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二回 逆水鬥凶蛟 電掣虹飛 獨援弱女 頹波明夕照 離長會短 互贈刀環
內中只有郁馨一人,看出伊茂對她懷有深意,心中不快。同時想起去年中秋月明,同了龍家十四妹駕舟泛月,多吃了兩杯酒,難得出山,一時乘興,想往湖口一遊。中途忽遇狂風暴雨,將船打翻。二人均精水性,本還無妨,不料遇見兩條惡蛟,水中追逐,將人沖散。天又昏黑,水中不能看遠,眼看兩隻亮如明燈的蛟目快要追上,離身不過丈許,知必死於蛟口。
正在危急萬分,那蛟忽似受驚,猛然掉頭駛去。雖未被它咬中,但那惡蛟轉身太急,一尾鞭橫掃過來,駭波山立,重有萬斤,人未被它掃中,驚悸亡魂中,卻被水中壓力打昏過去,大量湖水已往口中灌進,人也昏迷不醒,僅覺面前似有白影一閃,身子被人夾住。一會又覺口中吐水,身子出了水面,神志漸清。
一看天色,業已轉好,風雨全收,月光重現,自己卻被一個白衣少年用雙手托住頭和兩腿,在萬丈碧波之中踏水而行,其急如箭。知已遇救,不願男子手托,想要掙扎。誰知周身酸痛,所灌湖水雖已吐出,無如水中拼命逃竄,力已用盡,休說入水同遊,轉動都難。月光之下,偷覷少年,生得十分文秀,想不到竟有這大本領。念頭一轉,只得聽之。
後來到一形似小島的沙礁之上,才知少年隱居在彼,常時往來,人極端謹。雖在當地住了四日,經他盡心調養,日夜相見,從無分毫失檢之處,只似不捨離開。到了第三日夜裏,忽然來一小舟停在礁旁。天明之後,又聚了半日,方送自己回家。少年先不肯明言姓名,自己也未說出來歷。
只知他還有一個同伴,中秋夜一同駕舟遊湖。無意之中,剛發現二女駕小舟淩波飛駛,便遇狂風大雨。遙望二女的船被浪打沉,方想冒險往救,忽見蛟目放光,知道前在都陽三友手下漏網帶傷逃走的雌雄二蛟又出為害。救人心切,棄了小船,分頭入水追去。二女已被惡蛟沖散,只自己一人亡命飛逃,眼看為蛟所殺,形勢危急。
本來二人也非蛟敵;幸和三友忘年之交,知道惡蛟性情和那致命之處,少年見同伴已將另一惡蛟引開,忙追過來,一劍將蛟尾斬斷。那蛟負痛發威,回身急追,正趕同伴將雄蛟引往遠處,用劍和獨門暗器傷中要害,帶了重傷,往湖心深處逃去。同伴反身尋來,雌蛟當他仇敵,暴怒追去,少年方得抽空救了自己。
這條雌蛟比雄蛟還要厲害,又當產子之後,性更暴烈狡猾,不易近身。一人一蛟,鬥了些時,風雨住後,雌蛟流血太多,連被暗器打傷要害,如非身長力大,皮鱗堅厚,早已送命。時候一久,看出敵人厲害,不敢再鬥,就此逃走。再尋十四妹的下落,已無蹤影,雖知未落蛟口,那麼大的風雨,千重惡浪之下,怎能保全?料是凶多吉少。
就這樣,那同伴仍在湖中先後搜尋了二三日夜,並還托了幾個會水性的好友四處留心,入水搜索。以為湖面雖極寬大,照著水流速度,無論沉底或是浮出水面,這樣清的湖水,只在三四百里方圓之內,必能發現。結果費了許多人力,連屍首也未找到。
歸途自己因為家教太嚴,小菱洲向例不容外人登門,何況又是孤男寡女,假說住在烏魚礁旁不遠小沙洲上,未到以前,想要泅水回去。少年始而力言惡蛟至少尚有一條未死,這等走法太險,非送命不可。後聽說是中有不便,方未堅持,但要自己坐船,他由水底回轉。眼看快到,怎麼說,對方也是不聽。實在無法,又看出他是一個至誠君子,才將實話說出。
少年一聽姓名住處,面上立轉喜容,答說:「你到家後,可將小船放回,令其自行漂流。我在水中迎來,仍可坐船回去。」
自稱姓辛名回,同伴是他兄弟,分別隱居在小孤山和連日寄居的沙礁之上。如蒙不棄,以後還想再見一面,不知可否,並說諸位老太公,如真不願外人來往,便作罷論。反正七日之後我必再來,去往小菱洲斜對面沙礁蘆灘上相候。如不見人,便是尊長不許,我自回轉。到時,我由水底前往,決不會被人看出,放心等語,匆匆分手。
到家才知,自從中秋遊湖未歸,湖上又有大風雷雨,知已遇險。不特水性好的弟兄姊妹全數出動,連諸位長老也同駕舟往援。先沒想到船會開出那遠,只在平日常去的烏魚灘和小菱洲上下左右方圓數十里內,帶了火箭信號四面搜索。後來雲開月現,不見船影,才著了急。又往水中和附近沙灘上搜尋,仍未見到,卻在烏魚灘旁湖底礁石洞中,發現兩條受傷的惡蛟和三條小蛟。
均料二女翻船落水,為蛟所殺,全都憤怒,向蛟圍攻。兩家長老並還親自入水,將雄蛟殺死。剩下一條雌蛟,帶了小蛟拼命逃竄。眾人追在後面,追到小菱洲旁,忽被攻穿石縫,竄入洲旁水洞之中。那洞本是當地奇景之一,只有一個三尺方圓的小洞與外相通,洲上許多小溪河溝的水,均由水洞引來。那蛟竄進時,用力太猛,洞口礁石崩塌下來,將洞堵住。水口雖然多出一條,比前更暢,大小四蛟卻是能入而不能出。
眾人想起二女被害,全都恨毒,正打算當日殺蛟祭靈,自己忽然回轉。因十四妹屍骨無存,仍要將蛟慘殺,後因龍九公說:「水洞地方廣大,此蛟本是湖中特產惡物,與尋常山澤中慣發洪水的牛蛟不同。它力大無窮,猛惡非常,心更靈巧。此時隔斷出路,不去惹它,困在裏面,不過魚蝦遭殃,免得出去害人,日久設法再將小蛟隔斷,由我選出幾人,細心訓練,也許還有用處。
遇見機會,再將大蛟想法殺死,比較穩妥得多。否則惡蛟情急拼命,必作困獸之鬥,不是要有幾人受傷,便將水洞美景水利毀去,豈非不值?此女聰明靈慧,人又善良,決非天折之相。前日你們也曾托人去往下流各地探問,雖發現一條破小船和一些木板,並無少女屍首。
今日郁馨已先回轉,焉知此女不和她一樣,遇救生還?幾條孽畜,何必這樣大驚小怪?」九公公雖然不大管事,但他齒德俱尊,武功之高不可思議,又有特性,說出話來多有深意,向來無人敢於違背。那蛟由此被困水洞之中。
自己先因救人的是個少年男子,惟恐招人議論,不肯明言。只說被浪打到一個無人沙灘之上,受傷力弱,無法回轉。次日天明,見一小舟,攤上擱淺,裏面竟有食物,周身酸痛,無力推舟。又等了三日,遇見水漲,舟已浮起,方得駕舟而回。到後悲喜,忘了將舟繫住,任其漂去。
七日赴約之事,哪裏還敢出口?愁急了好幾天,眼看日期將到,想起受人救命之恩,對方又是那等好法,看他別時心意,想見甚切,就拼父母責罰,也無失約之理。如不前往,良心上大問不過去。當時把心一橫,黃昏以前獨駕小舟,意欲隔日先往看好地勢,明朝再往赴約。一面查看當地有無水鳥之類可作藉口,再看自己孤身出遊,同輩弟兄姊妹有無話說。
哪知辛回已然先在,見時面有愧容,表面說是和自己一樣,先來查看地勢,後才看出對方直是想念太甚,隔日先來等候,恰巧兩心相同,不期而遇。初以為這等心急相見,必有許多話說,不料對方仍是那麼莊靜溫和,與六日前水中遇救、沙洲同居情形相仿,只口氣稍為親切了些。因見天色已晚,想要回去。
辛回似覺會短離長,後悔不該早來,見面沒有多時便要分手,神情不快。問他有無話說,又答不出。自己看出對方戀戀不捨,想約明日再見,又不好意思出口。劫後重逢,彼此情分都深,本來不捨分離,心想自己本定明日赴約,再見一面也好,便說明日還要見面,問他住在何處。
辛回答說:「來時駕有小舟,藏在烏魚灘旁沙洲之下。灘上雖有你家的人,並未看出。這裏石地清潔,食物也帶了來,本定住在這裏,不必多慮。此舉好些不合,容易被人誤會。不知怎的,會管不住自己。馨妹家中人多,從未孤身外出,家法又嚴,明日還望相機行事,不論早晚,能來則來,不可勉強。」行時,又將途中擒來的幾隻水鳥送與自己,以作藉口。
到家一看,並無什人疑心,方自暗幸,天明前忽起狂風大雨,起身一看,湖面上暗雲低迷,白浪滔天。這大風雨,斷無駕舟出遊之理,一班不知趣的姊妹,又在自己房中說笑不去。先還想風雨住後抽空前往,好在對方說是只此一面,就被人看破,見不到他的人也不妨事,不料那風雨一連三日未住,好容易盼到天晴,情急之下,也不再有顧忌。正待硬著頭皮趕往赴約,因恐被人發現,特由洲後無人之處駕舟前往。
到後一看,辛回食物用完,已餓了一日夜,老想天晴見上一面再走,始終不肯離開一步。總算穿有水衣水靠,又愛乾淨,雖在大風雨中等了三日夜,周身依舊淨無纖塵,不見一點泥汙痕跡,面上更是英姿颯爽,玉樹臨風,沒有一點狼狽神情。自己早把酒食帶去,忙即取出,同坐礁石之上,臨流對飲,看水談心,彼此都極高興。所談雖是一些不相干的話,不知怎的,越來越投機。對方固是不捨得走,自己也忘了歸去。
等到東方月上,靜影沉壁,滿天疏星點點,與落波夕陽互相輝映。辛回首先警覺天已不早,面上立現愁容。自己也想起由早起孤身出遊,尚未歸去,家中定多猜疑,因恐對方擔心,不好意思,正在極口分說:「晚歸無妨,無須為我著急。」忽見身旁不遠,湖水中似有兩條人影,大魚一般轉身遊去,越知蹤跡洩漏。
平日性做心高,又急又氣,把心一橫,為安對方的心,索性坐了下來。並將身帶玉環送于辛回。
對方也將身旁一柄九寸多長上嵌珠寶的小劍取出相贈,一面再三催走,說:「我真荒唐,只顧和你談得投機,忘了時候已晚。伯父伯母如其見怪,可背人密告,說二十年前被覆盆老人在湘江救去的兩個孤兒,我便是其中之一。老人也在人間,並未醉後投水。我弟兄每隔三年,必往衡嶽與之相見。老人一兩年內還要來此。你照我的話說,也許不致見怪。如其無事,可將你家信號發上一箭,以便放心。」說完分手。
船快到前,郁馨遙望水中躥上三人,岸上也立著一個老人。定睛一看,乃是眾人敬畏的龍九公。心正怦怦亂跳,叫不迭的苦,前三人剛一上岸,被九公喊住,說了幾句,把手一揮,全都奔去。天正黃昏,除九公貌相身材容易認出,那三人均未看出是誰。先還不敢上岸,仍裝無事人一般,待往側面搖去,九公忽用內家罡氣傳聲相呼,只得提心吊膽,上岸拜見。
見九公面有笑容,神情頗好,心才略定。九公也未明言,笑說:「你將這枝信號先發了吧。」隨手交過一枝響箭。
自己彼時面紅心跳,知道九公動作如神,令人莫測,前事必已知道,不知如何才好。呆得一呆,九公笑道:「女娃兒家,膽大小了。你又沒做什麼壞事,以後都有我呢。」
經此一來,才知九公全是好意。自己和辛回並未有什不可告人的言動,聞言心雖感激歡喜,偏是羞得頭抬不起。因恐九公再說,勉強轉身,把那枝響箭信號朝著來路發去。不敢就走,等了一會,抬頭再看,九公不知何往。
辛回忽在前面水中現身,滿面喜容,朝自己把手一揮,低說:「馨妹保重,請代我拜謝九公,行再相見。」說罷,轉身向烏魚灘一面駛去,遊行萬頃洪濤之中,月光照處,宛如一條大白魚,晃眼一二十丈,中途三起三落,探頭水上,側身回望,直到駛出六七十丈之外,方始無蹤。
回家還恐眾人議論嘲笑,誰知若無其事,並無一人開口盤問日間何往。次日,五兄郁文同了伊氏弟兄由小孤山歸來,也無一人告以前事。
三人都說:「沿途打聽,均無少女屍首發現。」由此起,辛回人影老是橫亙心頭。雙方約定,每逢三六九月見上一次。每次見面,必要同聚半日以上方始分手。最奇是二次見面以前,洲主忽然發令:不許隨便出外;如非有事奉令他出,事前必須請命而行;只有幾人特許隨意行動,無須稟告,自己和五兄均在其內。
見過兩三次後,看出辛回情有獨鍾,愛上自己。龍九公並在暗中做主,似想成全這段婚姻,連那特許隨意走動之命,都是九公暗助。只不知辛回這樣情深愛重,為何不肯明言求婚?分明兩地想思,偏又遠居孤山,要隔上兩三個月才見一面,心中不解。
少女嬌羞,不好細問,本就覺著世界上的男子,像辛回這樣人品本領的,決沒有第二個。便是龍、郁二家,也有不少英俊子弟,個個幼承家學,文武雙全,近來細心查看,也無一人及得到他。像伊氏弟兄這樣的人,更比不上;也說不出這兩人有什壞處,只覺他們所言所行,全是迎合別人心意,專門討好,仿佛有為而來,不是真心實意。伊大更是討厭,每來必送許多東西,仿佛婦人女子都貪小便宜似的。想要不收,兄長在旁代為力勸,又不好意思堅拒,心中卻是討厭。
上月又與辛回見面,告以二伊之事。
辛回笑說:「這兩弟兄雖是青笠老人記名弟子,心術未必端正。你長得這麼美貌,難怪人家顛倒。管他如何,終非惡意,就有野心,你先看他不起,也無可如何。並且這兩人近來形跡可疑,龍、郁兩家隱此多年,外人均不知底細,這廝此時固是無事,照他弟兄為人,將來難料。你不理他,如何得知?自來微風起於萍未,天有不測風雲,還是稍為敷衍,暗中留意,以為異日打算才好。」
自己最信服辛回,本又覺著情不可卻,便照所說行事。前日想起,辛回和自己往來之事,雖無一人談論,知道的,決不止九公公一人,至少還有三個。可是每次見面以前,必有一隻白鴿飛嗚而過。此是雙方約定的信號,不足為奇;最奇是辛回到前,五兄和二伊不是當日出門,便是出遊未歸,從無在家之時,也無一人知道,好似前知一樣。
前日二伊同了五兄匆匆回轉,伊茂拿了一口好寶劍,說是仇人黑摩勒所有,但被強盜奪去,再被他們無意中奪來,請代保存。連夜冒著風雨,坐船往湖口走去,天明前匆匆回轉,並還帶來兩個姓水的,本領頗高,說是仇人業已追來;和龍、郁兩家幾個少年弟兄密談了一陣,又將那劍討回。
後又想出一條毒計,說那仇人黑摩勒,大約已將青笠老人哄信,此來也許奉有老人之命,好些可慮,最好事前埋伏,攔住去路,給他一個下馬威。能夠打成敵人看待固然是好,萬一無用,由那姓水的先將寶劍藏入水洞蛟穴之中,令其往取,死在蛟口之內,便對頭師長知道,也無話說。
近來小蛟長大,經過訓練,甚是靈巧,已然隔斷,只大蛟野性難馴。姓水的藏劍粗手心慌,激怒雌蛟,竟將出口崖石衝破,逃了出去。那三條小蛟已有一丈多長,雖然天生惡物,兇猛非常,因經長期訓練,服從號令,又被隔斷在水洞內層之中,未被逃走。
但是水洞門戶大開,那姓水的不知惡蛟那麼厲害,藏劍時心裏一慌,竟將此劍墜入泉眼以內,多好水性,恐也難於取出。方才他們得信,說是烏魚灘前還有兩處埋伏,均是江湖上有名人物,水性極好,不知怎會被仇敵殺光,一個未回。聽說敵人師徒乃是兩個小孩,竟有這大本領,膽勇更是過人,素不相識,公然來找小菱洲登門索劍。
自己一則好奇,黑摩勒三字,以前又聽辛回說過,是個名滿江南的神童小俠,並非惡人賊黨。伊氏弟兄所說殺父之仇,不知真假,語多挑撥。諸位兄長多半被他們激怒,也不想想,小菱洲湖中孤島,地勢偏僻,風濤險惡,向無人知,對方怎會無故為敵,上門欺人?
最可氣是,伊茂已將寶劍交我收存,因見我愛那劍,讚不絕口,想是恐我要得那劍,又討回去。為此跟來,看看來人是什麼樣的人物,此劍能否取回?還有,平日法令甚嚴,自從二伊來往越勤,引得一班弟兄姊妹常時背人出去走動,交頭接耳,形跡鬼祟,這幾天,索性連外人也引了來。雖有幾位明白事體的不以為然,為了弟兄義氣,不好意思告發。又想,青笠老人門下不是外人。只在背後勸了兩句,不聽也就拉倒。
本來他們無此膽大,偏巧由昨日起乃是每年齋戒之期,兩家長老,除龍九公外,均在祖廟內祭神默禱。此在九日之內,百事不問,也不見人。此事極為隱秘,連青笠老人也未必知道。五兄他們朋友情長,一心想幫助二伊,知道九公雖然不好說話,素來不管閒事,又最愛幾個小兄弟,事前由那幾個小兄弟同向九公懇求,說黑摩勒欺人太甚,想要鬥他一鬥,請他老人家不要過問。
九公笑罵:「你們真沒出息!這多的人,又有地利,合力對付兩個小孩,還說人家欺人。我倒看看你們能把他怎麼樣?」
雖然未置可否,招呼總算打到,不致犯了古怪脾氣,反幫外人。經此一來,越發膽大妄為。來時想起辛回以前所說,二伊不同如何,總算知道根底,那兩個姓水的孿生弟兄,大的一個還看不出,小的雖和乃兄長得一樣,面上神情十分狡猾,兩眼時閃凶光,決不是甚好路道。伊茂說他弟兄是江湖間的兩個俠士,未必能靠得住。
日前往聽九公臨水吹蕭,因他老人家為人孤僻,小輩弟兄都不喜和他一起,只自己一人在側,歸途曾說:「芙蓉坪那班叛賊,這多年來雖未與我為敵,如知我們兩家有這多人在此隱居,難免不出花樣,至少也要命人窺探虛實,難免生事。手下賊黨又多,什麼方法都想得出來。各位長老只是嚴命兒孫不許私自出外,以防引來外賊,我卻不以為然。賊黨眾多,防不勝防,你不去引他,他也會來,這樣嚴防,反被輕視。
「最好來一個殺一個,只是老賊派來,立時殺了喂蛟也是好的。你們在外,如遇形跡可疑之人想要進身,只管引來,有老夫在,稍有不合,休想活了回去!」這姓水的,湊巧就是老賊黨羽也未可知。等見了黑摩勒師徒,相機行事。來人如是正人君子,就是二伊對頭,也不容其加害。還有水老二,一雙賊眼老盯在人的身上,比伊茂還要討厭。此去說好便罷,稍要看出可疑,為了大局安危,只好破除情面,去告九公,或是闖入七老堂中敲動雲板,向各位長老告密,也說不得了」。
郁馨本和郁文、龍騰做一路,心中想事,正往前走。到了埋伏之處,忽見伊茂、水雲鴿二人掩在樹後,正朝自己偷看,交頭接耳,面帶詭笑。事前商定,本地規矩,向來不許外人在此動手,一切都由諸小弟兄出面。這兩厭物,不知此是諸兄好意,免得事情鬧大,一個不巧,連他四人一齊當成敵人看待。
仗著和龍、郁二兄交厚,仍在暗中掩護,並還帶了兵刃。不是想要以多為勝,暗下毒手,殺害來人,便是輕視我們,不是來人敵手,還不放心。二伊還可說是師門至交,彼此相識已久,隨便一點無妨;姓水的初來,如此放肆,實在氣人!側顧二人,還在偷看,目光不正,越發有氣。正要發作,忽聽前面埋伏的兩人吹哨之聲。
這班小弟兄雖然為友心熱,膽大妄為,畢竟法規素嚴,初與外人勾結,引敵上門,也頗情虛。內中幾個膽子小的再一警告,說:「伊氏弟兄武功甚高,寶劍奪自賊黨手中,何必怕人?青笠老人如何不為做主?敵人小小年紀,這樣怕他,不近情理。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強龍不鬥地頭蛇,既敢來此討劍,多少知得幾分底細。萬一雙方師長有交,奉命而來,或是有什大的來歷,我們不問青紅皂白,聚眾行兇,敗了是丟大人,勝了也難免於重責。好在寶劍已落水洞泉眼之內,盡可裝作不知,令其往取。就不為蛟所殺,知難而退,那劍也得不到手,就便還可看看來人深淺。我們一樣幫忙,何必鬧得不可收拾?」
眾人均覺有理,事前說好,把人埋伏三起,看事行事。因料來人必定先往龍家湖堤埠頭一帶,當地中部又是龍、郁兩家後園去路,那條馳道和橫亙東西的一條大路,乃是每年迎神望祭必由之路,雖非禁地,便自己人也不輕易由此往來上下。來人必經高明指點,不會不知路徑,真要把路走錯,誤入後園,更有話說。先把人埋伏在龍家前面等候,不料九公忽在當地吹蕭,跟著有一老友來訪,並未坐船,身無水跡,也不知哪裏來的。賓主二人同坐門前石上說笑,看去交情極深。九公不許在旁偷聽,罵了兩句,全都嚇退,俱在屏風後面偷看。
一會,九公走去,只來客獨坐門外。因方才九公有話,誰也不敢走出,又聽出敵人仿佛要來的口氣。等不一會,黑摩勒師徒果然走來,把來客當自己人,通名求見。雙方問答了幾句,便照來客所說,往尋九公。眾人忙即越牆而出,趕往前面送信。另有兩人上前攔阻去路,一言不合,便即動手,前後夾攻。誰知來人大模大樣,理也未理,只由同來徒弟答話,開口便將輕易無人提起的當年隱語說了出來,這一驚真非小可,斷定這兩師徒有大來歷,難怪小小年紀如此大膽。
那兩人一名龍翔,一名龍濟,叔侄二人,比較謹慎,當時讓路,把預先約好的警號發了出來。後面三人不敢冒失,只得避開。一面聚會眾人商計,井告伊、水四人,說來人不是尋常,此時正往拜見九公。如其不能明鬥,只好變計,引往蛟穴取劍,或是等其離開此地再行下手。一面分出三人,尾隨在後,看九公對於來人如何,相機而行。
龍、郁二人對朋友最是心熱,覺著大家虎頭蛇尾,膽子大小,來人只說了兩句話,全部嚇退,也不考問真假。二伊無妨,當著兩個新朋友,實在不是意思。本就愧忿,恨不能當時就給來人一個厲害,礙著九公,不敢冒失。後見來人立在峰下求見,說了兩遍,便在一旁靜候,分明有人指點,先知九公脾氣。再見九公雖未回應,也未發話拒絕,反把一曲《紅雲引》吹之不已。
知道此曲甚長,不是知音或是對他心思的好友後輩,輕易不肯吹奏。越料對於來人有了好感,心更愁急,連素來愛聽而又難得聽到的蕭聲都無心聽。郁文回顧妹子郁馨正在靜聽出神,方想偷偷告知,令其往探九公心意,蕭聲忽止,並將未了小半曲減去,沒有吹完。探頭一看,九公人已走遠;另外幾個同輩弟兄,似和自己一樣心思,正隨後追去;九公始終未和敵人交談。想起方才鐵牛之言,頓生毒計,冷笑一聲,互相打一手勢,上前發話。
郁馨因聽辛回以前提起黑摩勒,常說:「這等年輕的異人神童,不知何時能得一見?」愛屋及烏,無形中生出好感。方才途中相遇,見師徒二人都生得那麼又黑又醜,幾乎笑出聲來。如非事前聽說來人那等厲害,埋伏途中的水賊無一生還,後又聞報,由水中逃出的惡蚊已死湖內,蛟頭被人斬落,蛟腹一條裂口長達丈許,屍已上浮水面,湖水紅了一大片,彼時湖中惡浪滔天,烏魚灘上人曾見惡蛟飛騰水上,這兩師徒正由灘前經過,許是二人所殺等語,好些奇跡,要是事前不知,決想不到這樣貌不驚人的小孩,會有那大本領。
正在留心查看,忽見黑摩勒所穿麻布短衣,胸前似有一個小圈微微拱起。定睛一看,不禁大為驚奇,心方一動。龍騰性暴,已先開口喝道:「你們哪裏來的放牛娃,跑來此地撒野?誰和你論什兄弟?可知我們這裏的規矩厲害麼?」
說時,二人目光到處,瞥見兩旁竹林中,均有刀光人影閃動,時聞冷語譏嘲之聲,內有數人已然走出,作大半環將自己圍住,多是滿臉殺氣,怒目旁觀,大有劍拔弩張、一觸即發之勢。細一看,連對面男女三人,單是面前便有九人之多,身法武功均非尋常。
伊氏弟兄和水雲鵲也在其內,林中還有不少少年男女。另有幾個已由林內走往小峰之上,朝下指點說笑,意似二人年幼,貌不驚人,未必有什本領,不過是小孩便覺稀奇,話多不大好聽。料知九公不理,事已決裂,非動手不可。再想起方才對人恭敬,對方竟如未見,越發有氣,表面卻不發作,等對方把話說完。
黑摩勒咧著一張醜嘴,笑道:「我們雖是無知頑童,卻講情理。不怕人多。明人不用細表,你叫那兩個藏頭縮尾、想要賣身投靠的無知鼠輩滾將出來,分個高下。既然不知好歹,不通情理,便是勝則為強。我如得勝,把劍還我,敗了由他處置,你看如何?」
黑摩勒原因對方以多為勝,仗勢欺人,心中憤怒,覺著禮已盡到,受人惡氣,再借旁人情面討回寶劍,面上無光。照眼前形勢,好說也是無用。當時把心一橫,把青笠老人和辛回所說全都丟開,銅符玉環也未取出。話剛說完,二伊見敵人並未提到師父,心膽立壯。
又聽口出惡言,怒喝一聲「小狗」,正往前縱,被龍騰伸手擋住,笑道:「你弟兄不要忙,他已犯了我們極大禁條,還想活麼?事情與你無干。此是殺賊,不是對敵,不論人多人少,等我再問他兩句,便要取他狗命。你忘了方才所說我們兩家規矩麼?此是我們外來的仇敵奸細,便將諸位長老驚動,他也必死,要你動手作什?」
黑摩勒師徒聞言,知道轉眼惡鬥,正在強忍氣憤,暗中準備,想把腳步站穩,相機而動,以防萬一傷人太多,少時好有話說,同時又是敵黨太多,無一弱者,勝敗難知,打算出其不意,給他一個下馬威。
龍騰已轉身喝道:「諸位弟兄姊妹,這兩小賊乳毛未幹,方才竟會說出老山主昔年四字信號,分明是芙蓉坪老賊派來的奸細,借尋寶劍為由,偷看虛實。等我問他來歷,如其未三句信號答不上來,可照舊例,先行殺死,再去稟告便了。」
隨聽前後左右齊聲怒吼,發威呼應。竹林中十幾個少年男女,也各手持刀劍,紛紛縱出,將二人圍住。
郁馨因見前贈辛回的玉環在黑摩勒胸前隔衣露出,知道雙方必有深交,但是眾人已受小人蠱惑,自家事又隱秘,不便明言,心正打算,忽聽這等說法,知道事關兩家大忌,一言不合,二人立遭慘殺,多大本領,插翅難飛,休想逃得活命,不禁大吃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