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三回
  萬頃縠紋平 何處巨魚翻白浪
  孤舟風雨惡 有人半夜閃紅燈

  郁馨雖不知黑摩勒的來歷底細,前聽辛回說過,知道江南神童,少年英俠,雙方聲應氣求,早已神交,未免愛屋及烏。又看出伊茂、水雲鵠不是端人,心中氣悶。再見黑摩勒胸前帶有辛回上次拿去的玉環,心想:雙方如無深交,怎會將這玉環交與外人?既恐傷害黑摩勒,又恐兄長領頭與人作對,做錯了事,誤犯家規。
  自己和辛回交往,除九公和有限三數人外,並無他人得知,無法出口,心正驚急,打不起主意,忽聽黑摩勒哈哈笑道:「我黑摩勒從小便隨師長奔走江湖,異人奇士不知見過多少,你們這裏的人雖然素不相識,但我來時聽人說起,兩家長老都是世外高人,雙方師長必有淵源,明知兩個叛師的惡徒逃來此地,我仍以禮求見,以為天下事只有情理,都講得明白。想不到剛一登門,你們便聽外人蠱惑,埋伏中途,意欲坐地欺人。
  「我徒弟不願多事,因那四字隱語關係重大,不願明言,借著答活稍為點醒。如是曉事的,知道我們不是外人,縱不另眼相看,以客禮相待,就有疑慮,也應問明來歷再說。偏是心有成見,始而埋伏偷聽,視若盜賊,已顯小氣無知,強橫失態;現又聚眾行兇。莫非你家諸位老太公年高有德,不問外事,無暇管教你們,便可隨意勾結外賊,為所欲為麼?」
  龍騰原因昔年祖傳十六字真言遺訓,除頭一句還有自己人用作信號而外,下餘三句,便是兩家子孫,知道的也沒有幾個。自己偶在無意之中聽一值年長老說起,如遇外賊從別處偷聽信號來作奸細,未了必以未三句真言來歷向其盤問,對方自然不會知道,但他如是自己這面的人派來,或是有人引進,事出誤會,必將傳話人姓名說出,或是另有答詞,不會突如其來只說四字便完等語。
  先不知來人真假,一半恐嚇示威,一半是受伊、水四人重托,被來人一句話嚇退,不好意思。心想:來人年紀雖輕,這大名望,兩家長老父兄,常年有人在外隱名走動,斷無不知之理,如何從未聽說?可見雙方素無淵源。想是求劍情急,不知從何處聽來這句信號,便想來此討劍。
  就是將他殺死,也可推說對方言動可疑,犯了禁條。長老知道,不致受什嚴罰。又見九公輕視來人,未與交談,越發膽大。正想為友出力,給來人一個厲害,不料對方答話如此難聽,暗罵自己這面的人沒有管教,經此一來,連旁立諸人多半激怒,不等聽完,紛紛怒喝,便要動手。龍、郁二人首先上前,舉手就抓。
  黑摩勒早已防到,看好地勢,一見對方抓來,大喝:「且慢動手!說完再打。你們雖然引狼入室,不知賢愚好歹,我黑摩勒話未說明以前,還恐誤傷自己人呢。」聲隨人起,左手拉著鐵牛,右手暗用真力往外一擋。
  龍、郁二人還未近身,猛覺一股掌風迎面撲來,暗道「不好」,忙即退避。再看黑摩勒,已由人叢中平地拔起兩三丈,倒縱出去,到了空中,身子一扭一挺,左手一鬆,右手同時換轉,將鐵牛手臂抓住。二人全身立時對翻,竟由眾人頭上飛過,落在竹林邊界一丈多高的石筍上面,盤空下落,急如飛鳥,身在空中隨意轉側,雙手交換,還拉著一個徒弟,一同縱落,絲毫不見慌亂,身法靈巧,美觀已極。
  眾人驟出不意,又驚又怒,這才知道神童小俠之名果不虛傳,齊聲吶喊:「不要被他逃走!」一同向前追去。只小峰上面八九人沒有動,另有十餘人便朝兩旁林外馳去,似防敵人逃走,想斷去路。
  黑摩勒哈哈笑道:「你們不必膽小多心,我的寶劍不曾取回,哪有這樣容易的事?就請我走,我還不走呢!這樣亂七八糟,人喊鬼叫,大驚小怪,也不怕失了大人家的氣度。好歹也替師長大人,留點面子。莫非我說得出那三句隱語,或是多少有點來歷,不是奸細,你們也要殺我麼?」說時,已有五人往上縱來。
  黑摩勒手無寸鐵,隨來徒弟雖帶有刀和暗器,也未取出。五人雖都是一雙空手,滿臉均是憤激之容。黑摩勒暗中留意,見眾少年男女,除山亭上七女二男,和搶往兩旁埋伏的一起人外,面前還有二十來個。人雖越來越多,隨同吶喊示威,進退之間均有法度,只由龍、郁二人和另外三個為首的人在前,下餘都是三五人一起,轉眼便排成一個陣勢。
  除後排一圈拿有刀劍外,前兩排都是空手,身法步法,個個得有高明傳授,動作一絲不亂,比起方才迥不相同,看出對方無一庸手,雖然單打獨鬥,一個也未必打得過自己,無奈對方人數太多,就是給他一個下馬威,也未必鎮壓得住。再者,兩家長老均非常人,如其料得不差,師門必有淵源,不知何故,從未聽說。
  空手已難免於有什傷害,再動兵器,刀槍無眼,鐵牛又在躍躍欲試,他那紮刀削鐵斷金,萬一有了傷亡,雖是對方家教不嚴,咎由自取,情面上到底難堪。如將來歷和玉環銅符儘量說出,又氣他們不過,白受人家欺侮,大不上算,說什麼也要給他開個玩笑。決計上來先把腳步站穩,和上次永康方岩、胡公祠前大鬥斷臂丐範顯一樣,自己才能占足理由。
  主意打好,見下面五人縱身追來,方想:你們越是這樣不通情理,不容我開口,到時越有話說。正待居高臨下,先給為首的龍、郁兩人一個厲害,忽聽一聲嬌叱,先和敵人立在一起的少女,突由眾人身側斜飛過來,大喝:「五哥,你們且慢!我有話說。」
  五人本全縱起,來勢又猛又急,雙方已快對面。黑摩勒未兩句話竟比什麼都靈,五人一聽,未三句真言來人竟似知道,猛想起去年冬祭,諸長老曾說:「芙蓉坪老賊不去,終是極大後患。你們只見有一頭戴鐵盆的老人忽用本門信號來訪,便是時機已至。此十六字真言遺訓,外人只有兩個知道,這位老人便是其中之一。」
  這兩小賊年紀輕輕,雖然不像,但是當地四面皆水,插翅難逃,眾弟兄將他包圍,毫無懼色,口氣十分拿穩,並還說不將寶劍取回決不肯走,也許真有來歷。因疑對方是諸長老所說兩人的門下,事關重大,豈可冒失?心裏一虛,立就空中一個轉側,由「黃鵠沖霄」化為「飛燕銜泥」的身法,紛紛往兩旁縱落下去。只有龍騰一人起勢太猛,不及收轉。
  黑摩勒剛舉右掌要打出去,百忙中看出情勢有異,耳聽下面有人喝止,知有轉機,便也不為已甚。所立石筍原有五六尺方圓,仗著為人機警,應變神速,忙把真力往回一收。龍騰見收勢不及,人已快要落在石上,對頭揚手打來,知道厲害,只得施展家傳險招,左手一擋,右手連人一起,索性朝前撲去。黑摩勒雖然不想傷人,但因來人為首發活,來勢又猛,初會不知深淺,來意如何也不知道,就這時機不容一瞬之間,心念微動,想使人前丟醜,忙將右手撤回,身子往左一閃,讓過來勢,乘機猛伸左手,將對方左手接住,朝脈門上稍為用力一扣,往後一帶,同時旋身側退,就勢「順水推舟」,反身輕輕一掌,貼著來人後背心,往後一推。
  龍騰一拳打空,身往前竄,本未立穩,猛覺左膀酸麻,手腕脈門已被敵人扣緊,情知不妙,心方一驚,猛又覺敵人的手由後推來,耳聽:「我不打你,請下去吧。留神碰破了頭,又來怪人。」聲才入耳,人已無法立足,被對方一掌推到,身已淩空,由石筍上面越過,只得就勢縱落。
  且喜石後竹竿不多,又是從小生長、平日練功夫的地方,雖然驟出不意,被人推落,並未受傷。到了地上,驚心乍定,想起敵人話大挖苦,不由惱羞成怒,氣往上撞,暗罵:小狗休狂!只你答話稍為不對,不將你斬成兩段,我不是人!郁文一樣當先,起勢也急,忙中收勢,差一點沒有撞在石筍之上。
  幸而郁馨恐雙方把事鬧大,兄妹關心,橫飛過來,武功又比乃兄要高得多,聲到人到,就空中一把將郁文抓住,往後一拉,一同往旁縱落,才未誤傷。還有三人,雖因當地所有石筍均是平日練功之用,常時把人分成兩起,一上一下,互相爭鬥比試,由一兩人立在上面,再由眾人往上飛撲,形勢手法全都精熟。
  但知對方不是好惹,特意把五人分成兩起,一同進攻。縱起稍慢,一聽出對方所說關係大大,還未到達,便自驚退。不特未受虛驚,反將家傳身法險招施展出來,敵人面上似有驚奇之容。
  龍騰心想:自己平日用功最勤,又得父兄憐愛,學得最多,雖是小輩,本領卻比一班叔伯弟兄較高。初次遇敵,便當眾出醜,這一氣真非小可。一見郁氏兄妹正在爭論,水雲鴻弟兄也由林中走出,與伊氏弟兄同立在眾人身後竹林之下,似在低聲議論,面有怒容,越發不好意思。
  聽出郁馨想將眾人攔住,由她上前問答。知她最得長老父兄歡心,九太公更是另眼相看,有求必應,本領也比人高。在長一輩前說出話來,大家對她都頗信服,人又溫柔和善,心腸最軟。
  來時已說:「對方是兩個小孩,勝之不武,不勝為笑。你們和外人交往,與他作對,已犯禁條,再要誤傷好人,如何得了?最好問明來歷,不要動武。如有自己人指點而來,也有理好講。
  「寶劍不是由他手中奪來,就想取回,必須有個說法,決無伸手硬要之理。如其並無來歷,跟蹤到此,或是你們故意引來,使其犯險上當,更是自己沒有本領,打算借刀殺人,難怪人家。就是看在朋友份上,私心偏袒,至多命其自往蛟穴水洞一試,和伊、水諸人各憑本領取那寶劍。誰能到手,便是誰的。」
  她和伊氏弟兄不甚投緣,平時見了就躲;郁五舅想為伊茂做媒,始終不敢開口;對水雲鵠,更是一見就生厭恨。看此情勢,莫要反幫外人?今日之事,雖由我和五舅領頭,並把將來責任攬在身上,可是長一輩的幾個高手,多在山亭旁觀,只開頭見敵人年幼貌醜,說笑了幾句,敵人剛一出手,縱往石上,便不再開口。
  他們都和郁馨最好,內中幾個表姨姑娘,都是得寵的人,稍一同情小賊,立時前功盡棄,還要當眾丟人,對不起好朋友。再看敵人師徒同立石上,笑嘻嘻望著下面,一言不發,大有勝算已操、目中無人之概。
  龍騰怒火越旺,情急氣憤,也未細想,忙縱上去大聲疾呼:「六姨不要多管!由我來問這兩小賊。只要真將未三句真言答出,情願賠罪,自無話說。稍有不合,休想活命!萬一有什禍事,也不要五舅承當,由我一人領罪,與別位叔怕弟兄、姑姨姊妹無干。這廝欺人大甚,就有多大來頭,我們也應和他鬥上一鬥,分個高下,再說別的。誰要膽小,說了不算,請作旁觀好了。」
  龍、郁兩家,至交至戚,又同患難,隱居多年,雙方子孫眾多,平時相處均極謙和,從無爭執。龍騰是長曾孫,從小父母鍾愛,未免嬌慣。父母均為公眾之事受過重傷。乃父龍烈並還殘廢,斷去一條胯臂,性又剛烈,只此獨子。乃母已不能再生育,因此兩家老小,對他父子三人格外關心看重,遇事都讓他幾分。
  龍騰人本忠厚,只喜感情用事,心熱好友,對於尊長弟兄人緣頗好。新近雖和郁文一樣,受了奸人誘惑,常時私自出山,也只混在一起遊蕩,並無過分犯規之事。在外作惡,均是伊氏弟兄背了眾人所為,與他無干。兩家慣例,為了雙方子女後輩太多,少年氣盛,難免發生嫌隙,互相商計,訂有規條。
  無論何人,有什爭執,只要對方開口,先發了急,便須忍讓。等事過去,如是細節,便不在理,使其自生愧悔,由旁人和在場的尊長兄姊出面,等他氣平之時加以勸告,本身也自醒悟,前來賠話了事;如其情節稍大,必須處罰,不能隱瞞,也由旁人按照情節輕重大小,去向兩家尊長稟告,按規處罰,或是集眾評判雙方曲直,使其改悔。
  而另一方遇到這樣的事,當時決不與之正面衝突,否則,就是對方犯了大過,本身也不免於責罰。所以這多年來,兩家弟兄姊妹都是相親相愛,合力同心,從未發生一點仇怨。
  郁馨本想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見龍騰已動了真怒,又把真情攬在他的身上,並說鬧出事來,由他一人承當,不與郁文相干,其勢不能再往下說。方才兄妹爭論,郁文也看出黑摩勒胸前玉環隱隱外映。因是一件珍奇之物,覺著敵人所有,與妹子的大小形式全都相同,心中奇怪。
  郁文悄告妹子,說:「小賊也有一個玉環,好似與你那枚相同。少時我代你得來,配成一對多好?」本是一句無心之言,郁馨心中有病,越發不敢多說。
  再想:黑摩勒神情如此鎮靜,雖覺那末三句祖宗遺訓,自己尚且不知,何況外人?所說未必可靠。口氣這等拿穩,辛回又肯把自己所贈玉環與他帶在身上,必有極大來歷。祖父和龍家幾位長老,尤其是六公、九公近年時常輪流出外,到家一字不提,又無什人敢問。許是昔年祖宗遺訓所說的事有了指望,將這十六字真言祖訓傳與外人也未可知。
  龍家大侄既然不通情理,且由他去。真要鬧得不可開交,再由兩個情分最深的姊妹去向七老堂中告發,或是先稟九公也是一樣。
  郁馨想罷,便向龍、郁二人笑道:「騰侄不要氣盛。我與來人素昧平生,談不到偏向二字。至於五哥,和你一樣,既重朋友情面管這閒事,也無中途退卻由你一人負過之理。我並不是幫誰,但想,自從外高祖起義未成,又見南王、北周門下雖有不少異人奇士在內,無如伏處南服炎荒和大漠窮邊的深山絕域之區,多麼才智之士,也無法展布。
  「芙蓉坪朱、白兩家本還有一點希望,不料山中天時地利太好,從上到下,無一不是富足美滿,安樂到了極點。只管日常放言高論,慷慨悲歌,實際上並無深謀遠慮。在山中一住二三十年,只開闢出許多田園湖塘,養了好些遺民,每年救濟許多苦人。為了習于安樂,窮奢極欲,始終情於進取。雖有幾位前輩劍俠和義烈才智之士,為了小王顧慮太多,手下的人大半看事太難,志氣消沉,也是無可如何。
  「小王晚年又受了叛賊、梵僧之愚,為了自己無子,日事荒淫,把多年辛苦、艱難締造的一片世外桃源,全都斷送在叛賊之手,身敗名裂,老少全家,幾無倖免。近年雖聽說還有兩個遺孤尚在人間,但是誰也不曾見到。今春九公還往江南訪問了一次,歸來也未提說,不知有無其事?當外高祖棄世以前,看出大勢已去,這才重訂家規,命子孫不許違犯。
  「雖然留下四句祖訓,只作萬一之想。除卻將來遇見時機,除那人天共憤的叛賊而外,只想後輩子孫在此湖心沙洲之上耕織度日,一面讀書習武,以為他年有事之用,平時不許子孫多事;更因沙洲土地不多,又恐引來仇敵,難於安居,向例不許與外人來往。伊氏昆仲乃青笠老人門下,就帶朋友來此,也不能算外人,固然無妨。今將外人引來此地,發生爭鬥,已背家規。
  「來人已將本門信號說出,如何不聽下文,又要動武?來者是客,大家怒火頭上,容易反目。如其真是自己人,發生爭鬥,不論何方勝敗,彼此難堪。我比你們心氣平和一點,故此想代你們向其盤問。如真形跡可疑,事關重大,便我也放他不過。事情還是一樣,不過穩當一點。既有誤會,我就不再開口。你們上前無妨,心中卻要明白,就是拼著犯規受罰,也要值得,不可鬧得騎虎難下,進退兩難,何苦來呢?」
  龍、郁兩人聽她當著敵人如此說法,俱都有氣。郁文再看敵人師徒,始終若無其事,立在石上,靜聽三人問答,面有笑容,想起郁馨所說不是無理,無奈當著朋友無法下臺。龍騰更是惡氣難消,見郁馨說完已往山亭上走去,正要開口。
  黑摩勒先並不知郁馨便是辛回所說少女,後聽這等說法,又偷空使了一個眼色,忽然想起胸前玉環,暗忖:人家好意,不可辜負。就是想開玩笑,也應點醒在前。
  見她說完要走,忙喊道:「這位姊姊,尊姓芳名?令兄令侄受了賊黨愚弄,不容分說。來時我有一姓辛的好友再三囑咐,說他們被人蠱惑,執迷不悟,最好尋一明白事理的姊妹告以來意,免得雙方爭執,可能請來一談麼?」
  郁馨雖然愛屋及烏,不願來人遇險,但一想到玉環傳家之寶,為感救命之恩送于辛回,既然對我愛重,如何送與外人?心本不快,聞言才知辛回只是以環作證,並非送人,聽口氣,分明辛回令來人拿了玉環,來托自己照應,如何不管?偏巧五哥、大侄和幾個少年弟兄已經受人蠱惑,無法勸阻,早晚恐要把事鬧大,如何是好?
  聞言轉身,正想答話點醒,請來人把口氣放平和些,稍為忍耐。哪知黑摩勒因見對方氣勢洶洶,又與賊黨同謀,心中有氣,知道水氏弟兄乃芙蓉坪暗中派來的賊黨,二伊已有叛師降敵之意,即此已犯重條,事情無論鬧得多大,到時均有話說,自己已立不敗之地,如何還肯讓人?本來就非真要息事寧人,所以玉環並未取出,只點了一句拉倒。郁馨還當對方代她設想,不肯當眾明說,本已想錯。
  龍、郁二人年少氣盛,再聽對方一說,越忍不住怒火,把方才一點顧慮也全忘了乾淨。龍騰首先縱身上前,厲聲喝道:「小賊休狂!那十六字真言,在場的叔伯弟兄、諸姑姊妹並無幾人知道。說得對時,自無話說,否則我必將你吊在樹上,用皮鞭活活打死。連想求個痛快,都辦不到了。」
  郁馨見他詞色大已強橫,使人難堪,方想:泥人也有土性,何況對方那大名望,如何能夠忍受?心方一驚,猛想起每次七老祭神,龍九公向不在內。此老表面不大管事,過後想起,無論何事,不特瞞他不過,仿佛暗中都有安排。小輩稍為犯過,或是違背他的心意,大小都要吃點苦頭。
  今日五哥他們所行所為好些不合,他老人家竟會置之不同,先在前門會客,忽然離開,用蕭聲把來人引到此地,又自走去,這兩小人,不同敵友,均無此理,好些可疑。莫非他老人家見近來好些子孫受人引誘,越來越不成事體,昨日剛引生人到此,今日索性把二伊的對頭也引了來,並還當著外人說出隱秘的事,膽大妄為已達極點,也許借此警戒,到時再行出面。莫要自尋煩惱,五哥他們不聽良言,非吃苦頭不可!正在擔心。
  黑摩勒本不知末三句真言信號如何說法,意欲設詞回答,引得對方激怒不容分說,再行動手,先給他丟個大人,再將青笠老人銅符取出,正想如何翻臉,一面暗中偷覷。
  忽然瞥見水氏弟兄正在全神貫注聽龍騰說話,面有喜容,越發有了主意。先朝伊、水四人看了一眼,笑道:「你不要發急,我師徒也是吃飯長大的,多大膽子,不會這樣荒唐,明知所追的人不是賊黨,便是將要叛師降賊的惡徒,你們既肯包庇他們,就算瞞著大人行事,多少有點交情,豈能不問青紅皂白、不知底細?憑我師徒兩個頑童,素昧平生,便和捉老鼠一樣到處窮追,冒昧登門,非將寶劍奪回不可?
  「休說我們年小力弱,無什出奇本領,就是得了一點師長傳授,也打不過人多。我們固然不會鬼頭鬼腦,假裝好人來作奸細,但也沒有上門送死,自討無趣之理。至於府上四句祖訓關係何等重大,我就知道,也不能像你那樣荒唐,當著外人肆言無忌。你不是疑心我師徒是奸細麼?萬一被你料對,卻沒本領將我擒住,隨便逃走一個,不問是否芙蓉坪老賊一黨,傳說出去也是後患。
  「何況人心隔肚皮,就算伊家兩小賊往來日久,現在犯規叛師你們還不知道,那兩個假裝漁人、往來江湖、專作者賊耳目的慣賊都不是你們自己人,昨日才得見面,來歷底細又都知道,你們受人之愚,謬托知己,妄泄機密,此時被他溜走,已是未來隱患,再要把這未三句信號聽了去,逃往老賊那裏討好,你就不怕父母尊長責罰?死後有何面目去見兩家祖宗呢?
  「要我說出來歷容易,請將你們九公和諸長老隨便請來一位,尋一靜處,自然照實奉上。我因你二人氣勢洶洶,不可理喻,明知話一出口便可無事,本來打算說的,繼而一想,那兩個叛師小賊只要把話說明,我固不怕他們飛上天去,你二人就是不分善惡賢愚,想要幫他也辦不到。
  「另外兩賊深淺難知,多少要費點事。萬一你再不知輕重利害,出頭作梗,我師徒二人能有多大本領和這多的人對敵?如被逃脫,固然與我無干,我仍不能不顧大局。頂好照我所說,請來一位長老,由我面告機密,彼此省事,你看如何?」
  話未說完,伊、水四人首先激怒,加以做賊心虛,聽出敵人口氣拿穩,必是胸有成竹。自己四人,一是青笠老人門下,往來年久;一是平日形跡隱秘,雖是芙蓉坪心腹死黨,平日往來江湖,借著遊玩山水浮家泛宅以作掩飾,因有老賊年送重金,輕不出手偷盜,江湖上只當兩個隱名異人,不知來歷,偶與老賊所派徒黨相見,也都背人密談,不令人知,主人多半不致生疑。
  無如事關重大,龍、郁兩家來歷真相已由龍騰自行洩漏,正是老賊多年查訪、不知下落的兩個對頭隱患,再將四句信號得去,立是奇功一件。先還想強忍氣憤,聽敵人說出真情,然後相機行事。後來越聽口風越緊,不特不肯再說,並將弟兄四人的心病當眾指摘,大有密告兩家長老、突然發難、一網打盡之意。
  眼前這班少年男女人多勢眾,如被看出虛實,反臉為敵,已是難當,再將凡個長老驚動,更是凶多吉少。這一驚真非小可。水氏弟兄仗著一身武功和極好水性,雖然驚疑情虛,還好一些;二伊本就懷著鬼胎,又深知青笠老人和這兩家長幼人等的厲害,更是心驚膽寒。如非四人都是深沉奸詐,機智過人,幾乎變了臉色。
  水雲鵠和二伊急怒交加,兩次想要發作,均被水雲鴻暗使眼色止住,故意低聲笑道:「小賊乳毛未幹,竟有一張利口。我們不知主人底細,只覺龍、郁諸兄慷慨好友,一見如故,冒昧登門。本想明日回去,並約主人同坐我們小舟去往洞庭一遊,小賊這樣血口噴人,本來事關重大,人心難測,說不得,只好照方才主人的盛意,在此厚擾些日,等到是非判明再起身了。
  「此時且由小賊狂吠,如與計較,小賊明知諸位長老不會見他,更說我們想要殺以滅口了。方才主人又曾說過此間規矩,不是長老有命,外人不能出手。反正小賊多麼狡猾也難逃生,由主人擒他拷問也是一樣,我們何必多事?由他去說好了。」三賊會意,同聲附和,哪知越描越黑。
  郁馨和兩個至好姊妹本在注意來人言動,想要相機解勸,心中愁急,不曾留意到他們。四賊一說,這班少女何等聰明,一任四賊裝得多好,面上神情終有一點不自然。一經細心查聽,立生疑心,暗忖:這四人果然形跡可疑。黑摩勒雖是他們對頭,難免說得過分。如非知道他們來歷,胸有成竹,不會這樣口氣。
  至少姓水的來歷不明。郁馨對於伊茂、水雲鵲又是心中厭惡,先有成見,疑念一生,格外留心,忙向同伴四女示意,去往一旁商計,暗中戒備。對於二伊,因是青笠門下,還好一些,對於水氏弟兄,卻是絲毫不肯放鬆,準備稍現破綻,立時下手不提。
  四賊見敵人只管說得厲害,龍、郁二人反更憤怒,大有一觸即發之勢;旁觀諸人,有的還朝自己這面看上一眼,多半不曾理會;幾個最投機的,反恐自己多心,相機過來勸慰,認為敵人無話可說,有心離開,心中略定;郁馨等幾個本領最高的俠女,對他們注意,一點也不知道。
  這一面,龍、郁二人始終感情用事,認定青笠老人法嚴,二伊是他門人,怎敢叛師降敵?水氏弟兄雖是新交,不知底細,但那氣度武功、談吐識見,無一不好,一點不像江湖中人,如何會是賊黨?非但不信對方所說,反當有心狡賴,離間朋友。
  大怒之下,並未細想,同聲怒罵:「無知小賊!別人是否奸細,與你無干。在場除你兩個小賊,都是我們自己人,不怕洩漏,更不會放你逃走。你既知未三句信號,便非說出不可。否則,我們不客氣了!」
  黑摩勒因覺兩家長老都是智勇絕倫,文武雙全,子孫如此任性胡為,哪有不管之理?龍九公的舉動也太不近人情,內中必有原因。再見郁馨連使眼色,暗中示意,分明她和辛回交情甚厚,雖然一人不便違眾,但她自從方才一說,便同了幾個佩劍少女背人耳語,跟著散向四賊身旁,表面不露,暗中卻在注意;不由生出情感,念頭一轉,先前怒火便消去了好些。
  「暗忖:聽郁馨所說,這兩家人既是芙蓉坪老賊之仇,必與諸位師長相識,平日未聽說起,想是關係大大,交情也必深厚。不要只顧一時意氣,做得太過,再被主人識破,怎好意思?不顯一點顏色,心又不甘,正想變計而行,對方又在口出惡言,隨口答道:「你們年紀都比我大,如何不明事理?反正信不信由你。見了你家大人,自有話說。為免泄機,被狗賊套去,想由我口中說出真相,決辦不到!真要當我奸細看待,那也無妨。
  「那四個叛徒賊黨不是立在一旁做賊心虛,面紅耳熱,暗中咬牙切齒,恐被你們看出,假裝鎮靜,恨極我師徒又不敢發作麼?你們不妨叫他過來,不管是一對一或是以多為勝,雙方先打一場試試。你們引鬼入室,還要執迷不悟,只被我擒到一個,不消片刻,包你明白好歹。但我師徒只有兩人,他們卻是四個。我這徒弟跟我日子不久,本領太差,全數生擒恐難辦到,必須防他逃走。
  「我如真是奸細,逃還來不及,哪有固執成見,非將寶劍取回不走,事前還代主人擒殺外賊,自我麻煩之理?你們連這一點都看不出來,還說什麼?你看,除你二位和有限幾人還未醒悟而外,你那別位弟兄姊妹,不是旁觀者清,多半改了主意,不拿我們當作敵人看待了麼?」
  郁文怒喝:「這裏規矩,除對仇敵外賊,向例不容外人動武,何況他們是客。我們兩家的人一向全力同心,豈能受你離間?乖乖束手受擒,免得我們動手,多吃苦頭!」龍騰更是破口大罵,並將身後佩刀拔出,把手一揮,率領幾個同黨少年便要上前。
  郁馨在旁看出不妙,黑摩勒又是手無寸鐵,雙方惡鬥已難避免。心方一急,先聽鐵牛怒喝一聲:「放屁!」一把又長又窄、似刀非刀似劍非劍、看去毫不起眼的兵器已先拔出。
  同時又聽黑摩勒哈哈笑道:「我現在已知師門淵源,如何還肯與你二人一般見識?此時我已改了主意,你兩個不懂事,莫非那四個無恥狗賊只會裝聾作啞,我這等說法,他沒長耳朵,憑著主人兩句門面話,就不敢和我對敵麼?」
  郁文怒喝:「上面地窄,你二人只有一條破銅爛鐵,更易吃虧,快滾下來!先不把你當成奸細,各憑拳腳兵器一分高下,免說我們仗勢欺人,以多為勝。反正有人制得你心服口服。再要不知好歹,你那石筍是我們平日練功之所,你決施展不開。我們當你奸細,一擁齊上,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郁文原因平日對於郁馨最是信服,兄妹之情又厚,人比龍騰也稍機警,上來雖是一腔怒火,時候一久,連聽妹子和敵人警告提醒,當著朋友眾人,勢成騎虎,少年好勝,雖然不肯輸口,仍同龍騰怒罵叫陣,心中已有顧慮,覺著對頭如無來歷,不會這樣嘴硬,神態自然。又見郁馨立在一旁,愁眉苦眼,屢次暗中示意,越生戒心,一時無法改口,意欲釜底抽薪,先不殺傷來人,等用車輪戰法將人擒住,占了上風再說。如其形跡可疑,自是理直氣壯,隨意發落;如真有什來歷,問明再放,也可免去丟臉,還不至於惹出事來,故此改了口氣。
  龍騰方才被黑摩勒一掌打落,自覺初次出手丟此大人,心中憤恨,但已試出對頭武功甚高,不是敵手。本想以多為勝,吵了這一陣,看出旁觀多人似為對頭之言所動,沒有方才起勁,有的並在交頭接耳,暗中議論,面有不滿之容。心正憤極,想激眾人一擁齊上,不料郁文如此說法,其勢又不能說他不對。
  恨到極處,犯了童心,打算蠻來,剛怒喝得一聲:「不管別人,我先要你狗命!」
  舉刀正要縱上,忽聽黑摩勒笑道:「冤有頭,債有主。你想和我動手,沒有那麼便當。我先打個樣兒,與你看來。」
  頭兩句剛一出口,龍騰人已往上縱去,還未落在石筍之上,一條人影已淩空飛起,同時眼前又是一條人影一晃,身也落在石上,看出那是對頭徒弟鐵牛,耳聽下面連聲嬌叱,急呼:「騰侄且慢,不可動手!」心更有氣,揚手就是一刀。
  鐵牛已得師父指教,先又生了一肚皮的悶氣,一見敵人刀到,師父人已飛走,暗罵:你這麻皮最是可惡,不是師父有話在先,休想活命!念頭還未轉完,手中刀已擋上去,蹌琅一聲,斬為兩段。
  龍騰去勢太猛,不知敵人的刀如此厲害,輕敵太甚,本非受傷不可,幸是為人忠厚,雖然氣極,因見對方一個小孩,不忍殺害,百忙中把刀一偏,想傷敵人左膀,沒有殺人之念,否則鐵牛雖不傷他,驟出不意,非被斷刀誤傷不可!不禁大吃一驚,哪裏還敢交手?
  仗著家傳輕功,身子一翻,忙往下縱去,耳聽鐵牛哈哈笑道:「麻皮不要害怕,師父說你是自己人,我只防身招架,不會傷你,好好下去吧!」
  龍騰聞言,惱羞成怒,越發愧憤。正待另取兵刃回身拼命,耳聽林外連聲怒吼,已有兩人受傷,一個並還倒在地上,不能起立;跟著,自己這面的人已被郁馨等幾個少女止住,不令上前;黑摩勒傷人之後,重又飛起;不由怒火燒心,匆匆向人取了一口寶劍,正不知趕往何方是好,前面形勢忽然起了變化。
  原來黑摩勒早就想拿伊、水四人開刀,借此示威,給這一班少年男女看個榜樣,免得正面動手傷了和氣。先見四賊分成兩起,立在人叢之中,初次對敵,不知對方深淺。近在黃山所學空手入白刃,以少勝多和各種身法手法,好些尚未試過,沒有把握,正在盤算。
  四賊因被人叫破機密,各自情虛膽怯,表面裝作鎮靜,說了幾句便去一旁空地之上暗中計議,一面查看地勢。被黑摩勒看在眼裏,心想:此時下手最好。前聽人說二伊本領頗高,水氏弟兄更非易與。自己只得一人,上來如不先占上風,決難應付。
  想把紮刀帶去,又恐愛徒吃虧,低聲暗告鐵牛:「不到事急,不可出手。你那紮刀我用不慣,無須帶去,你自防身應敵,不可大意。」
  鐵牛來時已聽說過,知道師父性情固執。不要那刀,勸說無用。當著許多對頭,又不便多說,急得立在身後不住求告,說:「敵人厲害,師父手無寸鐵,紮刀既不稱手,無論如何,也將師父以前給我的鋼鏢帶去。」
  黑摩勒見下面敵人均朝自己注視,鐵牛只管絮聒不已,回手抓了一把。鐵牛也不怕痛,仍將鋼鏢朝他手裏亂塞。黑摩勒知他對師忠誠,不忍再抓,暗中接了兩隻,乘著龍、郁二人向上惡罵,口中低喝:「蠢牛不許再鬧!包你無事,有此兩鏢,足夠應用。莫要被人看出,反而不好。」
  一面將自己前賜鐵牛的兩隻小鋼鏢暗藏手內,面上仍是笑嘻嘻的。一面看准下面形勢,一面發話引逗,算計龍、郁二人必要縱身撲來,對方只一起步,立時下手。
  果然話未說完,龍騰已當先縱來。好在早有準備,內家真力先就運足,身子和釘在石上一樣。不等敵人縱到,微微往下一蹲,再往上用力一蹬,立時淩空拔起,口中說話,照準左側面四賊立處飛去。身在空中,頭下腳上,帶著語聲,朝下飛降,還未到地,揚手先是兩鏢,朝伊茂、水雲鵠分頭打去。
  四賊雖有一身本領,不知敵人如此大膽,當著許多主人突然發難,事前還在叫陣,沒露口風,說來說去;加以蹤跡洩漏,未免驚慌,分了好些心神。又因對頭共只兩個小孩,自己這面人多,只要主人不生疑心,休說全體動手,單是自己弟兄四人、也無敗理,何況主人方才說過,外人不能出手。做夢也未想到,對頭會有此一來,來勢又是那麼猛惡神速。等到眾聲吶喊,人已到了頭上。事出意外,並未看清。
  水雲鵠最是手狠心黑,以為敵人手無兵刃,身子淩空,無法施展。心想:此是你來尋我,逼我出手,就是違背主人心意,也不能見怪。當此話未說明以前,主人還未生疑,正好殺以滅口。剛把身旁暗器匆匆取下,待要朝上打去。哪知就這時機一瞥、心念微動之間,敵人已先發難。只見亮晶晶兩道寒光由敵人手上發出,當頭打下,來勢又准又急、相隔更近,想要閃避,已自無及。
  伊茂更是死星照命,明知當日形勢不妙,聽敵人口氣,好似師父已與他成了一路。心中估輟,一雙色眼,依然不時注在郁馨身上,正在胡思亂想、心神不定,猛瞥見黑摩勒人影飛來,其急如箭。事前因聽主人不許外人出手之言,沒有準備,知道還手不及,忙往旁縱,想要避開來勢再行動手,猛又瞥見一溜寒光在眼前閃了一閃,知道不妙,想避已遲,吃敵人一鏢,由左肩腫下透胸而過,當時鮮血直冒,怒吼一聲,重傷倒地。
  水雲鵠總算久經大敵,閃避稍快,受傷不重,也被一鏢打中右膀,將半邊膀骨打碎了些,臂上穿透一寸多寬一條裂口,血流不止,奇痛難忍。想想在江湖上橫行多年,初次受此重創,不由急怒交加,強忍痛悲,身子一晃,稍為定神,左手拿了兵刃,便要猛撲上去,同時又聽眾聲喝彩,吵成一片,忙中驚顧。
  原來黑摩勒當著眾人,有心賣弄,縱得又高又遠,乘著下撲之勢,先是「魚鷹入水」,頭下腳上,箭一般朝下射去,覷准伊、水二賊,揚手就是兩鏢,分別打傷。眼看離地只有一丈多高,忽把身子往上一翻,淩空一個轉側,雙足一蹬,猛伸兩掌,往外一分,又化成一個「黃鵠摩空」之勢,往側面飛去。離地三四尺,頭再往上一抬,輕悄悄落在地上,笑嘻嘻神態從容,若無其事。
  在場諸人始而感情用事,只聽二伊挑撥蠱惑,還不知道利害輕重。有幾個自己弟兄一領頭,全跟了來,先前雖是多半含有敵意,內中也有不少明白的人,覺著事關重大,不問黑摩勒是否奸細,照龍、郁二人所為,均犯家規,不是兒戲,便在一旁觀看,聲都未出。及見來人小小年紀如此膽勇,又有一身驚人武功,俱都心中讚美。
  後聽郁馨發話警告,來人又是那等說法,這些少年男女本極聰明,只為首數人騎虎難下,尚未醒悟,連那少年好勝,喜事盲從的二三十人,也都回過味來,漸漸消了故意,生出同情之想。只為兩家弟兄姊妹情感素厚,為首諸人已然怒極,當著外人不便出口,心情已早改變。
  後見黑摩勒師徒竟有這高本領,龍騰也是小一輩中的能手之一,先被對方一掌打落,二次縱起,又被對方一個形如村童、貌不驚人的徒弟一刀將所用兵器斬為兩段,敗退下來。乃師本領更高,直如一個大飛鳥,上下飛翔,身已淩空下降,那麼猛急之勢,快要到地,連發飛鏢,傷了兩人又復轉身,往旁飛落。這等身法從來少見,何況這點年紀。人心自有公道,由不得紛紛脫口,春雷也似叫起好來。
  黑摩勒看出主人敵意已消多半,只為首數人礙於情面無法下臺,心更拿穩。一看落處正在郁馨的面前,越發高興,方低聲說得一句「辛大兄托我帶來一物」。
  郁馨恐他當眾說出,忙使眼色,把纖手微擺,故意喝道:「你們雙方既是不解之仇,你又打傷兩人,還不快去應敵?好在都非本洲之人,暫時破例,先由你們分一勝負也好。」
  說時,伊華見乃兄重傷倒地,怒發如狂,惡狠狠由後追來。
  黑摩勒看出郁馨尚有隱情,忙即住口,將頭微點,正要回答,忽聽身後怒喝,知有人迫來,忙喊:「這裏人多,那邊打去!今日不將叛徒賊黨全數擒殺,決不甘休!主人如尚看得起這幾個狗賊,便請旁觀,只不想逃,便非奸細。」
  話未說完,又是聲隨人起,帶著語聲,平地縱起,朝側向湖濱空地之上曳空而降。
  眾人見伊華持刀在前,水雲鵠本也隨後追來,剛一舉步,忽被水雲鴻止住,伸手撕下一片衣襟,由身旁取出藥粉,去往一旁代紮傷處。二人似在低聲說話,神情雖然憤怒,卻都帶有愁急之容,自己受傷不輕,好友又被敵人打倒,已有多人趕往救護;他二人並未朝伊茂看一眼,自往一旁包紮傷處。
  水雲鵠先前那麼憤怒暴跳,欲與敵人拼命,不知何故,忽然減了許多威勢;旁觀者清,都覺奇怪。伊華已一路急縱飛馳,趕到黑摩勒身後,相去不過三數尺。黑摩勒好似背上生有眼睛,連頭也未回,口中發話,人已飛起,又是一縱八九丈。眾人由不得又紛紛叫起好來。
  黑摩勒落處,正在水氏弟兄身後,回身雙手一攔,笑道:「這裏離湖甚近,你兩個仗著會點水性,想做小泥鰍,由水裏逃走麼?也不想想,你們同來那幾個水賊在烏魚灘前怎麼死的?水裏那兩位比我本事更大,水賊姚五才一照面便回了老家;那麼長大的惡蛟,被那老人家一劍殺死;你兩弟兄如何能夠逃走?你不是和伊老大是朋友麼?
  「他受傷倒地,眼看快死,你們看都不看一眼,越溜越完,索性裝著醫傷,溜到竹林外面,安的什麼心思?如今水陸兩面都有你的道場,主人大概十九明白,就有兩個繃面子死不認錯的,也不相干。你們沒見他們都在袖手旁觀,由我收拾你們,不再上當了麼?乖乖過來,跪倒就擒,還可落個痛快;多費力氣,又逃不走,何苦來呢?光棍一點多好!」
  說時,眾少年男女已被郁馨等幾個少女止住,說:「今日之事好些可疑,事關重大,我們不能再講情面,鬧什意氣。此時我們已看出幾分,別的雖還不敢拿定,這師徒兩人卻可由我姊妹擔保,先讓他們分一勝負。無論何人或勝或敗,只一想逃,便是做賊心虛。
  「一切等請來九公再行查問發落,或是由我們往七老堂,按緊急機密大事敲動雲板,求見請示再作道理。騰侄、五哥和各位兄弟姊妹,只不要放人逃走,千萬不可動手。如其我們把事料差,自向兩輩長老太公領罪,按照家法處置便了。」
  這時,除龍騰外,郁文等為首諸人也都有些情虛:發話五少女不是年輩較長,便是本領極高,素得長老歡心,遇事能作兩分主意,照此說法,分明看出破綻,否則決不敢如此拿准。想起黑摩勒所立石筍,本來偏在竹林邊上,伊、水四人先是雜在人叢之中談說靜聽,自從黑摩勒說他們奸細,漸漸由分而合,往旁移動,走向林外一面。
  放著受傷好友不問,也不朝敵進攻,借著醫傷,走往林外近湖空地之上。本覺形跡可疑,再看伊華,本是惡狠狠追來報仇,黑摩勒縱向一旁,正要回身追去,因聽眾少女大聲一說,雖然裝未聽見,腳步忽然減慢,神情也頗慌亂,中途瞥見黑、水二人已然動手,忽又捨了敵人,往伊茂身前跑去,大有心虛神氣。
  聽完前言,全都警覺。內有兩個和龍騰最好的,見他還在暴跳怒吼,想要報仇,忙即上前攔住,告以利害。同時,大家也部分開,繞向兩旁,暗中戒備,同聲附和:「何人要走,便是可疑。四位外客,千萬不可離此而去,以免我們為難,傷了朋友和氣。」
  另一面,黑摩勒話未說完,二水全都大怒。水雲鵠想要上前。
  被水雲鴻使一眼色止住,冷笑道:「小賊休狂,今日有我沒你,少時倒看奸細是誰!血口噴人,妄想離間,有什用處?我們礙著主人規條,不便動手,正愁無法拿你出氣,你這樣取巧賣乖,再好沒有。」
  也不取出兵刃,回手脫下長衣,雙手一分,左手平伸,右手挽著一個劍訣,虛搭頭上,朝著黑摩勒冷笑道:「小賊不必多口,我先動手,道我欺小。有什本領,施展出來吧。」
  黑摩勒見方才水雲鴻還是咬牙切齒,滿面獰厲之容,轉眼之間,直似換了一人,立在地上,氣定神閑,又回復了湖口途中船頭獨酌、從容不迫的氣概,如非多了一個架式,看去分明是一個有修養的清秀文士,哪像什麼江洋大盜?再看水雲鵲,傷處已然紮好,立在一旁,雖然目蘊凶光,面上神態也轉安詳,不留心,決看不出是個受過重傷的仇敵。
  龍、郁等為首幾個少年,正朝二伊身前趕去,看神氣是想向其慰問。郁文和另兩同伴行至中途,忽然被人喚回,只龍騰同了二人走近。雙方問答雖聽不真,伊華應付似頗巧妙。伊茂已由地上掙起,並未曾死,伊華將其扶住。龍騰同了兩個少年男女恰好趕到,相助扶持,正往側面走去。
  知這四人均是勁敵,面前兩賊更為厲害,如非手快先傷兩人,事尚難料,忙喝:「那兩個叛師的賊,千萬不可放走!我因一人對付四個,嫌他麻煩,所以上來先打傷他兩個。這兩水賊乃芙蓉坪賊黨,關係太大,其勢不能兼顧,你們小心一點!」
  水雲鴻還未開口,水雲鵠忽然想起一鏢之仇、在旁獰笑一聲,側顧說道:「大哥,小賊上來便乘人不備,用暗器冷箭傷人。這類好刁狡猾的狗賊,和他講什過節理路?」
  水雲鴻笑道:「我豈不知小賊仗著一點鬼聰明橫行江湖,膽大妄為,專用冷箭傷人,不能容他活命?但他上來便用反問說了許多鬼話,手中又無兵刃。刀槍無眼,就此殺死,難免有人多心。雖然我們弟兄有事在身,到底先將他擒住,當著主人問明真假再走,才可交代。我弟兄對敵,照例先讓敵人三招,不能因你受他暗算壞了規矩,不然我早就動手了。」
  黑摩勒見他仿佛一個焊子釘在地上,貌相神情雖極文秀,手臂剛勁有力,始終未見絲毫搖動,右手中指和食指一樣長短,指頭平禿,分外光滑。
  行家眼裏,看出內功極好,嘴雖說得大方,實在不懷好意,聞言笑道:「你兩弟兄不必搗鬼,說什反話?明想用內家重手法將我打死,還要假裝大方,你真小看我和這裏的人了。你不是說照例要讓敵人三招麼?這大便宜了!不過說話須要算數才好。」
  說時,水雲鴻知他人小鬼大,武功精純,心雖不耐,依然全神貫注,靜以觀變。水雲鶴卻早忍耐不住,怒喝:「小賊只管絮聒作什?再不出手,我就不客氣了!」
  黑摩勒原是惜著說話,暗中查看對方神色,準備乘機下手,先將大的打倒,剩下一個受傷的便好對付,免被逃走,又留後患,並想:話已說明,主人當必醒悟。此時想已稟告諸位長老。打算多挨一點時候,等到主人發令斷了四賊逃路,然後動手,免得以一敵四,萬一疏忽,逃走一個便是亂子。
  好在開頭占了上風,這不是鬧氣逞能的事,何況寶劍尚在二伊手中,不知放向何處,謹細一點總好。及見對方始終目往臼己,一絲不懈,知非易與,急切間又看不出他的深淺來路。正打主意,忽聽左側喝罵之聲,鐵牛已和伊華動起手來。
  心中一急,知道不能再等,立時說道:「只要真肯讓我三招,包你送終。說了不算,卻是丟臉。」話未說完,縱身一掌,先朝敵人右手斫去。
  水雲鴻雖知敵人狡猾,見他一味油腔滑調,遲不出手,看出是想拖延時候。惟恐夜長夢多,雖在著急,表面卻不露出,沒想到來勢如此神速,並還內行已極。自己門戶大開,敵人不由中部進攻,上來先用一掌來研右手。方才打好的毒計殺手,不特難於施展,並須防到敵人用內家勁功全力斫到,一個敵他不過,反為所傷,這類硬碰硬的打法必有一方吃虧,不由又急又怒,忙將右手劍訣一撤,身子一偏,打算還手,點傷敵人右肋,偏又吃了過於小心的虧。
  黑摩勒為了自己身太矮小,平日練就好些特別身法,近又學會七禽掌,動起手來,越發靈巧輕快,那一掌本是虛實互用,人又手疾眼快,機警絕倫,並未打算硬碰,上來又將上首避開,由側面進攻、身未落地,見敵人右手撤回,身往側閃,反手朝肋下點到,忙將預先蜷好的右腿,照準敵人手指用力一踹,上面就勢一劈空掌,同時借勁使勁,身子和彈丸一般彈出兩三丈,落在地上。
  回頭笑罵道:「水老太真不要臉!你不是說讓我三招麼?為何剛一照面便下毒手?你那銅仙掌還沒學到家呢!」
  黑摩勒也是膽大輕敵,水氏弟兄本是行家,水大功夫更深,但極深沉精細,臨敵十分謹慎。先前看出敵人練就內家勁功,上來並不敢和他硬拼,只想仗著獨門鐵手指去點敵人要穴。及見黑摩勒出手內行,本來更加驚疑,這一劈空掌卻被試出深淺,知道敵人只是得天獨厚,畢竟年幼,功力尚淺,全仗師長高明,心靈手巧。
  自己苦練多年,功力要深得多,全力反擊,必無敗理,主人這面更無一人攔得住自己。就是兄弟輕敵疏忽,上來冤枉,先受暗算,只要那幾個長老不出場為敵,也有逃走之望。
  念頭一轉,心膽立壯,不由現出本相,哈哈笑道:「本來我還不想傷你,打算擒到交與主人發落。如今恨你可惡,我又有事不能久停,將你們兩個小賊除去,我便起身。主人是否多心,只好將來再看真假虛實,暫時也說不得了。」說罷,雙足一點,呼的一聲朝前撲去。
  水雲鵠本受乃兄指教說:「目前形勢兇險,稍為疏忽便要身敗名裂,休想逃脫。可恨伊氏弟兄,既然答應殺了黑摩勒便取寶劍往投芙蓉坪,對於龍、郁兩家底細,為何首鼠兩端不肯詳說,才致鬧得這樣糟法。
  「你又上來先被小賊暗算,右臂重傷,好些吃虧。雖幸兩家長老近日有事,不肯出動,到底可慮。我們越鎮靜越好,乘著主人疑念不深,為首幾個無知小輩還在意氣用事,你那毒藥暗器尚不能用,由我上前先將小賊殺死,或者還可無事,否則夜長夢多,吉凶難料。」
  聞言立被提醒,只得強忍憤恨,在旁觀看。先見龍、郁等為首諸人仍和自己一起,只郁馨口氣不妙,看出在場諸人已多生疑,心正不安,又見伊氏弟兄被鐵牛持刀攔住,動起手來。主人始而似因對方年小,不好意思相助,只由伊華一人對敵,伊茂也被旁人扶開。
  不料鐵牛寶刀厲害,兩個照面便將伊華兵器斬斷,如非功力較深,幾受重傷。龍騰在旁正要接戰,忽然跑來男女二人,說了兩句,也未聽清,龍騰忽然不戰而退。伊華心中有病,已先乘機逃走,主人反和鐵牛一起隨後追去。
  越料形勢不妙,一聽乃兄發話追敵,暗忖:憑我弟兄二人的本領水性,便是主人明白過來,反臉為仇,也不在心上。右手雖傷,上藥之後痛已止住,身旁現有好些陰毒暗器,怕他何來?說好便罷,少時逃走,主人如其攔阻,索性殺他一個落花流水,也叫他知道芙蓉坪來人的厲害。
  水雲鵠凶心才起,忽聽竹林旁邊好似有人笑道:「我這裏來賊照例有來無去,隨便想逃,哪有這樣便宜的事!」心方一動,猛瞥見敵我雙方形勢已變。
  同時又聽吶喊之聲,為首五女已率眾少年男女,分三面圍攻上來。想起郁馨上來冷淡,後又幾次發話點醒眾人,反戈為敵,不由由愛生恨。自恃水性過人,乃兄本領更高,打算一不做,二不休,先殺郁馨出氣,順手再傷他兩個。好在離水不遠,只一兩縱便到湖邊,稍見不妙,入水遁走決來得及。
  殺機一動,立時怒喝:「無恥賤婢,如何反復無常?今日休想活命!」口中發話,早將身旁暗器鐵羽飛蝗偷偷取出,裝在拐柄之上。準備定當,將身後鐵手拐拿在手裏。因吃了受傷的虧,只剩一隻左手,便不往前迎敵,立定相待。
  先覺敵人甚多,手中暗器一發就是十五根,怎樣也能打傷幾個。及至敵人相隔只兩三丈,這才看出,對方雖是三十來個少年男女分頭夾攻,但都暗中排有陣勢。三人一起,作品字形趕來,手中兵器多是橫在前胸,目光註定自己手上,仿佛早知自己要發暗器神情。
  料非易與,試一用力,右臂傷處依然奇痛難忍,才知吃虧太大,人已殘廢了半邊,不能十分用力,好些手法均難施展。急怒交加之下,正打算先把退路看好,忽然發現左右兩面敵人,離身兩丈全都立定。左側面多了兩個青衣少女,貌相絕美,但是雙眉黑白分列,好似孿生姊妹,方才並未見過,立在最後,似想截斷湖邊逃路。
  正面來敵,本是郁馨為首,同了幾個少女,人數最少,又都女子,快要臨近,忽由斜刺裏飛也似跑來兩個白衣女子,都是手持長劍,容光美豔,貌如天人,腳底極快,晃眼便將前面五女追上。身後還有一個小孩,飛馳追來,正是鐵牛。想起前仇,不由怒從心起,冷笑一聲,揚手便將拐柄倒轉,往前一指,那多年精心製造並用毒藥煉成、遇見強敵才裝在鐵拐柄上、從不輕用的鐵羽飛蝗,便和暴雨一般,照準郁馨等五少女打去。
  這原是瞬息間事。郁馨等五女看出四賊破綻,本在留心戒備,忽聽人報,說是家中來了幾位遠客,拿著青笠老人的信登門求見,十四妹龍綠萍也自生還。並說伊、水四人均是叛徒賊黨,不可放其逃走,來客也隨後就到。這一喜真非小可,立由五女為首,發出警急信號。這類信號向不輕用,只一發出,便是事情緊急,關係重大,無論何人均須聽命,合力上前。
  方才水雲鴻又是那等口氣,眾人本已生疑。一聽警號,同時又發現一事,不等五女指點,先照平日練就的陣勢,空出水雲鴻一面,三面合圍而上,各按部位,停在離敵兩丈以外。那離得近的幾個,反倒退了下來,三十來人,差不多分化了六七層。正等為首五女發話,敵人暗器已先發出,日光之下,宛如一蓬光雨。
  郁馨等為首五女雖是家傳武功,不料敵人暗器一發便是許多,忙舉手中兵器想要招架,水雲鵲第二三批鐵羽飛蝗又相繼發出。驟出意料,眼看難於應付,敵人還在發之不已。
  說時遲,那時快!頭髮十五根毒釘剛要近身,五女手中刀劍還未打上,就這時機不容一瞬之間,忽聽一聲清叱,接連兩道寒光,帶了兩條白影,突由側面電也似急飛來,只聽一片叮叮噹當之聲密如貫珠,同時瞥見面前人影寒光上下飛舞,急切間也分不出是人是劍,敵人三四起暴雨一般的暗器,全被來人寶劍打掉,滿空飛舞,倒激回去,落在地上。
  緊跟著便見前面又是一條人影,飛鳥沖空,手舞鐵拐,朝湖邊縱去,正是水雲鵠,因見所發毒藥暗器被側面飛來的兩個白衣少女用劍全部打落,反激回來,敵人無一打中,自己反幾乎受了誤傷,不由大驚,料知凶多吉少,未批暗器剛一出手,立時飛身縱起,想要入水逃走。
  水雲鵠也真機警狡猾,方才目光一掃,見那兩個生有鴛鴦黑白眉的少女離水最近,人也只得兩個,不與身旁敵人一起,再見後來兩白衣少女如此厲害,心疑還有不少能手尚未出面,這兩個也必厲害,臨時變計,以進為退。第一縱並不甚遠,先朝左首人叢中縱去,就勢用足全力,持拐一掃。
  這面龍、郁兩家子弟雖有十多人,本領也都不弱,因一見敵人拐柄上帶有極厲害的暗器,一發許多,難於防禦,未免驚疑。不知水雲鵲暗器只剩一發,不敢輕用,那一拐卻用了八成力。對面兩人用刀一架,手臂皆被震麻,越發心慌,往旁一閃。
  餘人恐其逃走,正要合圍,殺他一個措手不及,忽聽水邊連聲嬌叱:「此賊暗器有毒,諸位留心他的拐柄!」同時,便有兩人飛來。
  水雲鵲看出來人正是生有鴛鴦眉的二女,正合心意,故意把拐柄朝外一指,大喝:「小狗男女納命!」
  眾人知道厲害,忙向兩旁閃避時,水雲鵲聲隨人起,已然一躍五六丈往湖邊縱去;兩青衣少女恰與側面錯過。雙方勢子都急,二女舉劍一撩未撩中,水雲鵠情急逃命,接連兩縱便到湖邊,等到眾人趕近,已往水中竄去。
  二女見狀,急得跳腳,正待互相埋怨,忽聽一人笑道:「他逃不脫!」
  緊跟著,臨水一株大柳樹後閃出一個瘦矮老人,揚手一掌,朝水面上劈空打去。二女在旁,見老頭的手離開水面至少還有三尺,又是向前打出,相隔少說也在一丈以外,這一掌剛打上去,便聽轟的一聲,湖水群飛,浪花四下急射,立時擊散了一個丈許方圓的大洞。
  當地本是淺灘,湖水又清,水雲鵠人影正似一條大的梭魚,箭一般朝前猛竄,吃老頭一掌劈空下擊,恰巧打中,大量湖水一分一合之間,好似受了重傷,身子隨同湖水散處往湖底一沉,帶著餘勢,仍往前面深水中竄去。這時湖水正在漲潮,突受猛擊,剛陷一個大洞,四面急浪重又合擾,勢甚猛烈。湖面上當時卷起一個大漩渦。
  水雲鵠本已受了重傷,哪禁得住這等猛烈打擊,人已昏迷,痛暈過去,吃四面浪頭一擁,立即卷退回來,在漩渦中滴溜溜剛轉了兩轉,便被二女取下身邊飛抓套索發將出去,一下抓住,拖了上來。
  後面追來的少年男女見賊人水逃走,齊聲呼喝。內有兩個性急的,不等脫衣便想縱起,打算人水擒賊。老頭手已發出,同時回手一揮,眾人便覺一股極大的潛力湧將過來,將人擋退,幾乎立足不穩,認出老頭正是方才來訪龍九公、坐在前門吃旱煙的葛衣老人。
  初次見到這樣奇事,萬分敬佩,正隨二女向前拜見,請問姓名。
  老頭已先說道:「你們這班娃兒,怎連善惡賢愚都分不清?今日如被賊黨逃走,豈不討厭?還不快起!」隨又轉對二女笑道:「歸告你父,說他這些年來隱居兵書峽暗護遺孤,足可將功贖罪,我已不再怪他。你兩姊妹更是靈慧膽勇,可嘉可愛。只等芙蓉坪事完,可去嶽麓後山天音峽尋我好了。你那大伯父雖是出家人,對於朱、白兩家的事也不應置身事外。可傳我命,令其留意。我和這裏主人說上幾句話,也要走了。」
  那生有鴛鴦眉的二女,正是黃山望雲峰隱居的少年女俠阮菡、阮蓮兩姊妹。因黑摩勒走後,想起先不該放走二賊,心正不安,神乞車衛忽然尋來,無意中說起黑摩勒受賊黨暗算、失劍被擒之事。二女受有父母遺傳,人最義氣,覺著事由自己而起,當時也未明說,車衛一走,久候大姊阮蘭不歸,便追了下來。
  趕到鐵花塢前,天已將明。正想來時匆忙,久聞三凶厲害,徒黨又多,大白日裏如何下手?又不知黑摩勒是否脫險。方在愁慮,忽然發現六個少年男女在前面山谷之中飛馳,忙掩過去。對方也正發現二女追來,心中生疑,迎上前來。
  見面之後,認出眉毛有異,互一交談,才知來人正是女俠閃電兒呂不棄,同了男裝好友端木璉和阿婷、江小妹江明姊弟,還有一個少女,便是卞莫邪所救、自稱封十四妹的少女龍綠萍。
  六人先前也是不期而遇,先是江氏姊弟奉了江母和湘江女俠柴素秋、阿婷母女及陳業諸人,隨同由兵書峽往迎江氏母女的唐母唐青瑤,同往兵書峽隱居。行至九華黃山交界,遇一老人,說起黑摩勒被賊黨擒去之事。江氏姊弟首先動了義憤,雖聽說車衛、卞莫邪已往救援,仍不放心,稟明江母,便想追去。
  阿婷、陳業也要同行,被柴素秋攔住,說:「你二人本領尚還不夠,不比小妹從小練武,家學淵源,前在白雁峰為了婚事與人動手,幾乎吃虧,想起大仇未報、本領尚差,心中悲憤。平日所學多是基本功夫,尋常敵人雖然必勝,真遇強敵便非對手。正命江明代向蕭隱君求教,一面暗往虞堯民後園去尋司空老人求教。
  「第三日夜裏,前師好友白雲老尼忽然尋來,先後不滿十日,便將前師所傳各種武功劍術的真訣全部貫通,功力大進,才知師父昔年專紮根基,除卻一點防身本領,不肯傳以變化分合之妙的深意,近來再加苦練,內外武功均到上乘境界,遇敵就是不勝,也能全身而退。何況司空老人又在暗中隨時指教,家傳寶劍更是斬金斷鐵的利器,雖非靈辰劍之比,尋常兵刃決非其敵,你們二人如何能行?」
  正商計間,丐仙呂瑄的門人鄒阿洪忽然趕來,說是奉命尾隨暗中護送已非一日,前途不遠還要發生變故,但是另有一位老前輩暗助,並不妨事。方才令他轉告,說仇敵知道昔年所慮的事不久必要發難,情急萬分,已下密令,命各路同黨,連同身邊好些能手紛紛出動,照他所用陰謀暗算諸家遺孤和一班少年英俠。
  黑摩勒師徒人單勢孤,命小妹姊弟無須同往兵書峽,可往江西一帶追去,見面之後,不妨合在一起,與老賊派出的人明爭暗鬥。並說還有一位同伴由兵書峽來,說起小孤山青笠老人想見朱、白兩家子孫商一要事,此去正好順路等語。小妹孝母,一聽前途有險,還不放心,正打算事完再去。
  雙方且談且行,走不多遠,便被幾個老賊得信追來。雙方惡鬥了一陣,金線白泉忽同乃師湘江老漁袁檀趕來相助,合在一起將敵人除去。袁檀便是阿洪所說前輩異人,小妹等早聽說過,也催眾人起身。只白泉有事,並和鄒阿洪、陳業隨同護送江母,不能同去。小妹姊弟同了阿婷便同起身。
  時已天黑,江明為友心熱,仍想便道一探,還未走到鐵花塢,又遇呂不棄同了好友端木璉,因在途中聽兩賊黨談起鐵花塢前兩月由一餘善人家中擒來一個落水受傷、被人救起、正要回家的少女,武功頗好,形跡可疑。二人聽出少女武功刀法頗似昔年諸烈士的家法,兩賊黨正在設法拷問真情,去向老賊報功,不由動了義憤,想要將其救出。雙方師門本是深交,見面一談,越發投機,當時聯合,把人分成兩起,去往鐵花塢救人奪劍。
  呂、江、端木三人忽然發現入口伏有賊黨,暗中掩往偷聽,得知黑摩勒大鬧鐵花塢之事,跟著便見師徒二人走來。江明、阿婷早在前面分手,另走一路。呂不棄先聽防守二賊說起少女人已重病,芙蓉坪老賊已然得信,斷定諸家遺孤之一,當夜便有人來提走,就要到達,想起義父呂瑄平日所說,料知此女不是朱、白兩家子女,也必為師父好友龍九公一家,所以被擒時先說姓雲,後說姓風,明與「雲龍風虎」隱語相合,最後被三凶聽出破綻,又改說是姓封。
  照著雙方交誼,無論如何也應將其救走,便告小妹不要露面,好在黑摩勒師徒業已脫險,必能追上,不必忙此一時。隨助黑摩勒師徒毀去火箭信號,將賊殺死,催其起身。匆匆移去賊屍,一同趕往鐵花塢。
  一進谷口,便遇車、卞二人帶了龍綠萍走來。車衛說:「三凶和芙蓉坪來的賊黨已受重創。因其另有強敵作對,也是我的熟人,為救綠萍而去,今夜事情正好落在他的身上。雙方見面時把話說明,本定托人護送綠萍回去,你們來得正好。黑摩勒師徒此去十九成功,不必追得太急。
  「此女重病未愈,落水時並受內傷,可將她送往彭郎磯,先尋隱居當地的老前輩向超然,請其醫治。此人性情古怪,與青笠老人曾有嫌隙,但他和我至好,拿了信去便可化解。事完,由他護送過江,還可免去賊黨侵害。」
  六人便照所說而行,剛走出不遠,便與阮氏姊妹相遇。男女八人合在一起,一同上路。因有高人指點途向走法,中途又遇青笠老人派來迎接暗護的兩個能手,一個賊黨也未遇上。
  到了彭郎磯,向超然竟先得信,因綠萍服藥之後,當日不能見風,端木璉本是女子扮作男裝,師長均與青笠老人不大投機,便和綠萍隨後起身,等小妹廁來,同往小菱洲。先還不知二伊叛師,人已先往小菱洲。黑摩勒師徒也剛追去不久。渡江時節,發現兩個幼童駕一小舟,其行如飛,如似有心賣弄。
  呂不棄從小生長湘江,水性極好,看出幼童所用是枝鐵槳,心中奇怪。向超然因聽良友之勸,往見老人,釋嫌修好,同在船上,笑說:「這兩幼童必有來歷,不妨試他一試。」呂不棄駕船極快,聞言立時繞往前面,看准來船截江亂流而渡,急駛過去。
  本要將其攔住問話,江明先因鐵牛倒坐,相隔又遠,不曾看清。
  這一臨近,轉面側顧,認出鐵牛在內,低喝:「師姊且慢!是自己人。」
  呂不棄忙將雙槳一扳,剛由來船前面繞過,水流太急,兩船相隔已遠。小妹姊弟見黑摩勒不在船上,本想回舟追回,向、呂二人均說:「二童對面說笑,神態從容,也許黑摩勒人在孤山,二童不是駕舟出遊,便是奉命他往。到後自知,何必多此一舉?」說完仍往孤山駛去。
  江明因是背向來船,諸女頭有面紗,故此鐵牛不曾看出。見完青笠老人,領了機宜。
  次日,老人見二伊未回,料其抗命,本就大怒,同時又聽人報,二伊已與水氏弟兄勾結,同往小菱洲蠱惑龍、郁兩家後輩,並有投賊之意;越發氣憤,親筆寫了一信,命眾人趕往小菱洲去見兩家長老和龍九公,照書行事。
  小妹等剛到路上,因向超然先回,已先得信,知道眾人就要起身,便令端木璉、龍綠萍駕舟趕來,恰巧中途相遇,同往小菱洲趕去。到時,黑摩勒師徒連同兩家男女少年,均被九公用蕭聲引往洲南竹林隱僻之處,同時發現外客來訪,所以一曲未終人便走去。
  九公乃龍家族祖,孤身一人,沒有子孫,表面不大管事,實則本領最高,暗中主持,除洲主龍吳外,以他權力最大,無事不可做主。當日原因近來兩家後輩行止不檢,常犯家規,近並引鬼入室,故意假手外人使知警戒。見過小妹等來人,便令去往洲南竹林擒賊。
  阮氏姊妹斷定賊黨必由水路逃走,正在防備,因見敵人暗器陰毒,恐眾受傷,趕往相助,差一點沒被逃走。見那老頭不特武功驚人,聽口氣竟是父親尊長,心方一動,忽然想起父親常說的一位太師伯,忙即跪倒,笑說:「你老人家便是昔年湘江投水的大師伯麼?」老頭笑道:「你既知道,不必多言,照我所說行事,快到那面去吧。」呂、江諸人也同趕到,聞言未及拜見,老頭已轉身走去。
  阮氏姊妹知道此老性情,忙將眾人止住。再往側面一看,水雲鵠雖然受傷被擒,人已半死,黑摩勒那面卻幾乎受了重傷。同時,湖邊有一小快船如飛駛來。船上只有一個中年婦人,全身佩帶有不少刀劍,滿臉殺氣,目射凶光,惡狠狠縱往前面岸上,連船也沒有繫,急喊一聲,便朝水雲鴻面前撲去。忙同趕往,到後一同,才知黑摩勒連勝之餘未免輕敵,不知水氏弟兄均有驚人武功,大的更強。方才連傷兩人,乃是對方大意,見他手無寸鐵,沒想到手中還有兩隻小鋼鏢,那鏢又是異人傳授,百煉精鋼,鋒利無比。硬功多好的人,事前如無防備,也禁不住,何況水雲鵠正想用暗器傷敵,心神已分。
  自己得勝,全出僥倖,仗著心靈手快,身法靈巧,出其不意,將水雲鴻踹了一腳,就勢飛縱出去,退出老遠,心更得意。倒地之後,方想這一腳少說也有五六百斤力量,休說人的手指,便是一根極粗的樹幹或是石頭,踹上也非碎不可,敵人如何未傷,踏將上去,彈力這等強法?
  忽聽敵人大聲笑罵,目光到處,瞥見鐵牛已與主人聯合,同追伊華,另一面又有幾個少年男女分頭趕來,為首兩人已先跑到湖邊,正是望雲峰阮氏姊妹,呂不棄同了江小妹也從右側一面追到,身後還有數人,均是同輩好友,義弟江明也在其內,本是一路,忽又回身往追鐵牛,餘人均離當地不遠,不由喜出望外。
  高興頭上,竟把方才所想忘卻,對於敵人所說也未理會。就這目光旁注、心神略分之際,忽聽呼的一聲,敵人已由前面淩空飛來,身在空中,雙手齊張,宛如一隻大老鷹當頭撲到。
  黑摩勒藝高人膽大,明知敵人厲害,仍想迎敵,剛把雙足用力一點,待要施展七禽掌法,不等敵人下落,就勢反擊,猛聽身後有一老人大喝:「此是飛鷹鐵爪!你功夫不曾到家,硬對不得!」心方一動,人已縱起,雙方相隔還有一兩丈高遠,便覺一股極強烈的壓力,隨同敵人帶起來的疾風,從對面猛襲過來,敵人兩手,鋼鉤也似,已由分而合縮向胸前,快要迎頭抓到。
  這才看出厲害,心中一驚,忙即施展七禽掌法中「驚燕穿簾」的解數,身隨來勢一偏,往旁側轉,再將雙手一分,身子一挺,「魚躍龍門」,往斜刺裏平躥出去。
  水雲鴻恨毒黑摩勒,滿擬萬難逃脫毒手,眼看擊中,不死也必重傷,不料對方身手如此靈巧輕快,真和飛鳥一般,比方才兩次縱起動作還要神速。最氣人是上來也曾防到敵人身輕力健,縱躍如飛,容易閃避,並未施展全力,打算看准來勢,然後盤空下擊。及見敵人見此猛力聲勢,非但不逃,反倒迎面飛來,以為此舉正合心意,忙以全力發難,萬想不到會在危機瞬息、千鈞一髮之間居然滑脫。
  一下撲空,去勢太猛,無法收轉,不由怒火上撞,厲聲大喝:「小賊今日死在臨頭,還想逃麼?」說罷,腳才沾地,重又飛身縱起,轉朝側面飛撲過去。
  這次因覺敵人身手靈活,格外留意,心正暗罵:「小賊,我已試出你七禽掌,不出我所料,在我這飛鷹十八撲之下,任多狡猾,休想活命!」
  忽聽有人「哈哈」一笑,百忙中未及細看,正往前撲去。
  黑摩勒仗著高人傳授,雖未被他撲中,但已看出厲害,暗忖:這廝一雙鬼手下過苦功,只要正面不被抓中便可無害。正想施展乾坤八掌,看准來勢,地面迎敵,等將對面來勢避過,再行回攻。
  不料敵人數十年苦功練成獨門絕技,動作快極,剛一沾地,「蜻蜓點水」,重又飛身撲來,眼看全身已在敵人掌風籠罩之下,暗道「不好」,正打算施展乾坤八掌敗中取勝的險招,索性不躲,拼著冒險,用新學的內家劈空掌擋他一下,只能敵住五六成便有勝望,湊巧還可使受重傷。
  剛把全身真力運在手臂之上,待要往前迎去。說時遲,那時快!一條人影忽由身側竹林中飛出,照準敵人迎去,身子筆直起在空中。雙方還未對面,相隔數尺,來人左手反掌一揮,右手往前一揚,水雲鴻已被淩空打落,幾乎跌倒。認出來人正是龍九公,立時醒悟,忙即上前拜見。
  九公一面伸手攔住,笑對水雲鴻道:「你不服麼?」
  水雲鴻朝龍九公看了一眼,忽然失驚道:「我當龍九公是誰,原來是你老人家。這還有什說的!領死便了。」
  九公笑道:「想你當初本是我好友門下,因你兄弟雲鴿淫凶為惡,到處害人,你也受他連累,逐出師門。兩次被強敵圍困,均是我解救。你曾對我立誓,從此管束兄弟,勉為好人。不料竟會投在芙蓉坪老賊門下,往來江湖,做他耳目爪牙。我早知道你雖投身賊黨,不過平日揮霍已慣,為守當年對我誓言,又不知我是老賊仇敵,你兄弟又在一旁極力慫恿,貪他重金禮聘,苟安一時,並非本心,也未殺害一個善良,所有為惡之事均是你兄弟所為,與你無干。
  此次來我小菱洲,一則受了老賊多年重禮,以為得人錢財與人消災。你弟再一強勸,同時巧遇伊氏弟兄兩個敗類,兩下合謀,打算殺死黑摩勒,就便探看小菱洲虛實,並將伊氏弟兄引往芙蓉坪,獻那所得寶劍,報答老賊好處。先並不知我是昔年和你師父時常往來的風師叔,這還情有可原,但聽你方才所說,分明看我龍、郁兩家後輩均是無知無能的少年,生出惡念,公然叫陣,打算少時得勝逃走,他們一攔,立下毒手,太已目中無人!
  你弟更是可惡,妄想用他毒藥暗器暗算他們,先被幾個外來女客將鐵羽飛蝗破去,逃時又遭惡報,被我一位老友隔水一掌打昏水內。我料他已受內傷,必難活命。你的罪惡雖然比他較輕,但你來作奸細,當已聽說這裏的規矩。還有你那妻子陳玉娥乃我故人之女,我十五年前兩次救你,俱都看在她的份上。你夫妻平日均在一起,今日怎未同來?現在何處?」
  水雲鴻自見九公,便恭立一旁,面帶憂急之容,聞言好似有了生機,躬身答道:「侄女玉娥屢次勸我,說兄弟為惡多端,必有報應,最好和他分開。小侄總覺骨肉之情,又受芙蓉坪多年重禮,恐人見笑,因循至今,兄弟又不聽勸,想起便愁。這次奉了老賊密令,暗害黑摩勒或是生擒回去,玉娥又曾勸阻。無如老賊厲害,常時命人來尋,昨日又派了兩個著名水賊來約下手,迫於情面,只得答應。當其未來以前,剛在湖口附近探出黑摩勒下落,並還見過一面。
  「正想下手,忽遇都陽三友出頭阻止,小侄夫妻便知不妙。無奈勢成騎虎,兄弟和賊黨當面再一激將,無法改口,才在暗中約定,只等殺死黑摩勒,將伊氏弟兄連人帶劍送往芙蓉坪,拿了老賊酬謝,便是兄弟不肯,小侄夫妻也必洗手歸隱。玉娥這類事向不出手,因聽我說只此一回,也帶了幾個同黨,坐了自用快船在後接應,此時如來,必在烏魚灘附近。」
  還待往下說時,忽然瞥見乃弟昏倒水中,被人拉起,似已傷重身死。正在傷心落淚,又聽婦人哭喊之聲。回頭一看,正是妻子陳玉娥,全身披掛,趕來拼命,另有好些少年男女已由前面沿湖追來。知其天性剛烈,夫妻情厚,當著九公,恐其無禮,忙即轉身,飛步迎上。
  黑摩勒和旁立諸人正要追他回來,九公笑說:「他不會逃,最可惡是他兄弟。此人頗有用處,你不妨做個好人。」
  水雲鴻已先大聲疾呼:「恩人風師叔便是此地諸位長老之一,快些同我上前領罪,不可無禮。」
  話未說完,玉娥已認出九公立在前面,丈夫也還未死,忙把身上所插兵刃暗器連皮帶套匆匆取下,一同趕來,撲地便拜,哭喊:「恩叔,侄女情願代夫領死,千萬饒他一命!」
  九公見他夫妻跪在地上,一個哭喊,一個落淚勸說,爭先求死,面色一沉,喊道:「你們快些起來!我見不慣這樣亂七八糟的瞎吵。就是要死,也要把話說明。這裏的事,你是如何知道?」
  玉娥起立,忍淚答道:「侄女該死!先同三個水賊趕來接應,中途發現人蛟惡鬥。三賊自恃水性,又見黑摩勒在船上,貪功心盛,入水窺探,想要乘機下手。後由水鏡中看出三水賊和姚五他們均為敵人所殺,才知暗中還有能手。正往來路逃回,忽然想起丈夫尚在此地,敵人如此厲害,心中不安。
  「觀望了一陣,見那麼厲害的惡蛟竟為敵人所殺,越發害怕。浪平以後打算悄悄掩來,將他弟兄接回,忽一穿黑衣的禿老前輩跳上船來,說起他弟兄凶多吉少。經我再三哭求,才說他是先人老友,覆盆老人也來此地,蛟便是他所殺。由隨身旁取出一塊竹牌,說是當年中條山群英大會,數十位老前輩議定的免死牌,能否趕上卻不一定。
  「侄女得信,心膽皆寒,水性又不甚佳,加急趕來,老遠望見雲鴻被人淩空打落,以為到晚一步,誤了丈夫性命。到時,又見二弟雲鴿打死水內,越發情急。事前原有準備,雲鴻一死,便與敵人拼命,並不知恩叔在此。還望看在先人與那位老人份上,格外開恩,饒他一命。」說罷獻上竹牌,淚流不止。
  九公將牌揣起,正色說道:「哪有這樣便宜的事?我乃主人遠族,一向客居在此,雖和我的家一樣,能夠做兩分主,但是這裏對於奸細必殺無赦,就有這面免死牌,也難由我壞了規矩。」玉娥聞言,急得渾身亂抖。
  黑摩勒和江小妹見他妻夫情長,心中不忍,知道九公故意做作,同聲急口道:「這位大嫂實在可憐,便她丈夫也非惡人。這裏規令雖嚴,還望老前輩做主,想什方法救他才好。」
  水雲鴻聞言,朝二人看了一眼,並未開口,玉娥已朝二人拜道:「你兩位真是好人,如能代向恩叔和各位長老求情,殺身難報。其實這都是他那個禽獸兄弟害他的,他何嘗不知善惡好歹呢?不怕諸位見笑,他骨肉之情太厚。十年前,水老二調戲我兩次,我和他說,他都若無其事,反倒勸我不要與他一般見識,還說什麼別的?」
  水雲鴻在旁低語道:「你何必如此氣苦?老二醉後無禮不就是一回,次日已向你認錯了麼?當著外人,說他作什?」
  玉娥氣得哭道:「你這糊塗蟲哪裏曉得!這禽獸第一次不曾如願,被我告發,隔不多天,又用陰謀毒計想要用強,我還幾乎被他所傷。我因見你雖然勸我,表面不說,人卻氣病了好幾天。你雖說是感冒,並非為了此事,我卻明白,恐你痛心,人又氣病,隱忍至今。後來勸你以船為家,便為避這禽獸。我當時受他威逼,與之拼命,臂傷尚在,你當是假的麼?我已看出恩叔憐我身世,也許生機未絕,但見那禽獸一死,你未必不記仇恨,又去從賊。你雖不會忘恩負義,敢於違背恩叔之命,我不說出這些醜事,你仍難免傷心,誰不知家醜不可外揚呢?」說罷,淚流不止,水雲鴻也不住搖頭歎氣。
  九公朝玉娥笑道:「多年不見,你還是小時那樣聰明,有此無髮老友免死牌,生機並非沒有。第一,須要洗心革面,改邪歸正,然後將功贖罪。但是口說無憑,還要兩個保人。那劍是他沉入蛟穴,也要他代為取出。你只算得一個保人,還有一個是誰呢?」
  玉娥聞言,驚喜交集,忙即拉了丈夫一同跪謝,朝旁立諸人掃了一眼,方要開口。
  黑摩勒早得九公暗示,又聽寶劍果在蛟穴之內,越發心定,笑說:「我算一個如何?」
  九公笑道:「小猴兒不要大大方,他是你的對頭呢!」
  黑摩勒答道:「我已聽出他夫妻的人品,情願保他,決無後悔。那口寶劍,只有地方,我便能取,也不必請他代勞。那兩個姓伊的叛師小賊,卻是容他不得!」
  九公笑罵道:「你這小猴兒實在淘氣。來時分明帶有青笠老人令符,偏不取用,差一點沒鬧出事來。伊氏弟兄得有青笠老人傳授,雖因人品心術不正,老人不放心,未傳本門真訣,但他二人用功極勤,又肯虛心討教,常經黃生指點,武功全部不弱。大的被你打傷,乃是一時疏忽,僥倖成功。這兩人如其合力來攻,你想將他們除去,決非容易。他和我這裏幾個無知後輩交情頗深,小的此時是否逃走,還難說呢!」
  說時,鐵牛先自趕到,說:「方才伊華乘機逃走,鐵牛追出不遠,被這裏兩位叔伯攔住,說:那一帶向例不許外人走近,伊華不會逃走。九太公已然出場,我們已知你師徒不是外人,可速回去,我們自會向他弟兄查問明白,再來便了。」
  九公眉頭一皺,一問伊華所去之所,轉對水氏夫婦道:「黑摩勒為人,你夫妻當已知道。難得小小年紀,雖然膽大氣盛,竟能以德報怨。我並非代他賣什情面,只為你妻,故人之女,人又極好,你雖從賊多年,並無大惡,拼擔一點責任格外保全,既然饒你,便不使你難堪。方才的話想已聽明,你意如何?」
  水雲鴻淒然答道:「侄兒夫婦蒙恩叔兩次救命之恩,便無今日之事,也必惟命是從、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以前為了弟兄情厚,明知二弟不肖,終想委曲求全,沒料到如此可惡。今始悔悟,挽救已遲。現蒙恩叔不殺之恩,萬分感激。為免嫌疑,還望恩准侄兒夫婦隨侍恩叔隱居在此。一則免去有人多心,二則老賊見所派來的賊黨,連同侄兒夫婦兄弟三人全數失蹤,必以為死于敵手。
  「好在此次所派賊黨均是水旱兩路的能手,只有三人後來,又為黑老弟等所殺。姚五昔年黃河大盜,洗手之後,形蹤最是隱秘,此次應約而來,連他家裏人都不知道,決不至於走漏風聲。時機一至,恩叔如有使命,或明或暗,均有不少便利,免得離開此間,遇見賊黨,多生枝節,不知可否?還有那口靈辰劍,外人得去必不會用,一個不巧反為所傷,現沉蛟穴泉眼之下,水性稍差決難下去。
  「何況還有三條惡蚊,均有一丈多長,力大無比,猛惡非常,偏巧水口又被母蛟衝破,無法隔離。這三條惡蛟兇惡長大,又通靈性,放入湖中,久必為害,再想除它,更是艱難。並非小看黑老弟,此事原是孽弟陰謀,弄巧成拙,下有泉眼,多麼艱危,也應由小侄將其取出,奉還原主,才是道理,恩叔以為如何?」
  九公笑說:「我深知你為人心性,無須表白。既肯放你,去留任便。黑賢侄尚且信你,何況於我?不過你說的話也頗有理。此時回去,遇見賊黨,必生疑心,多出枝節。在此暫住,將來遇事果有用處。少時我便命人為你夫婦安排住處便了。當初大小四蛟竄入水洞之時,大家本要將其除去。我因昔年看出洞底藏有泉眼,但是石堅口小,洞中水大,更有暗流,不是尋常人力所能開通,雖是本洲一個極大的水利,用處太多,盤算多年,苦無善法,難得有此巧事,想將四蛟馴養訓練,將來借蛟之力開通兩處泉眼,以便利用水力,興建各種水磨、水車灌溉田畝。
  「後見大的一條初來時,蛟尾已被斬斷,藏伏水底,尚還老實,等到蛟尾重生,漸漸野性難馴,常在洞中發威怒吼,亂竄亂迸,便恐出事,想要殺以除害。後見小蛟靈巧解意,殺母留子,於理不合,我和諸位長老又給它吃過兩次苦頭,居然安靜了些,方止前念。上月見小蛟成長大快,都是雄體,比大的還要猛烈狡猾。兩家後輩年幼無知,均喜調蛟為戲。中有一蚊突發野性,縱身出水,一尾掃上,洞壁上面崖石竟被打裂一大片。
  「如非我事前準備周密,人立之處均有退路,加上好些防禦之物,必有三人被蛟打死。他們都喜那皎,恐我除害,並未告訴。我已看出天生惡物難於制服,每當兩家後輩前往調弄,老蛟必在鐵閘之外怒吼作勢,與小蛟鳴聲相應,似在一旁指點,生了殺人凶心。
  「當初原恐除它不易,稍一疏忽便毀水洞奇景,又想借它之力開那泉眼;今日才知這東西端的凶狡非常,竟欲用水磨功夫攻穿兩條水道,泉眼也被開出兩丈多深一個洞穴,想由地底逃竄出去,然後興風作浪,引了湖水,倒灌報仇,心機更深。為防被人看出,只一有人在旁,必由一蛟將水攪渾,以為掩蔽,幸而泉眼石質堅厚,攻穿大難,否則還要發生洪水急流,此洲雖然未必全部掩沒,水洞奇景必為所毀。此時泉眼被它開得正好,兩條水道也未穿透洞外,老蛟已死,除它恰是一舉兩得。
  「那口靈辰劍如在手內,殺它極易,偏又被你兄弟沉人泉眼之下。水力猛得出奇,便那寶劍也在裏面翻滾,並未沉底。今早我已看過,洞中三蛟本就猛惡,老蛟一去,越發激怒,終日在內奔騰跳擲,凶威大發,不是上次想用長尾打人,掃在鐵欄鈞刺之上,將皮鱗傷了好些,吃過大虧,四壁上面水洞奇景,必被毀去無疑。洞中惡浪如山,水氣籠罩全洞,形勢十分險惡。
  「黑賢侄固是看事太易,你也不知厲害。覆盆老人不走還有法想,否則各位長老現正有事,我雖能夠下去,一人要敵三條惡蛟,又要先將寶劍取上,出其不意將蛟殺死,豈非難極?這不比你弟兄二人,在惡蛟野性未發之前,一面由同去諸人將兩小蛟引開,老蛟和另一小蛟又防被人看破,守住兩條水道,不來為敵,將劍投入泉眼,立時縱上,自然無事,你當是容易的麼?」
  說時,龍綠萍同了江明正走過來,朝九公行禮之後,因見九公和水、黑三人正在問答,只朝黑摩勒喊了一聲,便在一旁靜聽。阮氏姊妹不知何故,見完九公使自離開,去了一會,忽又匆匆趕回,朝呂不棄、端木璉和小妹姊弟、龍綠萍五人偷偷使一眼色,引往一旁說了幾句,便同往洲西沿湖走去,黑摩勒先未留意,及聽九公說得取劍之事那麼兇險,聽口氣暫時無望,似要等到諸位長老事完一同下手,想起武夷之行,心中一急,想和小妹、江明、呂不棄等商量,回頭一看,只有阿婷在側,幾乎走光,忙問諸人何往。
  阿婷笑答:「方才十四妹說,阮家姊妹因覆盆老人難得見到,別時又曾暗中示意,欲往求教,到此不多一會,便同走去。呂姊姊因和端木二姊備有一口好劍,欲往水中一試。跟著便見阮家姊妹走來,將他們都喊走了。」
  陳玉娥始而驚喜過度,後又滿臉愁容,她因取劍之事在旁憂急,忽然在旁脫口說道:「方才來時,曾聽禿老前輩說他和覆盆老人湖中殺蛟原出無心。因有約會,一到小菱洲便要起身,此時必已走去。但我到前,湖中遙望,曾見二位姊妹所用寶劍寒光如電,必非尋常,如能借來一用,再由恩叔大力相助,同往水中殺蛟取劍,許能成功。」
  黑摩勒立被二女提醒,暗忖:呂不棄已是劍俠中人,同來男裝女子英氣逼人,也是他們一流人物,便是小姊妹弟,新近也各得有一口好劍,如何忘卻?
  方要開口,九公笑道:「今日來的幾個少年男女,多半帶有寶刀寶劍,我豈不知?一則他們未必精通水性,有劍無人,仍是無用。泉眼水力大大,蛟有三條,我向不願借人東西,就帶你二人下去,仍是難於兼顧。阮家姊妹既與老人相見,必有除蛟取劍之策。這位老友,也真奇人,先是堅持要走,後見他在湖邊出現,將水老二一掌打死,人便不見;只說已走,不料行前又將阮家二女引去。
  「此時我才想起,二女是他本門中的後輩,人又那麼靈慧,怪不得另眼相看,格外憐愛。他們必是聽說蛟太猛惡,黑賢侄膽大好勝,故此不令先知,現在想已下手。你們不妨同去一看,得有老人指教,成功無疑。你們只作旁觀,無故不要出手便了。」
  水氏夫婦首先拜謝應諾,黑摩勒師徒也自心定。雙方又各禮見,互致歉意,見九公已走,便同起身。兩家少年男女本都在旁靜聽,聞言爭先引路,陪著四人,一路說笑,往水洞趕去。
  洞在洲西盡頭一座形似菱角尖的石洞之中,前端大片礁石突出湖中,危崖十餘丈,上下峭立,近水一半終年波濤沖激,浪花飛舞,聲如雷轟,形勢奇險。靠裏一面峰頂缺口上掛著一條瀑布,淩空飛墮,到了半山,再順山腰斜坡朝下疾駛,直至山腳廣溪之中,然後分成許多支流,環繞縱橫于全洲田野之間。登高遙望,宛如一條條的銀練縱橫交錯,將大片綠野青原分別界破,疏林花樹之中,時有水光閃動,人家、水田又都那麼整齊清麗。眾人還未走到,全都叫起好來。
  水洞便在山的中部,入口是一圓洞,方廣數丈,氣象雄偉。隱聞水聲澎湃,人聲吶喊,雜以幾聲牛嗚一般的怒吼,知道江、呂諸人已在動手斬蛟,忙趕進去一看,洞中地勢越發高大,右面便是來路瀑布所在,左首似已通往湖中。前後共分兩層,洞頂鍾乳流蘇,高低下垂,映著水光和落山斜陽,五色閃變,光怪陸離,甚是美觀。全洞皆水,深約十餘丈,水色甚清,本無際地,經過主人匠心巧思,就著兩邊崖壁上的奇石,開出兩條走廊,高低蜿蜒,環繞前後兩洞。
  外面各建有一列朱漆鐵欄,高僅兩尺,粗如人臂,堅固非常,凡是離水較低之處,地勢均寬得多,後面並有洞穴退路,崖旁附設各種刀輪鉤叉,均有機簧,隨時可以發動。最寬之處,竟有三四丈方圓,仿佛一片臨水的平臺,上面還種著不少花草,並有石榻、石凳之類以供坐臥,形勢絕佳。
  這時因外洞水口已被母蛟沖塌,三條惡蛟均被鐵閘隔斷在內層洞裏,泉眼本在洞的中心,水已被蚊攪渾,只見中心水面之下,和開了鍋一般,水花突突,往上冒起,水上湧起兩尺來高一個水包。呂不棄、端木璉、江小妹和阮菡、阮蓮姊妹人已不在,只龍綠萍、江明同了十多個少年男女,立在兩崖朱欄之內,各持兵刃暗器,吶喊助威,互相戒備。
  洞底駭波起伏,惡浪驚飛,打在四面崖石之上,雪花山崩,發為巨響。人聲水聲連成一片,空洞回音,震得谷應山搖,耳鳴目眩,甚是驚人。眾人定睛往下一看,只見兩黑兩白四條人影,同了三條一丈多長的惡蛟影子,正在水中往來追逐,惡斗方酣。
  江明等三人一見黑摩勒等趕來,忙即迎上,說:「初意原想出其不意將蛟殺死,再由阮家姊妹入穴取劍,不料到時,惡蛟正在發威。後來才知伊華見九公出場,知道大勢已去,凶多吉少,便向平日相好的幾個弟兄再三求告,說:我一時無知,受人之愚,因聽人說水氏弟兄異人奇士,好意結交,不料全是賊黨。引鬼入室,自知罪大,恐難活命。諸位弟兄均知我以前並非惡人,還望念在平日交好情義,放我一條生路,感恩不盡。
  「當伊茂受傷時,龍、郁諸人本就覺著水氏弟兄如是深交,同在患難之中,不應如此冷淡。伊華平日嘴甜,本來交厚,有了偏袒,聞言自更相信,見他說得可憐,不由激動義氣。龍騰性更剛愎,本覺伊華此舉全是想得那口寶劍,弄巧成拙,為人所累,先還以為他是青笠門下,就是犯過也有理可說,眾人再代求情,至多受責,不致送命。
  「等將鐵牛遣走,才聽人說二伊犯了師規;黑摩勒帶有老人銅符,只一取出,便須低首受刑,已無生理;後來諸遠客又持有老人致九公的親筆書信,請其就地正法;想起雙方交情,老大不忍。伊華再一哭求,說:長兄重傷,命必不保,我再為人所殺,老母無人奉養。死不瞑目。龍騰聞言,越發激動義憤,暗忖:我今日反正難免受責,索性以朋友錯到底,拼受一場重責放他逃走,以見朋友義氣。
  「這時,幾個明白一點的,不是少年好事,見當日來了許多有本領的外客,又有前輩異人突然出現,欲往見識,便因伊華悲泣求告,沒有骨頭,心中厭鄙,又恐龍、郁諸少年不好意思,多半避開,誰也不曾想到伊華到此地步還想逃走。龍騰暗中查看,同追諸人,因伊華先前滿口說好話並無逃意,多半走開,剩下八人均是與二伊有交、方才出場的為首諸人,心中一喜,故意拿話試探,並加激將。
  「眾人全是年輕面熟,雖知此舉必受重責,一則不好意思作梗,又見龍騰慷慨激昂,情願獨任其咎,不要眾人受累,只求不要為難,越發內愧,各自點頭默認,無一異議。因伊華水性不佳,難走遠路,又要避開前面,事有湊巧,洲上船塢正在洲西附近,地勢也極隱僻,由此坐船逃走,急切間對頭絕難看出,就被發現,已然逃遠,追趕不上。
  「正往前走,哪知伊華心大陰險,死裏逃生,剛有一線生機,又想報復,假說:小弟已累騰弟受過,何苦再把大家饒上?既然容我逃走,不必再跟多人。諸位最好請回,還可代向仇人支吾凡句。為防萬一,由騰弟送我上船好了。眾人本就膽怯情虛,聞言正合心意,便各回身,到了水洞附近。伊華四顧無人追來,忽說:我與黑摩勒仇深如海,我走以後,寶劍取回,想起痛心。
  「方才聽水雲鵠說沉劍泉眼,深不可測。先並不知,後才發現水力大猛,寶劍被它托住,不曾下墜。須將水眼稍為弄破一條裂口,泄了水力,劍才下沉。多大本領,也難取上。並說惡蛟也想攻破泉眼逃走,稍一激怒,便有指望。請容我前往一試,使他落個空歡喜,稍為出氣也好。龍騰雖是激於義氣,人並不蠢,聞言不以為然,力勸不可。伊華知他不是自己敵手,假說:一看就走,依你如何?
  「龍騰面熟,只得答應。哪知一到水洞,伊華便連發飛鏢和蒺藜刺,打傷了一隻蛟眼。三蛟在水底鬧了半日,剛退一點火性,忽見昨日入水藏劍、傷它母蛟的對頭,又有兩個前來,本就激怒,再一受傷,凶威大發,上下亂竄,把下半崖石打裂了好幾片,聲勢猛惡已極。龍騰大怒,向其質問。
  「伊華知他一時受愚,少時明白過來仍是仇敵,龍騰性暴,詞色又太難堪,不由惱羞成怒,頓起凶心。知道船塢熟路,無人看守,冷不防回手一拳,把龍騰打翻下去,轉身就逃。龍騰驟出不意,幾乎落水為蛟所殺,幸而未養蛟前常在水洞遊戲,地勢極熟,落處離水又高,急中生智,一把抓住壁間一塊拳頭大小的崖石,懸身其上,才未送命。
  「但那崖壁前突下縮,長滿苔蘚,其滑如油,急切間翻不上來,眼看惡蛟紛紛躥上,最近時離開腳底不過兩尺,情勢萬分危急,呂、江諸人忽然趕到。呂不棄、端木璉首先下水將蛟引開,阮蓮才用套索將其懸上。龍騰急怒交加,心中愧忿,也未明言,紅著一張臉,拔刀便往外跑。綠萍想起伊華不見,心中生疑,趕往追問,才知就裏。
  「經此一來,不能再照預計。小妹和阮氏妹妹看出惡蛟厲害狡猾,只在水底惡鬥,不肯再上,暗器難再打傷,內中一蛟並將水眼盤住,便同入水相助,已有二蚊受傷,但是所噴水彈厲害,身子又長,轉側靈巧,不能由側面去斬蛟頭。此時下面又多了阮家姊妹,水性雖然較差,聽說要取那劍,非她們不可。」
  黑摩勒正聽之間,回顧水雲鴻正將外衣脫下,現出貼身水衣。待要入水相助,忽見水上浮起一片鮮血,剛被浪花打散,一條長大黑影,哞的一聲怒吼,猛躥上來。江、黑二人看出是條惡蛟,後尾已被人斬斷了一節,來勢極猛,立處較低,已快對面,蛟力也盡,待要下落。江明知黑摩勒手無寸鐵,忙即挺身上前,揚手一劍,方覺掃中一點,忽聽刺的一聲,那蛟猛張血盆大口,接連兩個大碗公大的水彈猛噴出來,又是一聲怒吼,頭頸之間,箭一般射出一股血水。同立諸人驟不及防,鬧得周身灑了好些血點。蛟身立時下沉。
  原來鐵牛見人蛟惡鬥好玩,手持紮刀蹲在二人前面,正想自己水性不佳,否則,入水殺蛟多麼好玩,可恨那蛟偏不上來,否則也好試它一下。心念才動,蛟已躥上。因是早有準備,隔著鐵欄,一刀刺去。那蛟負痛躥上,想殺上面的人出氣,沒想到鐵欄內還伏有一個敵人,仇敵不曾撲中,反被一刀刺中要害,咚的一聲大震,沉落水底。
  黑摩勒見蛟厲害,方覺取劍不是容易,一道寒虹其疾如電,忽然穿波而起,斜飛上來,後面帶著冷熒熒丈許長一道芒尾,似要往外飛去,認出正是自己的靈辰劍,一時情急,也忘了離身兩尺便是數十丈方圓的一片大水,仗著師傳捉劍之法,一聲急喊,飛身縱去,就空中把劍接住。那劍到了主人手內,芒尾立時縮短了些。
  黑摩勒寶劍到手,心中一喜,身也下落,瞥見腳底水光,耳聽眾聲喝彩疾呼,忽然警覺,知道收勢不及,下面還有惡蛟,索性往水裏落去。眼看離水不過三尺,腳底惡浪如山,正朝上面打到,方想看清形勢下手,目光到處,瞥見兩條人影由水中躥出,施展登萍渡水的輕功踏波而駛,似要往旁縱上;認出阮家姊妹,一個手上並還拿著劍匣。
  二女身後突又湧起丈多高的急浪,當頭一根黑柱,正是惡蛟昂頭水上,緊緊追來;連忙就勢將劍一揮,耳聽二女連聲嬌叱。回顧二女,手中拿著兩粒亮晶晶的東西,一手拿著暗器,欲發又止,重往水中鑽去;蛟頭也被自己斬斷,連同後面殘屍,依舊朝前猛竄,餘力甚強,叭的一聲,分別撞在崖壁之上,將崖石打碎了兩大片,相繼墜落水中,自己也往水裏沉去。
  劍太厲害,恐傷自己人,水又渾,正在提氣輕身,踏水朝下注視,忽聽連聲水響,接連幾條人影,各帶著一條水浪往上躥去,為首二人還各提著一個蛟頭,正是呂不棄和江小妹,阮氏姊妹尾隨在後,手裏仍拿著先前所見發光之物。這才看出,二女所到之處,頭前的水便往旁分開,好生奇怪。
  惡蛟已死,寶劍也得到手,除四面洞壁被蛟尾打碎了好些,別無傷損,賓主雙方均極欣慰。黑摩勒忙即踏水,縱上岸去。
  郁馨等五女已早趕到,正和綠萍互說前事,悲喜交集。見大功告成,洞中浪還未平,上下滿是水跡,在場諸人多半周身水濕;入水殺蛟的諸少年男女,只呂、江二人身上套有水衣,餘者都和落湯雞一般;水中還浮沉著三條蛟屍,腥血四濺,忙引來客,去往前面更衣,自己人也去換了衣服,準備歡宴。
  正往外走,鐵牛悄告黑摩勒說:「伊氏弟兄尚未擒到。歸見青笠老人,如何交代?」
  綠萍在旁聽說,笑道:「伊大傷重難行,被人扶到房中,聽說伊二逃走並在水洞行兇之事,知難活命,怒吼一聲,便自急死。伊二逃走不遠,遇見斜對面駛來一隻小船,上有二人,一名丁立,一名丁建,將其截住,爭鬥起來,被來人將船弄翻。伊二水性不濟,現已被擒。
  「丁氏弟兄準備將他押往小孤山治罪,後來龍騰追去,說明前事,本想將人要回,丁氏弟兄固執不肯,只得聽之,仍在對面沙灘等候黑兄師徒,事完同行,可惜方才銅符黑兄不曾取出,否則伊二不必歸受家法,已難活命了。」
  鐵牛聞言,便要往船塢一面跑去。黑摩勒知道主人禁忌頗多,忙喊:「你不知這裏規矩,不要亂跑!」
  眾人笑說:「無妨。這裏都是自己人,黑兄來歷已傳遍全洲,只管隨意走動。」
  黑摩勒回顧阮氏妹姊周身濕透,知其為了自己千里遠來,心甚不安,忙即道謝,問覆盆老人何往,阮菡笑道:「不是這位老人家,黑兄的劍能否取回還不一定呢。」
  黑摩勒一問,才知老人前殺母蛟,得了幾粒蛟珠。中有兩粒能夠避水,拿在手內,五尺方圓以內,多大浪頭也難近身。因知洞內諸人,只呂、江兩女水性最好,並各有一口好劍,呂不棄劍術更高,但是蛟有三條,到了急時,難免竄入泉眼之內,將劍撞沉到底,取它更難,必須加上兩人相助,將蛟引離泉眼,分別除去,再用飛抓將劍抓上。
  二女本領雖高,水性不佳」近在黃山久居,不似以前隨師時,門外便有大瀑布和深溪急流可以練習。老人來時,無意中得此兩粒蛟珠,恰好用上。走時將二女引去,授以機宜,令告呂、江、端木諸人,同往下手。小妹姊弟知道黑摩勒好勝心性,恐其同往犯險,故未告知,打算事完再說。
  到後一看,三蛟正發凶威,五人入水與鬥,那蛟看出厲害,分據泉眼和母蛟所開水道,出沒無常,向人猛攻,口中水團和炮彈一般,連珠噴出,力大無窮,五人竟難近身。後來阮氏姊妹將蚊珠取出,在手上晃動,三蛟一見,果然追來。
  五女早有準備,左右亂斫,三蛟受傷,負痛回竄,內中一條倒退太猛,全身竄人泉眼之下。二女惟恐將劍撞人泉眼深處,忙即趕去。不料下面水力太猛,蛟尾微動,一下掃在劍柄之上,那劍立時出匣,蛟尾竟被斬斷了半節。那蚊負痛,朝上猛躥,吃鐵牛無意中一刀刺中要害,死于水內。
  寶劍先是隨同飛出泉眼,劍匣也被水力沖起,同在水中飛舞。二女恐有失閃,忙搶上前。阮蓮剛剛搶到,覺著手中一震,因聽老人說過此劍厲害,心中大驚。瞥見蛟屍下沉,下面一蛟為呂不棄寶劍所傷,負痛旁竄,恰被死蛟攔腰壓下,受驚四顧,瞥見阮蓮一手拿著劍匣和自用的劍,一手握著那粒蛟珠,忙即發威追來。
  阮蓮一見大驚,隨手一揮,不料那劍神物利器,不曾用慣,用力太猛,蛟未殺死,寶劍卻被震脫,帶著一條丈許的芒尾往上飛去,惡蛟也被驚退。另一蛟受不住江小妹、端木璉二女夾攻,也正往旁竄來,瞥見珠光,立時掉頭急退。二女看出那蛟情急拼命,難與力敵,心想:波浪太大,水性又不如人,上半身雖有寶珠避水,下半仍在水中,好些不便,何不用這蛟珠將它引往岸上試試?
  念頭一轉,一聲招呼,便往水上躥去。那蛟連受重傷,怒發如狂,見人逃走,如何能容?忙即伸頭出水,箭一般朝前躥去。二女正在施展輕功淩波飛馳,見蛟來勢太快,正要回身抵敵,黑摩勒恰正飛身縱起將劍收回,跟手一劍將蛟殺死。
  端木璉看出二女危急,回身來援,瞥見蛟已被殺,屍身下落,打得水面上波濤洶湧,宛如山立,正要去往水底相助殺蛟,底下還有一條,被呂、江二女傷了好幾劍,但都不重,激得野性大發,猛惡已極,在水底往來翻騰,動作如飛,四面的水平添許多壓力,排山倒海朝人湧到,二女那麼好的水性,竟難近身。
  後被呂不棄由惡浪中乘機竄入,一劍刺中蛟腹。那蛟正待情急反噬,端木璉恰巧趕到,忙將身旁飛梭連珠打去,又傷了兩處要害。那蛟兩面受敵,神志昏亂,回頭想咬,被呂、江二女雙雙趕上,左右夾攻,合力殺死。
  水雲鴻平日性做,先見黑摩勒小小年紀如此本領,已自驚奇,又見諸少年男女英俠殺蛟時這等英勇膽智,水性武功無一不好,越發贊佩,方幸自己慢了一步,被綠萍止住,不曾入水,否則三蛟如此兇猛,比起昨日野性未發之時厲害十倍,就是帶有寶刀寶劍也難成功,稍一疏忽,不死必受重傷,豈不丟人?
  黑摩勒聽他讚不絕口,笑道:「水兄不必太謙,你那飛鷹鐵爪並非尋常。不是龍九公出場得早,小弟恐還要吃大虧呢!」
  水雲鴻面上一紅道:「黑老弟不知底細,你那七禽掌實比我所學高明得多,想是初學日淺,內家真力勁功火候未成,尚難發揮它的妙用。否則,七禽掌正是飛鷹手的剋星,神拳祖師錢應泰便是此中高手,後為北天山大俠狄遁老前輩所敗,便是掌法受制之故。我先看出老弟身法與之相似,曾生戒心,上來不敢輕自出手便由於此。
  「我那掌法專以氣勝,練時由虛而實,講究人在空中一經全力施為,方圓十丈之內的敵人便在掌風籠罩之下,無論逃往何方必被抓中,非死即傷。雖頗厲害,比起七禽、乾坤兩種掌法虛實相生,行若無事,輕重收發,無不由心,卻差得多。方才我還奇怪,老弟得天獨厚,又蒙許多名家傳授指點,既然將它學會用以對敵,手法身法無不相同,為何真力真氣有而不發揮?真要遇見行家強敵,一個不巧,還許吃虧,莫非只憑天資和本身根基,初學不久麼?」
  黑摩勒笑答:「水兄眼力真好。我這兩種掌法,近在黃山才蒙各位師長連各種劍訣一齊傳授。小弟貪多嚼不爛,共總學了不過幾天,一直無暇用功。和水兄對敵尚是第二次出手,遇見你這樣高手,自然就不行了。」
  水氏夫婦同聲驚道:「我們還當老弟至少也用過一半年功呢。不料全憑記憶之力和本身根基紮得好,全無實學,真個從來未有之奇。照此說來,愚夫妻雖然不知七禽掌法之妙,道理當是一樣,對於內家真力真氣,也曾下過一點功夫。如能多留兩三日,或是少時將飛鷹爪法當眾獻醜,老弟聰明絕頂,一點就透,日後稍為用功,便可隨意發揮,不知尊意如何?」
  黑摩勒見他夫妻意誠,心想:前在黃山,各位師長所說雖與相同,多得一點指教也好。便說:「我急於起身,水兄好意,極願領教,可否今日就請指點如何?」
  水雲鴻剛一應諾,江明便說:「來時聽說,葛師仗著靈警機智和一身驚人武功,在芙蓉坪隨意戲弄群賊,目中無人,老賊並還奉如上賓。第三日他一掌將那數尺方圓的一塊黑鐵石擊成粉碎,嘲笑了賊黨幾句,次日便不辭而別,賊巢虛實被他得了不少。老賊那麼狡猾,初走兩日,還拿不准他的敵友來意,近始有些警覺,仍是將信將疑。現在人已離開芙蓉坪,黑哥哥寶劍已得,可是要尋他去麼?」
  黑摩勒知道江明復仇心切,現已得知殺父仇人下落,恐其涉險,小妹又在一旁暗使眼色,便說:「芙蓉坪危機四伏,老賊防備周密,形勢萬分兇險。現奉葛師之命,去往武夷尋一異人,以為將來殺賊報仇之備。你既無事,我們同去如何?」
  江明答說:「湘江老漁袁檀,曾命我和姊姊尋你一路,同在外面歷練,索性現在出門誘敵,多傷他的黨羽,就便借著機會,將盜賊惡人多去一個是一個。後見青笠老人也是這等說法,但命大家不要聚在一起,此時也不可往芙蓉坪犯險,平日吃虧,幹事無濟。
  「並說以前幾位前輩異人,因老賊近年越發倒行逆施,無惡不作,昔年遺民先烈的家屬,不是被他殘殺,便被驅逐,留下的人都成了他的農奴,受盡剝削虐待,日在水火之中。那麼肥美富足的土地和錦綢一般的桃源樂土,簡直成了地獄。就不為報亡友之仇,這類盤踞山中的惡霸土皇帝,也容他不得!
  「你們暗中必有高明人照應,無須多慮。兵書峽只可每隔三四五月回去一次,不必在彼久留,等語,來時已商定我和黑哥哥做一路了。」
  黑摩勒先聽綠萍說過大概,再問江明母子何處相遇,才知江明、童興同了唐樞、素玉兩小兄妹,由兵書峽起身,往迎江母。走到路上,便遇見北山會上逃出來的賊黨,金家六虎中的大虎金剛、二虎金強、五虎金彪、六虎金豹和由北山逃出、在谷口外遇見仇敵、斷去一臂的三虎金康,狹路相逢,打得正急。
  先是陳業同了好友蒲紅、莫准,因隨江母同行,與惡道降龍子無心相遇,動起手來。湘江女俠柴素秋正助唐母苦戰惡道師徒,隔山忽然傳來一聲長嘯,將惡道師徒驚走。逃時又被柴素秋用明月塊將惡徒打傷,惡道也未回鬥,只將惡徒挾起,說了幾句狠話,越山逃去。
  江母心疑前途還有敵人,命三小兄弟朝前探路,互相接應,以防萬一,巧遇江、童等諸小兄妹,兩下合力將五虎打敗。柴素秋和唐母由後趕來,當時截住,一齊除去。跟著,大俠彭謙、淩風一同走來,將童興、蒲紅、莫准三人帶走。再走不遠,便遇鄒阿洪和袁檀、白泉三人,底下的事均與綠萍所說相同。
  龍、郁兩家少年男女,見來客均有一身驚人武功,都想結交,一聽不久要走,正在同聲挽留,鐵牛忽然拿了衣包跑來。師徒二人先去一旁換了濕衣,再同追上。眾人見他師徒貌相醜怪,神態滑稽,再換上這身奇怪裝束,江明又請二人戴上面具與眾觀看,說起以前對敵經過,全都好笑,贊佩不止。不多一會同到龍家,盛筵早已擺好,天也到了黃昏時節。
  黑摩勒見龍騰、郁文和方才為首諸少年俱都不見,先以為這幾個動手的人年輕面嫩,不好意思,後問綠萍,才知為首九人自知犯了家規,欲在七老堂前小房之中待罪,現在辦理伊茂喪葬之事,故未人席。再問九公住在何處,可否求見。綠萍答說:「九公住在洲西另一崖洞之中。當地臨湖,石多土少,最是荒僻,九公無事,連自己人也難得見到。少時命人問候一聲,有事自會前來,無須往見。」
  黑摩勒只得罷了。賓主多人暢飲說笑,相見恨晚,高興非常。中間想起丁氏弟兄尚在船上,命人往請。一會歸報,說:「要看守伊華,不敢離開,師命專為迎送黑師叔,未令上岸,不敢違背,敬謝主人盛意,並請原諒。」
  主人只得命人送了許多酒食前去。吃完,又請水雲鴻夫婦去往湖邊空地,施展飛鷹十八撲手法。水氏夫婦人甚忠實,知無不言,不特盡心指點,兩家子弟紛紛求學,也都應允。黑摩勒暗中留意,見他果有獨到之處,自己又得了好些妙用,才知多聞多見,均有進益。各位師長個個高明,尚且如此,由此越發虛心,隨時留意不提。
  水雲鴻練完之後,黑摩勒經眾請求,也將兩種掌法,就著方才所得演習了一遍。眾人紛紛喝彩,掌聲如雷。水雲鴻見他經過自己一說,當時便有進益,知是天才,越發驚奇。跟著,阮氏姊妹又令鐵牛取出紮刀,借著演習為由,加以指點。眾人才知那是剛柔烏金紮,乃昔年寒山諸老故物,削鐵如泥。
  龍騰、伊茂不知來歷,驟出意料,一個又是心慌情虛,自然難敵。水雲鴻骨肉情長,知道兄弟和伊茂已然換好衣服,停屍待殮,幾次想往憑棺哭奠,因賓主雙方均在練武,高興頭上,不便走開,愛妻陳玉娥知他心意,又在暗中勸止,後來還是幾個主人見他雖然隨眾說笑,面上時現悲苦之容,知為乃弟而發,方始分人領去。陳玉娥恨極這禽獸兄弟,不肯同往,水雲鴻也未勉強。
  黑摩勒推說了氏弟兄尚在守候,意欲先行。小妹見眾再三挽留,從旁代勸,並說:「葛師今已離開芙蓉坪,何必忙著起身?如因都陽三友新交,不好意思令了氏兄弟久候,不妨令其先行。好在我們有船在此,後走無妨。」
  主人也說:「這裏快船甚多,隨便應用,並還無須送還。」
  黑摩勒生平不喜婦女,獨對小妹最是敬重,呂不棄女中劍俠,也極佩服,又見主人情意殷殷,只得謝諾。主人大喜,又在湖邊設下坐席,拿出許多果點酒看,連同湖中新打起來的魚蝦,一同賞月。這一會直到子夜將盡,方始送客安眠。
  水雲鴻夫妻以後要在洲上久居,另有住處。丁氏弟兄也經黑摩勒師徒親往通知,請其先行,並謝他師徒盛意。伊華綁在船艙之內,甚是狼狽,被擒之後,始終未出一句惡言,一味哀求苦告,說是伯父老南極,多年威名,人最義俠,弟兄二人只此一條根,乃父兩面神魔伊商已死敵人之手,伯父老南極和各位師長老前輩多半相識,就是不能放他,也望保全一二,代向師父青笠老人說兩句好話,見了黑摩勒,也是這一套。
  並說:「寶劍得自賊黨手中,這樣神物利器,誰見了也不捨得還人,只為一念之貪,鬧得弟兄二人身敗名裂。因知黑兄來歷,本領高強,不敢相抗,方始勾結龍、郁兩家好友相助抵敵。水氏弟兄和諸賊黨,實是巧遇,想要利用,並非甘心叛逆。如真從賊,當地離芙蓉坪不過千里之遙,早已逃往,何必將劍沉入蛟穴?現在才知黑兄帶有家師銅令符,如早取出,也早俯首聽命,沒有此事,家兄也不至於慘死。還望看在彼此同輩,小弟老母在堂,格外恩憐才好。」
  黑摩勒素來服軟,方要開口,丁建氣道:「師叔不要聽他鬼活!這兩兄弟常時背師作惡,家師久意想要除他,均因青笠老人性情古怪,恐其多心,又生枝節。難得自尋死路,再好沒有。師叔如將銅符先行取出,他必想逃,不等送往小孤山,我們已將他結果了。這廝一肚皮的壞水,千萬不可理他!請想,師叔是他殺兄之仇,他會忘個乾淨,反而滿口乞憐,說盡好話,這還像個人麼?我們早已想好主意,此去路上,他只敢稍出花樣,我們一舉手,先把他腳筋毀去,放乖一點,是他便宜。天已不早,我們連夜開船,將他送往小孤山,不等師叔同行了。」
  黑摩勒還未及答,鐵牛急喊:「師父快看!這廝真不是好人,嘴裏說好話,暗中咬牙切齒。二位哥哥路上留意才好。」
  丁建笑答:「無妨。我知他那一套,不怕飛上天去。師叔師弟,請回去吧。」
  二人謝別走回,在湖邊和主人談了一陣,想起芙蓉坪賊黨既已出動,定必源源而來,昨日水賊雖然殺光,後來的賊尋水氏弟兄不見,必生疑心,也許尚在湖口一帶探問。水氏弟兄在此往來多年,船又易認,一問即知,莫要路上生出事來。心方懸念船已走遠,又想伊華和昨夜群賊新交,後來賊黨均不相識,丁氏弟兄精明強于,水性本領無一不高,遇上必能應付,心念微動,也就罷了。談到夜深,便由主人引往安眠,連日奔波,睡得甚香。
  醒來日色已高,主人早來看過兩次,因看水雲鴻面上,龍騰、郁文等又念朋友之情,將兩具死屍分別禮葬,並在湖邊搭棚設祭,賓主雙方均往行禮,已然先去。黑摩勒師徒忙即趕往,到了湖邊,雲鴻正在臨水哭奠,並向賓主雙方答謝。兩家主人均把男女諸小俠奉若上賓,另在賓館備有盛筵,祭完之後,先陪來客遊覽全洲,並往水氏夫婦新居觀看。
  鐵牛見那地方乃是三問精舍,建在昨日所去水洞前面臨湖峰腰之上,面對萬頃汪洋,側顧小菱洲全景,齊收眼底。當初原是洲上夏日納涼並作守望之用的一所亭館,兩明一暗,房舍高大,軒窗洞啟,形勢特佳,主人說是九公昨日親自指定。鐵牛因愛那地方風景雄奇壯麗,只管留戀,不捨就走。江明見眾人已由屋內相繼走出,鐵牛還在面湖呆著,笑問:「你看什麼?」
  鐵牛笑答:「師叔,這地方真好。你看前面,一大片水,無邊無岸,直到天邊,只遠近水面上浮著幾處沙灘石礁,又有那多水鳥飛來飛去。水是這樣碧綠,清得可以見底,山腳下的波浪打在礁石上,仿佛好幾十丈雪花飛舞翻滾,一陣接一陣,沒有個完。風聲水聲連成一片,比湖口鎮上人家奏樂還要好聽得多。
  「再看後面,到處青山綠野,水田竹舍,花林柳陰之中,隱隱約約現出許多長橋曲水,亭閣樓台。最難得是,不論房舍田園、往來男女,都是那麼乾淨整齊,真比畫兒上還要好看得多。遠看近看,各有各的妙處,叫人不捨離開,我還想多看一會。好在師父飯後起身,請各位師長伯叔先走,我隨後再跟去吧。」
  江明笑道:「你師父前和我說,你樣樣都好,就是從小生長鄉村,土氣太重。想不到前後從師沒有多少日月,居然大變本來面目,說出話來竟然大有詩意。這天地間的自然美景,非細心人不能盡情領略。你在南明山習武時,可曾讀書識字麼?」
  鐵牛笑答:「那位無髮老人對我實在太好,每練功夫,他必在旁指點,只一有空,必要教我讀書和做人處世的道理。至今想起,還在感激。可惜昨日途中相遇,不肯上船相見,否則,像師叔這樣好人,他必喜歡。」
  忽聽小妹、黑摩勒仰頭向上,同呼「明弟」。江明一看,眾人已全走往峰下,三五為群,一同往前走去,知道龍、郁兩家前後分請,當日席設郁家,東西相隔頗遠,黑摩勒堅持吃後要走,沒有多少耽擱,恐姊姊還有話說,忙即趕去。
  鐵牛看了看眾人去路,又往前面眺望。面對湖光,耳聽濤聲,華日麗空,清風吹袂,正覺心清神爽,暢快非常,忽然瞥見昨日丁氏弟兄藏舟的蘆灘後面,水面上似有半截黑影冒了一冒,當時卷起一個漩渦,跟著又起了一條水線,往側面駛去,其行甚急,箭一般駛出七八丈,忽然不見。這時風平浪靜,立處礁石下面雖是波濤澎湃,雪浪千重,湖心一帶卻是波光雲影,上下同清,日光之下,水平如鏡,偶然閃動起億萬銀鱗,但是波紋極細,一眼望到天邊,沒有絲毫異狀,湖水突被激動,看得逼真,只相隔大遠,黑影起落極快,鐵牛沒看出那是什麼東西。
  昨日聽說湖中江豬甚多,又有不少大魚,那黑影必是這一類水族。同時想起好友盤庚尚在盼望回去相見,師父忙著起身,歸途是否往小孤山一行?還有陶公祠那位辛師伯和那名叫郁馨的女師伯頗有交情,他借與師父的角形玉環,師父並未轉交,昨日未聽說起,莫要忘了。正在尋思,前面又有一處湖水起了激動,現出水線,和方才所見相似,只是相隔更遠,隱現更快,一點不曾看清。
  方想這東西不論是魚還是江豬、水蟒,身量必不在小,忽聽身後女子笑呼:「賢侄怎還未走?可要裏面坐上一會,吃杯茶麼?」
  回看正是新移居的女主人陳玉娥,忙即回身恭答:「這地方太好,我想多看一會再往郁家吃酒,也要走了。」
  玉娥笑說:「我因昨夜新來,還要稍為佈置,沒有同去。現事已完,我和你一路走吧。」
  鐵牛知她武功甚高,並有家傳絕技,周身能發許多暗器,安心求教,忙即應了。到了路上,正想設法詢問,玉娥忽然笑道:「你師徒真乃天生奇人。這等難師難弟,我還第一次見到,難得你那幾位師伯叔也都這樣年輕。你小小年紀,從師不久有此成就,已是奇事,人又這樣忠厚。我夫妻蒙你師父作保,以德報怨,心頗感激,無以為報。令師劍俠高弟,我更無法補益。你年尚幼,功力還未到家,此次隨師遠遊,到處都是強敵,途中難免遇到惡人,令師本領雖高,恐難兼顧;膽又太大,對方人多,你便容易吃虧。
  「我武功雖然不如令師,但是家傳暗器尚能以少勝多,本想傳授,連那幾種暗器一齊奉送,無奈昨夜今朝均有多人一路,高明在前,不敢獻醜。難得有此機會,你如願意,此時隨我回到峰上,我先傳你手法,你再將我昨日所帶那幾種暗器拿去,閑中無事,常時練習。照你昨日那樣手法和聰明,只要用上個把月的功,便可得心應手,你看如何?」
  鐵牛聞言,大喜拜謝,笑問:「我都拿去,師伯遇敵就不再用麼?這只拿兩樣吧。」
  玉娥笑道:「我夫妻隱居在此,無人得知,平日不肯樹敵,無什仇家。就是老賊知道,派人尋來,彼時事必鬧明,有諸位長老和兩家弟兄姊妹,也不怕他。」
  鐵牛道:「我方才查看地勢,全洲只有這裏最為偏僻。二位師伯住的地方如此明顯,洲上好地方不知多少,九太公單選此地與二位師伯居住,必有深意,莫要借此誘敵?師伯把所有暗器全數賜我,萬一有事,豈不吃虧?我此時越想越疑心,覺著這裏東南北三面,外人都不易於偷進,正面石堤埠頭,看似門戶大開、沙灘好上,但有大片樹林可以設伏,又是中段最窄之處,隨便派上兩人防守,有了警兆,一聲暗號,兩頭夾攻,敵人多大本領也難逃走。
  「惟獨這水洞附近多是石地,田園人家全都隔遠,對面又有幾處沙灘石礁便於藏伏,敵人如來,必在半夜三更由此上岸,事太可慮。隨便什麼暗器均可仿造,師伯只要傳我用法,畫上幾個圖樣,便可稟明師父,托人打造。現成的仍請師伯留用,我不要了。」
  玉娥笑道:「你真聰明仔細,心地更好,越是這樣,我越傳你。有九太公和諸位長老在此,賊黨多大膽子也不敢來,來也送死,只管放心拿去。」
  玉娥原和鐵牛中途折轉,且談且走。到了峰上,鐵牛聽她連說帶笑,聲音頗高,和先前輕言細語迥不相同,仿佛高興已極。事前說好同到屋內傳授,忽又令在門前空地上等候,方覺這位師伯人倒極好,此時神態失常,也許昨日救夫情急,受了刺激尚未復原之故,當時也未理會,仍朝湖上眺望,見湖波浩渺,一碧無際,方才大魚水線已不再見。
  等了一會,玉娥帶了各種暗器走出,瑲瑲連聲,灑了一地,高聲笑說:「賢侄休要看輕這些東西,此是我家傳獨門暗器,名為七煞追魂、連環奪命,共是七種:飛刀、飛叉、飛鏢、飛彈、飛弩、飛梭和一套鬼頭釘。內有兩種是暗的,藏在袖子裏面和膝蓋之上,一由時後倒發出去,一是只一抬腿便可發出。下餘五種均在頭上和肩背等處,只有刀、鏢由手發出,端的厲害無比。
  「先父發明之後,見這暗器太凶,雖只用過一次,不料一時疏忽,被一個自己人偷學了去,後又自不小心,傳與山東路上一個姓張的大盜,難免用以為惡,晚年無子,必是報應,常時想起悔恨。傳我時節,再三囑咐不許妄用,並有兩種最厲害的也未傳授。如非看出你師徒正直光明,我也不敢冒失。這七種暗器均有機簧,用皮帶綁在身上,搭配極巧,用時把胸前鋼簧一扳,立可施為,再把身後皮套戴在頭上,每種必有一件立起。
  「看去仿佛七種小刀、小叉、梭鏢之類釘在頭上身上,其實此是先父當年的幌子,表示明人不做暗事,不是真遇強仇大敵,性命關頭,決不現出,晚年出門,已不肯帶。我因見你初次出道,前途難免遇到兇險,特意傳授。至於我夫妻本身,只管放心,拿去好了。」
  鐵牛再三堅辭,玉娥執意相贈,後又使一眼色,力言「無妨」。鐵牛料有用意,剛開口想問便被止住,只得罷了。玉娥便在面湖空地之上,先將暗器對準山石上所指目標連演習了兩次,相隔五丈之內百發百中,演完朝四面看了一看,笑說:「天已不早,主人恐已等急,用法想已看明,到了路上,再對你細說口訣和那手勁大小吧。」
  鐵牛本恐師父等候,連聲喜諾。玉娥便將皮帶暗器與他綁好,先說一些閒話,離湖半里方始轉入正題,盡心傳授,又令鐵牛照她所說演習,用沿途草樹山石作準頭,一路打去。鐵牛初學時,見那暗器湊在一起約有六七十件,皮帶有好幾根,加上一些鋼條機簧,綁帶身上,頗覺不慣,稍一慌亂便發不出去,心正慚愧,後來每發一樣,玉娥便說一樣,平日收發暗器,曾下苦功,又有根底,走了一里來路,漸漸明白輕重快慢、得心應手、互相連結之妙,有了準頭,越發高興用心起來。
  玉娥見他靈巧聰明,稍為一教就會,笑說:「照你這樣好的根基天賦,再把我所說記住,如肯用心,連一月光陰都用不到,便可隨意發揮,百發百中了。你看,這些暗器都是百煉精鋼製成,連大帶小六七十件,最小的雖只寸許,如換尋常鋼鐵,加上皮帶機簧,少說也有好幾十斤,哪有這樣靈巧鋒利?你想仿造,如何能行?萬一被壞人偷去,照樣打造,豈不又是後患?」
  鐵牛只得依言收謝,並問:「方才師伯眨眼,什麼意思?」玉娥笑道:「我嫌你煩,不肯聽話。我向來說到必做,免你多口,並無他意。前途已有人家水田,你周身刀叉鏢箭,一路亂打,被人看見,不說我們是瘋子,也必當我們賣弄逞能。好在你已記全,知道用法,收起了吧。」
  鐵牛一看,前面不遠果有人家,又把裝卸還原之法演了兩遍,便見江明同一主人家的幼童遠遠跑來。玉娥不願被人看見,忙將暗器裝人原有皮袋之內,用布包好,交與鐵牛收下。
  一會,雙方對面,問知主人久候二人不去,命人來催。江明最愛鐵牛,也跟了來。四人一同急走,到了郁家,尚未入席,鐵牛忙尋黑摩勒,暗中稟告。江小妹姊弟,在旁聽見,俱都代他歡喜,三人因玉娥不願人知,正要尋她暗中道謝,忽見玉娥把水雲鴻引往一旁,背人低語,面有憂色,恐有背人之事,便未過去。
  水氏夫妻忽又往尋郁馨、綠萍諸少女,密談了一陣,方轉笑容走來。當著多人,不便明言,只由小妹代向玉娥暗中致謝,問可有什事。
  玉娥低聲笑說:「事情不大,好在賢妹今日不走,晚來再談吧。」
  黑摩勒師徒聽小妹歸告,忙著起身,也未在意,跟著入席。郁家因是隔夜準備,格外豐盛,郁家幾位尊長也出陪坐,情意殷殷。吃完,黑、江師徒三人正要起身,九公忽命人說:「江明不可同行,尚有話說。送完黑摩勒師徒,速往一談,眾人也無須乎遠送。」這才送到郁家門前湖岸為止。
  阮氏姊妹本想就此回山,呂、江二女和主人再三挽留多住幾日。阮菡一想,下山時留有書信,中途又有人往兵書峽去,父親知道有這多能人同路,也必放心。又和小妹等一見如故,經眾一勸,心便活動,不特打消前念,反想和小妹、阿婷一起,索性在外面歷練些時,再同回往兵書峽拜見江母、唐母,然後回山。如能同住兵書峽,更是快事。
  諸女俠在小菱洲被主人連挽留了三四日,方始分別起身不提。黑摩勒師徒二人到了路上,見主人所備快船形似遊艇,頗為寬大,設備齊全,操舟的共是兩人,也是主人遠親,水性極好,一路說笑,頗不寂寞。歸途又遇逆風,半夜才到湖口。黑摩勒方想:此時船必難雇,不如往玄真觀尋井孤雲和郡陽三友師徒諸人道謝,並問辛氏弟兄來歷,是否兩人均在小孤山,以便便道往訪。
  哪知到前片刻忽又變天,下起雨來。鎮上繁華,人家燈光尚未全熄。正待轉往偏僻之處停泊,隱聞後面打槳之聲。操舟兩人均是行家,奉有密令,到前見湖上風雨交加,天又夜深,除卻鎮上稀落落有些昏燈,在煙霧冥蒙中閃動隱現而外,湖濱一帶黑沉沉的,連個漁燈都見不到,知道風雨深宵,行人絕跡,船燈未滅,只將窗板推上。一聽來船跟在後面,方告黑、鐵二人留意,忽聽船前水響,一條黑影已躥上船來。
  鐵牛手按紮刀正往前縱,黑摩勒眼快,看出來人正是丁建,剛一把拉住,低喝:「是自己人!」
  丁建已縱進艙來,向四人禮見,匆匆說道:「芙蓉坪老賊手下賊黨,現已來了不少。日前曾用飛書傳牌傳令水旱各路黨羽,說是朱、白諸家遺孤已在黃山一帶發現,以前所聞一絲不假,只更厲害,人數也多出好些,年紀不大,武功全都不弱,並有好些異人明幫暗助,內有好幾個同黨無心相遇,反為所傷。
  「近日又接兩處急報:一是黑摩勒和幾個不知姓名、隱在一旁、出沒無常的強敵,在鐵花塢大鬧,邱氏三凶師徒多人,連同芙蓉坪派去提人的同黨多受了傷,結果被他傷了許多人,燒去二十多問糧倉,三凶前擒一個假稱姓封,實是所疑遺孤之一的少女,也被暗中盜了一同逃走;一是黃山比劍已完,好些相識的同黨異人傷亡殆盡,敵人方面公然聲言。
  「老賊夢想多年的至寶金髓已落他們之手,不日便由乾坤八掌陶元曜同了兩個有力同道至交,在始信峰頂設爐煉劍,開石取寶,只等寶刀寶劍煉成,便由諸家遺孤同往芙蓉坪手刃親仇,奪回舊業。老賊得信,又驚又怒,坐立不安,無奈幾個會劍術的同黨多半死在黃山諸老輩劍俠手下,只有兩人不知去向。
  「陶、婁諸老雖說只令諸家遺孤自往報仇,仍守當年和小王所說你不悔過歸正,我們從此不再登門之言,到時不會親往芙蓉坪出手,但是善者不來,來者不善,來人又均得有金髓煉成的寶刀、寶劍,如無把握,怎會冒此奇險?當時召集同黨連夜商計。一面加緊戒備,多設埋伏,一面傳令各路同黨,照著近日黃山傳來的急報所說諸家遺孤的年貌、姓名、裝束、人數,四處查訪,如有發現,能夠暗殺最好,否則便在暗中尾隨。
  「一面用飛書傳知遠近同黨趕來下手,同時夾攻,每殺一人,立得萬金重賞,一面又將有力同黨相繼派出。因聽黑摩勒師徒近在湖口一帶出現,前日有一賊黨又在江中見一快船,內有幾個少年男女,和一身材高大的老人同船飛駛,形跡可疑,與朱、白兩家遺孤面貌相似,本想跟去,一則對方船快,追趕不上,同船老人又是隱居彭郎磯多年、出名難惹的老怪物向超然,惟恐弄巧成拙,被其看破,人又太單,不曾跟去。
  「因見這班敵人隨身未帶行李,蹤跡必在彭郎磯與湖口之間,便向老賊和眾同黨分頭送信。昨夜來賊不見水氏弟兄與先來同黨蹤跡,後在無心中尋到水賊姚五家裏,問出前夜有兩老友來訪,次早帶了幾個徒弟駕舟同出,說是去往湖口,應昨日老友之約,也許還要去往湖心深處,也未說出何事和一定去處,僅說當日必回,由此一去不歸。
  「今早去往湖口訪問,遇一相識多年的漁人,說是姚五昨日清早曾由當地經過,與水氏弟兄的船同往湖中開去,雙方還在船頭說話,似是熟人,但那船上只有一個中年婦人和兩個面生壯漢,水氏弟兄並不在內。隔不一會,姚五便開往前面,船行極快,轉眼開出老遠,水家船卻落在後面,兩船同一方向,只是一快一慢,漸漸失蹤。這時天只剛亮,那漁人是由前面沙灘上搖來,雙方相隔只三四丈。
  「姚五師徒平日假裝善人,湖邊漁人多半相識,由斜對面開過時雙方還曾招呼,等到湖口鎮前快在靠岸,忽見一條浪裏鑽由鎮旁野岸開來。船上四人,兩大兩小,因正泊岸,不曾看清面目。後見那船開到鎮前忽然把船一偏,船便加快,其急如箭,晃眼便剩了一點黑影。再看去路,正是前兩船所去一面。
  「那一帶湖面最闊,水深浪大,過去三十多裏,連沙灘淺灘多是少見,一眼望出去看不見一點陸地,越往前水勢越險。湖底暗礁甚多,自來無風三尺浪,稍為變天便是波浪滔天,水霧蒸騰,時有大群江豬、水蟒興風作浪,向船猛撲,以前又出過兩條惡蛟,平日最是荒涼,向無客船來往,就有由此經過的,也都在邊界上繞道而行,一個不巧仍難免於出事,沉船傷人。
  「多大膽子的漁人,明知那裏魚多也不敢去,至多在附近沙灘旁邊張網,風色稍差立即趕回。這先後三條快船,不知何故走成一條直線,料是一路的人有什急事,只猜不出那大一片水、無人去的所在,怎會前往?萬一遇見惡蛟,豈不送命?便在暗中留意。這三條船竟是一去不回,姚家去的人料已出事,當時趕回,各駕小舟,在方圓數十里內搜尋前兩船的下落。
  「到了鎮上再尋漁人,一問去路途向,忽又改口,別的都對,只所說方向一偏一正,微有不同。尋了半日並無蹤影,忽然發現半段惡蛟屍首順水浮來,均料姚五受人之托去往湖中斬蛟,也許送了住命。跟著又發現幾具浮屍,果有姚五師徒在內,中有一人便是前日來訪姚五的老友,雙腿已斷,傷處留有齒痕,似被惡蛟咬斷。早聽傳說,蛟是兩條,必是眾人合力殺了一條,本人也為蛟所殺,只得抬回安葬,現在正辦喪事,日內開吊等情。
  「來的那幾個賊黨均極精明機智,先也當是死於蛟口,後往鎮上尋到漁人,仔細查訪姚五所去之處離陸地多遠,水中有無大的沙洲和有人家居住的陸地。那漁人早來受人警告,雖未說出小菱洲所在,因性忠厚,答話稍一支吾,賊黨已自生疑。再一想到水氏弟兄失蹤未回,浮屍之中也無此二人在內,失蹤賊黨尚多,不止此數。
  「兩條船就是被蛟打沉,人蛟屍首既然漂來,破船總應有一點蹤跡,如何船板也未見到一塊?最可疑是後去那條小船,據漁人說快得出奇,船上兩個小孩,一個精瘦,與傳說中黑摩勒形貌相似,內中必有原因。還有那蛟後半段屍身已如此長大,當眾漁人由水中鉤上時,曾用刀斧亂斫,那蛟皮鱗堅厚,費了許多人力均未斬斷,後來尋到蛟腹下面裂口,才將蛟皮剝下。
  「斬此惡蛟決非容易,如在水中,恐連近身都難,齊中斬斷已是奇事,蛟腹下面這長一條裂口,明是刀劍劃破,多好水性武功的人也辦不到。後又發現大片傷處,這樣刀斧不傷、堅韌無比的皮鱗,竟會被人在當中割去一大片內皮,卻將外層鱗甲留下,越想越奇怪。想起來時聽說,黑摩勒在金華北山得了一口靈辰劍,他那徒弟鐵牛又有一口寶刀,乃寒山諸老遺物,這兩件兵器均是至寶奇珍,斷鐵如泥,蛟雖猛惡,終經不起這類神物利器,只要斫上仍難免死,也許連人帶蛟均是仇敵師徒所殺。
  「商量了一陣,都覺所料極是。來賊又多,立即分頭行事,由幾個精通水性的能手入湖查探,餘人因在臨江酒樓問出日前有一貌相醜怪的幼童前往獨酌,由一姓風的漁人代為還賬,水雲鵠並與同飲,雙方好似素不相識等語,越發斷定敵人必回湖口無疑,便在當地埋伏守候,一面命人飛書告急,通知遠近各路同黨前來應援,人數甚多,無一弱者。鄱陽三友早已料到,事前又得到資訊,暫時不便出面,便由龐曾扮作漁人,去往前面沙灘等候。
  「恰巧我弟兄船到,忙將人換過,由龐曾親自押送伊華往小孤山,交與青笠老人處置。我弟兄坐了漁船回轉,夜來賊黨到得越多,如非這場風雨,難免遇上。我弟兄奉了師命在當地接應,已候多時,方才發現船來,斷定不會再有別人。現奉師命,請黑摩勒師徒急速過船,連夜趕往小孤山。小菱洲來船也當時開走,不要停留。」
  黑摩勒師徒雖覺丁建言之過甚,自己奔走江湖,連經奇險,屢遇大敵,均未敗過,此行雖受敵人暗算,兩次被擒,結果仍以本身之力出險,何況靈辰劍已然取回,賊黨人數雖多,何足為慮?
  便把想去尋訪鄱陽三友和井孤雲玄真觀主師徒來意說出。丁建勸說:「師叔所說雖然有理,如論賊黨,休說師叔,便小侄也不會怕他。只為三位師長均說老賊惡貫已盈,伏誅在即,敵人黨羽眾多,必須分別除去,多去一個,人民便少一害,不可上來做得太凶,以免敵黨存有戒心,膽怯逃避,將來死灰復燃,又留禍根。近日一舉去了他好些爪牙,現又派出大批賊黨,如與動手,萬一互有傷亡固是不值,如其全勝,老賊連急帶怕,定必大舉而來。
  「他平日曾用心機,勾結了幾個厲害人物,雖然不在芙蓉坪居住,都承過老賊的情,真到不可開交時老賊前往求助,多半不好意思拒絕。這班人都不好惹,各有驚人本領,但已隱退多年,井非好惡一流,出來助賊全是迫於情面,不是本心,一旦遇上,我們恐難免有人吃虧。師叔這口靈辰劍,更須防人生心偷劫,不先引出,要免許多枝節,此次諸老前輩命諸家遺孤在外走動,便為誘敵之故。
  「上來使老賊不痛不癢,只管急怒愁慮,無可如何,這面多是一班少年英俠,至多暗護,均不出手,其勢不便小題大做,將平日結交的那些老人請出相助;就是往請,那班老人見這面都是一些後起少年,自覺勝之不武,不勝為笑,也必不肯輕易出來。等黃山陶太師伯開石取寶,將金髓煉成寶刀寶劍,然後同往芙蓉坪,一舉成功,豈不是好?
  「還有湖口水陸要衝,五方雜處,商民人家甚多,一旦殺傷多人,難於善後。賊黨再如無恥,去與官府勾結,更易興出大獄,連累許多良民受害。故請師叔當夜起身,到了小孤山再作計較。井師伯今早已回黃山,三位師長雖然未定,此時不知何往,風雨夜深,非到天明難於往尋,師叔還是走吧。」
  黑摩勒聞言,仔細一想,果然有理,暗付:此地居民太多,投鼠忌器,早晚賊黨被我遇上,休想逃脫一個!便即答應。
  丁立原扮作由外新回的漁船,尾隨在後,丁建到時,早令將船開往湖中,離岸已遠。說定之後,往水中一鑽,船上四人便照所說方向開去。兩船剛並一起,丁建便由隔船探頭招呼。黑摩勒師徒已早準備,忙帶衣包,縱將過去。兩船立時分開,各走各路。
  黑摩勒師徒見那漁船,外面多是漁網、漁鉤、籃簍之類,艙中卻甚整潔舒適,並有兩榻相對,船篷之下還罩有一層油布,滴水不進,方覺鄱陽三友用心周密,盛情可感,遙聞湖口埠頭上吹哨之聲。鐵牛將船上小窗推開一看,來路岸上忽有三盞燈光閃動飛馳,岸前兩條快船正要離岸開走,船上燈已點起。昏燈映處,人影連閃,紛紛由上縱落,有的手上似還拿有兵器,知是賊黨驚覺,由後追來。
  方喊:「師父快看!狗強盜追來了。」
  眼前一暗,燈光忽滅,耳聽丁建說道:「賊黨許是發現我們船上燈光,看出破綻,已快追來。且喜此時風雨越大,湖中浪惡,離岸已遠,此船又是特製,比前日的船還要堅固輕快,燈光一隱,便不易於發現。事前又早防到,先朝直開,到了前面,然後轉彎。賊黨上來,定必照直追趕。不被發現自然省事;真要被他看出,就勢引往小孤山,由青笠老人對付他們也好。現在船已轉向側面,你那一面當風,快將小窗關上,以防漏雨。」話未說完,忽又聽打槳之聲。
  丁建側耳一聽,忙取兵器,縱往船頭。黑摩勒師徒也想冒雨跟出,電光閃處,猛瞥見一條小「浪裏鑽」,由去路一面斜刺裏箭一般急,朝著自己的船猛衝過來,眼看就要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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