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踏月訪幽居 野寺欣逢山澤隱
  穿波誅巨寇 洞蕭聲徹水雲鄉

  鐵牛醒來一看,已連師父被人一同綁在院中兩根木樁之上。對面大殿廊上,坐定兩個道士和五個身著夜行衣的壯漢,正在紛紛議論。師父閉目垂頭,不知何故尚未醒轉,先見道童,拿了一些解藥,正朝師父鼻孔吹進,仍是不醒,又朝師父頭上打了一掌,方回稟告。
  鐵牛見狀大怒,正想喝罵,忽聽上面賊黨爭論甚烈,暗中用力一掙,綁索甚緊,休想猙脫分毫。暗付:咒罵無用,平白吃他的虧,不如聽他說些什麼,風虭引我師徒上當,是何原故?便在暗中咬牙靜聽,一面留神師父,吹瞭解藥,為何不醒?
  先聽中座一個年長的道士說道:「你們說得容易,我師兄弟三人,好容易有此片基業,單是田產就有好幾千畝,地方上人都當我師徒清規甚嚴,終日閉門清修,不與外人往來,大師兄以前又是本地財主,這多年來,從無一人疑心。因為素來慎重,每年至多出門一兩次,都借遊山為由。便是鄱陽三友那樣靈的耳目,均被我們瞞過。去年三弟自不小心,被那姓風的厭物看出一點破綻,生了疑心,命人半夜人廟窺探,次日,本人又來請見。
  「全仗大師兄應變機警,早就防他要來,頭一夜假裝談天,說了許多假話,又往殿前靈官石上和三弟練了一次武功,表示師弟兄三人喜武好道,最愛遊山玩水,每日除卻打坐念經,就是練武,並喜修積善功,對姓風的答話極巧,當時哄信。人走以後,還不放心,又在暗中托人留心查探。這廝果然狡詐多疑,如非大師兄是當地老家,田業在此,平日常做好事,裝得極像,地室機關巧妙。
  「外人走不進來,家眷姬妾,離廟還有兩裏多路,另有兩人出名,平日多借訪友來往,從無人知。這廟在本地人口中,聽的多是好話,一句也問不出來,以這廝的為人,我們早已不得太平了。先前你們只說小賊黑摩勒是你們的仇人,又有師叔老偷天燕的親筆書信和飛燕花押,本人也要前來,並還帶有獨門迷香。
  「我們明知此事關係不小,一則小賊近年屢和江湖上人作對,成了公敵,自投羅網,只要做得乾淨隱秘,真個再妙沒有;何況又有王師叔的書信,更無話說。等將小賊擒到,才聽說是都陽三友引來,本令去往玄真觀投宿,想是將路走錯,誤投我們董家祠靈官廟。三弟也真粗心,鄱陽三友和玄真觀那兩個賊道無一好惹,不是不知厲害,這裏共總只有兩座廟,又有去年的事,小賊來此投宿,忽然失蹤,對頭何等精明,非疑心我們不可!小賊既然說出來歷,便應指明玄真觀去路,引其前往,這麼一來,不特把三個強敵以前疑念去掉,並可暗中尾隨,照樣下手將他除去,不留痕跡。
  「如今鬧得進退兩難,騎虎難下。你們只顧報仇交令,恨不得當時便把人頭帶走,也不想想,我們亂子多大!我也明知不能再放,大師兄的脾氣,三位老弟也都知道,好歹也要等他回來,問明再說。久聞人言,小賊本領大得出奇,連鐵扇子樊秋都跌倒在他手裏;今日一見,貌不驚人,生得又瘦又小,活像一個猢猻,偏說得那麼厲害。
  「如非他衣包內那身裝束面具與傳說相同,方才三弟又曾看過他的輕功,說什麼我也不會相信。同來小賊是他徒弟,三弟說他一同越牆進來,都是一縱三四丈高,落在地上聲息全無。我想用解藥救醒轉來,問他幾句,叫他吃點苦頭,做一個明白鬼,不知何故,兩次均未救醒。莫非方才你們恨他不過,聽我要捉活的,暗下毒手弄死了吧?」
  鐵牛在旁,見師父綁在樁上,仿佛已死,本就情急悲憤,咬牙切齒,眼裏快要冒出火來,正在強忍怒火,往下聽去,聽出敵人都怕風虭,仿佛有了生機,心方一寬,又聽這等說法,不由急怒攻心,再也忍耐不住,怒吼道:「我師父如受暗害,我便做鬼,也饒你們這班狗賊不得!」
  猛瞥見師父的頭微微搖了一搖,一眼微啟,朝自己看了一眼,重又閉上,忙即住口,定睛一看,師父身上綁繩好似鬆了一點。暗忖:師父為人何等機警,方才倒地時連手腳均未見動,也未開口,他身旁帶有兩種解藥,除風虭外,還有卞師叔所贈,以他本領,敵人暗器雖多,決傷他不了。
  便被打中,也不妨事。大可在迷香未爆發前縱向一旁,聞上解藥再行動手,敵人能奈他何?哪有說倒就倒,這等無用?敵人連救兩次,又不醒轉。師父新學會縮骨鎖身之法,莫要恨我多口冒失,使我吃點苦頭,以戒下次,就便窺聽賊黨底細吧?這綁索不知何物,如此堅韌?方才見他和我一樣綁緊,此時臂腿等處仿佛鬆了許多,左邊兩圈已有一半松斜,看神氣人已早醒,快要脫身而出。
  不過師父本領雖高,只得一人,我的紮刀鏢囊,連衣包均被敵人拿去,我尚不能脫身,單他一人,如何能夠動手呢?
  心正尋思,忽聽上面賊黨中有人說道:「二哥怎如此膽小?既然怕事,為何不將小賊綁吊後殿密室之中拷問?卻綁在這等明處,月光又亮,不怕對頭尋來麼?」
  為首道士冷笑道:「我才不怕事呢!不過大師兄脾氣太剛,遇事必須請命罷了。啟來是福不是禍,對頭雖然出了名的厲害,並未和他交手,真要尋來,今夜我們人多,說不得只好和他拼一下了。至於小賊,你只見他綁在明處,卻不曉得下面還有機關。未擒小賊以前,你們先後往來了三次,這兩根木樁看見過麼?
  「廟外我已派人巡風,稍有動靜,一聲暗號,這兩小賊,連人帶樁一齊沉入地底鐵牢之內,對頭就是進來,也看不出一點痕跡。你們把小賊衣包兵器全數取去,卻要留心一點,見我把手一搖,立時藏起,不要被他發現才好。這小狗可惡,競敢口出不遜,等大師兄回來,先給他吃頓點心,就知我們的味道了。」
  鐵牛知道另一為首賊道一回,必有苦吃,再看紮刀衣包,均掛在身旁臺階廊柱之上,相隔只有丈許。只一脫身,稍為一縱便可搶到手內。
  又聽一賊笑道:「董大哥怎麼還未請來?夜長夢多,二哥也真多慮。我們身旁帶有好些迷香彈,對頭不來是他便宜,他如來時,一齊迷倒送終,代三位兄長永除後患,豈不是好?」
  鐵牛聽那賊說大話,心中暗罵:「你那迷人的玩意,人家早有解藥。大先生如來,你們一個也休想活命!」
  再看對面師父,又低著頭,仍無醒意,正自優疑,猛瞥見左偏殿角廟簷底下,好似伏有一條黑影,方想:此是何人?如是賊黨,不會藏在暗處,如是風大先生,怎不動手?
  姓潘的賊道坐在旁邊,先是一言不發,忽然起立說道:「此事奇怪,小賊被擒時,是我親手綁好。當時覺著人雖昏迷,不曾反抗,周身硬得和鐵一樣,兩次不曾救醒,又無一人傷他。久聞小賊詭計多端,我老疑心有詐。反正騎虎難下,大師兄至今不來,夜長夢多,乘著諸位弟兄在此,拼著大師兄見怪,如有什事,由我承當。等我將他除去,那三個厭物如其尋來,索性迷倒,一齊殺死,再往玄真觀把那兩個狗道士除去,一舉成功,永絕後患,豈不也好?」
  鐵牛方料不妙,潘道士已由道袍底下拔出一柄明晃晃的鋼刀,長才二尺,朝黑摩勒身前走去。鐵牛急得破口大罵。
  潘道士已快走到黑摩勒面前,聞聲回顧,正指鐵牛冷笑道:「小狗再如狗叫,我先叫你吃上兩刀,不死不活。」
  話未說完,覺著腦後吹了一口冷氣,不禁大驚。轉身一看,黑摩勒頭已抬起,正在歎氣,仿佛剛醒未醒,此外並無別人。
  剛罵得一聲「小賊快醒」,黑摩勒忽然齜牙一笑,人本生得又黑又醜,笑得更是難看,跟著自言自語道:「徒兒你在哪裏?我怎麼看不見你,方才做了一夢,夢見你的師祖逼我去捉幾個狗強盜,第一個是那鬼眼睛的道士。不把這幾個狗強盜交與你的師祖,又怕他怪我,怎麼辦呢?」
  鐵牛一聽師父醒轉,喜得怪叫,急喊:「師父快些張眼!你說的那綠豆眼的狗道士要殺你呢!」
  黑摩勒笑答:「不怕,他殺不了我。你的師祖還逼我殺他呢!我因為還有兩位朋友要尋他算賬,樂得省事,想等一會,你吵些什麼!」
  潘道士有名的鬼眼靈官潘興,人最兇殘,還不知道對面就是他的太歲,只當是說夢話。因想敵人被綁樁上,手無寸鐵,憑自己的本領,舉手便可殺死。正想喊醒再殺,黑摩勒忽然張眼,笑嘻嘻說道:「是你把我綁在這裏的麼?要綁就綁緊一點,這是何苦?糊裏糊塗把我弄死多好!偏又叫我費事,活在世上,專殺惡人,真叫麻煩!」
  潘興一向深沉,照例聽完對方的話,想好主意再行回答,已成習慣;敵人生命已在掌握之中,綁索又是蚊筋、人發、生麻聯合特製,多好武功也掙不斷;對方罵得越凶,少時回報也越慘,正張著一雙鬼眼注目靜聽,滿臉獰笑,一言不發。
  聽到未兩句,覺出話中有骨,猛想起方才綁人時節,敵人周身如鐵,與眾不同,心中一動,怒喝:「小賊滿嘴胡說!想先挨兩刀麼?」
  黑摩勒笑道:「憑你也配?」
  潘興剛把刀一揚,冷不防,一股內家真氣,已由敵人口中噴出,立覺急風撲面,手中刀已被揚向一旁。同時又聽本廟道童急喊:「師叔留意!這小賊手怎鬆開了?」聲才人耳,叭叭兩聲,臉上已中了兩掌。
  原來黑摩勒藝高膽大,一到廟中,便看出對方不是善良,先還以為對方必看鄱陽三友情面,不會為敵,後見假山佈置,心已生疑,跟著發現月亮地的人影,抬頭一看,兩偏殿上伏有多人。自從黃山途中受人暗算,處處留心,又聽風虭令鐵牛轉告,說新來三賊帶有迷香,入林以前所見夜行人恰是三個,猛然心動,不問是否,借著摸臉,先把解藥聞上,敵人迷香果然發出。
  先想:這班賊黨不知是何來歷,許多人對付一個,決不是什好貨,何不就便考查,借此警戒鐵牛也好。立時乘機假裝昏倒,一面施展內功,把真氣運足,貫穿全身,使其堅如鋼鐵,一面暗中留意。看出敵人所用綁索乃是特製,堅韌異常,心中一驚,暗忖:幸而學會縮骨鎖身之法,否則,這麼堅韌的東西要想掙斷,豈不艱難?先還疑心人心難測,風虭也許與賊同黨,鐵牛、盤庚年幼無知,上人的當,否則又是一個假的,並非本人;後見被擒之後,殿前地底冒出兩根木樁,鐵牛和自己一同被綁樁上。一會,鐵牛被道童救醒,又來解救自己。兩次均裝昏迷,不曾答理。
  廟中賊黨共是師徒九人,還有好幾個外賊,內有數賊,奉命巡風,已然走出。隨聽賊黨爭論,才知走錯地方,誤人賊巢。本來想讓鐵牛吃一點苦,後見鐵牛悲憤情急之狀,又覺不忍,乘著賊黨均在對面說笑,暗用縮骨法,先將雙手縮出,把背後死結解開。剛準備停當,打算待機而動,忽然發現對面殿角大樹後面似有白光微閃,定睛一看,竟是兩人,料知多半為了自己而來,心更拿穩。
  但這兩人來得大巧,必與風虭有關,再不打脫身主意,等人解救,面子上豈不難看?正在待機發作,一聽鐵牛情急怒罵,忙即把頭微搖,偷遞了一個眼色,跟著便聽群賊說大話,想將都陽三友一齊殺死。再看殿角,突有一人由樹後走出,刀已拔在手內,似有怒容,被後面那人拉了回去,並朝自己指了一指。賊黨都在殿台之上,無一警覺。
  方想冷不防脫身而出,潘興已持刀走下。覺著這個賊道最是可惡,何不先給他一個厲害?於是假裝初醒,神志不清,師徒二人對答了幾句。潘興聽他嘲罵,心中生疑,方想砍他一刀,不料敵人未傷,反挨了兩個大嘴巴,當時順口流血,連牙齒都被打落四枚,手中刀也被敵人一口真氣噴開。
  這一驚真非同小可,急怒交加之下,倒退出丈許遠近,一緊手中刀,正要搶前動手,就這驚慌急怒,轉眼之間,人還不曾縱起,忽聽嚓的一聲,黑摩勒突然脫綁而起,雙手用力一拔一扳,那根尺許粗的木樁,立被斷折三尺多長,揚手照準殿台打去。
  上面群賊,見潘興被黑摩勒打了兩下嘴已,並且綁索尚有好幾道在身上,不知敵人那樣厲害,正在厲聲喝罵。因知潘興性情乖張,手法殘忍,照例不容他人過問,方才又說了大話,雖在紛紛喝罵,並無一人起身,做夢也未想到,敵人身子往上一拔便自脫出,緊跟著折斷木樁,朝上打到。
  事出意外,群賊紛紛躲避,只聽喀嚓叭嗒一片亂聲,大殿門窗被木樁打碎了兩扇。群賊當時一陣大亂,紛紛拿了兵器,縱將下來。為首惡道手朝道童一揮,道童便往殿中趕去。另一面,潘興瞥見敵人脫身縱起,心裏一急,正往前縱,猛覺腦後疾風,未及回顧,肋下一麻,便被人點了穴道,揚著手把刀定在地上,行動不得。上面三賊方才用迷香占了便宜,人還未到,連發三彈,被黑摩勒用掌風淩空打向一旁。
  三賊不知敵人用意是恐鐵牛未上解藥又被迷倒,見被打歪,又發了兩彈。黑摩勒一想不對,敵人迷香太多,何不先把解藥與鐵牛聞上?同時發現樹後縱出一人,身法絕快,只一縱便到了潘興身後,用點穴法將人定住。猛想起衣包和紮刀就在廊柱之上,何不取用?心念一轉,群賊已紛紛縱下。黑摩勒也不迎敵,雙足一頓,正往殿廊上縱去。剛由群賊頭上飛過,猛瞥見內中一賊正想取那紮刀,手已伸出,快要拿起,自己手無寸鐵,慢了一步,敵黨人多,鐵牛尚未脫綁,惟恐有失。
  方想用重手法將賊打倒,奪回紮刀,往救鐵牛,忽有一點豆大寒星由身旁飛過,隨聽一聲怒吼,賊手已被那點寒星打中。右手腕骨立被打碎,其痛徹骨,正往後面驚退。黑摩勒也自趕到,一掌打向胸前,咽的一聲,仰跌在地。
  黑摩勒刀取到手,回顧寒星來路,越發高興。原來東廊上縱落一個道士,正是前在孤山所遇異人雲野鶴。料知群賊必遭慘敗,忙朝鐵牛身前縱去。
  待要解救,西殿角樹後又有一人縱出,口中大喝:「黑兄不要上前!可先殺賊。下面還有機關,留神上當!」話未說完,那人是個中年文士,已朝鐵牛身前縱落。同時地底隆隆作響,木樁四圍丈許方圓的地面忽然下陷,鐵牛也被那人一劍斬斷綁索,同往地底沉落。
  黑摩勒人已縱起,聽那人一說,忽想起方才木樁由地底冒出之事,又見那人與鐵牛所說都陽三友中的崔萌年貌相同,忙把真氣一提,待使「飛鳥盤空」身法往旁飛落,猛瞥見下面群賊隨定自己,兩次撲空,又由上面紛紛追到,刀槍並舉,鏢弩橫飛;有兩個一用迷香,一用鋼鏢,正朝鐵牛想要發出;外面也有幾個賊黨得信趕來,連殿內先後縱出的,有十數人之多;為首賊道立在殿台之上,正在發令,尚未動手。心想:擒賊擒王。就著降落之勢,伸手將鏢接去,照準賊道便打。恰值一賊由外趕來,手持鐵鞭,迎面打來。
  黑摩勒看出來賊鞭粗力大,知其有點蠻力,手中紮刀一緊,橫砍上去,瑲的一聲,用力大猛,鐵鞭揮為兩段。那賊上來輕敵,見黑摩勒身材瘦小,所用兵器又窄又長,一點也不起眼,滿擬力猛鞭沉,一下便可打個腦漿迸裂,不料一刀朝上揮來將鞭斬斷,手臂震得生疼,大驚欲逃,已自無及,被黑摩勒連肩帶頭砍去半邊,連聲音也未出,鮮血狂噴,死於地上。
  那鏢卻被賊道接去,方要追上,忽聽鐵牛急喊:「師父將刀還我,好去殺賊!方才那位便是崔三先生,我已聞了解藥,不怕狗賊鬧鬼了。」
  回頭一看,鐵牛已由下面縱上,崔萌和方才點倒潘興的少年似同沉入地內,人已不見,雲野鶴已和賊道動起手來。群賊連發迷香,見敵人未倒,賊黨先後傷亡,本就心慌,再聽鐵牛說是那陽三友已到,後來瘦長道士又極厲害,只兩照面便招架不住,越發情急,打算拼命。派出巡風的賊黨,連同廟中原有的徒弟,也都趕來助戰,心想:敵人只得五人,兩個厲害的已落人地底,只剩三人,自己這面有十來個,意欲以多為勝,便分兩人去助賊道,下餘還有七人,便朝黑摩勒師徒包圍上來。這原是同時發生,先後幾句話的工夫。
  鐵牛知道師父善於空手人白刃,無須用什兵器,又見賊黨本領不過如此,迷香無用,便可無懼,要過紮刀,正往前縱,看見潘興定在地上,急得鬼眼亂轉,心想:這賊道最是可惡!順手一刀,剛剛殺死,一眼瞥見先用解藥的道童正往裏逃,同時又聽身旁怒吼連聲,賊黨又有兩人被師父打倒,料知必勝,心膽更壯,還不知道童奉命發動機關,想要誘敵人伏,並將先下去兩人困住。
  因想起方才師父曾被他打了一掌,縱身上前,迎頭攔住,笑問道:「方才打我師父的是你麼?」
  那道童名叫清光,年只十五,狡猾兇狠,最得賊道寵愛。方才見黑摩勒老救不醒,仗著練過一點硬功,想讓敵人醒來受點痛苦,用力打了一掌,覺著敵人頭骨堅硬如鐵,手臂微微酸痛,當時也未在意,隔了一會,忽然半身酸脹,痛苦難當,知道受了暗傷。
  由外趕回,想要報復,發現敵人手已脫綁,剛一驚呼,潘興已被敵人點傷要穴,定在那裏。情知不妙,忙由旁邊縱上。賊道知其機警靈巧,地底機關埋伏均能隨意運用,命往發動,並向觀主董長樂報警。事在緊急,不顧臂傷,忍著奇痛,由殿旁繞縱下來。正想抄近去往偏院密室發動埋伏,連兵器也未帶,忽被鐵牛攔住,驚慌欲逃。
  鐵牛如何能容!縱上前去,夾背心一把連皮帶肉抓住,手中一緊,道童立似中了一把鋼鉤,奇痛徹骨,顫聲急喊:「小爺爺饒命!
  」鐵牛心中一軟,罵道:「方才你狐假虎威,此時這樣膿包,殺你汙我主刀。我照樣也打你一下,趕快逃走。從此學好,還可無事,再要害人為惡,你就活不成了!」
  說罷,就勢一掌。鐵牛原因道童年輕,不忍殺死,不曾想到先已受了暗傷,這一掌怎禁得住?一聲慘叫,跌倒一旁,痛暈死去。
  鐵牛也不管他,剛一轉身,瞥見內一賊黨由斜刺裏逃來,身法絕快,正往西偏殿房上縱去,更不怠慢,縱身一刀,恰將那賊雙腳斬斷,「噯呀」一聲,倒跌下來。再看為首賊道,已被雲野鶴空手一掌打斷一臂,丟了手中兵器,縱身欲逃。
  黑摩勒獨鬥七賊,已連傷了三個,瞥見賊道縱起,忙捨群賊飛身追去。兩下一橫一直,淩空撞上,吃黑摩勒一掌打中傷處,痛上加痛,翻身正往下落。鐵牛恰巧趕來,就勢一刀,將其殺死。下餘五賊本想來援,被雲野鶴飛身迎住,鬥將起來,正占上風,群賊知逃不脫,也在拼命。野鶴不知何故,忽由人叢中縱往殿角,一閃不見。
  群賊原因這個強敵身輕厲害,無論逃往何方,均被攔住,眼看同黨傷亡殆盡,欲逃不得,正在惶急,忽見敵人不戰自退,覺著有了生機,為了廟牆太高,分成兩起逃走。內有兩個輕功好的,便往西偏殿房上縱去。
  鐵牛忙喊:「師父快追!」正往前縱,忽聽房上一聲怒喝,一看上面又來了兩賊。一個道士,生得身材高大,聲如霹靂,一聲怒吼,屋瓦皆嗚,道袍已然脫去,左手拿著一個獨腳銅人,右手拿著一把鉤連刀,厚約寸許,前頭一個月牙鋼鉤,都是明光閃閃,長達六尺以上,看去分量極重,人又高大雄壯,又穿著一身極華麗的短裝,突然出現,立在房上,威風凜凜,宛如天神。
  旁邊一個老頭,一身黑色短裝,手持雙拐,背插鋼刀,腰掛兩個小葫蘆,似是鐵制,卻生得又矮又小,胸前長須打成一結,禿頭無髮,面如傅粉。月光之下,更顯得這兩人一個巨靈,一個誅儒,高矮相差,黑白分明。
  先上兩賊一見來人,也自回身急喊:「大哥、師父,小賊倡狂太甚!還有一個賊道,連傷多人,此時不知何往,先前還有兩人,已被困入地底,說是鄱陽三友中的崔萌也在其內……」話未說完,鐵牛先自趕到,見來人那等威勢,心雖一驚,年輕膽大,不願臨敵退卻,仍往上縱。剛一離地,忽聽身後急呼:「徒兒速退!」人已縱起。
  對面惡道初得警報,急怒交加,見有兩個小孩,一個正將逃走三賊攔住動手,一個正由下面縱來,輕功甚好,也不知哪個是黑摩勒。原想自己賣相威武,手中兵器又沉又重,平日遇敵,不必動手,只這一聲怒吼,十九嚇退,小孩竟如未聞;又聽同黨說敵人厲害,傷亡甚多,怒火攻心,手中銅人一舉,當頭打下。
  鐵牛原意敵人身材高大,房上動手必不靈巧,欲仗輕功,占點便宜。不料惡道身法頗快,只一縱便到了簷口,只聽呼的一聲,手中銅人已迎面打來,正想用手中紮刀奮力擋去,耳聽師父警告,又見來勢兇惡,心中一慌,百忙中,正用師父輕功險招淩空翻落,忽有一股急風,帶著一條人影由正殿一面飛來。
  勢急如電,還未看清敵友,就這危機瞬息、千鈞一髮之間,覺著身子一緊,耳聽:「鐵牛不可妄動!」已被那人攔腰夾住,飛出三四丈,落在地上,耳音甚熟。回顧正是風虭,忙喊:「大先生來得太好。崔三先生同了一人去往地牢破那機關,還未出來,不知怎麼樣了?」
  風虭從容笑道:「他二人帶有寶刀,決不妨事。」話未說完,黑摩勒雖不認得賊道,一見所用奇怪兵器,忽然想起,前聽人說,近十多年,北五省出了三個大盜,內中一個,雙手分持獨腳銅人和一把厚背鉤連刀,身材高大,力大無窮。這三人輪流出現,照例兩人一起,沒有名姓,不特客商人民受害甚多,姦淫殺搶,無所不為,便是江湖綠林,只要有財有色,遇上一樣是糟,誰也不是敵手,人人痛恨。
  無如這三賊行蹤詭秘,出沒無常,每年至多兩次,沒有一定地方,只一得手,人便無蹤,姓名來歷全不知道,定是此賊無疑。一見鐵牛冒失上前,知非敵手,關心大甚,一面大聲急呼,忙即趕去,剛想起手無寸鐵,此賊惡名在外,多大力氣還不知道,兵器又長又大,如何近身?
  心中一動,瞥見鐵牛已被一中年飛身救走。正待收勢翻落,等其縱下,再與拼鬥,試出深淺,用計除害,不料先上二賊一見惡道八臂靈官董長樂同了老偷天燕趕來,喜出望外,膽氣大壯,忙即回身,朝下縱去。內中一個,急了一急,正搶在惡道前面,瞥見黑摩勒迎面飛來,一上一下,快要對面,知他厲害,心裏一慌,揚刀就斫。
  黑摩勒本想翻落,一見敵人刀到,正合心意,一伸左手,先將敵人手腕抓住,再一用力,那賊立時半身酸麻。黑摩勒也借勢下去,因知惡道必要來救,更不怠慢,腳才沾地,不等那賊還手,就勢連人往上甩去。惡道一銅人打空,認出那人正是風虭,越發驚急,正往下縱,又見同黨被敵人捉去,隨同下縱之勢,忙舉銅人,照頭便打。黑摩勒早已料定有此一來,手中賊黨往上一甩,只聽一聲急叫,被銅人打得稀爛,殘屍落地。
  惡道見將自己人打死,怒火攻心,大喝:「你是小鬼黑摩勒麼?快將傢伙拿出來,通名領死!」
  黑摩勒見他果然力氣大得驚人,早已縱退,笑嘻嘻答道:「你就是每年在北五省害人的那個大個子狗強盜,人都喊你雙料無常、八臂靈官的麼?我當真個生有四手四腳呢!原來也只兩隻手。今日定是你的報應臨頭了,省得留在世上害人。你不過比人長得個子高些,死後多費一點地皮,有什希奇?這樣山嚷鬼叫,有什意思?」
  董長樂不等活完,已怒發如雷,厲聲大喝:「小鬼不亮出兵器,我就要你狗命了!」說罷,左手銅人,右手鉤連刀,往外一分。
  黑摩勒見他手中兵器才一舞動,呼呼亂響,立在地上和巨靈神一樣,這等威武,果然少見,心想:此賊全仗蠻力欺人,何不鬥他一鬥?笑道:「大個子無常鬼,不要發急,有話好說。你這窮兇極惡的樣子,只好嚇嚇別的小孩和鄉下人,嚇不倒我。你問我名字,你的名字我還不知道呢!事要公平,如今手還未動,是我死,是我殺你,還不一定。就是做鬼,也得大家把名留下。糊裏糊塗,你死得多冤枉呢!」
  董長樂見對方神色自若,毫無懼意,手中又無寸鐵,旁邊還有強敵,雙方強弱相差大遠,如先出手,就此打殺,必要被人笑話;心粗氣浮,怒火上頭,對方拿話繞彎罵人也未聽出,急口怒喝:「我便是靈官三雄中的八臂靈官董長樂。你是黑摩勒麼?兵器何在,怎不取出動手?」
  黑摩勒哈哈笑道:「憑我和你動手,還要什麼兵器?誰像你那樣,連你家祖宗鐵人都拿了出來,也不怕麻煩。我將名字說出,自會動手。不過方才殺了幾個小賊,第一次看見你這樣大個子的活鬼,想看准哪個地方經打罷了。我說出我的名字,如其嚇你不死,自會要你的命,你忙什麼?」
  惡道怒喝:「你到底叫什名字?」
  黑摩勒笑道:「我叫黑摩勒,你不是知道麼?偏要多問!」聲一出口,雙腳一點,人已飛起,一縱一丈多高,真個捷如飛鳥,快得出奇。
  惡道不知黑摩勒借著問答,暗將真氣運足,目光又靈,早就註定在那兩件兵器之上,有心要他好看,冷不防突然縱起,看似朝人撲來,實則是個虛勢,中藏變化。惡道萬沒料到,這樣一個手無寸鐵,又瘦又幹的小孩,會有這大膽子,當時只覺人影一晃,迎面撲來,方想:小狗真是找死,空拳赤手,便敢硬拼。心念才動,左手銅人往上撩去,以為這一下非打飛不可。
  忽聽房上大喝:「老賢侄不可輕敵!此是七禽掌身法。」底下便沒有聲息,同時覺著銅人往旁微微一蕩,好似被什東西推了一下。眼前一花,人影一閃,前額早中了一腳,頭骨幾被踢碎,其痛非常。
  再看敵人,已縱出好幾丈,落地笑道:「大活鬼,你嘗到味道沒有?你不要發急,我在這裏,有本事過來。休看我一雙空手,人小年輕,你個子大,要打你哪裏,決不會打錯,放心好了。」
  惡道兇橫半世,向無敵手,第一次吃人的虧,如非一身硬功,頭也被人踢碎,如何不恨?急怒攻心,縱將過去,舉刀就斫,一面緊握銅人,準備敵人一躲,便橫掃過去。
  原來黑摩勒縱起時早有算計,一見銅人朝上打來,立用一個「黃鵠摩空」,化為「神龍掉首」之勢,身子往旁一翻,避開正面,右手朝銅人橫裏一推,借勁使勁,往斜裏倒縱出去,同時雙腳一分,左腳對準敵人右手的刀,防備萬一,右腳便照敵人前額猛力踹去,縱出兩丈,再使一個「金龍鬧海」的身法,身子一扭一挺,改歸正面,輕輕落在地上。
  一見惡道暴怒追來,人既高大,手中兵器又長又亮,月光之下,宛如一條黑影,帶著兩道寒虹,飛射過來,疾風撲面,連院中花樹也跟著呼呼亂響,心想:這狗蠻力果然少有,武功也強,自己雖有一身本領,力氣卻不如他,仍以小心為是。不等近前,雙腳一點,淩空直上,先往身後偏殿倒縱上去。到了簷口,更不停留,又是一個「飛燕穿雲」,一縱好幾丈高遠,由惡道頭上飛過。
  惡道見敵人上房,忙即追去,不料又由頭上飛過,暗罵:小狗知我厲害,不敢明鬥,還想和方才一樣,仗著輕功,取巧暗算,真是做夢!東偏殿那老頭,看去沒有我威風,只更厲害,稍為出手,休想活命。忽又想到:這位老人家原是主體,怎未出手,只說了兩句便不聽下文?回身一看,對面殿頂上,平日奉若神明的三師叔老偷天燕王飛已不知何往。
  黑摩勒卻將另一逃而復回的賊黨,乘著下落之勢,一掌打倒。另外還有兩賊,一個重傷臥地,不能起立;還有一個,正和先被風虭救走的小孩動手,手中雙刀只剩半截,一長一短,也是手忙腳亂,小孩口口聲聲要他跪下磕頭做烏龜爬了出去,狼狽已極。不由氣往上撞,待要趕去,先殺無名小孩,再殺黑摩勒。
  惡道還未縱起,忽聽有人說道:「黑老弟,你已連占上風,我和這狗賊還有一點過節,請停貴手,容我上前吧。」
  聲隨人到,颼的一聲,人影一閃,風虭已淩空飛降,落在面前,微笑說道:「我弟兄三人,留心你的蹤跡已非一日,因你藏頭縮尾,詭計多端,以前又是本地富戶,良田千頃,多半祖產,平日閉門不出,極少與人來往,容易遮掩。只管每年橫行北五省,姦淫殺搶,無惡不作。良家婦女被你三個淫賊遇上,不是先奸後殺,就是強搶回來,供你三人淫樂。
  「江湖上人,無論哪一路,全都恨你入骨。無如你們形蹤隱秘,一向打好主意再下毒手,又在地底辟有密室地道,另由賊黨裝成富家子弟,代你隱藏婦女,每次出門,形貌全都變過,不現真相,除卻身材高大與人不同而外,無一可疑之點。去年我師弟看出一點破綻,連查訪你三日,又因掩飾得巧,拿你不准,於是由此格外留心。
  「你們也真機警,直到今年,並未出門害人,一面卻令黨羽往北五省造些謠言,說你三人又在當地出現,殺了十幾個商客和鏢師,其實並無其事。在你以為,這樣免我疑心,誰知弄巧成拙。日前北方有人來此,說隱名大盜已有一年不曾出現,上次傳聞殺人之處,已有人去過,並未鬧過強盜,這一年內,鏢師也無死傷。再一想起你們三人由去冬起,常在外面散財,種種做作,越發料出八九。
  「也是你們惡貫滿盈。我弟兄照例拿賊拿贓,對方只要放下屠刀,改邪歸正,往往從寬發落,許其自新,何況事未證明,終想你出身富家子弟,財產甚多,如非喪心病狂,何至於此?打算再隔兩月,分人去往北方查明再說。不料今夜,神交好友黑摩勒老弟來訪,我正有事,未及接待,令他門人引往玄真觀投宿,無意之中誤投此廟。你們既知是我朋友,就不以客禮相待,為何詭計暗算?
  「也不想他小小年紀名滿江南,豈是你們一群狗賊所能暗害?我先還不知道,恰巧有一好友由玄真觀來,說他師徒並未前往。他們由紅沙港起身,有人見到,如何走得這久?這才想起,方才疏忽,少說幾句,必是誤投賊巢,忙即趕來,見他師徒已被擒住,正要加害,心甚不安,覺著對不起人。本要動手,因你不在廟中,同時看出黑老弟竟是故意被擒,並精縮骨之法,斷定你們必遭慘敗。
  「又聽同來好友說老賊偷天燕詐死多年,近受芙蓉坪老賊聘請,又因作惡太多,老來無子,有一外甥,也是一個淫賊,被黑老弟所殺,並還殺了兩個愛徒、一個過繼的孽子,心中恨極,知他由黃山來此,師徒六人分路尋來,欲用迷香暗算,將他殺死,立往芙蓉坪投去等語。賊徒既然在此,老賊一向詭詐多疑,便對門人也不大說實話,又是采花淫賊,雖已年老,仍是夜無虛夕,就許和你同在一起荒淫。我忙趕去,剛走出不遠,你和老賊已得警報,一同趕來。
  「現在老賊料已被我老友擒住,向他算那昔年暗殺黑溫侯申天爵的舊賬,少時必到。你那地室鐵牢,連同地道機關,也被我三弟師徒破去,替你作幌子的淫賊爪牙無一漏網,方才命人通知,正在遣散那些被你搶來的婦女。如今剩你一個在我手裏,逃生無望,最好放光棍些,免我動手,也顯得你們雖是淫賊,還有一點義氣。」
  黑摩勒見惡道方才那樣兇神惡煞,此時一任敵人歷數罪惡,不知何故,宛如鬥敗公雞,一言不發,只管凶睛怒凸,仿佛恨極,手中拿著那麼厲害的兵器,對方一雙空手,竟不敢動。越想越怪,走近前去一看,原來風虭手上還拿著一枝竹箭,長才七八寸,好似用了多年,光滑異常,指著惡道,數說不已。
  惡道始而目注對方手上竹箭,面帶急怒之容,等到聽完,呆了一呆,忽然厲聲喝道:「姓風的不必發狂!以前我就猜出你的來歷。雖拿不准,心想家業在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特忍受惡氣,這一年來門都未出。自來趕人不上一百步,這樣讓你,也就是了。黑摩勒我與他無仇無怨,今夜我如在廟內絕無此事,全是我那兩個不知利害的師弟所為。等我趕到,已是騎虎難下。
  「如其不信,你們既將我王三叔擒到,可以間他。未來以前,他說要殺黑摩勒,同往芙蓉坪入夥,我是如何說法?方才見你在場,怒火頭上,還想事要講理,小狗殺死多人,向他報仇理所當然,等到事完再和你說話,肯聽便罷,否則也說不得了。
  「這時認出這枝竹箭,你雖是我師父生前所說的人,但是雙方動手,強存弱亡,這等說法,欺人太甚。我對你一向恭敬。我今日已家敗人亡,威名喪盡,如肯稍留餘地,容我一走,我也無意人世,只等三年之後,尋到小賊,報了仇恨,我便披發入山,你看如何?真要動手,我雖未必能勝,憑我手中兵器,要想殺我,料也不是容易。」
  黑摩勒見他說時目射凶光,恨不能將敵人生吞下去,分明強忍怒火,另有凶謀。風虭立在面前,神態從容,人既文秀,相隔又近,好似毫無戒心。雖料此人決非尋常,照此大意輕敵,惡道兩件兵器又長又重,萬一暴起發難,如何抵擋?其勢又不便在旁插口,顯得小氣,正在查看惡道動作,代他擔心。
  惡道果然存有惡念,借著說話,暗將全身之力運在手上,話到未句,忽然發難,震天價一聲怒吼,雙手齊揚,朝風虭攔腰斫去。黑摩勒還不料發動這麼快,又見風虭全無準備,沒事人一樣,心方一驚,忽聽惡道又是一聲急叫,身子一晃,幾乎跌倒,再看兩件兵器全都到了風虭手上。
  原來惡道和風虭初次交手,因見所持竹箭正是平日所料的一位怪俠竹手箭,雖然有點膽怯情虛,但知此人疾惡如仇,方才又是那等說法,除卻一拼,萬無生路,一面忍氣回答,猛下毒手,不料刀和銅人才一出手,便被對方接住。最奇是,那麼粗大光滑的銅人,吃風虭用五指反手抓住,仿佛嵌在裏面,另一手,竟將那又厚又快的大刀連鋒抓緊,就勢回手一抖。
  惡道連想回奪之念都未容起,看也不曾看清,當時只覺斫在一個極堅韌的東西上面,兵器全被吸緊,同時兩膀一震,手臂酸麻,虎口迸裂,五指全數裂開,奇痛徹骨,再也把握不住,不由驚魂皆震,身子隨同一晃,幾乎跌倒,等到退出好幾步,覺著兩膀松垂,不能隨意抬起,痛是痛到極點,驚悸百忙中試一用力,兩膀已齊時折斷,只皮肉連住,外表看不出來,好似真力已脫,就是不死,也成了廢人。
  惡道剛怒吼得一聲,一條長影已由頭頂飛墮,正是常時往來的玄真觀道人雲野鶴,手中挾著平日最信仰的三師叔老偷天燕王飛。再看敵人,剛把銅人、鉤連刀地瞠兩聲巨響丟向地上,另一小孩也將所敵淫賊殺死,和黑摩勒一同跑來。三人對面,正在說話,如無其事。明知無幸,仍然妄想抽空逃走,強忍奇痛,剛往殿角縱去,猛覺周身酸麻,傷處痛不可當。
  方在叫苦,忽聽身後敵人喝道:「鐵牛真蠢!這廝還能活麼?」聲才入耳,猛覺背上一痛,噗喇一聲,紮刀已透胸而過,一聲怒吼,底下又被敵人踹了一腳。惡道本已重傷脫力,勉強縱起,並沒多遠,身又重大,落地還未立穩,正自痛徹心肺,哪禁得住這一刀一腳?身子一歪,翻身跌倒。
  鐵牛原因惡道兇猛非常,一直均在注意,見他手中兵器雖被風虭奪去,急切間並未看出受了極重內傷,稍微用力便難活命。見要逃走,縱身上前就是一刀,刺中以後,以為敵人猛惡無比,惟恐還手,下面縱身一腳。不料惡道死得太炔,刀又鋒利,抽得稍慢,將前後心拉破了二個大口,鮮血狂噴,就此屍橫就地。因聽師父呼喊,忙趕回去。
  黑摩勒笑道:「你怎這樣不開眼?沒見他兩膀脫力,都墜下來了麼?這廝罪惡如山,你不殺他,也是必死。這一來,反便宜他少受點罪。你想,當著風大先生面前,他逃得脫麼?」
  鐵牛聞言,滿臉羞慚,低著個頭,不敢開口
  。風虭笑道:「令高足小小年紀,武功已有根底,也算難得的了。」
  黑摩勒看出風紉年長,內功已人化境,心疑長輩中人,再三請教。風虭笑說:「愚兄雖然癡長幾歲,年過六旬,與老弟實是平輩。不過先師已早去世,我們不是外人便了。」
  黑摩勒再一追問,才知鄱陽三友竟是昔年青城派名宿陶鈞的嫡傳弟子。雙方師門交誼甚深。只是風虭為人孤高,不願多事,早知黑摩勒武功甚高,想見一面,後遇鐵牛,想起昨日好友辛和之言,方令過舟相見,問出底細。因料小菱洲之行還有波折,雙方都是朋友,不便過問,想將湖口一關解去,等取劍回來再談,暫時本來不想見面,不料誤走董家祠,發生此事。
  黑摩勒問出玄真觀在來路右側樹林深處,略為偏東。兩廟相隔約有三裏,由港口來,遠近差不多,並是直路,因和鐵牛步月說笑,一時疏忽,走入岔道。
  見雲野鶴將老賊王飛放落地上,在旁靜聽,忽然想起金華江邊之事,忙問:「這老賊就是以前傳說死了多年的老偷天燕麼?聽說此賊淫凶無比,煉有獨門迷香,害人甚多,向無真名真姓,到底他叫什麼?道兄何處擒來,怎未發落?」
  野鶴笑答:「老賊姓名太多,一時也說不完。人都知他名叫王雲虎,真名王飛。只有限幾人知他來歷,平日假裝好人,不許別人采花,自己專在暗中好殺良家婦女。我師弟申天爵便是被他暗算。方才來時,我知他一見我必要逃走,特地隱起。他同賊道趕來,本想施展迷香暗算老弟,因聽賊徒說,方才有一長身道士,無人能敵,我那形貌本容易認,於是生疑,不敢下來。他本識貨,看出風兄和你均不好鬥,越生戒心。
  「老賊年老成精,廟中賊道雖是萬惡,暫時尚可無事。今夜這場禍事完全由他師徒而起,他竟毫無義氣,妄想逃走。幸我早已防到,埋伏在他的去路。對面之後,自知不妙,還想行兇,被我擒來。此時想等一人,還未取他狗命呢!」
  黑摩勒方想金華江邊申林聽說殺兄之仇尚在,並非真死,打算北山事完前往尋他報仇之言,忽見房上又有二人縱落。一是方才動手少年崔萌之徒柴裕,同來那人正是申林,滿臉悲憤之容,近前先向老少四人禮見,匆匆說了幾句,便指老賊問道:「雲兄,老賊我未見過,這便是他麼?」
  野鶴答說:「正是。此賊凶狡異常,雖被我打斷一臂一腿,被擒之後,並未倔強,二弟仍須留意呢!」說時,鐵牛在旁一聽禿老頭比惡道還凶,心中奇怪,師長說話,又不敢插口,便立在老賊身前,不住查看。
  見他五短身材,除衣履講究,看去短小精悍而外,臥在地上緊閉雙目,滿臉愁苦之容,神情十分狼狽。比起惡道身材高大,兇神惡煞,一聲怒吼屋瓦皆震,強弱相去天淵,怎會說得那樣厲害?正要開口詢問,忽見老賊兩腮微動,並有一處朝外拱了一拱,仿佛口裏含有東西。
  鐵牛近學師父的樣,言動滑稽,忍不住罵道:「你這老禿賊,活了這大年紀,害了許多的人,已然被擒,眼看要遭惡報,還有心腸吃東西呢!你那兩個鐵葫蘆哪裏去了?」未句話還未說完,申林已將劍拔出,往老賊身前走去。
  野鶴、風虭、黑摩勒立在一旁,本未在意,忽聽鐵牛一說,野鶴首先警覺,忙喝:「二弟且慢,留神暗算!」
  說時遲,那時快!聲才出口,瞥見老賊一雙色眼突然張開,目射凶光,喊聲「不好」,縱身一把剛把申林抓住,未及拉開,老賊口中毒針已似暴雨一般朝申林面上打來。心正驚急,一股急風突由側面掃到。月光之下,只見一蓬銀雨本朝申林迎面打來,就在這將中未中。
  危機一發之間,仿佛微雨之遇狂風,忽然往旁一歪,斜飛出去,落在地上,當時灑了一地光絲,亮如銀電。同時黑摩勒也自趕到,耳聽哼了一聲,再看老賊已被鐵牛照頭踢了一腳,牙齒碎裂,血流不止。申林也被野鶴拉退。
  雲野鶴拾起毒針一看,只有半寸多長,針尖作三角形,鋒細如絲,針頭有一小圓球,約有芝麻大小,笑說:「真險!他被擒時,周身毒藥暗器連同迷香一齊被我搜去,受傷不輕,只有一手還未毀掉。雖知老賊練過鐵鷹爪,終想老賊酒色荒淫,多好功夫也要減色。二弟為報兄仇,經陶師伯指點,凡是老賊的一些毒手,都有防備之法,擒他又未費事,先請二弟留心。
  「只是想起老賊凶毒,隨便一說,誰知這等險詐,竟在遇我以前將此毒針藏在口內。想是因我深知他的根底,樣樣內行,不敢妄動,準備到此相機行事,暗下毒手。如非風兄這一劈空掌,此針見血封喉,二弟差一點受了他的暗算。」
  申林聞言,自更憤怒,正待二次上前,忽聽老賊厲聲怒罵:「無知賊道、小狗!老夫早聽人說申天爵之弟聞我生死不明,新近又在後輩口中聽出我的下落,立志尋仇。你這賊道是他兄弟好友,今日對敵,一則老夫打你不過,料定仇人在此,心想事由仇人而起,我與你這賊道無仇無怨,無故作人鷹犬,我偏與他同歸於盡,使你事後難過,無臉見人。
  「就是仇人不在,能將小賊黑摩勒殺死,也可解恨,因此才未下手取你狗命。我自被你打傷,便想活了六七十歲,福已享夠,單是被我姦淫殺害的美貌婦女,少說也有千人,還有什麼不值得處?已早想開,死活未在心上,只管下手。你老大爺皺一皺眉頭,不是好漢!」
  申林聞言怒極,兩次舉劍上前,均被風虭攔住,冷冷地笑道:「久聞此賊淫凶萬惡,今日一見,果不虛傳。你聽他自供,單是婦女害了多少人!一條老狗命豈足相抵?此仇不是這樣報法。還有萬千冤魂,九泉含恨,豈能便宜了他?鐵牛年輕,這等惡報太慘,卻不可令他在場。老弟暫時息怒,等崔三弟回來,同往地室下手,你看如何?」
  申林早由身邊取出一個小牌位,含淚說道:「小弟本想殺他祭靈,沒有地方。此時想起賊巢正可借用。」
  風虭答道:「非但如此,今夜殺了許多賊黨,也須善後,以免旁人受累。我已想好主意,連遣散受害婦女、把他財產分散苦人,要好幾天才能辦完。我意請黑老弟仍往玄真觀安眠,明早起身。這裏的事由我們來辦如何?」
  黑摩勒正在謝諾,忽聽鐵牛又喊道:「諸位師伯快看,老賊肚皮亂動,又想鬧鬼呢!」
  風虭笑道:「你說得不差,他想運氣自殺,免得受罪。但他作惡太多,方才破他毒針時我早防到,曾用內家罡氣破了他的穴道,除卻靜等惡報,多會鬧鬼也來不及了。」
  老賊原是惡貫滿盈,想起多年盛名,初次跌倒,受此大辱,身敗名裂,心中痛恨,打算罵上幾句出氣,再用氣功迸斷肚腸自殺,免受敵人淩辱,做夢也未想到對頭早已防備,暗用內家罡氣破了穴道,難怪運了一陣氣功,真氣提不上來。想起敵人所說,不知如何死法?再一想到,前聽人說,神乞車衛在金華江邊收拾淫賊,手法之慘,多好功夫也禁不住,何況真氣已破?
  連想咬牙強忍都辦不到,不由心膽皆寒,立轉口風,說道:「我自知孽重,不敢求生,報仇聽人倒便,但是你們不是出家人,便是前輩劍俠的門下,好歹也積一點德,就不肯給我一個痛快?不要做得過分!」
  野鶴笑道:「你話說太晚了!這都是你害人害己,自家惹出來的。否則風兄雖是疾惡如仇,不遇到你這樣淫兇惡賊,這多少年來,從未用過的五陰手,怎會照顧到你,此時自是苦痛難當,代你消點罪孽,不也好麼?乖乖忍受,是你便宜;如不知趣,再要口出不遜,受罪更多,悔無及了。」
  老賊深知厲害,長歎了一聲,便將雙目閉上,不再開口。
  鐵牛笑問:「師父,什麼叫五陰手?」
  黑摩勒方喝:「叫你少說,又要開口!」崔萌忽由殿后趕來。黑摩勒見風虭尚在等候,知道用刑太慘,除申林外,不願人見,便向眾人告辭,並問野鶴:「少時事完何往,可要往玄真觀去?」
  野鶴笑答:「本來要送老弟同去,這裏事忙,恐到明早還做不完,只好等你小菱洲回來再相見了。」
  黑摩勒料知眾人與小菱洲那班人多半相識,不便出面,也未再說,隨由崔萌送出廟外。雙方尚是初見,頗為投機,且談且行,不覺送出一里多路。黑摩勒又問出小菱洲一點虛實,再三謝別,方始分手回去。
  師徒二人見天已深夜,明早還要起身,一路飛馳,尋到玄真觀。
  方要叩門,已有道童迎出,說:「師伯往董家祠未回,師父知道師叔師兄要來,已早準備酒食宿處,方才發生一事,不得不去,命弟子在此守候,請師叔不要見怪。」
  黑摩勒問知道童名叫秋山,甚是靈慧,廟中只有師徒二人;野鶴時常來往,並不久住,平日甚是清苦,但不吃素。到了裏面一看,雲房兩間,倒也幾淨窗明,陳設清雅。剛一坐定,秋山便忙進忙出,端進茶點酒菜,說是得信已遲,全是鎮上買來的現成之物,師父又不在家,諸多慢待。
  黑摩勒師徒本想不吃,因見主人再四殷勤,只得強拉秋山一同吃了一些。天還未明,聽得院中有人走動。起身一看,早飯已預備好,乃師仍未回廟。
  知其一夜無眠,心甚不安,笑說:「我們吃飽還沒多少時候,這等吃法,豈不成了飯桶?」
  秋山笑說:「此去小菱洲,還有老長一段水路,又是逆水行舟。到了那裏,一個不巧便要和人動手,知道幾時才完?多吃一點,也好長點力氣。」
  黑摩勒見他意誠,含笑點頭。等二人收拾停當,吃完,天已快亮,忙即起身。
  秋山強要送去,黑摩勒問他:「廟中無人,怎好離開?」
  秋山笑答:「湖口雖是魚米之鄉,這一帶地勢較高,離水較遠。方圓十里之內,多是董家田地,廟中惡道雖然假裝善人,對待佃戶仍是強橫,令出必行。推說性喜清靜,廟前一帶土地完全荒廢,僅種了一些果樹遮掩耳目。
  「只離廟裏許有一富戶,用人雖多,也無別的人家同住,方才才知那是惡道所辟隱藏婦女的密室。左近只此兩廟遙遙相對,平日無人來往,不用看守。請師叔先走,我關好廟門自會跟來。我送師叔去尋一熟人的船,比較方便。」
  黑摩勒見他固執非送不可,只得應了。
  二人走出廟門。秋山入內把門關上,越牆而出。黑摩勒見他輕功甚好,不在鐵牛以下,年紀也只大了一歲,好生獎勉。
  到了路上,秋山笑道:「如非師父不許弟子遠出,真恨不能跟了同去。師叔事完回來,想必要尋風師伯一敘,只來玄真觀,必可見面。聞說師叔精通七禽掌法,肯傳授弟子麼?」
  黑摩勒聞言,才知他的用意,心想:這道童真鬼,原來用有深心。
  方一遲疑,秋山笑問:「師叔不肯教我麼?」
  黑摩勒道:「不是我不肯教。當我學七禽掌法時,傳我的一位老前輩曾說:此是北天山狄家獨門秘訣,身法精妙,非有多年苦功,還須天生異稟,不能練成,學成以後便少敵手。恐其仗以行兇,輕易不傳外人。如非你天性純良,資稟又好,又有蕭隱君、司空老人代你保證,也決不肯傳授。並說以後不經他的同意,不許轉授外人。我已答應過他,再則這掌法實在難學。
  「方才看你輕身功夫雖有根底,尚還不夠。內功我未見過,料也未到火候。如不答應,你必失望。我想蕭隱君的乾坤八掌只要得過真傳,路未走錯,不論功夫深淺,均可循序漸進,誰都能學,並且根底越紮得好效力越大。你如想學,此時便可傳你口訣和紮根基的功夫。等我小菱洲歸來,再傳你正反相生一百二十八掌的手法變化。以你聰明好強,數日之內便可學全。至多用上半年功就可應用,你看可好?」
  秋山大喜,立時跪倒,口喊:「師父,弟子遵命。」
  黑摩勒正色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秋山見他面色不快,知道錯會了意,忙道:「師叔不要誤會,此是井師伯和家師說好的事。因為大師伯最是疼我,每來廟中小住,我必求教。昨日對我說起師叔的本領和這兩件掌法,日內如與相遇,不要錯過機會,並令拜在師叔門下。雖然多一師父,和師叔一樣,並非棄舊從新,還望師叔恩允。」
  黑摩勒一聽,忽想起昨日在玄真觀匆匆住了一夜,只知觀主與風、雲二人有交,尚未細問,忙道:「你且起來,你大師伯不是姓雲麼?怎麼姓井?是哪一個井字?」
  秋山知道說走了口,微一尋思,躬身答道:「本來此事不應明言,好在師叔日後也必知道,不如言明,免得師叔疑心。大師伯便是師叔黃山避雨、與他隔山說話、不曾對面的井師伯孤雲。他在此地易名換姓,改號野鶴,家師便是鐵擊老人的嫡傳弟子,真名早隱,連弟子也不知道。人都稱他雙柳居士,師叔總該知道。肯收弟子做徒弟了吧?」
  黑摩勒驚喜道:「原來那位道長便是井孤雲師兄,怪不道對我師徒如此出力盡心。我在黃山途中與之相遇,他先不肯見面。可是剛到孤山,便蒙他暗中相助,隨時指點。昨夜又在廟中出現,分明知我此行險難太多,一路都在尾隨暗助,再不搶在前面,代為窺探敵人虛實。這等古道俠腸,從來少有。
  「令師雙柳先生,定是昔年八師叔鐵擊老人的大弟子江寒搓無疑了。這兩位都是我從小就聽師長說起的先進師兄,淵源極深,有他的話,這還有什麼說的!在未見他兩位以前,我先收你做個記名弟子,乘此荒野無人,我先傳你口訣。可將它記熟,有不明白的,回問師長,自會知道。」
  秋山大喜拜謝,重又改稱「師父」。黑摩勒且走且傳口訣,見他先天體力雖然不如鐵牛,因是七歲從師,比鐵牛多練了好幾年,根基紮得極好,人又聰明靈慧,一點就透。如以眼前來論,比鐵牛要強不少,只不似鐵牛力猛膽大,又經自己加意傳授,使其速成,前在山中,更得兩位好友盡心指點,多了一把如意剛柔烏金紮,平空錦上添花,加出好些威力,能夠隨意應敵而已。
  方想:目前後輩中人都是小小年紀,起來大快,老早便自出道,各位師長常說自己和江明、童興這樣的神童固是難得,便是祖存周、卞莫邪等幾個少年英俠也是少有。近來連遇兵書峽唐氏兄妹,小孤山遇到盤庚,這裏又遇秋山,未了一個還是後輩,連鐵牛一起,無一不是資稟過人,得有高明傳授。照這樣徒弟,多收幾個也是快事。
  正在尋思,忽見鐵牛在旁留心靜聽,一言不發,嘴皮連動,似在默記,傳完口訣,笑罵道:「你這蠢牛!自從到了南明山后,見一樣學一樣。近來索性改了脾氣,無論說話舉動,拼命學我的樣。我就夠討人嫌的,你偏學我!你又長得比我還要不得人心。照你本來憨頭憨腦,什麼不懂,放牛娃的神氣,叫人看了可憐,就有一肚皮的壞水,人家也看不出有多好呢。這樣貪多嚼不爛,是我山中那兩個朋友教你的麼?」
  鐵牛知道以前山中代師父教他用功,並教認字的那位無名禿老人,已有三十年不曾出山,雖是師父忘年之交,性情全都滑稽,一個又是老來少,先想收師父做徒弟,沒有如願,雙方大鬧了好幾次。後來問出師門來歷,只管化敵為友,但是雙方惡鬧成了習慣,連一句話都不肯講,過去卻是一笑了事,從未真個反目。
  上次師父為了自己無處安放,義弟周平不久還要來投,將自己送回山中,便是托他照應,代為監督傳授,溫理功課。雙方見面時,彼此嘲笑捉弄,無所不至,連自己都看不下眼去。師父腳程又快,每月總要回山一兩次,或明或暗,只一回山,必定先尋老人鬧上一陣,並且常占上風,就吃點虧也是極小,老人往往難堪。
  雖覺雙方都是這樣脾氣,老人也有先發之時,或是預先設好圈套,想師父上當,難怪一人,畢竟對方年長好幾倍,對一老友不應如此。後有一次,師父所想方法十分刻毒,自己實在看不過去,向師跪求,才知師父由八九歲起便和老人打賭,見面不是角力便是鬥智,非要鬧過一陣不肯好好相見。
  老人也是古怪好勝,童心未退,多年來成了習慣。以前師父也曾常時吃虧,連師祖和司空老人對於此事均未禁止。後又約好,非有一方慘敗服低決不甘休。自己苦口力勸,說雙方非老即小,無論是誰,都是勝之不武,不勝為笑,多年老友,何必要有一人服低?師父才說,看在徒兒份上,只他不要再鬧,大家取消前約也可。
  因此老性情古怪,最難說話,次日師父走後,老人忽然引往無人之處,笑說:「你這娃兒,初來時我還笑你師父,那麼聰明靈巧,會收你做徒弟。一靈一蠢,相去天地。過不兩天,見你用功勤奮,悟性甚好,漸漸看出本資稟賦無一不好,心始驚奇。不料你竟是外表渾厚,內裏聰明絕頂,並還不露鋒芒。
  「只為從小孤苦,日與頑童為伍,受人欺壓,本身天才無從發揮。來此兩月,見聞漸多,心靈開發,天賦雖有幾處不如你師,比起常人,已是萬中選一,難得見到,存心卻比你師父忠厚得多。雖不一定青出於藍,照我所說去做,異日出山,要少好些兇險,少樹許多強敵。」
  由那日起,監督功課之外,便教自己讀書,並令學師父的樣,處處模仿,連說話舉動一齊變過。遇敵遇事,卻要虛心謹慎,借著外表憨厚,掩飾靈警動作。不發則已,一發必勝,不學則已,一學必要學成。老人和師父也似彼此心照,不再互相捉弄。這幾月來,所學雖是師門真傳,如無老人盡心指點,哪有今日,人家全是好意,惟恐師父多心,回山又出花樣和他暗鬥,又不敢說假話。
  想了一想,躬身答道:「無髮老人和向大叔雖說弟子長得憨厚,如學師父的樣,不特有趣,並少吃虧,又說師父天生異人,一半也仗多聽多學、用功勤奮得來。你既把師父奉如神明,就要學全,遇到前輩高人,更須求教,時刻留心,將來方有成就。專學外表,看是難師難弟,實則相差大遠,有什意思?」
  黑摩勒笑道:「蠢牛不必說了!那小老頭以前和我是對頭,後來打成朋友。只管多年交好,因他脾氣古怪,心中還有芥蒂,鬥智又不如我,氣在心裏,未了一次想弄圈套,被我將計就計,眼看栽大跟鬥,因你一勸,發生好感,又鬥我不過,也就借此收風。他昔年強要收我做徒弟,原是好心,後來發現我每日早出晚歸,或是一人山就是十天半月,每次功力都有長進,尾隨查探,看出我的來歷,方始化敵為友。我自來不曾恨他,只要中止前念,決不和他為難。
  「無如此老恩怨太明,以前被我捉弄過好幾次,恐仍有些難過。此次也許改了方法,打算遇見機會,暗中幫我一個大忙,表示他比我仍高一籌,一面對你盡心指教,報答你的好意,顯他量大,你卻得了便宜,他當我不知道呢!這乾坤八掌,前在黃山望雲峰遇見阮家姊妹,臨走以前,曾連猿公劍法一齊告知,你也聽見,此時如此用心,難道不多幾天工夫,就全忘記了麼?」
  鐵牛見師父並未嗔怪老人,聞言忙答:「弟子本來記得,但是此時師父所說,與那日好些不同,又多了六十四句口訣。連日忙於起身,連紮刀的二十七解、一百零八招,也只在小孤山師父睡後,當著盤庚演習了一次,惟恐內有不同,想將它記下,遇到空閒再行演習。如有不對,再請師父指教呢。」
  黑摩勒笑道:「阮家父女乃我師門至交,你井師伯更非外人,同是乾坤八掌,哪有不同之理?我因看出她姊妹功力甚高,不是虛心太過,就是還未學全,並想探問我那劍訣。同門世交,自然知無不言。後又想到,陶、阮兩老前輩同在黃山,陶師伯最喜成全後輩,兩老既然常見,那麼深的交情,她姊妹人又極好,斷無不傳之理,惟恐被人輕視,不說又不好,只得將劍訣掌法合在一起,擇要緊之處說了一些。
  「果然她們是行家,一點就透,注重是那劍訣,誠心求教,並非試人深淺。看那意思,十分誠懇、關心,如非大姊未回,鐵花塢之行恐非跟去不可。就是這樣,開頭我還疑她們暗中趕來。此時想起,和呂不棄師姊一路的短裝少女,就許是她姊妹之一,或是她的大姊阮蘭,也未可知。」
  鐵牛答說:「二位阮師伯都是黑白雙眉,左右分列,可惜當時沒有留心。」
  黑摩勒笑說:「傻子,隔得那麼遠,就是留心,怎看得出?」
  忽聽路旁樹林之中似有笑聲。這時天光大亮,三人已走往去湖口的正路。田野之間,早有農人往來耕作。前途已有行人走動。遠近人家,炊煙四起。三人中只鐵牛聽那笑聲耳熟,見師父不曾在意,假裝小解,剛一入林,迎面遇見兩個村民說笑走來,並無他異。解完手,見師父和秋山腳步加快,知其傳完掌法,急於上路。不顧仔細查看,正往前追,忽然瞥見一個頭戴斗笠的矮子在前側面樹林中閃了兩閃,身法仿佛極快。
  初發現時,似由兩邊樹林當中小路之上越過,等第二次看見,相隔已有十多丈。那一帶,儘是大片樹林和人家果園,地勢高低起伏,只來路上一條橫著的小徑,人家甚少,中間還有小河阻路,如往湖口,不應這等走法,便留了心。等追上師父,矮子又在前面林外閃了一閃,相隔更遠。
  再看,已由人家後牆繞過。前面便是湖口鎮上,矮子也未再見。方覺此人身法腳程如此輕快,好似哪裏見過。路上行人往來越多,知道還有敵黨耳目,不便多說。又見師父和秋山所說都是一些閒話,也未告知。
  一會,秋山便引二人由一小巷穿出,到了離鎮兩裏許的湖邊偏僻之處,鐵牛方說:「這裏沒有渡船,還要趕往鎮上去雇麼?」
  秋山把手一揮,離岸七八丈的沙洲旁邊蘆灘深處,一條小「浪裏鑽」已斜駛過來,船上兩個壯漢,一前一後,舟行甚速,轉眼靠近,並不停泊,離岸丈許,緩緩往前搖去。
  黑摩勒笑問:「就是這條船麼?」
  秋山悄答:「師父此行,越隱秘越好。船上是自己人,奉了風師伯之命,借了人家一條特製的浪裏鑽在此等候,所行與小菱洲途向相反。師父可裝遊人,跟到前面無人之處,縱上前去。他們自會繞路前往,比別的船快得多。這兩人,一名丁立,一名丁建,弟兄二人,均是龐師伯門下,水性好得出奇,不必和他客氣。弟子也要回去了。」
  黑摩勒含笑點頭,隨即分手。雖覺風、井諸人小心太過。小菱洲之行,敵人不是不知,何必隱瞞?人家好意,再雇別船,反沒他快,自己人到底要好得多,便和鐵牛朝前走去。一看那船一直未停,丁氏弟兄前後對坐,不時低聲說笑,朝自己暗打手勢。回顧身後,地更偏僻,並無人來,越覺可笑。
  又走了半里多路,心正不耐,忽見迎面又有一隻小快船逆流而來,和丁氏弟兄的船對面錯過,丁氏弟兄也將小船開快。二人忙追上去,趕出不遠,丁氏弟兄把手一招,船便慢了許多。二人忙縱上去,到了船上一看,原來後面還有一隻小船,正與對面開來的快船合在一起,把船掉轉,往來路逆流駛去。
  黑摩勒笑問:「那是對頭的船麼?」
  丁立悄答:「正是。不過他們並未疑心。沿途柳陰遮蔽,也未看出師叔人在上面,會走反路。後來那船是他同黨。聽說昨夜水氏弟兄的同黨暗中往約,想是心急,又去催請,就便迎接,恰在途中相遇。也許見師叔人生地疏,雇船必經湖口埠頭,沒想到風師伯早有準備,引來此地上船,弄巧他們還在湖口鎮上呆等。我們繞過前面兩處沙洲蘆灘,開入湖心遠處,他便看不見了。」說罷,又朝二人通名禮見,一面把船橫斷洪波,往湖口內開去。
  黑摩勒雖覺多此一舉,事已鬧明,何必如此膽小多慮?因見丁氏弟兄操舟極快,比自己年長一倍,執禮甚恭,心想反正比別的船要快得多,便由他去,未置可否。丁立在後,運槳如飛,沖波截流,向前飛駛。不消多時,便開出兩裏來路,離岸已遠。側顧湖口埠頭己快越過,埠頭一帶帆椅如林,舟船甚多,方才兩條敵船,看不清在內與否。
  正在留心查看,鐵牛猛瞥見一葉小舟長才六七尺,小得可憐,船身更窄,也是橫斷湖波,飛駛而來。先作平行,相隔十多丈,前後幾句話的工夫,便被趕過,比自己的船更快。船上只有一人操舟,一頂斗笠緊壓頭上,相隔又遠,看不清面貌年紀,身材似比常人矮小。不多一會,船便開入水雲深處,進了湖口。
  這時,風浪頗大,先還看見一點黑影,晃眼便不知去向。忽然想起,來路途中曾見一個矮子,也是頭戴斗笠,身材與此相仿,莫非此人?心生疑念,便向師父說了。黑摩勒也曾見過那矮子,但未留心,只看了一眼,因正說話,沒有注意。
  丁氏弟兄本來面有驚疑之色,說:「那小船又小又快,憑自己的船,向來無人追上,共總這點時候,被他搶出老遠,實在少見。最奇是,那人好似有心跟蹤,先由埠頭那面橫駛過來,到了我們前面,然後將船掉轉,往湖裏面開去,由此無蹤;分明和我們一樣走法,形跡可疑。這一帶稍為有點本領名望的人,我弟兄都認識。這樣矮子,還是第一次見到。他那斗笠極大,連頭臉一齊罩住,也許認得我們,所以不肯將船開近,等到看出我們去路,再趕往前面。照此形勢,此人必在前途等候,用心難測,我們還要留點神才好。」
  黑摩勒聽丁氏弟兄互相談論,笑說:「你兩弟兄不必多慮。我師徒也會一點水性,雖然不高,但我還會渡水登萍、草上飛的功夫。我見船上還有兩根竹篙,借我一根,將其截成兩段,多大風濤,也不至於沉底,放心好了。」
  丁立笑答:「我知師叔武功精純,但這水上的事不比陸地。師叔師弟均通水性,那太好了!」隨又婉言勸告,說:「昨夜得信,伊、水四賊因恐鄱陽三友出頭作梗,不敢得罪,忍氣罷手並不甘心。本意去往小菱洲,激動龍、郁兩家相識子弟與來人作對。船行不遠,又來了三個賊黨,也是奉了芙蓉坪老賊之命而來,無心相遇,說起前事。
  「三賊均精水性,又和洗手多年、隱居在離湖口十五裏牛角權的一個老水賊是至交。互相商計,以為師叔雖和龍、郁兩家素不相識,但這兩家長老均是正人君子,萬一來人知道底細,登門求見,事情尚自難料,意欲引出那老水賊埋伏中途,想欺師叔不會水性,將船弄翻,沉人江中淹死。本來無須約人,不知怎的,鐵牛師弟這把紮刀竟被知道,又因師叔武功暗器無一不高,一個不巧,就是如願,也難免於受傷。
  「想起老水賊乃是昔年黃河有名水盜姚五,水性武功均少敵手,最厲害是練有兩種水裏用的暗器和所用的兵器軟鋼叉,寶刀寶劍都斬不斷,人又手快心黑,只要請他出來,萬無敗理。議定之後,便由後來三賊同往聘請。不料走到路上遇一異人,將三賊戲耍了一個夠。我聽師父匆匆一說,也不知道三賊把人請到沒有。看方才那只快船正由蓮花港牛角權一面駛來,老賊必已答應,至不濟也必派有得力徒黨。並非我們膽小怕事,此去小菱洲,要經過兩處險灘,水深浪急,事前不可不作準備。」
  黑摩勒一聽賊黨甚多,均精水性,並有昔年黃河大盜老賊姚五在內,果非尋常,便告鐵牛小心,如聽警號,速將紮刀暗器取出,聽令行事。水面動手,不比陸地,冒失不得。鐵牛應了。
  當地離小菱洲還有四十多裏水路。走了一半,丁建坐在前艄相助划船,時朝前面注視,面色忽然緊張起來,將手朝後一比。丁立立由船艙中取出一柄三尺多長的純鋼峨眉刺遞與丁建,自己取了一把三尖兩刃刀、一柄護手鉤放在腳底,看神氣似已發現警兆。二人再往前面一看,船已開到湖心。湖面越寬,天水空漾,白茫茫看不見一點邊際。
  沿途所見風帆已早無蹤,風浪又大,只見波濤浩蕩,駭浪奔騰,天連水,水連天,僅此一葉孤舟隨同波濤起伏,逆風破浪而行。那浪頭和小山一樣,一個接一個迎著船頭湧來,如非丁氏弟兄操舟精妙,長於應變,早被浪山壓倒。就這樣,四人身上已都水濕。有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相繼壓倒,全船立時埋入千重浪花之中。
  等到丁氏弟兄四槳齊揮,穿波而出,船中已有了不少湖水。幸而船繫特製,舟中設有排水板,等到鑽出水面,丁立用腳一踏面前機軸,兩塊帶有水槽的薄鐵板往外一分,船中積水立去八九。
  丁立見黑摩勒師徒周身水濕,心甚不安,笑說:「今日風浪太大,這一帶地方,下面伏有不少礁石,我又粗心一點,把師叔師弟的衣服都弄濕了。」黑摩勒自從風浪一大,沿途舟船絕跡,便將那身魚皮黑衣帽套全數換上。鐵牛也把新得到的一身油綢雨衣褲罩在外面,聞言笑說:「我們的衣服都不透水,並不妨事。衣包也有油布包在外面,休看水濕,一抖就幹。你自施展本領,前進便了。」
  三人正說之間,丁建忽然低呼:「前面烏魚灘似有埋伏,我已看出一點跡兆。大哥留意賊黨翻船,等我入水,將船底刀輪開動。乘他未到以前,先往前途窺探,看看他們到底有多厲害。」隨喊:「師叔!請註定船舷兩旁,水中甚清,目力好的,三丈以內來賊均可看出。如見水花亂轉,或是起了水線,便是賊黨由水中偷偷掩來,想要鬧鬼。
  相隔如近,可用魚梭打他。要是到了船旁,便用這兩根鉤叉刺去。船底藏有刀輪,想要沉船,決辦不到!只將兩舷把住,留心水賊鬧鬼翻船,就不怕他了。弟子先往探敵,去去就來。」說完,回身朝下一蹲,雙手合攏,向前一伸,頭下腳上,貼著船頭,全身刺人水內,聲息皆無,水也不曾濺起一點。
  只見一條人影在萬頃洪濤之下,活似一條大魚,身子接連幾個屈伸,其急如箭,晃眼鑽入水心深處,無影無蹤。
  鐵牛初次見到這樣大水,一聽丁建報警,說是賊黨要來,定晴四顧,前面波濤滾滾,直到天邊,並無可疑之跡,笑呼:「丁大哥,這麼寬闊的水面,陸地相隔不知多遠,來賊莫非都在水中行走麼?」
  丁立笑說:「師弟你年紀輕,地方又是初來,今日浪大,自難看出。此地離開小菱洲至多二十來裏,你看前面有一條黑線浮在水上,便是二弟所說烏魚灘,過去不遠,就到地頭了。左邊角上,有一個小黑點時隱時現,便是湖中礁石之一,須等浪頭沉落才能出現。你順我手指之處留心注視,就看見了。」
  鐵牛照他所說,正看之間,先是發現水面上浮著一個小黑點,隨同波浪起伏,隱現無常,相隔約有四五十丈。
  眼看小船越開越近,忽見水上起了一條白線,箭一般朝著小船迎面駛來,正喊:「師父、大哥快看,那是水賊不是?」
  丁立忽然驚呼:「師叔留意!那是一條江中惡蛟,已有兩年不見出現,猛惡非常。一下被它撞上,落在水裏,多好水性,也難傷它。逃避稍遲,不死也成殘廢。」二人見他邊說邊將船頭用力掉轉,想要避開。
  黑摩勒聞言大驚,忙將紮刀要過,命鐵牛取出鋼鏢,手執鉤叉,在旁戒備。
  就這轉眼之間,丁立話還未完,遙望白線後面又有一條水線,比頭一條要小得多,相繼追來。丁立神態越發驚慌,拼命揮動雙槳,想要逃避。
  黑摩勒忙說:「你不必為我擔心。我的水性雖然平常,比這一柄紮刀厲害的東西我也不怕。等它追到,索性跳到水裏除此一害便了。」
  丁立知那惡蛟長幾丈,其大如牛,尖頭大嘴,周身逆鱗,刀斧不傷,力大無窮。以前伏在來路湖心深處、暗礁石洞之下,共是大小三條,專一興風作浪,兇猛無比。尋常舟船,吃它尖頭一撞,便是一個大洞,當時沉底,做它口中之食。小船遇上,長尾一掃,便成兩段。
  前年諸位師長恨它害人,天色稍為陰晦,必有舟船遭殃。這一帶地方雖是水深浪闊,天氣多好,也是波濤洶湧,為全湖最冷僻的所在,舟船往來不多,翻船傷人之事依然不斷發生。師徒七人,另外約了兩個水性極好的好友,借了一個大木排,想好主意,來此除害。費了許多事,還有一人受傷,才將最大的一條殺死。在水裏搜尋了三日,後又來過幾次,均未再見。
  因那兩條小的,逃時都受有傷,只說已死,也就罷了,想不到藏伏此地。這東西在水裏動作如飛,無人能敵,身上皮鱗又極堅厚,就是打傷也不妨事。大的一條還是大師伯親自出手,用內家罡氣打瞎兩眼,再由師父冒了奇險刺傷要害,方得殺死。就這樣,還被它一尾鞭將木排打散,如非事前準備,幾乎全都破碎。死前負痛,在湖中亂竄亂蹦,上下翻騰。當時惡浪滔天,平日清明如鏡、深約百丈的湖水,方圓二三十里之內,全被攪成了黃色,波浪似小山一般朝人打到,聲勢猛惡,無與倫比。
  就通水性,多大本領,不知它的習性弱點也鬥它不過。先就無法近身,如何下手?不過這東西喜暗惡明,不是風雨陰晦不會出來。今日怎會出現,實出意料。自己奉命護送,想不到中途遇見這樣惡物,如有傷亡,有何顏面歸見師長!本在愁急,又見黑摩勒毫無懼色,拿過紮刀,想要入水除害,越發驚惶,正在急喊:「師叔不可造次!就要下去,也等弟子說完幾句話再去。」
  二人正說之間,忽又瞥見右側水花亂閃,隱隱看出內有三條人影閃動。為首一個是穿著一身魚皮水靠的瘦子,已然發現全身。
  丁立怒罵:「惡蛟快到,水賊趕來,正好送死!師叔千萬不可下去。這東西見人就撲,尤其是在水裏,目力更好,必已發現來賊,也許誤認前年傷他的仇敵。我已將船掉轉,順流倒退要快得多。等他們遇上惡蛟,就有熱鬧好看了。」
  話未說完,船已退出二三十丈。惡蛟也自趕到原處,小船一退,剛要掉頭追來;那三水賊也似發現對面來了惡蛟,先是三面分退,後又折向前面,隨同小船同駛,相隔卻遠。為首一賊最是迅速,已快追上,成了平行。
  丁立看出那賊不懷好意,雖怕惡蛟厲害,仍不甘心退走,故意走向側面,把船夾在當中,想引惡蛟追船,坐收漁人之利,用心毒辣。料知為首那賊必是姚五,久居本地,雖知惡蛟厲害,前年殺蛟,三位師長不願招搖,行事隱秘,並未傳揚在外。老賊不知惡蛟習性,妄想借刀殺人,豈非自尋死路?正告黑摩勒師徒,請其細看惡蛟有多厲害,一面往來路順流急退,又駛出十來丈。惡蛟先是朝船追來,一見水中有人,重又轉身追去。
  老賊想似看出厲害,不顧陰謀害人,忙往斜刺裏竄去。後面兩賊大約水中看物還不能超出一二十丈,發現稍遲。老賊去勢箭一般快,雙足一蹬便是老遠,水中不能開口。二賊沒有看清去路,等到發現對面來了惡蛟,自恃水性武功,也不知道厲害,互相打一手勢,左右分開,內中一個還想繞到惡蛟之後,前後夾攻。人蛟惡鬥,當時開始,方才追在惡蛟身後的一條小水線忽然不見。
  船上三人因知那蛟雌雄兩條,後面水線雖小得多,也許入水較深之故。丁立還想退遠一點,黑摩勒師徒全都人小膽大,只管丁立那樣說法,並不害怕,反覺這樣人蛟惡鬥的場面難得見到,前在金華北山會上,雙方形勢威力何等險惡厲害,尚未放在心上,何況區區水怪,堅持無妨,不令退得太遠,說什麼也要看這人蛟惡鬥的奇觀。丁立因對方師執尊長,又是前輩劍俠的門人,口氣如此堅強,必有幾分把握。只要水性能和自己差不多,就可無事。好在心已盡到,這等固執,只好聽他,也未再強,自在暗中準備不提。
  這一隔近,惡蛟全身出現,形態越發猛惡。黑摩勒見那惡蛟身長足有一丈七八,一顆形如瓜子、又大又扁的怪頭足有三尺大小,上唇突出,下巴朝裏縮進,張將開來,宛如一個大血盆,利齒如鉤,上下密佈,前額一根緊靠後腦的倒須獨角,長達三尺,周身藍鱗,在水裏好似一條驚虹,閃閃生光。大口一張,便有大團黑水,拋球一般猛噴出來。全身並不出水,只在離水面兩尺以下翻騰追逐,動作如飛,靈活異常。
  這時風勢雖然小了許多,浪並未平。湖水清深,相隔不過十丈左右,看得逼真。本是無風三尺浪的水面,加上人蛟這場惡鬥,攪得湖水翻飛,浪花如雪,駭波山立,驚濤澎湃,此伏彼起,越來越猛。三人所乘小舟,在丁立全力主持之下,飄蕩進退,在這些浪山之上,起落不停。有時一落好幾丈,再被一個浪頭打來,丁立雙槳朝後一扳,避開來勢,再由百丈驚濤之中騰空而起。到了後來,一葉孤舟直似一個小球,在千尋惡浪之上拋來拋去。
  先是黑摩勒不肯後退,後來波浪越發險惡,丁立也把心一橫,暗忖:三位師長平生無論遇見多麼險惡的形勢,向無退縮之事。我弟兄是他們嫡傳弟子,黑師叔師徒都是小小年紀,如此膽勇,已勸過他們好幾次,既不肯聽,再要退縮,顯得膽小,面上無光,不如施展師傳本領,支持到底,只不翻船落水受傷,便有光采。
  想到這裏,膽氣大壯,便用全力操舟,把全副精神放在兩枝鐵槳之上,看准波浪來勢,左閃右避,隨同上下進退。小船不特沒有出事,浪頭也無一次打進船裏,反比來路浪山一過滿船是水,要好得多。可是丁立除卻註定前面,以全力操舟而外,別的也就不能顧到。前面人蛟惡鬥也更猛烈。
  原來那三個水賊,除卻姚五先已溜走,下餘二賊也都各精通水性,武功更非尋常。上來妄想前後夾攻,將蛟殺死。不料那蛟動作神速,又把二賊認作前年仇人,早已激怒,總算前年吃過都陽三友的苦頭,當日又受了一點傷,恰巧來人刺中它的弱點,本是無心巧合。
  那蛟見水中還有兩人,雖和方才所見不同,沒有那麼厲害,心中仍有懼意。又恨又怕之下,凶威減少許多,否則二賊早已送命。但是那蛟頗有靈性,漸覺敵人來勢不如預料之甚,先遇仇敵又未追來,膽子漸大,便朝敵人猛攻。
  前面一賊仗著身法靈巧,雖未被它沖倒,覺著惡蛟口中噴出來的水球由身旁擦過,和炮彈一樣力大異常,尤其惡蛟轉側極快,窮追不捨,就這兩三個照面,差一點沒有被它撞上。後面那賊本想由後面和兩旁刺它要害,又被惡蛟用那又粗又長的尾鞭一掃,立有萬千斤的壓力猛撲過來,人被擋退老遠。
  不能近身,如何下手?連發三次毒弩,均被蛟身皮鱗擋退,彈力甚強,一箭也未射中,未次差一點沒被尾鞭掃中,把人打成兩段。經此一來,才知厲害,哪裏還敢上前!想要逃走,又沒有蛟快。實在無法,只得前後左右,往來閃避,遇見機會,再用水中暗器乘機發上兩件。惡蛟並未受傷,反更激怒,追逐越緊。人在水中,能有多大長力?本非送命不可,眼看難於支持,逃又沒法逃走。時候稍長,漸漸手忙腳亂。
  內中一賊最是陰險,自己死在臨頭,還想借刀殺人,百忙中看出小船顛簸驚濤駭浪之中,並未走遠,尚作旁觀,妄想將蛟引來,打翻小船,能借此脫身更妙,否則也將敵人師徒除去。哪知和惡蛟鬥了一陣,水力太大,與尋常水中對敵不同,自顧尚且不暇,如何害人?小船相隔又有一二十丈,惡蛟越鬥越猛,凶威暴發,動作更快。他這裏雙足連蹬,剛沖出六七丈,惡蛟已和箭一般急,由後追來。等到警覺身後水力太大,回頭驚顧,看出不妙,慌不迭身子一側,想往旁邊踏水避去,惡蛟也掉頭追來,相隔只有數尺。
  驚悸亡魂,一聲急喊,剛道得一個「噯」字,大量江水已隨口湧入。萬分情急心慌之際,忘了身在水中,湖面太寬,離岸不知多遠,只顧逃命。一面往外噴水,身子不由往上一躥,等到頭出水面,剛一換氣,想起惡蛟在後,心魂皆顫,暗中叫苦,猛覺下半身被什東西夾緊,好似兩把鍘刀上下合攏,奇痛徹骨,身子立往下沉。未等回顧,只慘嗥得一聲,人便被蛟大口咬住,沉入水內。那蛟照例將人咬住,先大嚼上一頓,吃了人血,還要醉眠些時,方始再動。
  另一水賊本來不致送命,因見同黨向小船追去,自恃水性較好,忽起冒險爭功之念,打算趕往船的右面,等小船一翻,先將黑摩勒人頭切下,回山報功。明見快被惡蛟追上,竟如未見。等到追出一段,快近惡蛟中部,忽然想起長尾厲害,打算離遠一點再往前進。惡蛟已將同黨一口咬住,打算沉入水底大嚼,退勢比箭還快,一眼瞥見敵人就在身旁,將頭一側,連身橫掃過去。那賊想躲無及,吃蛟一尾掃中,當時打斷脊骨,死在水中。
  那蛟連得彩頭,火性立退,躥上前去,將賊屍一齊咬住,待往水中沉去。為首老賊忽在前面出現,身後又有二賊並肩駛來,入水不深,兩次探頭水上,似還不曾知道下面藏有惡蛟,波浪又大,看意思似在尋找前三賊的下落。眼看離那沉蛟之處不過兩三丈,姚五忽然追上,剛朝二賊把手一招,往斜刺裏一同駛去。又瞥見一條瘦小黑影,由蛟旁不遠深水之中,箭一般躥上,跟在老賊姚五身後,相隔約有兩三丈。
  黑摩勒師徒方以為那黑衣人也是賊黨,忽聽身後水響,回看正是丁建由船後水底突然冒出,縱上船來,和丁立低聲說了幾句,小船立時向前追去,舟旁水面上,忽有血跡浮上,耳聽丁立喊道:「今有異人相助,不特前途三賊已不足為慮,另有兩賊由別處繞來,欲往船底暗算,將船打沉,也被二弟和那異人所殺。只未下水的餘黨駕船逃走,師叔快看!」
  二人遙望來路,果有一點帆影隱現波心。定睛一看,正是湖口起身時所見快船,業已順風揚帆,往來路逃去。再往前一看,就這回頭轉顧之間,前面三賊已然對面,似因水中不便說話,頭已出水。姚五似說:「惡蛟厲害。」一見四人坐船追來,互相指點,一同後退,想要誘敵,各自將頭伸出水來,手指後面,笑罵不已,後見黑衣人似已沉水不見,雙方相隔越近。人船都快,離開鬥蛟之處也有三四十丈。浪已平了好些,雙方說笑均可聽見。三賊似因惡蛟將人咬去,不再出現,疑已回轉巢穴,稍一商量,便同回身遊來。
  內中一賊手指小船大罵,怒喝:「小狗黑摩勒可在船上?」底下的活還未出口,好似腳底被什東西抓住,身子立時下沉。
  姚五同來賊黨見他剛說了兩句人便沉下,雙手又在掙扎,情知出了變故,忙往下看。見那水賊被一周身漆黑、似人非人的怪物拉住雙腳,正往深水裏面急降下去。那賊水性武功本來不弱,不知何故並未回手,全身入水便和死人一般,毫不掙扎,降勢極快,晃眼無蹤。賊黨大驚,立時追下。
  老賊因當地離蛟太近,本是驚弓之鳥,只為多年名望,昨夜受人禮聘,說過大話,埋伏途中,和敵人手還未交,先後死了好幾個同黨,面子上實在難過。仗著水性極高,目力又強,人更機警刁猾,伏在一旁,未被惡蛟發現。等前兩賊為蛟所殺,看出小船上,敵人之外,那駕船的,看神氣也決不好惹。
  自己人單勢孤,不知同來兩個徒黨因是後到,一個死在丁建手中,一個被船底刀輪絞成重傷,落水身死,正想在當地等上些時,守住小船,只將黑摩勒生擒或是殺死,帶往芙蓉坪,便可挽回顏面,並得重賞。遙望徒黨所坐快船已在遠方出現,正在盼望,忽見昨夜來訪的兩個同黨由水中趕來,知其久候無音,趕來探望虛實,覺著不是意思,忙即迎上,告以惡蛟傷人之事。
  後來二賊見老賊說得那麼厲害,照理敵人不死必逃,如何尚在前面,並有追來之勢?知道老賊刁猾,洗手多年,不願再樹強敵,此來原是勉強,未免生疑。稍一盤問,老賊看出二賊意似不信,又急又愧。再看對面,自己這面來船忽又退回,暗忖:船上備有特製水鏡,就看不見自己,如何不戰而退?
  心正驚疑,忽生變故,本就有點情虛膽怯,目光到處,見水中黑影生得似人非人,不見頭臉。倉促之中沒有看清,誤認又有怪物出現,心中大驚,也未入水相助,反倒貼著水面,打算往旁倒躥出去。老賊身法極快,雙足一蹬就是好幾丈,如在水面之上,其勢更快。
  這時小船上四人已知水中來了兩個高手,一是身穿黑衣的小老頭,一個身穿墨綠色的特製水衣,連頭帶腳通體一色,水性之好從來未見。小老頭所用兵器極為奇怪,形如兩三尺長的一根冰鑽,能隨手發出好幾丈再收回來,動作極快。丁建方才探敵曾與相遇。惡蛟本伏石礁之下,便是小老頭無心激怒,引了出來。
  剛一追逐,同伴忽由側面趕來,不知怎會曉得惡蛟性情和那短處,二人合力夾攻,只一兩照面,便將惡蛟打傷驚走。一個本來要追,被小老頭搖手止住,一同跟在後面。丁建先當敵人,還在擔心,後見小老頭朝他招手,同去一旁深水之中,先打手勢,令丁建速回,埋伏小船之下,入水要深,不使賊黨看出,小老頭也往深水之中竄去。不久便見三個水賊由側趕來,因見人蛟惡鬥,未敢上前,直到賊死蛟沉,方由水中偷偷掩上。
  丁建正愁獨力難支,當頭二賊,忽有一賊無故沉水,另一賊自往船底撞去。這時浪大,船底前後四個刀輪急轉如飛,那賊好似不由自主,硬往上沖,被刀輪一卷,當時慘死。只剩一賊,也為了建所殺。先遇異人忽由水底升起,揮手令上,隨又沉入水底。
  船上三人聽完前情,均想不起那兩異人是誰。正在談論,一面開船趕去,忽見另一黑影在水中閃了一閃,擒了一賊沉下;老賊姚五不顧義氣,竟想丟下同黨逃走。黑摩勒方喝:「無恥老賊還想逃麼?」正取鋼鏢朝前打去,忽聽前面呼的一聲,緊跟著叭叭兩響,老賊紅裏透白的老臉上,已挨了兩個大嘴巴。
  原來,方才所見矮小黑人突由老賊腳底冒起,身手快到極點,揚手先是兩個大嘴巴,同時左手又是一把,劈臉抓住,往上一揚,前半身立時離水而起。老賊手中原拿有一根前有槍尖、似鞭非鞭的軟兵器,無如連經奇險,心神有些慌亂,來人水中本領比他更高,來勢太快,老賊本疑水中還有怪物,驟出不意,越發膽寒,又吃這兩掌打得暈頭轉向,兩眼烏黑。等到被人抓住,情急拼命,想要回手,一鞭打去,急痛昏迷,手忙腳亂,忘了手中是條軟鞭。
  敵人身矮,人更靈巧內行,將人抓住,雙足一踏,連人帶賊一齊出水,單臂往旁一揮,恰將軟鞭避過,回望黑摩勒,笑呼:「黑小鬼,不給你一個準頭,你那鏢怎打得中這條老鱔魚呢?」
  聲才出口,老賊一鞭打空,用力又太猛,敵人沒有打中,反卷回來,正打在自己的腰上,將脊樑骨幾乎打斷。方覺奇痛鑽心,黑摩勒鏢已飛來,正打在左太陽穴上,透腦而過,連聲也未出,便遭惡報。
  黑摩勒師徒聽出那人正是方才還曾提起、隱居南明山多年的無髮老人。
  黑摩勒便喊:「老禿子,竟是你麼?今日初次見到你的水上功夫,果然以前所說不是大話。我服你了!」
  鐵牛也在旁邊急喊:「禿老伯伯,快些到船上來,少時請你吃酒。今天我身邊錢多著呢!你那同伴是誰?如何不見?」
  老人笑道:「你師徒不要多心。此是老友約我游山,無心相遇,並非故意向你賣弄。鐵牛請我吃酒,我倒願意,可惜小菱洲哪有酒店,如何請法?我又有事,改日再相見吧!」
  二人忙喊:「決來船上,說幾句話再走!」
  另一黑衣人忽在前面水上出現,把手一揮,先後兩賊已無蹤影。
  老人笑說:「老友催我快走,無暇和你們兩個小淘氣多說空話了。」
  鐵牛忙喊:「快追,禿老伯伯要溜!」老頭身子往下一沉,便往水裏鑽去,一閃不見。
  丁氏弟兄見那老頭方才踏波而立,手裏還舉著一具賊屍,隨同波浪起伏,身子不動,也不下沉,這等好的水性武功,尚是第一次見到。便是師父那高本領,也未必勝得過他。既然不肯上船,如何能夠追他?見鐵牛先前說笑,搖頭晃腦,何等滑稽,此時見小老頭要走,急得亂跳,神態天真,看去好笑,也未追趕。
  黑摩勒見無髮老人已然不見,鐵牛還望著水面發呆,十分依戀,心想此子天性真厚,笑罵道:「蠢牛!小老頭今天第一次在我面前得了彩頭。我說話不好聽,他如不走,莫非還要表功不成?」
  鐵牛笑答:「師父,這位老人家對我大好了,我真想他。萬想不到他會出山,還和我們遇上。他常說生平無親無友,有一個最親的人已死多年,為此一氣入山,只有一件事萬一發生,也許出山一次,或是換個地方,去往別的山中居住,但是此事實在渺茫,近年已早不作此想等語。今日忽然遠出,事太奇怪。師父說他遇見機會想幫師父的忙,顯他本領,我看不會。莫非他說那件事發動了麼?」
  黑摩勒低頭一想,方說:「你這話對。他果然不是為我而來,至多不期而遇,事出無心。否則事情無此巧法。真要報復,以他為人,必要等我到了危急關頭方肯出手,不會事前代我先將賊黨除去。我還不曾動手,他就來了。」忽又笑道:「那不是他送來的東西?也許裏面有信,在你丁大哥身後,快去取來我看。」
  鐵牛往後一看,果然丁立身後,船邊上放著一個油布包好的小竹筒,一頭塞緊,忙取了來。打開一看,內一布條,上寫「東方未明,前途留意」,底下畫著一個頭罩一盆的老頭。自從水賊被兩異人除去,船開更急,船上丁、鐵三人耳目也極靈警,又未聽有絲毫響動,那竹筒怎會到了船上?俱都驚奇不置。
  黑摩勒見那布條上寫的字跡,似是山中黑石寫成,墨色甚淡;所畫老人,長眉細腰,頭上頂有一盆,與老友無髮老人貌相不同,料是他的同伴。仔細一想,忽然醒悟,笑道:「此老真夠朋友。這次相助,全出好意,並還約了一位老前輩一同出手,真乃快事!經此一來,他那來歷出身,我已明白幾分。怪不道恩師和司空叔說:老人身世淒涼,人又孤僻古怪,你們既成朋友,互相取笑無妨,但須適可而止,勿為已甚,更不可情急反臉,你年紀小,務要讓他一步。果是一個有來歷的人,我真輕看他了。」
  鐵牛見師父面有喜容,笑問:「他到底姓什麼?師父為何這等高興?」黑摩勒道:「他的姓名,和寒山諸老一樣,不見本人問明以前,我還不知。同來那位老前輩,我卻想起來了。」轉對丁氏弟兄道:「歸告令師和各位師長,覆盆老人居然尚在人間,他的信號符記我已發現。這張布條代我交與井孤雲,他就明白。今日之事不可向外人洩漏,雖然這位老人既肯出面,決不怕仇敵暗算,芙蓉坪老賊如知此事,必定驚慌,格外小心警戒,將來下手,豈不又多麻煩?」
  二丁從小隨師,原是鄱陽三友門下最得力的弟子,見聞甚多,聞言驚喜道:「師父曾說,覆盆老人,前明義士,如論年紀,已有一百多歲,在芙蓉坪老賊逆謀尚未發以前,人便失蹤。江湖傳言,因往湘水憑弔屈原,想起光復無望,國破家亡之痛,心中悲憤,投水而死。當時江湖上人知他水性好,天下第一,怎會死在水裏?全都不信。
  「一班遺民志士更是驚疑,紛紛趕往湖湘一帶查訪。前芙蓉坪主人還派專人往尋。因他老人家頭戴鐵盆,身穿半截麻衣,赤足芒鞋,手持鐵杖,終日放浪山水間,再不,便是悲苦呼號,哭笑佯狂,行歌過市,所到之處,必有一群小孩追逐在後,極易查訪。哪知費了好些天時,方在湘江下游發現他的屍首和那鐵盆。五官已被魚蝦咬傷,腐爛見骨,面目全非,死狀極慘。
  「一班老輩仍說,照他那樣水性,就是大醉投江,有心自殺,到了江中也必發揮本能,明白過來。以前曾在一日夜間往返巫峽、江漢八百餘裏,人在水底,不曾出水一次,已和魚類一樣,把萬丈洪流。當成陸地,決無如此死法。鐵盆又是沉底之物,怎會還在頭上?疑點頗多,多不肯信。
  「無如從此便不見他蹤跡。轉眼一二十年,當時那些老前輩不死即隱,也就無人再提。三位師長時常談起,還在悲歎,想不到二次出世。此事必與大破芙蓉坪有關。那位無髮老人與他交好,想必也是一位前輩異人了。」
  黑摩勒轉問:「東方未明四字隱語,我只來時聽人說過,你們可聽師長說起?」
  丁建答道:「詳情並不深知,只知也是一班義士所結社團的暗號,但在以前,芙蓉坪之外偶然互通聲氣,並非一路,蹤跡還要隱秘,幾于無人得知。不是自己人,這四字輕不出口。外人不知底細,偷聽了去,想要妄用,被他看出,不特沒有照應,反倒引出殺身之禍。老人來信有此四字,師叔當有幾分知道了。」
  黑摩勒便把大鬧鐵花塢經過說了出來。二丁也想不起卞莫邪所救少女是何來歷,知與小菱洲那班人有關,均主慎重,不可輕易出口,並說:「龍、郁兩家長老不喜外客登門,三位師長好似有人與他們相識。這些年來,也只大師伯去過兩次,還是無意之中露出口風,並未明言,問也不答,更未提到東方未明是這兩家隱語。」黑摩勒便不再問。
  舟行迅速,已早走過烏魚灘,見灘上只有一所房舍,甚是整齊。左近還有一小片水田菜園,水邊停著兩條小快船,空無一人。等到走過,才見房舍內走出一個十六七歲的村童和一農夫。一會,便見村童縱入水中,水性頗好,轉眼沉入水內。丁立知道當地乃是小菱洲的耳目,村童必是奉了郁五之命,代伊、水四賊在此守望,見派出去的水賊一個也未回轉,小船反倒開來。
  黑摩勒師徒那身裝束極容易認,必是泅水繞往送信,忙喊:「師叔!小菱洲已隔不遠,他們都有特製水鏡,無論風浪多大,十里內外來船,十九可以看出。師叔何不將衣服換去?」
  黑摩勒笑答:「只顧說話,我還忘了換衣。初次登門,這等打扮,如何見人?」
  鐵牛道:「我們人還未到,他已發動兩起埋伏,想要暗算。師父還要準備一點才好。」
  黑摩勒道:「此是幾個無知少年與賊黨勾結所為,與本主人無干,上來應以客禮自居。平日你還勸我先禮後兵,如何今日這樣氣憤?就要動手,這身衣服就有用麼?」
  鐵牛道:「我料此去必動干戈,取回寶劍決非容易,多麼客氣也沒有用。否則兩家長老都非常人,門人子孫瞞了他們,勾結惡人在外生事,斷無不知之理。方才丁大哥又說,他們還有望遠水鏡,烏魚灘一帶停了兩條賊船,難道沒有看見?分明有心護短!我們外人未必討得公道。
  「至多見我師徒年輕,他們人多,老的不好意思親自出場,假癡假呆,裝不知道罷了。想起方才那些水賊何等凶毒,實在氣人!可惜伊氏弟兄和那姓水的狗賊不在其內,要都殺死,豈不痛快?我想禿老伯伯不肯見面,也許趕往前面去了。我們自然能忍則忍,不願多事,上來不得不和他們客氣,極力忍讓。真要欺人大甚,那也說不得了。」
  黑摩勒方要開口,忽聽來路風濤大作,波浪如山。四人見前面仍是風平浪靜,好好天氣,料有原因,忙將小船駛向一旁。剛讓過後面沙灘,便見相隔裏許,來路水面上惡浪奔騰,驚波四起,水氣迷茫,暗雲籠罩之下,時有藍虹隱現跳動,聲如雷轟,湖水時作倒流,與去波相激,湧起一層層的浪山水柱,聲勢甚是驚人。
  小舟一葉,重又顛簸起來。隔不一會,便見一片片的血跡,隨同逆流由船邊湧過,再吃對面來的浪頭一打,互相激撞,轟的一聲大震,惡浪山崩,浪花如雪,隨流消散,並還發現兩次殘屍斷手。看出惡蛟又在作怪,並在湖中與人惡鬥,想起水賊全死,惡蛟那麼厲害,無人能敵,必是方才二老想要除害,恐傷小船,等到開遠方始下手。
  鐵牛見那水中殘屍,心疑二老受害,甚是憂疑。丁建力說:「不會。許是方才惡蛟未吃完的死賊。如是二老,不會人與蛟尚在一處惡戰,沒有離開,並且惡蛟不是萬分情急,向不出水,方才三次跳躍水上,必已受了重傷,水上漂來的也非人血。師弟不放心,我去一探,自知底細,就便也長一點見識。」說罷,身子一順,便往水中躥去。
  丁建剛走,忽見一條藍影由來路暗雲中向上猛躥,正是前見惡蛟。蛟身之下,似有一條黑影,帶著一道寒光,由蛟腹下對面飛過,一閃即隱。那蛟立發怒吼,聲如牛嗚,身子筆直,朝前猛躥出去,估計約有二三十丈,落向水內。湖面上當時湧起一列水山,打得駭浪驚飛,波濤澎湃,接連起伏了一陣,漸漸寧息。暗雲水霧也被湖風吹散,雲白天清,碧波浩蕩,重又回復先前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波瀾壯闊、空明之景。由此連人帶蛟更不再見。
  前面小菱洲已然在望,丁建忽由船後縱上,見面笑說:「果是那兩位老前輩將蛟殺死,還得了一粒寶珠。我到時,蛟角正被斬下,朝我把手一揮,一同往側駛去。追他不上,不知何往。記得前年,那條雄蛟受傷較重,二蛟照例一起,今日未見,想必早死水內。大哥快走,沿途耽擱,天已不早。師叔師弟可要吃點東西,再行上岸?」二人笑說:「來時吃得甚飽。湖水甚清,我們吃點好了。」
  二丁忙說:「蛟血有毒,雖是上流,小心點好。我們船上,酒食茶水都帶了來,不過冷了,師叔用完上岸。主人如以客禮相待,再好沒有。萬一要走,只將這竹哨一吹,我們就在左近荒礁蘆草之中,立時趕來迎接。還有龍家九太公是個長髯老人,穿著半截衣裳,身邊掛著一枝鐵蕭、一枝玉笛,常時臨水吹奏,人最古怪。
  他和小孤山青笠老人生死骨肉之交,都喜音樂,如與相遇,鐵蕭、玉笛和那長垂過腹的鬍鬚均是標記。師叔千萬不可輕視,此人軟硬不吃,最難應付。既要不亢不卑,又要對他脾氣。師叔師弟這樣機警,必能投機。如其機緣湊巧,上去就遇到他。開頭看似麻煩,容易叫人生氣,此關一通,一切好辦,要少好些煩惱枝節。」
  說時,小菱洲相隔只有三數十丈,忽聽洞蕭聲起,響徹水雲,分外清越。丁建喜道:「龍九公果在臨水吹蕭,真個巧極!」說罷,四槳齊飛,劃行更快,晃眼臨近。蕭聲忽止,聽那來路,似在洲的後面。
  黑摩勒向前一看,當地雖是湖中湧起來的一個沙洲,地方卻甚廣大,由東到西長達七八裏,遠望真像一個大菱角浮在水上。當中地勢較高,並有幾座小山矗立,平地拔起,玲瓏奇秀,上面滿生花草小樹,通體青綠,雜以各種花卉,五色繽紛,甚是美觀,好似人工所為。由峰腰起,並有一列朱欄,順勢盤旋,蜿蜒到頂,另有幾座亭臺樓閣掩映其間。
  峰旁大片樹林和兩所人家樓閣,左右兩旁多是水田果樹,花木繁多,時有鹿鶴遊行飛集。臨水一面卻是大片沙灘,空無草樹。湖邊排列著好些石凳,看形勢,似因地勢太低,湖水不時上漲,恐被淹沒,故未耕種。稍高之地,大半開闊,不是田畝,便是果園菜圃,溝渠縱橫,原野如繡,除當中沙灘外,空地極少。種田人家也不聚在一處。
  每數十畝地必有一所房舍,建在當中空地之上,門前多半清溪小橋,花樹羅列。時當亭午,雞聲四起,遠近相聞,端的武陵桃源未必有此景物。停船之處,乃是主人用白石建成的堤岸埠頭,石階丈許,平整寬大,上面築有一條馳道,地勢獨高,又往裏縮,開有一條入口,比沿灘一帶水深得多。船由寬約兩丈的港口開進,深約十多丈,兩面多是垂楊高柳,迎風飄舞,柔絲千條,襯以白石朱欄,越顯壯麗美觀。當中兩所樓舍園林,離水頗遠,中隔樹林,又當中午人家吃飯時候,除遠近田野問偶有三兩村童往來遊戲而外,前灘一帶靜悄悄的,並無一個人影。
  丁氏弟兄悄告二人:「這裏人人武勇,耳目又多,我弟兄只是聽說,奉命而行,並未來過,也不知道底細。大敵當前,請師叔師弟遇事留心。乘此無人,我們將船開走,在方才所說蘆林內等候便了。」黑摩勒含笑謝諾,船一靠近,便同鐵牛輕輕縱將上去。丁氏弟兄也將原船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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