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回 絕頂夜棲身 水氣沉冥風雨惡 奇珍初海盜 雲濤浩蕩劍光寒
緊跟著又聽一老人口音大喝:「強敵已快上門!你們怎如此冒失?」聲到人到,由林外飛也似縱進一個白衣老人,才到便將蚌殼連寶搶去,合攏一起。
黑摩勒那麼眼尖手快、長於應變的人,吃對方劈手把蚌殼奪起,竟如無覺,心中一驚。來人已從容立向面前,將蚌合攏,請眾人樓再談。定睛一看,見那老人生得身材高大,聲如洪鐘,白髮紅顏,銀髯飄胸,手白如玉,便少年人也無此細潤。又穿著一身白衣紅鞋,通體如雪,淨無纖塵,來勢那等神速,卻和沒事人一般,神態安詳,氣度高雅,又帶著一臉和善之容,令人對他自然生出可親可敬之意。
暗忖此老與黃山茅篷所見高僧,眉目好些相似,只是高矮胖瘦不同。這裏並無外人,許是司空叔所說雲巒和尚的兄弟,怎武功如此好法?
查虻已指老人笑道:「這位便是隱居本山多年,唐家母子全仗他獨力保全的今之異人──太白先生阮成象。」在場老少諸俠,除查、狄二人與老人舊交外,連查洪、葛鷹也是初見。
黑、江、童三人,早聽師長說過此老一生奇跡和那一身驚人本領,萬想不到兵書峽保了唐氏母子隱居的便是此老,全都驚喜交集,隨同上前禮見。
到了樓內,各自落座。阮成象閉好門窗,才將蚌殼取出,微開一縫,用手遮住,令眾同觀。眾人見那殼中蚌珠大約徑寸,作六角形,金霞燦爛,精芒射目,不可逼視。細一觀察,才知六個星角只有五角發光,一角獨暗。寶光強烈映照之下,暗的一角直似一個虛影,互相徐徐轉變,由明而暗,相繼發光,隱現不停。
江明知那寶珠關係親仇甚大,關心最切,笑問:「這不過一粒徑寸六角寶珠,看去奇怪,有何實用?怎的誰都看重,為它傷了多少人命?聽家師說,此寶外面還有一個玉匣,禿賊已全劫走,前古寶匣,決不捨得毀棄,如何不曾搜到?」
狄遁笑答:「起初我也不知底細,自被凶僧用摘葉傷人手法暗放冷箭遭了暗算,覓地調養,無意中遇見天門三老大弟子仇旋,才知此寶名為神龜寶,又名洛珠,乃萬年神龜內丹,與河圖洛書同時出世,被媧皇收去,專禦烈火洪水,更具起死回生靈效。任是多麼重傷奇毒,只將此珠那根暗角,趁其快要放光以前,對準傷口,便覺遍體清涼,轉眼將毒吸淨,合口復原。
「別的妙用尚多,也說不完。外殼形似一蚌,實則神龜精氣所結,此寶非它保養不可,並非真蚌。不過此寶最忌血污,只沾上一點,光華立暗,須經二十四晝夜才能復原,治傷毒時必須留意,不可挨近沾染血污而已。藏寶玉匣乃後人所添,以防寶氣精光外露、生出事來,雖也可貴,不是常物,但是有無均可,無關宏旨。禿賊許是樹下強敵,事後心寒,仗著練有極好氣功,想出腹內藏珠之法。
「珠雖藏好,仍恐仇敵和被害人追尋,不是弄上一粒假珠放入原有匣內,引人往盜,將其失去,便是假藏隱秘之處,故意現些形跡,引人竊取,再鬧一點花巧,作為此寶得而復失,不在他的手內。否則,芙蓉坪老賊比他更要貪私殘酷,如知此寶在他手內,便與一黨,也不放過。可惜葛兄仍是心急手快了些,稍緩下手,必能問出玉匣所在。以我猜想,就許藏寶玉匣現落老賊之手也未可知呢。」
葛鷹笑說:「我雖疾惡手快,決不冒失。如非斷定禿賊腹內藏珍,可以手到取來,為了尾隨數日,見他兇狂殘忍,勝於人言,實在氣他不過,才拿話把他繞住,好使自作自受,我決不會對他下那毒手,只沒想到還有一個玉匣罷了。這個容易,包你還問得出,否則也在我的身上。只要世上有這東西,早晚必使珠還壁合如何?」說完轉身就走,黑摩勒連忙跟去。
查虻笑說:「這兩人真個難師難弟,最奇是還有鐵牛這個徒孫。這三代師徒,哪裏尋第二份去?」
鐵牛本來貪看奇珍,在旁等候,聞言忽想起師祖還未理我,又有好些話沒和師父說,不願再看寶物,轉身就走。
江明方喊:「鐵牛慢走,你也開一開眼!」
忽聽童興驚呼:「明哥手臂怎會這樣紅法?」眾人一看,原來江明看寶時,也學諸長的樣,用一手遮住,朝內注視。不料無意之中開大了一些,袖子又短,寶光強烈,正照其上,竟連內裏骨頭和精氣流動全都照出,看去成了一條血紅色的手臂,中間裏的一條白骨和五根瘦小指頭,看去十分怕人,寶光一撤,又復原狀。眾小弟兄,驚奇問故。
阮成象笑道:「這也是此寶靈效之一,無論人體和山石金鐵各種物事均可透視。有何疾病,內藏何物,一望而知。為有救人濟世之功,妙用甚多,故此誰都看重。否則,我們世外之人,不比盜賊惡人見財起意,怎會放在心上?只是此寶光華強烈,便不打開外殼,內行眼裏,老遠也能望見寶氣。再不小心,隨意取看,精光上騰,滿天都是金光霞彩,最易招災惹事。
「非有極大福德本領的人得到手內必取殺身之禍。我們用作將來釣大魚的香餌,固是極妙,事完之後,能否長期保有,尚不可知。禿賊乃狄三弟生擒,按說此寶應歸三弟保存,不過三弟雲遊在外,歸期尚遙,這類曠世奇珍帶在身旁終非好事。如交葛兄師徒代為保管,以他二人性情,連黑賢侄這口靈辰劍,我尚代他擔心,疑是婁公明兄別有用心,此寶如何可以隨身攜帶?
「先聽狄三弟說來時曾受陶道兄密囑,說芙蓉坪老賊陰險凶毒,機智絕倫,昔年幾家未被殺害完的寡母孤兒,已漸顯露形跡。此後雙方不免接觸。老賊什麼壞事都做得出,性又多疑善忌,一步接一步,步步派得有人;一經發現敵蹤,務要逐處留心,才免暗算,尤其是在我們這面時機未至,人未聚齊,勢尚孤弱之時。
「我雖久聞老賊善用權術,心深機巧,能得黨羽信仰,受其利用,死而無悔,為了昔年只是一時激憤,與朱、白兩公無什深交,和叛賊僅見一面,未與交往,又知陶道兄老成持重,一生謹慎,還當所說各節稍微過慮,未甚深信。後在峰頂眺望,才知老賊真個兇險,對於凶僧只管重托,又知凶僧本領必能勝任,依舊派了心腹尾隨下來,暗中監防。
「萬一有什變故,不問兩小兄妹是否朱、白兩家遺孤,先行殺死,打了寧在勿縱主意。這還不說,自從去年聞說有人在兵書峽發現兩個有本領的男女幼童,便派了幾個爪牙,假作人山樵采,分成兩起隱伏離此七八裏的土人家中,專一窺探兩小兄妹蹤跡住處。老賊手下人多,因材取用,並不一定要好武功。派來奸細雖極刁狡,因其無什本領,外表老實,裝得極像,決看不出是奸細。
「兩小兄妹已與遇見過好幾次,如非兵書峽地勢僻險,奸細武功有限,只會打些尋常野獸,不善攀援絕壁;兩小兄妹又奉乃母和我嚴命,往來形跡十分隱秘,決不吐口,早連住處也被探悉。內中一個姓鄧的最壞,我曾見過,並由虎狼口中將他救下,只當是近山獵戶,並未看破他的形跡。
「尾隨凶僧的共是兩人,武功均有根底,想是知道凶僧和樊秋還有多半日耽延,意欲抽空尋兩奸細探詢遺孤近況,剛走不久,雙方便交了手,同時凶僧已被擒來峽中。我望見這四名賊黨藏在林中密計,行動鬼祟,又認出那兩樵夫獵人,生了疑心,暗往窺聽,才知那是老賊派出的奸細賊黨。
「又聽出後面還有三個厲害人物,乃老賊近年結納的黨羽,一半為了凶僧和老賊分手時活太狂傲,心中嫉忿,又恐走口,表面奉承,贈以重金,暗中專人與這三個凶人送信,引使火拼,就便劫殺兩小兄妹,以防所料如真,凶僧視為奇貨可居,向其要脅。
「這三個凶人隱居九華山鐵花塢,本領甚高。我今年春天,無意中聽人說起,他們與老賊成了一黨,恐留後患,久欲往探,未得其便。如被尋來,本山難免多事。我將四賊擒住,問明罪狀,分別處置之後,忙即趕回商計。黑賢侄已將寶珠取出,幸我歸來尚早,否則,寶光上騰驚動仇敵,豈不又生枝節?」
江明忙問:「阮老世伯所說,可是鐵塢三凶麼?小侄三年前曾聽家師說過,三凶姓邱,兩男一女。他們與芙蓉坪老賊曾有仇怨,結成一黨,想是近年的事了。」
阮成象答道:「邱氏兄妹和老賊昔年果有仇怨,後因邱妹墨蘭湘江訪友與仇人狹路相逢,寡不敵眾,眼看受辱,巧遇老賊愛妾冉金玉往朝衡山,經過當地。賊婦人甚機智,聽同行爪牙說那被困的女子,乃是邱氏三凶中的雌虎,想起老賊為護手下徒黨,無意中傷了邱大的心愛女子,結下仇怨,常想托人化解,未得其便。
「難得有此良機,立率同黨上前相助。賊婦原有一身好武功,同行朝山的男女七人都是能手,又有兩個會打獨門暗器的,滿擬出手必勝。無如對方也是江湖上的有名武師,為了三凶心狠手黑,不講情面,一味兇橫,傷人太多,女賊邱墨蘭性更殘忍,遇敵從不留人活路,於是動了公憤。
「所約的人,無一庸流,為首一人,名叫黑溫侯申天爵,所用一雙六陽戟,乃崆峒派失傳多年的獨門兵刃,武功更高。鬥了半日,邱墨蘭僅得轉危為安,雙方只打了一個平手,賊黨方面還有一人受傷。總算賊婆機警,一聽申天爵自道姓名和與三凶結仇經過,便知事非易了,只管心中拿穩,仍恐難獲全勝,暗命隨行同黨拿了老賊信符到附近尋人相助。打到黃昏月上,所約援兵相繼趕到,互相拼鬥,殺了一個難解難分。
「彼時申天爵等也添了兩個好手,正自加威,不料賊婆的情人,江湘四大飛賊之一的偷天燕王雲虎得信趕來。王賊與賊婦冉金玉雖是老相好,因恐老賊難惹,只在賊婦朝山時私會了一面,因見隨行人眾,恐被看破,連行都未敢送。分手之後,必正戀戀,忽聽前途遇敵,立即飛馳來援,只顧討好,也沒細問敵人是誰。
「到後一看,對方無一弱者,並且申天爵也在其內,料定生死存亡之局,行藏已露,休說被人打敗,為首諸敵如不當場除去,也必從此多事,永無寧日。當著心上人和諸賊黨,其勢不能打一招呼,臨場卻步,心中一橫,立生惡念,把那輕易不用的迷香暗器子母連環梭準備停當,方始上前叫陣。
「申天爵天性疾惡,見是昔年在好友鮑飛鴻手下漏網的黑道上有名淫賊偷天燕王雲虎,先自忿怒,忙即上前迎敵。申天爵原知王賊來歷和所用迷香毒藥厲害,也是死星照命,自恃武功精純,一面先搶上風,暗運氣功,打算迷香一現,立把七竅閉住,不令侵入口鼻,一面就勢詐敗,施展殺手,先將眼前大害除去,再打主意。
「誰知王賊刁狡異常,深知對方武功驚人,看出用意,先不發難,仗著身法輕靈,一味閃避,不與硬鬥,冷不防飛身一縱老遠,先取三粒迷香彈,朝別的敵人分頭打去。申天爵只當王賊知他深悉底細,所用迷香難於奏功,不敢妄用,乘著縱避之勢暗算別人,敵我雙方打得正急,惟恐同伴受傷,忙喝眾人留意,一面縱身向前急追。正往下落,每枝六陽戟上的六枝月牙鋼環,已各化作一蓬銀花,帶了細鏈,離戟飛出。眼看敵人全身已在籠罩之下,萬無生理,不料他這裏忿怒情急,把師門秘傳,曾奉嚴命,不是遇見生死關頭,對方又是十惡不赦的強仇大敵,輕易不許妄用的六月飛花施展出來。
「王賊也是深知敵人厲害,鬥久必難活命,特意使出死中求活的險招,一聽腦後風生,忙施輕功絕技魚躍龍門,身子往側一偏,就著貼地一翻一滾之勢,反手一連環梭朝上打去。申天爵不料迷香藏在梭內,又當快要得手之際驟不及防,一見敵人就地翻滾,長梭上面九環齊開,立有九股彩煙激射而出,自知上當,忙即屏氣,已自無及,當時覺著頭昏目眩,急怒交加,昏迷百忙中,連人帶雙戟齊朝王賊橫掃過去,身才倒地,神志已昏,申天爵武功極高,來勢萬分緊急。
「按說王賊本難倖免,事有湊巧,和女賊對敵的本是能手,先被迷香彈打中昏倒。女賊剛把人殺死,瞥見王賊危急,飛縱過來,用劍擋了一下。申天爵手中戟一歪,就此打空,人也倒地,只地面上劃碎了幾條大小裂痕。王賊雖得逃生,仍被戟上月牙掃中右膀,幾乎殘廢。男女二賊立將申天爵殺死。為首兩名武師一死,賊勢大盛,王賊迷香,中人必倒,成了一面倒之局,如何能夠再打?未及逃竄,被眾賊黨迫上前去。能逃活命的只得兩人,一個還受了傷。
「女賊由此感激,歸告兩兄,才與老賊釋嫌修好。此事令師定必知道,也許尚未對你說起。三凶原在鄱陽湖邊居住,不知何故,近年移居九華後山鐵花塢。這兄妹三人都生得短小精悍,腳底尤為輕快,眼珠金黃。男的鼻小耳大,極易辨認。此後難免與之相遇,不可輕敵呢。」
二人正談說間,黑摩勒忽然走進,笑問唐樞道:「原來金華江船上,呂不棄師姊說司空叔引來江家世弟,索取呂師伯昔年代人借去的一件前古異獸玄犛皮所制皮衣,因問出自身來歷姓名,哭求呂師伯,引往拜見說那皮衣下落的竟是你麼?此時我正忙於北山之事,明弟又正回家奉母兩日未見,以後同去黃山。
「因知事須慎秘,明弟和我情如手足,無話不談,既未開口,也許奉有師長嚴命,不許洩露。後遇小癩尼,聽明弟口氣,又似未知前事,又防他向我反問,追根究底,一直未提。方才聽葛師說,才知呂師姊所說明弟,便是祝三叔洞中臥床養傷的少年,你二人原是自家弟兄,我已知道,你化名唐樞,為何又與明弟同名呢?」
唐樞答道:「我聞家伯母隱居永康,司空叔也在那裏,奉了母命,前往訪看,不料路遇賊黨多人,不知何故生了疑心,我寡不敵眾,為其所傷。幸遇祝三叔打敗群賊,本要帶往永康虞家,中途忽然想起一事,改往金華北山,在後洞中靜養了半日。祝三叔隨說,司空叔和諸老前輩均在江船之上,令我往見。
「到後呂世伯談起皮衣之事。我知家伯母對家母昔年有點誤會,求其引往相見。此時呂世姊也曾在座。呂世伯知其性剛疾惡,膽大任性,說時曾令回避,語聲頗低。我知三弟改名江明,司空叔又曾提到明弟為想由那皮衣探詢本身來歷和仇人姓名,向其探詢之事。我又哭求呂世伯相助,和呂世姊匆匆一面。
「呂世伯只說我是他常提的故人之子,你的世弟;行時對呂世姊答話含混,並還不令多事,最好隨往北山等語。照此說來,不是呂世姊聽錯,把我和明弟混為一人,便是呂世伯恐其生事,別有用心。我去虞家拜見家伯母時,明弟和家姊均剛走出,呂世伯說了來意。家伯母一聽家母和愚兄妹尚在人間,借衣人竟是家父昔年至友阮二恩伯,驚喜交集,出於意外,家母前嫌又早解消,本意還想留我多養兩日再走。呂師伯說我傷已痊癒,尚有要事,不能久停;尤其仇人厲害,黨羽眾多,防不勝防,不特我不宜再往虞家,便家伯母不久也要遷居,免得連累好人,自身也多驚恐,連家姊也未容等候,便催起身,連夜送我回山,又告誡了幾句,方始分手。
「二位老人昔年妯娌情分最厚,和柴家大姨尤為莫逆。家母一聽伯母和大姨的下落,如非呂世伯行時囑咐,說仇人近來發覺昔年孤兒寡母並未殺完,已有好些可疑少年男女出現,偵騎四出,北山會上便有不少。女賊丐花四姑明日非死不可,經此一會,小弟兄們多露頭角。
「柴家大姨母女和金線阿泉先就犯忌,定必由此尋訪蹤跡,如往永康,須在七日之後,此時萬去不得;家母定必立時動身,聞言知其斷事如神,不敢疏忽,勉強挨到第七日,本就要走,忽聽人說,北山會後才三二日,永康、金華一帶便有仇敵爪牙蹤跡,小鐵猴侯四叔幾受惡賊暗算,如非祝三叔和醉鬼奚四叔,命都不保。賊黨得知四叔所護乃獨叟蘇半瓢之女,斷定我們兩家遺孤不會嫁與富人為妾。
「本來已可無事,家姊江小妹為了拒婚,又與兩個賊婆結怨,終於洩露風聲。侯四叔受傷未愈,還不知道危機將臨;家姊雖然得信,因恐家伯母愁急,暫時又無投奔之處,而她結義姊妹蘭珍姊姊懷有身孕,快要足月,侯四叔受傷,恐有蘇家仇敵尋來暗算,其勢不能棄之而去,本是愁急萬分;幸而大姨湘江女俠柴素秋帶了阿婷姊姊還有一位世兄名叫陳業,一同尋來,跟著陳世兄又引來兩人,一名蒲紅,一名莫准,都是名家子弟,武功既好,又有祖父威名蔽蔭,聽說還是奉命而來,以防萬一,來時形跡自極隱秘,一旦有事,便各挺身上前。
「憑這老少諸位,除非老賊自率徒黨大舉來犯,足可應付。主人夫婦又極義俠,聽家姊明言處境艱危,恐有連累,絲毫不以為意,後經勸說,才照家姊意思將所居後園隔斷,分為兩家。家母越想越覺可慮,不等天黑便即趕去,想將家伯母她們迎來兵書峽同居。
「一則這裏地勢隱僻,外人決難深入,而隱居峽中的十多位長老均是世外高人,峽中百十家老少男女也都從小得有真傳,家學淵源,無一庸手,即便賊黨尋來,不過時機未至,把事鬧明,使仇敵多上一層戒心,別無他慮,何況事前又得諸長老允許,破例容留外客人居,並令全峽中人隨時相助,只要把人接來就可無事。
「愚兄妹本想跟去,因阮恩伯力阻,說我功力不夠,舍妹更是年幼,走在一起易啟賊黨疑心,反多累贅。家母自遭家難以來用功越勤,多少年來,不論寒暑,從無一日間斷,人又機警,孤身行路,往來迅速,只一趕到永康見人之後,起身同回,便遇幾個厲害賊黨,也能應付。愚兄妹也知這幾位老人武功高強,便幾位姊妹兄弟也非好欺的人,家姊新近又蒙一位異人送她一口好劍,此行決可無事。
「不知怎的,家母走後心神常是不安,舍妹昨夜又做了一個怕人的夢,夢見家母被一黑蟒纏住,今早正向莊世伯請教,心中愁急,一同去往洞外登高眺望。正遇鐵扇子樊秋要將我們擒去,勉強支持,打個平手,有心逃回求救,又恐分開力弱,正無可奈何,幸遇明弟尋來。我剛逃回,黑、童二兄和諸位伯叔也相繼趕到,激走樊秋,除去一個大害,還把蝸皇至寶洛靈珠得到手內,真乃萬幸。
「先因玄犛皮衣之事,家母不許向人洩露,明知明弟是一家弟兄,家母還想接他來此,斷無不許登門之理,無如山規大嚴,不容擅引生人入內,自家身世隱情,更是迭奉母親師長嚴命,未經允准,對任何人不許吐口,再者所知也不詳盡。明弟情切父仇,再三向我探詢,聲淚俱下,實在可憐。好在狄、查二位伯叔已允做主,於是同了明弟先趕回來。
「本意引見阮老恩伯,向其請示,不料今日之事老恩伯已早探明,有了成算,斷定來賊想擒活的,又由高處眺望,看見黑兄明弟尋來,自和狄、查二位伯叔商計下手除害之法,並在山頂查看有無別的餘黨,主持全局,不曾在家。我三人撲了個空,方覺失望,待往回找。誰知明弟福緣真厚,我從小在此共才見過兩次的峽中第一位長老大夷先生忽然走來,對於明弟大為誇獎,代我說出真情,並加指點,還賜了一件極有用的東西。
「不過以前的事不令對外人說,否則無益有害,甚或誤人誤己。黑、童二兄雖非外人,一則話說太長,二則太夷先生料事如神,不在呂世伯之下,他隱居後峽危崖高樹之上,非有極重要事,輕易不見一人,今日忽然親來前峽指示機宜,內中必有深意,黑兄不要介意。此時回憶方才所說的話,好似專為黑兄而發。黑兄如隨葛老前輩一路,遇事還望小心才好。」
黑摩勒見狄遁正與莊、阮二老、查氏弟兄等密議,笑答:「你和明弟的事雖不盡知,也聽司空叔露過一點口風。你那芙蓉坪仇人,我更早有耳聞。你弟兄暫時本有難言之隱,我向不喜盤根問底,不說也好。我受命自天,最喜扶弱鋤強,義之所在,不計安危,只是窮兇極惡之徒,任多厲害,決不放過,也不受人欺侮。如非葛師命我往尋一人,必須尋到,方才我已跟了同行,不辭而別了。」
查虻偏頭問道:「令師先走了麼?」
黑摩勒答道:「葛師把禿賊提到外面,先把口禁解去,問他藏寶玉匣何在。禿賊受苦不過,心膽已寒,只求速死,平日兇橫之氣全都去淨,有問必答,毫不倔強。果不出葛師所料,他知媧皇至寶垂涎人多,因其素性狂傲,而又忌刻,雖受老賊利用,心卻不忿,又恐風聲傳出,早晚於他不利,意欲嫁禍於人。
「事有湊巧,他在三年前得到一面小青銅鏡,看出不是尋常,可惜不知用法,裝人玉匣,大小正好合適,便將寶珠取出,吸藏肚臍之內,把銅鏡放在匣內,還向老賊換了好些珍寶。一面向外宣揚,說媧皇至寶雖然可貴,自家孤身一人,仇敵又多,惟恐因此惹禍,已用重價售與老賊等語,葛師雖料禿賊嫁禍東吳之計未必如此簡單,無如禿賊受傷大重,人已不支。
「我雖痛恨惡賊,似此慘狀卻真看不下去,便給了他一個痛快,把屍首扔在山澗裏面。葛師說他要和老賊見面,相機行事,途中還有一個約會必須先行,無暇回來,令我轉告諸老前輩,峽中地勢雖極隱秘,只把地道入口一封,外人便難飛渡;莊老前輩為唐家新開這條出口卻不大好,看是深藏夾壁崖縫之中,外面並有草樹遮掩,實則並無用處,稍為心細眼亮的人一望而知。老賊手下人才甚多,以後務要格外留意才好。」
莊恒笑道:「令師此言不差。我原為孤兒復仇時機將至,峽中人間樂土,多少年來向無兇殺之事,不願使受血污,又想事既鬧明,唐家母子必要遷去,不會久留,特地開此一洞,專備擒到外賊刑殺之用。方才我追令師時,忽被太夷先生喚住談了幾句,才知將來朱家復仇,全仗兵書峽作大本營。不特遺孤不會遷走,並有多人陸續到來,到時連那多年靜修的諸位長老也要出手。
「自來因果相循,物極必反,苦痛悲愁之中,往往含有許多生機;難關一過,安然坐享安樂舒適之中,反倒隱伏著未來隱患,禍變突生,立即不可收拾,大難之來,任你智力多高,防禦多密,全無用處。盛極則衰,勢所必至,故惟助人者始能自助。此問自從先輩避難移居以來近二百年,以前入山開闢草創,均是前人心力所萃,後人坐亭其成,仗著天時地利,法良意美,終歲安樂,歷時已久。
「我們居安思危,早具戒心,何況峽中共只有限盆地,平日不納外人,並非全是自私,一半也是情勢所迫,出於不已。近年經我和各位老弟兄常時商計,外人雖進不來,自己人丁卻年有增加。照此下去,峽中生產決不夠用,如不早為之計,不有外患,也有內憂。想起昔年先人原是避亂來此,發現此問崇山四圍,沃土中藏,初來人又不多,足可自給,由此安居下來,與世隔絕。
「那年開讀先人遺訓,已曾料到未來之事,說後世子孫雖照山規,無論何人均須自耕自食,計口授田,一切物產均歸公有,依時分配,給用為止,便有奇材異能之士,以其智力所得,取之於外,不是侵及公產,超越眾人,或是素性勤儉,節衣縮食,積蓄下來,也只及身而止,不得妄遺子孫,養成依賴懶惰以及自私豪侈風氣,從無不勞而獲之事。
「畢竟先人締造艱辛,得天獨厚,又為地勢所限,一旦人丁增多,峽中地利己全開發,生之者寡,食之者眾,一任設想多麼周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除卻峽中這片盆地,又無可墾之土,須在危機未歸以前,及早設法按照先人遺訓,仍用人棄我取、人不往我往之法,分出一半人來,另尋肥沃荒土,斬草除茅,分耕合作,空身立業,好在峽中耕獵之具新陳代謝,年有存餘。
「到時只消去往遠近山野之間,覓那可供開闢之地,去時井還帶足衣糧,不消一年,便有成效。由此推衍下去,不特土廣人多,永無盡時,更可使一班無業窮苦之民聞風而起,專尋無人耕種的荒山野地,集眾開墾。年時一久,不特增加國家人民財富,使千萬饑寒足食豐衣,單那各地名山風景之區,也必增加好些美觀,添上許多遊屐。否則,只顧自家安樂享受,由少壯至於老死,除以智力自給外,庸庸一生,毫無作為。
「人生數十年光陰,一混即去,與草木蟲豸同腐,有什意思?先人原有康濟時艱之至言,只為遭時不遇,連經喪亂,年已遲暮,志事不應,為環境所迫,才率家人暫時人山避亂,由此安居下來,獨善其身並非本懷,務望後世子孫,仰體先人推己及人的遺志,過了亂時,不等人丁眾多,先自分人開發,把富國裕民之計,寓於尋常耕作之中,先使自身有了立足安身之基,然後潛移默化,推己及人。
「世無餓夫,焉有亂民?只管不曾遭逢時會,身秉國鈞,為民福利,到底也要救助不少窮苦人民。而這十幾家子孫,數百人丁,先就自給自足,沒有一個不勞而獲的情民匪徒,這等做法看去甚緩,但是過上一年有一年的成效。人生有盡,國運無終,只要官家不來剝削作梗,風氣所開,互相效法,當政者再稍提倡獎勉,利之所在,宛如萬流歸海。
「人民潛力至大,切身利益,無須官家督促,自然奔赴,不出十年,必有大成。況我國家土廣民眾,地利無窮,可作為的事正多。稍具毅力氣量的有志之士,便不當政,照樣也能做出許多事業。為了人情喜逸惡勞,安土不願重遷,本山可耕地少,勢須去往遠處開闢。雖然先人立有好些法規,耕讀並重,務使明理,一切重在身體力行,不尚多言,仍自因循下來。
「我們為首十餘長老,每讀遺訓,必生慚恨,外人多當我們是些與世無爭的自了漢,其實不然。前些年,早就暗中分人出山查看準備,打算遵照先人遺訓試辦一回。只為官貪吏汙,到處土豪惡霸盤踞橫行,峽中居人,十九終身不曾出峽一步。這裏風景明麗,氣候溫和,四時如春,過冷過熱的邊荒之區,沃土雖多,恐非所宜。
「他們第一次分人出山開墾,近城市的恐為貪官惡人所欺,因而生事;如使置身蠻荒邪寒之區,多受瘴氣酷暑、狂風大雪與毒蛇猛獸之險,就能忍苦奮鬥,也有傷亡,易使後去的人畏難卻步。故此第一次定要尋一風物良美,和這裏差不多的好地方,一面自耕,一面招人同墾,循序漸進,隨時倡導;我們再同分頭主持照護,拼耗二十年心力,比先人所擬加上一倍,必有成功之望。
「以我們近年查看所得,只芙蓉坪左近山中,到處都是沃土森林,更有不少藥材礦產,後谷一帶,經過朱氏父子多年經營開闢,更無庸說。可惜老賊只知奴役佃人,窮奢極欲,以為前主人準備光復故物的多年厚藏,一百世也用不完,除卻興建園林房舍外,連昔年寓兵于農的大片肥田,均被填平了一小半。
「佃戶舊人多是朱家子弟兵,除卻屈於凶威假意降順的,還能在他暴力監壓嚴防之下苟延殘喘,餘者不被慘殺,也必逃亡。當年準備起事作根基的三千子弟兵,至多剩下十之一二,又都老大,只管懷念遺孤、人心未死,已不似昔年那麼英勇,懷有遠志了。老賊陰險忌刻,決不容人在他時腋之間居住耕種。本想等他惡滿自斃再去,恰巧遺孤母子來投,正好助人自助,一舉兩便。
「我昨日已和諸長老公議,除不相干的外人暫時仍禁入境外,只與唐氏母子有關的人來此,任憑居住出入便了。我知此老人中之龍,智計絕倫,輕易不出見人,今日竟為此事親身尋我,可知事關重大,必有遠計。另外還有些話不宜先說,只知令葛師此去芙蓉坪,未必盡如人意。你們今夜明早均要起身,路上均要小心而已。」
狄遁笑道:「我和莊、阮二兄原是至交,峽中十六位長老。也有四位相識。近日在此小住,便奉家叔梁公之命,為護兩家遺孤,並代劃策而來。這些世外高人,尋常決難一遇,諸位賢侄何妨多留兩日,由我與阮老兄先容,同往拜見如何?」
黑、江二人,一個奉有師命,又惦記芙蓉坪之行,意欲隨後趕去;一個知道母親、姊姊蹤跡已泄,仇敵正想暗算,叔母往接未歸,心中愁慮,恨不能當時迎去。
江明首答:「家母尚在途中,小侄不大放心,少時便要迎上前去。好在三叔暫時不走,小侄又寄居在此,等家母家姊到後一同拜見,也是一樣。」
狄遁還未開口,阮成象插口道:「你去無妨。萬一途中有事,你來時大夷先生所賜銅符不可忘卻。黑賢侄過了明日再走如何?」
黑摩勒已知峽中諸老多是師門至交,莊恒也是一位前輩異人,連忙躬身答道:「葛師行時,原防賊黨生事,令弟子暫留兩日,候到江伯母來再走,狄三叔既肯暫留,又有諸老前輩在此,多小侄一人並無用處。
「葛師又令伯母到後,速往武夷,為他代尋一人,事未明言,關係卻大,行時還給了半個金錢以作憑信。那人乃葛師好友,性情古怪,不見生人,最難尋到;走得越快越好,偏又要等江伯母來再去,難得狄三叔在此,弟子只好先走一步,改日再專程來此拜見諸老前輩了。」
狄遁聞言似想勸阻,剛一開口,被阮、莊二人止住,朝查虻看了一眼,同聲笑道:「天下事勉強無用,令師之言本有用意,既想先走,索性此時起身倒好。」
黑摩勒隨口應了,因鐵牛武功尚差,欲令留下,事完再帶他。鐵牛不捨師父,苦求同行。
查虻笑道:「你帶這樣好徒弟,還怕遇敵累贅麼?」
黑摩勒一則好勝,又見鐵牛戀師意誠,只得答應。江明立起告辭,童興也要同去。
查虻道:「你兩人並不同路,童賢侄令師日內要來,何必都走?」
童興因知唐氏兄妹也要一同迎母,想和江、唐三人同去同回,諸老也未再勸。這幾位小俠全都性急,酒飯先已吃過,見夕陽未落,天氣良好,又是中旬月光,正好趕路,便同告辭起身。
黑摩勒行時,微聞諸老談話,仿佛前途有險,語聲甚低,也未聽真。因唐母歸途另有快捷方式,途向不同,又急於把事辦完去追師父,料知江氏母女許多能手同行,決可無事,用不著自己,才出洞口,便提議分路。江、童二人知他心意,各訂後會而別。
黑摩勒途中考驗鐵牛,果是靈慧內秀,進境甚速,最難得是天生快腿,輕功雖未到家,如論腳程,竟是飛快,能夠追上自己,越發高興,憐愛異常。師徒二人全部形貌醜怪,又都年輕任性,童心未退,喜事好奇,常把面具套向頭上,乍看直似鬼怪之類,不似生人,好在深山僻境無人發現,一晃趕了二三十里。
因抄近路,所行多是山徑,又當夕陽西下,將近黃昏之際,空山無人,到處水流花放,山鳥飛鳴,靜蕩蕩的,連個樵夫也未遇上。
鐵牛見師父走了一段忽然住口不再說笑,一味加急飛馳,好似有什急事,心神不寧情景,忍不住問道:「這條路和我來時所走不同,師父以前常走麼:今天大暖,何不把皮面具取下,歇上一會再走?」
黑摩勒不知鐵牛對師忠義,知道乃師膽大氣豪,向不畏難,多厲害的強敵,從未放在心上,當日不知何故,神態失常,心疑所辦的事不是尋常,意欲乘機探詢,只當鐵牛初次走這急路有些力乏,想要歇息,心疼愛徒,暗忖:他年紀大小,學武日期不多,今日一口氣隨我急馳了三十來裏,全未歇腳,也未落後,即此已是難得,如何能與我比?
便把腳步收住,笑問道:「這條道還是前隨你司空師祖走過一次,雖非熟路,但我久慣山行,善查途向,記性又好,照此走法,決無差錯。先前原想試你腳程和輕功進境,正走之間,忽然想起師祖行時命我武夷之行,也許別有用意。我自來言出必踐,既已奉命於先,又向師祖一口承當,自無不去之理。但是芙蓉坪老賊本身就有驚人武功,加上千百成群的厲害徒黨。
「當朱家小主和那幾家義士遇害之時,各位師長前輩雖覺小主晚年違忠拒諫,受人蠱惑,好些咎由自取,仍都激於義憤。只為老賊多少年處心積慮,部署周詳,根深蒂固,發難共只一日之間,便將小主苦心經營的三處根本重地全數篡奪了去,並還同時殺害好幾家親丁戚友二百多口。被害人無論男女,十九都是一身極好武功,朱、白兩姓更多能者。
「這類叛主逆謀,以小主那麼智計多疑的人,老賊隨在一起,朝夕相處,事前不現一點反跡。三處大寨田莊,相隔最近的也有六七百里,同時發難,事情做得那麼乾淨。如非小主好客,禮賢下士,無意中結交了幾位高人,手下又有兩個忠勇之士,機緣好些湊巧,未被老賊一網打盡。
「休說那幾家寡母孤兒,無一能夠倖免,便是後因小主惑于金壬,倒行逆施,與他疏遠的一班前輩高人,急切問也必以為當道約集能手,多年埋伏,突然發難,才致敗亡如此迅速,未必便知底細。老賊殺主背叛之後,本來還想將計就計,把事情推在當朝敵人身上,自己暫時隱避,作為臨難脫逃,假裝好人,後因周折太多,一手不能遮掩世人耳目,性又忌刻多疑,不放心別人代為掌管,加以最關重要的朱、白二家遺族孤兒,是否斬盡殺絕,尚有疑點。
「小主晚年受了所薦梵僧蠱惑,更多外寵,風聞已有兩子初生。這兩處側室,又均智勇雙全的女子,為防嫡室得知,居處十分隱秘,幾次命人四出窮搜,只搜得了兩個未生育過的女子,並且還是老賊特意奉獻的女奸細,另兩處感恩呈身的名家之女,一個也未尋到,情知勢成騎虎,索性明來。一面勾結當道,為虎作倀,專與合謀,殘殺先朝遺民志士,以增他的威勢。
「一面把平日勾結的那些死黨爪牙聚在一起,把小主三處大寨,只留芙蓉坪一處,每日集眾教練,到處物色能手,仗著財產眾多,天時地利,把芙蓉坪老巢佈置成了鐵桶金城。休說所養死士和各派的能手,便那由外而內的許多層的埋伏,不是本領極高的人,便無敵人攔阻,插翅也難飛渡。
「諸老前輩雖然痛恨老賊,動了公憤,為了大亂之後,人民好容易才得休息,老賊逆謀已成,官私兩面勢力甚厚,防備又極周密,行事稍為疏忽,便要激成大變,貽累善良人民;再者遺孤也未成長,有的尚還不知下落,經陶師伯在黃山始信峰頂四處傳書,把小主昔年那些舊友全數請去,互相商計,把內中幾位和小主私交最厚,不是陶師伯往請已快動手的,婉言勸止。
「最後議定,各盡各心,暫時表面隱忍,暗中佈置,分頭行事。首由陶大師伯把你江明師叔救上山去教養,一面查訪王妃母女和朱、白兩家遺族下落,欲等孤兒成長,時機到來,助其報此血海深仇,並為人民除此大害。不料這兩家遺族遺孤,多有男女異人暗護,本身又極機智,行藏隱秘,除陶、呂、司空諸老外,餘者只知尚在人間,不曾遇害,不知隱藏之處。
「老賊先頗害怕,也為窮搜數年毫無跡兆,諸老前輩也無一人出頭作對,寡母孤兒逃亡未死,本在疑信之間,以為昔年反間計成,這班異人高士已被小主自己得罪,認作邪惡一流,遇害由於自取,不再過問,只管芙蓉坪老巢戒備仍嚴,心已放了不少,本已鬆懈下來。近年老賊忽然發現好些警兆,先是聽人傳說,江東出一俠丐,名叫金線阿泉,貌相神情,均與昔年情人死黨女鐵丐花四姑叛主手刃的小主手下大將白守忠一般無二。
「當時命人查訪欲加暗算,後來去人歸報,說此人年紀雖輕,武功極好,尤其行蹤飄忽,機警萬分,出沒無常,不可捉摸;再一打聽來歷出身,竟是前明三異丐中王鹿子的得意徒孫,如何敢於冒失下手?老賊聞報,已是憂疑,不料疑心生暗鬼,又聽徒黨相繼密報,說在湖北黃岡大俠莫全八十生日會上,以及武當山、黃山、南明山等地,發現幾個形跡可疑的少年男女幼童。
「老賊知道這些遺孤必被小主所交高人奇士救去,既敢出現,必非偶然,心更發慌。正忙著密令手下徒黨到處搜擒殺害,忽又發生北山赴會之事。那麼兇橫厲害、黨羽眾多的老花婆花四姑,竟會一日之間身敗名裂,遭了慘報,一班有名賊黨凶徒也自傷亡殆盡。我料老賊得信,定必魂夢難安,戒備越嚴。師祖孤身一人,深入虎穴,以他性情為人,此行實是兇險。
「我本打算跟去,他老人家許是知我對他忠心,未必聽勸,表面不加禁止,卻令我為他代約一人。此時想起,才有一點明白,但又不能違命不去,意欲趕往武夷,先照所說行事,看看有無此人,把話交代,立即起身追去。方才途中尋思,我素不怕事,不知這次怎會神志不寧,仿佛有什預兆神氣?其實只是擔心師祖,本身並無什事。
「你尚年幼,功力不深,隨我跋涉長路,恐難勝任。如往芙蓉坪,更是虎穴龍潭,危機密佈,連我和師祖能否深入尚無把握,你更萬去不得。最好仍回南明山中練功等我,不可無故冒此奇險,還要累我分心勞神,無力兼顧,自找苦吃何必呢?」
鐵牛戀師情切,膽子又大,始而再四哀求堅請同行,到時聽命行事,哪怕不能同進,守在外面,決不冒失行動,說什麼也要一路,不肯離開;後見黑摩勒力言利害,固執不允,已有怒意,不敢再強。
暗忖:師祖也是不令師父同行,師父照樣偷偷追去,何不學樣?假意應諾,暗中跟去。只是師父人太聰明,尾隨在後難免覺察,跑得又快,未必能夠追上;芙蓉坪是在何方,相隔多遠,如何走法,全不知道,豈不是糟?知道當時一問必露馬腳,便裝心煩不再開口,行至途中再打主意探詢。
黑摩勒見他氣悶,知其依戀自己,不捨離開,心雖憐愛,無如事太兇險,不是兒戲,只得安慰他道:「你不要難過,你現在本領不濟,隨我犯此奇險必致兩誤。這次如非老賊自來生事,雙方已將短兵相接,恰巧七指凶僧和所派幾起爪牙全數伏誅,無一漏網。師祖想在老賊未得確信以前,將計就計,往探虛實,就便把那盛寶珠的玉匣盜來,給老賊送上一個警號。
「如以前些日,便我不奉師長之命,也不敢如此冒失。乖乖回山,照我所傳用功,只要稍有成就,定必把你帶在身旁歷練,不會離開了。與其行動牽累,見人就躲,吃虧受氣,還給我添麻煩,何如學成本領,從此遊行自在,無人敢欺,我還多個得力幫手呢?」
鐵牛也覺師言有理,心終不捨,方答:「徒兒遵命。」忽聽瑲的一聲,宛如龍吟,一道寒光起處,那口靈辰劍忽然無故自嗚,出匣數寸。
黑摩勒近在黃山得了劍訣真傳,雖是初學,尚難由心運用,但已深悉微妙,知道匣中神物不會化去,照此情勢,前途必有警兆,忙將劍柄按還匣內,不令鐵牛取視。四顧暮靄蒼茫,雲霧滿山,並無人影,因知鐵牛年幼好奇,匆匆見面便同起身,好些活沒顧得說,便把劍的來歷和到手經過略為告知,重又起身上路。雖有劍鳴出匣之警,藝高膽大,以為應在芙蓉坪之行,並未十分在意。
走出不遠,雲霧越濃,四山一片白茫茫。大半輪初升起的明月,浮沉雲海之中,時隱時現,宛如一個大白玉球,跳擲湧現于萬頃銀濤之上。光影變幻,明晦無定,映得那些蒸騰浮湧的白雲齊幻霞輝,雲海上平添了許多冰綃霧毅,光景卻又不甚明亮。天風過處,雲濤齊飛,聚散起幹重紈綺,更是奇絕。
二人方自停步贊妙,忽又一陣風過,波濤浩瀚,越發洶湧。就這轉盼凝望之間,白月浸波,銀贍匿影,眼前倏地一暗,全身已被雲濤包沒,只覺光景迷茫,頭臉身上全是濕陰陰的,什麼也看不見。
黑摩勒忽然想起,雲未大起時,曾見當地乃是一條窄斜陡峭的嶺脊,兩邊均是絕壑,削壁千尋,下臨無地,形勢奇險。這大雲霧,如何走法?好在山風尚大,不久必要雲開月現,重見光明,忙令鐵牛小心,試尋山石,查探好了附近形勢,一同坐下,想等雲散再走。
誰知那雲越來越濃,先還有風,雲層時被風吹散,剛把上半身露出,有了一點指望,後面的雲又似雪浪山崩,狂湧而來,全身重又沉埋雲濤之中。過了些時,風勢忽止,眼前暗影沉沉,伸手不能辨指,走是沒法再走。通身陰涼濕潤,冷還好受,那水濕之氣卻是難耐,遇到雲霧最濃之時,連氣都透不轉,實在悶人。
鐵牛忍不住喊道:「師父!我見雲和棉絮一樣,白得愛人,只說是好東西,先前月亮浮在雲上,好似一口剛開鍋的大蒸籠,當中湧起一個銀球,又像好多層細紗裹住一個玉盤,何等好看!想不到被它包住,這等潮濕氣悶,我身上衣服全都濕了,坐在雲裏真個難受。師父不說那口寶劍還有尾巴能夠照亮麼?何不取出試它一下?如能照路,尋一較高之處,坐上一會,豈不好些?」
黑摩勒一則心疼鐵牛,又想這裏荒山危崖,形勢險僻,決無人跡往來,況在夜間,這麼濃厚的雲霧,就將寶劍拔出,不會被人發現。再說此劍已蒙婁師允許長日佩用,不過劍術還未練成,命我小心,不許無故炫露而已,以後還要仗以禦敵,也怕不了許多。
雲中枯坐,委實陰濕氣悶,不如取劍一試,真能照路,破雲前進,索性起身也好。心念才動,忽又想起行時匆忙,又當剛吃完了酒飯之際,身邊忘帶乾糧食物,前途尚遠,所經多是深山僻境,難見人家,何處尋找食物?自己還好,鐵牛夜來非餓不可。這一發急,更想早點沖出雲層,到了無雲之處好打主意。
方喊:「徒兒莫心焦,等我拔劍試試!」猛覺身上一冷,寒氣逼人,通體皆濕,好似整個身子浸在水裏,五官七竅幾被堵住。
耳聽鐵牛急喊:「師父,雲中有水!」
黑摩勒知道大量濕雲已然化雨,再待下去更難忍耐,忙伸左手拉住鐵牛,口呼:「徒兒留神腳底,隨我前行!試好實地再走,把氣提住。萬一失足不可心慌,有我拉住你,決無他慮……」
話未說完,右手劍已拔出,初意劍上芒尾光華甚強,黑夜行走,雖能仗以辨路,雲中卻未試過,嶺脊又窄,雲霧濃厚,必須試准實地才能前進,左手還拉著鐵牛一個累贅,事情定非容易;誰知手中劍剛一揮動,寒光映照之處,不特環身丈許方圓景物畢現,身外雲層也被蕩開。
只見煙紈片片,隨同寒光沖蕩之間四下紛飛,五光十色幻為麗彩,美觀已極。鐵牛想不到師父寶劍如此奇妙,不禁脫口歡呼,連聲贊好。
黑摩勒借著劍光映照,瞥見鐵牛周身水濕,好生憐惜,恐其受涼,一面拉手同行,口中埋怨道:「叫你不來,你偏要來。此時周身濕透,你又沒帶什麼衣服,小小年紀受凍生病怎好?」
鐵牛笑道:「師父莫擔心,這算什麼,當我未遇師父時,父母雙亡,被惡人強迫為奴,日受老少畜生打罵淩辱。一年到頭,寒不得衣,饑不得食,大雪寒天,只穿一件破夾衣,還要為老賊砍柴挑水。凍餓常事,不遭毒打,就是好的,哪有這等自由自在?上月覺著師父所傳武功我已學會,因師父老不來,想起前仇,借了人一口刀,欲往惡霸家中殺他報仇。
「剛一出門,忽想起我不是受他虐待,有吃有穿,不過和尋常人家小孩一樣,怎會得到師父恩憐將我帶走?幸而仗他成全,才有今日。惡人自有惡報,我已因禍得福,只不再受他欺,理他作什?念頭一轉,正往回走。借我刀的人是個瘦長窮漢,本不相識,聽我說起惡霸發恨,問我想報仇不,我說想報,約我次日松林相見,借了我一把刀,並還指點道路。
「問他姓名不說。我因當地的人都和師父交好,提起就誇,那人雖未見過,只當師父的朋友。因愛那刀又細又長,能硬能軟,可以連皮套束在腰上當褲帶,用起來一抖就直,像個兩面開口寸多寬的鋼條,照師父所傳猿公劍法演習,最是合手,又快得出奇,但不甚亮。先只說借,必須還人,歸途心想師父給我的錢,多半送與山中苦人,那人也許肯賣,偏巧師父不在,手中無錢,只好還他。
「如肯賒我,有多好呢!正在自言自語,想尋他還刀,那人忽在身後出現。說我心性純厚,情願賣我,但要師父代還刀價,也不說是多少。我知師父大方,又是一口好刀,一說必允,好生歡喜,向他道謝。他說:那不叫刀,乃百煉柔鋼所制,你當刀用也好。隨又傳了二十七式刀法。問別的話,老是冷著一張臉,一言不發。
「等把刀法兩天學會,才說師父知他姓名,但未見過。日後師徒見面,可說此刀乃寒山故物,本意想賣給你師父,因他已得了一口寶劍,比刀更好,為此交與你用。但是刀價不比尋常,務要你師父到時照還,不可忘卻。那人由此一去不見。第三日,禿賊和鐵扇子便將我制住,強迫同行。
「禿賊見刀,好似驚奇,曾問何處得來。我一面探他口氣編了一些假話,說:刀主人是師父好友,不知名姓。你如欺我,便要你們狗命。禿賊只笑了笑,將刀還我,也未再問。為了行時匆忙,料定師父本事大,不久必要尋來,並未回取衣服,沒想到會走這遠,多少天不曾遇上。
「又恨禿賊老想收我做他徒弟,還代買了兩身衣服,現在身後小包之內,雖也濕透,到了前面,升火一烤就幹,有什相干?先前只顧聽師父說話,後又想事,未及請問。那瘦長子武功甚好,傳刀法時,曾教我用眼用意之法,比師父以前所說更細。又教我守定中心,劍法與刀法並用,說是一靜可制百動,用力首重用意,以意使力。積久功深,意之所到無堅不摧,再進一步,便到摘葉飛花,可以傷敵之境等語。
「我看出他本事大,假裝不會,要他教我練氣用意、心眼手三送三到之法,又請他顯一點本領我看。他先說我渾厚聰明,必有大成,可惜有事;交刀之後便須他往,他門中三送三到的門訣不能盡傳,好在你師父近拜婁公明為師,殊途同歸,將來教你,也是一樣。自你以直報怨,中途折轉,想起以前門人如似你這樣量大會想,何致受人暗害?早定傳你一點口訣,不必裝呆。我且略試內家罡氣你看。你只到此境界,雖不一定獨步當時,如論內功,已少敵手了。說罷,張口一噴,合抱粗細一株槐樹,所有樹葉全數飛落如雨,更無一片存留。聽他口氣,和師父雖未見過,但是十分看重關切,師父可知他是誰麼?」
黑摩勒邊走邊聽,一聽刀乃寒山故物,猛想起以前恩師臨化以前之言,聽完再一細問瘦長子的形貌。
鐵牛說:「那人面如鍋底,黑得出奇。右頰生一黑痣,稀落落生著一撮長毛。」
黑摩勒不禁驚喜道:「徒兒福緣不小,此是你前師祖的老友,蘇州穹窿四怪俠中的第一位,真名久隱,人稱景一公。師祖坐化時,他遊海外未歸,為應昔年之約而來。你得那刀,名為如意烏金紮,脊背上暗藏機簧,乃北海寒鐵柔鋼與精金合煉而成,製作靈巧,柔可繞指,且能斷金切玉,因其兩片開鋒,似劍非劍,也可當作刀劍之用。
「這位老前輩,想有什事要我代辦,才有刀價要我照還之言。本是賜我,因聽得了這口靈辰劍,又試出你天性純厚,故將此紮轉賜與你。雖然無暇為你久留,只傳了你二十六式屠龍刀法,即此已是曠世良機,莫大福緣了。初見你時,雖覺輕功頗好,上次所傳也都學會,終覺年輕日淺。這些事你不曾說,心有成見,認定還差得遠。照此說來,尋常敵人,你大約已能應付,否則這位老人家至多賜你利器,不會老早傳你上乘口訣。到了前途,照他所傳演習我看,就知你行不行了。」
鐵牛聞言,重又勾動前念,大喜道:「師父和鐵牛見面不多時,只聽口說,不曾眼見。那位老前輩行時又曾教我對於外人須要虛心受益,不可炫露逞能,傳刀之事更不可向人葉口。方才人多,不便明言,到了無雲之處,我演習出來,如能應敵,師父卻要帶我同行呢。」
黑摩勒知他心切隨行,笑道:「等我看完再說。昔年我隨前思師,三日之內學會兩套掌法和收發暗器口訣,誰都認為此是天授,不近情理。我不信收個徒弟也能和我一樣,短短半年多光陰,會有這樣進境。我也是膽大機警,不畏艱危,常冒奇險歷練出來。果如所言,只不使我多一累贅,尋常能夠應付,同去何妨?莫要說得嘴響,到了前面練來我看,不過如此,卻丟人哩。」
鐵牛只是微笑,說:「鐵牛能有多大本領?只捨不得離開師父,又肯用功,不怕盜賊惡人,尋常敵人,自信能敵,便打不過,也有法子應付罷了。」
黑摩勒笑罵道:「放屁!如打不過就糟了,你拿什麼應付?你當個個都是賊禿驢,想收徒弟想瘋了心,被你拿話繞住,任你嘲罵,不肯傷害麼?」
鐵牛微笑不語。
黑摩勒表面數說,心中高興已極。為了愛徒連誇劍好,一時興起,便將手中靈辰劍不住舞動。劍上芒尾立似靈蛇吐信,伸縮電掣,看去宛如一道寒虹,飛舞穿行於萬丈雲濤之中。身外雲層被劍光沖散,化為億萬銀絲玉絮,四下飛舞,微一閃變,又吃雲濤吞去,投入蒼茫暗影之中。舞到急時,環身兩三丈內纖毫畢現。走起路來,一點也不費力。
似這樣,在雲霧中走了一陣,嶺脊已快走完,漸到高處。忽聽雷聲隆隆,起自身後,回頭一看,來路雲海暗影中金蛇亂閃,雷電皆鳴,跟著便聽下面雷雨之聲大作,震撼空山,回音晃漾,甚是洪烈。再看師徒二人的身上,早成了落湯雞,由頭至足水流如注,才知雨淋已久,高興頭上,不曾在意。
往前行不遠,上身透出,忽現光明。再見前面是一峰頂,因其地勢高出雲上,未被雲濤吞沒。山月又已升高,剛剛離波而起,碧空澄鮮,明輝流射,照得上面景物清澈如畫。這時下面雖是烈風雷雨,彙為繁喧,上面卻是光景空明,銀海碧霄,一目千里。
月光照在雲上,成了一片銀色,遠近山巒巔岫均被雲濤吞去。只此孤峰高出一點角尖,宛如無邊銀海中浮湧著一座小島孤嶼。偶然天風吹動,絮湧雪飛,峰也隨同雲浪起伏隱現,更顯得波瀾壯闊,勢欲乘流飛去,相去只有裏許之遙。沿途雲層,最低處只齊足下,上半只是一些淡煙薄霧,吃劍光一揮,齊化輕紈,隨風揚去。
師徒二人見已走出雲陣,高陸在望,不禁精神一振,忙同加急趕去,晃眼到達峰頂。二人雖有一身武功,在雲霧中困了好些時,始而悶熱非常,氣透不轉,後又陰冷潮濕,更是難當,忽然脫出雲網,只管耳目清曠,心神為之一爽,身上依舊水濕淋漓,人也不免有些疲倦。
鐵牛首先問道:「我身上水濕,綁緊難受,想把衣服脫下,吹一吹風可好?」
黑摩勒見那峰頂孤立雲海之中,月明星稀,清風陣陣,又有好些奇松怪石、野草閑花羅列左右,清影交加,碧雲滿地,景物清麗,難得遇到,心中一快,也未想到別的,本覺身上水濕難耐。
聞言笑道:「這裏山高風寒,留神著涼。我隨身小包乃油綢子所制,裏面還有兩身短衣,你取出來換上。下面正下大雨,就是雲開,低的地方也未必好走。索性就在此峰過夜,等衣服吹乾,再走也好。只沒法子去弄吃的,你能忍餓麼?」
鐵牛道:「我又不怕冷又不怕餓,何況這等溫暖天氣。在兵書峽起身以前,唐師叔兄妹見我吃得香,再三相勸,我先又把禿賊留與鐵扇子的虎肉切了一大塊放在禿賊行囊之內帶去,被他尋出用火烤熟,又強勸我吃了些。師父送走師祖回來,我們剛把虎肉吃完,我還給師父留了一塊,因走大忙,忘了攜帶,便到明天這時也不會餓。
「只有一點口渴,好在下面大雨,等把衣服晾起再想法子,尋不到水也不相干。如說凍餓,怎麼也比以前數九寒天,終日水米不打牙,為惡人掃雪砍柴,要強得多。鐵牛無妨,:師父食量甚好,日裏忙著和人說話,吃得不多,此時想已饑渴了吧?」
黑摩勒笑道:「只你能忍就好辦。休看我吃得多,因得諸位師長內家真傳,便三四日不進飲食也不妨事。快把濕衣掛好,尋一避風所在養一會神吧。」
說時,鐵牛早把兩個小衣包打開,濕衣掛向樹上去吹。
黑摩勒最嫌累贅,又經熬煉,寒暑不侵,尋常出門,只帶兩身短衣以供換洗。二人恰好分用,換好之後,坐談了一會。明月已上中天,清光萬里,遼海雲鋪,腳底雷雨依然未住;月光廣照雲海之上,洶湧澎湃,燦如銀雪。耳聽下面水聲轟轟,宛如奔雷怒喧,震得山鳴谷應,聒耳欲聾。真正雷聲,卻為所掩。上面偏是碧空湛湛,月朗星稀,花影娟娟,景物幽靜,同時同地,吃雲層隔斷,成了兩個世界。知道雨下太大,山洪必已引發,仗著一身輕功,上下攀援捷如猿鳥,多麼險峻的路,也難不倒師徒二人。
不特沒有放在心上,反想雨住以後,滿山積潦飛瀑,銀蛇亂竄,上下天光,虹飛電舞之勢,都巴不得早點雲開雨住,在明月未墜以前,見此雨後奇景,更為壯觀。二人幾次想要覓地小臥,均因峰後崖洞背陰無月,貪看雲海奇景,不捨前往。
黑摩勒先和鐵牛互談別況,並把各人所得刀劍取出觀看,指點鐵牛刀脊上暗藏的彈簧和製作之巧。鐵牛越看那劍越希奇,一再請求。
黑摩勒一時興起,反正那峰高出雲海,即便山中住得有人,目光也被隔斷,況當雷雨深夜,決不會被人發現,便將長劍拔出,就在峰頭月光之下,按照黃山各位師長傳授演習起來。本是行家,新近加得了高人傳授,劍更好得出奇,上來還是一道寒虹,隨同主人縱躍揮動之勢上下飛舞,劍尖上的芒尾,也隨同緩急輕重之勢頻頻閃爍,時長時短,伸縮不停,已是奇觀。
後來越舞越急,為想愛徒深造,再把輕功絕技一同施展出來。只見一團寒光,裹著一條時隱時現的人影,環繞峰頭,兔起骼落,飛馳滾轉,除不時發出幾句指點鐵牛,告以手法解數,令其留意記下而外,只有精芒眩目,冷氣逼人,更聽不到些微聲息;舞到最急之時,直似合為一體,也分不出是人是劍,端的驚猿急鳥無此輕快,星飛電掣,動作如神。喜得鐵牛目定口呆,不時拍手亂跳。
黑摩勒見他高興緊張,全神貫注,十分用心,恐舞太急,雖經指點,仍難記住,舞完又由快改慢,從頭教起。告以不必心急,由頭起循序漸進,先把口訣記下,一招一解練去,一面加緊練那內家氣功,火候一到,自然得心應手,超妙入神。
自己也只初學,尚差得遠,不過天分聰明,武功又有根基,此次黃山之行雖只幾天,得益已是不少,休看我舞得又快又急,遍體寒光,仿佛點水都潑不進,多一半還是占了寶劍的光。真遇個中能手,除非對方劍質大差,人不如我機警,勝敗尚自難料。二次演完,又令鐵牛練刀來看。
鐵牛雖愛極了那口劍,因聽師言,此劍外人不能妄用,尤其初學功夫太差,稍為疏忽,吃劍芒掃中,當時皮破血流,甚或筋斷骨折成了殘廢,不敢請試。異人所贈金紮本可兼充刀劍之用,便照所傳刀法二十七式練完,又照師傳劍術演習。
黑摩勒這一當面考驗,見他進境之速迥出意料,不特異人所傳刀法全會,方才所傳劍術,原是一時乘興,教一點是一點,並不期其當時記下,不料共只教了兩次,並還一快一慢,片刻之間,竟能依樣葫蘆,領會了好些。
最可喜是大智若愚,外表憨厚,小小年紀,在短期中學了一身本領,既想借刀報仇,當然有些自知,居然不矜不伐,師長問時,只說每日照練,已有領會,並無全數精習之言;連異人贈刀那麼得意之事,也是到了途中無人,才行對師稟告。雖然言動之間一意摹仿自己,童心太盛,多半還是信仰師父太深之故,心正驚奇,暗中得意。
鐵牛笑問:「師父怎不開口?有好些解數還不會呢。」
黑摩勒因知自己平日自恃心盛,便為恩師憐愛、放縱之故,心雖喜極,卻不願長他的志,故意罵道:「呆東西!你那刀法乃前輩高人傳授,矩短日子居然學會,總算虧你,但要加功勤習,方能出神入化。婁師租本門劍訣卻非容易:第一,你根基還未紮好,就全學會,也無大用;還有,一口好劍先就可望而不可得。
「我不過借此試試你的功夫,當是一學就會的麼?學不躐等,欲速不達,必須一步一步做去;仗著一點鬼聰明和記性,看事大易,反誤自己。你先把我所傳內功多加勤習,到了時機,自然水到渠成,一點就透。我恐你為鬼聰明所誤,正發愁呢,忙些什麼?」
鐵牛原把乃師奉若神明,聞言好生惶恐,諾諾連聲,由此記在心裏,格外用功不提。
黑摩勒見他聞言只是謹畏惶急,並不以此失望,詞色誠切,心更歡喜,撇開武功不談,又說了些閒話,語多獎勉。鐵牛見師父誇他純厚勇毅,仍是看重憐愛,才放了心,感奮非常。黑摩勒這些日來,不是忙於應敵,便是忙於用功請益,從未好睡,本有一點倦意。仰望月影偏西,下面雷雨漸小,知夜已深,明日還要趕行長路,自己無妨,愛徒卻未習慣,便笑說道:「我們還是睡一會吧,明日還趕路呢,只一睡熟,也不知道饑渴了。」
黑摩勒原是安慰愛徒,無心之言,不料鐵牛誤會師父腹饑,欲借睡眠混過,發起愁來,暗忖:師父對我何等恩厚,此時想必又渴又餓,我幹看著,不能弄點吃的與他充饑,怎對得起他?先前口渴,想摸到下面弄點雨水尚且不允,明言必被阻止,何不等他睡後再去?主意打定,表面應諾。
到了峰後崖洞之中一看,洞口內橫著一塊大石,甚是平淨。黑摩勒心細,先將寶劍拔出滿洞照看,知非蛇獸窟穴,也無別的洞口,峰高雲密,決無人來,師徒二人又易驚醒,便令鐵牛同臥。鐵牛推說洞中氣悶,欲睡洞外岩石之上。
黑摩勒以為那石不大,鐵牛想他睡舒服些,同時又想起黃山起身時,各位師長多有寶劍神物,敵人發現必要生心劫奪,千萬隨時留意之言。雖說荒山深夜,密雲雷雨,不會有人來此,方才而後舞劍,光大強烈,天下事到底難料,莫要被遠方的人看去,乘機掩來,暗中偷盜,就有雲雨阻隔,小心總好。
鐵牛機警忠心,稍有動靜,立時驚醒,前已試過,睡在外面,可防萬一,便笑道:「我才想起,此峰景物清奇,無論觀日看雲,都是極好所在。下面風景再好,必有異人隱居,來時疏忽,不曾留意,又被雲層隔斷,無法下去。幸我師徒睡得驚醒,我更是人未近前先自警覺,何況我只閉目養神,不是真睡,外賊來犯,無異送死,到底小心些好。趁雲開以前,你在外面睡上些時,明早好走,萬一有什警兆,不可隨便動手,只消打一暗號,隨便把山石拍上一下,我便出去收拾他了。」
鐵牛早想由雲中摸黑下去尋找食物,聞言細查當地情勢,又覺師父多慮,暗忖:這大雲海,雷雨深宵,怎有敵人尋來?師父也只說是防備萬一,未必會有此事。心念略動,也就放開。自往洞外石上躺了一會,覺著渴得難受,探頭內望,師父睡得正香,忙把烏金紮刀拿上,輕悄悄走往峰前一看。
就這先後不多一會的工夫,下面雷雨已住;眼前雲濤,正和奔馬一般,後浪催著前浪,隨風散去,先還波翻浪滾,一陣接一陣朝前卷去,晃眼之間雲層漸稀,現出大小空隙,那雲也成了團片,因風舒卷,載沉載浮,淩虛揚去,瞬息百變,形態奇詭;那大半輪西沉的明月,本已低及雲面,天風稍大,雲濤往前一湧,便似霧裏明燈,好些冰紈輕絹籠住一團白影光景,已跟著昏茫下來。
及至雲散漸稀,清輝重現,光影明滅之間,由雲隙中望將下去,發現腳底峰崖林木甚多,縱橫排列,棋布星羅,松杉更多,比來路所見,景更清麗,時見大小白影高掛遠近峰壑之間,地面上也有無數白光閃動。耳聽泉聲發發,與萬壑松濤彙為洪籟,知是雨後所添泉瀑。難得雨住雲開,殘月未墜,可以隨意上下,解渴先就有望。再看左側不遠恰有一條山徑,毫不難走,心中越喜。
因記師父睡前小心防敵之言,並未疏忽,邊走邊往四外查看。下未一半,看出下面山巒崖岫雖多,那峰卻是拔地孤立,高出群山之上,險峻奇秀;所行山徑只到半山為止,下半離地還有數十百丈,削立內凹,除非師父那好輕功,簡直無法上援。山徑盤旋,蜿蜒如帶,有好幾條岔道,繞往峰後查看,也是如此。
雲已差不多散盡,只左側山谷中仍有大量停滯,好似被風吹墮,聚集在彼,另外遠近峰崖上附著大小十幾團雲絮,淩風欲起,又被吸住神情。月光普照,大地上好似蒙著一層輕霜,飛瀑流泉,到處都是,萬流歸壑,燦如銀電。四外靜蕩蕩的,休說是人,連個生物影子皆無,料定無事,越發放心。
奇景當前,越看越愛,有心回到上面喚醒師父一同觀賞,就便上路,繼一想,衣服尚未幹透,師父腹中饑渴,睡得正香,等掘到山糧野果,尋來食物,再去喚醒,使他多睡一會,衣也快幹,豈不好些?
因見峰後山形更加陡峭,忙往峰前繞去。本意覓路下降,採掘山果黃精充饑,剛繞到前面,順山徑覓路欲下,忽然發現松林中一片平崖,地面十分整潔。除大雨打落的敗葉殘枝外,不似別處草樹叢生,雜亂無章,崖前空地上還有好些花草,生得也甚整齊,越看越像人力所為。想起師言,心中一動,剛試探著想掩將過去,忽見崖前老松之上有一物放光。
定睛細看,乃是一把尖頭小刀,長約尺許,釘在樹上,樹下花叢中也橫著一把。跟著便聞到一股焦香之味,知道亂山孤峰之上既有人居,決非尋常。此時雲散雨收,師父現臥洞中尚不知道,也不知對方是何來歷,還是稟明師父,同來為是。念頭一轉,方想回走,忽見老松後面走出一個白衣少女,年約十四五歲,把兩口尖刀拔至手內。
自言自語道:「大姊想是昨夜為雨所阻,這時還不回來,任憑狗男女們氣人,飯也焦了。昨夜峰上來的兩個客人,有一個是雲巒老禪師的師侄,第一次上門,姊姊不在家,父親昨夜又回了兵書峽。這樣焦飯,怎好意思拿與人家去吃呢?」
鐵牛已看出少女是由松後崖洞之中走出,一聽這等口氣,料是自己人,心中一喜,想要走出,猛瞥見一條人影由斜刺裏飛將進來,也是一個少女,與前女形貌身材宛如一人,只穿著一身黑衣,手中拿著那口靈辰劍。心疑師父遭人暗算,劍被奪去,當時急怒交加,不暇尋思,怒吼一聲,拔刀便往前縱。剛落到松樹下面,未容喝罵,二女似已知道鐵牛心意,身形微閃,便一邊一個往旁縱開。
鐵牛見二女身法輕快已極,知非易與,為師情急,仍想拼命,口剛喝得一個「你」字,黑衣少女已先搖手喝道:「且慢動手!我們是自家人。你師父遭了狗賊暗算,我如晚到一步,命都難保。我恐此劍萬一失落,拿在手上,特來尋你,如何當我歹人?你不放心,拿去便了。」
鐵牛聞言大驚,停手問道:「我師父呢?」
黑衣少女答道:「你師父被狗賊用迷香迷倒,尚臥原處。我們知他有一徒弟許往峰下取水,意欲尋回,將他背來此地再行解救。你見此劍,誤認歹人,也是難怪。」
鐵牛想起前聞之言,知是誤會,慌不迭連道「得罪」,轉身就往上跑。
行時白衣少女已進洞去,走出不遠,忽又想起劍未取回,回顧二女相繼跟來,心中略放,覺著不應小氣,重又向前急馳,微聞身後笑道:「這黑小孩對師真個忠心,人也誠實,幸而天明前聽他師徒說話,知道來歷,否則,照他上來那樣冒失,在我姊妹手內,不討苦吃麼?」
另一個道:「這事難怪人家發急,看他動手神情,頗有門道。小小年紀,也算難得的了。為了此劍不比尋常,方才狗賊如非冒失拔看為劍所傷,黑世兄吉凶尚自難料。恐他未必會用,受了誤傷,沒有先還。你看他人小心多,途中回顧,我們如不跟來,還不放心呢。」
鐵牛聞言好生慚愧,裝沒聽見,一路連縱帶跳,向上飛馳,離頂不遠,殘月餘光斜射之中,峰後一帶光景昏暗,靜悄悄的,身後也沒了聲息,回頭一看,二女已不知何往,心雖驚疑,急於想看師父安危,仍未停步。
還未趕到洞前,先就急喊「師父」,接連兩聲,未聽答應,人也趕近,晨光稀微中,瞥見洞前地上有好幾處血跡,心正亂蹦,急得要哭。目光到處,師父靜臥石上,眼已睜開,烏光閃閃,仍和往日一樣,暗影中看不出面上神色,也未起坐說話。
面前立著前遇二女,一個正代繫那靈辰劍,口中笑道:「黑世兄,令高足真忠心,差點沒有為你急死。這裏不是靜養之所,請到我家再談吧。」
鐵牛見師父望著二女一言不發,不知傷勢多重,以為方才不往山下取水,或是發現雲開回來喚醒,均不致惹這大禍,悔恨交集之下,哭喊得一聲「師父」,撲跪上前,抱住黑摩勒,哭問:「師父受的什傷,怎不開口?鐵牛真個該死!」
二女見他悲憤情急,淚流滿面,知其憂急悔恨到了極點,忙勸道:「這不怪你。狗賊共是兩個,你如不往山下取水,早先遇害了。因你一走,狗賊惟恐驚動我們,又不知家父已回兵書峽,做賊心虛,只想盜劍逃走,不到真急不敢傷人。否則你如睡熟,不過為他迷倒,還不至於送命;如其驚醒,和他動手,就難說了。
「此事也怪我不好,自從昨夜發現雲上精虹飛舞,因那雷雨是在半山之下,所居高近峰頂,只是水煙氣重,雨點不大,仗著走熟的路,冒著雲霧來此窺探,才知你們是自己人。昨日還聽家父說過,當時本想請下,因我姊妹孿生,另外還有一位姊姊具有潔癖,聽出你們周身水泥,濕衣已然脫下晾在樹上。
「我們為嫌霧氣陰濕氣悶,藏在下面小洞之中。石洞有孔,可通峰頂,甚是傳音,聽得逼真,先前隔著雲層,只見虹光舞動,不曾見人,以為你們未穿衣服,不知還有幹衣,恐姊姊回來不快。再說你們途徑不熟,雲中行路也不好走,山徑彎環上下,好些地方均是窄不滿尺,外人雖有武功也難上下,稍一失足滑墜,萬無生理。待了一會便自回轉,並未上來。隔夜做了一些吃的,想等天明雲開再來奉請。
「剛一回洞,忽見二賊前來投宿:一名武浩,一名陸彩鸞,乃近年移居九華山鐵花塢的邱氏三凶門下弟子,夫妻二人。雖然雙方道路不同,三凶師長與家父以前相識,見面甚是恭謹,近年他們往來黃山、九華兩處,每過必來拜望。二賊也同來過,山下道路甚是熟悉。家父屢次告誡,不許我們與他師徒交往,也不可以結怨。他也只知家父隱居在此,不知常住兵書峽,除卻每月兩次查看我姊妹功力,並不住在這裏。
「新近家父探知三凶與芙蓉坪老賊勾結,欲對遺孤不利,越發痛恨,只暫時不肯發作,常令我們留心查探。今夜二賊冒雨投宿,自然厭惡。先還不知來意,為了雙方不曾破臉,不便堅拒。推說家父正在用功,洞中地窄,一向不留外人寄居。既然密雲大雨無法上路,只好請在前洞口內委屈坐上一夜,雲開再走。
「我家有好幾處洞口出入,外人看不出來。隔了一會,三妹覺著二賊形跡可疑,前往偷聽,才知二賊奉命往兵書峽窺探,中途遇見雲霧,發現黑兄劍光,仗著路熟,由雲層下面山腰上,冒雨尾隨來此,意欲暗算劫取。說完,男賊便要暗往峰上窺探。三妹匆匆和我說了,忙由別的洞口繞出,等他悄悄走出,也不傷他,由暗影中連發兩柳葉刀,將他驚退回去;再由我在洞中出面警告,說:我這裏,向來不許人動一草一木,容留你們,乃是天大情面。望各自重,行前不可隨意行動,以防誤傷,不好看相。
「不知另有出口,三妹發完兩刀又趕回來,由內洞繞出。狗男女原知家父厲害,先因三妹答語糊塗,以為人不在此,膽大好些,經此一來,才生戒心,同聲認錯;女賊並還明言來意:既然老前輩不容外人驚擾,前途下手也是一樣。我姊妹只說狗男女知難而退,再說憑他二人也非黑兄對手,一時疏忽,自往升火煮飯,不曾留意。誰知此賊帶有迷香,等到飯菜做好,狗男女忽說雲開雨住,叩壁告辭。
「我們自巴不得他們早走,停不一會,出洞查看,又見所行果是下山的路,便未疑心。這時雲還不曾散淨,為取陳酒,又耽延了些時,我才上來。剛到峰後,便見寒光如電,閃了一閃,又聽驚呼之聲,忙趕過去。情知狗男女繞路回轉,才知狗男女將黑兄迷倒以後,看出形貌來歷,本想就勢殺害。
「不料此劍外人不知底細和它的妙處,連動也動不得。男的剛一拔劍,手先受傷,驚慌過甚,忙即鬆手,一不留意,又吃劍上芒尾,把女賊手臂削去了一大半,血流不止,幾乎折斷,見已被我撞破,因我話說得巧,疑心家父尚在洞中,恐怕驚動,知道不能下手害人,說了幾句過場話,負傷走去。我因家父屢次告誡,不令與之破臉,好些顧忌,未與計較,任其走去。
「彼時我已看出你往下走,惟恐兩下相遇,一直看他們順峰後小徑走遠,才趕回去。那口寶劍威力真大,前日雖聽家父說過,尚是初見,如非二賊吃虧受傷在前,看出厲害,取時格外小心,也難免於受傷。三凶迷香本非自煉,無意得來,甚是陰毒,便他本人,也因此事丟臉,輕不使用,不知怎會任憑門人帶出害人。
「男賊去時曾說黑兄驕狂,專與江湖上人作對,他好友阮強曾受欺侮,如有本領,可去九華山尋他等語。幸而家父留有靈藥,專解迷香和各種奇毒,現雖聞過解藥,但是中毒太重,尚須回到洞內,用山泉沖服一些,才能言動復原。你先背黑兄下去,到家再說如何?」
說時,朝陽已漸上升,陽光斜照,發現二女雙眉一黑一白,貌相十分清秀,二目英光外映,與尋常女子迥不相同。黑摩勒中毒昏迷,剛剛醒轉,言動不曾復原,心裏卻甚明白,早在暗中留意,斷定二女決非庸流。
再見黑白雙眉左右分列,二女又是一樣相貌,忽想起上次奉命往黃山茅篷拜訪雲巒禪師,後聽司空老人說起,禪師還有一個孿生兄弟與禪師形貌一樣,只是二人眉毛黑白分列,左右不同,又是一僧一道,否則外人決看不出。今見二女雙眉也是黑白分列,和禪師弟兄相同,不禁心中一動。正自尋思,鐵牛已將人背起,隨同二女往下走去。
到了洞中,二女忙取一瓶藥粉,倒了一些沖上山泉與黑摩勒服下,不多一會便復原狀。鐵牛見師父仍是好人,並未受傷,心中大喜,忙朝二女拜謝。
黑摩勒笑道:「你真粗心,這多時候你連名姓都沒有請間麼?」
白衣少女笑道:「此事難怪。令高足聽你受傷,關心情急,恨不能以身代替,哪還再顧別的?其實你我世交至好,並非外人。不過家父形跡隱秘,尤其愚姊妹從小在此隱居,除卻三凶師徒去冬偶與家父相遇,因而往來以外,便那多年老友至多知道家父隱居兵書峽,這望雲峰荒居也無一人知道。難怪黑兄雖與司空叔常在一起,也未聽說過了。」
黑摩勒聞言,驚喜道:「原來二位姊姊便是阮師伯的令媛麼?怪不得昨日我在兵書峽會見一位阮老前輩,聽說他是雲巒禪師之弟,匆匆見面,未得細談。分手以後,才得想起,這位老前輩的眉毛與司空叔所說不同,原來二師伯隱居在此。二位姊姊芳名,可能見告麼?」
白衣少女答道:「愚姊妹共是三人,大家姊名蘭,年長十歲;我二人一母雙生,一名阮菡,一名阮蓮。嫡母早已出家,先母乃是繼配,外人並不知道,自從難產去世,家父也出了家,由褪褓中將我姊妹,交托峨眉後山隱居的一位好友,代為扶養。到了七歲,家姊本在天臺山拈花大師門下,剛下山不久,聽人說起家父繼配留有二女,寄養峨眉後山,輾轉訪問,尋到我義母白老姑家中,見面甚喜。
「我姊妹早想尋訪父親下落,只為年幼路遠,義母多年不履塵世,另外托人又不放心。本在為難,家姊來得正好,住了三日,一同起身。彼時家姊也不知家父所在,訪問半年,無人得知。為了家姊雖然疼愛我們,管教太嚴,我二人在義母家中放縱已慣,不耐拘束,又會一點武功,全都膽大。
「這日行至黃山獅子林,住在家姊女友家中,偶因淘氣,被家姊當人說了幾句,一時不忿,半夜逃走。因在日間聽說大家伯隱居黃山文殊院茅篷,但是不見外人。意欲往尋,不料和昨日一樣,遇見大風雷雨,歸路又被山水沖斷,見一山洞,入內暫避。天明雨住,正要起身,忽為洞中潛伏的大蟒所困。
「三妹已被纏住,我正回身拼命,幸遇一位老和尚走來,不知用什方法將蟒殺死。看出我二人的眉毛一黑一白,問知姓阮,忽然變臉,說大家伯是他對頭,但念我姊妹年幼,人又聰明靈巧,並不難為,暫時卻須將人帶去住上幾日,等家伯自來領去。我們便說:自出娘胎,從未見過父母尊長。
「此次數千里跋涉,便為尋父,已然厲盡艱危,死且不怕,何況方才為蟒所困,不是老和尚,命已不保,一切聽命,在家伯未來以前,決不逃走,否則,除非老和尚將我二人綁起,任你防備多嚴,照樣也能逃走。和尚聞言,笑說:想不到你兩個小小年紀,如此膽大強毅,至性過人。
「我和令尊本無嫌怨,你們與雲巒又未見過,就此放走也無不可。但你二人年紀大小,後山一帶毒蛇猛獸時常出沒,萬一遇上豈不送命?仍須將你帶走,我已改變前念,毫無惡意。且在我洞中住上幾日,一面由我通知對頭,令其來見,一面托人訪問令尊下落。記得去年,有人在兵書峽遇見過他。我知峽中隱居不少異人,不與外人交往,地勢又極險僻,無人能去。
「我料令尊不在外面走動已好幾年,既在此出現,也許就在峽中隱居。如我所料不差,你不遇我,再找二年也未必訪出他的蹤跡。這樣不比你們滿山亂竄強得多麼?我二人看出那老和尚貌相和善,不似惡人,對人極好,設想周到,不知何故會與家伯結怨;一心想尋家父,無意之中間出線索,自然高興,便隨了去。
「他住在始信峰後繡雲岩山洞之中,地勢高險,山風又大,上下尤為艱難。到後數日,始終不曾見他出去,只第二天早上獨立洞外長嘯。一會,來一高大蒼猿,和尚對它說了幾句,也未聽清,蒼猿點頭呼嘯而去,未見再來。每日無事,和尚教我二人同練內功,尋父之事一字不提,先問姓名,也不肯說。我二人看出和尚武功甚高,與義母、家姊所傳大致相同,並有家姊說而未教的上乘口訣。
「我二人均知和尚好意,有心成全,只是思念父親、家姊,心中發急。但又想學武功,舉棋不定。又過了好幾天,實在忍耐不住,拿話試探。和尚方說,他和大家伯以前原是好友,昔年這段公案,本由於彼此誤會,先想計較,因家伯終年坐關,不便尋去,想令他來,又無傳話之人,耽延了好些年,不料無意之中救了我們,問出來意,帶回洞中,正想代尋家父下落。
「忽遇對峰隱居的老友蕭隱君,命守洞蒼猿來說,那日我們回山時,被他峰頂望見,看出我二人黑白雙眉之異,疑是阮家之女,但想先嫡母已早出家,不應這小年紀來此探詢,和尚告以經過,蕭隱君立命蒼猿往兵書峽查探,一到便被守洞異人困住,後來發現蒼猿身有書信,方將家父請出。
「本來當日就要尋來,為了家父原是寄居峽中,山規甚嚴,而我姊妹來歷出身暫時不願人知,意欲尋到住處再來接去,父女相見;同時說起家姊那夜發現我二人失蹤,愁急萬分,冒雨出尋,巧遇家伯,才知家父為護遺孤,隱居兵書峽之事。家父生平言行如一,以前入峽借居時曾與峽中長老言明,除孤兒母子三人而外,決不再由他身上引進外人,故此不能往尋,就去也未必肯見,隨寫一信,命家姊前往叩壁投書,約定次日,隔山松林相見;家父連日正和家姊在本山附近尋覓住處,一面托蕭隱君為雙方言和。
「和尚看我姊妹和蕭隱君面上,已與家伯釋嫌修好,在住處尋到以前,命我二人先從老和尚勤習內功等語,我兩人才放了心,用功更勤;和尚也更憐愛我們。又過了半年,家姊才來,將我二人接來此地隱居,與家父相見,一晃六七年。家父為了遺孤,曾有誓言,每月僅來此三四次,至多住上一日,從不久留。家姊原奉師命下山行道,只初來二年,為教我們武功,不曾離開;第三年起便常時獨自出門,一去三五月才回。
「我姊妹武功雖然不高,仗著此峰高險偏僻,向無人跡往來,尋常猛獸也能應付。家父每月常來看望,並留有三枝火箭信號。真遇危難,信號一發,相隔三數十里,兵書峽到此並有一條快捷方式,不消多時便可趕到,一直無事發生。今日二賊侵犯黑兄,我們和人爭吵尚是第一次呢。」
黑摩勒喜笑道:「想不到阮師伯還有二位姊姊,又是家學淵源,女中英傑。司空叔和先師昔年常說,阮師伯生平有一恨事,因而出家。彼時小弟年幼,只知師伯人中之龍,名滿天下,後來未聽再提。直到先師坐化之後,前年司空叔命我往黃山拜見雲巒大師伯。他命我代投一信。歸向司空叔復命,才知收信人就是久想拜見的阮二師伯。今日又與二位姊姊相見,真乃快事。
「可惜為雲雨所阻,昨日與師伯途中相左,未得拜見,美中不足。邱氏三凶,惡名久著,本來就想便中尋他,為世除害。小賊竟先惹我,還敢叫陣,萬萬容他不得!我如不去,反道怕他師徒。雖然身有急事,不宜耽延,好在此去九華山鐵花塢,繞路不多,就便往尋,無多耽擱。自知本領有限,未必能將三凶師徒除去,好歹也給他送一個信。」
二女聞言,同聲勸道:「黑兄,我們並非怯敵,攔你高興。聽家父說,三凶實非易與,又得了好些迷香,更加陰毒,黨羽又多,最好慎重。等到事完,與各位師長商量好了,再往除害,不可造次,以免寡不敵眾,反為所傷。黑兄這口寶劍,聽家父說,乃是神物利器,稀世奇珍,惡人一見,必放不過。
「此輩鬼蜮伎倆,什事都做得出。以我們之見,不特鐵花塢暫時不可輕往,便令高足也須一路,多一耳目同行,到底要好得多;何況令高足的武功雖未見過,方才看他身法步法,決非弱者。尤其所用兵器剛柔金紮,可備刀劍二用,善破內家穴道。前年有一老前輩,身帶此紮來訪家父,曾經取視。我姊妹二人年輕好奇,還曾強來指點,學了幾招,知他來歷。
「這位老前輩和家父多年至交,他那姓名雖不便說,黑兄想必知道;令高足如是尋常資質,豈肯相贈?本來我也不說此話,只為昨夜黑兄傳授劍法時,我們隔著雲層雖看不見,聽他腳步起落輕重與刀風動作快慢,已知一二。帶他同行,決不會如黑兄所言,多一累贅。真要慪氣,今日之事由我留賊而起,我二人不能置身事外。大家姊今日必回,請黑兄飯後稍待,等家姊歸來,商量好了同去如何?」
黑摩勒天性好勝,以前專喜獨往獨來,近年方和江明、童興諸小俠一起,如何肯要少女相助?
加以擔心師父,急於趕路,先前又聽二女力言三凶厲害,不願示怯,故意笑答:「多謝二位姊姊關心,小弟原是一時之氣,忘了身有急事必須起身,好在事完歸來,再尋三凶師徒算賬也是一樣,至於小徒,雖然年幼力弱,還有一點小聰明,頗肯用功,本定同行。二位姊姊既這等說,小弟暫時不往鐵花塢便了。」
阮蓮笑道:「黑兄,你我雖是初見,你那為人心性,我們早有耳聞。方才所說,並非小看黑兄師徒,實是好意。多大本領,也打不過人多,何況鐵花塢形勢奇險,三凶武功既強,又有迷香和各種毒藥暗器。就算能夠取勝,也是打草驚蛇,多生枝節。如非顧慮太多,家父先就放他不過,如何留到今日?黑兄須說真話,不可敷衍我們呢。」
黑摩勒便把來意經過告知。二女驚道:「黑兄真個膽勇過人,你連芙蓉坪尚敢孤身深入,鐵花塢更不會放在心上。照此說法,我們更不放心了。」
黑摩勒力言:「我實想過,並非膽小怯敵,實為葛師此行兇險萬分,便是一座刀山,也無不往之理。不過師命難違,武夷之行關係頗大,萬一非那異人不可,豈不誤事?為此非去不可。多此周折必要耽延,哪有閒空去尋三凶糾纏?方才乃是不曾想到。二位姊姊放心,擾完一餐就告辭了。」
二女對看了一眼,未往下說。這時二女一邊問答,一邊重新煮飯,先將隔夜煮好的酒菜擺上,請黑摩勒師徒入座。談完,飯也煮好。黑摩勒見酒食豐美,酒味更醇,連聲贊好稱謝。二女好似故意延挨時候,雙方酒量又好,不時殷勤勸客,吃了個把時辰方始吃完。
黑摩勒再三辭謝,阮菌笑道:「黑兄,聰明人何須多說?方才的話還望留意。否則,我們先前說話不小心,無意之中說出男女二賊叫陣之事,黑兄才致生氣。萬一有什不測,家父定必見怪。家姊偏不回來,無法送行。如拿我姊妹不當客人,說話卻須算數呢!」
黑摩勒聞言,黑臉上一紅,覺出二女不特家學淵源,心性靈慧,人更天真熱心,萍水相逢,如此熱誠,所說也極有理,對方兩雙黑白分明的秀目,一同註定自己尚等回答,實在不好意思違他好意,暗忖:師父安危所關,事有輕重,此時去尋三凶,多少總有耽延,暫時不去亦好。
想了一想,慨然答道:「二位姊姊好意關心,小弟遵命就是。」
二女見他詞色誠懇,料非虛語,才送起身,到了峰下,指點去路途向,又送了一段。黑摩勒再三辭謝,方訂後會而別。
到了路上,鐵牛笑說:「這二位姑姑真好,可惜忘了求她們教我用紮之法。」黑摩勒也覺只顧說話,錯過機會,因已決定不往九華山去,照直往前飛馳。走了一段,鐵牛眼尖,偶然回望,人已走出好幾里路,二女尚在峰頂遙望。黑摩勒聽鐵牛一說,知道所行之路與往九華山相左,二女分明還不放心,且喜不曾食言,否則豈不愧對?轉向二女,揮手示意。二女似未看見,一晃無蹤。
二人步履如飛,不消多時,馳出二三十里。因嫌地濕,已早走往高處,後來行經一條嶺脊之上。新雨之後,雲白天晴,風光如沐,朝陽滿山,清氣撲人;到處飛瀑急流,行潦縱橫;松風泉響,與好鳥嬌嗚相與應和,仿佛黃鍾、大呂雜以笙簧,入耳清娛,美景當前,令人應接不暇。
黑摩勒心中有事,無意流連,耳聽鐵牛不住誇好,笑說:「呆子,怎不開眼,這算什麼!你初次出門,到的地方不多,等到武夷回來,去往芙蓉坪,沿途要經過不少名山大川,那景致比這裏不知要好多少。聽說芙蓉坪深藏萬山之中,別的不說,單那環繞四外的千年古樹,最小的也有四五抱粗細。裏面芙蓉花城,萬花如錦,本就美景無邊,又經前主人多年苦心經營和老賊這多年來佈置興建,你如看見,更歡喜得要跳呢。」
鐵牛笑答:「好師父,無論如何也要帶我同去,便不能為師父出力效勞,好歹也開開眼。」
黑摩勒笑說:「你只顧好玩,也不知此行深入虎穴,事情有多兇險呢。」
鐵牛猛一眼瞥見前面不遠山徑上,有兩條人影一閃,忙道:「師父你看,那二人步法多快!」
黑摩勒往前一看,見那兩人似由左側山徑上橫馳過來,腳底甚快,到了前面往樹林中一閃忽然不見,心中一動,暗忖:同是走路,為何避人?近年奔走江湖,與賊黨結怨甚多,我這一身打扮和天生怪相一望而知,這二人莫是對頭?
忙令:「鐵牛留意,表面仍裝不見,等到前面,相機而行。這二人如是北山會上漏網的賊黨,差一點的決不敢和我動手。此時有事之際,只要自行避開,便由他去,免得多生枝節。如是對頭,不發話,你不要動手。」
說罷,二人便把腳步放慢一點,從容前進,一直走到發現人影之處,均無動靜。方想:賊黨也許避開,不敢出面。
互相看了一眼,正待上路,忽聽身後有人呼喚道:「朋友留步!」
二人回頭一看,見是兩個中年人坐在身後不遠松石之上,舉手招呼,面有笑容,不似含有敵意。
黑摩勒目力最強,前在北山會上,敵我雙方所有人物全都暗中記熟,二次相遇,一望而知;見那二人一高一矮,二目神光足滿,以前並未見過,料非常人,急切間看不出來歷,只得回身。
那二人見他停步,也起立迎來。
矮子先笑間:「閣下往何處去?」
黑摩勒道:「我與二位素昧平生,有何見教?」
矮子答道:「恕我冒昧,我因二位年紀雖輕竟有這好輕功,這身打扮,又與我們平日久仰想要一見的一位小俠黑摩勒相似,故此請問。」
黑摩勒雖看不出對方善惡,但聽口氣尚好,想了一想,答道:「我便是黑摩勒,此是小徒田鐵牛。二位貴姓?」
矮子喜道:「想不到兄台就是黑摩勒,今日無心相遇,真乃快事。我名羅綱,此是好友袁煥,久仰黑兄大名,難得有此幸會。可否稍留片刻,同去前村小店中一談如何?」
黑摩勒因隨司空老人多年,所有江湖名人都有耳聞。一聽對方名姓從未聽說,匆匆見面,對方極有禮貌,詞色誠懇,不便先就盤問來歷,所行之路又是相同,不好意思堅拒。再問那鄉村,只有十來裏山路,已快出山。心想:此時日光近午,原應打尖。這兩個突如其來,不知是何來歷,何不試他一試?如是賊黨惡人,憑自己的本領,也不怕他,何況口氣神情好些不似。江湖上不知姓名的異人很多,人家好意結交,何苦得罪?
便笑答道:「小弟實是身有急事,必須趕路,蒙你二位錯愛,好在前半道路相同,無多耽擱,小弟遵命就是。」
袁煥先在一邊靜聽,不多說話,答道:「久聞黑兄大名,今日一見,果不虛傳。我二人遠去浙江訪友,也有要緊約會。難得同路,借這數十里同行之便,去往前村,杯酒訂交,就便領教,再好沒有。」
鐵牛立在一旁並未開口,見二人對於師父十分恭維,心想:彼此素昧平生,這二人年紀又大得多,如無什事,怎會這樣謙恭?我且裝呆,看他如何用意。便留了心。
羅、袁二人,見鐵牛生得又粗又黑,憨憨的像個村童,和乃師一靈一蠢相去天地;黑摩勒為他引見時,說是新收門人,鐵牛身量又矮,看去不過十一二歲,於是均未理會,說完一同上路。雙方且行且談,上來大家客氣,走不甚快。
走了一段,羅綱笑說:「我們彼此均有急事,天已不早,走快一點,趕到前村,正好交午。它那裏雖是荒村小店,因是山口必由之路,主人馬寡婦的燒雞味美有名,過時不候。想請黑兄師徒痛飲幾杯,不知令高足腳程如何?小弟打算趕到前面定她二隻肥雞,要先走了。」
黑摩勒疑心對方想掂他的斤兩,隨口笑答:「我此時有些腹饑,同去也好。小徒腳步雖慢,好在只一條路,後面趕來也是一樣。」
說罷,便和羅綱一同往前馳去。黑摩勒原意對方初見不知深淺,明知鐵牛兩條快腿由於天賦,近加苦練,腳程更快,也許能夠追上,終恐不濟,不肯把話說滿。
鐵牛人小心靈,老看那二人不順眼,聞言只當師父示意,越發裝呆,故意急喊:「師父走慢一點!我不認路,走錯怎好?」
黑摩勒聽出鐵牛意思,暗付:這小鬼比我還心多,人心難測,這樣也好,故意回頭喝道:「方才不叫你快跑,偏說能追得上,剛跑二三裏便是氣喘汗流。共總入門幾天,如何能夠勉強?你不過生長山野,習慣爬山,近路尚可,一走長路就不行了吧?此是一條路,怎會走失?我們先走,你隨後趕來吧。」
說時偷覷羅綱,回身立待,袁煥本與鐵牛落後,也同走近,不似考驗自己功力神氣,說了鐵牛幾句,轉向袁煥笑道:「小徒天資不佳,人卻忠厚。小弟憐他孤兒,從小生長山中,能耐勞苦,才帶了來,不料是個累贅。他偏好強,歡喜勉強,我們且由他去,自走好了。」
鐵牛假裝不願意,又不敢多說神氣,見三人已行,晃眼會合,向前急馳,也邊喊邊走,向前趕去。路只一條,曲折頗多,中間還要經一山谷。鐵牛原意這二人形跡可疑,有心做作,引其輕視,遙望三人轉入岩壁之後,已然走遠,袁煥走得稍後,曾經甸顧自己,好似笑了一笑,暗罵:你們如是賊黨,憑我師徒,休想活命!見三人已全不見,立時加急飛馳,轉過岩壁便是山谷。鐵牛忽想起,只顧裝腔,忘了前面三人腳程甚快,這一落後,怎追得上?萬一有什壞心,師父再不留意,豈不是糟?心中一急,拼命狂奔。
遙望谷中地勢高高下下,到處肢陀起伏,前面三人早無蹤影。正在發急擔心,忽然被什東西絆了一下。因跑正急,絆得左腳生疼,身子平躥出去好幾丈,方始立定。
暗忖:過時是片平地,怎會絆這一下,幾乎跌倒?又無什東西踢飛。忙中回顧,仍是一片但平石地,井無樹根石塊阻路,心雖奇怪,急於趕路,無暇回看,仍然前馳。走出不遠,又絆了一下,回顧無人,所行仍是平地,別無異狀。雖仍急馳,卻留了心,方想平日多麼難走的路都未絆過,何況平地,今日怎會連絆兩次?莫非有鬼不成,不料跑著跑著又絆了一下。
鐵牛早已留神,當時只覺正走之間,似有黑影在腳底一閃,人便被絆,躥出老遠,腿撞生疼,幾乎跌倒。因跑太快,腳底的路和兩旁山崖林木,和狂潮一般,隨同前進之勢,往後倒退。本看不真,又是初次經行,既要查看途徑,又正關心前面師父,一心三用,不能專顧。腳底那黑影又由身後追來,到了腳底,稍為一閃,立即隱退,勢急如電,等到人躥出去老遠,立定回望,已無蹤影。
經此一來,料定有人成心戲侮,不由氣往上撞,忍不住回身立定,開口想罵,猛覺身後有人笑罵道:「你這蠢牛!不跟你師父好好自投羅網,偏要裝腔,鬧什鬼聰明。走路又不留心,連踢我三腳,想作死麼?」
話未說完,鐵牛當是來了敵人,早就縱身回顧。見那來人是個花子,年約四旬上下,身材瘦小,周身皮包骨頭,翻著一雙白多黑少的怪眼,身穿一件半長布破單衫,補丁甚多,七穿八孔,洗得卻甚乾淨,下身一條舊單褲,腳穿草鞋,腰束草繩,右手一根方竹杖,色已發紅,打磨得又光又亮,腰問凸出一塊,像似一個葫蘆,神情甚微,手指自己,笑罵不已。
如換常人,被花子連絆三次,又是這等盛氣淩人,不講情理,早已發怒動手;鐵牛卻是內裏聰明,以前生長荒村,日與頑童為伍,雖有天才,渾渾噩噩,一味粗野莽撞,還顯不出;拜師之後,黑摩勒看出鐵牛內秀,一加指教,武功之外又教了好些江湖上門徑和處世對人之道,當時領悟;再一刻意模仿師父,學得又乖又巧,外表卻比乃師憨厚得多,絲毫不顯鋒芒,看不出來,早已打好主意,以後遇見敵人,專一裝呆討巧,在動手以前決不發作。
上來雖是滿腹氣忿,依舊聲色不動,靜心細聽下去,暗中查看對頭神情。本想自己本領有限,最好冷不防,一下打倒,才能取勝。正打主意,猛想起方才絆這三次,事前不見絲毫形影,相隔好幾十丈,怎會被他追上,突在身後出現?此人本領之高,可想而知,自己如何能是對手?
念頭剛轉,忽聽花子說師父自投羅網,方才二人,恰有一人姓羅,心中一驚,忽然福至心靈,暗忖:此人如是對頭,決打不過,不犯著吃他眼前虧。如是師父平日所說那樣異人,難得相遇,正好討教。一瞧他這樣不講情理,分明有心試我,如與計較,自討苦吃,還要錯過機會,豈不可惜?
聽完,忙賠笑道:「老人家不要生氣,怪我不好,走得太慌,請你不要與我一般見識。你老人家貴姓呀?」
花子笑道:「想不到那麼狂妄的黑小鬼,小小年紀,會收你這樣的徒弟。你這小玩意果然不錯,真有一點意思。明明吃了我的虧,自己年小,又會一點毛手毛腳,身邊還帶著寒山故物,居然忍氣,向我賠禮。本來黑小鬼目空一切,我看了有氣。不想管他閑賬,如今看你面上,不等他吃苦頭,先助他脫身吧。少時你師徒見面,就說他在金華江邊所遇的車三花子就知道了。」
鐵牛前聽乃師說過近數十年江湖上幾位異人怪傑的姓名,一聽姓車,又是花子打扮,回憶師父所說江湖諸異丐中的神乞車衛,正與此人形態相同,料知所說不虛,忙即拜倒,急道:「你老人家就是車三太爺麼?我師父常對我說起你老人家的本領,佩服得了不得,還叫我遇見機會學你的樣,想不到在此拜見,真好極了!你說我師父被人暗算,是真的麼?」
那花子正是神乞車衛,聞言笑道:「你這條小牛,真比你師父還要機靈。聽你這一說,可見你師父日前金華江邊是因我收拾淫賊過於厲害,不知那賊作惡太多,當我殘忍,動了惻隱之心。此乃人之常情,並非看我不起。既然如此,現在就同你去好麼?」
鐵牛早就情急,聞言驚喜交集,忙又拜謝,被車衛一把拉起說道:「我不喜人多禮,無須如此。你師父現雖上了狗賊的當,被人擒去,但我知道他那三個對頭自稱光棍,他年紀大輕,命人暗算,有失體面,暫時還不致加害,至多先把劍偷去,送往賊巢。此事不必忙此一時。我還有一同伴,也是你師父的熟人。雖然商定,想借此一舉殺你師父驕氣,但決不使其受傷。放心跟我走,包在未到賊巢以前,使其脫身,不令丟人吃虧便了。」
鐵牛雖知車衛神出鬼沒,本領驚人,遊戲風塵,向無敵手,總不放心,見他走路並不甚快,前面三人早已無蹤,又耽擱了一些時,越發愁急。
正喊「三太爺」,底下話還未說,車衛忽然喝道:「矮賊來了!你且避開,我收拾他,與你出氣。」
鐵牛一看,前面崖腰上果有人影閃動,相隔尚遠,剛認出那是羅綱。車衛已將鐵牛推向崖下,迎上前去,口中喊道:「哪位好心人做點好事,送我一命?否則這黑小孩不肯饒我。我已答應了他,怎麼辦呢?」
羅綱原是抄路趕來,想把鐵牛擒去,正順崖腰馳下,一聽花子呼喊,死星照命,也未聽清,因覺鐵牛腳程不慢,有了這些時候,應該走到,如何不見?想向花子打聽,雙方快要對面,忽想起此地荒山深谷,並無人家,花子如何來此乞討?
心念才動,車衛已迎面攔路笑道:「你肯送我命麼?那太好了,我正過不去呢。」
羅綱性最兇橫,殺人如同兒戲,聞言錯會了意,以為花子不耐窮苦,來此求死,反問道:「你這花子,想我送你的命麼?那個容易。方才有個穿黑衣的村童,長得又黑又蠢,腰間插著一柄窄長的刀,你可看見?」
花子笑道:「問話我可以說,但你答應送我的命,不能反悔。那小黑牛不是好人,本事且比你大得多呢。幸而先遇見我,否則像你這樣冒失鬼,非吃他虧不可。連我老人家精明了一世尚且上他的當,何況是你這樣廢物。」
羅綱一聽花子口出不遜,不由大怒,本要發作,繼一想此是快死的人,何必與他一般見識?敵人那等厲害,徒弟決不會太差。方才途中遙望小狗已看不見,分明先是假裝暗中追來,人已入谷,不知藏在何處?如不同時殺掉,被他逃走,必將仇敵師長引來,從此多事,豈不冤枉?
還是忍氣,問明之後,再殺花子不遲,隨口喝道:「賊花子,死在眼前,還敢無禮!快說那小狗今在何處,有什本領,我好殺你,免得活在世上受罪。」
車衛笑道:「你這大一個人,連話都聽不出,真個混蛋!你方才答應送我一條命,還未收到,便想殺我,真不怕人笑掉下巴。你也不打聽打聽,車三太爺面前,有人說了不算的麼?」
羅綱越聽越不象話,不由怒火上升,未等聽完,怒喝:「瞎眼賊花子,竟敢無禮!」拔刀就斫。
車衛冷笑道:「無知狗賊和我動手,憑你也配!」左手一伸,將刀擄住。
羅綱拔刀斫時,話才聽完,剛聽出對方自稱車三太爺,忽然想起一怪人,心中一驚,刀已斫下,被花子扳住刀鋒不放。情知不妙,忙奮力往回一奪,紋絲不動,方料要糟。就這微一驚疑之際,猛覺手中一震,虎口崩裂,左膀酸麻,刀已脫手,飛向天空,映著陽光,閃閃生輝,往左近樹林中落去。
緊跟著,人還不曾縱起,眼前一花,欲逃無及,面上已中了一掌。當時頭昏眼花,臉骨欲裂,半邊牙齒全被擊碎,順嘴流血,兩太陽直冒金星,再也支援不住,身子一歪,翻倒地上,幾乎痛暈過去,不由兇焰盡斂,哪裏還敢開口?
車衛將人打倒,轉身喊道:「小牛兒還不出來!問這狗強盜,把你師父弄到哪裏去了?單問我要人,有什用處?我又不是真的神仙,會分身法,全憑猜想,哪知道詳細呢?」
羅綱忙定心神,偏頭一看,敵人已離開好幾丈,前面崖下有一小孩跑來,正是鐵牛,迎著花子,雙方正在說笑、並不曾理會自己,暗忖:自己武功頗高,難逢敵手;這花子空手奪刀,一掌將我打倒,自稱車三太爺,定是賊叫花神乞車衛無疑,再不見機,非送命不可。
想了又想,除卻抽空逃走,萬無生路。報仇二字,真是休想。忙忍奇痛,運足全力,冷不防,翻身縱起,便往來路逃去。
鐵牛見賊逃走,大聲急呼:「三太爺,狗賊逃走了!」說罷要追。
車衛伸手攔住道:「你這蠢牛,怎無出息?我話還未說完呢。他逃不掉,忙些什麼?」羅綱先恐敵人追來,中途回望花子和鐵牛仍立原處,說笑未動,心神略定,以為腳程素快,只要逃出裏許來路,便不致被他追上;久聞賊叫花心狠手黑,向不容敵人逃命,如何打了一掌,不再過問,逃出老遠,還未追來?也許故意放我逃走。再一回顧,花子和鐵牛均被崖角擋住,看不見人。
心中猜想,一路留神查聽,身後並無腳步之聲,雖似敵人未追,仍是情虛,一口氣奔出五六裏。眼看前面樹林過去便是谷口,仰望來路崖腰也無人影,料知敵人不曾追來。心中一寬,覺著右臉痛木腫起老高,伸手一摸,半臉汙血已被山風吹乾,繃得生疼,半口碎牙,還有兩枚未曾吐掉。
越想越氣,怒罵:「賊叫化欺人太甚!等我回山稟告師父,早晚將你擒來千刀萬剮,才能消我今日之恨!」因無人追,跑了一段急路累得直喘,又負傷痛,便把腳步放緩,想往林中歇息。正在自言自語,連聲咒罵,眼前倏地一暗,一團黑影迎面飛來。
林中光景較晦,由明入暗,羅綱心又有事,驟不及防,往旁一閃,不曾閃開,吧的一聲打在左臉之上,覺著火辣辣,並不甚痛,但有好些漿汁濺得滿頭滿臉都是。伸手一撈,乃是一團污泥,微帶臊氣,同時瞥見對面樹下閃出一個小孩,正是鐵牛。怒火頭上,也不想想,路只一條,鐵牛一個小孩能有多大本領,會越過他搶到前面埋伏傷人?伸手一摸,刀已不在,剛想起刀被花子奪去,鐵牛已笑嘻嘻縱向面前,開口便罵:「狗強盜,還我師父,否則要你狗命!」
羅綱急怒攻心,順手取出兩隻鋼鏢照準鐵牛便打。眼看打中,忽聽錚錚兩聲,二鏢相繼往旁一偏,好似被什東西暗中打落,斜墜一旁山石之上,打得火星四射,心方一驚,忽聽鐵牛急喊:「三太爺,怎說話不算數?我會接鏢,誰還怕他這些破銅爛鐵!」
隨聽身旁大樹上哈哈笑道:「小牛兒胡說,我說狗強盜不值我動手。我只恨他兇橫無禮,不放逃走,由你上前拷間,沒和你說不管冷箭,怎叫說了不算?這廝一把刀被我甩去,雖有幾樣破銅爛鐵,當我面前也施展不開,只管打他。我看住你,拷問他便了。」
羅綱聞聲抬頭一看,花子正坐大樹橫枝之上,和鐵牛相對笑罵,仿佛自己成了網中之魚,由這老少二人隨意戲弄,毫不在意,不由嚇得亡魂皆冒,轉身就逃。
剛到林外,猛覺眼前一片玄雲飛墜,定睛一看,正是花子攔住去路,罵道:「不要臉的狗賊,快滾回去!聽小牛兒問你。如說真話,死起來還痛快點。真要逼我動手,你就死活都難,受罪大了。」
羅綱驚魂皆顫,嚇得不住往後倒退,戰戰兢兢喊得一聲「車三太爺」,砰的一聲,背心上早中了一拳,打得心脈皆震,兩眼烏黑,口裏發甜,忙即閃身回顧,正是鐵牛,戟指罵道:「狗強盜:乖乖隨我到林中去說出實話,由我一刀將你殺死還好過些。否則,三太爺的厲害你想已知道,就來不及了。」
羅綱也是有名人物,想不到陰溝裏翻船,受一小孩子惡氣。當著車衛,休說動武回手,連話都不敢說一句,沒奈何,只得面向車衛說道:「我與三太爺無仇無恨,方才冒犯,乃是一時無知,還望原恕。有話好說,請勿動手。」
鐵牛兩眼一翻,還未開口,車衛已張口啐道:「放你狗屁!你這類狗強盜碰著三太爺,就算到了老家,除卻乖乖受報,還有什麼理講?你們如講情理,也不會傷天害理,殺人放火,姦淫擄掠,無惡不作了,今日總算害人不成,報應臨頭。問你什麼,就說什麼,只不惹小牛兒出氣,包你好死,少受許多零碎。」
羅綱聞言暗忖:近聽人言,好友偷花大保尹明被車衛點了七絕要穴,毀去身上一條主要經脈,死前曾受無限苦痛,以及敵人處置惡人手法之慘,不由心膽全寒,覺得仇敵方才一啐,頭上好似中了許多石子鐵沙,其痛入骨,明知萬難活命,逃是決逃不脫;鐵牛瞪著一雙怪眼,又在怒喝:「狗強盜再不跟我走,我又要打你了!」
心想:黑摩勒武功不曾試過,享此大名必有實學,小狗是他徒弟,同在一起,料非弱者。別的不說,單是自己一身輕功,曾經苦練,腳程何等迅速,賊叫花有名怪物,追向前面不足為奇,小狗怎也被他追上?方才打我這一拳,直似中了一下鐵錘,打得臟腑皆震,已受內傷。
看神氣,就是小狗恐也不是敵手,何況賊叫花守在一旁已然發話,如其反抗,必和尹明一樣遭那慘禍。
反正是死,不如光棍一點,還落一個痛快,忙把心神一定,忍痛答道:「今日遇上三大爺,是我報應。我已認命,你問就是,有問必答,我說好了。人生都不免死,小小年紀,何必狐假虎威,欺人太甚?」
車衛罵道:「你少放狗屁!三太爺對待惡人匪徒向例軟硬不吃,只有一面。再要欺他年小,強充硬漢,裝點門面,你就要受活罪了。」
羅綱此時周身傷痛,連受仇敵淩辱還不敢稍為倔強,先還急怒交加,切齒恨毒,暗中咒罵,繼一想生平害人甚多,每次殺人也是不容對方喘氣,理應照報,還是低頭服輸,少受活罪。只得諾諾連聲,垂頭喪氣跟了鐵牛同到林內。
鐵牛先尋石頭坐下,再令羅綱坐在對面樹根之上,問完師父被賊黨誘敵人伏暗算經過。本和車衛說好,問完前情便將羅綱殺死,為了師仇,心中恨毒,立意想給仇敵吃點苦頭,故意笑道:「三太爺說你是個慣賊,不叫羅綱。你這狗強盜,到底叫什麼呀?」
羅綱此時受制小孩,和犯人一樣,自吐口供;鐵牛天性疾惡,又受了乃師傳染,問得又刁又可氣,使人哭笑不得,羅綱幾次激怒想要拼命,均因尹明前車之鑒,勉強忍耐。等到問完,滿擬可以求個速死,未等開口,仇人忽又撇開正題,故意譏嘲,詞色越發難堪,實忍耐不住怒火。
剛把兩道橫眉一豎凶睛一瞪,未及開口,鐵牛已先罵道,「狗強盜不要臉!以為三太爺早已離開,你就紅眉毛綠眼睛,想要發橫麼?三太爺不在,小爺照樣能收拾你。有屁還不快放,想吃苦麼?」
羅綱聞言,不知鐵牛有心捉弄,要他好看,偷覷車衛果然不知去向,一時性起,暗忖:我並不怕死,無非賊叫花心狠手黑,被他制住比死還要難受,此時不問小狗所說真假,賊叫花只離開稍遠不在眼前,便拼得過。且先殺了小狗再說,能逃則逃,便是敗在小狗手裏,只不想活,隨便用暗器回手自殺總辦得到,好歹也出一點惡氣。
主意打定,再往左近樹上仔細一看,並無人影,心膽立壯。剛伸手把鏢取出,待要發難,鐵牛早已看出他的心意,笑罵:「狗強盜,賊眼亂轉,想要冒壞麼?」
羅綱揚手就是兩鏢,口方怒罵:「小狗依仗賊叫花便敢欺人,我先要你狗命,日後再尋賊叫花報仇!」
鐵牛先是身形一閃,避開第一鏢,同時伸手把第二鏢接去,回頭就跑,口中急喊:「狗強盜暗器厲害,請快幫我一幫!」
羅綱明見雙鏢不曾打中,仍然不知厲害,一面喝罵急追,一面把身邊暗器毒藥弩彈全取出來,口中大罵:「小狗,你那賊叫花已往一旁挺屍去了。今日大爺非把你斬為肉泥,不能消恨!」
鐵牛已逃往一株大樹之後,二次大喊:「你老人家還不快來,我了不得了!方才的活算我說錯。再不出來,狗強盜罵你,我多難受呢。」
羅綱原是三凶得意門徒,有名的飛賊惡判官常挺化名來此,所發毒藥連珠弩彈,百發百中,中人必死。本想朝前亂打,不料鐵牛乖滑,得有高人指教,繞樹而逃。正待追去,聞言,心疑車衛尚伏林內,心方一驚。又想:我已不想活命,至多賊叫花突然出現,只要回手用箭一刺,當時了賬,本是死拼,怕他作什?心念一轉,瞥見鐵牛樹後探頭扮了一個鬼臉,心更怒極,揚手又是兩枝毒箭,鐵牛一閃即隱,全都打空,奪奪兩聲釘向樹上。
剛往前追,想用聲東擊西之策,左右繞樹亂打,猛覺身後急風颯然。未容回顧,背上已似中了一把鋼鉤,痛徹心肺,周身不能轉動。剛驚呼得一聲,鐵牛已笑嘻嘻迎面走來,同時身後也走過一人,正是車衛。
心正叫不迭的苦,老著臉皮哀聲求道:「三太爺既然未走,事情想必眼見。這小孩實在欺人大甚。我已把話說完,他還要給我難堪。泥人也有土性,如何忍耐得下?我常挺自知孽重,應該受報,不想求生,只望三大爺賞我一個痛快,做鬼也感念你的好處。」
車衛連理也未理,先指鐵牛罵道:「你這小玩意,真個壞極!只想我多給他吃點苦頭,也不想想此賊身上破銅爛鐵有多厲害。我剛抓他一把,就跑過來。他已情急拼命,我要不把他背筋骨錯開,你還想活命麼?」
鐵牛笑道:「本來我想給他一刀,因為這班狗強盜實在萬惡,不願便宜了他。又知師父此時尚在途中,和三大爺所說一樣,早去無用,樂得拿他消遣。休說他拿破銅爛鐵不能傷我,就算毒弩厲害,有三太爺在場,我也不會受傷。我實恨狗強盜不過,情願認輸,你老人家收拾他一回,讓我也開開眼。」
羅綱方自心寒,車衛喝道:「放屁!小小年紀不要刻薄。這樣事,他還有第二回麼?上次收拾淫賊,差一點沒受葉、王二老前人怪罪。我已決定不再用那手法,何況此賊氣已受夠,就便宜他也不為過。還不快些動手,早點尋你師父去!」
羅綱聞言不住稱謝。車衛轉面罵道:「照你行為,死有餘辜。不過我受二老前人告誡,如今不為己甚罷了。小牛兒再如淘氣,我先走了。」
說罷,轉身就走。鐵牛慌道:「三大爺等我一等。」忙即追上。
車衛罵道:「你這小鬼,有始無終。你把狗強盜放在林中現世不成?」
鐵牛答道:「我這把刀初次出手,想尋一個好樣的開張,這類狗賊,不配汙我的刀。他方才打我兩鏢,被我收來一隻,回敬他一下好麼?」
車衛笑道:「由你。」鐵牛回手一鏢,正中羅綱頭上,當時腦漿迸裂,死於非命。車衛罵道:「小鬼,這樣放著一個死人,就算完事不成?」
鐵牛笑道:「三大爺,我怎麼辦呢?難道還要費工夫去埋他麼?」車衛笑道:「沒用的東西,你自先走,我去去就來。」
鐵牛走了一段,回顧身後,連車衛和死屍全都不見,以為車衛去埋屍首。正往前走,忽見迎面來了一人,走得極快,一晃相遇,乃是一個少年花子。想起前情,心中一動,忍不住問道:「大哥由哪裏來?可曾看見一個穿綢衣的瘦長子麼?」
少年花子朝鐵牛看了一眼,笑道:「你如何喊我大哥,問那賊黨作什?莫非三太爺來,你沒有遇上?還有一個尋你的賊黨呢?」
鐵牛一聽,越料來者不是外人,心想:車三大爺輩份比我師父還高,此人也是花子打扮,如是同輩,不應這樣年輕,莫要是他同道徒弟,立即改稱大叔。
少年笑道:「你這小孩真靈,可是我比你師父還大幾歲呢。」鐵牛重又改稱道:「師伯,何處見我師父,你老人家貴姓?」
少年笑道:「我名卞莫邪,本和車三太爺一起去往天目山公地看本門徒孫領法監刑。事完,途中相遇,聽說黃山比劍,雙方尚在相持未完,欲往觀戰。昨日路上遇一張老頭,乃車三叔手中敗將,現已改行。
「因感三叔昔年不殺之恩,又幫過他兩次忙,知道三叔和諸老前輩現對遺孤復仇除害之事十分關心,便向三叔告密,說他和邱氏三凶相識多年,算起來還是老輩,近聞三凶隱居鐵花塢,前往探看,得知三凶奉了芙蓉坪老賊之命,想害兵書峽兩小兄妹,並還說起你師父在北山得了一口靈辰劍,甚是垂涎,已令門徒到處查訪,如與相遇,立即設法盜取。
「我們因老頭十分滑稽,約他同行。不料昨夜大雨,三叔好酒,我們去往山口鄉村中尋一小店飲酒避雨。三叔吃得大醉,見雨未住,便睡在那裏。店主人馬寡婦也是一個女賊,近年洗手,賣酒為業,各路賊黨多半相識。先不知我和車三叔來歷,因與張老頭昔年相識,同在一路,又看出我們不是常人,上來十分厚待。
「張老頭恐三叔怪罪,先未告知,後等三叔醉臥,偷偷對她說了。馬寡婦聞言大驚,便說:三凶門下徒黨,常由當地經過。昨日還有男女二人,往兵書峽去。張老頭問知賊黨近日往來兵書峽的人甚多,便留了心。雙方原是老友,以為我和車三叔已然睡熟,想等醒後告知。天剛一亮,便有男女二賊趕來店中。
「二賊全受了傷,因知張老頭是三凶老友,主人又是熟人,知他底細,並不隱瞞,反托主人代往尋人送信。正說之間,又有六個賊黨人店飲酒,與前二賊互相談論,一聽黑摩勒已在途中,靈辰劍到手復失,以及阮家姊妹作梗之事,全都忿怒。內一賊黨,便是化名袁煥的三手瘟神左昆,想下毒計。
「因由九華去往兵書峽,中隔危峰峻嶺、深溝大壑,雖然路近,上下艱難,如由此地繞走,看去雖遠得多,一則比較容易,附近大楊岡又有三凶上月所設分寨,好些便利,斷定你師徒二人暫時決不敢就此上門去往鐵花塢犯險。此是出山往閩、浙三省必由之路,由山中繞行更非經過不可。於是把人分成三起,令一同黨護送受傷二賊往分寨送信,並請派人接應。
「由左昆和化名羅綱的矮賊趕往雙松崖頂瞭望,以防你師父萬一年輕氣盛,照著尋常走法,往鐵花塢叫陣,彼此錯過;如往這條路來,便迎上前去。知你師父武藝高強,又有一口好劍,不是可以明鬥,上來先套交情,作為慕名結交,約來此地,相機下手,將人迷倒,送往鐵花塢獻功。
「後因主人說她洗手多年,無論何人均不肯得罪,來了一體款待,在此動手暗算人家,卻是不行。但她也不向人洩露,最好不在這裏,以免牽連,不得安居。賊黨因主人平日款待殷勤,酒菜又好,相熟已久,有了感情。知她怕事,不敢得罪敵人,於是變計,將下餘四賊埋伏中途,仗著所帶迷香,等你師父經過,一起動手,將人迷倒,先把寶劍送走,再把令師用山兜抬往鐵花塢。
「這些話被我聽去,知其詭計陰毒,你師父任多機警,也非遭毒手不可。張老頭恐賊黨疑心,不便離開。我和三叔一說,本意以三叔的本領,再加兩倍賊黨也無用處,他那迷香乃偷天燕所贈,三叔也有破法,不等動手,便可將其制住。誰知三叔說你師父前在金華江邊對他無禮,少年狂傲,意欲借此警戒,不肯先發,但令我和張老頭一明一暗隨同賊黨起身。
「我先尾隨群賊,暗中探看,你師父果然同了二賊走來。松林埋伏的四賊早已望見,迎上前去,先由兩個拿迷香的,與他對面走過,另外二賊假裝和左昆是對頭,見面動手,雙方武功全都不弱。你師父在旁觀戰,本已生疑,先走過的二賊,忽然回身假裝勸解,口中說話,冷不防,各將迷香大量發出。動手四賊中,也有一賊持有迷香彈,再一連珠打來,六賊一擁齊上,你師父當時被他迷倒。
「他那本領也是真高,就這晃眼昏迷快失知覺之際,仍然縱身一掌,將內中一個發迷香的打傷,幾乎殘廢。如非三凶法嚴,當時必為賊黨所害,內中兩個腿快的,奪下寶劍先就馳去。我因三叔說此劍須令三凶見識見識,取回容易,不必管它,也未跟去。跟著賊黨抬了你師父走出不遠,便遇張老頭同了分寨來賊一同上路。
「三叔已早走開。那化名羅綱的矮賊見事情順手,十分高興,想起賢侄尚在後面,意欲迎來,一同擒去。我知矮賊兇殘,恐你遇害,正愁不能分身。馬寡婦忽由暗中掩來,說三叔已往你師父來路走去,並送我三粒解藥,我才放心。張老頭因是後來,人已擒到,只和我暗中見了一面,不曾離開。
「群賊自不留心,反倒托他照應。走了一段,不知怎的,你師父忽然醒轉,並在山兜上和我暗打手勢。我才看出,賊黨雖用牛筋生麻將其綁緊,不料他將令師祖葛鷹縮骨鎖身之法學會,不知怎的,看出我在後面,伸出手來招呼,我一抬手,重又縮退回去。後來賊黨換班休息,見他仍裝昏迷,綁得好好,正趕口渴,附近山泉又好,同往取飲,托張老頭照看。你師父還不知張老頭是自己人,經我上前偷偷說明。
「他說,雖然中了賊黨暗算,決不妨事,只是寶劍被賊盜走,非奪回不可,正好假裝昏迷,由賊黨抬往賊巢,相機下手,奪回此劍,給三凶一個厲害;還有你在後面,恐被賊害,放心不下,催我速回。話未說完,群賊相繼回轉。我見你師父關心你太甚,又知他膽大包身,機智絕倫,聽他口氣,非要深入虎穴不可,勸必不聽。此行太險,又沒工夫多和他說,想和三叔商計,便追了來。」
鐵牛見他所說,前半已聽羅綱說過,心中不耐但又不敢不聽,車衛一去不來,心正著急,後聽師父中途醒轉,又是驚喜,又是擔心,忙把矮賊被殺之事匆匆說了,只三太爺不知何故一去不來。
卞莫邪笑道:「三大爺一向神出鬼沒,行蹤莫測,既然答應同去,只管放心,何況你師父已能脫綁而出。既然此行兇險,有三太爺相助,三凶任多厲害也非對手,至多時機未至,不能殺盡群賊,人劍定必珠還。我料三叔必是聽說阮家小姊妹隨父隱居望雲峰,阮二叔是他多年至交,欲往探看,不多一會也就來了。」
鐵牛慌道:「我知此事全仗三太爺出力,望雲峰阮家離此甚遠,這一來回要好些時候,萬一師父先到,豈不誤事?」
卞莫邪笑道:「你哪知道三太爺的本領?他那腿程比飛還快,決不誤事,放心好了。本來我想尋他商計,聽你一說,三叔如去阮家,憑我二人也迫不上;再說沿途均有賊黨往來,相隔分寨又近,你跑了半日也必饑渴,還是把你帶到前村,吃飽上路,好放心些。」
鐵牛關心師父,恨不能當時追上,連說:「師伯,鐵牛不餓,最好早走。」
二人原是邊說邊走,卞莫邪笑道:「你本不應同去,最好守在店中,但我知你對師忠義,定必不肯。前面還有不少山路,並且此事不知要鬧多大,三叔原想借此警戒你師父,見他自能脫身,仍是性做自恃,也許還要暫作旁觀,不到急時,不肯出手。你不事前吃飽,如何能行?」
鐵牛忙道:「是我粗心,師伯想必還未用飯呢。」卞莫邪微笑不語。
二人一路飛馳,到了村店。馬寡婦似知二人要來,當日連生意也未做,推說有病,關了店門,把往來酒客全都回絕,卻令養女阿珍門外守候;二人一到,立時迎上前去,由後門引往店中,將備好的豐盛酒食,送上款待,對卞莫邪說:「方才賊黨分寨還有人來,對我警告不許洩露,並還送了十兩銀子,因此裝病謝客。
「表面怕受連累,實則我非怕事之人,何況三太爺和呂老前輩的高足,想交還交不上呢,如何肯為賊黨利用?方才賊黨抬人走後,又有一位前輩異人來此,說他正在前面崖上走路,忽然發現黑摩勒被賊擒住,認出張老頭與賊一路,心中有氣,暗中將其引開,問知底細,跟上前去。
「乘著賊黨換人抬送、休息之際,用一粒靈藥化了山泉,藏在樹後,將其噴醒,也未對張老頭說便趕了來,想尋三大爺商計一事。命我遇見你們代為轉告,說邱氏三凶,芙蓉坪老賊看得甚重,有好些事均加重托,此時不宜除去,以免打草驚蛇,老賊得信害怕,把隱居川、湘的那幾個著名凶人引了出來;並說老賊對這幾個凶人原是敬而遠之,不是急病亂投醫,萬不得已,不肯沾惹。
「當黃山蕭隱君未將金髓奇珍開出煉成刀劍以前,凡事俱要小心,至多給三凶一個警告。事情又是他的賊徒引來,雖然吃虧丟臉,也只心中記恨,徐圖報復,不致為此通知老賊把事鬧大。此行須要做得三凶咎由自取,對頭只是黑摩勒一人,與遺孤無干。我們小勝即去,最好連三太爺都不要露面,作為幾個後起的人,使得三凶自己先恐丟人,不肯張揚才妙。說完,要了一大瓶酒,便自走去。」
莫邪問:「那異人是誰?」
馬寡婦答說:「是個小老頭兒。十年前我在山東路上見過一面,只知姓祝,多年未見,不便問他名字。」
莫邪料是祝三立,心想:黑摩勒和車三叔,一個性剛,一個脾氣古怪,決不聽勸。聽師父說,芙蓉坪老賊還不到伏誅時候。祝三叔所說甚有道理,我又帶著鐵牛同去,好些不便,此事怎麼辦呢?盤算了一陣,吃完起身,天已申酉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