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回 嘯侶命儔 眾佳俠山中赴會 奇能絕技 諸異丐臺上施威
花家赴會原定次日午後。次早,眾人分途起身,往金華北山進發。
邢飛鼠本名邢福,原是嘉興富農,因自幼愛武,生性好施,最喜周濟乞丐。到了十四歲上忽得奇疾,骨瘦如柴,不食不飲。邢家兩房只此獨子,自是愁急。百計求醫,全查不出病源來,眼看快死。
正在舉室號哭,呼天求神之際,忽一老年花子登門自薦,說:「小孩前生孽重,不合投到你們這等富家。幸他還有善根,才得遇我。命雖可以救活,但須隨我雲遊,當上十年乞丐才可減消前孽。」
邢家人先當花子胡說,嗣見人將斷氣,束手無策,花子又只在門外高聲絮聒不去,心想:反正絕望,死馬當作活馬醫,也許有個指望,便叫進去治。那花子先給小孩前心後背撫按了一陣,又取了些草藥煎湯灌服下去,不到一個時辰便自救轉,吐了些許濃痰,索要飲食。
邢氏全家自把花子尊如上賓,立命人置辦新衣,安排食宿。花子卻一概不取,只說:「我是為人不是為錢。錢財衣物這些東西一概不要,只你們說了的話要算數才好,否則於我無關,他再犯這病,我如不在就難活了。我事甚忙,本應現在帶走,但此時小孩剛好就隨我走,照人情說你們必不放心,且留家靜養,不要給他吃葷的,我隔三個月再來領他好了。」說罷便自走去。
邢家人堅留不住,追出已無蹤影,知是異人解救。
小孩身子數日便自復原,反倒較前強健。三月之期了晃便到,父母家人自是不捨,等老丐到來再四求說,並許了不少好處。
老丐笑道:「我知你們不捨得,但這是他命中註定,沒法挽回。我不勉強你們,只到時不要後悔。」說罷便要走去。
邢父較有識見,看出老丐決非常人,見他要走不由著了急,強行跪求留住。和家人商議,又求老丐休將兒子帶遠,只在當地為丐,情願多出錢財供養,施捨貧窮。
老丐道:「那也無須。行善只可暗做。你雖富家,並無勢力,名聲鬧出去反倒惹事。念你父子情重,我除帶此子各地見識學點本事外,平日只叫他在杭州西湖為丐,每年三月必在當地,可使你父子常得相見。但要依我的話,去時不許給他衣食財物。」
邢父無奈,只得應諾,強留老丐在家中住了數日。行時,老丐仍是分文不取,只帶邢福走去。由此邢福隨師隱跡風塵,學了一身驚人本領。與父母家人也常時相見。因他輕功特好,都稱他為邢飛鼠。等十年為丐期滿,奉師命回家終養,家中生活反倒不慣。
但他為人甚孝,一步也不離開。這年父母相繼逝世,理完喪葬,服滿之後,將家財托妥人掌管,以備日後可以常時濟人之用。自己仍去隱身乞丐當中,也不常向人乞討,專在暗中濟困扶危,用的多是家財,俠丐之名遍於江南。這次和廣幫惡丐結仇,因平日交遊眾多,風聲傳出,紛紛前來相助。
邢飛鼠因敵黨頗有能者,心中盼望能請來的幾位老輩,差不多到齊,並還代約了幾位意想不到的人物前來。對於仇敵已足可以應付。這些江湖朋友,雖也不乏武功高強之士,真好的少,只能略助聲威,顯得人多。像花家那等局面,真要出陣,多一半不是人家對手,一個不知輕重強行出頭,自討苦吃,還給主人丟臉添煩。又當太平年間,容易招搖,許多不妥。
無奈自己愛友如命,有的交情深厚,有的慕名想借此結交,十九盛意殷殷,真有從數千裏外趕了前來,如何好意思謝絕?只得一面請托有交情名望的好友代作主人,優禮接待,將來人分成幾起:有的當作過往遊客,分住旅店;有的寄居在遠近可靠朋友家中。並托人以婉言相告,說他在上天竺隱身乞丐多年,全省官民俱知名姓,形跡稍一不慎,便要驚駭世俗聽聞。
起初沒想到各方友好如此厚愛,只備了三條大船供客下榻,不料朋友越來越多,如今三船均已住滿,後來的朋友只好另找地方安置。這三船中來客,又有好幾位遠道趕來的老前輩,身為主人,又是後輩,不比平等朋友,每日必須陪侍。為避官方和世俗人耳目,不便常在外面出頭行動,因此不能與諸位日常聚首盤桓,多有失禮,請加原諒。
邢飛鼠名頭高大,雖然隱跡風塵,本是富家,仗著資產付託得人,商、農兩方均年有進益,平日揮金如土,肝膽論交,無論親疏,有求必應。這一打招呼,和他有交情的自不必說,便那慕名結納、千里來投的,也多知道:三船上住的不是劍仙一流,也是成名人物和本領高強之士,不能不格外周旋。一面又恐招搖,實有許多難處。況另托有專人款待,不能怪他失禮,多無什麼話說。
邢飛鼠一面托人如言行事,終覺朋友好意遠來相助,事前不稍款待,到底說不過去,雖不得往各處問候,每遇新來的江湖朋友,當晚必要備上一席接風,自去陪客道謝,交代幾句過場,再托友人照料。約定到日花家聚會,不再相見,方始別去。
頭夜人來越多,又有一位是輾轉請來的老前輩,必須安置船上,這客便是黑摩勒新拜的師父、關中劍俠、近隱嵩山的婁公明,酒量甚豪,一席歡宴竟耗了好些時候。
中間忽聽手下人報:「新來了兩位遠客,一個叫樊於敬,名字甚生,自稱只和主人見過一面,自知本領不濟,此來不為助拳,是看熱鬧;另一人姓簡,貌相猥瑣,和樊同鄉至好,走路直喘,更不是個會家,說話尤其醜得討厭。
「他口口聲聲說:在雲南便聽人說杭州有個花子頭,是個怪人,會強討錢,比別的花子要加多少倍。討了錢來自己不用,而交大爺去散別的花子,沽名釣譽,想看看是什樣子。並說他是秀才出身,花子頭不能向讀書人端架子,怎我們來找他,他卻不見?膽子不小!」
邢飛鼠幾處接客的地方極為隱秘,來人多不知主人所在之處。外客多是先到杭州上天竺打聽,那裏有人接引,先掛了號,用一枚製錢作臨時符記,行到金華,各往來要道均有徒黨守候,看見來人用大中二指捏著符記,這才請教姓名來歷,一面引向客館,另有專人向前飛報。
周密已極,外人決找不到門。獨這兩人突然投到,前半截話又頗在行,不能不認。已然請進,不便再拒。邢飛鼠又有「不問來人深淺,一體領情接待」的話,只好虛與周旋。他偏非見主人不可。
那代作主人的,名叫烏雲豹子崔華,也是個成名人物,頗有涵養,心想:也許來人和主人舊交,所說不實,便著人來送信,問:「有交情沒有?」
邢飛鼠正陪上客離不開身,又想崔華見多識廣,不會看錯,這必是兩個不相干的人聞名來投,想了想,便令回告:「正有事他出,有暇即往相見。來者是客,不問如何不可開罪。」因是離席出問,也未向席間諸人談說。
人去以後,覺這兩人形跡可疑,果如所料是個江湖無賴,自己威名在外,哪有這大膽子?如是高人故意取笑,崔華老眼無花,人甚精細,怎會看不出來?尤怪是來人未向上天竺掛號,無人指點接引,又無相熟朋友,萬里遠來,一找便到,諸多可疑。本定來客必見一面,明早便是會期,更無餘暇,何苦教人挑眼?打算席散往見。恰值一娘母女和眾小俠到來,相見周旋了一陣,天已夜深,心想明日便是會期,這些遠近助場的朋友多半早已安睡,以備養好精神明日上場。
客館人家,突然前往,勢必連別位客人一齊驚動,又不是有什麼要事,樊、簡二人從未聽說,弄巧慕名前來,以前並未見過。崔華老眼無花,見多識廣,既說像是江湖油子無賴,料不至於看錯。自己這面有名頭淵源的人物已到得差不多,來人素無交情,即使是個有來歷的,已然派有專人接待、婉說苦衷,日後相見也有話挽轉。想了想便自丟開,上床安歇。
次早起床,邢飛鼠宴請三船老少諸人,忙著飯後分途起身,各賓館中來客已另托人致意招呼,無庸親往,徑把昨晚的事忘了個乾淨。頭晚商定:各賓館中人,各自結伴,裝著遊人同往北山花村谷口聚齊。俟人全到,再由邢飛鼠自遞名帖拜山,由花家派出苗氏弟兄和金眼神蝟查洪引往村中廣場看臺上入席,開始講理。
三船上人,除頭船諸老或精劍術或是腳程忒快的後起身外,只一娘、阿婷母女因有報復前仇之舉,與呂不棄、祝三立、婁公明一行五人另由谷中秘徑老早暗入花村潛伏,暫不出面,俟機而作。其餘眾少年男女都忙著先走,也早結伴起身。
邢飛鼠因要准算時候,不早不晚,恰在人齊之前趕到,又因自是主體,必須經由頭層山口公然走入,行時並未和所約老少俠士一起,只帶了四個徒黨和當初原肇事的丐頭一同起身。
剛走到路上,便遇崔華著人來報,說:「昨晚因見新來的樊、簡二怪客,形跡言談諸多可疑,表面忍氣,謙恭禮待,暗中著人監防守探。適見宴客時,往他臥室延請人座,門窗戶壁毫無痕跡,只二人不知去向。
「最奇是他那房外一直有人守候,到前還聽二人在內說著主人名字盡情嘲笑。語聲才住,等喚門不開推將進去,人已不見。那多眼亮的人,竟不知怎麼走的,追出查看也查不出絲毫形影。我奔走江湖多年,竟會把人看走了眼。
「事後回憶,二人所說只管挖苦,細詳語氣,必有所為而來。尚幸昨晚只正主人未來接見,餘者尚無開罪之處。照此行徑,如非不辭而走,也許自往花家。我因要陪客起身,故此命人迎來送信,詳述二人口音貌相。此去如若相遇,務要卑辭致歉,不可因了昨晚的話怠慢。」
邢飛鼠聞言,暗忖:這樣高人,同船諸老萬無不知來歷之理!不合昨晚一時疏忽,明已覺出來人行徑可疑,因有崔華先人之言,誤認來人無關輕重,未向諸老打聽,致將異人簡慢。心中後悔,便留了心。
花家偏居金華北山後面,外面山高崖峻,內裏卻隱藏著一條幽谷、大片盆地,為全山最隱避之地。另有一條出入路徑,除卻當地山民,或是遊山迷路誤人其中,外人足跡絕少走到。邢飛鼠知道山口內外居民十九是花家佃戶徒黨,近以會期將到,村中又連發生了幾次事故,戒備越嚴。
由山口外直達谷中老巢,沿途設有許多望樓,白日用旗、晚用紅燈傳遞信號。外人只一入山,立接傳報準備應敵。昨晚命人來探尚是如此,今當正日,防守必更周密。及至走進山口一看,並無一人盤詰問訊,四顧各處山田菜圃,只有三數老弱婦女,同些農家小兒女,在陽光底下挑菜、馳逐為戲,壯丁一個未見,迥與昨晚接報不符。再前里許,到一危崖之下。
那地方本是人村必經的要路,危崖高聳,最是形勝,登高下視,全景在目,敵人無論經由何方,均難逃眼底。照理必定有人在上守望,卻也不見人影。隨行徒弟喊了兩聲,不見回應,走向對面高坡一看:上面果有望樓,只是無人,好生奇怪。一看日影已將近午,快到與眾約聚之時,對方既無人接,少卻許多過節閒話也好,便把腳步加快,朝前趕去。
眼看相隔谷口不足二里,行即到達。正走之間,忽見前面石上坐著兩個身材瘦小的外方人,好似遊山走倦,在彼歇腳談天,因是背影,看不真切。
邢飛鼠在江湖上多年,心細如發,暗忖:今日花家如此盛會,她又繫土著,身家在此,太平之世,無論如何也須避點聲氣,事前山口必定安排妥人守候,就不明面,也應暗中把守埋伏,以防有外人無心誤入時好設法阻擋,免被闖見:適見沿途山口和望樓俱都空無一人,已是奇怪,這兩外路人怎會到這向來遊蹤不至的山僻所在?
忙使眼色,令從人緩步,打算趕將過去窺探,是否真的無心來此,還是有為而來,什麼路數?行離二人約只兩丈左右,剛剛警覺二人所穿破舊衣服,與适才來人所報昨晚二怪客相似,貌相雖斷不准,人卻也是瘦小。
心方一動,那兩人忽然站起,隱聞一個說:「是時候了。到時你只對付那一個,別的都有人。」聽到尾句,越覺有異,忙往前急走。那二人身形一閃,已蜇入路側樹林以內。
邢飛鼠益發十料八九,脫口忙喊:「二位兄台留步!容我拜見。」跟著縱身趕去,腳才點地,便聽林內破空之聲,日光之下,只見一溜銀色光華刺空直上,只閃得一閃,也未看出飛向何方,便沒了蹤影。
心想:兩位異人只飛走了一位、林內還有一人。內裏背臨危崖,高逾百丈,無可攀援,又是死地,即未一同飛走,必然在內。追縱進去一看,休說是人,地上連個腳印都未找見。地不過畝,別無出路,竟走得如此神速隱秘!人未見著,到底是敵是友,仍難十分拿准。
看這行徑,分明劍仙一流,不在丐仙、婁、李、馬、寇諸老以下。兩次疏忽,失之交臂,好生悔惜。時已不早,沒奈何只得率領同行徒黨往前飛馳。等到谷口,自己這面的人十停才到四停。回顧後面,還有不少趕來的,俱說沿途未遇一人,谷口也是無人守候,眾人很覺不解。
因大家都把時辰算准,到未片刻,人也陸續到齊。對方既無人出迎,已到門前,照江湖規矩,只許對方失禮,自己得講過節,不便直沖進去。尤其敵人昨晚仍是戒備森嚴,一夜工夫變成這樣,到處靜悄悄的,如無其事,虛實令人莫測,越發不敢大意。
正議選出一位本領高強膽智過人的朋友人內投帖,遙望谷中,拐角上閃出兩人,看神氣本由裏面跑來,一見谷口有人,故作安詳,緩步徐行而出。邢飛鼠料是花四姑命人出迎,令眾停步相候。
一會,那兩人走離眾人約有兩丈遠近,站住將手一拱說道:「諸位可是杭州上天竺來的麼,邢團主可在其內?」
邢飛鼠本心是想發作,挖苦幾句,繼一想:強敵當前,今日之事關係自身成敗和許多老前輩、至交好友的威名,以及全省苦朋友的生路榮辱,不是單憑口舌上占點便宜便可爭勝,話到口邊,又復忍住,也把手一拱,走向前去答應:「在下上天竺邢飛鼠,為應主人約請,與廣幫團頭講理而來,因是初到寶山不知路徑,一時無門可人,正想命人入內打聽,二位有何見教?」
年輕的一個答道:「在下苗秀,這是家兄苗成,主人花四阿婆便是家母。自從下帖以後,准知道邢朋友光明磊落,敢作敢當,決無不來之理。原定未刻光臨,如今天方過午,想不到邢朋友同了諸位高朋貴友先期駕到。
「這原是小事一樁,只邢朋友和蔡老先生雙方約出人來一對面,三言兩語便可了斷,用不著大驚小怪,所以前面山口不曾命人守候,愚兄弟又是過午才出迎候,致勞諸位人等,真對不過了……」
話未說完,隱聞谷口危崖上面有人「嗤嗤」冷笑了兩聲。
苗秀料定崖上伏有敵人,不由有氣,方想發話,邢飛鼠已先答道:「在下也知時候還早,只有好幾位老前輩聞說此番盛會,特意趕來觀光,又非一路同來,惟恐走在頭裏,疏於接候;又聽說主人這裏,各路英雄約請了許多,匆促之間,未暇一一請教,故此早到片刻。好在遲早無關,适才本擬打聽清楚地方再命人登門投帖,多蒙二位出迎,就煩把賤名帖帶了進去,轉告令堂四阿婆,說在下同了諸位老少英雄拜山求見,如何?」
苗秀因有崖上笑聲,誤認著邢飛鼠所使,心中老大不快,故意答道:「這倒用不著如此多禮。捨下地窄房小,也容不下許多高朋貴友。現在門外草地上,搭有客座講臺。廣、浙兩幫朋友,一東一西,愚兄弟前面引路,到了臺上,逕自入座,到時家母同了幾位出頭評理的老前輩自會出來。
「聽說閣下交遍東南,上自劍仙俠士,下至狗偷鼠竊,多有來往,品類不齊。閣下又是家財萬貫,揮金如土,高一等有交情的人物自不必說了,那些明知自己見不得人,為了報答閣下大恩起見,保不玩點花巧,向閣下討好。閣下所約請的高朋友,是否盡在於此?全數光明正大,由此走進。
「如是另有一批,捨卻人行大道不走,卻是爬高縱低,鬼頭鬼腦,學那小賊行徑,也請知會他們一聲:敝村人多粗魯,管是人是鬼,即隨閣下同來,便是客禮。最好光明正大走進,免得誤當小賊,有傷和氣。」
邢飛鼠見對方出口傷人,太已狂妄,不禁氣往上撞,冷笑一聲待要還敬,忽聽崖上有一雲、貴口音的人罵道:「不要臉的雜種,少放狗屁!老太爺為聽人說,老乞婆約了兩幫花子打架,覺得好玩來看熱鬧。
「見老乞婆昨晚還在驚驚惶惶,只為後半夜添了兩個當年沒被峨眉三英殺完的華山餘孽,便做張做智,裝模作樣,把十幾處狗堆子撤去;請了人來,山口連個引路的都沒有。自家無禮,還賣大方,大不要臉!看著肉麻好笑。我自不愛走你這條叫花路,與姓邢的素昧平生,有什麼相干?
「你自鬼心眼大多,人家既應約登門,怎麼進來都是一樣。除非像我這樣,走到這裏,嫌下面太髒跨了高步,或是嫌走路費事飛了進去倒許有之。但到花子窠裏,仍要和這些妖孽對面,藏躲則甚,誰還怕你不成?」
苗氏兄弟聞言,越發忿火中燒,不等說完,便喝:「老賊叫什麼名字?快滾下來!隨我到裏面見個高下。」那人仍說他的,說完,苗秀二次怒罵叫陣。
那人又哈哈大笑道:「這條路老乞婆常走,她身上養活多年的蝨子,嫌她年老血枯不中吃,溜下來盤踞在下面的想必不少,我怕沾上。你嫌我話不受聽,不會上來麼?」
苗氏弟兄明聽對頭就在頭上笑罵,無如谷口一帶崖壁削立,滿布苔蘚,上下相隔甚高,縱是縱不上去,又無法攀援;再查對頭行徑口氣,決非好相識,便上去決討不了好。苗成比較年長,干自生氣,心中還存顧忌。
苗秀素來恃勢驕橫,如何肯聽這個?忍不住怒罵道:「大膽鼠輩,休要發狂!小太爺現要陪客人內,無此功夫與鼠賊纏夾。如有膽子,可在裏面等我。」
那人道:「老人家我不來,你想見還見不了。既然高興來了,想我不光降還辦不到呢!如非見你這樣小賊羔子不值計較,你早沒命了。」說罷,一聲龍吟般的長嘯起自崖上,晃眼由近而遠,聽到尾聲,已到村裏。
苗氏弟兄才知劍俠一流,心雖一驚,仍恃村中約來高人甚多,無足為慮,表面仍裝不介意神氣,舉手讓客人內。
邢飛鼠道:「二位可曾聽明,崖上這位老人家與我不是一路吧?在下雖還有幾位朋友尚在後面。來者是客,朋友流品雖雜,自信尚無冒充光棍、目中無人、膽小怕死、鬼頭鬼腦的鼠輩,二位只管放心就是。」
苗氏弟兄明聽出邢飛鼠發話還敬,無奈自己上來沒分清楚,讓人家平白笑罵了一個夠,一點還不出真章。人已遠去,再要還口咒罵,更要被人譏笑;同時又見對面眾人紛紛禮讓,走出幾個老者。內有兩人,正是前晚在村中殺人放火,用罡氣震傷花四姑,大鬧之後,從容走去的老少年神醫馬玄子和七指神偷葛鷹。
知這兩老鬼本領既高,手頭又辣,說話更是挖苦,直不容人喘氣,再不見機收口,更要取辱,強忍憤怒答道:「愚弟兄誤把鼠輩認著同來朋友,閣下休得過意。反正少時都有個交代,愚兄弟引路先行,請就走吧。」
話剛說完,瞥見葛鷹一個「哈哈」,恐他說出不好聽的話來,不俟邢飛鼠答言,便回身向前急走。真是來時倡狂,去時狼狽,引得黑摩勒等小俠哈哈大笑,齊喊:「小大人慢走!我們初來還認不得路呢。」
葛鷹道:「小鬼,要他回來,容易。」隨說,便要伸手。
寇公遐伸手攔道:「你這大年紀也愛多事。好歹他是主人,這類無知之輩,拿他取笑有什意思?」
葛鷹縮回手來答道:「寇老頭少說!一個臭爛老乞婆,誰和她論什主禮客禮!他們一巢子狗男女,仗著求爺爺告奶奶,請了幾個妖僧賊道,便要張牙舞爪,興風作怪。這類東西,除去一個是一個,哪能按人理相待?你也太把自己看低了。」
寇公遐道:「老偷兒不要說了,你比他們也強不多少。」
葛鷹把兩隻怪眼一翻,怒嚷道:「寇老兒,你怎拿狗男女和我老葛來比?這句話欺人太甚!少時完了事再和你說,誰要溜走,誰不是東西!」
寇公遐笑道:「我才不和你一般見識呢!」
葛鷹怒道:「那個不行!如不還我一個交代,我和你沒有完。」
馬玄子道:「你兩個大哥莫說二哥,兩下差不多。只一見面就沒好話,還沒和人招呼,自己先打嘴架,也不怕這些後輩恥笑?」
祝三立恰從後面趕來,聞言插口道:「大家都不要說了。老葛自己偷偷摸摸,才收了一個徒弟,便學會做賊。昨天好心留他在崖洞裏歇一會,竟把我的一口好寶劍也偷了去。
「常言近墨者黑,你們和他多說話,留神也染上一身賊氣,做人不得。我們好歹是客,不管我們如何,小邢得按江湖上過節行事。你看老葛,吃老寇說了兩句,氣得直翻白眼,再說兩句,一受不住,就許把兩根小苗信手拔掉來出這口怒氣,叫小邢為難,落個倚勢欺人、不通情理,這是何苦?」
葛鷹啐道:「祝老兒,虧你好意思!自己為了那口劍,費了好幾年工夫,受了無窮的罪,用盡心思,只幹看住,卻被我這孽徒走到那裏,不消半日,容容易易,連劍帶匣唾手而取,還要說嘴。休看我那孽徒人小,卻極大方,你要真捨不得,立時我便叫他奉還如何?」
黑摩勒見祝三立來,本要上前交代稱謝,因見二老鬥口取笑,不便插嘴,已將劍摘下捧在手裏,隨行相待。
及聽師父這等說法,忙搶前一步,捧劍說道:「此劍小侄昨日無心發現,當時不知底細,幾為所傷。到手以後,才尋想出三叔數年崖居便為此劍,曾費去不少心力。本意奉還,後聽司空叔說三叔並不須此劍,因在數年前發現劍氣,惟恐誤落惡人之手,跟蹤尋來,便得到手也留贈有緣,命小侄不必奉還。
「小侄久欲學劍。只苦幹神物利器難得,幸叨三叔福庇,無心巧獲。三叔提攜後輩素來熱心,又和司空叔至交,愛屋及烏,給別人也是一樣。現劍在此,就請成全小侄了吧。」
祝三立點頭,笑對葛鷹道:「你聽你徒弟,就比你高明多了,實實在在,一點做作沒有。適在路上,馬玄兄已先和我說過,我因神物狡獪,百計難得,花村會後又須長行,不願再留。
「昨日命他在洞稍歇,便為見他資稟過人,欲使一試,看有這樣福沒有,因此劍近來時常飛騰變化,並不似以前在每月朔望,還有一定日時。如知底細有了成見,反而有害。好在此子聰明機智,必能相機下手,面上又是喜氣直透華蓋,毫無晦容,即便無緣,也不愁受傷,所以不曾明說。
「他如不得,今日事完,再約諸位精幹此道的老友同往設法收取。照他所歷情景,分明此劍應為他有。神物通靈,竟能擇主,實是可喜之事,我有什麼捨不得處?我一句戲言,你這老偷兒便以小人之心相度,惟恐我要索回此劍,用話僵我。
「令徒如也和你一樣心思,故意將劍交還,非但俗氣,對於長者行詐,得了便宜賣乖,也就不配做劍主人了。小黑兒你自將去,此劍關係你將來成敗不小,從此進德修業,不可驕妄自大使它得而復失,致負諸師長和我數年來的心力。」
黑摩勒敬謹拜謝。
葛鷹笑道:「想不到這口劍會落到小鬼手裏。」
祝三立笑道:「老偷兒不要喜歡。他得一口好劍,你卻丟了一個好徒弟呢。」
苗氏弟兄就在前面丈許遠近,眾人在後嘲罵談笑,全聽了個逼真。知道葛鷹素極強橫,說到便做,什麼江湖過節禮數,一概不講,稍微惹翻,便有性命之憂。心中空自咒罵:少時便叫你們死無葬身之地!口卻不敢則聲。
自己出來迎接客人,卻不敢與來人並肩同行答話,明知丟人,無可奈何,心恨不能早到,敵人偏是慢吞吞的,其勢又不便真個先跑進去。現時自己這面約來的人均在場上,雖說同黨,到底外來,江湖上人的眼睛何等厲害,狼狽行徑定被看破,豈不丟人?心想:等過前面拐角,快入廣場,再把腳步放慢,臨到再回身交代幾句,好歹遮住羞臉。方自盤算,前面丈許便是拐角,一轉過去,便望見前面廣場臺上的人,笑語之聲已可聽到。估量必有好些人注視谷口這面,剛把腳步一慢。
哪知葛鷹比誰都鬼,早看出苗氏弟兄膽小怯敵,恐後面人不講情理給他難堪,又要顧全面子,有心拿他取笑,故意高聲對眾說道:「我們貴客駕到,老賊婆不親自出來遠接高迎,我已有氣;真由我們進去也罷,偏打發這兩個人事不知的野蠻小雜種出來裝腔。她既沒拿客禮待我們,有什麼客氣?老賊婆是個絕戶,反正雜種,給她拔了根吧。」說罷,揚手就一劈空掌。
苗氏弟兄不知敵人有意嚇他取笑,並不真要傷他,一聽出話音不對,准知葛鷹心手黑,說得出做得到,暗道「要糟」。腳剛往前一緊,耳聽身後極勁急的劈空之聲,苗秀更似有重物快要擊到,背上已有了感覺,不禁大吃一驚,嚇得慌不迭雙雙朝前縱去。
等縱出兩丈遠近,到了拐角那邊,忽聽身後碟碟怪笑道:「小雜種兒不要害怕,我老頭子逗你玩的。」
苗氏弟兄聞言才知上當,一看前面谷口外廣場上已有多人面對來路觀望,敵人嗓音甚高,必被看出,當時愧忿交加,卻又不敢較真還罵,回顧敵人還在兩三丈以外,再迎面回去不是事,前行又與所迎敵人相隔太遠,正在惶愧為難,忽見對面飛也似跑來一人,一看正是金眼神蝟查洪,當時心中一定,忙即就勢迎上說道:「邢朋友領同多人拜山來了。」
查洪低喝道:「我曉得。你娘昨晚不該聽信和尚道士的話,裝模作樣。你快對她說,趕緊到臺上來,不可自大,敵人方面著實有不少高手呢。我迎客去。」
苗氏弟兄出時,滿擬今日之事必占上風,出來連遭挫辱,心中恨極,還想等翻臉動手時,和義母花四姑說,把來人全數殺死,一個不留,以泄忿恨。及聽查洪這等說法,好生驚疑,後面敵人行近,查洪已代自己迎上前去,匆匆不及細問,且喜免卻好些難堪,立即裝著有事人報,入谷便往家飛跑。
走過廣場時,見正面主台和東面看臺上,除了幾個首要的人物尚還未出,人已將要坐滿,西看臺浙幫這面,只有一人,靠在台柱打瞌睡,坐處在正面主台和西看臺之間,因那人穿得破舊,身材瘦小,其貌不揚,神態寒酸,又未佩有本村符記,料知邢飛鼠手下丐黨,只不知怎會先混進來。
弟兄二人一肚于氣憤,邊想邊往裏跑,也沒怎在意。跑到家中一看,女鐵丐花四姑眉頭微皺,似有什麼不快意事發生,迥非适才興高采烈情景。廣幫首領蔡烏龜已離座外出,只呂憲明、郭雲璞等七八個首要人物和天亮前到達的那兩位靠山,連同手下徒弟,共有十三四人,由花四姑陪著,尚在聽信,未曾出去,正在談笑。
苗秀因覺查洪素講究以真實本領取勝,最厭惡這些和尚道士,所說未必可信,當著外人,不便自挫銳氣。進門時先扯苗成腿一下,叫他不要照說。
剛和眾人行禮,待要開口,花四姑已先問道:「秀兒,邢飛鼠來了麼?」
苗秀答說:「我二人還未接出,邢飛鼠已同了一大幫人在谷口外面等候,再如無人出去,便要派人登門投帖了。」
花四姑聞言看了呂、郭二妖道一眼,隨問:「你二人在谷口引接邢飛鼠,可遇見什事麼?」
苗氏弟兄聞言心中一動,料有原因,只得照實答道:「我弟兄二人在谷口正和邢飛鼠說話,忽聽崖上有人冷笑。先當是敵人黨羽,心想:阿娘此次給雙方評理,雖然明幫蔡老前輩和他為敵,但並沒有叫明,在未交手以前,他們此來是客,得按江湖上過節禮數光明走進,不該鬼頭鬼腦、暗伏隱處笑人,一時氣憤,挖苦了幾句。
「不想崖上那人明是幫助邢飛鼠來的行徑,卻說與敵人素昧平生,只為無心路過。聞說兩家講理之事,來看熱鬧,因嫌谷中路不乾淨,走高了腳,反將我二人辱罵了好幾句。我二人氣忿不過,叫他下來較量。他也不下來,說了幾句便宜話,定規在村中見面,只鬼叫一聲,便不答話了。
「适才經過外面看臺,西看臺上,只有一個像是敵人徒弟的窮漢,靠著台柱瞌睡,此外並沒見有什麼出色的人,也許還未進來,或是隱藏別處搗鬼都不一定。邢飛鼠等一干敵人已由查老太公迎出,命我二人入報,請阿娘和諸位禪師、真人早點出去,都快到了。」
郭雲璞便問:「崖頂那人,你二人想必未見他形貌,他走時可是一聲長笑,人便飛出老遠的麼?」
苗成剛答說:「正是。」
花四姑倏地面現怒容,朝二人啐了一口,說道:「無用的廢物!我常和你們說,外問異人甚多,尤其這次,對手一面有呂暄、馬玄于、司空曉星和老愉兒等人在內,他們手眼甚寬,什麼入都能約到,什麼事都做得出,更是絲毫大意不得。
「行時還和你們說:今日我們雖承諸位禪師、真人大力相助,表面裝出大方,無什偏向,暗中卻須格外小心在意,一一不可招人輕看,二不可隨便說話,生出別的枝節。你二人見了敵人,如會說話,怎會使那瘟神冷笑?崖上那人姓簡名潔,無緣無故決不會強行出頭,管人閑賬。
「這廝從不說誑,無心經過,來看熱鬧的話不假。必是你二人年輕無知狂妄,將他招惱,本來不致出手的,平自為你幾句活,受人譏嘲丟人不算,還多出一個強敵。雖說我們有諸位神僧。真人,各路英雄相助,不致挫敗,不也費事麼?這廝出了名的纏夾精,只一尋上誰,便沒完沒了。
「尤其是這廝不但精通飛劍,並擅隱形飛遁,來去無蹤,極難傷他,他卻可在暗中隨時尋你晦氣。我聽人報,人已進村,現在理他不好,不理他也不好,好些為難。都是你兩個冤家惹的麻煩,還不快滾到前面去!」
二人挨了一頓罵,知花四姑性剛氣暴,不敢分辯,帶愧辭出。花四姑隨邀在座諸人起身。
呂憲明邊走邊答道:「眼前這些敵人,多半俱不是諸位道友之敵,只此一人惹厭。但有二位禪師在此,怕他何來?」
花四姑心想:你們只說大話,可知此人太不好惹,今日敗固不了,便勝也無寧日!當著這些請來的高人面前,不便再說氣餒的話,隨口應道:「我是恨這兩個蠢子年幼無知,有諸位在場相助,還怕他麼!」
那邢飛鼠一行正走之間,忽見金眼神蝟查洪由內接出,苗氏弟兄迎住,略說兩句,便往村中飛跑,改由查洪接出。
葛鷹哈哈怪笑道:「兩狗崽子被我嚇跑,且看這老刺猖對我們有什屁放?」
查洪平日雖極剛暴,也知今日之事不是容易開發,使氣不得,聞言仍就前迎,故作未聞。
葛鷹見他走近,越眾迎上,說道:「老刺蝟,今天我兩個又對面了,少時還打不打?」
查洪道:「老偷兒少說閒話。今天的事,依我想,最好大家出頭給廣、浙兩幫講和,給江湖上留點義氣,免動干戈如何?」
葛鷹笑道:「我是這一面的人,如何說法?再者今天除了本題,還引出別人的事;你那位老相好,又不該約了好些妖僧惡道;就我願意,也作不了大家的主。還是聽天由命的好。你這人性情直爽,平時也沒做什麼事。
「老花婆一生所行所為,你不是不知道。她年輕時嫌你長得醜,理都不理;到了老來,卻用幾句米湯叫你給她賣命。現在仗著約了一些禿驢雜毛,已不把你看在眼裏。有這些妖僧妖道在場,又顯不出你來,言不聽,計不從,卻把你當狗一般支使。你也偌大年紀,何苦跟在裏頭瞠這渾水?玩笑歸玩笑,休看我和你相打,卻還喜歡你始終是個漢子,好話勸你。愛聽不聽,你自尋思去吧。」
查洪為人剛愎執拗,只為昔年愛上花四姑,剃頭挑子一頭熱,到老心腸不變。雖不再有同穴同衾之想,依然甘為所用,花四姑又善用權術籠絡,益發覺著對方看中自己,沒齒不二。
先總以為身是主人惟一老友,既尊且親,交情至厚。及至連日來了許多妖僧妖道,花四姑競把這些人奉若神明,日夕禮奉,言聽計從,對於自己,竟與以前禮貌判若天淵。明明為好勸她幾句,不特置若罔聞,一句不聽,因自己素看不起這類左道妖邪,反恐為她慢了來客,時常叮囑少管閒事,處處顯出以前全是虛情假意。
本就時常想起難過,終以為人誠實,對友熱心,想過便拉倒,依然為她出力;葛鷹這一勸說,不禁提醒,把新愁舊恨一齊勾起,越想心越涼,不禁憤火中燒,鬚髮皆欲倒豎,當著外人面前無從發洩,只怒答道:「你哪來許多廢話!今天人多,我不和你打了。又和前晚一樣,平白耽延別人工夫。諸位請吧。」
眾人知他已被激動,暗中好笑。當下由葛鷹陪著,一直走到村內廣場西看臺上落座。
這時在臺上假寐的那窮漢已不知去向,另有主人派出和邢飛鼠這面比較認識的知賓獅王雷應,甘肅蘭州金天觀主邱野鶴、江蘇洞庭莫厘峰震澤雙雄尤植、尤幹、蘇州玄妙觀丐頭歪嘴阿三朱洪福五人接待作陪。
因時辰未到,雙方約請的人均還不曾到齊,各坐兩邊客臺上飲茶談笑。待不一會,主人女鐵丐花四姑,同了十來個準備少時逞強、哪方不肯聽勸便和哪方較量的首要人物一同走出,走至當中主臺上落座。
邢飛鼠便命手下丐徒往當中主台投帖。照著規矩,遇到這等場合,雙方無論約多少人,都是一兩個主體當事人出頭答話,同來的人,各歸一面,除身分名頭本領俱已到家、能夠說一不二的,可在事前或是當場站出發話外,餘下只在臺上飲食,準備話不投機出場對敵。向例雖是不聞不問,但遇地主如真是個前輩成名人物,也須在事主之外另備名帖,打一招呼。
這時邢飛鼠這面諸英俠既未把花四姑放在眼裏,又以老丐惡貫滿盈,早欲除去,只為內中還連帶著別位忠義之士的仇恨,欲俟本人尋她報復,延遲至今。恰值老丐殺星照命,潛伏了好些年,放著現成福不享受,平白受人連激帶蠱惑,妄自逞強出頭。
起初只是廣、浙兩幫丐頭借地評理,如不暗助廣幫惡丐蔡烏龜,本著江湖規矩公平處理,也不致鬧出亂子。只為心貪,受了廣幫一份極重的厚禮,一存私心,約了一些能手,想強出頭,壓浙幫賠罪。浙幫知道不敵,也去約人。花、蔡二人見對方所約更比他厲害,恐怕丟臉吃虧,又輾轉約請能人抵擋。
浙幫得信又向丐仙等求救,於是越約越多。雙方勢力俱極強盛,被一干成名多年的前輩劍俠知道,恰好花四姑的仇人蔡一娘母女也想乘機報仇,大家合在一起為邢飛鼠張目,俱想:難得這班妖邪之徒聚在一起,正好此時為世除害,一網打盡。哪會把敵人放在心上?
除邢飛鼠一人還略講一些過節外,餘人俱未照江湖規矩行事。花四姑偏又自己立腳不住,昨夜聽了妖僧妖道的話,恃有大力在後,故示大方,不把來人看在眼裏,妄自尊大,並未派人沿途迎接,又不先去主台上相候,先予人以口實。
邢飛鼠見主人無禮,當然還敬。花四姑接帖一看,覺彼邢飛鼠年才四十,不執後輩之禮自己呈帖,卻命徒弟投帖;同來諸人在西客臺上各自放聲談笑,顧盼自如,也無一人來打招呼,只是尺許黃帖寫著「邢飛鼠拜」四個茶杯大字,也未附有約請什麼樣賓朋候教字跡,分明狂妄己極,看自己不起。
但對方雖是後起,以前道路不對,並無師門淵源,只管情理算是後輩,胚不出他娘家,無法計較。當時怒火上升,朝來人冷笑道:「這是你師父的帖麼?你對他說,何時人齊,聽請好了。」
邢飛鼠雖有俠丐英名,是浙幫中第一人物,但並不是丐頭,徒弟也有限。這次原因廣幫惡丐犯規,也不往總團頭處掛號投帖,徑在西湖惡化蠻鬧,連傷多人,當地大小團頭制他不住,反為所傷,沒奈何往上天竺請出邢飛鼠,將兩惡丐擒住。
初意不為己甚,那兩惡丐有一個是蔡烏龜的義子,外號粉頭蛇,本是自告奮勇出來開碼頭,仗恃廣幫聲勢,不敢把他怎樣,不特破口大罵,並將家法黃棍打斷,百折不服,這才惹惱邢飛鼠,將他釘封,連那同夥也留了記號,一起命人與蔡烏龜押送回去。
此時天下各省乞丐,只廣幫最富,江、浙、湘、蜀次之。廣幫丐首蔡烏龜,名雖是個乞丐,家中廣有田園店鋪,姬妾尤為眾多,只為年已六十,廣田自荒,一個人照應不過來,便由這些義子幹嗣分任其勞,他也明知不問,烏龜之名也由此得來。粉頭蛇便是他第十一房愛妾的面首。
釘封,乃丐幫處置同類的酷刑,只有對方十惡不赦,犯了幫中大禁,人又凶狡蠻橫不服管束,才行使用,身受的人情形極慘。蔡烏龜激令粉頭蛇往外面開碼頭,雖是為了愛妾被占吃醋,對方這等不留情面,也實難堪。加以粉頭蛇行時說走便走,那愛妾本不知道,一旦聽說在浙江被人釘封回來。
開箱一看,粉頭蛇渾身糜爛腥穢,血肉狼藉,見了群丐和情人,只怒目吼得一聲「為我報仇」便自慘死。愛妾當時一慟幾絕,和蔡烏龜哭鬧不休。蔡烏龜當即向押送人發話交代,同時天臺丐首欲奪全省團頭之位,早和廣幫勾結,又把花四姑引了出來,名為借地評理,實則雙方拼個死活。
邢飛鼠將人釘封以後,總團頭知事鬧大,再三和邢飛鼠商量,自己讓位。邢飛鼠因一當丐首便有許多煩瑣之事,哪有平日隱跡風塵專做任俠尚義之事來得爽快,並且總團頭業已目殘,照情勢不當不行,沒奈何,只得即日拜竿接位。因是為日無多,又忙于四處求援請人,手下徒黨除近在杭州者外,好些都不認識。
投帖這一個年約三十餘歲,初投到時,拿著邢飛鼠當年從師為丐時惟一的師兄蕭山縣丐首大頭神羅三升一封親筆信,說來人名叫金線阿泉,人極能幹有本領,無論什事都可叫他去做。羅三升識字無多,信上儘是別字,並未說明行輩,本欲以禮尊待,及問本人,自稱是羅三升新收徒弟,份是師侄,也就不再和他客氣。
照例總團頭有事,各縣丐首俱應派人前來,邢飛鼠因這次名是群丐講理,實則關係甚大,不是尋常花子打架,或講什過節,真有本領的人太少,來人多了反倒誤事,所以事前不曾發帖傳知。可是名頭在外,各縣丐首,除天臺、蕭山,一存敵意,一是老年師兄,不曾親來,餘者都是親率有本領的徒弟趕來助場。
邢飛鼠見來人在乞丐隊中雖是好手,這等大場面都出不去,只得勉強的留了些,餘各用婉言謝絕。金線阿泉因是老師兄差來,又見談吐不俗,精氣內斂;對於江湖過節禮數又頗當行,便令隨在身邊,隨時聽派。
因自己這面頗多高人,如以丐對丐,即丐仙門下徒弟便用不完,因此只命做些機密雜事,也沒盤問他有何真實本領。阿泉人極本分,每有差遣,聞命即行,凡事俱如人意,辦得十分圓滿,卻是不矜不伐,平日無事隨在船上,見人老一張笑臉,連一句話也沒有。有人問他以前出身來歷,只是含糊答應。
誰都料他出身必好,可是誰也沒測透他的深淺,他也總沒叫過邢飛鼠一聲師叔,到必要稱請時,只是官稱。邢飛鼠平日脫略形跡,不計人禮數,也未在意,為他長於應對,便命前往主台投帖。
花四姑只當是對頭手下尋常丐徒,見了名帖只顧發怒,竟未留意查看來人形貌神情。
及至發完了話,阿泉冷笑應道:「邢團頭來時說,此次雖承各方友好老前輩厚愛,來幫場面,因是有理不在人多,公道自在,事前並未發柬相請,也不曾輾轉求人想幫忙,多是本人自發自己駕臨,更沒有一位強出頭打橫的,人到齊否全不相干。客隨主便,只要客人和蔡團頭約請的人到齊,招呼一聲,立即過來候教,無不奉陪!」
花四姑聽他聲高語亢,神色不遜,但頗得體,急切間想不起挑錯的地方,心又氣急,正想開口怒斥他說話為何如此大聲,一眼瞥見來人年紀不大,卻似一個熟臉,尤其那精光的亮,隱蘊凶威的一雙重瞳怪眼,黑眼珠特大,幾把全眼眶撐滿,直看不出什麼眼白。分明以前熟見之人,只差了一個年紀。
猛地想起三十年前一個熟人;不禁心中一驚,氣焰頓斂,身上直冒涼氣,話到口邊,竟未說出。微一停頓,阿泉己滿面獰笑,揚長往西客台走了回去。
花、蔡兩黨先見來人無禮,知道江是老的辣。花四姑隱身乞丐,在綠林中孤軍獨樹,縱橫數十年,威名遠震,江湖上過節禮數爛熟若流,口頭上向不饒人,照此情形不等動手便先發作,給仇人一個大下不來。
哪知事出意外,已然眉勃目怒,就要雷霆暴發,只看了來人一眼,忽似想什心事,面帶驚容,遽收威勢,坐令來人昂然走去,人已回台,鬧得連旁觀不服想要喝間的人,都失去開口關子,發作不出,好生驚訝忿怒,只想不出久經大敵的人怎會如此?互相對覷,做聲不得。
人去以後,花四姑忽然驚覺:受一無名小輩無禮頂撞,只顧心中想事,竟忘發話,當著許多人,相形之下未免難堪,不禁又愧又忿,只得故作自然,冷笑一聲,喊道:「秀兒,傳知開席,並告訴邢團頭,既是他的高朋貴友差不多到齊,可即過來人席答話。你再請蔡老先生一聲。」
苗秀應命,便站在後臺,先朝西客台邢飛鼠這面把手一拱,高聲喝道:「浙江省邢團頭聽者!家母有命,既是閣下所請高朋貴友,無須等候,可即過來人席,少時當著在座神僧真人以及各路水旱英雄,與廣東廣西總團頭蔡老前輩三對六面評理好了。」
說罷,又朝東客台把手一拱,說道:「家母有請蔡老前輩入席,以便少時三對六面,憑著江湖義氣,與伍祖門中行規,和浙江省新升團頭邢朋友評理。」一面吩咐鳴鑼開宴。
這時,兩邊客臺上人都在高聲說笑,人語喧雜。苗秀在正台口高聲一喊,東客台全都側耳靜聽,西客臺上,丐仙手下十五六個徒弟以及眾小弟兄依舊言笑自如,一些老輩劍俠也在各自談笑,直似無人理會。
苗秀說時已看著生氣,忽聽身側不遠有人冷笑發話道:「再有一會便報應臨頭,還要狂呢!」語聲低而近,聽不甚真。先還疑是自己人在說浙幫狂妄,說完側顧立處,雖是台口,相隔兩邊客台各有十好幾丈,身後主位也有四五丈,決非在座諸人所說。
猛想得那耳音甚熟,明是谷口迎客時崖上發話的對頭。心中一驚,不敢招惹,恰值話已說完。邢、蔡二人俱已起立往當中主台走來,只得隱忍,退回花四姑身側侍立。
彼時花子行規至嚴,這類席面照例是三盤七碗,當中一個大瓦罐,盛著許多雜菜,用具也極粗糙殘缺,表面仿佛簡陋,但是此乃規習所限,實則主人產業眾多,錢財富有,又以當日之舉關係一世英名,樣樣力求精美。明知蔡黨早在裏面吃過,邢黨也必吃過才來,自擺盛筵只是應景,依然不肯草率。
那瓦罐中所盛名為雜菜,有類乞食所得,內用卻是山珍海味、雞鴨魚肉薈萃一起,無一不是上等材料;其餘的菜肴也都品佳味美,便尋常酒樓菜館也做不出。尤其是席面早已設好,執役人多,各有專司。一聲令下,只見捧盤送菜的人上下往來如織,百十桌盛筵參差擺齊,自有兩台知賓邀請人座不提。
蔡烏龜應聲立行,先到主台。花四姑故示尊禮,起身迎接,雙方行禮落座。邢飛鼠後到,花四姑便以老前輩自居,只略欠身,把手伸出略讓。那座位是當中一字橫列,用四張八仙桌拼在一起,正面坐著花四姑和兩個和尚、五個道士;兩橫頭仍是一東一西,分設著雙方當事大腦的座位。
正面主席之下,另各用四張八仙桌拼成兩個大方桌,一邊一桌,按品字形設好,當中卻空出三四丈方圓之地。每桌俱空著外一面,餘下三面各坐四人,共是二十四個花四姑約來助威的有名人物。
邢飛鼠看出花四姑盛怒之下竟連面子都不顧,公然對客現出尊卑軒輕。心想:你既據做,不講過場,我也樂得給你難堪!便不向在座諸人請教禮敘,將手微拱,朝眾一個半環,隨著主人手讓,徑往西橫頭席位昂然入座。
花四姑和在座諸惡黨見他目中無人之概,好不怒恨,無如對方是客,主人先不謙恭,無法責人簡慢,只得強忍氣忿,都想:少時便叫你死無葬身之地,暫且由你狂去。
坐定以後,花四姑便命進酒。當即有隨侍徒黨,提了一把有缺口的上上等宜興紫砂壺,先給蔡烏龜把酒斟上。按理本該主人派出兩人,同時為當事人敬酒,以示無所偏袒。先給蔡烏龜斟已是不合。苗秀因是恨極邢飛鼠,又見花四姑怒極,為想乘機屈辱敵人,暗中授意報復的人先給蔡烏龜斟酒,再給在座諸人一一斟完,然後給邢飛鼠斟上。
邢飛鼠暗中好笑:這小家行徑,于我何損?只坐在那裏微笑,不以為意。花四姑老奸巨猾,江湖過節禮數爛熟如流,只為昨晚大撥到來,滿心高興,以為穩操必勝之券。誰知一早起,先聽同黨報說,昨晚歸途曾遇一高人,看行徑頗似邢飛鼠約請而來。一則恃有妖僧在場,自信還敵得過,又以那高人只是路過,事出揣測,並未看准他落腳之所。
雖然有點掃興,還不怎樣著急,仍照預定方略行事。跟著拂意之事聯翩而來:既因過於招搖,把相隔萬里的強敵惹來,又因見著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勾動一樁心病,邢飛鼠再沒把她看在眼裏,連急帶氣,又存隱優,無形中,心便失了主宰。
只顧任性使氣,竟忘了自身是主,越是仇敵,氣派舉止越應大方,苗秀再不懂事,酒斟過後,花四姑才覺出不對,但是無法挽救,微瞪了苗秀一眼,索性將錯就錯,不作理會。照例把手中杯朝眾一舉,說了幾句客套。眾人也各舉杯相謝,只邢飛鼠坐在那裏不動。
花四姑知一開口必惹無趣,只裝不見,等三遍酒斟過,菜全上齊,再舉箸橫眉,做完謝菜儀式,便開始發話道:「我們伍祖門中弟子,一向受著野狗惡奴欺淩。自從元朝至大年間創立七十四條行規,供奉三祖三仙,將天下割成十八行省,共設二十七個分團,由此日興月盛,不僅不受外人欺淩,後來反助朱洪武奪了元朝天下。
「可恨朱洪武見我們上輩諸老前人功勞大大,人數大多,難得安排,聽信沈萬三的毒計,用藥酒將鳳陽府吳老師祖害死。假說當花子的人福命都薄,所賜田業不令終年享受,每年必須出外當上三月花子才保住平定無事。一面想下許多陰謀,命地方官和他手下爪牙隨時暗算。不消數年,十幾位幫他打天下的老前輩俱被害死。首腦一失,我們只得重又過那吃苦受氣的日子。」
「到了明朝天啟年間,我們花子中又出了一位高人,便是現在神堂所供的竹竿老祖,重訂行規,因是上了官家的當,永不許徒子徒孫再與他們聯合。同行全奉老祖之命行事。
「後來老祖升天,臨終遺命:十八省地方大大,自己升天以後,決無人可以承繼,為免互相爭奪,便將平日處罰徒子徒孫的大小五根朱漆刑杖,分斷成大小二十六節,傳授二十六位門人,分任十八行省、二十六團的團頭,各管各地,一直相沿至今。雖然互不相轄,可是本行中人最重義氣,講究吃遍天下,足踏萬方。
「照例對於遠方來投的一行弟兄,只要答話時還出娘家,不特許他隨意行動,還應隨時隨地關照;來人要是和上輩有交情,或是輩分較高的,更須指地供養,格外款待,以見自家人的義氣;不過來人也須遵守當地的行規,不論是自己出身和受人款待,除非路過,均須一到便向當地團頭掛號,才能出身做生意。
「此是各位老祖前人遺留下本行人的規矩,相傳多年,無人違背。中間也有不明事體的徒子徒孫,一時冒失犯了過錯。向來多是主人讓客,看在對方師長情面暫時容讓,再去告他師長,事後處罰。即便雙方起了爭執不肯甘休,也只請出本行有名的老前輩,按著行規評理,結局總是各把徒弟當眾略微處罰,使大家都過得去。誰也念在江湖義氣,對自己人沒有不了的過節。
「因當事初起時雙方都顧情面義氣,只管祖師前人所留家法極嚴,輕易無人做那絕情的事,所以有了過節也容易了斷。
「這次廣、浙兩幫同行弟兄在西湖邊上口角鬧事,因為廣幫徒弟犯規,不服當地團老勸誡,致將邢飛鼠兄弟惹怒,用家法毒打不算,還給釘封回去。蔡老兄弟見浙江幫一點不留情面,便想親自登門辦理。
「我老婆子昔年在北五省雖然混過幾十年,並非浙幫中人,因蔡老兄弟是我好友,邢飛鼠兄弟雖只聞名未見,但我近年隱居在此,總算本鄉本上。惟恐雙方見面言語不忿,一個不好,失了本行義氣,還要使浙江全省同行後輩受上多年的苦難,為此發帖,延請兩幫頭領和江湖各路英雄、諸老前輩、神僧真人駕臨,與雙方評理化解,作一了斷。
「我想一隻碗不響,兩隻碗才會叮噹,事須兩來,莫怪一人。雙方鬧事,我老婆子只憑耳聞,就有一面之詞,難於作準。好在事有事在,雙方俱都請有高朋貴友臨場,誰也不難誰硬吃下去。便我老婆子既作中人,說話也須有個理路,難於偏向一人,也不能聽憑誰的人多勢盛,便欺壓人。
「為此三曹對六面,請雙方各說以前經過,由老婆子等主人出頭評判是非曲直。不論哪一面,如若自知理虧,看我老婆子和諸位神僧真人、老前輩的薄面,聽從良言,知錯認錯,自無話說;否則對面搭有擂臺,可各憑本領高下,決一勝負。此事勝者為強,我們當主人的自不能置身事外,也只好誰有理幫誰了。
「話要說明在先,以免到時反說主人偏向。現在話已交代明白,應請雙方先說以前經過和現在的心意,以便我們中人當眾評判曲直。我們本鄉本土,廣幫兄弟遠來是客,就請先發話吧。」
廣幫惡丐蔡烏龜以乞丐隱身,平日不是在兩廣各偏僻要路上做那綠林生涯,便是在各海濱口岸殺人越貨,勾結夷人做那種種不法之事,縱橫數十年,向來無人敢惹,不料手下親信徒黨會被人釘封,押送回去。
雖然死的是他情敵,面子總是難堪;一方又經愛妾極力慫恿,覺著此仇不報,一世英名全都掃地。為此不吝數萬金銀延請能人,率領徒黨親來報仇。自恃約有幾個精通飛劍法術的妖人,氣焰甚是高張。及見邢飛鼠氣概昂藏,甚是傲慢,越發忿怒,恨不能當時便把仇人碎屍萬段才快心意。
無如事先沒想到事鬧這大,人來這多,對方勢力也不可侮。眾目之下,既由花四姑出面,以評理為名,不得不有一番做作。聞言獰笑一聲,朝主座諸人把手一拱,大聲說道:「姓邢的是什人物!我不值與他對話。現在當時同去的徒弟在此,待我喚他當眾說那經過,看看可有這情理?」說罷大喝:「阿彭快來!」
隨有一個短小精悍、缺去一耳的漢子應聲奔上臺來,先朝中座諸人和蔡烏龜跪倒,磕完一個頭起立,又朝四外作了一個環揖,然後轉身向內,高聲說道:「諸位老前輩、師父尊長在上,小徒兒徒孫名叫彭三台,人都叫我阿彭,只因十六師弟粉頭蛇張月東,前者一時高興,約了阿彭到杭州遊西湖。
「我們明人不做暗事,當著諸位老前輩和各路英雄好漢、高朋貴友,不說一句假話。起初只是隨便遊玩,看看景致,並無用意。因在路上聞說浙幫總團頭是個年老無恥的廢物,專一巴結官商,向人搖尾巴,顯他自己好吃好穿過好日子,不管別人死活,我二人恨他給本行丟臉,想拔他的棒頭是真的。
「不曾想他在空帶了多少徒弟,競吃我二人不倒。他沒奈何,派人到上天竺把邢飛鼠搬來。我二人本領雖打他不過,但是骨頭卻硬,不肯給師父丟人,始終不服,也是有的。邢飛鼠一心想我廣幫丟臉,見我二人不肯輸嘴,張師弟氣忿頭上又罵了幾句難聽的話,竟不顧江湖義氣,將張師弟釘封送回。
「人已被他們毒打非刑,遍體鱗傷,這一釘封,自然非死不可。這廝忒已狠毒,竟在釘封以前,給張師弟口中灌了一些藥,成心叫他多受活罪,挨著幾天活命,好掃師父臉皮。阿彭憤極,叫他一齊釘封。這廝不肯也罷,卻將我左耳削掉,算留記號。我為張師弟死得太慘,要想給他報仇,看這狗仔報應,再者人已被他制住,想死也辦不到,只好由他派了狗黨押送回去。
「這些全是實話。雖然我和張師弟上來有點理虧,但這廝不該如此凶毒;今雖承諸位老前輩出來作主,一則我師徒和他仇深似海,二則這廝狂妄無知,報應該到,也決不肯聽話,不如免去虛文,雙方拼個死活來得痛快。」
說到這裏,倏地旋轉身,戟指邢飛鼠獰笑道:「姓邢的,今天是你出頭日子,也是你報應臨頭日子。我阿彭上次不曾死,便有今日。現有諸位老前輩在,少時自必有人將你碎屍萬段。我話已完,活著不能親手殺你,先到陰間等你較量好了。」隨說,手伸處,拔出腰間佩刀便往頸間抹去。這類事,照例得成全他的義氣,不能攔阻;並且經此一來,雙方更無和解之望。
在場諸人俱知蔡烏龜因上次阿彭不死在杭州,卻讓人押著,隨了釘封回來,太沒骨頭,只管評理和解是口頭禪,結局非拼個死活不可,仍想在事前把場面找足,以顯他門下徒黨有骨頭、不怕死,特意囑咐阿彭如此做法。
阿彭知道蔡烏龜言出法隨,不死也是不行,樂得大方慷慨,買個死後風光。哪知他那裏剛把話說完,咬牙切齒待要自刎,場上同黨也都準備給他喝彩,就在這橫刀就頸、性命呼吸之間,倏地眼前一花手腕一痛,刀便被人劈手奪去,同時人影閃處現出一人,來勢迅速已極,連點聲息全無。
邢飛鼠原意,按著評理規矩,等對方發完了話再行辯駁,不曾想阿彭前在上天竺被擒時那等膿包怕死,竟會捨命來這一套。明知對方想借阿彭露臉,以當場的壯烈行徑,洗那前番被擒之恥,好使理歸一面;又加上一條人命,為花四姑等主持評禮人先占地步,到時好派自己過錯,不致被人指摘她有偏向。
實則粉頭蛇釘封致死之由,最關緊要的便是對杭州丐首和邢飛鼠的一頓臭罵,阿彭只說粉頭蛇氣忿頭上罵了幾句難聽的話,把他犯上犯規的大過節輕輕混將過去,跟著人便自殺,鬧個死無對證,無從還言駁話,計頗狡毒。自己不便親身下位阻攔,心想:反正都是些虛套,終歸破臉,且等人死後對方發話,迎頭先碰回去,跟著比較強弱便了。
念頭才轉。猛覺微風颯然,一條人影飛躥上來,將阿彭的刀奪去。定睛一看,正是金線阿泉。
臺上下入等見狀懼都大出意料。這類事大都出於惜才愛將,不料卻出自對頭一面。人為救死而來,雖於己有礙,不便發話數責攔阻。尤其是阿彭之死出諸自願,蔡烏龜一開口便有教死之嫌,只有主人勉強可以發話。
無奈花四姑心中有病,見是适才投帖的人,由不得心動神悸,竟沒開出口來。蔡烏龜還想:阿彭已經背人再四叮囑,又曾自告奮勇,刀雖被人奪去,必能始終爭氣,還出一套話來,格外露臉,不如姑且聽之。
哪知阿彭本是迫於無奈,並非得已。
就在眾人驚顧之間,阿泉已把所奪的刀插向腰間,先朝上下四面作了一個環揖,說道:「諸位老少英雄。高朋貴友承恕我冒失,我阿泉有幾句話奉上。這位弟兄想給師父本幫露臉,不借一死原本可以,不過大丈夫行事,死活都須光明磊落,不可含糊其詞。一條性命有什麼相干!須把話說明,不可虧心。
「這位弟兄,他說粉頭蛇只罵了幾句難聽的話,這個不能算數。要知廣、浙兩幫平日無怨無仇,邢師父彼時還沒接任,一向只在上天竺明波老和尚房裏聽經閑坐,除了救濟苦朋友做點好事,從不管人閑賬,無緣無故怎會使用家法?
「這位弟兄是個光棍,雖然受人指使不肯細說,但決不會抵賴。上次鬧事,我也在場,現照老祖和諸老前人家規代他說出經過詳情。我如有一句虛言,願受家法處置如何?」
隨把粉頭蛇一入浙境便即橫行,等到杭州益發倡狂,也未掛號,便在湖邊終日惡討強要,欺侮遊客婦女的經過說明。
並說:「當地團頭知是鄰省弟兄,為求息事,始而好言婉勸,繼又請他落地供養,月給規例,以外省來的老前輩之禮相待。誰知他不但不聽,開口便罵山門。團頭向他理論,吃他用鐵沙掌一下將左膀打折。
「等報知總團頭,帶了徒弟趕來,仍是忍氣,先禮後兵,問他有什麼過節,如此上門欺人?因恐他難制,帶了歷代相傳的神棒家法前來。初意只想暫時禁他橫行傷人,然後約到公地裏去,問明來意,再訂約會過節,免得事情鬧大。哪知他不說情理也罷,徑將家法奪去扔向湖裏。
「大罵:我便是那裏開山老祖,誰是老祖?憑這一根攪糞棒,敢來現世!跟著將去的人打了個落花流水,立叫老團頭帶了全杭州的弟兄,在當日全數滾開,由他另外收徒開山,否則全數殺死,一個不留。這時已由湖邊鬧到裏湖一家大墳地裏。墳親地方怕出人命,已去報官。」
「正在不可開交,恰有人趕往上天竺把邢師父請來,先也不願和廣幫留過節,依舊和他好說,他仍是開口就罵,動手就打。邢師父見他無可理喻才生了氣,將他和同來這位一起擒住,到公地裏去,把由湖裏撈上來的家法取出,別的不說,只要他向老祖前人謝罪,便即放走。他仍不聽,反倒大罵山門。
「邢師父被他罵火,逼得騎虎難下,不得已才用刑拷間他。因邢師父給廣幫留臉,打時始終用神棒當先,算是代祖先前人懲罰。誰知他不特不自設法落場,反連本行各位老祖前人也一齊臭罵,並向邢師父怒喝:你不用拿這和糞蛆用的哭喪棒耍花樣,你要不是千人生萬人養的畜類豬狗仔,便把我釘封回去給老烏龜看看。只怕你這狗崽沒有這大膽子!
「邢師父自然激怒,先沒想要他命。也是他自己不好,起初是見浙幫人軟始終拿話開導,想借蔡團頭的威勢硬做到底,爭一個全臉,還開出一個碼頭。不曾想他那點功夫還沒到家,邢師父一出手,先將蛤蟆氣功破去,照家規打了一頓例棍,眾老弟兄又恨他不過,只說真要釘封,搭過長箱。
「他以為弄巧成拙,萬難活命,長歎了一聲,朝這位同道大罵蔡團頭:老烏龜可惡,必是見我占了他的小老婆,詭計害我送命,所以走時立命起身,不許我和心上人見一面。回去老烏龜如不給我報仇,千萬要叫我那心上人知道。邢師父最恨這類欺師犯上的淫賊,這才把他釘封。
「因拷問出這位同伴也和他三師娘有好,想令他回去自訴罪狀,只削了一個耳朵,不曾一起釘封。他回時為求免去釘封,還立下重誓:回去照實供上。誰知他怕死不要臉,說了一套鬼話廝混過去,今日又來混充光棍。你們不信,只問他這些話有一句虛的沒有?」
阿泉話說得極巧,把傷對方的話全留到後頭來說。蔡烏龜越聽越刺耳,見敵我兩方俱看自己,此時插口,一則失理,二則坐實,以為阿彭等人說完必要還話。他反正要死的人,難道還不知爭氣?只一反口不認頭,或硬說說話人不曾在場,找著一點錯,立時破臉,先縱出去把阿泉打死,然後和對方拼個勝負。
也是忙中有錯,花、蔡二人當日所約幫手只是好的,幾無一個出身乞丐。花四姑想露全臉,不令對方扳一點差頭,惟恐眾人外行,不知本行規例,藝高氣壯,未破臉以前先自動手,受人指責,事前曾經叮囑:「無論發生何事,自己如不開口,不可越俎代謀。」這時聽阿泉一說,本是人人氣忿,想要出頭,蔡烏龜偏誤會了意,花四姑又在那裏盤算心事。
一干同黨見二人均未開口,以為規例如此,必俟對方話完始能發付,便由阿泉一氣說將下去。
蔡烏龜還在想阿彭口齒不弱,必有回擊,哪知阿泉話完以後,連問阿彭:「所說可是真話?」阿彭呆在那裏,低著個頭,竟會一句話也答不上來。
照此情形,分明不真也是真的。等花四姑盤算好了心思,覺出情勢不妙,不論終局如何,先自丟人:粉頭蛇犯了最重規條,對方並非無理,要派他認罪服輸,這話如何出口?
蔡烏龜已自忍耐不住羞忿,方怒喝:「狗仔胡說放屁!阿彭快把前事照實說來。」
金線阿泉已對眾高聲說道:「邢師父命我傳話:今日之事,在場諸位高親貴友、老少英雄,想已看見這位弟兄自知理短,沒什麼話說了吧?不過今日之事決非幾句話可了。雙方只是應景,不過話要說明。我想主人也說不出什麼道理,不必再做過場,爽爽脆脆各歸本幫。由小而大,一個對一個,借著這好地方,冤有頭,債有主,各尋一個了斷。什麼叫講理?勝者為強。諸位看是好麼?」
話未說完,邢黨自不必說,連蔡、花兩黨也有贊好附和的。
蔡烏龜怒火中燒,憤不可遏,縱身一躍,飛落當場,戟指阿泉,怒喝「狗仔」,方要動凶。阿泉一閃避開,插手冷笑喝道:「姓蔡的,放光棍點!前面有比道行筋骨的地方,你不服氣,我們到對臺上走。如在這裏倚勢逞強,你不要臉,我卻不能叫天下英雄見笑。要覺丟臉難過,你拿刀來棚我三百六十個窟窿,看我金線阿泉可會哼哈?」
蔡烏龜原是怒極失智,吃阿泉這一來,自知丟人失禮。适才自居先輩,連和邢飛鼠對話都不屑於,令徒代說,如何親身出去與對方徒弟交手?強忍怒火喝道:「我不值打殺你這狗仔,我只問你本身來路?」
阿泉冷笑答道:「你不用裝腔,妄自尊大,假作問我本身師父,日後去尋理性,好下臺麼,實告訴你這老烏龜,休看我年紀輕,你還差得遠呢。」
說時,邢飛鼠惟恐對方蠻橫,阿泉當場吃虧,雖然說出去是體面,到底受傷,也相繼縱出,忙插口道:「話已說明,有什麼道理請到對面臺上,邢某奉陪就是。」
也不再答理,雙手一拱,朝上一個環揖,說道:「有勞主人和諸位高朋盛意,此時不必再以口舌分計曲直。就算邢某不聽吩咐,前臺候教如何?」說罷,回身徑和阿泉雙雙下臺,回轉原位而去。
蔡烏龜老大不是意思,回顧徒弟阿彭,仍是低頭呆立,已丟大人,當眾不好施為,低喝一聲「快滾」,一面就著對方的話,已朝上座一拱,厲聲說道:「多蒙主人厚意解勸,不料邢飛鼠如此狂橫可惡,便他服輸我也不了。現在什麼話也不用說,只好借著主人現成地方和他分個高下了。」
花四姑也早把話想好,將手一舉,答禮道:「蔡兄弟請先歸座,我自有個道理。」蔡烏龜應諾,回往東看臺而去。
那阿彭站在台口,始終沒有出聲,乘著花、蔡二人問答之際,倏地往台下一跳,似想逃走神氣。一于蔡家黨徒,誰也不知他為何如此虎頭蛇尾?全都恨他給本幫丟人,又知師父必不容他好死。
雖不便當眾下手擒拿,但想將他圈住,事完再向蔡烏龜下令處死,猛發覺他乘亂欲逃,如何能容?內有兩黨徒,素日手辣心狠,立即下臺裝著迎他回座,意欲堵截,暗用陰毒手法先把他弄成殘廢,押回台去,少時再作計較。
偏巧這時,由村外進來一夥花子,內有三人脅下俱夾有一個麻布卷,看不出是哪一面的,一窩蜂似進來,直奔當中主台,恰將阿彭隔斷。二徒恐他逃走,還想由人叢中擠將過去,才一挨近,內中一個脅夾布卷的好似不快,微微將身略挺。
兩徒黨猛覺一股極大的力量平空直撞過來,當時口甜頭暈,再也立身不住,身子直往後退,幾乎跌倒。等強立定,再看阿彭已乘亂溜走,不知去向。那十餘個花子到了四台中心,也不朝主人打招呼,為首三人將脅下黃麻布卷取出,拿在手裏一抖,各是八九個麻袋,做三迭鋪在地上,然後背向主台,面朝擂臺一坐。
下餘八九個也各由腰間解下麻袋鋪地,分列兩旁坐下,好似東西兩台誰也不幫,又非作客,只是來看熱鬧神氣。
蔡烏龜剛回東看臺,因往回走,氣忿頭上沒有留意,剛向徒黨發令:「速將阿彭狗仔看住。」
正值追截阿彭的兩人回去悄告蔡烏龜,說「台下來了怪人」,不欲再尋阿彭晦氣,暗中留神查看。
花四姑送走蔡烏龜,正待雙方發話,忽見來了這夥花子,定睛一認,二人原都識貨,俱各大吃一驚。
蔡烏龜恃有妖僧妖道,還不怎樣,花四姑卻想:今日之事大糟!不論結局勝負,自己從此多事,一定無疑,心中叫不迭的冤枉苦。
嗣見來人居中,面向擂臺而坐,好似並非定有主見和誰為難,心才略放。事前托大,忘此要著,沒請人家,對方自行到場,不以客禮自居,此時如再答理定找無趣,勢成騎虎,想了想只得任之。所幸幫手厲害,飛劍法術神奇,管他日後如何,且眼前爭了體面,然後相機行事。
想到這裏,心中一橫,便起身走向台口,朝兩邊客台把手一揚,高聲說道:「諸位老弟兄和門下後輩。徒子徒孫,請勿喧嘩,聽我老婆子一言。上半年廣、浙兩幫弟兄結下怨仇,為念本行義氣和老祖前人所留家規,想給雙方和解,免動干戈。
「但我老婆子洗手多年,又在五年前封閉山門,上了黃麻章表。雖念老祖前人恩德,供奉越發虔謹,照理已不能算是正經家門裏的人。為恐說出來無人信報,因想今年今日是我落地日子,每年照例都有不少高朋貴友光臨,正好約請兩幫老弟兄到此,借著各路長老英雄會面,了結此事。
「沒想到雙方各執一說,兩不相讓。事情到這地步,我也無法再說什麼話。不過雙方都是成名人物,與尋常同行爭執、打架不同。既憑手腳爭道理,前面便是講臺,不論本人師徒或是外場朋友,也不論是比道行法力、兵器拳腳,均請依照規矩,一個對一個,捉對兒分個高下。
「講臺雖不算小,出場的人終不宜過多。尤其雙方均要相稱,自問不是對手,可以不必出去,免得自尋死路。還有此次雙方約請高朋貴友甚多,主臺上好些來客俱是蔡老兄弟的至友,浙幫也有不少老少英雄在內,十九不是本行的人。雙方人眾本領相差懸遠,高的大高,低的太低,彼此不知深淺,先出場的人豈不吃虧?事情無論多大,終有一個了局。
「老婆子不才,忝居主人,在未動手以前,先代雙方約定,既是本行的事,又是徒弟惹禍,理應由雙方徒弟先見高低。這場如有一方大敗,自問不敵,再請雙方高朋貴友登場。兩場人數、次數不限,如都一方大敗,那也就不必再往下比,死活存亡,一切都聽勝家處置,更無話說,如這兩場不相上下,再由雙方為首之人登場,各自出題比鬥。諸位以為如何?」
起初花、蔡二人密謀,只想憑著人多勢眾,妖人飛劍邪法將對方鎮住,殺了邢飛鼠,另派徒黨去接全浙團頭之位,並沒想多傷人命。及見對方不但能手甚多,並把意想不到的有名異人招了好幾個來,事是越鬧越大,自己不能再照前定,一味逞強行事。
身是土著,家業在此,一旦互相屠殺,死傷多人終是不好。知道蔡烏龜年老荒淫,酒色淘虛,決不能似昔年武勇,既恐雙方混殺群毆,又恐邢飛鼠指名要蔡烏龜鬥,所以這等說法。
說完一看,蔡烏龜早站在東台口恭候回答,立即應聲「遵命」。邢飛鼠自回西台原座,便和在座諸人說笑,若無其事。
直到蔡烏龜答完了話,才由金線阿泉走向台口,說:「邢師父和諸位前輩命我傳話,今天的事都須辦完,無論誰前誰後、如何比法,俱是一樣。難得好些老前輩、遠客光臨,賞看熱鬧,正好請作臨場。主人自叫廣幫先派人吧。」阿泉說完退後。
獅王雷應等西台諸賓,雖和邢黨這面所請諸人有好些位是舊交,無如雙方業已翻臉,就待動手,勸是沒法勸,自己是應花家之請而來,自然不便再留,只得朝眾人客套幾句,紛紛起身向主臺上退去。
對面蔡烏龜不知花四姑老謀遠慮,存有深心,恨不能一出手便將西客台仇敵殺個落花流水,一聽先令徒弟出場,口雖應諾,心中還嫌遲緩,不能遽快所欲。無如除呂、郭二人外,幾個最厲害的都是花四姑請來,主人已費心力不少,未便拂逆。
轉念一想,早晚一樣,如比徒弟,無論哪一省也沒廣幫人多,先給對方看一厲害,挫他銳氣也好。答完話退回座去,剛要喚人出場,旁立二十多個惡徒已齊聲討令出場。這些惡徒俱是廣幫千中選一的好手,各人都有一身奇異技能
。內有三個最厲害的,乃蔡烏龜師兄雷州隱居丐首、蛇王陳長生的嫡傳弟子,還有兩個是廣西幫真山老丐的愛徒,論本領真比蔡烏龜還高,都是憑著情面和重禮聘請而來,混在諸惡徒隊中以裝門面,防備對方要主對主、兵對兵分別較量的。
蔡烏龜生性好勝,見眾徒黨紛紛討令,心想自己在廣幫稱雄多年,雖然都是自己人,這頭一陣本應差親傳徒弟出去,才免日後旁人議論。但是仇人徒黨決非弱者,況有丐仙呂瑄的徒弟混在其內,更非易與。若令單人出去,頭場先敗也未免不好看。
略微盤算,便令手下五方太歲中的東方太歲八臂花郎羅洪章、北方太歲毒蛇神唐阿妹,連同廣西幫借將象山老丐葉文生的徒弟鐵手鉤連郁潮生一同出場。
這三人各有奇技在身,尤其是後兩人,除一身好武功外,各馴養了一條未曾拔牙酥筋的毒蛇,咬人立死,矯疾如風。
在蔡烏龜的心意,浙幫徒黨縱有能手,這類毒蛇定制不住,照規矩又不能使用傢伙,當然非敗不可,自己這面再不濟也有兩人獲勝,好歹先搶他一個銳氣再說,心計原極周到。
哪知浙幫素來文弱,邢飛鼠因這次名為同行乞丐相鬥,實際雙方所約皆江湖異人、綠林健者,到了真正動起手來,連自己也不過是應名承頭,夠得上出場與否尚不一定,一心只在對付對方那些妖僧怪道身上打算,沒料到花四姑來這一手,會令雙方主體人先見一陣。
又以浙幫丐徒真有奇才異能之士無多,事前無什準備,雖帶有二三十個徒黨,俱是隨時執役供奔走的,固不盡是無能之輩,要講逞口舌、賣打、比道行還能應付,真要上場比武,卻多半不是敵人對手。
只有一個金線阿泉,還是新近才看出他身手矯捷異常,像是軟硬功夫俱有根底,到底深淺如何尚自難說。主人已自出題,明知花四姑看透浙幫弱點才有此舉,但就本題立論,說不出拒卻的話。
自己這面,丐仙呂暄所帶一干門徒雖然個個身懷奇技,本領高強,無奈不是本幫徒黨,不到雙方主體見過勝負,不便使他出場,只好硬著頭皮拼輸一場,打算挑三個膽大心細、口才靈巧、效忠師門、不惜性命的本幫徒弟出場相機應敵。
這時對方已派三人,已由東客台縱落當中空地,先馳向正面主台之下,朝花四姑等上面諸首惡,左腿朝前,單腿半跪,同時右手齊眉,橫掌外反,各行了一個本行重禮。猛一翻身,便向主台對面的大擂臺馳去,相隔還有兩丈左右,腳尖點處,只聽颼颼颼三聲,便箭一般射到了南面臺上,各把雙手作罷圈揖,再朝西客台一拱,發起話來。
蔡烏龜素性豪奢,又是千里遠來有心炫耀,這三人俱是一色的打扮,每人一件上等錦綾拼縫成的千行富貴花斜披肩上,內裏一件玄色貢緞的密扣單緊身,卻用金銀彩線織成破裂碎補的條紋,下穿一條玄色緞褲,也是故意用彩線織些補丁在上面。
各光著一雙腳,穿一雙絲麻合織的假草鞋,一頂與鞋同貨料的草帽,帽沿當中繡著一個寸許大小、三角形的本門符標,用兩根彩絲帶繫向頸間,反掛背上,另外佩著隨身兵刃和應用的東西,奔馳縱躍,矯捷如飛,遠望和三隻花蝴蝶相似,端的威風氣概。
邢飛鼠見對方倡狂,方要發令派人出場,忽聽丐仙呂暄冷笑道:「原來別人的徒弟也可充數麼?這廝帶有活東西,徒兒們哪個願意幫這一場,可推兩人出來。」
說罷,便有兩丐徒低應了一聲,蜇到前面討令。同時金線阿泉也向邢飛鼠道:「蔡賊無恥,頭陣便請外人出場,我阿泉前去會他。」三人恰好同時開口。
邢飛鼠聽丐仙如此說法,料無差錯,將身微欠,說聲「有勞」。阿泉同了兩丐徒便往台下縱落,從容先往主台走去。
四外眾人一看,雙方穿著和舉止神情真個差到太遠。先前三人,名為花子,實則全身打扮想是上等材料製成,那手工錢更比料子還貴得多,休說花子,便尋常人家也穿不起,神態又是那麼威武;後出場這三人,阿泉雖穿得破舊,衣履也還洗刷潔淨,人也神氣;另外兩人卻和燒香廟會上所見花子一般無二。
身量都不甚高,一個穿著一身補丁重迭的短衣褲,頭髮半禿,長著稀落落幾叢短髮,腰間斜插著一個粗麻套,長約二尺,內裏好似藏有兵器,雖然風塵骯髒,雙瞳炯炯,神光足滿,看去還有幾分精神;另一個生得面黃如蠟,目光發死,走起路來兩腿發僵,一點也不靈活,右手並似殘廢,和雞爪一般,一動不動拳向胸前,所穿黃葛舊長衫,洗得尚還潔淨,只是寬大異常,太不稱身,腰背之間隆起了好幾道,好似纏有東西,如軟兵器之類,下身穿著一條短褲,露出兩條創傷累累瘦削如柴的腿和一雙赤腳。妙在是一人一個步法,零落盤跚走來,到了正台前面。
方料他們和前三人一樣,向主臺上花四姑等行禮交代,哪知道三人連正眼也未朝上觀看,只朝台前當中麻袋上盤坐的三個花子,單腿前屈,各行一禮,一句話也未說,便自回身,緩步往擂臺前走去。
花四姑看那三人,除阿泉面貌極熟,年紀姓名卻又不對外,下餘兩花子也看不出他路數,明知對方有心無禮,使己難堪,當此雙方引滿待發之際,也無從計較,只好氣在心裏。
兩台相隔約有十丈。阿泉等行動緩慢,那兩花子,貌相身材尤極狠瑣瘦弱,連花、蔡等行家俱當阿泉能夠動手,那兩花子俱是奉命出場賣打、比道行的,並未看出深淺。阿泉等走到擂臺梯下,臺上三人等得不耐,各自橫眉獰目,冷笑不已。
阿泉等也不理他,仍若無事,一步一步順著台梯走了上去。這類對敵,到了臺上照例互相交代兩句,問明動手動嘴或比道行,再各按所說行事。如比武力,一兩照面,自問能敵便即交手,否則一任雙方毒打,講究打死不哼一聲。
眼力好而又光棍點的,只一對面便分出敵我強弱,更聯手都不交,往地下一躺,聽憑敵人處置,直到對方用盡方法,已然血肉糜爛或是暈死過去,總未輸口,中間人也發了話,這才罷手。
雖然一強一弱,卻算兩無勝負,而出手的一個無論本領多大,均行撇開,算是被賣打的一個拼掉,當日便不再登場,只能另換別人再上。每遇自己這面武力不濟,多用此法去當掉敵人方面好手。
可是這頓打,比起官家非刑還要厲害。雙方仇怨再要一深,更是無所不用其極,一個打輸了,口稍一哼哈,便累全體同丟大人,更不能再施故技,必須以力和人硬當,本是不濟才行此法,自然十九非敗不可,僥倖獲勝,也不光鮮。所以不到萬分無法決不出此,而上去的人,都是千中選一的膽勇敢死之士。
蔡黨這面都料浙幫人才太少,無可奈何出此下策,暗忖:這麼幾根瘦骨頭也敢賣弄?就你們不怕死,當不住我們好手大多,看你能拼掉幾個?何況我們這幾個辣手先就吃不消呢。心存藐視,益發趾高氣揚,來人已然上臺走近身側,還只斜眼瞟著,毫不理睬。
阿泉見狀還不怎樣,那同行禿花子首先把怪眼一翻,面帶不屑之容,陰陽怪氣說道:「喂,這頭一場就你們三個出來麼?要盤道,張口;要比武,動手;要比道行,就使出來;要講賣打,就倒下,等七大爺收拾你。要是明白一點,心中害怕,就滾回去,另換幾個皮骨結實點的來,休得呆在這裏裝腔作勢。」
那廣西幫借將鐵手鉤連潮生,年將半百,久在象山老丐葉文生門下,見多識廣,人甚陰騖沈著,早疑心到對方怎麼不濟也有兩個好手,未必頭一場便令死士賣打,雖然狂傲,暗中卻留了神,及聽禿丐如此說法,便知料中。
敵人好整以暇,並非豁出送死,有意去硬賣強,善者不來,來者不善,立把适才輕視之念去掉。這等局面,對方說話往往難聽,聞言只自打量敵人,心中盤算,少時對付哪一個可操必勝,免得初出場便給師父丟臉,一點也未動火。
那五方太歲中的八臂花郎羅洪章和毒蛇神唐阿妹,一個性如烈火,一個生性毒辣,都是目中無人,驕橫已慣,把來人看得不值半文,如何聽得下這一套大話!
羅洪章首先暴怒,喝道:「不知死活的狗仔,竟敢口發狂言!憑你三個狗仔,也不用費什事,怎麼都能取你狗命。」說罷便要動手。
阿泉等三人未及發話,唐阿妹較有心機,見潮生對己使眼色,忽想起對方口出大言,也許有點門道,忙插口攔道:「大哥且慢,叫他通名領死。無論比什麼,由他說,我們全應好了。」
禿丐把禿腦袋一晃,指著潮生哈哈笑道:「你不用朝這兩個死坯擠眉弄眼,你也一樣,不能整身子回廣西。他叫金線阿泉,這是我哥哥黃阿六,我是你禿爺阿七。你們三個叫什麼名字,我們用不著問,不過比什麼還是你們先說的好,要由我們挑,你們更死得快,活不成了。」
羅、唐二人一聽敵人名字甚生,從未聽過,也不知是真是假,同聲怒道:「狗仔既不肯說,那你們就過來一對一個,分開來上好了。」
金線阿泉和黃阿六始終在旁好笑,任憑雙方鬥口,一言不發。待羅、唐二人一說「過來」,黃阿六朝阿泉把嘴一歪,暗示令他對付羅洪章,自己對付潮生,於是各就一個,將手一揚,各往一邊走去,勻出地方單打,卻把禿阿七和唐阿妹留在當地。照例人分開後,互相找好地方,對面立定,還有幾句交代才能動手。禿阿七和唐阿妹本立得近,唐阿妹因忿禿阿七無禮可厭,想等另兩對人立好方位然後較量,不屑和他多說,只對面站住。
哪知遇見對頭,禿阿七比他還要心辣手快,這同台分立幾步路,霎眼工夫都等不及,口中咕道:「人已分開,不知還等什麼?要害怕,回去多好。」
唐阿妹看他好似自言自語,用話挖苦,剛怒喝道:「要打就打,誰還要怕你不成!」話未說完,耳聽禿阿七口應得一個「好」字,聲到人到,疾如飄風,人已縱身橫來。
唐阿妹萬不料來勢如此迅速,驟出不意,暗道「不好」,忙即縱身閃避,已自無及,眼前一花,啪的一聲,面頰上早挨了一掌重的,打得半邊臉上當時紅腫老高,兩太陽穴直冒金星。
當時怒火中燒,縱過一旁,戟指怒罵:「你…你…不要臉的狗仔!竟敢暗算傷人麼?」
禿阿七笑道:「你不是催我打麼?打了你又埋怨。你白瞎眼,當著面挨打都看不出,誰晴算你來?你才不要臉呢!要覺打不過,或是躺下或是回去,要不就須應我的話,不能活著回去了。」
唐阿妹因吃這一掌打暈,覺著左邊牙齒已有好些活動,內腮肉也被牙齒挫碎了兩處,又疼又頭昏,只管憤怒急罵,一時護痛,竟忘了向前動手,及聽敵人還口嘲罵,才想起說錯了話,平日自負口齒伶俐,身手矯捷,才一上場便丟人吃虧,心中恨毒,怒喝:「該死的狗仔!如不將你碎屍萬段,不是人生父母養的!」
隨說,縱身過去,迎面就是一拳。
禿阿七笑道:「我看你不像是人生父母養的,真個不知死活,那就由你。」邊說邊還手,打將起來。
唐阿妹練就七十七手大聖拳,武功本好,先前只是驟出不意,輕敵吃虧,這一真動上手,看出敵人貌相身材雖是狠瑣,武功卻是精奇,不禁大吃一驚,不敢怠慢,也把全副本領施展出來。暫時雙方扯個平手。
一個是上來吃虧,恨極仇敵,立意制死報仇,身邊雖帶有異物,無如上來驕敵,以為幾下便可將他打倒,不值費那大事,此時如若停手改比別的,無形中先輸了一個頭籌。對方又是無名之輩,面子上不大好看;對方再要推說不會這個,借此下臺溜走,仇報不成,必還吃人挖苦,鬧個輸面。
沒奈何,只好仍在拳腳上找,真恨不能把吃奶氣力全用出來。一個是丐仙高足,身懷絕技,遊刃有餘,有心拿敵人取笑個夠,到頭再下辣手,表面上看似半斤八兩不相上下,實則暗中勝負早定。
這時兩面三對人都打到了急處,只見六條人影兔起鶻落,星丸跳擲,捉對兒在擂臺上滾來滾去,哪分出誰勝誰負?這場惡鬥猛烈異常,除了雙方敵人手腳相觸,發出連珠般的微響外,三面看臺上人,邢黨方面早看出自己人的身手萬無敗理;蔡黨方面又認為出場三人不是別有拿手,便是身藏異物,即便拳腳吃了虧,最後仍可制敵於死。各有各的心思,有恃無恐,都只定眼看著,一點聲息全無。
似這樣打了半個多時辰,唐阿妹漸漸覺出敵人本領實比己高,萬難取勝,尤其是嘴上刻毒,不時說出兩句挖苦話,真令人聽了生氣,情知再打下去決難討好,敵人的手法又狠又陰,少時再為所傷,丟人更大。
沒奈何怒喝一聲:「且住!」雙手擋過來勢,跟著縱退出去,腳才落地,還未開口,禿阿七也如影隨形,跟蹤縱到,迎面將手一晃。
唐阿妹防他追打,忙用手擋,喘吁吁厲聲怒喝:「我有話,說完了再打!」
哪知禿阿七竟是假的,手一晃便自收勢,詭笑道:「我逗你玩的,不要害怕,有話只說,有屁且放,你還沒到回老家的時候呢。你造那多的孽,就這麼打死你,哪有這樣便宜的事!」
唐阿妹吃他引逗挖苦,急不得惱不得,心中惱恨已極,怒喝:「禿狗仔少放狗屁!我是因為兩下本領差不多,這樣打不完有什意思?換個花樣,你敢來麼?」
禿阿七笑道:「這你就快回老家了,你不是想把你身後那害人的玩意拿出現世麼?早說多好,何苦累得氣都喘不過來?有什法子你使吧,我等著。」說罷,將手一叉腰,蹲下身去。
唐阿妹見那神氣,活似久慣乞討的無賴花子委頓在地,怒喝:「起來!」
禿阿七笑嘻嘻道:「打了一陣打累了,我也歇歇,看你鬧什花樣,起來作什?」
唐阿妹怒道:「這樣不行,我那青王神厲害,一出來你就沒命。事前不對你說明,當著天下英雄,還當我暗算你不成?」
禿阿七笑道:「沒關係,什麼樣活東西我都見過,不信會有那樣厲害。少挨時候,只管放出來我見識見識。再把我那個癩泥鰍、癩蛤蟆隨便放一個出來,就夠你受用了。」
唐阿妹又道:「這是你說的。我那青王神不喜歡跳動,我和你打了這一陣,它在囊裏已然怒極,我如放它出來,見了生人,必不再要我說什麼話,上前就咬,竄起來比風還快。你卻留個神,不要只顧說大話,落個死不明白。」
禿阿七仍是賊忒嘻嘻詭笑道:「你不用吹氣冒泡,一條小青蛇兒有什麼稀罕!明明那死泥鰍經不得跳動,你怕它出來裝死,丟你的人,想緩一緩性,卻來向我賣什麼臭人情!」
唐阿妹一半因是斷定蛇一出現,禿阿七十九沒有活路;一半也為蛇具特性,隨著自己跳動太急,初出時往往昏昏如睡,必須自己發令催逼激怒,方始暴起傷敵,減卻好些威勢,並且自己也累得氣喘,見禿阿七神情懈怠,樂得借這說話工夫緩一緩氣,蛇也寧靜一會。
聞言知遇行家,心方愧忿,忽覺蛇在腰間伸屈移動,力甚剛勁,知已犯性欲出。那蛇從小餵養,頗有靈性,那麼凶毒之物,獨對自己馴善異常。日常圍在腰間魚皮軟袋以內,除非遇見別的厲害同類或是以前鬥過的仇人,在囊中聞出氣味,向例不會這樣強掙發威,心中奇怪。
暗查敵人,仍是蹲在地上,待理不理地斜視著自己,腰間雖有一個二尺長的粗麻套,形式粗扁,頗似藏著成對的兵刃,絕不似什活物,所穿衣褲破舊肥大,敞腿赤足,更無可異之處。
照行規,雙方如以異物毒蛇出鬥,對方無論是多厲害,除用自己所養蛇龜出敵外,只能用手擒搏,決不能使用傢伙。斷定禿阿七必是擒蛇高手,故此有恃無恐。卻沒料到自己所養乃是異種,人被咬中,因是見血立死,周身更有逆鱗毒刺,手萬動它不得,只不知那蛇因何掙動。
心一尋思,瞥見敵人方面的黃阿六和同黨廣西借將潮生鬥向擂臺一角,也各捨去拳腳,放了異物毒蛇出來。必是那蛇聞見氣味所致,與面前敵人無干。
念頭才轉,腰問毒蛇掙勢愈猛,再遲便須破囊而出,禿阿七又在談笑催促,不暇往台角細看,忙把腰間魚皮軟囊鎖口一拉,口中噓的一聲,喝道:「禿狗仔細!我那青王神來了。」
一言未畢,絲絲連聲,一條七八尺長細長如拇指的奇形毒蛇,已由囊中滑了出來。蛇在唐阿妹腰囊中本盤有好幾匝,出時卻是迅速已極。
唐阿妹一邊解囊呼蛇出鬥,一面左手伸向身畔,取了一個魚皮手套戴上,身子往旁一閃。禿阿七見那毒蛇身子細長,蛇頭獨大,其形如鏟,作烏金色,兩腮甚闊,紅信睒睒,火焰一般吞吐不休;額間一對紅睛精光四射,自頸以下通體青色,油光滑亮;脊中心,由頭至尾一行倒刺,又細又短,宛如鋼針,銳利非常;腹側兩溜逆鱗,隨著兩腮幫子鼓動,時時起伏。
身子看去剛勁非常,動作絕快。內行眼裏一望而知,是條奇毒而又猛惡非常的異種怪蛇。
禿阿七乃丐仙門下初傳弟子之一,對於收伏蛇蟻、驅役異物具有特長,與同上場的黃面阿六功力相等,醫道甚精,時常起死回生,乃江西兩異丐,數十年前便隨丐仙呂瑄混跡風塵,滑稽玩世,遊戲人間,專以行醫濟人為務。
自從丐仙因見門下品類不齊,梟駕並集,時有害群之馬在外為惡,清理門戶之後,鑒於阿六、阿七弟兄二人有功無過,向道堅誠,心地尤佳,便在暗中授以真訣,令往王屋山中尋一山洞坐關清修。入山多年,不曾在外走動。
以前在江湖上行事隱秘,屢易姓名,貌又不揚,外人知道他們的極少。這次原為坐關期滿,想見師父重請教益,路上聞說廣、浙兩幫丐首各約江湖上能手異人,在金華北山女鐵丐花四姑家講理比鬥;丐仙和一千舊日同師兄弟,應了上天竺俠丐邢飛鼠之約,也在其內。
阿六兄弟本和邢飛鼠是故交至好,又聽師父在彼,跟蹤趕來,恰好當天早上趕到。路遇邢飛鼠手下徒黨,問明雙方約會時刻。因丐仙向例不喜和常人一起,中午便是會期,此時去了決尋不見人,也沒往晤邢飛鼠,到了會前時許,徑往北山走去,恰與丐仙師徒先後相遇。分別拜見之後,領了機宜,混在人群之中,一同入內。
蔡黨三人一出場,丐仙看出內有兩人身藏毒物,非人力所敵。這頭一場,必須先給敵人一個厲害,以挫他的威勢。知道阿六弟兄生具奇癖,最喜馴養龜蛇異獸,已有多年,多厲害的毒蛇異物,俱能克制,便即授意,令其出鬥。
說也湊巧,二人以前俱都養有異物毒蛇之類,自從奉命王屋山中修煉,因所馴養各物多半兇猛奇毒,如放出去,雖然平日教練得好,已有靈性,不奉命不敢傷人,一則異類野性,終是難測;況又本來惡物,離開自己日子一久,知它犯性不犯?即或能不犯性傷人,這類毒惡之物為人所遇,也必不容,一想除去,必被情急反噬,傷人必眾。
為此除去,又覺相隨馴養多年,並無過惡,於心不忍。好在所養各物俱曉人意,兄弟商議結果,就在山中覓地豢養。這次出山尋師,本想一齊封閉洞中,不帶出來。因內中有兩三樣異物最是靈異,日常守在阿六兄弟身側,寸步不離,一人坐關時,有兩次夜間入定,受毒蛇猛獸侵襲,俱為所殺,功勞甚大,所下的糞和口沫,又是治毒瘡的聖藥,行時又在旁再三嗚嘯,盤舞作勢。
二人見它追隨不捨,加以用處頗多,便帶了來。
唐阿妹自負所養毒蛇猛惡奇毒,對方雖是內行,擒蛇聖手也無用處,如以別的龜蛇毒物來鬥,更是送死,所以氣焰甚高。因那蛇頭如鏟,名為麻姑鏟,又叫青罡鞭,遇敵時,在地上微一盤旋,把方鏟怪頭左右一擺,便和箭一般朝人頭頸間竄去,一口咬定便自不放,非把人血吸完或是同場另有敵人未死,決不鬆口。奇毒無比,只被咬中,見血萬無生理。
尤厲害是,從頭到尾,在當中脊背一行倒鉤、兩腹逆鱗之外,另還隱有無數可以隨意起伏的倒須鉤刺。身在空中,能夠上下橫直轉側。對方身法任多靈巧,即便閃開頭頸要害,也必被它橫身揚尾橫擊側繞,略被沾上便即纏緊,力大異常,多堅壯的牛虎,俱可勒纏為兩段,身堅如鐵,刀斧所不能傷。照例見敵即撲,絕不遲延,況當發怒外掙之際。
唐阿妹當它出時,勢子必較平日還要猛烈,蛇一落地,便即迅速閃開一旁,以防鉤掛衣服,擋毒蛇去勢。一心還想看那毒蛇堅纏禿丐,咬頸吸血,滿地打滾的活劇。不曾想那蛇並不似往日怒極發威時,下半身還未落到地上,前身才一著地,瞥見敵人,身子一翻,頭便高昂騰起,全身似箭一般迎面竄去。
自從腰間魚皮軟袋內往下一滑,落到地上,只把蛇頭昂起尺許,柱在地上,以下蛇身旋風般連打幾個圓圈,便做一盤蟠在地上。雖也目射凶光,噓噓亂叫,看那神情,分明有些怯敵。目光所注也與往常不同,只註定敵人蹲伏之處,並非頸間致命所在,好似另有厲害仇敵,志不在此。
再往對面禿阿七一看,依然蹲伏在彼,兩隻鬼眼半睜半閉,背上斜插的仍似兵刃一類死物,毫無動彈。細看腳底,並無異狀,心中好生奇怪,不知敵人鬧什麼把戲。
見蛇作勢,盤踞昂立,久不前進,忍不住照著往日驅蛇出鬥慣例,吹了兩聲哨子,口中連喊:「阿青快上!」那蛇只管兩腮亂鼓,狀似忿怒已極,一任主人催迫,全不理會。
唐阿妹見狀,覺著吹了一陣大氣,蛇放出來卻是這樣無用,面子難堪,一時心中有氣,便將那戴有皮套的手朝蛇頭頸間拍去。本意催它出鬥,誰知那蛇心有畏忌,竟不敢先發,依然不動。
唐阿妹越發有氣,竟用平日制蛇之法,施展辣手迫使上前。剛想伸手去捏蛇的七寸,那蛇似早防到有此一著,猛朝主人發威,身子一躬,昂首直上,大有情急反噬之勢。
唐阿妹做夢也未想到,豢養教練多年的靈物會有這一著!事起倉促,驟不及防,蛇的功力又是與年俱進,此時如真犯性,事前沒有準備,還真無法制它。嚇得喊聲「不好」,慌不迭往側竄去。總算那蛇還念主人恩義,只怪不該逼它送死,又要防範面前敵人,一嚇退便即收勢,沒有追逐。
唐阿妹縱落一旁,驚魂乍定,忽聽對面笑道:「我當你弄這條小泥鰍有多厲害呢,原來只會欺嚇養主,見不得人。這樣東西也當活寶一樣拿出來,當著人前現世!它此時自顧不暇,不會咬你,快回來吧。再如害怕,我禿於替你收拾它好了。」
唐阿妹一聽敵人發話譏嘲,益發羞憤難當,怒喝:「禿狗休狂!我這青王神脾氣古怪,向例欺強壓硬,不願傷害軟弱,又愛乾淨,見你蹲在地上,一堆膿包,又臭又髒,可憐神氣,沒看在眼裏。是真的,你敢站起來撩撥它嗎?」
禿阿七冷笑道:「不要臉的畜生!死在臨頭,還要口出狂言。我如站起來,連你帶這臭泥鰍早沒命了。不過适才聽你吹了一陣大氣,心想也許有點門道,打算容你施展個夠,免得死後叫屈,說我心急,沒容你賣弄。閻王早對你下了拘票,怕死得慢麼?你如有什麼家私,快顯出來,單憑這條臭泥鰍,那是找死!趁早把命拿來,還許保得一具屍首。」
唐阿妹怒火攻心,如何肯信!仍自怒喝:「禿狗!只憑口舌發狂,有什用處!是好的,和我青王神一,鬥,我便服你。雙方都有不少高朋貴友,沒的耽誤別人工夫。」
禿阿七哈哈笑道:「禿老爺弄死這條臭泥鰍,何須親自下手?你既只有這點家私,那就快了。」說罷,手往襠中一拍,說道:「小乖乖不要急,這會該出去了。那穿花衣服的不是好人,莫要放他逃走。」
說時,金線阿泉、黃阿六二人已各占了上風。一個用重手法將敵人打傷。一個和敵人連比各種技能,俱占勝著;中間敵人放出毒物,吃黃阿六用氣功將毒物雙眼打瞎,跟著一劈空掌砍死,因看在敵人師父分上,未肯將自己所養三眼神塗放出。借比兵刃為由,暗中連點了兩次。
敵人見他手下留情,不便再行戀戰,只得交代幾句過場,帶愧下臺,連原座都未回便自走去。晃眼之間,蔡黨三人出場,倒有兩人先行慘敗。
唐阿妹見狀心正發慌,不是意思,忽聽敵人口風忽轉,竟似身邊也藏有活物,猛想起今日毒蛇怯敵之狀,料知來者不善。心中一驚,不願再看別人,忙定睛往前注視時,只見禿阿七說完並未起立,只將那件長大破舊的衣衫前擺往上微撩,跟著一聲極難聽的鬼啼,由衣服底下竄出一個怪物來。
那怪物通身紅紫密鱗,似蛇非蛇,身長才只三尺。一個扁頭,寬約一二寸。嘴如蛤蟆,上下利齒之外,唇邊另有兩個鉤鉗頻頻開合。合起來,闊口恰好封住,渾成一體;開時,兩鉗對分,口張處便有一根如意頭的黑長信子,箭一般突伸出來,開合吞吐之間迅速異常。
前額生著三隻碧綠怪眼,自頸至腹,前半尺許身子扁平,兩邊各有一列短足,極似蜈蚣形相,看去十分剛勁有力。腹部一段,身更寬扁。後半身方是蛇形,越往下越細;到了尾梢,忽作兩歧,可以勾轉。通體螢光閃閃,神態甚是醜惡。
才一出現,對面毒蛇身子盤得更緊,和餅一般,全沒一點縫隙,蛇頭也漸低下,只剩半尺許昂立在中,兩腮起伏更急,目射凶光,註定怪物,通體都在顫動,好似又恨又怕神氣。那怪物和蛇相隔只得丈許,出時一溜煙似便到了毒蛇面前,禿阿七說了句「慢點」,便即停住。
唐阿妹見這怪物從未見過,毒蛇如此害怕,料定凶多吉少。事已至此,說不出不算來,正在心想毒計,意欲暗算。
禿阿七笑道:「你認得我這玩意麼?」
唐阿妹已然氣餒,仍硬著頭皮喝道:「這類小龜,深山裏有的是,誰把它放在眼裏!你如以為是個活寶,我將青王神收起來,准弄死給你看好了。」
禿阿七笑道:「難怪你不知道,這叫三眼神狳。多厲害的蛇蟒,遇見它便沒了命。你自己都保不住,還想保全你那小泥鰍麼,它已遇見定頭星,除了等死,不會再聽你的話了。不信你就收它一回試試。」
唐阿妹已知遇見剋星,所說無一虛話。又見那毒蛇蓄怒畏縮之狀,從未見過,有心保全,再用殺手暗算對方毒龜。惟恐毒蛇已為所制,眾目之下一不聽命,再和适才一樣倔強反噬,丟人更大,還許為蛇所殺。
心中一遲疑,對面三眼神狳想似候久不耐,三隻怪眼齊射凶光,註定毒蛇一瞬不瞬,前身十二對蜈蚣腳不住搖撼,寨餌亂響,身後勾尾長鞭一起一落,打得台板叭叭山響,當中寬扁肚皮不時發威怒鼓,最粗時竟有二尺方圓,腹背密鱗本如迭瓦,也片片倒豎,有似猖立,比初見時格外威猛。
那毒蛇越發呆首緊蟠,宛如僵死,全無生氣。
唐阿妹情知不妙,一時情急,猛生毒計,豁出那蛇不要,口裏低說:「我卻不信。」冷不防猛地口打往日收蛇入袋的暗令,將有皮套的手往下一伸,抓起蛇的七寸,照準禿阿七迎面甩去,口中方喝:「送你受用!」
那蛇原是怕極對頭,耳聞入袋噓聲,雖不敢動,一心還盼主人好意,許能帶它逃走,所以抓起時並未倔強。及至將手一甩,那毒蛇本是靈物,動作之時又急又猛,見主人一甩,想似知道心存叵測,要借它一命去害敵人,急怒恨毒,在空中一挺,那條長七八尺、鐵鞭一樣的身子,立即猛舒開來。
唐阿妹原想自己下手極快,驟出人蛇雙方意料,將蛇甩出,只敵人身子一被蛇挨近,便無幸理。哪知他快,蛇勢更快,驚悸忘魂之下,恨主人絕情,猛發暴怒,隨手才甩出去,身子一挺一順,後單身往橫裏一掃,勢疾如電。
唐阿妹見一尾鞭掃到,方覺不妙,想要縱開,已自無及,竟被尾梢掃中腰際,當時痛徹心肺,方怪叫得一聲,上衣已被蛇身逆鱗倒刺鉤住,就勢前身淩空,猛縮回來,方欲反噬主人洩憤。
地上三眼神狳更是目銳勢猛,心思靈巧,善通人意,尤其那左右兩排蜈蚣腳,爪上有蹼,走伏時看不出來,縱起時張開,比鵝掌還寬,能夠淩空招展劃行。中段扁腹又能鼓氣收放,具有浮空之力,隨意轉側飛行,無不如意,矯捷非常。
三隻怪眼早把毒蛇全身註定,一半待機追撲,一半聽候主人之命。一見毒蛇被人抓起,立即暴怒發威,更不再等主人發令,一聲兒啼般的怪嘯,照準毒蛇飛縱上去,恰也同時撲到。
神狳上時,原已覷准尺寸,恰與那蛇迎個對面,勢疾如電。毒蛇躲已無及,知難倖免,情急之下,不願再反噬主人,欲向仇敵拼命,猛張毒吻,迎頭便咬。
說時遲,那時快!神塗的兩排利爪已抱向毒蛇身上,見它張嘴來咬,簡直未怎理會,分列唇邊的兩隻鉤鉗倏地合攏,恰將蛇頸七寸做一圈緊緊箍住。
那蛇吃這一夾,便和死了一樣,張著一張血口,利齒如釘,不能合攏,一根血也似紅的長信,筆直伸出口外好幾寸長,也縮不回去,只將一雙晶明有光的凶眼怒視仇敵,下半身鉤住主人衣服未放,中半身連連顫動,好似痛極神情。
唐阿妹見蛇反噬,衣服又被鉤住,知道一被咬中便無生路,情急逃命,正欲用重手法打蛇要害,倏地眼前一花,毒蛇已被神狳抱緊。
驚悸之餘,猛一動念,意欲乘著雙方惡鬥糾結,就勢猛下毒手,一齊打死。手剛揚起,那三眼神狳何等機警厲害,動作神速無比,只得主人之命出陣,敵人一被相中,休想活命!前身兩排利爪抱住毒蛇,就勢身子往上一挺,後半身上翻,那條長尾早反甩過來。
唐阿妹百忙中防為蛇身毒刺所傷,又是用戴皮套的左手由橫裏發出,明是下落之勢,卻沒防到對頭身靈如電,就著蛇身使勁,反尾往頭上打來,勢絕神速。手未發出,先覺頭上風聲,連想躲的念頭都未容轉,腦門上便中了一尾鞭。神狳尾鉤奇毒,鋒利如刀,力又極大。
唐阿妹當時痛暈發麻,神志已迷,未忘仇怨,兩手用力往外一斫,一手斫向蛇的腹際。蛇怒急護痛,下半身猛力一掙,豁喇一聲,將尾梢所帶衣服撕下一大片來,身便離了人身,帶著破衣往上一甩,恰被神狳尾鉤迎著。互相絞結,一同墜落臺上。唐阿妹另一手便自打空,隨身歪倒,僕地不起。
那時神狳唇邊鉤鉗依然緊嵌蛇頸未放。蛇口仍是開張,紅信突伸,也未縮回。雙方一到地上,神狳便把腹部貼地,前半身抱蛇的上半身,面對著面直豎起來,那蛇要害吃仇敵緊緊夾住,威力大遜,強奮餘力,兩尾對絞以後,愈成強弩之末,形態雖仍猛惡,身已任憑擺佈,除上下受制,痛極皮鱗亂顫外,更無反抗之力。
神狳動作極快,兩排利爪剛緊抱蛇身舉起,闊口開處,口中長信電也似射出,舌尖如意頭便將蛇的信子裹住,吮咂有聲,一直往前卷去,直向蛇口伸入,蛇信也隨著消化。只見那蛇始而疼得喉中吁吁慘呼,兩眼突鼓,似要冒出火來,等信子被神狳長信消盡,伸入喉間,便不再有聲息顫動。
神狳兩鉗忽舒,扁頭往前一探,猛張大口,將蛇連頭咬緊,通沒絲毫縫隙,跟著扁肚一鼓一收,似在往裏猛吸。眼看毒蛇那麼強健的長身,由頭自尾逐漸收縮,好似內裏血肉俱被神狳吸去一般。似這樣約有四五次,神狳兩排蜈蚣腳爪本來緊抱蛇身,忽往左右一分,三眼怒凸,胸腹一鼓一收之際,只聽聲如裂帛,嘶的一響,跟著波的一聲爆響,同時蛇尾甩處,那毒蛇便被甩起,筆也似直搭向台板之上。
神狳扁頭再往起一揚,那蛇便似蛻脫一般,做一條線,自頸以下直裂到尾,蛇的內身骨脫皮而出,甩將起來,內中血肉已被吸盡,一絲不見,只是一串蛇骨,勢如長蛇歸洞,往神狳闊扁大口裏投去。
狳口外兩隻鉤鉗相助撥入,舞動如飛,晃眼全盡。神狳怪口一合,兩鉗交叉,將闊唇封閉,嘴嚼有聲,口腮略微鼓動,便自咽下,臺上只剩了一張蛇皮。
唐阿妹人已死去。被神狳尾鉤所擊之處,頭上裂有兩個小洞,黃水外流。這原不多一會的事。
蔡黨中人見派出去的黨羽鬥了一陣,忽然敗亡俱盡,憤怒已極。二次派出的人還未起身,唐阿妹屍身由傷處起,已由暗赤色轉成通體紫黑了。
禿阿七知道三眼神狳這類通靈毒物,敵黨縱養有別的毒龜毒蛇,決非其敵,見蛇已被徐咽完,笑道:「今天這一頓,總夠你享受了吧?還不去把那廝所中的毒收去,留在這裏害人不成!」神狳叫了一聲,隨縱向唐阿妹身旁,剛將大口張開,伸出那如意頭的長信搭向唐阿妹傷處。
忽見台下連縱上來兩個蔡黨,看神氣似想將唐阿妹屍身抬走,剛縱上臺,正值神狳縱過,意似畏怯,呆得一呆。內中一個生得貌相甚是兇橫,猛伸手拔出身後鋼刀,手指阿七正要發話,地上神狳首便昂起。
倏地一條人影由斜刺裏飛來,落到那人前面,指著神狳怒喝道:「花狳兒不許亂動!他不配我們動手,這是來抬死人的。快將毒收去,由他抬走,好讓別人找場,沒的耽誤了工夫。」
神狳聞言,方始將頭垂下,仍吐長信搭向唐阿妹的傷口。這發話人正是黃阿六。說時,阿七見神狳將頭昂起,喊聲「不好」,相繼縱到,朝那人喝道:「你在在蔡烏龜門下,怎也不知輕重利害!死人毒沒收去,誰敢沾身,休想活命!我養這小玩意比人還靈。休看你這把切菜刀快,不信你斫一下試試,看能傷它點皮不能?無故找死,何苦來呢?」
那人也是廣幫惡丐中二路人物,奉了蔡烏龜之命,率領十餘名同黨,專任救護受傷徒黨,抬回死屍,人最粗魯,先見另一同黨受了重傷,跟著唐阿妹受傷倒地,也不知他死活。因知對方勁敵,忙率另外三人分頭搶上臺來救護。看出唐阿妹已死,本就憤急,又見神狳張口吐信搭向死人身上,誤以為要對死人加害,吸他血肉,越發有氣。
照規矩,一場鬥過,雙方便鬚髮話另議,似此惡物,無人能敵,便須另外換人,此時雙方全未吐口,本不應動手,自恃身有寶刀,想為唐阿妹報仇,抓著傷害死人犯規的錯,就勢一刀將神狳除去。
不料話未出口,兩個強敵先後縱到,話又極為難聽,益發火上添油,大怒道:「唐師哥自不小心,誤被毒龜弄死。我不信這東西能吃我這一刀。你這禿狗崽,吹這大氣作什麼!」
禿阿七笑道:「你不信麼?這個容易,我不值與你計較。現時死人毒已吸盡,叫你那同伴先把屍首搭走,就讓你斫兩刀試試。」隨喊:「小乖過來,這廝不信你皮骨硬,讓他斫一刀試試,不許還手!」
那神狳剛把死人的毒用口吸完,聞言竟似懂得人話,走了過來。
那人見狀,料知不假,一則心仍有些犯惑,又想自己刀快,許能斫死,即或不傷,此非真比,至多被他輕笑,也無大害,話已出口無法收回,便命同黨去抬死屍,心想:此刀能夠斫鐵立碎,何況自己這把子力氣,斷無不傷之理!當時心氣一壯,喝道:「這是你叫我斫的!」
說罷,運足平生之力,觀准狳頸,一刀斫下,只聽克的一聲,手臂震得生疼,神狳只瞪著三隻怪眼望著他、一絲不動。
阿七哈哈大笑,那人又驚又愧,本想退走,一眼瞥見狳腹扁平,不住鼓動,好似甚軟,以為此方是要害,不該斫它的頭頸,心一後悔,又生毒念,口喝:「我再斫一刀試試!」
聲隨刀下,二次猛運全力,右手一緊刀把,改砍為擁,朝著神狳腹紮去。這時阿六、阿七同了金線阿泉俱站臺上,只等事完向眾交代過場,見狀方喝:「你找死麼!」
那人刀已發出,因看出神狳厲害,下手時雖自信十九成功,一樣存有戒心。原意一刀刺死固妙,如刺不死,立即縱退,以防反口。原早打好退步,誰知刀到狳腹,竟似紮在一個極堅韌的東西上面,用力太猛,手被刀柄擦動生疼,狳腹僅僅紮處往裏微凹,並未刺進,剛覺不好。
就在這動念瞬息,刀還未及收回的當兒,猛覺手上一震,瞥見狳腹往外一鼓,力大異常。一人一狳,去勢來勢俱是極猛。那人驟不及防,連人帶刀被震彈出好幾步,身子一歪幾乎跌倒臺上,幸是武功還有根底,自知危急,於理又虧,慌不迭略穩身形,便往台下縱去。
逃時還想顧顏面,口剛說得一句「改日再見」,猛又覺背上一股極勁的熱氣吹到,人已往下縱落,回頭一看,阿七正在台口戟指說道:「這事便不怨我們。我弟兄養這玩意雖是凶毒,無故決不傷人。适才容他斫了一刀,乃是言明在先。有我弟兄的話,自然它不敢動。就不服氣,也該對我們說好再行下手,不應突起暗算。
「如非我們強行止住,休想活命。現這人雖未為神狳所傷,但是狳口丹毒已然噴出。我們事前不知,無法攔阻,中毒深淺與否也不知道,只好由他去了。現在頭場已然見了勝負。還是我三人告退,另換別位再上;還是蔡團頭再派人出場,仍由我三人奉陪,悉隨尊便。」
說時,蔡烏龜見頭場三人全都慘敗,非死即傷,無一獲勝,還有一人溜走,眾目之下,早已羞愧難當,怒火中燒,不可遏止,有心想把所有妖僧妖道一齊請上場去,各施法術飛劍,殺他一個落花流水,無如花四姑雖然報應臨頭,轉眼身敗名裂,人亡家破,到底年老成精,饒有眼力,看出前頭不像好兆。
明知勢成騎虎,欲罷不能,心中仍想謹慎從事,相機而行,以備事完留一退身之路。借著貴客臨場格外禮敬,自己所約不算,連蔡黨所約妖人都一齊請向正面主台之上,拿定主意,一個對一個,一場接一場,不令群毆混殺,全按上等行規,除了雙方主體,未動手的人皆可不算仇敵。
勝固快心榮耀,萬一全數慘敗,或是看出不行,也可收風,作為自己不服出頭,向對方另討過節,重訂時限地方,二次再行比鬥。這樣做法,人雖丟定,卻不至於累及身家,一敗塗地。
在座妖人,早吃穩住,藉口:「身是主人,不能不照江湖規矩行事。尤其諸位神僧真人大名鼎鼎,更不可露小家子氣。一見不勝,便即逞強出頭,勝了也不光輝。務須說話算數,免使敵人輕視笑話。反正有諸位神僧仙長在場,萬無不勝之理。出去越晚越有話說,也越威風。」
因花四姑利口,善於酬應,禮數款待又極優厚,無不投其所好,來客人人盡歡。這夥妖僧妖道全被籠絡,誰也不好意思不聽她話。蔡黨慘敗,正面臺上竟無一人越眾出動。
蔡烏龜見狀,一想方敗便請外人出場,也實不好意思,如要對方換人另比,無異說臺上三人厲害難敵,低首認輸。再者殺徒之仇如何報法?算來隻另派人接場最好。怎奈對方養有毒物,連名都不知,唐阿妹那厲害的毒蛇,尚且連人慘死,如何能敵?
心方尋思,旁立雷州幫惡丐、蛇王陳長生派來助場的兩個門徒琶琶神崔大頭、荷花仙郎汪桂,約了潮生的師兄鐵剪手何文開,已朝自己打一招呼,便往台下縱去,剛往正面主台行禮交代,擂臺上阿泉等三人也發出話來。
這裏蔡烏龜還未答話,邢黨方面已有人喝道:「你們胡說!講好任誰都各比一場,不能由我們壞了規矩。你們三人還不回來!」跟著縱下三人。
阿泉等三人一聽話裏有因,便往台下縱落,回往西台而去。
蔡烏龜見眾仇人退走,方要發作,因定有例,話不好說,並且神狳厲害,勝敗難知,心想換人也好,且撈回一場再說。話到口邊,又復忍住,心還以為對方換出的人不能都養有毒物,崔、汪、何三人有名狠手,當不再敗。
哪知對方二次出場的俱是丐仙門下高弟,一個比一個厲害。內有丐仙呂暄最初所收六個高徒中的兩個,一是在永康方岩和黑摩勒惡鬥的斷臂丐範顯,一個是陰陽臉子鄒阿洪,還有一個美少年,便是丐仙最末一個收來備傳衣缽的卞莫邪,比阿泉,阿六、阿七等前上場三人,本領只在以上不在以下。
尤其卞莫邪,不僅內外功都有極深造詣,井還精幹劍術。偏這三人,範顯是在南疆多年,鄒阿洪近十多年隨師賣藥,不喜生事,卞莫邪形跡更是韜晦,一干蔡黨均未見過。就花四姑門下黨羽,也只少數聽人說過,知道名頭,見到過的人極少。
蔡烏龜見對方三人,兩個奇形怪狀的花子,一個寒士打扮的英俊少年。上臺以前,只同去正面台下,朝那麻袋上坐的幾個老花子略微躬身,打個招呼便自回去,對於兩臺上那多有名人物,連正眼也未看,神情較前三人更做。
雖料勁敵,浙幫中無此人物,無如自己所派也非全是本門,並且一較真更顯己軟。心還在想:憑二次出場這三人個個好手,只對方不再放出像方才一樣的怪物,不論比哪一樣,均不至於落個下風,怎麼也撈點面子回來。正自尋思,恰好敵我雙方同到正面台下。
蔡黨三人俱是久經大敵的成名人物,因見頭場三人全遭挫敗,心中雖然忿恨,卻不敢再存輕敵之念,早已留心。老遠看見對面三人走來,當頭兩個步法散漫,穿著神情和阿六、阿七差不多,雖然都似城廂中積年以乞討為生的無賴花子,一個並還斷了一條臂膀,二目神光卻是炯炯流射。
身後少年,看似文秀,走在晴天沙土地上,腳跟後面點塵不起。這些都與常人有異。行家眼裏,只要細心查看,自瞞不過去。料是勁敵,本欲搶先登臺發話,腳底暗中加勁,走得頗快。不料他到,人家也到,雙方成了對面。
照理自己應該先到,邢黨三人腳底並未見加快,雙方遠近相差兩丈左右,步法又是一快一慢,竟沒看出敵人是怎麼來的,當時也未怎覺察,便同把手一擺,作形禮讓。原想對方必要還禮相讓,然後一同登臺,哪知邢黨三人大模大樣,竟連理也不理,自往臺上走去。
蔡黨所派三人,以雷州惡丐陳長生的二弟子琵琶神崔大頭本領最高,性情最暴;三徒弟荷花仙郎汪桂較次,卻打得一手好暗器;鐵剪手何文開本事和崔大頭雖差不多,心思卻最細密,見聞最多。一見對方不通情理,目中無人,卻有了氣。
崔大頭冷笑一聲,正要發話,吃何文開打手勢,暗中止住,同往臺上縱去,心想:你不懂禮數,我便搶向前去!台高三丈,起步時敵人才只上了一半,又是循級而上。按說縱的人應該先到,崔。汪、陳三人面向台裏,為顯自己輕功,縱得又高又遠。
明明看見身由敵人頭上飛越過去,哪知腳才點地,便聽敵人身後發話。趕忙回頭一看,三個敵人已在相隔不遠的身後,作一字排開,面向台外。這才覺出敵人身法竟快得出奇。不用動手,即此已輸了頭著。眾目之下,由不得愧忿交集。照規矩,又不能不容對方交代,只得守在旁邊等著。
偏生發話的一個正是那鄒阿洪,一張陰陽臉子,加上一件破舊半長花子衣,東補一塊,西搭一片,赤著一雙泥腿,連草鞋都未穿一雙,本就奇形怪狀,引人發笑,偏又生就一張巧嘴,說起話來又詼諧又挖苦,叫人聽了急不得惱不得,明是幾句照例的過場,偏加上許多作料,連敵黨中人也被引得暗中好笑不置。
三人強捺住氣把話聽完,鐵剪手何文開見崔大頭已氣得面容更變,恐他話說不當,節外生枝,引起敵人輕視,忙把崔、汪二人手一拉,自搶向前,把幾句照例過場說完。一句話不加,暗示對方貧嘴薄舌,小家子氣,不值一理,隨即回身。范、鄒、卞三人早不客氣,先占了上首。
三人見狀,又是一氣。崔大頭忍不住忿怒,首先喝道:「你們這些鼠輩,平日裏只會搶點殘羹冷飯,欺軟怕硬,目中無人,沒見過什麼世面,也不懂什江湖禮數,和你客氣,反道怕你。雙方都是三人,誰願找誰領死,就滾過來吧!」
陰陽臉鄒阿洪笑嘻嘻道。「不要忙,我早把你這顆大頭看上了。想找死容易,你也不打聽好尊姓大名,到了閻王那裏,問你怎麼去的?再要想問就來不及了。」
說時,獨臂金剛範顯早手指荷花仙郎汪桂笑道:「你是蔡烏龜養的兔子麼?向你范爺撒嬌,也跑出來送死。」
汪桂最忌諱人說他兔子,聞言大怒,喝聲:「你這六根兒不全的醜賊,也敢出口傷人,叫你知道小爺厲害!」說罷,縱身過去,待要動手。
範顯獰笑喝道:「你這雌不雄,也敢出來現世!要在這裏來,我不把你蛋黃挖出來,我不姓範!」隨說,早往一旁縱去。
汪桂怒火中燒,跟蹤縱過,打將起來。仍是鐵剪手何文開較穩,先和卞莫邪互通姓名,然後同去一旁動手。
三人倒有兩對打上。反是崔大頭頭一個上前,偏遇見一個懈怠鬼,只是鬥口,還沒有動手,一見同伴已和敵人交手,又聽說話氣人,大怒喝道:「你這類無名鼠輩,有什問頭!」說罷,揚手一掌打去。
鄒阿洪有心攔他,將身一晃;大喝:「我有話說!」
崔大頭只得住手道:「好嘛,有屁快放!」
鄒阿洪仍笑嘻嘻道:「你不要和我打麼?滿好!」隨說,縱身就照臉上一巴掌。
崔大頭聽他說頭一句,又見那麼陰陽怪氣,只當底下還有話說,方欲催問,不想底下只說得「滿好」二字,聲到手到,身法又是絕快,驟出不意,閃躲無及,叭的一聲,脆生生挨了一下滿的,大半邊肥臉立時浮腫老高,添了一個青紫色的巴掌印,口裏牙齒也幾被打落好幾個,順嘴流鮮血,氣得兩太陽穴直冒金星。
趕即一邊還手,一邊怒罵:「不要臉的狗崽!暗算傷人,少時將你碎屍萬段!」
鄒阿洪一邊還手一邊笑道:「你不是想快嗎?我聽你的,又不好了。自家武功不精,沒有眼力,埋怨人有什麼用處?我看你半邊臉大,不好看相,有點噁心,莫如我代你把右半邊臉也補上,索性教你頭再長大些,顯得你家墳地裏有風水。少時閻王見你有這一顆出號大頭,也格外看重一些。」
說著說著,兩手一分,縱身迎面又是一掌打去。崔大頭生具神力,練過鷹爪功,雙手和鋼爪一樣,人被抓上,筋骨皆裂,先受對方嘲笑,已是憤不可遏,上來又被巧算,挨了一下重的,如非練了一身硬功夫,就這一掌,便被打悶過去,越似火上添油,咬牙切齒,恨不能把敵人一把抓住,扯個粉碎。
不料鄒阿洪軟硬功夫俱到了火候,知他力大,並不和他正經交手,不住竄前躍後,左縱右跳,得空便掏一下,一半拿他開心,身輕如燕,矯捷如猿。
連經十多個回合,崔大頭在自費了許多精神氣力,連輕帶重,白挨了六七下打,一下也沒還上,敵人便宜話更說之不已,由不得越氣越急,心越忙手越亂,益發撈摸不著。
怒火頭上,忽聽這等說法,料定鄒阿洪是要打他右臉,暗罵:「該死狗崽,我适才驟不及防,吃你占了一點便宜,再來只被我撈著,休想活命!」於是便留了神,恰好鄒阿洪一掌朝右臉打來。
崔大頭也是久經大敵的有名人物,只管心中尋思,因見這人特別滑溜,已然連上了好幾次大當,卻也防到其中有詐,心想這廝如此狡猾,哪有打人先說之理?內中必又藏有聲東擊西的巧招。
一見掌到,意欲將計就計,不真接招,只用右手虛晃一下,乘著敵人要變招未變招的當兒,就勢用重手法,「烏龍探爪」,照準胸膛抓去。以為憑自己這手硬功,敵人縱有多好功夫,也必重傷無疑。
誰知鄒阿洪練就一雙神目,手疾眼快,虛實相並,變化無窮,身法更是靈巧,最擅長是借勁使勁,蜻蜓點水,沾著便能飛起。左手去打右臉,右手去斜橫胸前不動,以備接架應變之用。
一雙神目早將敵人上半身一齊照住,稍有動作便即看出。崔大頭如若老老實實接招,鄒阿洪知他力大,不與硬碰,還打不著,這一取巧,正好上當。鄒阿洪人矮,知道縱起打人,身子懸空,最易吃虧,不惜下苦,將師父的飛鷹掌法學會,縱時早已備好退路。那一掌又是半實半虛,未使足力,見崔大頭右手來隔,就勢反手向下:抓住敵人右手,借勁使勁,猛地一個「白猿過樁」,暗藏「風颭楊花」的招式,手擊敵人手臂,雙腳連身向上斜飛,同時斜橫胸前的右手,一個反背巴掌朝崔大頭右臉打去,叭的一聲,打個正著。
就著打中這一點勁,左手一鬆,身子往敵人反手方一翻,口喊:「還是換右手打才公道!」聲出人落,實如小烏斜飛,輕輕落向一旁。
這原是瞬息間事,崔大頭右手一隔,左手便抓,猛覺右手脈門一緊,左手抓了個空,敵人身手迅速如電,一切全出意料,連轉念都不容,只覺眼前一花,人影飛舞,右臉便又著了一下重的,打得比前回還要厲害。當時半邊牙齒全鬆,打落了兩個,口中鮮血往外亂湧。怒焰中燒,忿怒欲狂,敵人尚在身側,不顧疼痛,慌不迭舌頭一伸,將斷牙吐落,怒吼一聲,凶神附體地兇狠狠便要撲將過去。
鄒阿洪將身一縱,閃開笑道:「大頭鬼不要忙,先把你這狗牙收拾起來,再打不遲。如嫌手腳不行,再比別樣也可。我定讓你把全套猢猻把戲施展出來,再送你見閻王去。省你死後委屈,心不甘服。」
崔大頭如何還聽這個,血口怒罵:「狗崽賊叫花!管比什麼,到時自會取出。老子今日與你拼了!」
鄒阿洪原見他腰懸革囊,背上凸起一條,看出內藏兵刃暗器,此人身強力大,又練有一身硬功,欲憑手腳除他甚難,故意引他動傢伙,以便下手。聞言正合心意,知已情急,準備拼命,既這等說法,不定何時突然取出發難,便留了神。
阿洪一件特製的軟硬兵器圍在腰間,本極易取用,一面交手,一面早乘空把機簧撥開,只一扯一抖,立可摘下應用,主意打好,笑問道:「大頭鬼,你急了麼?實告訴你,你會硬功,我會軟功輕功,還能借勁使勁。休說打我不中,就被你打上,也無非借你的手腳把我彈出去,喘口氣仍就回來,向你纏夾不清,在自白費力生氣,絲毫奈何我不得。
「你的功夫門道連同身上要害,因為我有一小師侄,練得便和你一樣路道,所以非常清楚。現在不過是逗你玩,看中你這顆大頭,借它煞煞手癢。等我逗得不耐煩了,只消和剛才一樣,照準你這致命穴道來上一下,立刻了賬。你要有別的花樣,還是快使出來的好。」
雙方原是一邊動手一邊叫罵,崔大頭自然也在還口。連挨兩下重打,忿極之下,覺出敵人身輕手快,本就格外留心。阿洪說這些話又是別有深意,跳縱既速,兩手儘是花招,說到要打致命穴道時,雙手上下連指。
崔大頭不知是計,想借此試探自身要害。先前上過阿洪的當,這時話到手到,以為阿洪真知自身要穴,雙方打得又正激烈,恐其重施故伎,又來一下,這練硬功夫人的要穴,關係存亡,不禁心驚,百忙中用手一護,恰被阿洪看破機密,知道十九不差,也不說破。
又鬥了五七回合,崔大頭早就想取暗器,先吃阿洪逼住,勻不出手來,方想叫明停手,換了兵器再打。阿洪已將要穴探得,故意賣個破綻,喊聲:「照打!」一個「猿猴摘果」,迎面縱起,照面門一拳打去,吃崔大頭左手一格,一個右手當胸一擋掌橫推出去。
二人動手,阿洪也曾被大頭打中過好幾下。如換旁人,這類硬功掌法只中上一下,不死也必受傷,無如阿洪武功精純,借勁卸力具有驚人特長,深得粘、彈二字口訣的三昧。敵人手到,十九仗著身法靈巧,不被打中。偶被打中,也是先有成算,將計就計,掌到身上,往裏吸一口氣,被打中處恰似身子本在敵人手上甩將出來,多大的力也使不上,如何會傷?等身手相接,敵人勁已卸去,再往外一鼓勁,就在這勢急不容一瞬之際,一縮一繃,立時借勁使勁,和彈火一般彈將出去。
崔大頭也是屢次白打,無奈他何,心中氣極,以為勁有大有小,決不能回回都用得那麼合適,這次勢子更急,用力愈猛,以為多少總可傷著一點,依然無效。阿洪本心給他緩手,見來勢猛急,縱退時也加了勁,竟被彈退出三四丈遠,再加數尺便到台下。
阿洪落地笑罵道:「大頭鬼,你輕一點啊!何苦把吃奶的氣力都使出來,這有什麼用呢,我要落到台下,一賭氣不和你打了,你一個人幹在臺上,白挨兩個嘴巴,找誰訴苦去呢?」
阿洪這次縱得甚遠,又不似先前,剛縱出去,腳一點地重又縱回原處。崔大頭以為時機不可失去,忙即假裝奮身追蹤,乘機先將身旁竹葉飛刀悄悄取了五把在手內,縱時就勢回手,把背上兵刃結扣扯脫。準備先發飛刀,跟手拔刀,給敵人一個冷不防,不問青紅皂白,先把仇報了再說。
阿洪明明看在眼裏,安心使他出來丟醜,只裝未見,也不過來,仍立台口,笑罵道:「大頭鬼,你頭重腳輕,留神跌倒中風,不是玩的。不要跳了,爬過來吧,我也可以歇上一歇,定定心再打。」
說時遲,那時快!阿洪言還未了,崔大頭身已縱起,落在阿洪前面丈許遠近,落地便將飛刀發出。那刀共是五把,長三寸,寬才半寸,中有出風凹槽,兩面開口,又薄又快,鋒利異常。一發五把,分左右上中下五路,聯翩飛出。
發出時如急風之吹落葉,上下左右亂搖亂擺,勢卻迅急。專一聲東擊西,迷人眼目,遇上極難閃躲。中在人身,直釘橫抹,不似別的暗器只照直打,又經毒藥淬碾,見血無救。崔大頭素雖兇橫,輕易不肯妄用,實因受辱太甚,打又打人不過,仇深恨重,怒火中燒,誓不兩立,才使將出來。
照理,這等場面動手不勝,如換傢伙,必須事先言明才不犯規。也是情急發橫,滿擬驟出不意,取時手法靈快,阿洪決未想到有此一著。此刀百發百中,何況又是五刀同發,相隔這近,敵人縱和自己一樣,練就一身刀槍不入的硬功,也無法倖免。
哪知敵人目光如電,身輕手快,為丐仙門下有數人物,表面若無其事,暗中早有戒備,落地不肯回縱便由於此,早就全神貫注在他這雙手上。一見五片銀光上下翻飛首尾相銜蜂擁而來,便知厲害。右手剛往起一抬,為首一刀已然飛向面門,喊聲「不好」,翻身往台口倒跌下去。下餘四刀全由身上掠過,飛落台下。
崔大頭見仇敵中了一刀,心方一快,猛瞥見台沿上掛有一雙泥腳,暗忖:這狗崽明已刀中面門,萬無生理,如何還能用腳跟倒掛全身?微一遲疑,把心一橫,反正早晚是和敵人破臉混戰,管什規矩!先將狗崽斫上幾刀,也出惡氣!
隨想,回手一扯,剛將身後合葉折刀拔下,甩開抖直。未及趕過,倏地人影一晃,仇人竟由台下翻身飛起,揚手就是一溜白光,颼的一聲迎面飛來,勢子又勁又急。說也真巧,崔大頭如非有刀在手,不用再打,就這一下,早自喪命。
原來阿洪不但武功精純,人還機智謹慎,見識尤多,各種精奇暗器,俱知用法來歷和那勁頭,一見敵人所發暗器,與昔年凶僧大同和尚所練飛鈸的手法一樣,事出意料,沒想到會是這類暗器,相隔這近,無論躲向何方俱都上當。自己雖有一身軟硬功夫,仍不肯以身試險,急中生智,暗用本門「撮」字訣,專對付當中迎頭一把,一面用大中二指將刀撮住,同時順著來勢假作中刀,仰面往台下翻倒,卻用腳跟掛在台口,手法絕快,勢子更巧,崔大頭一點也未看出。
阿洪懸身台口,耳聽上面敵人動靜,匆匆將刀順過把手一看,暗罵:「好狠毒的狗賊!沖這把刀,也容你不得!」心念一動,隨即挺身翻上,先將原刀回敬,口中笑罵道:「大頭鬼!這樣薄紙一樣的破鐵尺,也敢拿出現世?先還給你,再和你算賬。」
崔大頭冷不防敵人沒有受傷忽然縱起,還有暗器打出,心中大驚,慌不迭隨手橫刀一格,只防面門,沒有很准,被刀背碰了一下,由耳旁側飛過去,顫巍巍釘在台板之上,差點沒被打中眼睛,端的險極;不禁又嚇了一大跳。
阿洪隨又罵道:「大鬼頭!那是你的修腳刀,還不快撿去!我等著你。你打不過,想換傢伙,說話呀,我又不是沒和你說。這樣鬼頭鬼腦,不給你師母娘現世嗎!」
崔大頭越發愧忿難當,強顏答道:「我不也早和你這狗崽說麼?老子什麼時候想動傢伙,就取出來。如今暗器比過,你要帶有傢伙,快取出來。要不,下臺叫他去,老子等你!」
阿洪見他人不過來,一邊說話,刀交左手,知是又思偷取飛刀暗算,罵道:「不要臉的大頭鬼!你等我不等,打累了想緩氣麼?沒那便宜的事!」
崔大頭剛把手換過,還未反手取囊中暗器,阿洪話未說完,人已當先飛到。崔大頭見阿洪縱過時空著雙手,心想:這狗崽必是自恃硬功,卻不知我此刀厲害。大喝一聲,迎頭一刀砍去。
哪知阿洪故意如此,暗中早有準備,借這一縱,手往腰問一帶,己把兵器卸下,隨身甩起。雙方勢均猛急,不容緩手。大頭闊面板刀剛往前砍,猛瞥見蛇也似一條黑影,帶起茶杯大小、銀光閃閃一團寒星,由敵人身畔斜飛而來。
屢次吃虧,覺著敵人動作靈活,宛如鬼物,令人莫測,早自有點膽怯,驟出意外,沒看出敵人用的是什麼兵器,匆迫中待要收勢改招,皚的一聲,那團銀光已是中在刀面上,覺著虎口震得生疼,如非力大,這一下幾乎脫手,不禁大驚,慌不迭回刀往側便縱。
阿洪手中兵器,乃是一條海蛟筋所制,長約八尺,一頭是精鋼鑄就的三角鋼菱;一頭是個尺許長的把手,粗約寸許,也是純鋼所制。柄後一頭粗約三寸,中設機簧,極為精巧,內藏三十六根鋼針、九隻四寸來長的梭鏢,百發百中,專破各種氣功。名為銀菱軟鞭,又名閻羅判。舞到急處,宛如一團銀光,滾轉如飛。
上面摟頭蓋頂,下面纏腿裹腰,遇見強敵不能取勝,只將鞭柄倒過,一按機簧,一鏢九針相繼飛出,如被使開,簡直無法還手招架,無論軟硬功夫多好,全都難敵,用處甚多。鞭梢三角鋼菱乃三片合成,上有搭扣,不用時可以拆開,當根皮帶繫在腰間,衣服一遮,決看不出那是兵器,取勢分合,均極靈便。
崔大頭做夢也沒想到,敵人身邊會有這等厲害的傢伙,剛往側面縱開,阿洪一鞭把刀蕩開,更不容他緩勢,跟著將鞭舞起,刷刷一連十幾下,橫三豎四掃將過去。只聽呼呼風聲,一團銀光,上下左右,滿台飛舞。崔大頭從未見過這類傢伙,如何能敵?幾次用刀硬擋,均幾被纏脫手,腿上還被掃中了一下,雖有一身硬功,也被砸得生疼,這才知道剋星照命,敵人本領高強得多,正在手忙腳亂,心寒膽怯。
那旁卞莫邪心善愛才,見一班蔡黨都是一色上等綾羅現拼制的花底,狂傲囂張,一身匪氣,獨單鐵剪手何文開,雖非尋常叫花裝束,衣著卻極樸素,面上也不帶兇橫之氣,又問出是廣西象山老丐葉文生的徒弟,前聽師父說過,此人尚還直氣,家規也好,便不想傷他。
何文開先恨敵人言動狂傲,又想為蔡黨爭回頭一陣的面子,上來連施辣手,十來個照面之後,看出敵人年紀雖輕,武功卻是極好,如憑真實本領,決非其敵,分明含有相讓之意。百忙中再一瞟兩個同伴,比自己還糟,一個和敵人各亮兵刃,已無還手之力;一個吃那斷臂膀的耍得暈頭轉向,喘噓噓連氣都緩不過來。
知道這一場又非全數慘敗不可,心中叫不迭的苦,暗罵:「蔡烏龜不曉事!自己這面明落下風,或是動橫,或是認輸派人接替,應該有個打算。反正是敗,何苦強耗下去,看自己人受傷,還落一個不光棍!」想到這裏,恰值崔大頭被阿洪軟鞭橫七豎八一路亂打,逼得出了圈子,往何。卞二人動手之處退來。
何文開一看形勢不佳,再遲一會,自己或者無妨,但崔大頭和荷花仙郎汪桂都非送在敵人手裏不可。已然輸定,犯不著再饒上兩條命,忙賣一個破綻,將身縱出圈外,大喝:「朋友住手!」
阿洪因崔大頭兇橫,身藏那麼狠毒的暗器,立意除他,為恐中途滑脫,下手既急,口裏還不住挖苦,使其無顏下臺;一面覷准他那穴道要害和那一對凶睛,早想下手,聽何文開一喝,便知敵人是想認輸保命,如何能容?更不怠慢,將軟鞭把柄倒轉向外,乘著回鞭再打之勢,一按機簧,那當頭九針便連了三針出去。
崔大頭也是情急拼命,一邊敗退,一邊也勻手取出飛刀,剛剛提起,猛覺眼前銀絲一閃,知有暗器,想躲已自無及,當時胸脅問要穴和左眼一痛,心中大驚,手中刀便失了準頭。阿洪飛身縱起,用鞭一揮,全都掃落一旁。
緊跟著大頭氣功一破,兩眼又瞎了一隻,奇痛攻心,再也支援不住,怒吼一聲,脫手一刀朝阿洪甩去,就勢跌坐地上,閉目等死。
另一旁,獨臂金剛范顯和荷花仙郎汪桂對敵。二人本領相差更遠,本來打不到這久時候,因在上場以先受了祝三立和神偷葛鷹叮囑,說今日之局,雙方俱約有許多能手,成了騎虎之勢,事已鬧大,已不容善罷。對方所約,不是凶僧妖道,便是綠林中淫惡盜賊,好容易聚在一起,正好乘此時機,為世人除害,去他一個是一個。
對方本想倚勢逞強,借個題目,一言不合,便作為主人出頭主持,與蔡黨合在一起,同肆兇惡,將浙幫中人殺個落花流水。不曾想浙幫竟請來了好些意想不到的高人,雖因雙方主要人物多半聞名已久,不曾見識過他的本領,非經動手,分辨不出誰強誰弱。先聲奪人,到底也是心驚。
快開場時,忽又來了聞名數十年的老前輩奇丐,雙方誰也不加理睬,只把隨身品級袋往主台下面一鋪,按照行規,坐地觀戰,也測不透是什心意。想起奔走江湖數十年,費盡心力積建下的大片田業,稍一管施不當,便一敗塗地,不可收拾,未免心膽更寒。
這才拿話穩住一干首要妖邪,想仍按江湖規矩,一對一派出人來上臺打擂,好使少時能夠脫身事外,卻沒想到惡貫滿盈,一時利令智昏,好名心勝,欺浙幫無人,又出多事,已成尾大不掉,憑蔡黨派出的人,決非丐仙門下之敵。幾場一敗,勢必羞惱成怒,噥使所約會劍術妖法的能手出敵,終於一擁齊上。只一混戰,便成不了之局,何況又有十年前的仇人早在暗中潛伏,伺機而動,想要保全身家,置身事外,豈非作夢?
可是浙幫這裏雖當勝算居多,一則承平時際,不使一舉殺戮多人,又恐一干妖邪情急,亂用飛劍邪法,不問青紅皂白混殺一陣。諸位劍俠前輩萬一照顧不到,縱然結局大勝,終是不免傷亡。為防此著,另由李、寇二老約請了一位劍仙,此時尚還未到,也想多挨一時。一則等人,二則可以乘機暗中觀察,各人認定對手,以免少時敵我功力相差,有人吃虧。
知道對方所派三人,如有一人先敗,保不惱羞成怒,改全會邪法異術的強手出場接戰。為此令范、鄒、卞三人,不妨和敵人多對些時,務要同時取勝,免生別的枝節,以便接得人到,一舉成功,大獲全勝,並還全師而退。及與敵人一對手,汪桂竟差得多,心中有氣,便只管拿他開心。
其實汪桂本領也曾得過高人傳授,並不甚弱,更發得一手好暗器,並非庸手,只比範顯卻是不如,加以平日淫凶驕妄,酒色淘虛,如何能是對手?他也和崔大頭一樣,先比拳腳,後比兵刃暗器,全都落了下風,吃了好些苦頭,跌了個頭暈眼花。他比崔大頭卻要靈巧,自知再打下去決無生路,本心就想喝住認輸。無如範顯早看透他無恥惜命,手法甚緊,逼得連氣都透不轉,如何能縱出圈去:正在氣喘汗流,無計可施,忽聽何文開喝住,心方暗幸有命。
哪知範顯心辣手狠,隨時備就殺著,一聽敵黨喝住,便知再不下手,對方只一認輸,立被滑脫,白費了一陣氣力,便乘他匆促閃躲,不及發聲應和之際,一翻怪眼一聲獰笑,猛用重手法當胸抓去。汪桂見來勢猛急,喘吁吁強掙出「朋友」兩字,隨手往上一格,本心是想告饒停手,底下話未出口。
范顯只知這次安心制他死命,與前幾回殺著大不相同,又是獨門硬臂,其堅如鋼,敵人用手來格,竟連理也未理,獨臂用力,手掌平舒,往下一按,口中「悶」的一聲。汪桂方覺手臂格處骨痛如折,情知不好,趕急身往後仰,待要倒縱出去,敵人掌風已然壓向胸前,心肺皆震,心方大驚。
範顯手掌已用全力下壓,勢疾如風。汪桂連轉念的工夫都沒有,只覺胸前似有千斤重力猛壓下來,氣堵竅閉,兩太陽穴直冒金星,兩眼發黑,一聲也未及出口,當時七孔流血,仰落地上。
鐵剪手何文開見同上臺三人死了兩個,老大不是意思。如若不知進退,再鬥下去,自己這條命一樣白饒。再者這次師父答應借將,本是礙於情面,先並不知對方底細和所約之人,就此為蔡烏龜這類人把命送了,也實不值,師弟潮生先已敗走,實是無顏再見蔡黨的面,覺著還是走為上策。。
對卞莫邪說道:「兄弟們學藝不精,不是老哥對手。适才本想招呼崔,汪二位一齊認輸,保全本行義氣。不料話說稍遲,刀槍無眼,致令崔、汪二位送了性命。各憑本領相拼,自無話說。按理我不應一人下臺,一則今日多蒙老哥高抬貴手相讓,再打下去也無結果,轉不如揭開今日之局,改讓別位高明人登場見個高下。兄弟暫且可去習練兩三年,再行奉教的好。後會有期,兄弟去了!」
說時,蔡黨中人見自己這面又有兩人慘死,個個愧忿交集,想報復主意。旁邊守候救搭傷人的徒黨早擠上臺來,搶抬屍首。何文開恰好說完,也不使卞莫邪答言,把手一拱,乘亂往台後縱落,竟自出谷往村外走去。
蔡黨見他師兄弟二人俱是敗在人手,不辭而別,暗中自有一些譏嘲,有的還主張追將回來質問:勝敗常事,怎如此不義氣?這時,蔡烏龜已氣倒座上,心想:眾妖人見他連敗,許能拔刀相助。
及至側覷主臺上一於妖僧惡道,果多怒形於色,中有兩個和己交厚的已然起立,待要發話,似吃花四姑攔阻,互說了幾句,重又坐下。再看中台三敵人已交代完了過場,各回西台去,心越氣忿。
其實,自己這面除幾個極重要成名的人物人多認識,不能冒充徒黨,俱往正面主台助威外,隨在東台的能手尚多,紛告奮勇想要上場,正開口爭出的尚不在內,只為兩次連敗,測不透敵人小一輩中,怎也會有這許多高手?惟恐隨便遣人上場,三次再敗,更是丟臉。
正看著一干黨羽躊躇,忽由身後閃過兩人,同說道:「蔡老哥,浙幫上臺的,我看多一半都是外人和呂花子門下。反正是這回事,論什本幫外人?索性放大方些,誰有本領誰就上去。暫時先由我二人代你去上一場,不行,你也別著急,求勝不在一時,我們的人還多著呢。再說各位神僧仙長俱都在此,沒有不撈本的事,生氣則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