仿佛到了身後。回頭一看,來路已成了一片漆黑,大量烏雲仿佛天塌也似,鋪天蓋地狂湧而來,相隔至多十來裏路。前面天色仍是清明,日光正照頭上,那一帶山谷漸闊,陽光普照之下,一前一後仿佛兩個世界。
二人忽然想起天已午時,必是子、午二時的黑風發作,快要掩來,方覺烏雲來勢如此神速,怎會靜得沒有一絲風意,路邊花草也未見有搖動?猛覺一股熱力其大無比,由身後襲來。回頭一看,那又濃又黑的風氣已將山谷填滿,相隔只有一二裏,地面上的熱氣已被激動,狂湧過來,晃眼便被迫上,不禁大驚。
黑摩勒首喊:「不好!鐵牛還不快逃!」師徒二人立時腳底加勁,連縱帶跳,如飛往前馳去。
大量墨雲便追在後面,所到之處,上下一片烏黑,只聽悲風怒號,淒厲振耳,漸漸化為轟轟發發之聲,山搖地動,墨雲黑氣之中更有無數火星亂爆。知是黑風卷來的沙石互相摩擦所致,一個逃避不及被它沖倒,休說立足不住,不死必傷。
二人亡命飛馳,沿途均是參天峭壁,連個避風的崖凹洞穴都沒有,人的腳力,無論輕功多好,也決沒有風快。眼看危機一發,轉眼便被黑風卷起,身後熱力越來越強,並不似風,壓力大得出奇,就想停步也辦不到。百忙中回顧,那由天到地的墨雲黑影,帶著億萬點火星,排山倒海一般,已快當頭壓下,將人吞去,離身僅有半里來路。心正驚慌,猛瞥見前側面有一崖角突出,往裏凹進,妙在與崖平列,與來勢相順,絕好避風所在,料知此外更無生路,互相一聲驚呼,一同往裏躥去。
剛一到達,瞥見中有一洞頗深,心中一喜,後面的黑風墨雲已疾逾奔馬,由旁邊狂湧而過,眼前立成了一片濃黑,除那濃黑暗影中的億萬火星,隨同風勢滾滾飛舞,明滅萬變,勢如潮湧而外,伸手不辨五指,哪還看得見別的物事?總算五行有救,那洞深藏山崖橫壁之內,洞口正對風的去路,光景一樣黑暗,只管厲聲呼嘯,震撼山谷,仿佛天翻地覆,整座崖洞就要崩塌,風卻一點吹不上身,照此情勢,自難上路。
先還以為那風每日子、午二時往來谷中,不過個把時辰當可過完,哪知悲風厲嘯越來越猛,空自心焦,毫無停止之意。二人日夜奔馳,精力早疲,年輕好勝,勇於任事,走在路上還不覺得,坐定之後,見風老不止,漸漸生出倦意,所坐山石又頗寬平,隔不多時,鐵牛首先睡熟。黑摩勒憐他連日辛勞,沒有喊他,坐在旁邊等了一會,心裏一煩,也跟著沉沉睡去。
二人這一睡竟睡了不少時候,醒來瞥見洞外天光,出去一看,斜陽反照對面崖頂,知時不早,心想連日太累,本打算在路上覓地安眠,明早趕到,先睡些時也好。風勢早過,地上到處都是崩崖裂石、殘枝斷樹。因已看到過黑風厲害,必須在子夜以前趕出黑風往來的一段谷徑,或在事前尋到避風所在,才可無害。
精力已復,上來便跑,那山谷時寬時窄,時高時下,歧路甚多,難走已極。中間還走錯了一條路,費了好些事,才尋到原轉角處。所遇奇險甚多,均仗練就輕功,師徒合力,方始渡過。走到天黑,一算途程,共總走了一百來裏,從來無此慢法,前途再要這樣,加上兩日也走不到。雖然憂急,無計可施,最可慮是童山禿崖綿亙不斷,不特鳥獸山糧無從獵取,連水也見不到一滴,所帶食物勉強只夠一頓,當夜如尋不到飲食之物,明早還好,再往前去便有饑渴之憂。想了一想,無計可施,只得腳底加快,把剩下來的乾糧留為後用,忍著饑渴,加急飛馳,一面還要留心把路走錯,煩勞已極。
天黑之後,路更難行,既恐走迷,又要算計時光,先覓避風之所。不料趕了一段,忽然降起霧來,雖有寶劍可以照路,將身前雲霧蕩開,沒有星月,天時早晚如何分辨?勉強在雲霧中趕了一段,想起來路所遇黑風的威勢,不敢冒失,正用劍光沿途照看,尋找山洞。
鐵牛偶一回顧,瞥見身後有一二十點黃色星光閃動,忙喊:「師父!你看那是什麼?」同時,前面也有同樣星光出現。黑摩勒料知不是什麼好東西,忙令鐵牛小心戒備,一橫手中劍,大喝一聲,待要迎上,猛想起來路所遇獅面猿身的怪獸,目光與此相同。
心中一動,便聽獸吼,一呼百應,上下前後都是,聲震山裂,疑是自己失約,被它發現追來,大聲喝道:「我二人並非避你,故意繞路,實是身有急事,不久還要回來。你們久居此山,當知地理,如通人言,可代覓一山洞,以防黑風傷人,再覓一點乾柴,等我把火點起,見面再說。此時大霧,你們不要近身,免為寶劍誤傷,彼此不便。」
鐵牛在旁想起前事,剛喊:「你那桃子,還有沒有?」
怪獸忽然連聲低嘯,後面幾百點星光立時繞路趕上前去,聚在一起,往前面暗影中退去,一閃不見,只剩一個仍立原處。知是為首的怪獸,來意不惡已可想見,同時想起老人既已先走,夾縫中所聞長嘯何人所發?怪獸如此靈慧,昨日聞聲急退,必與那人相識。此時光景昏暗,又有黑風之險,看神氣似無傷人之念,以前又答應過它,索性隨它同去,先尋到避風之所,再用手勢和它探詢底細,也許認得老人都在意中。
主意打定,喝問道:「我身有要事,不能久停。你如有事求我,須在天明以前,否則只好事完歸來再代你辦。天亮就要起身,你卻不要難過。」
怪獸立時歡嘯,試探著走近前來。二人早看出怪獸只是有求於人,並無惡念,如有萬一,正好擒賊擒王,將為首的除去。暗中戒備,表面卻作從容,不去理它。怪獸見二人沒有喝止,越發歡喜,連聲低嘯,到了身前立定。劍光照處,見怪獸手指前面連比,作勢欲行,知是引路,便同前進。
人獸都走得快,約有一里多路,轉入一條狹長山谷之中,接連幾個轉折,方恐把路走迷,地勢忽然降低,由一斜坡跑下。方覺地方寬大,是片花樹森列的平野,忽聽水聲潺潺,前面暗影中似有火光閃動。過去一看,火光越亮,前面現出一座山洞,洞甚高大,當中生著一堆柴火,跟著便聽一股急風,帶著四點金星、兩條黑影由身旁急馳入洞,一看乃是兩隻怪獸,各用雙臂托著半片死野豬。
二人剛一走進,群獸立時紛紛歡嘯起來,將路讓開。二人見那山洞甚是高大,怪獸共有二三百個,比昨日所見少了許多,隱聞洞後哀號之聲,知道對方能通人言,並還靈巧已極,方才隨便說了兩句,想弄一點柴火,以便對比,就這一會工夫,不特把火升起,並還把死豬肉尋來請客。
鐵牛正覺腹饑,先用刀割了一片,將皮削去,用刀挑起,放在火上去烤,不多一會便自烤熟,當時焦香四流,看去又鮮又肥。黑摩勒正用樹枝挑起一大片,想要去烤,打算吃完再問,見獸群十九避開,只為首一個立在上風一面,笑問:「這熟的比生吃好得多,可要嘗點?」
怪獸咧著大嘴,將頭一搖,見樹枝被火引燃,黑摩勒恐汙寶劍正忙著在換新的,便低叫了兩聲,立有兩怪獸往後洞跑去。轉眼奔回,拿來一柄斷的鐵槍、一把鋼刀,上已生鏽。
黑摩勒剛一接過,又有幾個怪獸由洞外奔入,雙手捧著好些桃子,方才所說居然全數辦到,越發心喜,疑慮全消。看出怪獸不肯吃葷,並還厭那燒肉香味,心想:這東西如此靈巧,善通人意,以前必與人常在一起,否則不會這樣。所求的事決非容易。
自己吃了人家,不好意思就走。此時,黑風尚無動靜,離天亮還早,它的吼聲一句也不懂,還要耐心試探,連比帶說,不如早點問明,也好下手。便和鐵牛邊吃邊向怪獸連問活帶比手勢。後來試出,鐵牛說話土音太多,還差一點;黑摩勒因隨司空老人奔走數年,師長多半川、陜和北方諸省口音,土音已變,人又靈巧,所說的話,怪獸更是句句通曉,並不十分費事。
二人雖不通獸語,但由手勢中間出此洞甚大,前後兩層,並有好些石室,本是怪獸藏聚之處,後洞並有兩人在內久居,現已他去。怪獸似為那兩人制服,同住洞內,日常服役,甚是相安,因此能通人言。本來只在當地聚居,采吃山果草根和樹上嫩葉為生,十分快樂。
那兩人未走以前,向不許其遠出,只有一黃衣人常時來訪,此外並無外人登門,那兩人走後,中有幾個怪獸靜極思動,出外遊玩,發現昨日崖頂背風一面有不少桃樹,桃子甚是肥大,告知同類,常往采吃,無心中遇到大群野豬沖過。
這類怪獸天性威猛,力大無窮,先想和豬硬鬥,無奈這類野豬雖無怪獸靈巧,惟更猛惡合群,一經性發,不論前面刀山火海,照樣猛衝過去,前僕後繼,不死不止,而且無論遇見什麼東西,只是生物,定必狂沖合圍,將其咬死,撕成粉碎才罷;又喜用樹根磨那兩隻獠牙,殘忍無比。吃飽無事,便拿草木晦氣,任性踐踏傷害。
差一點的小樹,被它一咬就斷,兇惡非常。山中果樹被它糟蹋了不少,因此恨極,遇上必鬥。但都是三五隻一起,加以遠出不久,不知底細和豬的習性,第一次遇到這樣大群野豬,哪知厲害?當頭十幾個雖將野豬傷了幾隻,本身也被沖倒,逃得慢的兩個竟被踏扁,逃得快的也有兩個受了重傷。如非縱躍輕靈,上下崖壁如走平地,一個休想逃脫。
後來看出野豬共有好幾千隻,每當黃昏將近,傾巢出動,去往飲水,由谷中經過時,和潮水一般,休說人和別的獸類,便是一座小山,也被沖塌。這才看出厲害,知道野豬大群猛躥時,直似瘋了一般,一味向前狂沖,永不顧到後面。正面遇敵,分明送死,至多拼得一兩隻,同歸於盡,於是改為伏在崖頂之上,先用石塊朝下亂打,等它走過再追上去,由兩三個對付一隻,將那落後的豬群殺上一二十只,拖了回來,打算釜底抽薪,由少而多,緩緩除去。日子一多,雙方仇怨越深。
這日又有幾十個怪獸出外采果,忽遇大群野豬尋來。知道來勢厲害,那一帶地方又是大片果林平野,野豬太多,來勢猛惡,難於力敵,惟恐引狼入室,又不敢引往自己洞內,只得分頭回竄,落荒逃走,數十畝方圓一片果林全被摧殘。雙方互有傷亡,野豬太多,地勢不利,只管縱得又高又遠,照樣難免死傷,一被迫上便同歸於盡,不死不休。
內有十幾隻落荒逃走,微一疏忽,竟往洞後一面逃來。這時洞中怪獸聞得嘯聲已全趕出,後洞口外隔著一條絕壑,逃的怪獸共有五六十個。本意洞這面是片危崖,要高得多,相隔太遠,雖縱不過去,可由壑底援崖而上,仇敵決難飛渡;如往下躥,便是送死。剛一縱落,豬群也自趕到。
這次豬群雖多,來路地方寬大,雙方途中惡鬥,多半分開,不似谷中飛馳在一起。為首十幾隻大豬又在前面,隔得頗遠,追到對岸,知難飛越,見同來已有七八隻躥落壑底,進退兩難,正在怒吼慘嗥,忙即收勢,回身怒吼,一面往旁側轉。這些野豬均有特性,照例隨同進退,大豬一轉身,立和潮水一般退去,下面怪獸,就此上來也可無事,因見對岸縱落的幾隻野豬都極長大兇猛,只有兩隻跌傷,尚在拼命嗥叫,下餘六隻仗著皮堅肉厚,受傷不重,反倒因此激怒,怒吼沖來。連經惡鬥,知道豬的特性,想要引其自行撞死,故意立在崖壁下面,作勢引逗。
這幾隻本是豬群中最兇惡的大豬,望見仇敵立在對面,本就眼紅,再經激逗,內中一隻剛繞過下面石堆,到了平處,亡命一般猛躥過來。怪獸看准來勢,往旁一閃,叭的一聲大震,崖石竟被撞裂了一片,豬也撞昏過去。別的怪獸覺著有趣,一同學樣。餘豬也同怒吼沖來,偏又不知改換方法,一味低頭作勢,運足全力向前猛衝,相繼撞得昏頭轉向,跌爬在地,仇敵一個也未撞倒,仍是猛衝不已,稍一醒轉重又前撲,只聽轟隆叭嚓連聲大震,碎石星飛,散落如雨。
豬的來勢依然猛惡,內有兩隻頭已撞破,反更激烈。崖上怪獸也自趕回,正在上下歡嘯,引逗野豬自殺,興高采烈。下面崖石連經猛烈衝撞,已現裂紋。未了四豬齊撞,一聲大震,忽然崩塌了丈多圓一片。內裏剛現一洞,忽由裏面躥出一條大毒蟲,長達好幾丈。
六豬前後己有五隻撞昏過去,一隻活的,連同剛醒二豬,首被毒蟲前爪搭住,口中毒氣連噴不已。下面二十多個怪獸,只有小半逃上崖來,餘者四個中毒倒地,被那形似大蟒的毒蟲殺死,還有十幾個逃往旁邊原有小洞之內。由此下面終日毒氣飛揚,沾上必死。那十幾個怪獸伏著的崖下小洞深而曲折,毒蟲未朝洞中噴毒,後半身不知何故不肯出來。
雖未送命,想逃上來卻是萬難。後才看出,毒蟲吃飽必要醉臥,便捉了兩隻野豬拋將下去,等其醉眠,援壁逃上。無奈崖壁太高,剛逃一半,被毒蟲警覺,仰頭一口毒氣,便自昏跌下去送了性命。底下不敢再上,只得每日采些果子山糧,冒險往洞中投去。總算毒蟲只上半身躥出,相隔十丈以外,看它口中毒氣一噴,立時逃走還來得及,才得苟延至今。
日前為首怪獸往尋黃衣人求救,請將怪物除去。好容易將人尋到,始而不肯,說是此時無法可想,前夜忽然自己尋來,取出一小塊黃藥,上有香氣,命眾怪獸留意,日內如其遇到兩個小人走過,身有同樣香氣透出,向其求救,便可如願。
昨日眾怪獸正伏崖上,見下面有兩人走過,知道野豬就要衝過,恐為所殺,先用桃子擲下,連聲吼嘯,意在警告,令其避開。為首怪獸忽然趕到,二人已趕往樹上,急於想殺野豬,並未親見,不曾想起。後來下時,方覺二人身材矮小,與黃衣人所說相同,又聞到那股香氣,好生驚喜。
事完,想把二人引來洞中除害,無奈雙方言語不通,二人心有疑忌,中途逃走。那條夾縫無法通行,又怕那口寶劍,恐生誤會。正在愁急哀求,忽聽黃衣人嘯聲,令其速退。趕去一問,說來人有事,不要太急,不久還要路過。方才正在盼望,忽聽谷中守候的同類來報,發現霧中劍光,忙即尋來,務請將此毒蟲除去。
黑摩勒師徒連問帶比,經過一兩個時辰才將前情問知一個大概,對獸語也明白了些。黑風已早過去,聽去似由來路湧過,洞前一帶並無狂風吹動,以為地勢較低之故,想起來路所殺毒蟲,天氣如此昏黑,難於下手,也看不見,如何前往查看?旁邊遙立的怪獸好似有什警兆,忽然紛紛往洞外躥去。
為首怪獸側耳一聽,立時連聲急嘯,也往外跑。二人看出有異,忙握刀劍起立,待要出看,先去怪獸已紛紛跑回。隨聽離洞不遠有兩少女呼喝之聲,雜以獸嘯。靜心一聽,來人正是江小妹姊弟,阮氏姊妹好似也在其內,不禁大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