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行波踏竹 一神童大雨戲鏢師
  掣電飛芒 諸劍客荒山殲巨寇

  
  密雲半散,小雨如絲。大雨之後,路上水深尺許。漫山遍野儘是急流奔泉,似千百道銀蛇出沒閃爍于疏林淺草之間。山頭崖畔,平添了無數飛泉,被風一吹,天矯翔舞,飛起一片水霧,宛如白龍倒掛,蒙以輕紗。山花著雨,多半壓倒,樹頭柔枝嫩幹,也都傾斜,甚或整株橫倒。殘英落蕊,逐水爭流,才離本根,依然肥豔。
  俄頃小雨也住,全山如洗,滿目清新。松風吹興,泉響自天,好鳥噪晴之聲,如囀笙簧,相與彙為天籟,自成音節。佳景當前,頓忘濘濕之苦,輿夫們一高興,更唱起山歌來,眾人俱覺有趣。
  正稱道間,轎子快出山口,折向官道。忽見山口外竄進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孩,穿著像是中等人家讀書子弟,兩手各持一根六尺多長的竹竿,由口外一躍,便到了路旁山石上面立定,望著一行人過去,面上似有驚訝之色,身法甚快,眾人沒留神,俱未看出他是怎麼縱進來的。
  周平、玉麟的馬走在後面,過時暗中諦視,見他身材比黑衣摩勒略微高大,面白如玉,眼帶青光,神清骨秀,已覺不似尋常童子。最怪是大雨才住,滿地積水,山口附近並無避雨之處,小孩除了上半身長衣略有濕痕,似是小雨沾潤外,腳底青鞋白襪,依舊像從幹地走來,沒有拖泥沾水痕跡。
  方自尋思,那小孩和二人目光才一交視,忽似想起什麼急事,秀眉一擰,手中竹竿往下一點,就此離石往眾人來路縱去。二人馬背回顧,才知那小孩竟用竹竿代步,雙腳並不沾地,行時手中竹竿往前一點,立即借勁縱出丈許遠近,快要落下,第二手的竹竿又復如法施為,身子懸空平起,只憑兩手微動,蜻蜓點水般不住起落,直和飛烏遊魚相似,迅速已極,晃眼便被廟外樹林遮住,不見影子。
  二人知道這類功夫,非得內家真傳身子決不能淩空翔起。看他行徑,料與廟中人有關。小孩有此身手,大人可想而知,好生驚贊。盧塹這回獨為心細,也看出小孩異樣,回頭注視,人馬一出山口,便趕來詢問。三人各有一頂福建出產的油布寬簷笠帽,原為走長路時避雨遮陽兩用之需,因嫌油漆氣味,買了路上未戴,行時雨還未住,特從行筐內取出戴上。
  玉麟。周平見天已放晴,順手迭好,塞在轎後擱網籃以內。只盧塹連日有點浮火,眼現紅絲,怕見陽光,沒有去掉。三人並馬而行,略談了小孩幾句,玉麟便命周平開道先行,盧塹押後,自改居中,傍著良夫的轎子同走,就便前後主持照料。
  行約半里多路,雨後官道,除了污泥,便是積水,人馬十分難行,不一會,便前後參差,拉開二十多丈遠近。玉麟因大雨初歇,路無行人,又貪著和良夫問答,先沒什在意。及至山回路轉,前大半人馬轉過山角,已然走了一段,偶一回頭,不見盧塹和李錦章的轎子到來,心中奇怪。
  正要回馬探看,忽見黃、李二人手下兩名健僕,護著李錦章的轎子,由泥淖裏顛頓跑來,滿身泥漿淋漓,神態頗現驚慌。玉麟老遠便看出不好,盧塹又未尾隨在後,情知生變,大吃一驚。尚幸周平在前,沒有走遠。不等來人趕近,先是一聲暗號喚回周平,命他照料一切。
  自把馬轡一搶,踏著雨水,往回迎去。兩下還未挨近,二健僕便齊聲連喊:「鍾師父快趕去吧,盧師父和一個小孩打架呢!我們老闆看勢不好,才叫我們趕了來的……」
  底下話未說完,耳聽馬踏水泥之聲,盧塹已自騎馬跑來。玉麟見他連人帶馬,直和在泥湯裏打了一個滾來相似,滿是水濕泥汙,一頂油笠不知何往,臉上也濺了好些泥點,神情卻不十分暴怒。料知不是占了上風,便是事情已了,忙命眾人速即啟行,自己立馬相待。
  盧塹跑近,先沒好氣道:「天底下真有這麼厲害頑皮的小孩,偏又都是姓盧的一個人遇上,真叫人生氣!如非他家大人是個朋友,我也不管人笑我以大壓小,說不得只好拿鏢打他了。」
  玉麟聽他氣得說話都沒頭沒尾,知又吃了小孩的虧,不禁心裏暗笑。及至追問詳情,才知他是做了自己的替身,如果是自己斷後,這類有本領的刁猾小孩,遇上也是一樣不好應付。
  原來盧塹性急,見前面周平、玉麟等人已然轉過山角,剩下李錦章一乘轎子,因轎夫力弱,落在後面老遠。方要催快,不料山崖上崩落下一大堆石土,將道阻住。轎子一繞走,誤陷泥淖之中,走一步,拔一步,越發走慢。盧塹和兩健僕發現得早,雖然未蹈覆轍,但也沒法快走。好容易轎夫由濕泥裏拔起。
  二僕見那一段水泥濘滑,地又坑窪不平,恐轎夫失足傾跌,趕近前去,一邊一個,夾轎而行,以備扶助。只盧塹一人在轎後押護,轎馬相隔約有三四丈遠近,盧塹馬上功夫極好,騎的又是鏢行中受過極好訓練的良駒,因見不能超前,一時無聊,想借水泥難行之路練馬解悶。兩腳一扣馬腹,將韁繩套在馬鞍之上,雙膝蓋一拐點馬背,那馬便照著人的意思,忽左忽右,時而高縱,時而人立,時而側避,時而蹲矮,仿佛遇敵交鬥的情景,只在兩丈方圓以內不住盤旋,靈活已極。
  幾個轉折過去,前面轎馬自然又隔遠了些。這類騎術,遇到路僻無人之際,鍾、盧、週三人常時訓練。黃、李二人所用轎夫,又是起身時鏢行代為包雇的長腳,不似堯民等三人隨地現雇單程短腳,都知底細,和兩健僕一樣,看慣無奇,行路又正吃力,各忙著前趕,誰也不去理會。
  盧塹練完應敵,又練後退。倏地口裏籲了一聲,手抓救命鬃往後一扯,雙膝扣緊馬腹,身子往後一坐,那馬便「叭、叭、叭」踏著極繁密的碎步,倒著身子,飛也似往後退去,一口氣倒退了七八丈,地上泥水四散飛濺,馬已累得揚頭噴沫,直冒熱氣。
  盧塹仍自不肯停歇,以為身後地寬路廣,除了泥濘坎坷,別無阻礙,打算看它在這類難走的地方,到底能退多遠。正在心中暗贊馬好起勁頭上,馬忽四蹄齊飛,拼命朝前竄去,直好似中了什麼暗器神氣。
  盧塹深知此馬決不會出毛病,本往後退,忽出不意,改退為進,勢子又極猛驟,多好騎術也禁受不住,前身往前沖,兩腳便離了馬肚,幾乎由馬頭上跌了出去。虧得馬有靈性,久經訓練,後股無意中吃人一下重的,疑心來了勁敵,一半負痛前竄,一半還是為主情急,見主人將要墜落,把頭往起一昂。
  盧塹拿出全身本領,就勢身子離鞍,一把抱住馬頭,先懸了下去。這等「靈猴摘果」、「龍頭探珠」的架勢,如換一匹常馬,人搭上去,馬頭吃重,必往下一低,人定順勢滑落,正墜馬足之下,不甩傷也必被馬踏死,最是危險。只會騎馬的,從無如此辦法。南勝鏢局的馬,因是從川藏等地出了重價、千中選一的良馬,再經過極嚴細靈巧的教練,這些險招,都是久慣練熟。
  盧塹雙手剛一抱緊馬頭,那馬越發把頭高昂,飛也似往前跑去。盧塹手微一鬆,便由馬頸滑下,再一把抓住救命鬃,手微按勁,便翻到馬背上面。百忙中回頭一看,适才在山口內所見那個小孩,仍是雙竹點地,身子翔空平起,和飛魚一般,正追了來。
  這時那馬一路驚竄,晃眼已馳出去十幾丈。小孩雖不如馬快,相差也只三四丈遠近,一起一落之間,用手中竹竿指著盧塹喝道:「你跑不掉!快些回來,免我費事!」
  盧塹料知馬驚是他在身後弄鬼,忿怒已極,立即勒馬回身,迎上前去,劈口喝問:「我這馬驚是你鬧的麼?」
  小孩道:「人家騎馬都朝前走,你偏後退,快撞到我的身上了,這才用竹竿點它一下,不想點重了些。這先不說,我只問你們,适才由廟那邊走來,你可曾到我家裏去麼?」
  盧塹聽小孩公然說出暗算此馬,越發有氣,小孩又是滿口鄉音,聽不甚清楚,只當問他廟裏去過沒有,並未留神小孩的本領,兩手握著兩根細竹竿,身子平浮,直和釘在地上一般,不歪不動,隨口怒答道:「我去過便怎樣?」
  底下責問的話未及出口,小孩已先怒罵道:「好你這個白日賊!大白天裏竟敢偷偷到人屋裏去亂翻東西。因為只有一個人的腳印,我先還是拿不准是誰,只看你生得賊頭賊腦,有點疑心,不想嚇得你這一大跳,果然不冤枉。你既敢認賬,還有三分人氣,乖乖隨我去到廟內,把你那些狗腳跡給我舔掉,不然休想活命!」
  盧塹雖是怒火頭上,因見小孩年紀大小,還不好意思就動手傷他,打算喝問幾句,如不服氣,再稍做戒。不料小孩竟不怕人,說出這等無禮話來,不禁氣往上撞。明知玉麟廟中避雨曾往後殿一行,自己忙著更衣,並未留意詢問,也許後面是小孩的家,玉麟背人走進,翻了人家東西,小孩回去發現,趕來為難。
  但是適已認賬,不便改口,怒罵道:「膽大小狗,無故暗算我馬,還未饒你,竟敢出口傷人!我要打你,顯得以大壓小,不管教你幾下,又覺情理難容……」
  話未說完,小孩冷笑道:「自己做賊,還要發狂!來來來,我看到底誰服誰管。」隨說,右手竹竿獨撐地上,起左手一竿照準盧塹打去。
  盧塹只有暗器隨身,兵刃在馬腹上掛住,因對方是個小孩,先未想使兵器,左手去取馬鞍上掛的馬鞭,右手一伸,想把竹竿撈住,連人拉倒水泥裏面跌他一跤,不服氣,至多打兩馬鞭就走。誰知小孩身手敏捷,招數精奇,這一下乃是虛招,見盧塹伸手來撈,早縮了回去。
  盧塹一下撈空,正要掄鞭打下,小孩左手竹竿落地,右手竹竿又到,迎著馬鞭略微一繞,往外一抖。盧塹猛覺小孩手勁特大,忙往回一帶,鞭梢己然鬆開,馬退了好幾步,手勒生疼,馬鞭幾乎脫手,不由又驚又怒。
  眼看小孩竹竿點到,連忙揮鞭對敵,一手拔出馬腹上佩刀,打算削斷小孩竹竿。小孩也明白他的心意,昂頭伏身,兩手竹竿撐地,隨著上下起落之勢,向盧塹點到,直和一個鬥疾了的仙鶴相似。盧塹因對方終是小孩,不便拿刀傷他,小孩身子只管懸空,卻比尋常步下還要靈活,休想碰著他一下
  。盧塹馬上應戰,滿地泥濘坎坷,動作進退之間終欠敏捷。小孩更壞,也試出盧塹藝精力大,幾個照面以後,便換了方法,不和他硬敵,只是給他吃些小虧,不再左跳右縱,隨馬盤旋,冷不防便點上一竹竿,盧塹又是兩次幾乎沒被點中。小孩又就地上漂來的敗葉雜草用竹竿挑起,連人帶馬,亂打一陣。
  盧塹剛使刀擋了個空,忽從地上黑乎乎飛起一一團東西,忙再使刀一擋,雖然擋落,未被打中,可是上面都帶有水泥污穢,被刀一斫,激濺得滿頭滿臉,周身都是,土腥之氣刺鼻,一不小心,還濺些到嘴裏,難受已極,不消片刻,通體泥污水濕,滿腔怒火,把心一橫,雙足一夾馬腹,照準小孩揮刀沖去。
  不想人未沖到,反把小孩壞主意勾了出來,手中雙竹不再打人,專一打馬。刀短馬長,防護難周,盧塹愈發亂了手腳。幾個照面過去,這馬已連吃了兩下重的。尚幸馬是良馬,小孩也把馬愛上,只和人為難,沒有傷害之意。否則,盧塹勝負雖尚難定,坐下的馬卻早送終了。
  盧塹恨極小孩,又知早晚馬必重傷,氣得大罵小孩:「不敢和人對打,卻和馬作什對,難道你也和馬一樣,是個畜生?」
  小孩也罵道:「不要臉的白日賊!打不過人,卻拿畜生晦氣。我要不看這匹馬比你有出息得多,我早一竹竿把它紮死,叫你日後只騎狗去。全仗這畜生,才沒現眼,還敢強嘴!惹得小爺爺性起,連馬帶你一齊出脫,看你還罵人不!你既愛它,是好的,滾下來,和小爺爺分個高下。贏了小爺沒的說,輸了把馬留給小爺爺騎著玩,再磕一個響頭,我就饒你。」
  盧塹不吃激,又嫌騎在馬上不好交手,卻忘了滿地泥水,地下打,一樣不好施展,怒喝一聲:「小狗,依你!」
  跟著雙足脫鐙,掄開手中刀,使了一個「風掃落花」的解數,舞起大片刀花,飛身離馬,觀准水淺之處縱去。才一落地,覺著鞋底又粘又滑,方忖不妙,小孩早一個「仙鶴亮翅」之勢,手擎雙竹縱將過來,竄前躍後,照準盧塹一路亂打。
  盧塹既要應敵,又要顧住腳底,本就吃力,小孩又是一身特別解數,手中竹竿始終不和刀碰,上頭用竹梢點人要害,底下同時準備退路,一擊不中,緊接著淩空躍出老遠。
  遍地水坑泥窪,深淺不一,稍不小心,一腳踏到,便是尺許來深,拔時還頗費勁。盧塹武功原本不弱,雖未受傷戰敗,可是起落遠不如小孩輕靈便利,在濺了一身泥水,用盡平生之力,也沒占到絲毫勝著。
  小孩專一引逗,盧塹越來火氣越旺,章法更亂,暗中咬緊牙關,反正全身已然濕汙,也不再管腳底,使開手中刀向前追殺,腳底略微疏忽,吃小孩引向水泥深處,下面淤泥厚達尺許,縱時又用力過猛,一下陷進裏面,左腳剛剛拔起,右腳一用力,又陷了進去,急切間休想掙脫。
  小孩見他陷住,哈哈大笑,倒立坑邊,先用手中雙竹點了幾下,一見隔遠,不能刺中,又挑起地上爛泥雜草,照準盧塹滿身亂甩,也不下去。盧塹恨不能把小孩生吃下肚才能解恨,無奈有力無處使,乾生氣著急,一面還得揮刀防禦,無法進攻。
  相持了一會,兩健僕看出情形不妙,意欲回馬相助打那小孩。李錦章因前晚也是一個小孩鬧得神出鬼沒,盧塹尚難取勝,何況別人?連忙喝住,吩咐快往前趕,與玉麟等送信。
  主僕三人剛拐過山角,這裏盧塹急怒交加,拼著多淋一點水泥,運足平生之力,猛從泥裏躍起,也到了好地上面,剛準備拿鏢打那小孩,忽聽有人喝道:「興兒快些停手!」
  小孩正持竹竿打來,聞聲立時躍走。盧塹抬頭一看,小孩身後來了一人,沒見腳底怎麼急跑,晃眼已到面前,看年紀約在三十左右,寒士裝束,貌相清瞿,兩眼精光閃蘊,沿途那麼多的水泥,積水深處幾達二尺,並還無可繞越。
  這人連鞋幫都似沒有濕汙,知非庸流,方要開口,來人已含笑開口道:「小徒頑劣,不察事體,多有冒犯,盧兄念他年幼,恕他不知之罪吧。」
  盧塹一聽,來人竟認得自己,好生詫異,人家已把話說在頭裏,不便再與小孩計較,忙道:「我本不願多事,是他無故追來,糾纏不捨。既有大人管束,自不能和他小孩一般見識。只是小弟與兄台素昧平生,怎知賤姓呢?」
  說時,微聞小孩在來人身後用手羞臉,咕噥道:「這大年歲,當面說假話,誰吃飽了閑得沒事做,找爛泥鰍、癩蛤蟆耍?你不私入人家翻我師父東西,我就會尋你?」
  盧塹聞言,觸動前夜受黑衣摩勒戲侮之事,臉剛一紅,來人回臉喝道:「興兒,再要胡說,就打嘴了!盧師父雖然光降蕭齋,也不過避雨無聊,看看而已,這也值得認真麼、還不給我回去!」小孩應了聲,回身自去。
  來人隨道:「小弟淩風,就在諸位避雨的破廟後偏殿中居住,今早偶因急事出門,恰值小徒前村有事,不在廟內。我因那廟以前鬧過鬼,附近居民無人敢進,愚師徒住了兩年,怎麼開說,他們終是膽小,地又僻靜,向無人跡,蕭齋素寒,也不值樑上君子一顧,以為小徒一會即要趕回,只將房門虛掩而去。
  「誰知小徒遇見一位小友,貪玩忘歸,忽然天降大雨,又多耽誤了一會,路上遇見閣下一行人等似往廟內走出,回去一看,前殿遺有馬糞火爐,屋外石樁階簷窗下俱有泥印,室內也留有一人足跡,連案上書信都似有人翻過。他那小友也隨後趕到,年輕喜事,以為借人地方避雨原屬無妨。
  「即便尋覓廟內有無主人,想借討點食用之物,人內訪問,均在情理之中,似此隔室窺探已覺欠通,何況擅自開門深入人家臥室?若非盜賊,未免說不下去,非將來人尋回,問個明白不可。
  「其實那位小友原是另有用意,特地要他來和閣下開這玩笑,並還對小徒說,閣下等會武的共是三人,他在前途見過。那兩位人甚忠厚,決不會作此事,定是閣下所為無疑。小徒因歸途曾見有三位戴油笠的騎馬壯士,他卻說只閣下一人喜戴油笠,本認不清,他又將容貌衣著和馬的顏色一齊說出。
  「小徒年幼無知,被那位小友幾句話激動,立時追了下來。那位小友本領比小徒勝強得多,但他初學白鷺踏波,用雙竹代走,行走不快,此來又沒帶得換洗衣履,嫌水泥太多,沒有跟來。又隔一會,小弟回廟,方覺室內有人來過,他才笑說了經過。我知小徒頑劣,雖經常時訓誡不許傷人,一則恐他情急惹事,二則他那一點微未技能,豈是高明人的對手?
  「不問如何,終是不好。手邊有事,都沒顧得辦,連忙趕到。我知閣下已是江湖上知名之士,這等頑童,勝之不武,如非苦苦糾纏,決不會與他一般見識。無庸深說,我已令其回廟,少時定治以不奉師命、擅出多事之罪,請閣下上馬吧。」
  盧塹入廟避雨,當時忙著烘衣,不特未曾深入,連後面有無殿房,什麼形相,都不知道,平白和小孩糾纏了好一會,弄得周身泥污水濕,話已說過,事情終是自己人做的,不便改口再說別的,來人氣度神情均非易與,小徒如此,乃師可知,只得強忍忿恨,敷衍了兩句。
  對方說話雖然不亢不卑,語中帶刺,總算人還客氣,直到作別上馬,方始往回路走去。
  盧塹覓路前行,先就崖旁雨後新瀑略去身上泥汙,那頂油笠污穢狼藉,已無法再要,正越想前事越有氣,忽又想起,路上水泥如此之多,來時至少也要經過十幾處泥坑水地,深都過人,短處尚可從躍,長的地方,勢非踏水而過不可,這人鞋幫上沒一點泥汙,那是怎麼走了來的?
  回頭一看,就這盞茶不到的工夫,人已不知去向。來路甚直,可以看出老遠,一邊傍著危崖削壁,最低也六七丈高,下一邊又是葦坑窪地,野草高過人肩,裏面水泥更深,不能通行。直似遇見神怪,晃眼無蹤,好生驚訝。
  等跑過山角,玉麟業已得信,縱馬來援。聽他說完前事,暗忖這人行徑奇怪,盧塹真個粗心,對方既知自己姓名,怎不探問他的來歷,就此錯過?見他餘怒未消,勸慰了幾句,一同上路。
  到了浦城,沒有進去,只在城外覓地打尖,悄將前事告訴良夫諸人。都覺這師徒二人必與自己這一面有點關聯。看他殺死二賊,又將人頭帶回,外人窺知他的機密也毫不計較。所說小友,指名唆使和盧塹開玩笑,也頗像是黑衣摩勒行徑。縱非有心助己,也必與泥中人同仇敵愾。
  盜黨平添強敵,而且一見面便傷了他兩個能手,多此意外之助,自然是好。只不過此人手狠,不似泥中人穩健周密,盜黨靠山正在當權,將來難保不有遺患。這一來,反倒添了心事。最好不理,早日過省,方保平安。無奈關山難越,路又阻雨,今晚能否到達白茅鎮還說不定。
  玉麟更因盧塹連遭幼童戲侮,不問居心如何,總覺鏢師面子難堪,加了愁煩,一面暗中叮囑二人,小心謹慎,忍耐為高,有什過節,俱等交鏢之後再說,千萬保持鏢行名譽,不可即時計較;一面給眾輿夫重加犒勞,催促趕路。
  打完了尖,匆匆起程。尚幸前途地勢較高,又多石路,積潦甚少。只是一過浦城,便入亂山之中,山高谷深,幾於步步險阻。相隔仙霞,本不算遠,無如蹊徑彎環,盤旋上下,行路甚是艱難。等趕到魚鷹嘴附近一個山坡上面,短短一段路程,鬧得輿馬皆疲,轎夫們俱都停肩休歇。
  玉麟見那經行之處,四外山嶺雜遝,危壁如斬,竹莖參天,森森蔽日,驛路恰走山坡上面,坡下三條岔道,右通都天王廟,叢林深處微露紅牆一角,山麓人家,三五隱現,相隔約在半里以外;中間峽谷幽深,懸崖之上微有一線樵徑,素少人行,料難繞越;左邊一條,回環出沒于山谷林野之間,看去也不甚好走。
  和周平一計儀,說:「這三條路,除走右面,經都天王廟側走過一條大峽谷,那是由閩入浙的官驛正路外,中路谷徑狹險,輿馬不能通行,只左路可到自茅鎮,但須多繞十來裏路。現因眾人踴躍爭先無什休歇,山北雨降甚少不礙跋涉,多趕出一段路來,如今日頭剛偏西不久,如走左路,真要賣力急趕,趁著月色也可趕到,不過到時天就入夜得多了。」
  玉麟一想,此地敵人路熟,高山又多,居高臨下,多遠也看得見,如真發難,走哪條路也遭堵截,人馬已疲,何苦還繞遠路?還是裝作不覺意,給他硬闖的對。仍命周平前導,與馬並行,一個緊接一個,便到厭處,至多改作單行,不許調開。
  往右走未半里,行經崖上,周平匹馬前行,見前面谷徑雖寬,形勢非常險惡。右側不遠,懸崖之下,黑壓壓大片樹林。適見廟字人家田疇,俱藏在其內,近前反一點也看不見,只聞隱隱大吠之聲。想起黑衣摩勒別時囑咐,回顧後面輿馬尚還未到,如有敵人,必定隱藏林內向外偷觀。
  方自勒馬緩行,心中躊躇,忽從左邊斷崖上面飛落一物,周平手疾眼快,接住一看,乃是一枚石卵,用刀尖劃著:「速領原隊,崖後有道,可通前路,切切無誤。」刻畫零亂,幾難辨認。回顧崖頂甚高,不見一人。知有原故,連忙回馬迎上大隊。
  玉麟看那石卵,字跡不整,不似大人所書。日已偏西,山徑荒涼,措施稍一不慎,難免疏虞,輿夫又說官道之外並無路徑,只有适才坡上可以改道。恐中誘敵之計,誤入埋伏。本想見怪不怪,由他自去,真要遇上就打。
  周平受過黑衣摩勒指點,力說:「那地方形勢已甚險惡,敵人如有埋伏,用不著再改地方,此石必是自己人所為。反正打了遇敵主意,不如暫緩前行,我往崖左探道,看看到底人馬能否通行,再定方向。」
  玉麟首肯。周平繞向崖左一看,乃是大片葦塘窪地,細視水光隱隱,除了兩邊葦塘,當中還彎彎曲曲夾著丈許寬一條野草,蜿蜒到了前面,被山擋住。草長甚長,與葦相混,如非定睛注視,決難看出。
  上下相隔,少說也有兩丈之高。暗忖這裏三十年來,曾經好幾次地震,陵谷變遷,官道屢經改易,莫非那是昔年故道不成?想到這裏,找了一個斜坡,飛馳下去。才走了三五丈遠,果然所料不差,不但兩邊葦塘,當中有道,而且路側草裏還有屋舍遺址,分明舊官路經了地震,山洪暴發,成為澤國,年久水涸,逐漸出現。心中大喜,忙向上面揮手示意。
  玉麟也看出影跡,催眾速下。走了一段,才知塘窪甚低,草與葦齊,故道不寬,地被草隱,由上望下,只似草葦連成一片,實則草深還不過膝,人馬都能行走。走出數十丈,葦地漸高,人被隱住,便從上望,也難發現。這一認明官驛故道,前面即便遇阻,至多費上一點事,也不至於無路可尋。不但路近好走,免卻好些登降繞越之苦,還躲過一場驚險,眾人自是欣幸。
  周平暗忖,擲石之人,不是泥中人,也是黑衣摩勒,看他那麼藝高人膽大,尚令避道而行,必有一場惡鬥無疑。正懸揣間,忽聽遠遠兵刃交觸、廝殺之聲由右方隔崖傳來。細一端詳途徑,路轉山回,恰走到适才探道時所經高崖背後,翻崖過去,許就是都天王廟樹林前面,便和玉麟說了。
  玉麟也聞得爭殺之聲,忙令眾人小心前行,不許出聲呼喝。周平隨將馬交從人牽行,自己據上崖頂探看。那崖還隔著一片葦塘,正想覓路繞過,猛一眼瞥見亂葦中插著四根細竹竿,頗似來路山口外所見用雙竹點地那小孩手中所持之物,只多了兩根,心疑小孩與乃師淩風同來,也由此處上崖。
  就插竹之處細一查找,果有一一條似斷還續的塘埂直通崖腳,分開兩傍蘆葦,居然走到崖下,上面還有一條斜缺不全的瞪道,足可攀登,知是地震前當地居民所遺。循徑上升,未達崖頂,殺聲已然清晰入耳。及至上到崖頂,掩向崖口,往下一看,那地方已離适才回馬之處不遠,正當部天王廟谷中最寬之處。
  崖頂離地好幾十丈,又有危石遮蔽,居高望下,一目了然,由下仰望,卻難看見,真乃絕好觀戰所在。周平久走江湖,眼力最好,一見便知雙方都是勁敵。
  原來崖下動手的,一面人數甚多,為首一人中等身材,說話南北語音相混,站在一一旁指揮手下,並未上前動手,大罵來人:「無知鼠輩!藏頭藏尾,有眼無珠。太爺實是姓楊,一不避官,二不怕事。只為洗手多年,隱居納福,改姓為柳。你既知太爺威名,如何還敢在我境內冒犯我的朋友?大爺決不以多為勝,也不用太爺親自動手,自會有人拿你。」
  一面又喝動手諸人:「別教這三個渾蛋小子跑了!我非掀開他的蓋頭,瞧瞧他是個什麼花狸貓野雞蛋變的不可。」
  旁立諸人,俗家僧道部有,一個一個精神抖擻,身材雄健,不似弱手。場上打的,共是三對。姓楊的這面適已有人戰敗,一個剛接下場,自稱姓劉名偉;一個口操南音,是個矮子,手中一對短刀,鑽前縱後,上下翻飛,動作身法十分輕靈;另一個便是昨日顏莊投宿以前所遇面帶刀癱的北方大漢,武功也自不弱,正與敵人苦鬥,滿嘴亂罵。
  對方三人俱是軟紗蒙面,尋常短衣,一味啞鬥,不似敵人喧嚷叫囂。有時還兩句口,聲音頗低,話似刻薄挖苦,引逗得敵人憤怒已極。斷定那為首的必是楊標無疑。先以為這三蒙面人中許有泥中人在內,繼一想,泥中人以兩行人的安危自任,還命合在一起上路,本領何等高強!
  看目前這兩方人的神氣,己打了好一會,敵黨雖似有兩個受傷,為首的尚未下場,畢竟勝負難說,如照這樣,怎能保得安全出關?又覺不是。如說是破廟中主人淩風,那持竹飛翔的小孩卻不在內,另兩人不知是誰,還有黑衣摩勒,既囑到此留意,可見早已料到,如何未見?
  心方奇怪,忽聽狂吼一聲,劉偉好似中了蒙面人一下重的,翻身跌倒在地。楊標身側一個中年道士把道袍脫下,往側一甩,縱將出來,餘黨也有好幾個搶出救護。蒙面人雖將劉偉打倒,卻不傷他,指著來敵喝道:「你們不必驚慌!先把劉朋友扶送回去,讓出地方,消消停停,再打好了。」
  道人喝道:「鼠輩莫狂!祖師爺多年不曾出手,今天休想放你活著回去!
  」隨說一順手中兵器,朝前一晃,似要分心紮去。那兵器約有三尺來長,前頭像只人手,拇指小指向下微勾,食指無名指也彎曲如鉤,只中指挺立;離手二尺有護手月環,手便握在其內;柄尖作三角形,精光耀眼,甚是鋒利。
  蒙面客所用也非尋常兵刃,左手拿著二尺多長、茶杯粗細的鐵拐,右手一個帶著軟鏈的鐵錘,其大如拳,當中有寸許長手指粗細的一根短樁,突出向外,式樣甚是奇特,一見道人紮到,先使鐵拐往旁一格,當的一響推了開去。
  口中喝道:「你這賊道叫什名字?快說出來,我好定你死活,否則想和姓劉的一樣活著回去,就無望了。」
  道人冷笑道:「瞎眼鼠輩!自己始終不敢報名,還敢請教你祖師爺的名諱!祖師爺法號,就在這兵刃上面,你連它都不認得,竟在太歲頭上動土麼?」
  隨說,又是一掌掃到,蒙面人一點也不著急,左手拐往起一迎,二次擋開,笑道:「你先莫動手,等我問完再打。我不認得你,卻知道這件兵器的來歷根腳。」
  道人聞言,猛的想起一事,心中一動,停手喝道:「且容你多活片刻,看你說得可對。」
  蒙面人哈哈笑道:「你這件兵器原名日月仙人掌,又名惡鬼手,昔年惡道鬼手真人何沖以此成名,本是一對,尺寸也沒這長。我先見你用這兵器出場,誤以為是惡道何沖的徒子徒孫,繼一想,何沖雖然可惡,但他收徒最嚴,決不收半吊子,你連兵器尺寸都不對,便做惡道徒孫也不配。意欲手下留情,容你活兩年,故此問你名姓,看該殺你不該,你怎不知好歹哩?」
  道人聞言,又驚又怒,大喝:「祖師爺的法諱說出來,怕嚇破你的狗膽!納命來吧!」
  蒙面人喝道:「你既不敢通名,又用這樣傢伙,必是當年衡山回雁峰漏網之賊,今日萬萬容你不得!」隨說,拐錘並用,施展開來。
  道人見他解數精奇,迥與前鬥兩人時不同,再聽他所說的話,知道遇見對頭勁敵,出時不該心存輕視,悔已不及,更不答話,也使出全身本領拼命迎禦,暫時打了一個平手。
  還有兩蒙面人,一個使寶劍的,敵住那北方大漢;一個使鐵棍的,敵住那口操南音的矮子。都是能手,一時難分高下。楊標見自己這面已然連傷三人,敵人還是越殺越勇,又氣又急。
  隔了一會,北方大漢漸漸只架無還,有點手忙腳亂。知道形勢不妙,無奈适才已把話說在前,不便上前相助,自食前言,招人笑罵。不上前,眼看非糟不可,一樣丟人,並且求助的老朋友已在眼皮底下被人傷了一個,這一個再要當著自己受了重傷,面上太己無光。
  想了想,一情急,把當年仗以成名的暗器連珠金蓮子取了出來,表面仍裝觀戰,雙手交叉,將右手藏左手背下,把真力運到手指頭上,一發三粒,觀准持寶劍的隱面人雙目和太陽穴打去。
  周平在上面早留神到敵人有此一著,全看在眼裏,料知楊標意欲暗算,懷裏所取必是一種極厲害的暗器。蒙面人一口寶劍只顧圍住北方大漢,好似急欲取勝,全神貫注敵人,並未留意側面。
  明知自己萬不宜於出聲,自惹禍事,但情勢已迫,楊標手已微拍,就要發出,激於義忿,不禁脫口喊道:「留神暗算!」
  言還未了,楊標手中三粒金蓮子已然發出,盜黨發覺上面有人,紛紛昂首往上觀察,方道「不好」。
  說時遲,那時快!只聽「當當當」三聲微響,跟著一聲呼叱,就在眾人鬥處不遠,一座平地突起的小石峰腰上,現出一個蒙面童子,揚手打出三點寒星,頭兩點已與楊標所發暗器相撞,激落一旁,未一點卻照人打去,跟著縱落,口中大罵楊標:「鼠賊!吐出來的口水又吞回去!有本領出來和小爺爺分個上下。我們師徒叔侄都是暗器的祖宗,你想暗算,如何能夠!」
  周平這才看出蒙面人暗中也在戒備,楊標第三粒暗器便是他用劍背擋落,好生慚愧。小孩一縱落,群賊只當先喊的是他,正亂之際,才行岔過,沒有再往上看。小孩手法又快又准,楊標驟出不意,幾為所中,不禁羞惱成怒。
  大喝:「哪裏來的小雜種!快去與我拿下!」
  盜黨中隨有兩人,一個手使折鐵單刀,一個拿著一根鐵鞭,爭先搶出。使刀的一個先到,已和小孩打上。
  使鞭的仍往前進,剛說:「吉二哥,讓我打這小雜種。
  」忽然「喻」的一聲,不知從哪裏飛來一技小鋼鏢,正打在口鼻之間,透迸多半截去,打得門牙粉碎,「哎呀」一聲,鮮血噴流,倒於就地。
  跟著空中有一小孩口音喝道:「講好不許兩打一,這不是硬要找死麼!」盜黨立時一陣大亂,一面將人搶回,一面尋聲注視,搜查那放暗器的敵人。
  楊標怒喝道:「何方鼠輩,暗算傷人!」
  空中又哈哈大笑道:「這都是你自己開的張嘛!」
  周平聽那口音,頗似黑衣摩勒,發聲之處仿佛就在腳底,可是下面崖壁平滑,寸草不生,決難藏人,見盜黨不住仰看,似未發現敵人蹤跡,知黑衣摩勒與淩風師徒都來。再查兩邊情形,優劣勝敗已可逆料。藏處地勢高險隱秘,盜黨上崖不易,心神一定,也就不再畏縮,仍然往下窺探。
  就這盜黨一亂的工夫,那北方大漢益發心慌,支援不住,微一疏神,吃蒙面人傷了一劍,反身縱起欲逃。楊標見狀,不能再顧前言,忙從門徒手裏接過一對鐵懷仗,一個箭步縱落場內。
  正趕北方大漢受傷縱起,蒙面人一個「飛鷹擊兔」,暗藏「逃蛇歸洞」之勢,飛身隨後刺去,眼看劍尖就要刺中後背,楊標身法絕快,恰由斜刺裏飛身縱來,迎個正著,知勢危急,身子還未落地,左腿起處,把北方大漢踹出老遠,躲過一劍之厄,同時左手杖朝劍往外一擋,右手杖便照蒙面人連肩帶頭打去,手足並用,端的名不虛傳,迅捷已極。
  如換旁人,事起倉猝,又在貪功之際,非受重傷不可,幸而蒙面人武藝精純,覺著側面風生,人影一晃,未等劍杖相觸,早向橫裏縱落,指著楊標怒喝:「無恥敗類!狂說大話,稍吃點虧,立時背信食言,真乃鼠竊狗偷之輩!」
  楊標愧忿交加,索性把手一揮。盜黨只為楊標上來便朝敵人誇了大口,言明單打獨鬥,不便違背,不想連傷數人,憤恨已極,巴不得有此一舉,吶喊一聲,紛紛殺上前去。
  那北方大漢挨了一踹,幸得活命,剛想縱過一旁裹好臂上劍傷,二次隨眾拼命,忽聽持拐蒙面人喝道:「這個吳龍,莫放他跑了!」
  一言甫畢,半崖空際又有人應道:「他跑不悼!」
  盜黨一聽,仍是先前用暗鏢傷人的口音,正往上看,忽見一塊磨盤大的石頭從崖腰上打將下來。盜黨忙往後退時,跟著崖腰上又現一石窟,一個頭戴面具、周身全黑的小孩由內鑽出,乘著碎礫紛飛、滿地石火四濺、盜黨驚慌奔避之際,飛鳥一般往下縱落。
  人還在半空中,雙手小鋼鏢便似連珠一般打下。大漢吳龍一看,正是昨日所遇對頭,心方一驚,黑衣小孩鏢已打到,連忙閃躲,想要逃走,無奈臂傷失血,苦鬥力竭,小孩鏢法又准,頭一鏢剛閃過,二三兩鏢又到,心慌神散,縱避不及,連中了兩下重的,身才一晃,迎面又中了一鏢,翻身栽倒,死在地上。
  黑衣摩勒隨即縱到,從身旁取出一柄短刀,只一抹,便把頭割下,喊道:「兄弟!我到前面等你去,快些來吧!」說完,也不再和盜黨交手,提了人頭,如飛往谷中跑去,疾如星馳,晃眼沒了影子。
  楊標被蒙面人絆住苦鬥,不能分身。盜黨見小孩捷逾鬼物,暗器厲害,口裏吶喊,也有戒心,追不多遠,便即回轉;任他把吳龍人頭取走,如何不怒,氣得山嚷怪叫。
  先現身與盜黨對敵的小孩見黑衣摩勒一走,也高喊道:「黑哥已走,沒我的事,少時我再找師父師叔們去吧!我也懶得和這種無賴賊打,要找黑哥去了!」
  小孩使的也是一樣怪兵器,有六尺長,酒杯粗細,通體密鱗,又黑又亮,直似一條蟒蛇做成的軟鞭,梢上有一棗核形的鋼椎,約有半尺來長、兩三寸粗細,施展開來,可剛可柔,招式非常特別。
  對面盜黨沒見過這種兵器,簡直不知如何應付,仗著久闖江湖,本領尚非庸流,並未小看敵人,一見情勢不佳,連忙收勢,改攻為守,專一封閉謹嚴,才得勉強敵住,方自內怯,誰知小孩話一說完,立時改了解數,手中鞭直似活蛇一樣,上下飛舞,只覺寒光閃閃,冷氣颼颼,無數黑影在眼前掣動亂竄。
  心中大驚,微一疏神,手中刀忽吃軟鞭裹住,未容回奪,小孩用大力一抖,立時虎口痛裂,不由手便鬆開,刀落就地,暗道「不好」,方欲逃縱,小孩的手更快,跟著往前一送,那錚光明亮。半尺長的鋼椎,連同後面軟鞭,活蛇一般,朝著胸前筆也似直點到。眼看無法躲避,非死即傷。
  持拐蒙面人,想早看出小孩要下毒手,忽在一旁且鬥且喝道:「你自去好了,不許無故傷人!」
  說時,小孩手剛發出,聞聲立即收住喝道:「你不比他們可惡,姑且饒你一命!小爺爺走了!」
  縱身一躍,徑往回路跑去。那盜黨幸得活命,覺著左肩穴微微沾著了一點,低頭一看,衣上已穿了一個小孔,蒙面人如不喝禁,這一下又是要害地方,勢非送命不可,當時愧憤交加,把心一橫,向眾喊道:「楊大哥與諸位仁兄!小弟崔援學藝不精,無顏再在江湖上走動,只好告別了!」
  楊標忙喊:「二弟慢走!少時還有話說。」
  崔援連地上刀都未拾,只看了持拐蒙面人一眼,便自朝前跑去。
  這時雙方已成混戰,三蒙面人仍是應付裕如。周平方訝小孩既說去尋黑衣摩勒,為何一走來路,一走去路,背道而馳?
  隔不多時,持拐蒙面人忽然哈哈大笑道:「我當你是誰,原來就是當年大鬧衡山白雀寺的罪魁淫賊、鐵掌燕裴鴻舉麼!你以為改了道裝,留廠鬍鬚,便可遮俺人的耳目,你那左耳上的劍傷須瞞我不過。我向例不肯輕易傷人性命,既然是你,可見天網恢恢,報應不爽。快快拿命來吧!」
  隨說,手中兵器立時加緊。道人鬥不幾個回合,見覺出蒙面人招式精奇,頗似當年仇敵家數,又想起動手前所問的那些話,深悔不該聽旁人兩句話一激就冒昧上場,口裏說著大話,出手卻極小心。
  鬥了一會,打了個平手,可是任憑用什麼招,對方總是應付從容,不以為意,自覺敵人守多攻少,本領決不止此,尤其二目神光炯炯,老似在留神自己的容貌,心中有病,本就在驚疑內怯,一聽敵人竟將自己隱晦多年。
  連楊標都不知道的底細一口道破,這蒙面人必是平日想起就膽寒的對頭剋星無疑,大吃一驚,暗想:今日之局,就算能逃毒手,那楊標雖是北方綠林出身,素以俠義自命,平日偷偷做點小事還招他不快,這一知道自己真實名姓,也決難相容。
  可惜辛辛苦苦隱名出家,好容易七八年的工夫經營下這片基業,敗於一旦,不禁又恨又怕,一面拼命迎禦,偷眼一看楊標,恰巧楊標也在怒目看他,分明所料不差。
  當時一著急,把心一橫,一邊動手,口裏怒喝道:「不錯,你的狗眼還沒瞎掉!祖師爺就是當年探花使者鐵掌燕裴鴻舉,你不就是在衡山用飛針殺我師父姊姊的仇人雲……」
  底下話未說完,先是裴鴻舉情急拼命,施展殺手,假作「力劈華山」,一掌斫下,等敵人用拐上擋,往起一橫,倏地改招變勢,將手中仙人掌往右一偏,橫過柄尖上三角鋼鋒,照準敵人右腕便紮,同時雙手鋼輪又朝胸前推去。
  他這日月仙人掌,一物三用,解數繁多,最是厲害不過,這一下名為「神仙三煞手」,更是最狠毒的絕招,說著無什希奇,手眼身法步,一毫也差不得,動作尤極神速,不是功夫到了火候,遇見勁敵當前,逃敵兩難,非拼命敗中取勝不可時,輕易決不施展。
  裴鴻舉原因深知敵人厲害,想逃腳又不如人快,如被迫上擒住,戮辱更甚。除卻用這最後一招拼個死活,孤注一擲,更無別法。口裏答著話,想分敵人心神,一面猛施毒手,又將袖口裏幾番想用未用的暗器,乘機揚手連珠射出。
  以為敵人任是武功多好,就破了這一招將己打倒,至少也必中上兩枝毒箭,同歸於盡,稍一僥倖,受傷不重,立時便可逃生。誰知事太行險,未免心動氣浮。蒙面人武功精純,久經大敵,雖然看出仇敵不肯放鬆,手法加緊,因已多年不見,兵器又改了尺寸式樣,料非吳下阿蒙,始終留意,沈著應戰,並無一毫輕視。
  見他且鬥且答,眼珠略動,料定必有狠毒手法,加了防備,不但沒有急進,反把勢子略緩,靜以觀變。裴鴻舉哪知厲害,以為可以乘虛而入,見敵人果橫拐來擋,心中大喜,自料必勝。仙人掌往右一橫,往前一進身,口裏剛說到「雲」字,蒙面人身手真個神妙,竟似胸有成竹一般,那一擋也是一個虛勢,仙人掌往右一偏,拐頭也隨著往下直著磕去,勢子既急且准,其力更猛,正磕在護手下面。
  裴鴻舉便覺虎口一震,掌頭被壓,往上重又挑起,方道「不好」,身已前進,與敵對面,閃躲不開,明知無幸,一發狠,右手一緊,仍欲施展未完的絕招,左手跟著揚手放箭。
  說時遲,那時快!蒙面客左手拐一磕,乘著他上路門戶沒有封閉,竟不容他緩手進招,右手軟鏈鐵錘往下三路繞腿一抖,上面一口啐去。裴鴻舉弩尚未飛出袖口,猛覺左腿被鏈錘纏住,上面又在動手,百忙中方欲用千斤力法定在地上,冷不防又有一股剛勁之氣夾著兩三絲寒光迎面啐來,直似好幾根鋼針飛刺臉上。
  右眼先中了一支,奇痛攻心,眼睜不開,哪還站立得住腳步、當時翻身栽倒。倒時知覺未失,情知反正一死,隨著倒地之勢,不問能中與否,仍將袖中毒弩連珠發出,射未兩支,蒙面客氣他不過,上前一拐,將他左手骨齊腕打折。連受重傷,方始痛暈過去,又朝穴道上點了一下。
  餘了那幾個盜黨,先曾過來三人,俱吃了蒙面人的苦頭敗退下去,都看出他厲害,沒敢再上。
  蒙面人一手夾起裴鴻舉,大喝道:「楊朋友!你也是個漢子,助紂為虐,欺壓善良,已非大夫所為,怎又容納這神人共憤滅倫昧良的淫賊?豈不把你一世英名喪盡?如今我等事了,知你受騙,也不再和你計較,如能聽勸,就此停手,回去閉門思過,免得將來官私兩面牽纏,累你在此安身不得。懸崖勒馬,也是英雄行徑。如不服氣,改日定約,另請能手再分高低。今日你是難於想占上風的了!」
  楊標何等眼亮,也知手下這一夥人俱非三蒙面人對手,再打下去,只多傷人,無如面子難堪,不能不苦拼下去,聞言正好下臺,忙將身縱出圈外,喝眾停手。楊標照例單打,不要人助,一干盜黨俱都圍攻持棍的蒙面人,打得正緊,連聲呼喝,方始住手。
  楊標對三蒙面人道:「今日楊某甘拜下風,改日還當領教。三位朋友請留名姓。」
  持拐的道:「楊朋友如欲再見高卞,請定日期地點,我們到日必來赴約,真實名姓,暫難奉告。按說這淫賊我們不該帶走,但他積惡滔天,機詐百出,稍一疏懈,容易被他逃走,再尋他就難了。現有許多公案待他去了,不得不在台前放肆,還望閣下原諒一二。人以類聚,此賊淫凶刁狡,藏此多年,難保不有一二心腹黨羽。他們見淫賊行藏敗露,貴處不能立足,必要生事。他們行同禽獸,什事情做不出來!閣下還以早回為是。」
  楊標聞言,暗中查看眾人,果然是裴鴻舉廟內常住的兩個好友,一名風火居士陳大彪,适才助戰,吃了一拐,早已受傷,退回都天王廟去;一名夜明鏢賽張郎羅文英,惡道倒地時,仿佛見他往來路跑去,也都不在面前,心方一動,忽聽身後樹林深處吶喊之聲,跟著鑼聲大作。
  回頭一看,火光隱隱,黑煙業已透出林梢,不由又驚又急,情知有人作祟。家中老弱甚眾,佃農雖有多人,俱不會武,只有一二能手,便可鬧得稀糟。
  當時忙於救人,不顧多說,忙道:「此賊底細姓名我實不知。便是這次與人助拳,多一半也由他而起。現已深秋,明年正月十五,我在仙霞嶺青石坪候教便了。」蒙面人含笑應諾。
  說時,盜黨已有數人搶先往火場跑回,等說完回身要走,又聽林內眾聲呼噪,齊喊「拿賊」。晃眼工夫,由林內箭也似竄出一人,正是适才後走的那個小孩,兵器插在背後,還添了一個小包袱,左肩上擔著一人,如飛跑來,後有三人追趕,小孩身小,肩一大人,行走較慢,就快追上。
  一看楊標手持兵刃對面迎來,忙把所擒的人推向地下,回手取出身後兵器,高聲大喊:「師父快來!你适才捉的,就是平日所說久訪無著的淫賊裴鴻舉,我把他黨羽生擒來了!」話才說完,楊標已先趕到。小孩手持兵器,當先便打。
  楊標已看出被擒的是羅文英,本意不和他鬥,方欲架住喝問,猛聽腦後一」聲斷喝:「徒兒不許動手!」聲隨人到,急風過處,一條黑影徑由肩側飛過,落在面前,正是那持拐的蒙面人。
  火勢未熄,這裏又生事故,估量敵人俱非庸流,決不致做那暗算無恥的事。所可慮者,就是惡道兩個死黨,一個已被小孩擒住在此,另一個身上帶傷,即便火是他放,有手下諸人回去,也不妨事。忙令追人速回救火,自己暫留盤問。
  及聽小孩一說,才知小孩行前忽想起乃師曾說,閩撫所遣刺客,身旁藏有閩撫親筆信劄,如能得到,將來可省好些事情。今早殺那兩名刺客以前,偷聽他們說話,得知有一包袱內藏書信,存放在都天王廟道入手裏。意欲乘著眾人動手,廟中空虛,將它盜來,就便查探楊標家中虛實,開他一個玩笑,所以故走回路,暗中繞道人材。掩進廟時,正值風火居士陳大彪受傷回廟。
  廟中還有好些道人,雖非善良之輩,看神氣都是一些狐假虎威的飯桶。正想等人散去,陳大彪臥床靜養時,下去制倒,喝問那信下落。忽然羅文英急匆匆跑回,一進雲房,便令徒眾回避。小孩伏身後窗戶上一聽,那和師父對敵的道人,竟是匿跡多年的淫賊裴鴻舉,現已受傷被擒。
  羅文英見蹤跡敗露,楊標神色不善,少時回來,輕則將廟中諸人一齊逐走,重則還有後患,為此見機逃回商量,意欲盜些金銀逃走。同時又恨楊標不夠朋友,平日遇事干涉,好名心重,出身是賊,偏要恨賊,意欲行時放火燒莊,一則阻住追兵,二則洩恨。
  陳大彪傷本不重,心粗性暴,聞言怒極,立時應允;羅文英並說起刺客所留書信,取到手內,將來可以挾制閩撫,予取予求。當時商定,令陳大彪各取一些金銀,前去放火先逃,自己前往觀主房內搜尋書信,隨後趕往接應,燒他草谷,的地會合,一同逃走。
  陳大彪走後,羅文英朝他身後扮了個鬼臉。小孩因書信關係重要,悄悄跟在後面。羅文英進房便即取出,越牆而過,並沒照約行事,反往林中疾走,意似賣友獨吞,想繞過打場,由官驛大路逃走,剛跑進林不遠,吃小孩由後面驟出不意,一下打倒,跟著點了啞穴,閉過氣去。
  回顧廟側人聲吶喊,火已放起,忙把包袱解下,束在背上。因羅文英在廟中自稱與惡道多年至好,無事不知,疑他也是師父所說衡山漏網之賊,打算生擒回去。肩起往來路走不多遠,便闖見回去救火諸人,适才見過,疑他放火,立即分人追趕。小孩肩扛大人,雖覺累贅,仍是不捨丟下,未便迎敵一味飛跑,不料雙方業已停手一會了。
  蒙面人細看羅文英,並未見過,知是無名之雀,正要點醒喝問,楊標在旁已是怒憤填胸,說道:「賊道師徒人等,我並待他甚厚,便是今日閣下泄了他的機密,心雖厭惡,至多也不過令其遷走,並無他意。不料這廝恩將仇報,如此狠毒。閩撫所遣,前後共十一人,只有兩人與我有點瓜葛,另一人與惡道交好,我因情面難卻,才允相助。
  「當時曾和他言明,我與譚鎮南以前有點過節,只劫他鏢,不助閩撫行刺,更不出境。斷定此地必由之路,今早敝友哨探未回,另兩人去往前途報信,走不多遠,便遇諸位,不勝逃回。在我境內,自難坐視,不料竟非閣下等對手。楊某生平不屹回頭草,既有諸位出頭,我落在下風,此後也只向諸位請教,與別人無干,惡道任憑帶去。
  「但是羅賊平日在我村中極不安分,村民俱伯惡道,知他和我交好,只得隱忍。前日死了兩個婦女,風聞于他有關,查問受害之家,答話含糊,方自疑心,恰遇敝友到來,糾纏耽擱,如今又作出此事,打算帶回拷間,不能再任諸位走了」。
  為首蒙面人答道:「閣下如此行徑,可算光明磊落。此賊與我等並無過節,謹遵台命。不過這等敗類,千萬不可輕放,免留世上害人。此番閩撫所遣刺客必遭慘敗。我等尚不足計,另有比我等本領勝強十倍的高人和他為敵。先時不知,因與所害的人有深交,不能坐視,才隨護下來,先後殺死四個刺客。
  「早知有這位高人仗義,我等實在無須多此一舉。此輩心性不一,閣下身家在此,謹防貽禍。好在這四人存有私心,想在中途約人劫殺那兩富商,把紅貨吞沒。前邊同黨與為首之人,並不知與閣下有關聯。現時四人都死,暫時不提此事,便可無害。信否任便。」
  楊標聞言,猛想起刺客中還有一人受傷甚重,當時忙著應敵,未及命人抬回,隨又忙著回莊救火,好似無人理會,忙趕回原處一看,先傷刺客也被人將首級割去,和那同伴一樣,只剩無頭屍身放在那裏。
  暗忖這長少幾人不知哪裏來的,連兩個小孩也有這大本領。口裏不說,心中佩服已極。遙望火勢漸小,料已無害,正要喚人抬去掩埋,恰有兩名手下,見他久不回去,跑來探望。
  報說:「火乃陳大彪和兩惡道徒弟所放,幸在白日,人多手眾,趕救迅速。陳賊放完了火,本可逃走,他偏持火把亂點,人上前去,拿刀便砍,似非燒完全莊不可。廟中道人也都跑出。他向眾大嚷,說羅文英回廟說的,楊某如何不夠朋友,他現在被對頭絆住,正好燒搶洩恨。
  「眾人又要救火,又要迎敵,連傷了好幾個,敗退下來。眼看不好,幸而會武諸人趕到,陳賊和諸惡道已然殺進內宅,正搶了金銀,拄出點火,一下遇上,圍住一打。眾人在旁,相助拿人,連死帶傷,一會全數拿住,一個也未跑脫。現在忙於救火,決可無礙。」
  楊標聞言,略微舒了點氣,便命來人,作速將屍首抬去掩埋,趁著路無行人,用土掩去血跡。一面喚了人來,將羅文英點醒,抬送回去。吩咐完畢,雙方各自拱手作別。三蒙面人徑往前途揚長而去,那小孩卻向回路沿崖走,一會不見。
  周平話雖未怎聽真,事都看在眼裏。敵人連死四名,無形中又失去一個大助手。休說還有泥中人,就眼前這長少五人已足應付,好生心喜。
  正要下崖,趕前報信,忽聽身側喝道:「人家死人,你卻在這裏看熱鬧麼?」
  周平大驚,回頭一看,正是那小孩,就這晃眼工夫,不知從何處緣上崖來,知是自己人,忙拱手為禮道:「适才多蒙諸位英雄相助,去了對頭一條臂膀,足感盛情。先走的那位黑摩勒,是我小師兄,弟台既與他一路,定非外人,尊姓大名和經過之事,可能見教一二麼?」
  小孩失笑道:「周朋友,你這人真個不錯。人在背後,都不改口,無怪黑哥哥說你好。你要問話,我此時事忙,這裏也不能多說,下面還有幾根竹竿不能丟掉。好在走的是一條路,等我取來同走。我聽說你有匹好馬,如在下面,一同騎著走,更好說了。」
  周平聞言大喜,往下面定睛細看,那馬正在遠處路上找野草吃,眾人早走沒了影,料知玉麟等走遠,回顧自己尚在伏崖注視,好在馬都訓過,野徑無人,不會遺失,令從人繫在樹上等候,正用得著。當下同了小孩下崖,追上馬匹,一同騎上,邊跑邊談。
  原來持拐蒙面人,果是破廟偏殿中異人淩風,小孩姓童名興,原是淩風故人之子,幼承家學,父親死後,來投淩風為師,才只兩年。相傳廟有鬼怪,終年無人敢住,淩風表面上像個落魄寒士,除一好友外,從不與人往還,昨晚接那好友來信,說閩撫暗害善良,邀他相助,淩風看完走出。
  童興年幼,巴不得有事,一顯身手,因見來信有「刺客難免要由前途翻回,尋找所害之人」等語,師父一走,立即悄悄拿了兵刃,照所說來路,迎上前去。
  此時天已漸亮,正走之間,忽見對面跑來兩匹快馬,上面坐定兩人,老遠便喝讓路,滿口北音,猜是盜黨,故意借詞將路攔住,想要詢問真實再行動手,誰知對方甚是強橫,內中一個見馬受驚,勒馬揚鞭就打,由此兩下動手。
  童興身手輕靈,又在步下,馬上人打他不過,便和同伴跳下馬來,兩打一,口口聲聲說童興是連日戲弄他們的蒙面小賊。童興畢竟年幼,敵人武功不弱,只打了個平手,正在著急,忽從敵人馬肚子底下縱出一個頭戴面具、周身穿黑的小孩,大罵敵人以大壓小,倚多為勝,空手上前,只一照面,便將一個高身量的打倒。
  童興說:「這時雙方都使有兵器,我順手一下,將他打死。還剩下一個瘦的,見勢不佳,想跑,黑衣小孩不叫我再打,卻將他攔住,說:我本想放你,無奈我這位小兄弟手太狠點,打死你的同伴。你們一路來的,他死得有多可憐。再說又為你先拿鞭子打人,才送的命。你如活著回去,太不夠朋友了。
  「你的事,我暗中跟了好幾天,實在虧你們想的,不過這些法子,陽間有我師叔和我黑衣摩勒,實在行不通,最好還是和他走一路,到閻王那裏告一狀,不比找你衣食父母告苦強得多麼,那瘦鬼被他逗得哭笑不得,他縱得又高又遠,跑哪裏都被縱過去攔住。
  「這位黑哥哥真把人笑得肚痛,逗到天光大亮,一腳踢倒,趁著那條路太早不會有人,用馬將兩死人運到山中無人之處,他叫我把人頭切下,用他裝馬料的麻袋裝好,帶回廟去暫存,再回去幫他掩埋屍首,放走馬匹。」
  「我回廟一看,師父已然回來過一次,拿了東西又出去了。我匆匆跑出,助他埋了屍身,問起情由,竟是一路,把馬也放到遠處深山之中。回來遇見大雨,我二入找地方避雨,拜了把子。他看我會用竹竿走路,硬要我教,我知這樣大雨,廟裏不會有人,耽擱了好一會。
  「回時他也用竹竿學走,自然比我慢些,落在後面。才進山口,正遇你們由廟那邊走出,知道廟前無路可通,料定在廟裏避風雨。因想師父這時也許回廟,真要上門尋事,憑我腳程,也追得上,沒有攔問。等我回廟,剛看出麻袋有人動過,黑哥哥隨後趕到。
  「他原認得你們,也不說出所以,只說:出門人不願惹事,看破無妨,再說我們也不怕事。但內中有個戴油笠的福建人,最是臭嘴,外號爛泥鰍。癲蝦膜,手裏會點武藝,目中無人,又狂又做,如能把他制住,逼他服輸起誓,不許洩露,省心多了,就怕你不敢惹他。我吃他一激,當時拿了竹竿就走。行時他又說:這個人姓盧,是保暗鏢的,我師叔和他鏢頭認識,人並不壞,千萬不可傷他。嫌我所用騰蛇軟槊厲害,連兵器也不叫帶。」
  「誰知我走後,師父回廟見了黑哥哥,兩下一說,竟是同道。才知師父昨晚也到都天王廟楊標家中去過,探知一切底細,只沒認出惡道真面目,說我兩個不該殺死刺客,恐事鬧大,須另設法補救。
  「黑哥哥的師叔,就是你們喊他泥中人的那位異人,與我師父也是熟人,現時往來于仙霞關、白茅鎮兩處,暗中監查刺客行動,忙命黑哥哥速去送信,就便托帶一封信與前途相候的幾位朋友,說最末一批盜黨共是四人,兩個被殺,還剩兩個,正在劫殺紅物之前趕往前途,假作報信,與前一批人會合,洗清自己沒有劫鏢之事。如若相遇,最好一不做,二不休,連他們一齊殺死,回來去至都天王廟谷口埋伏,以防萬一,自來尋我。
  「我剛把姓盧的困在泥塘裏,師父便到,解開以後,說了經過,命我也去谷口與黑哥哥會合。我回廟吃點東西,就跑了去。因愛在山中亂跑,知道以前被地震堵死的那條驛道,由那裏上到崖頂埋伏再好不過。前一段路濕,又沒有師父「渡萍登水」的輕身功夫,仍把竹竿帶上。
  「到了一看,黑哥哥不知怎的也發現了那條驛路,正弄了兩根竹竿,在草地裏來回亂跑呢。我一問他,才知路上遇見他師叔,看完信,略皺了皺眉頭,說:事已盡知,既已傷人,由他去吧。楊標本領甚是了得,與他一同洗手歸隱的頗有兩個能手。鏢行這面雖然寡不敵眾,但在到達谷口前後,另有幾人要尋盜黨晦氣,不放他們往仙霞關去。
  「楊標勢必出頭袒護,雙方難免一場惡鬥。你可尋一地方潛伏,一面觀察敵人動靜,等日色偏西,算計你們將到以前,迎上前去,囑令緩進,楊標必敗無疑,等雙方打過再走,以免誤傷。事出預計,別處無路可通,你們勢非耽擱,乘黑趕路也無法了。只今晚非趕到白茅鎮不可,仙霞嶺九龍溝還有厲害敵人,也須前往查探。
  「他師叔走後,他想這陣仗不知何時打完,你們夜晚行路又走不快,太已艱難。無心中發現這條舊驛道,高興已極,見天還早,削了兩根竹竿,在此練習。我二人見面,上崖等了一會,先見兩個盜黨由都天王廟那面走來,一出林,便打馬往前飛跑。黑哥哥知道我師父的朋友必在去路相候,也未去追他。
  「正商量要迎上你們報信,我忽然想起,這舊驛道,山水不發時可通白茅鎮,現在正是時候。雖然來路是在崖坡上面,地勢高陡,要下去,總有法子。黑哥哥連說好極。因這崖高,你們來路看得清清楚楚,我二人又談得高興,便在崖上等候,也未迎去,直到你騎馬走來,遙望大隊正快走到驛道上面,我二人這時已看出林內有人埋伏偷看,尋楊標晦氣的人尚還未到,料已緊急,不便縱下相見。
  「我投石報警,剛把你驚走,林內便傳了暗號,三個一群,五個一夥,走出二十多人,四下埋伏,靜候你們跑來自投羅網。我二人恐機關洩漏,你們來不及走下去,心想敵人久候不至,勢必派人去到前面哨探。我們就不管人來與否,下去和他們動手,阻擋一陣。嫌崖太高,又換了兩個藏的地方。一處就在你适才伏處的下面半崖腰上,是一個極厭的石縫,除了小孩,大人決藏不下;一處是對面那座孤立的小石峰。
  「我二人分別藏好,準備敵人出面時,先用暗器打倒幾個,再縱下去。才換地方,沒有一碗茶的工夫,便見五個蒙面人,將先去兩盜黨追趕下來。雙方都騎著快馬,快到谷口,我師父忽從前面崖頂飛落,朝第三騎馬上人說了兩句,便有兩人下馬步行,和我師父一同追趕敵人,下餘三人,連兩匹空馬一齊帶走,如飛往來路跑去。
  「兩盜黨跑到谷口,見人追上,也跳下馬來迎敵,一面打著呼哨求救。我師父也和來人一樣,蒙著面紗,追上並未動手。那兩盜黨一個被那用寶劍的蒙面人連傷了兩劍,倒在地下。同時林中埋伏也沖了出來。跟著楊標和惡道也得信趕到,將人喝住。先吹了一片大話,說他住此多年,永沒人敢動他一草一木,竟敢上門欺人,傷他朋友,非將命留下不可,但他決不倚多為勝,只憑單打獨鬥,見個高下。
  「兩次問我師父等三人姓名,俱沒肯說,直到楊標情急混戰,我二人才出場。黑哥哥走後,我本想趕去,忽然想起,那死的四人是後一批刺客,有兩個是惡道朋友,帶有狗官給他們的親筆手諭和致地方官的機密信。
  「我聽師父說,泥中人成竹在胸,已有制那狗官之策,到底能多拿他一點把柄總是好事。這裏道路原本熟悉,我又繞路進廟,正趕二賊商量放火。我把主謀的一個打倒,奪了刺客機密檔。底下的事,都是你親眼看見的了。」
  周平便問:「你既路熟,想必常來。眾人只你沒戴面具,不怕打你身上洩漏蹤跡麼?」
  童興笑道:「你在廟中出來時曾和我在山口相遇,相貌總還有點記得,此時你再仔細看看,我可是本來面目麼?」
  周平猛想起,適在崖頂看他衣著身材,都似山口所遇童子,後來對了面,轉覺與前見之人不像,尤其兩眼皮大厚,面皮太緊,沒有一絲血色,臉上還有不少麻子,好些不同。初遇時,見他持竹代步奇特,曾經注視,再說憑自己眼力,便隔多年,只要見過也無錯認之理,何況共只半天的工夫?因是胸有成見,再聽童興所說的一套話,分明破廟中童子無疑。
  心中雖然奇怪,匆匆起行,並未尋思,聞言回頭,越看越不像是見過的面貌,不禁「咦」了一聲。
  童興笑道:「你只顧看我,留神馬沖到蘆塘裏去。」
  周平見他嘴唇皮也厚得出奇,笑時更是難看,那一副醜臉,在暮色籠罩之下,除了一雙精光炯炯的眸子外,直和死人相似,笑答道:「我這馬久經訓練,前面有我們的人走過,決不會再錯走蘆塘裏去。倒是老弟生具異相,不像适才見過,太不解了。」
  童興道:「我還是我,並沒換人,一會你到前面就知道了。」說時,馬行如飛,已朝山角拐過。
  周平剛朝前看,又聽童興笑道:「你再看我,像你所見的小孩麼?」
  周平二次回頭再看,童興忽然換了容貌,端的神清骨秀,英氣勃勃,與山口外所見童子一般無二,方自驚異,猛瞥見他手裏拿著一個軟皮臉殼,這才恍然大悟,笑道:「江湖上所用面具,我都差不多見過。你這是什麼東西做的,怎和人臉上揭下來的一樣?」
  童興把手中面具遞過答道:「這東西原是我師父的,我收拾竹箱,無心中找出,多年未用,又幹又硬,重用藥泡軟,尺寸已小了好些。師父不能再戴,被我要來,戴上便換了個人。好在臉上還有麻子,如不說穿,多細心的人也認不出來。我聽人說,都天王廟有一姓柳的財主,和廟裏道士常時欺侮過客,形跡可疑,在你們未來以前,就到村裏去探過兩次,所以路熟。
  「嗣知姓柳的是綠林中人,今已洗手歸隱,並未怎樣為惡。那道士卻不安分,常時勾結他手下人,倚勢橫行。前數日探得他師徒還有逼好害命之事,正和師父商量要去除他,第二天夜裏,便接了好友求助的信。我日裏出門就戴著,黑哥哥如非我先招呼他,也認不得哩。」
  周平要過一看,那面具好似人的臉殼所制,其厚如錢,甚是柔軟,只沒眼珠和兩耳,餘者俱和人面一樣。用時往臉上一蒙,由前額、下頦直到耳後。一邊另有一一洞,與耳一般形式大小,恰好齊耳根套住。就是對面細看,也不過覺出眼鼻口三處生得較厚,面帶土色而已,不說決看不出是個假臉。贊了兩句好,仍還童興戴上,乘機又探問他師父的好友是否便是顏莊主人。
  童興道:「這事原瞞不了你們。但我師父說,顏師叔乃本地世族紳富,又在狗官轄境,風聲不宜走漏。因知楊標半生享名,甚是自負,如若吃虧太大,早晚必要報復牽纏。只能軟硬兼施,除刺客外,點到為止,不使難堪太過,又使知道利害,甘拜下風,方為上策。休看他叫陣,定了明年約會,實則還是無用,不過當時遮遮面子罷了。真要我們赴約講打,必不讓顏師叔出頭,以防一個不巧惹下後患。
  「他們一共六人都戴著面具,便是為此。餘下四人俱是顏師叔的好友,有兩個已去白茅鎮暗中保護,論本領,只用棍的稍差,個個都是能手,跟你說明也好。少時一到鎮上,我便離開,務請囑咐大家,不但今日,便事完之後,說我師父無妨,顏師叔身家在此,千萬洩露不得。
  「這皮面還有一段來歷,我在黑哥哥家中等你,你送完鏢回來,再細說吧。前面已離白茅鎮不遠,你到盡頭拉馬上坡,再繞道下坡,朝有燈光處跑去,就到了。」
  周平耳聽童興並肩暢談,一邊打馬前馳,正覺有趣,忽然不聽再說,回頭一看,身後空空,童興不知去向。暗忖自己奔走江湖已有多年,怎這裏聚著好些高人,竟一個也未聽說起?那淩風必是一」個成了名的英俠之士,隱居在此,本人不說,便童興那麼一點年紀,本領也似和黑衣摩勒差不了許多,可見天下之大,人才甚眾。
  自己憑藉譚家旗號鬼混,終非了局,難得遇到這好機緣,豈可錯過,決計事情交代,便尋黑衣摩勒引拜名師,另求深造。一路尋思,不覺馬到坡前。跳下來把馬拉上,正遇盧塹,久候周平不至,恐他不知途徑,來此眺望等候。
  二人相見,周平問知眾人已在白茅鎮客店內住下,因他嘴敞,不曾實告,略說幾句,便同去店裏與眾人相見。
  玉麟見周平語焉弗詳,料有原因,背人一問,周平才把詳情說了。盧塹見二人密語甚久,心中不快,現於辭色。眾人知他性情如此,均未介意。
  玉麟初意以為既有不少能人暗中相助,鎮去仙霞甚近,仇敵必在過關以後發難,當晚想不致有什麼變故,老早便令安歇,養好精力,以備應付過關以後那場惡鬥。眾人晚飯後俱都入睡。
  只盧塹一人越想前事越有氣,又恨玉麟行事專斷,看不起人,好些事都不使聞知,只在床上翻來覆去,沒有睡著。挨到二鼓將盡,暗忖自從受了兩個小鬼侮弄,好似眾人都看不起自己,再這麼依人行事,實在無味。大概盜黨俱在關上等候行刺,離此甚近,鎮上必有同黨哨探,趁此夜靜無人,何不前往探查一回,也做點事給大家看看,顯得自己並非沒有本領。
  主意打定,悄悄起身,結束停當,帶了兵刃暗器,掩好房門,縱上屋頂一看,月明如晝,清風蕭蕭,前望雄關矗峙,仙霞諸山,耀碧浮金,遙亙不斷,山淨雲高,更顯雄麗。鎮上店肆繁多,人家榨比,正不知往何方去好,偶一低頭,瞥見隔壁一所小屋裏面燈光外映,人尚未睡。
  心中一動:這裏人家都是早睡早起,怎這時還有燈光、盜黨如來,定在附近藏伏,現時既拿不准地方,何不下去查探一回?想到這裏,越過屋脊,縱身下去,伏身窗外一聽,並非盜黨,竟是在關前做小本營生的弟兄二人,當日因事歸晚,又多賺了點錢,夜飲相勞,所談均不相干,好生失望,方要離開,猛覺後頸涼冰冰一樣東西,順著衣領貼肉滑下,心中大驚,回頭無人。
  先疑是什蟲豸之類飛落,伸手背後摸來一看,乃是一枚錢大石卵,斷定有人戲弄。縱身上房四顧,明月當頭,屋瓦如霜,到處靜悄悄的,哪有一個人影?方道「不好」,和以前兩次一樣,莫非又有小兒暗中作對?猛一低頭,見自己住房窗下扒著兩人,往裏窺探,俱都是一律夜行人打扮。
  盧塹知道來了盜黨,忙把身子往屋頂煙囪旁一掩,將身藏弩箭取去,比准正要發去。內中一賊似已探知室中人已睡熟,本要撥門進去,忽又似遇見什麼警兆,倏地回身,朝同伴互打手勢,四下張望,又把手朝上揚了一揚。順他手揚處一看,側面屋頂上又現出一個同黨,朝下面擺了擺手,意似無警,催二賊即速進屋下手。
  盧塹先忿玉麟當他廢物,見二賊舉動慌張,不像能手,自問還應付得了,意欲等他用刀撥門,快要進去時,再給他一箭,事後好臊玉麟的脾。及見屋上還有一賊巡風,猛想起這幾間土房共是前後六問,二賊所窺探的一面,里間住著黃、李二人,外間住的恰是玉麟和自己。
  房門本未上閂,自己偷偷出來,連中堂房門都是由外虛掩,並未告知玉麟。來賊輕輕一推,便又悄沒聲的走進,月光正照窗上,裏面虛實看得頗真,如若出點亂子,休說難脫干係,大家都不好看。
  賊黨已現三人,不知還有餘黨同來沒有,事關重大,豈是鬧閒氣的時候?趁著側面房頂較低,巡風之賊只顧注視下面,沒有看見自己,還不給他幾箭,打傷他一兩個,將人驚起?真要放賊進屋,再射冷箭,等一出事,就來不及了。
  念頭一轉,恰值前賊又要往當中堂屋前走去,手中刀剛往門縫裏一試,盧塹的箭二次比准,還未及發,賊又似遇警,倏地縱回,身法甚快。盧塹箭幸未射,否則決想不到他會斜著縱逃,難免虛驚,反而打草驚蛇,弄此一個,也傷他不了。料有原故。
  好在居高臨下,一暗一明,敵人恃有同黨巡風,必不防到上面,樂得靜以觀變。細看二賊身材俱不甚高大,一持鐵銅,看去頗有斤兩,一持單刀,腰掛鏢囊,神情雖似怯敵,動作卻極矯捷,不似易與。持刀的一個二次退回,持間的連忙迎上,又如前狀張望,各打手勢。下面二賊又低聲說了兩句,忽把兵器插好,朝著堂屋,作起揖來。
  盧塹這才看出,必是有人藏在暗處戲弄,鬧得二賊疑神疑鬼,禱告許願呢。店房甚多,眾人住的是一所偏院,坐北朝南,兩邊廂房,對面房頂高大,下面是前進上房的後牆,東牆外是片鄰山的野地,只西廂角有一小門可通前面,店夥早經遣走,全院一個外人也沒有,月光甚明,照見中堂前,房上地下通無一點影跡。怎麼看,也看不出那人藏處,心已奇怪。
  二賊揖還沒有作完,忽聽正房檐間似有人「噗吃」一笑。這一聲,房上下四人俱聽了個逼真。二賊先當敵人是在房檐伏著,聞聲大驚,忙先縱退,往上一看,到處一片空明,哪有人影?盧塹雖疑心人藏簷下,但那房檐,厭還不足一尺,人藏不下。如在瓦堆裏面,正房較低,一眼可見,並無人跡,也頗納悶。
  心想難道真個有鬼不成?二賊經此一笑,神情立改,似已料出有人捉弄,退時早把兵刃取在手內,只顧朝那簷口一片尋視,卻未走到簷下往上抬頭。盧塹見他背向自己,給他兩箭,正是時候,便把手中弩箭覷准下面,一按弩簧,兩支三寸的弩箭分向二賊射去。
  二賊雖在仰面呆望,恃著房上猶有同黨全神貫注前面,不曾留心有人從後暗算,但都是久經大敵的綠林中好手,身法矯捷,長於應變。
  持銅的一個聞得腦後寒風,知道不妙,連頭都未回,身子往下一矮,那箭恰中在軟帽上前,「噗刺」一聲,由後向前貫穿過去,只剩一點箭柄掛在帽檐上面,顫巍巍搭向前額,頭皮隱隱作痛,好似劃破了些,雖未受著重傷,不由也嚇了一大跳,低喝「風緊」,左手拔箭,正要往旁縱開。
  百忙中似聽持刀同黨剛喝得一聲「在這裏了」,語音未歇,又是「奪叭」兩響,跟著窗戶響動,有人喝罵縱出。立定回看,房中睡的敵人已然縱出相鬥,還有一個頭戴面具、周身穿黑的小孩相助。
  同時房上也有兩人交手,一個正是那巡風的黨羽,一個似是鏢行中人。知道敵人有了防備,忙舉手中銅迎上前去。恰好房上下六人三對,鬥將起來。
  原來當晚三賊,一名阮強,一名林本,一名田小秋,俱是福建黑道中有名人物,也是聞說黃,李二人帶有大批紅貨,背人來此偷盜,想找便宜來的。
  到時,由阮強在上巡風,林、田二賊下來行事,先在窗外窺探,見室中人已人睡,呼聲四起,剛要下手,忽覺有人輕輕拍了一把後脖,心中大驚,四顧無人,再看對方睡得甚香,與來時所料一樣,通無一點防備。
  二次方要下手,頭上又被什麼東西打了一下,等一查看,又無異狀。正趕上盧塹回來,看在眼裏,二賊連用手勢詢問巡風之賊,俱答什麼未見。剛疑店中狐仙捉弄,等林本第三次用刀撥門,又被人在頭上打了一下。這三下,一下比一下重,打得後腦生疼,不由大驚。
  三賊連耳語帶手勢一一計議,因月色如晝,房檐又窄,起初沒想到簷下不到一一尺的凹處會藏得有人,林本首先斷定狐仙作祟,正在敬禮祝告,忽聽簷間「噗吃」一笑,這才起了疑心。
  盧塹向下發弩之時,田小秋人最好狡,只管隨著祝告,並不甚相信,再聽笑聲奇怪,益發斷定是人無疑。正查看間,猛想起屋簷底下尚未看到,不由前走了兩步,往起一抬頭,果瞥見簷凹裏藏著一條似人非人的黑影,身子不長,兩眼閃閃有光。因那形相大小,又是漆黑一條,略具人形,不見頭臉,先還未當是人,疑是狐鬼之類,心中一驚。
  恰值盧塹箭到,田小秋比林本還要機警迅捷,一聽腦後尖風,往側一閃,箭擦耳旁而過,「奪」的一聲,中在窗框之上。箭剛避過,猛的眼前一黑,方覺不好,舞刀一擋未擋上,「叭」的一聲,左臉早被人打了一個大嘴巴,疼得頭昏眼花,金星亂冒,左腮的牙都似活動。
  知道勁敵,不敢怠慢,一面揮刀護住面門,趕緊往側縱開。定睛一看,適見黑影已然縱落,看形相頗似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頭戴面具,通體皆黑。驟出不意,挨了一下重的,怒火攻心,也不問是人是怪,正要上前動手,忽又聽正房窗戶響處,縱出一人。
  黑衣小孩低喝道:「這個交給你!我已給他吃了點小苦,把他打跑就是。」
  說完,正值林本回頭,恰好迎住。阮強在房上觀風,見林、田二賊在下面時進時退,神情張惶,老似疑心敵人設有埋伏。月光甚明,細查上下,俱無跡兆,方自奇怪,忽見兩點寒光由左側房上飛下,直射二賊,才知敵人果有防備,未及出聲報警,跟著又是一點寒星斜射過來,忙使手中刀一隔,流落房上,忙朝那發箭之處一看,煙囪後面閃出一人。
  兩下見敵,都不相容,相距只一房之隔,互相兩縱,便到一起,同在房上打將起來。六人三對,約有三兩個照面,地下鬥的林本首先吃黑衣小孩迎面一掌,打了個滿臉花,順口流血,幾乎仰跌在地。
  田小秋不知敵人虛實多少,加以上來就難,料定找不著便宜,怕吃眼前虧,見玉麟身手不弱,決難取勝,本就有些膽怯,想要逃退,再見林本挫敗,越發心寒。兩個不約而同,各喊一聲「風緊」,一個是就著倒退之勢往牆頭上縱去,一個虛掩一刀隨聲而起,縱得更快更高,連牆頭也未沾,竟自越牆而過。
  玉麟還欲追趕,黑衣小孩喝道:「鍾朋友快回去安睡!還有一個沒吃我苦頭的,等我找他去……」話還未完,人早躍上。
  阮強和盧塹打了個平手,兩下都是魯莽剛直性情,俱未顧到下面,只是一味拼命惡鬥。直到林、田二賊雙雙出聲逃遁,阮強才想起客主異勢,敵眾我寡,二人一退,更難支持,忙即讓過一招,剛想由房頂躍向牆頭,往下縱落。
  不料身子躍起,猛覺腳底一緊,雙足似被鐵抓勾住,低頭一看,腳跟已被那黑衣小孩抓住,身子當然懸空下落。心還想敵人是個小孩,自己不過遭了暗算,意欲落地再行掙起,誰知敵人雖小,竟比大人厲害得多,哪容他掙脫?
  才一落下,便吃小孩將他轉風車一般就勢掄起,在院中滴溜溜轉了三四圈,口中喝道:「他兩個一人挨了我一巴掌,你總算便宜沒挨上。你三個人出來,家裏大人也許還不曉得。回去告訴姓嚴的,叫他安安分分,白天做莊稼,晚來做點偷雞摸狗的事,還沒多大亂子;要受人蠱惑,要起貪心或是助紂為虐,他弟兄的吃飯傢伙就保不住了!我把你送到牆那邊去,跌不跌,看你自己的造化吧。」說罷,順勢提起,往下一扔。
  阮強出生以來,幾曾受過這等欺侮?無奈身在人手,無法施展,連氣帶甩,急得頭昏眼花,正要破口大罵,敵人業已撒手。
  還算身法矯捷,快過牆時,身子一挺,雙手一按,搭在牆上,就勢站穩,回頭怒喝:「你們這些小輩,都是南勝鏢局裏的麼?是好的,報上名來,爺門前面不見不散!」
  玉麟未及答話,黑衣摩勒已似一條黑箭躥上牆去。阮強方欲抵禦,吃黑衣摩勒就勢迎面一掌,打落牆下,喝道:「賤骨頭!人家挨打的都走了,偏不死心,非挨上一下,面皮癢得難過。你把眼睜大些,耳朵扯長些,我叫黑衣摩勒,不是什麼鏢局,只是抱不平,和鏢局也沒相干。你那活對,前途不見不散,可是憑你要和我動手還早呢。快滾吧!沒的再挨一個嘴巴。」
  阮強方覺敵人雖然年幼身小,可是捷逾猿鳥,動如鬼物,見同黨已逃,知不好惹,只得忍著氣憤,連說「好好」,逃了下去。
  周平也被驚起,守在屋內,聽出黑衣摩勒的口音,連忙追出,剛要請下相見。黑衣摩勒遙望盜黨走遠,才回身向下低聲說道:「這三個是黑虎溝嚴氏弟兄手下黨羽,他們新近才與敵人勾結,也是想來佔便宜的。這座客店雖常幫他們做眼線,乃被逼無法,不得已偶然通點消息,既不分贓,也不害人,買賣仍按本分去做。各裝不知道好了。
  「今晚不肯傷人,為的明日免有糾纏。過關越早越妙,只為走遲了一兩天,又被對頭勾結了兩處盜黨,前途還有兩處埋伏,大約嚴氏弟兄決不甘休。再往前就沒你們的事了。」
  盧塹料定适才耍自己的又是他,想起前恨,又不便發作,見鍾、週二人一味請人下來罵談,只站在旁邊望著,一言不發。
  黑衣摩勒也沒理他,話剛說完,忽聽房脊那邊微微擊掌之聲,黑衣摩勒舉手道:「我還有事,鍾朋友和大弟,我們前途再見吧。」聲歇人起,月光之下,只見一條黑影,和飛鳥一般,由牆上躍起七八丈高遠,徑向屋脊那邊飛越而過,一點聲息全無。
  玉麟、周平暗忖:無怪他性做,這等本領,便目前成名人物也是罕見,何況小孩?真令人佩服已極。盧塹是神傷意沮,悶在心裏。三人見面,又互說了幾句前事,回到屋內。雙方動作輕靈,勝負見得甚快,全店人等一個也不知悉。
  天已將近四鼓,三人也就不肯再睡,略待一會,便將眾人喚起,收拾行李,喚進店夥,進了飲食,趁著天色黎明,趕路進發。到了關前,經過一番例行故事,便走了出去。
  這時天才已刻,玉麟因前途儘是山道,敵人埋伏在此,即有惡鬥。吩咐眾人先打一尖,各自飽餐,轎腳夫們多帶幹餅,以備中途食用。暗囑眾人結束戒備,振起精神,以防萬一。周平早已一馬當先往前馳去。
  行至午正,驛道已入亂山之中。周平在前面放趟子,先見路上行旅不時往來,方忖這裏雖然山徑,但是浙、閩兩省官驛通路,難道當此太平年間,光天化日之下,真個成群結隊出來劫殺,毫無顧忌不成?忽見前途山岔口上有兩騎馬,由斜刺裏山徑中飛馳而出,向前途遠遠跑去,不時勒馬高處向後眺望,一會跑遠不見。
  周平看出蹊蹺,因相隔尚遠看不真切,回顧左近地形,不似設有埋伏所在,新有幾撥商客過去,也未走遠,忙把馬一搶,趕前查探。由此向前便沒再遇見一個商店,山重水復,林草繁茂,到處靜蕩蕩的。
  跑了一程,見路側有一石峰,四顧無人,心中奇怪:這時正是過客頻繁之際,怎這清靜?那兩騎馬也跑得不知去向。料有原因,忙跳下馬,攀上石峰一看,原來附近有一橫嶺,由浙入閩的旅客,不知怎的,已在前途改道,徑由嶺後繞行,十八為群,前後不下一二十起,出沒於嶺後蒼林翠靄之間,登涉上下,似頗艱勞。居高俯視,情景如畫。
  心想山中小路雖多,並還有兩條近的,但是崎嶇難行,沒有驛道好走,這些行旅忽捨正路,改繞難遠山徑,必是前途盜黨派人打了招呼,中途阻截,令其改道,以便行事。看這情景,發難之處必不在遠。
  一路留神,泥中人和淩風師徒、顏氏諸人一個未遇。事變頃刻,須要速回報警才是。重又看了看形勢,估量埋伏當在前面山坡下危崖附近。連忙跳下峰去,策馬往回飛馳。
  走不多遠,忽聽鸞鈴湯湯,側對面跑下三騎快馬,馬背上坐著三個梢長大漢,一色短衣緊襖,快靴綁腿,身佩兵刃暗器,人強馬壯,其疾如風,因從山角拐來,先聞蹄聲,晃眼即至。
  周平因顏家五人也是騎馬,先不知是敵是友,剛把馬一偏,才得看清,來人已然擦身馳過,料是盜黨,方自驚異。不料未騎馬過時,竟自若有意若無意地罵聲「渾蛋」,朝後揮手一鞭打來。
  周平手中原握得有暗器,見他如此無禮,又聽出北方罵人口語,不由大怒。來人馬快不便追去,氣頭上未暇深思,揚手就是一袖箭。箭才脫手,飛出不過丈許,忽聽一聲微響,箭頭一歪,竟往斜裏飛去,墜落土裏。
  就這微一怔神之際,那三騎已飛蹄亮掌跑出老遠,塵影中似有回顧之狀。也沒看出那箭中途自落,是何原故,知道厲害,再說也寡不敵眾,只得重又回馳,趕回好幾里路,才迎上眾人。
  玉麟等早在意料之中,早有準備。既已探出端倪,只命到時小心,向眾曉諭:「大家聚在一起行走,不要扯長,難於照料。遇事不可驚慌,自有我們上前。」轎夫們因客人厚道,又有鏢師隨行,不但沒有懼色,反倒高興,異口同聲,自告奮勇,願與強盜一拼。
  玉麟笑道:「按說強盜不傷腳夫,原沒你們的事,不過這夥強盜與尋常不同,決不容留活口。你們如若跟著動手或是出聲吶喊,更是自尋死路。我們如拿不准,也不叫你們等死,到時只聚在一起不要亂跑,免得事後招人麻煩就很好了。」
  這些抬長路的轎腳夫,多有把子蠻力,那長受鏢行雇用的一批,耳濡目染,多半練過幾天,內中一個名叫阿根的,最是膽大多力,聞言心頗不服,不敢和鏢師父強嘴,當面笑應,背地卻悄囑同伴,把隨帶防備蛇狗的傢伙放在稱手之處,以備應用。
  玉麟等明明看見,也未理會。因知盜黨志在行刺堯民賓東,坐轎太險,雖有能人暗護,終以謹慎為是,擇一僻靜之處歇腳。命周平登高眺望,請出堯民、良夫、新民和黃、李五人,換了衣冠,改輿為馬,與諸從人對調。那紅貨早有專人捆在身旁,見機行事。容到一切停當,上馬前行。
  剛剛拐上正道,行經山坡上面,便見前面塵土飛揚,跑來兩騎快馬,馬蹄踏地聲如擂鼓,晃眼便離坡下不遠。周平見那馬上人,與适才所遇三騎,裝束神情一般無二,剛和玉麟打招呼,叫他留意。來人好似特顯身手,馬到坡前,朝眾人望了一眼,微微一聲獰笑,倏地把轡頭往側一勒。
  馬跑正急,吃他一勒,雙雙人立起來,馬頭順勢往側一偏,後蹄略微錯落之際,前蹄才一沾地,立時四蹄騰空,往斜刺裏竄去。坡下左側恰有一條溪澗,寬約丈許,對面野地,蔓草雜生,大小山石,棋布星羅,本來無路。那兩騎馬卻飛一般隔老遠躍過溪去,依舊疾馳,一路閃轉騰越,繞行于山石草樹之間,出沒若電,等眾人走到坡下,已不知去向。
  鍾、盧、週三人久跑江湖,知道已入伏境,盜黨這等行徑,一半示威,一半探看對方虛實人數,有無走漏增減。方議論盜黨目中無人,走不半里,忽又聽來路坡那邊蹄聲踏地,勢甚急驟。估量來馬少說也在五騎以上。玉麟心疑盜黨發動,但那行處正當曠野,如有埋伏,必在前面險惡僻靜之處,泥中人等一個未見,又覺不似。忙命眾人暗中戒備,仍裝無事,緩緩前行,一會蹄聲漸近。
  盧塹回顧來路坡上又飛也似馳下六騎快馬,适才示威兩騎也在其內,俱是北方綠林裝束,各自賣弄身手,揚鞭爭前,潑刺刺撒開坐下四蹄,疾風暴雨一般沖下坡來,由一行人身側疾馳而過。未後一人過時,突把馬一勒,步法放慢了些,眼露凶光,斜視眾人,用鞭梢點指,口裏似說著數目,到了前面,又向鍾、盧二人回看了一眼,哈哈一聲長笑,兩腳一夾,回手一鞭,那馬便似弩箭脫弦,四蹄登地,朝前飛竄,晃眼追上前騎,在急塵飛卷中並馳而去。
  盧塹與玉麟並馬前行,見盜黨欺人大甚,手舉袖箭,一聲怒叱,正要追上。玉麟見狀,伸手一攔,勸道:「不用忙,今天還怕打不上麼?等見賊頭再說,這時惹他,有何用處?」盧塹遙望人馬去遠,只得忿忿而止。
  由此往前,風頭越緊。騎馬盜黨,三個一群,兩個一夥,不時前後出沒,往來馳驟。走不多遠,不是飛騎迎面馳來,便是由後趕過,每次都作侮慢輕視之狀。玉麟嚴命鎮靜,不可輕舉妄動,氣得盧塹咒罵不絕。後來盜黨見玉麟神情自若,仿佛胸有成竹,依舊從容前進,也不按江湖保鏢規矩報號打點,漸漸覺出是個勁敵,面上俱帶驚奇神色。未次過時,竟減了狂傲舉動。
  玉麟見前途形勢愈見險惡,盜黨已不再出現,情知變生瞬息,自己這面的人,過關以後始終不見一點音跡,盜黨不但人多,還有好手在內,憑自己三人決難應付。只管黑衣摩勒說得那麼容易,但天下事難說,能人背後還有能人,惟恐萬一出什變故,表面鎮靜,心終不免憂疑。
  周平也因助手一個未見,危機將臨,抱著同樣心思,正和玉麟商量,打算尋一高地,上去看看,忽聽隱隱馬嘶之聲,以為盜黨又來示威,留神四顧,山嶺雜遝,菁密林深,前面兩峰矗立,中間一條大道,危壁懸崖,綿亙不斷,形勢異常險惡,那馬嘶之聲便出在附近山嶺後面,已不再聽見,心想敵人埋伏必在山口以內,難道口外還有埋伏?因恐少時遇變,挾寶先逃的人受了阻截,意欲前往查探一下,玉麟仍舊率眾緩緩前行。
  周平立即下馬,飛步援上高崖,遙望崖那邊,隱著一條素無人行的死谷,谷甚寬大,草樹繁茂,不見一點人馬蹤跡,細查形勢,也非設伏之所。暗忖:馬嘶之聲明明在此,怎的不見?
  方自奇怪,瞥見谷盡頭絕壁之下野草波分,草皮上現出一個馬頭,全身俱被雜草隱住,只剩馬頭昂出草外,由壁腳樹林內沖將出來,勢頗迅急,跑沒多遠,馬頭一偏,又跑了回去,馬頸斜昂,好似有人拉住韁繩強扯回去神氣。
  定晴注視,林內草卻不深,樹均松杉之類,高達崖腰,林隙中望過去,隱現水光。除前馬外,似還有三四匹在內,俱聚集在一株大樹之下,毛色不一,隱約可辨。相隔既遠,又在草木山石掩蔽之下,不是行家絕看不出,人卻不見一個。
  正諦視間,周平目力記性絕佳,忽想起這幾匹馬的毛色都頗眼熟,心中一動,方要等它走動,查看馬的全身毛色是否果如所料,猛見草皮又動,縱出一個小人,縱躍如飛,只在草裏幾個起落,便縱到對面崖上。定睛一看,正是淩風弟子,昨遇小友童興。料定這裏既是藏馬之所,淩風等諸人必已到來無疑,心中大喜,方惜隔遠不便出聲呼喚,童興也看見周平,立捨對崖不走,一路縱躍攀援,趕將過來,轉瞬到達,兩下相見。
  童興道:「我們早就來了。我師父叫我先把馬藏起,不令現形,以免日後由馬身上生出事來。昨日盜黨中添了好些人,山中地理頗熟,這五匹大馬如何能隱得住?我又忙著和黑哥哥去湊熱鬧,急得心慌,偏巧顏師叔那匹白馬性烈,一下把韁索掙斷,滿山亂竄。等我追上,馬因早來吃過我的苦頭,一害怕,竟往谷底竄去。
  「我以為好幾丈的高崖,馬非受傷不可,下去一看,不但是好好的,並且還是絕妙藏處,知道盜黨主要人等聚集雞鳴崗破廟裏面,他們算准時候,不到近午不會出來,天亮不久,地勢隱僻,忙把馬繫在林內。費了好些事,找到一個斜坡,把四馬一齊牽下,繫在一處。
  「林內水草俱全,馬也被我制服,不再犯性。我乘機到前途查探了一回,正趕上盜黨分好幾段沿途堵截行人,假說奉了官家之命來此辦案,搜索犯人,勒令他們改道。不久你便騎馬來探。你恨盜黨欺人太甚,想射他一箭。我知那用馬鞭想順手打你沒打中的,是個笨賊,並不怎樣,前邊兩個卻是厲害,憑你決打不過。
  「盜黨因想一名活口不留,從關前就下了埋伏,等你們一過,便一步一步遠遠包圍,尾隨下來,等進了北天關山口險地,埋伏一齊發動,前後夾攻。
  「那山口長有六七裏,路雖寬大,兩邊俱是人不能上的懸崖陡壁。當中有一山坡,地名雞鳴崗,形勢更險。附近有一絕壑,深不見底,打算把人殺死,扔了下去滅跡。他們早知你們人數,認作釜底游魚,一點未放心上。此時惹他,豈非自找苦吃?我伏在坡上見你放箭,來不及攔阻,隨手抓了一點泥土,想將你箭打落。
  「不料泥中人也在那裏,沒見他用什東西,只把手指往下一甩,一個虛斫之勢,隔好幾丈遠的袖箭便即墜落草裏,真叫人佩服已極。他和我說:事情還有一會發作,盜黨中為首之人趙連城,已與本山九龍溝一個匿跡多年的大盜兩面神魔伊商勾結。這廝與譚鎮南有仇,肯出死力。
  「趙連城只覺你們都到了白茅鎮,那第二批四名盜黨沒來送信,人也未到,心中方自奇怪,還不曉得他們已死,定心定意等你們前去入網,所以我們蹤跡越隱秘越好。盜黨常時騎馬往來,藏馬之處相隔大路頗近,怕他們聽見馬嘶,命我速回,給馬塞上口,免它嘶叫,等過一個半時辰,再趕往雞鳴崗,足趕得上這場熱鬧。
  「我回到藏馬之處,心想時候尚早,給它吃個飽,剛喂完,那匹白馬見我給別的馬嘴內塞東西,籠頭套,昂頭便叫。我過去給他一掌,二次性發,又把韁索扯斷,逃出林外,剛把他追回套好,你就來了。雞鳴崗離山口還有五裏多路,一進山口,盜黨必要派人把口堵上,以防有人逃脫。
  「我看你最好不隨大隊行走,乘他們進山口以前將馬送去,交別人騎著,或是藏過一邊,然後和我尾隨在他們身後。等人過去,盜黨出來斷路時,再上前相機行事,給他來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一個算計一個。至於前面,我們已有能人在彼等候,顯不出我們,也插不下手去。等我兩個破了他山口埋伏再往前殺,與大家會合,豈不有趣得多?」
  周平一想,主意倒好,今日局勢,仇敵勢盛得多,假使沒有外人相助,憑原來同行諸人,非敗不可。再看敵人設伏如此周密,那帶紅貨的人任多機警腿快也難走脫,此時已將深入虎穴,有己不多無己不少,照此行事有益無損,童興本領已然目觀,至不濟也可給逃走的人開條退路,不過總得通知玉麟一聲。
  遙望前面,大隊轎馬正走得頗緩,相隔山口僅只半里左右,走上坡,玉麟在馬背上不時回望,意似要等回報,忙要趕去。
  童興攔道:「我想起來了,盜黨既在口內埋伏,難保不來口外窺探,他們都認得你,你還是不要去吧。此地可以看進山口裏去,由下往上卻看不見。我人小,路比你熟,盜黨等藏伏窺探之處多半知道,瞞不了我。去時不敢說,回來總可繞避,不讓他看見。如要和鍾兄說明,我代你去好了,好在單走快得多。如真要你同行,只說得出道理,我再放馬回來接你也來得及。」
  周平應了。童興問明馬繫何處,看了看前面形勢,立即飛馳而下,晃眼到地,由崖腳僻處將馬牽出,飛身騎上,往前馳去。
  周平見他不走正路,徑由亂山凹裏穿行繞越,時隱時現,路似熟極,人輕馬快,騎得又好,伏身馬背之上,遠望直似一匹溜了韁的空馬,本來相隔不遠,晃眼之間,便在大隊前面出現。
  行處林木頗多,轎馬忽被遮住。等二次見馬,似已換人乘騎,童興不知何往。暗忖自己從小就在江湖上跑也不少年了,能人盡有遇得,似童興和黑衣摩勒這小年紀卻有這大本領聰明的,真頭一次遇到,連聽也未聽說過。
  呆了一會,方自尋思,忽聽身側低喚道:「周大哥快隨我走。」
  回頭一看,正是童興,竟未看出由什麼地方跑上來的。
  童興引了周平,徑由側面崖上繞走,越過那條死谷,才行覓路下去。周平邊走邊談,才知玉麟聞得前計,甚是贊同。盜黨自恃輕敵,不曾出口窺探,童興來去並未被他們看破。歸途遇見黑摩勒,也是奉了泥中人之命,到此抄斷敵人後路,和童興打的是一樣主意,現在前面隱秘之處,等候二人前往,一同下手。
  二人腳程俱快,繞到山口附近。玉麟等一行轎馬也只剛到,還沒講完。那山口外面奇石磊呵,極便藏身,人行道路偏在右側。二人遍尋黑摩勒不見,只得對著山口尋了一個藏身處,伏身石隙裏面,向外眺望。眼看轎馬人扶陸續走進口去,玉麟指揮統率,意態昂藏,行列齊整,前呼後應,明知變起頃刻,但全無一點怯敵之狀。
  周平暗忖,玉麟允文允武、智勇兼全的是一個將才,可惜寄身保鏢行業,無處展布,將來必享盛名無疑。方自慨惜,猛覺頭頸一緊,被人掐住,不能轉動,耳聽身後喝道:「你兩個有什本領,竟敢窺探咱們蹤跡麼?」
  周平聽那說話的好似南人,裝著北方口音,頗覺耳熟,心方詫異,又聽童興急道:「黑哥哥鬧什麼,我服你了,還不行麼?」
  接著頸上手便鬆開,回頭一看,正是黑摩勒,不知何時從後走來,冷不防用擒拿手將二人一齊制住取笑。
  童興埋怨道:「黑哥哥,什麼時候地方,這麼鬧法!敵人近在咫尺,一個不巧,誤傷了怎好?」
  黑摩勒哈哈笑道:「鬼臉兒,還不服氣麼?憑你那幾煞手,對付別人還可以,怎能傷得到我?」
  童興笑道:「我不過是你兄弟,适才已然輸嘴,暫時不能不讓你稱雄罷了。不信,等到事完之後,到你家裏比它三天三夜試試,到底比你能差多少,就知道了。」
  周平瞥見前面山口內玉麟等業已走遠,右邊崖上縱落兩人,正往口外走來,忙指給二人觀看。
  黑摩勒道:「不用忙,盜黨埋伏山口裏的共有四人,三個是兩面神魔伊商的手下,一個是趙連城的兄弟趙連壁。他們沒出息到極點了,必是看出大隊裏少了一人,又知你們鏢保得滑,遇上強敵常時帶了紅貨先跑,恐有別情,來路上他們還下有一道卡子,特地分出兩人趕往詢問查探你的蹤跡。
  「這四人的馬就藏在口內岩洞裏面,洞後通著一條暗壑,适才我已把馬縋落壑底,此時必往洞內尋馬,正好前去耍他一耍,我們快走。」
  說罷,首先飛步繞了出去。周、童二人跟在後面。
  周平悄問:「今日面具為何不戴?」童興笑道:「昨日是怕敵人看破行藏,由我師徒身上尋根,給顏師叔惹事,不願現出本來面目。今天反正他們有多少死多少,一個不留。這夥盜賊雖然可惡,難道臨死還叫他做糊塗鬼麼?」
  說時,黑摩勒忽然回顧童興道:「你領大師弟由左側石堆縫裏繞進山口,貼著壁走,只五六丈遠,靠壁根有一六尺多高、三尺多寬的洞,外面擋著一塊怪石,還有雜草和些竹子,不先說明決看不出,那便是他藏馬所在。前邊崖石突出一大片,兩賊決看不見我們。定比他先到一步。你兩個到了且莫進去,藏在側面,放他入洞,再把洞門堵住,一個也跑不脫了。我有點事,要先走了。」
  剛把頭一點,黑摩勒已由亂石縫中微微縱起,向山口內看了一眼,喊聲「快跑」,一路烏飛猿躍,向前馳去。
  那藏處相隔山口甚近,為避敵人眼目,徑由石後繞越,也只十幾丈遠,晃眼跑到。二人一看,黑摩勒已無蹤跡,山口內兩盜黨果被前面突壁遮住。知也快到,忙照前策,貼著崖壁掩了進去,一連幾縱,便到黑摩勒所說的洞門外面。
  見洞外修竹成叢,野草高沒人肩,再加上一塊玲瓏透剔、苔薛密佈、高廣丈許的怪石擋在那裏,誰也看不出會藏有一個岩洞。二人探頭石後一看,見洞門甚狹,僅容一馬出入,料無差錯,連忙退向石側,就著石上天然孔竅向外窺探。
  身剛藏好,那兩盜黨也跑離洞門不遠,正走前面突壁之下,內中一個穿青的忽然立定小解。另一個同伴是個高長子,往前走了兩步,也乘機取出身畔煙袋潮煙,擊石取火,想抽一袋。
  周、童二人正看之間,忽見穿青的背後飛起一樣東西,筆直沿崖升起,朝上一看,懸崖上忽現半截黑影,飛起之物似是裝暗器的口袋,一晃到了崖腰上面,連那黑影同時不見。穿青的尿適正急,想也覺出腰背上有了動靜,剛一回頭,崖上又飛落下一塊土,正打頭上,忙又上看,就此錯過,竟不知自己業已失盜。
  仰望崖頂空空,當是泥塊自落,嘴裏罵了兩句,尿已撒完,匆匆拽上褲子就走。前行高長於剛把火引燃,用煙袋就火要抽,也是不知從何處飛落一堆幹土,正好打在煙袋鍋上,打了個火滅煙散。這個比較機警,立即拔刀跳起,護住面門,四下觀望。穿青的也走到,說自己也被打了一下,許是崖上泥土自落。
  高長子說:「崖是石質,就是落土,也無如此巧法。适才這一下力大,聯手中煙袋都幾乎打落,頗似有人暗中打來,事情太怪,須要仔細。」
  穿青的道:「你也是太多慮了,請想我們人有多少,哪位不是好手?肥羊都已落網,即便咱們北方新來不知底細,憑伊爺的威名,誰還不知道?恐無人有此大膽。你看這崖又高又陡,猴子都扒不上,人能上得去麼?再說我們四個一直看著肥羊來路,有人上去還看不見,眼又不是瞎的。
  「倒是肥羊隊裏少了一人,那廝好似一個跑趟子的。據甘二哥說,他騎得很好,看神氣頗有兩下子。我們前面設有卡子,關家兄弟和甘二哥都在那裏,如走來路,自跑不掉。這夥保暗鏢的比什麼都鬼,別的不怕,就怕他帶了紅貨不走回路,徑由西紅嶺翻山逃去。鬧個空歡喜,未免有點美中不足了。」
  高長子仍是邊走邊望答道:「紅嶺那面有萬丈懸崖,平日只采藥人能用長索往來飛渡,這廝怎能通過?我看青竹溝既下了卡子,旁處無路,決跑不脫,我們前去都是多餘呢。」
  說時已行抵石門,正往洞中拐進。周、童二人聽了個逼真,知道二人本領有限,等他們入洞,也悄悄隨後掩了進去。
  穿青的又道:「我先前也如此說法,後來想起西紅嶺還有一條險道,伊大哥忘了安人,韓、張二位又和你爭執,這才定規往前面探看一下。肥羊雖走得慢,那姓鍾的頗為扎手,他已明白有險,還那麼安然自在,一點不現驚慌,必要鬧點故事。伊、趙二位昨日曾說,這回不比往回,有那狗官在內,一個不能放他逃命。我們和甘二哥說完了話,還須即刻趕回呢,快些拉馬出去走吧。」
  高長子剛答一聲「我們馬快」,忽然失聲驚道:「馬呢?」
  穿青的道:「馬适才不是都繫在石樁上麼?洞中大暗,地方又大,我們由外進來看不清楚,洞口放的石條尚在,決不至於跑出,許是掙脫了扣,跑到後洞深處藏起了。你快把火扇子打開看看。」
  隱隱聽到馬嘶之聲,穿青的道:「我說的怎麼樣?」
  高長子道:「馬倒像是在後面,怎麼叫聲在地底下,隔得這麼遠呀?」
  二人火扇子也沒打開,同往後洞便跑。
  周、童二人見洞口內斜架著兩塊石條,繞過跟蹤追去,一看洞內深大,只是怪石突凸,平坦處少,不甚好走。童興聽二人口內嘮叨,心中好笑,乘著光景黑暗,縱到那高長子背後,先伸手一碰他左肩。二賊原是並行,已快要到後洞盡頭,高長子只當穿青的有什麼警兆,忙一回頭。童興就勢把他腰間所懸鏢囊盜到手內,掩過一旁。周平恐被覺察,連忙藏起。
  這時恰又是幾聲馬嘶。穿青的剛喊:「糟了!馬掉到深溝底下去了。」高長子以為适才拍他為的是這個,就此忽略過去,跟著就跑。後洞比前洞要大得多,是個四五丈方圓的大缺口,口外隙地無多,殘石齒列,下臨絕澗,深逾十丈,澗壁藤蔓盤生。
  盜黨的四匹馬不知由何處下去,正在澗底啃嚼野草。穿青的一見便發急道:「該死的畜類,怎跑到山澗裏去了?這深的山澗,一時半時哪弄得上來?這不耽誤事嗎?」
  高長子怒道:「這馬明明繫在前洞石樁上面,就是掙脫了扣,也不會全數掙脫一匹不留,楞往山澗裏跳。我看今兒的事,大他媽的怪!連剛才咱們那兩塊泥都算上,准他媽小子們要在太歲頭上動土。不信,待會你再瞧。要不,四面沒有可下的路,這馬一匹不傷,是怎麼會下去的?」
  穿青的勸道:「二哥,我想不會。要說有人為難,他把馬弄到澗裏頭去,擋得了什麼?現在一時半時弄它不上,事在緊急,沒的真被那廝帶了紅貨逃走,遭伊爺埋怨,我們不用馬,也一樣趕得回來,快些走吧。」
  高長子聞言剛要回身,一眼瞥見穿青的腰間空空,失驚道:「你那百寶囊呢?來時還見你掖在腰帶上,怎不見了?」
  穿青的回手一摸,果已遺失,不禁大驚。高長子一摸自己身旁,也失了盜,又驚又怒,暴跳道:「今兒陽溝裏翻船,我也著賊偷了!記得進洞時還在身邊,适才你碰了我,剛要問你便聽馬叫,一同跑來查看,仿佛覺著鏢囊在石樁上微微掛了一下。因想這裏不會有人,沒有在意,定是那時失去無疑。照此情形,來賊定還沒有走開,准能搜他出來!」
  各舉兵刃,背對背立定,東張西望,口中大罵:「何方鼠輩,敢來太歲頭上動土!是好的你滾出來,跟咱們爺們較量!」邊罵邊走,不時又打開火扇子照看。洞中昏黑,奇石如林,二盜黨表面上說著狠話,實則恐人暗中狙擊,火光照處,均滿臉驚疑之色,神情甚是狼狽。
  周、童二人藏在暗處,看得逼真,甚是好笑。童興因聽亂罵,氣他不過,心想這等笨賊,舉手便可了賬,趁黑哥哥未來以前,耍他一耍開心多好!當下悄令周平到前面洞口埋伏堵截,剛要縱將過去,忽見後洞口外一條瘦小黑影一閃,箭也似飛將進來,知黑摩勒已到,忙即止步,繞到前面,拉住周平,看他鬧什把戲。
  那高長於耳朵頗靈,周平行時,衣襟略微在石上掛了一掛,竟被警覺,互相把手一握,裝著前行,挨到二人先前立處,倏地虛張聲勢,指著石後大喝道:「鼠輩快滾出來!大爺看見你了……」
  言還未了,忽聽側面喝道:「兩個蠢賊,活見鬼了!小爺爺在這裏呢。」
  盜黨一聽聲在側面,忙舉手中兵刃,一同縱去,剛剛縱到,未及發話,倏地眼前黑影一閃,「叭叭」兩聲,每人挨了一個大嘴巴,又痛又急,揮刀亂斫,敵人已不知去向。高長子拿了火扇子要晃,倏又一塊石頭飛來,正中手腕上面,將火扇子打落,左手骨幾被打折,疼得甩手,不禁「噯呀」一聲。
  童興看出便宜,將适才盜的鏢取出,照準高長子拿刀的右手打去。高長子驚慌急痛中,瞥見暗影中有一點寒星飛到,知是敵人暗器,橫刀一格。穿青的站他肩側,來鏢吃刀一擋,「當」的一聲往側斜去,正中穿青的肩上,雖然鏢尖橫過,沒有透肉,但右肩骨也打了一下重的。
  穿青的覺出敵人厲害,為數不止一個,洞又黑暗,久了非敗不可,悄喊「風緊」,仍和高長子肩背相貼,手中刀上下亂舞,意欲往外逃去。
  童興便喊:「黑哥哥,狗強盜要跑了!你下手,還是我們下手?」
  黑摩勒道:「他跑不了。這高長子是趙連城的兄弟,最好捉他活的,還有兩個送死的也快來呢。」
  二人正遙遙問答間,高長子本領較高,氣大心粗,适才吃了點虧,恨得咬牙切齒,偏生洞中黑暗,不見敵人,無法施展,叫陣又不答理,雖然隨著同伴往外追走,心卻不甘,一聽說話的竟是兩個童子口音,又那麼小覷人,越發加了忿恨,聽准前面發話之處就在一塊大石後面,好似十分輕敵,身已臨近,還在說話,心中暗喜,把全身氣力運向右臂,猛往側一探身。
  盜黨眼力本來不差,只為黑摩勒等三人以靜制動,藏躍敏妙,洞中怪石林立,地甚寬大,盜黨主客異勢,心裏先亂,所以不易見敵,這一循聲注視,自然發現,目光到處,果見石後站著一個大人、一個小孩。怒火頭上,也沒看清敵人手裏拿什傢伙,暴喝一聲,縱起就是一刀,原想先斫大人,回刃再劈小孩。
  誰知身還不曾著地,猛覺小孩由大人肩側搶縱過來,身法絕快,手往上一揚,兩腿一緊,立被纏住,往起一抖,身不由己往側一歪,跟著右手又吃敵人用兵器打了一下,刀握不住,隨手松落,頭往側倒,正撞在石角上,當時跌暈過去。
  穿青的見他忽然丟下自己向前縱去,情知未必討好,想攔已自無及,只得隨著前縱。因較高長子狡猾,只管隨縱,目光卻註定洞口出路,又往石後探頭,準備高長子勝不了敵人,乘隙逃走,見勢不佳,嚇得往外飛縱。
  周平見他想跑,忙從石後縱出,方欲攔阻,忽聽黑摩勒道:「送死的來了,這倒省事。」隨聽門外呼哨之聲。
  穿青的一聽,如得救星,一面揮刀迎敵周平,口中大叫:「黃、余二位兄台快來,這裏面有賊了!」
  一言甫畢,黑摩勒由後面一躍而至,罵道,「不要臉的狗強盜!你打不過,亂叫什麼?」
  穿青的見面前來了一個小黑人,心方吃驚,眼睛一花。
  黑摩勒已縱身跳起,劈手一把,將刀奪去,跟著一跺腿,將他腿骨踹折,「噯呀」一聲,倒於就地,隨對周平道:「把他殺了,我對付那兩個去。」
  洞外盜黨聞得同黨在內呼喚,循聲趕進。為首一個忙從石條上躍過,由明入暗,尚未看清,黑摩勒已縱過去喊道:「小黃鼠狼!今天你是跑不脫了,拿命來吧。」
  那盜黨名叫黃騰,先是北方綠林中人,為人最是刁狡狠毒,自趙連城將他引到閩撫門下做了走狗,益發無惡不作,勾結伊商,一切籌謀俱是他一人的詭計。因在路上屢吃泥中人和黑摩勒戲侮,雖然到了仙霞便不再見,似是事出偶然,終存戒心。
  自忖本領有限,又知湖廣路上保暗鏢的俱不大好惹,安心取巧。明知有伊商等能手相助,敵人萬跑不脫,故意討這後路差使,假作斷後,以防走漏活口,遺下禍患。趙、伊二人卻認了真,好在手下盜黨甚多,足敷分派,便命他和趙連壁,同了伊商兩個同黨防守山口,另又派了三名伊黨,防堵來路上一處要口。
  适才四盜在伏處查見對頭過時,眾人好似少了一人,坐轎的幾個都改了騎馬。黃騰便慫恿趙連壁和一個名叫何勝的前往探看。走不一會,忽見一個愣頭愣腦的小孩,拿了何勝一隻鋼鏢如飛跑來,說是本山采草藥的小孩,因往山口內崖洞後壁采藥,看見四人打架,一個已被打倒,還有三人正動著手。
  內中有一姓何的將小孩喚住,命來報信,催去相助。井說馬已被敵人推往洞裏,以鏢為證,須要快去。黃騰一聽對頭兩人,一個已被打倒,也沒細想,便跑了來。跑到洞口,何勝果在對面叫喊。一時貪功心盛,忙著縱身人內,腳才點地,便聽出黑摩勒口音甚熟,極似沿途所遇穿黑衣戴面具的對頭小鬼,同時又聽何勝在地下一聲慘呼,似已被人殺死,方道不妙,舉刀護住面門。
  待要觀看,猛覺近面風來甚勁,想躲已自不及,面上似著了一下鐵錘,鼻樑打斷,牙齒迸落,頭暈眼花,疼痛非常,身搖後退,剛喊得半聲「噯」,「呀」字不曾出口,跟著心窩裏又著了一下重的,立時震傷心肺,氣斷血逆,死於就地。
  余天雄進得稍遲,才入門便聽出不妙,方欲退回,無奈洞口窄狹,又不甚高,身還未及旋轉,童興在洞口內窺見,飛身縱出,手起騰蛇軟架,只一下便打中胸膛,仰身跌倒,過去再一下打死,將屍首倒拽進洞。
  黑摩勒隨命周平解下三條腰帶,將趙連壁餛飩般綁起,撕下一塊衣襟將嘴塞上,將三盜屍身拖往後洞口外,用藤縋到壑底,人再縱落,尋了一僻處藏好,斬去首級,脫下一件長衣包上,堆上一堆石塊,一同縱上。黑摩勒喊了一聲「徒弟」,跟著洞外跑進一個小孩,見了三人一一行禮。
  周平一看,正是黑摩勒日前路上所救姓田的村童黑牛,笑問道:「小師兄,你這一路辦許多事,難道都帶著他麼?」
  黑摩勒道:「誰說不是?這真是我一個累贅,老怕我不要他似的,走到哪裏,定要跟到哪裏。本事又沒學會,只跑路快,有點蠻力,那如何行?一路之上,害我費了不少心思。還算聽話,叫做什麼,就做什麼,一點也不偷懶,所以我還喜歡他。早知收個徒弟如此麻煩,我也不當這師父了。如今已然收下,有什法子?」
  周平見這師徒二人,一個是刁鑽精靈,一個是愣頭愣腦、厭裏厭氣,配在一起甚是好笑。
  童興在旁道:「我也歡喜他,黑哥哥不要,我收他做徒弟也好。」
  黑牛把眼一瞪道:「你也配?」
  童興怒道:「小鬼無禮,等我教訓你一頓,就知道了。」說罷,便要伸手。
  周平忙將他拉住。黑摩勒也喝道:「黑牛不許這樣!他是你師叔,快滾過去磕頭賠禮。」
  黑牛也真聽話,朝童興跪下就要叩頭,童興一把拉起,轉怒為笑道:「黑哥哥,你真行,等過天我也學你的樣,收個徒弟玩玩。」
  黑牛道:「反正我跟我師父,誰也別打算收我。」
  黑摩勒道:「你還當你是個香包,人人愛呢,除了我,誰也不要。這狗強盜,得容他與強盜哥哥見上一面,有個把時辰活命。還不過去將他背走!」
  黑牛應聲走過,就地上拉起趙連壁,往背上就背。無奈人小身矮,趙連壁身子本較常人高大,又是手足反剪向後綁著,怎麼也不合適,半截拖地,甚是累贅。
  周平道:「你身子矮小,怎背得了?還是交我夾著走吧。」
  黑牛死心眼,因師父叫背,執意不讓,好容易半拖半拽的背出洞外。
  趙連壁跌悶過去早已回醒,見身子被綁,同黨皆死,旁立兩小孩和一個鏢行中人說笑甚歡,才知敵人不但有備,還有後援,又驚又急,未了吃了黑牛胡亂一背,受了不少跌,氣忿填胸,眼珠怒凸,紅絲外綻,直要冒出火來。
  無奈身落人手,口中塞物不能出聲,只把身子亂挺。這一掙扎,黑牛越背不好,等到拽出洞外,急累了一身的汗,氣他不過,踢了兩腳。趙連壁狂傲凶頑、趾高氣揚已慣,不料陽溝裏翻船,會落在小孩手裏受盡侮折,當時急怒攻心,身子一挺,雙目緊閉,背過氣去。
  黑摩勒見狀,過去一摸鼻孔沒了氣,埋怨黑牛道:「我因這廝在省城借著官勢欺壓良善,霸佔人家媳婦,逼死民女,比他哥哥還要兇橫可惡,想給他多吃點苦頭,不然叫你背他則甚?他已受傷不輕,你怎把他踢死了?」
  黑牛道:「強盜最會裝死,我看見過,師父莫急,我能救他回來。」說罷解開褲子照準趙連壁頭上,嘩嘩嘩撒了一泡熱尿。
  趙連壁本已緩過氣來,覺得熱水澆頭,臊氣沖鼻,睜眼一看,小孩正對他頭上撒尿呢。
  這一急真恨不能當時死去,偏死不了,急得鼻子裏怪聲哼哧,以防尿由鼻孔沖人。無如口不能透氣,全靠鼻子,越用力往外呼,回吸之力越大,反倒多點享受。再一發急用力,傷處越發疼痛,簡直求死不得,無計可施。
  周平見狀太慘,想拉黑牛,尿已撒完。
  童興笑道:「討厭東西,他這一頭臭尿,看你怎樣背法?」
  黑牛便向黑摩勒道:「師父,我不背他,拖了去,行麼?」
  黑摩勒道:「前去有好幾里路才到地頭,我們又走得快,還不把他拖死?」
  黑牛道:「我還有法子。」隨要過一把小快刀,斫下兩根竹竿,削去枝機,由趙連壁綁處插進,再解下腰帶,將他身子扒伏反繃,腳朝上倒綁竹竿上面,一頭拖地,另一頭,兩手一旁一根,夾在脅下,拖了就跑,竹竿劃在石土地上沙沙亂響,竟比牛馬拖車還快。
  周、黑、童三人,想不到黑牛憨憨的,也有如此巧思,俱引得哈哈大笑,見他跑得飛快,忙即飛步趕去,晃眼追上,一同行走。
  趙連壁這個活罪卻受大了。黑牛為了便於拖走,身子綁得甚低,相距地面不過三兩寸,又是倒懸向下,地面凸凹不平,行到山石磊阿之處,黑牛受了誇獎,一路歡蹦亂跳,趙連璧連震帶控,心都要被抖落,順鼻孔直流苦水。
  再要過有高一點的石塊凸出路面,黑牛不管三七二十一,看也不看,兩根竹竿徑由當中夾石而馳,頭臉恰由石上擦過,一回皮破肉綻,因此痛極,二回再由破肉碎皮上硬劃過去,更是痛上加痛,哪還禁受得住?忽然走到泥沙地上,路較平坦,震傷雖然稍好,偏又時當秋令,風乾土燥,浮塵隨著竿頭飛揚四起,滿頭滿臉都是。
  微一呼吸,便隨破鼻子進了喉嚨,咳又咳不出,只是一味鼻子幹嗆,再加上尿臊餘味猶存,一噁心,便往外吐,吐到口裏,被塞的滿口衣襟擋住,塞得又多,濕透發漲,哪裏還吐得出?越積越多,呼嚕呼嚕都聚在咽喉左近,偶然順著鼻孔淌出一些餿水,再與塵土血污相混,難受自不容說。
  趙連壁外號青竹蛇,又號二劊子,狐假虎威,無惡不作,也是天理昭彰,報應臨頭,單遇上這麼幾位刁鑽古怪、疾惡如仇的小英雄與他作對,臨死還要叫他飽受活罪。似這樣走不多一半的途程,頭上已是血肉污泥糊成一片,人也暈死過去好幾次。
  周平終是不忍,邊走邊問道:「前面就是戰場,我們這麼公然前去,不怕被盜黨看見麼?」
  黑摩勒道:「等我們趕到,也許已然動手。原因狗強盜可惡,要他們看看榜樣,還怕他看麼?不過這兩個為首惡人,要他自己見面,說兩句遭受報應的話,徒弟這樣拖法,還是要死,他也拖了好些路,這狗強盜罪已受夠,還是我和興弟抬了他走吧。」
  童興笑道:「你心疼徒弟怕他勞累,與我無干;誰耐煩抬他,怪尿臭的。」
  黑摩勒道:「你抬前頭,總可以吧。」說罷暫停,將人綁上了些,由周平持著盜黨首級,吩咐黑牛,到時不許上前,老遠避開,自和童興抬走。
  周平心軟,就勢將趙連壁口塞衣襟扯了出來,嫌它臭穢,意欲扔去,黑摩勒說:「等一會。」這一平抬,趙連璧倒了些積嘔之物出來,又漸漸醒轉。
  嘴皮剛動,黑摩勒便喝道:「今天是你作惡報應!休說出口傷人,你只一出聲,這塊臭布仍塞你嘴裏,照前處治。」
  趙連璧百難千災之餘,氣餒心寒,平日兇橫之氣早化烏有,哪敢還言?略待一會,才慘聲哀告:「只求速死,免得到前面現世。」
  黑摩勒道:「你如不是害得人多,也不會這樣。死罪自是難免,不過還沒到地頭,你如不聽話,到時不叫你張口,偏張口,那就莫怪叫你現世更大,此刻休想。」趙連壁明知難惹,不敢再說,越想越難受,不禁嗚嗚哭了起來。
  童興回頭喝道:「你這狗強盜,怎沒出息?平日欺害善良的氣焰往哪裏去了!我黑哥哥不叫你嗥,再哭,我又來了。」
  趙連壁無法,只得嗚咽忍住。四人遙望前面塵土上浮,登高一看,玉麟等尚在前面,相隔伏地還有二裏來路。
  黑摩勒道:「我們事情已完,山外要口埋伏的三賊,已有我師叔將他們除掉。前面按說沒我們的事,樂得看個熱鬧,到時再說。」隨令童興改道,三人先由右面翻上崖頂,緩緩尾隨上前。
  玉麟等一行在山口外見到童興,童興說:「盜黨埋伏在前途雞嗚崗,相離還有好幾里路。山口以內雖然伏有盜黨,多是無用廢物,另有人去處治他,也不會出來堵截。須到地頭,盜黨才行發動,好些位能手都等在那邊,只管前行,無足為慮。只周平另有要事約會,不能隨眾同行。」說罷自去。
  玉麟聞言,精神一振,便令盧壟斷後,自己當先領隊,按轡徐行而進。進了山口,連走四五裏,果然不見絲毫動靜。又行裏許,兩邊山勢突然開展,中間現出大片盆地,右側崇崗隆起,林菁深密,紅牆掩映。方算計將要到達,遙聞馬嘶之聲,隱隱鑾鈴響動,好似來自後面。
  勒馬回顧,身後不遠,崖坡上跑下四匹馬來。馬上人仍是适才所遇騎士打扮,手中俱都持著器械,相隔眾人身後約有十多丈遠近,緩隨了半里,倏地一聲呼哨,徑向路側榕林中馳去,一晃不見。
  玉麟因盜黨雖是輕敵,但他們埋伏設計卻極周詳。今日勝了還可,敗就不可收拾,一行上下人等一個也休想活命。表面鎮靜,當然也不無戒心,見盜馬一出現,輿夫們各用本行隱語互相告警,忙即分別喝令禁聲:「隻身照常行走,如有變故,守在一處,自有我們的人抵擋,不可冒昧上前送死!」
  吩咐已畢,暗付:為首敵人現在崗上破廟之內,另著盜黨埋伏堵截,以逸待勞。環著這片盆地,除了當中通路,四面皆山,崖高勢峻,菁密林深,准知那裏伏有敵人。如不事先覓好地址,遇上事,自己和盧塹如若上前應敵,這些客貨交給誰來保護?反正是要拼個死活,莫如不到崗前便覓適當地點停下歇息,等盜黨自出,免得倉猝之中多上一番忙亂。
  主意想定,所行之處已到盆地邊上。左側恰有一片危岩,上突下凹深廣約數十丈,一行輿馬正好容下。遙望崗上樹林內已有人影出沒,不敢怠慢,忙令眾人速赴崖下歇息,少時再走。各人拿出於糧來吃,裝著若無其事神氣。自和盧塹下馬,站在眾人前面,倚馬談笑。
  正要觀察動靜,忽又聽來路上蹄聲奔踏,鑾鈴沖風淩亂,不成音節,仿佛來勢甚驟。以為先見四騎盜黨馳馬追來,忙即飛身上馬,手按身佩兵刃,回頭一看,果是適見的四匹馬,人卻一齊伏臥馬上,不見起立,直似戰敗受傷,伏馬逃走之狀。馬也瘋了一般,一路連蹦帶跳,爭先亂跑,如飛而來,晃眼經由身側馳過,徑向高崗一面跑去。
  鍾、盧二人為防不測,已將兵刃暗器持在手裏。及至馬由身前馳過,才看那四個盜黨身子都綁伏馬上,頭垂馬頸,側面手正鬆搭,兵刃全無,似已重傷身死。馬認故槽,又吃敵人重打,驚竄回來。
  心方驚異,忽聽「當當」兩聲鍾響,跟著呼哨四起,崗上樹林中,連騎帶步沖下一夥人來,當頭三騎快馬剛沖下坡,喝得一聲:「大膽鼠輩……」微聞颼颼兩聲,忙亂中也沒看見是什暗器,第二騎忽然墜落馬下。
  盜黨本朝鍾、盧二人這一面馳來,前三騎有人落馬,立即一陣大亂,齊聲吶喊:「左邊林內藏有奸細,留神冷箭!」
  嘩噪未息,盜黨隊裏倏地一聲斷喝,跟著縱走出一人,生得猿臂鳶肩,身材瘦長,頭卻又圓又大,禿頂濃眉,獅鼻鷹眼,兩隻大耳,左邊的削去一隻,青慘慘一張臉,再襯上些黑紅顏色條紋,越顯醜惡;背上背著一把精光耀眼的厚背闊刃大環刀,另外三支長約三尺的梭鏢;身法甚是矯健,猛一縱足有七八丈高遠,直落場中。
  盜黨經他一喝,全部靜了聲息,只搶到側面,將那四匹載有死屍的驚馬截住,環在這大頭長身的盜首後面,站立不動。
  盜首落地之後,先用目光四下一瞟,見鍾、盧二人站在側面,仿佛旁觀神色,意似省悟,忽然「碟碟」怪笑,朝著林內說道:「冤有頭債有主,我雖受人之托,聞說姓虞的做官不錯,如非有南勝鏢局之人在內,我也不管這閒事。今日之事,你死我活,既敢暗中傷人,別人諒他無此大膽,不是譚鎮南,便是他的爪牙,怎不出來一會?」
  語聲才住,林內便有一人接話道:「我們除暴安良,去惡務盡,別的都沒相干。适才兩箭,那是給你們送信,自不小心,怪得誰來?如是暗中傷人,你們早都沒命了。出來容易,不過我們這壺酒還未吃完呢。你既心急,轉請你喝一盅吧。」
  隨說,林內端整整飛出一杯一壺,朝伊商頭上打去。伊商一伸手全都接住,方要發話。林內跟著閃出兩個蒙面人來,兵刃俱都掛在身旁,沒有取下,從容走至場內,指著伊商道:「你的人多,我們的人卻也少不了哪裏,高下死活一定要分,我們先禮後兵,也許能夠就此拉倒。你把姓趙的叫出來,還有幾句活,我們說完,再打不遲。」
  伊商一接那酒壺,再聽來人說話,便知不是好相與,在自精密佈置,終於反客為主,看鏢行和眾客商從容神態,料定敵人必不在少,想叫敵人一齊現身,再行動手,強忍忿怒,正要答話,趙連城已由盜黨隊裏應聲走出。
  兩蒙面人指道:「你就是姓趙的麼?我們遠客到此,無以為敬,昨今兩日,在路上給你二位尋了一點禮物。好漢作事好漢當,姓伊的和姓譚的有仇,與我們無於。打架不恨幫拳的,看在已故南明老人面上,只要趙朋友同來諸位了此一段公案,與伊朋友無于,好麼?」
  趙連城比較氣浮,聞言大怒,拔刀便要動手。兩蒙面人倏地縱開,內中一個年老的怒喝道:「姓趙的!你先莫動,姓伊的還未回話呢,看了我們禮物再說。按說他們都覺事類兒戲,不讓我們兩個這樣做的。我因老南極曾有舊交,不願他家親丁盡絕,才打你們一個招呼。姓伊的正主人還未說話,你忙什麼?」
  林內又有一個大人,手裏提著一個大麻布口袋,兩個小孩,用竹竿抬著一件東西,上面堆著不少樹葉,如飛而至。同時崗上也走下五個盜黨,俱都步行如飛,由盜黨隊中穿過,來到場上。
  伊商因聽來人提起南明老人,心中驚疑,正揣測這兩蒙面人是誰,未及答話,雙方的人都到。
  趙連城雖猜敵人所送禮物不是什麼好東西,還沒料到會有丟臉的事,見竹竿上枝葉披拂,堆得甚高,方自納悶。
  忽聽內中一個小孩喝道,「姓趙的!你哀求了我半天,要想痛快,該你的時候到了!」
  跟著便聽樹枝堆中有人哀聲慘氣地叫道,「小爺,小祖宗!這也是我趙氏弟兄平日狐假虎威,姦淫殺搶,橫行霸道,今日遭此惡報,這個活罪我實受不了,請你老人家給我一個痛快吧!」
  趙連壁連受折磨,嗓音已變,眾盜黨先未聽出是誰,還是伊商久經大敵,知道樹枝底下必定綁有自己這面人在內,不禁勃然大怒,方要喝問。
  另一小孩已從大人手裏要過麻袋喝道:「我師父和諸位伯叔前輩說我們遠客到此,須送你們一點禮物,不成敬意,請收下吧!」隨說,倒提袋底往外一抖,咕嚕嚕撒了滿地人頭。
  這時趙連城似已聽出兄弟口音,剛舉刀想將蓋身樹枝挑起觀看,伊商倏地警覺,大喝:「趙兄莫動,這等現眼沒骨頭的人看他則甚?送回老家好了!」
  說罷,揚手就是一梭鏢,照準樹枝堆中打去。前發話的小孩手裏正拿著一件短兵器,似有防備,一見鏢到,右手兵器往上一格,立時斜打出老遠,精光搖曳,斜插草地之上,罵道:「姓伊的,你也不要臉麼?姓趙的快接著你的好兄弟!」
  跟著將手一扭,往前一推,那兩根竹竿上面樹枝倒散,趙連壁便現了出來。
  伊商和那後下來的五個盜黨,原均非好惹人物,只緣伊商見今日形勢不佳,心又忌著一人,想問明虛實再說,一梭鏢被小孩隔去,未將趙連璧打死,又見自己這面人頭滾了一地,自覺丟人大甚,不由暴怒非常。
  回手取下厚背大環刀,手指對面,厲聲喝道:「彼此交手,勝者為強,為何欺人太甚,是好的現出原形,與伊某見個高下。藏頭掩面,匹夫之輩!」
  話聲甫歇,旁邊趙連城一見兄弟滿臉滿身,血淚模糊,泥汙狼藉,綁在兩根竹竿上哀號呻吟,形態慘痛,當著眾盜黨實在不好看相,又聽他聲聲求死,知決難活,把心一橫,喝聲:「兄弟太沒骨頭!你且超生,等愚兄給你報仇吧!」隨說,朝他心口刺了一刀,悲憤填膺,追縱過去。
  這一大兩小,正是周平、童興、黑摩勒三人,本意由崖後繞到崗前樹林之中看熱鬧,等雙方殺到酣時,再現身出去。
  不料中途遇見顏尚德,說适才有一個老前輩甘同路過,遇見淩風,得知此事,甘同與伊商之兄有點瓜葛,想保全伊商,淩風不肯。後來商定,姑且由甘同先借了面具,和尚德的好友朱文燕出場,吩咐三人,到時將沿途所殺盜黨首級交與盜黨。
  伊商如果見機,只將趙連城等刺客交出,兩罷于戈,並勸將趙連壁一齊殺死,勿為已甚。黑摩勒說這廝兄弟二人罪惡如山,非此難於蔽辜,執意不肯。
  尚德去後,三人隨命黑牛藏好,趕到樹林之中,見了甘,朱二人,得知淩、顏諸人俱在附近,另有安排。一會四馬馱了盜屍跑過,伊、趙等盜黨出現,便隨甘、朱二人出場。黑摩勒心恨盜黨,惟恐打不起來,立意要出趙氏兄弟的大醜,老早把趙連壁制服,當場出彩。
  休說伊商豪橫已慣,便諸盜也忍不下這口惡氣。趙連城殺弟之仇更不容說,縱過去持刀就斫。黑摩勒知他武藝在眾刺客中最為高強,也揮動手中兵刃三棱護手鉤迎上前去。
  伊商發完了話,正要奔過,後來五盜黨爭著搶上,後面群盜也都齊聲怒喊,意欲上場。伊商知道今日之事,不是憑仗人多可以取勝,忙喝:「諸位兄弟門人,只須單打獨鬥,不可亂了我們規矩!」喝罷,縱出圈去,留神觀察敵人是何家數,一面盤算應敵之策。
  五盜黨中,一名鐵砂掌劉開邦、一名黑虎胡四的,各持鋼刀鐵鞭,首先通名,向甘、朱二人殺去。一名神刀無敵張小福的,想撲周平,吃童興用騰蛇架敵住。還有兩盜,一名飛虎施正方,一名蛇王王挺,見對面有兩鏢師觀戰,剛在通名叫陣,忽聽樹林內又有兩蒙面人應聲而出。
  童興一聽聲音,一個是顏尚德,一個是尚德師弟八仙劍韓文約,心中大喜,見周平未退,忙喝道:「周大哥,此事與你們鏢行無干!等我們宰不了他,你們再上好了。」
  這一句話卻將伊商提醒,暗忖:今日之事,一半因為幫助朋友,發洩自己私念;一半還不是為了那些價值連城的珠寶紅貨?管他來的是什麼人物,憑自己這些人,也未見不能應付。客貨現在對面,看神氣只有兩個鏢師守護。還不乘機劫殺,呆在這裏則甚?想到這裏,朝後面眾盜黨把手一揮,再一指前面。
  盜黨會意,連馬帶步,共有十餘人,分兩路跑向崖前沖去。鍾、盧二人見四蒙面人和黑衣摩勒、童興等助拳的朋友已然相繼現身,動起手來,正主人還在旁觀,未免說不下去。
  無奈盜黨人眾,聲勢洶洶,如若上前,客貨無人保護。想分出一人應敵。又恐照顧不周。方在為難,一見盜黨馬步奔騰,蜂擁而來,玉麟暗道「不好」,忙囑盧塹守住崖口,意欲先擋一陣
  。因嫌馬上動手沒有長兵器,寡不敵眾,縱身下馬,待要迎上前去,按江湖規例,交代幾句過節,不能免去混戰再行動手,好歹也嘲罵敵人幾句。盜黨原奉有伊商預示,與鏢師動手時,仍是一對一,另命多人劫殺客貨。
  因知譚鎮南手下俱都不弱,準備和鏢師對敵的,都是好手,這時為首三個騎馬的盜黨已然馳離玉麟身前不足十丈遠近,人強馬健,一路翻蹄亮掌,其疾如飛。
  玉麟一揮手中刀,縱迎上去,喝道:「來馬且住!容我一言……」誰知盜黨記住譚鎮南的舊仇,並不聽這一套,理也未理,依然飛騎趕來,眼看就到。
  玉麟看出敵人個個厲害,情知寡不敵眾,當時把心一橫,剛罵得一聲「無恥小輩」,猛瞥見日光之下,似有幾點寒光由頭上飛過。
  對面四騎,适才在來路上往返馳驟,耀武揚威,早看清鏢行底細,知道能動手的不過三數人,自恃本領高強,驕敵太過,只顧一味前沖,全沒把敵人放在眼裏,又見玉麟橫刀待敵,只得一人,盧塹已然退回崖口,心還暗笑,萬沒想到會有這麼又准又厲害的暗器飛來。
  馬跑正快,忽覺眼前微微一亮,馬勢迅速,正朝敵人暗器迎去,想躲已自無及。頭一騎剛「噯呀」一聲,被暗器透穿面骨,翻身墜落。
  緊隨後面的三騎也同時遭殃。有一騎「噯呀」之聲都未出口,全被傷中要害。這裏玉麟連暗器是什形式都未看出,對面四盜黨便自人翻馬竄,一個是身墜馬下,還吃後馬踏了兩腳,兩個腳掛鐐上,身朝後仰,頭搭馬股搖搖欲墜,兩腳兀自夾緊馬肚,不曾鬆落。
  那些馬俱都受過極好訓練,只往前竄出丈許,便把頭一偏,馱了受傷主人,往側面飛馳,繞了回去。
  只有一個手持鐵銅的盜黨,受傷時妄想用間去擋,不曾擋住,傷重疼極,間頭往下一落,正套在馬頸上面,那馬如何能吃得住?負痛受驚,徑偏了頭頸,往斜刺裏,連蹦帶跳如飛竄去。
  四盜黨只他一人傷中左頰,雖將半邊牙齒打碎,牙根全裂,並非致命所在。偏巧驚急痛暈中,馬倏地在跑得飛快之時,一蹦一竄,身不由己,跟勢往側一歪,左足脫鐙,翻墜下來,右腳不但未脫,反因歪落,套進鐙裏。
  馬也受傷疼極,不暇再顧主人性命,竟由他掛在鏡上,亡命一般往前飛跑。盜黨重傷之餘,如何掙扎得起?就這樣性命已在呼吸。
  偏生又值周平看見群盜合攻鍾、盧二人,一時情急,跑回相助,恰巧迎著這匹驚馬,一見便認出所拖盜黨,正是來路上拿馬鞭戲侮自己的仇敵,看他雖然滿面流血,腳掛橙上,頭卻往上昂起,似還未死,馬已自身側馳過;想起前恨,黑摩勒又有「今日群盜一個不留」之言,忙飛步追上,一刀殺死。
  四盜黨手還未交,全都慘死。後面十多個步行的,也相次趕上,見狀不由一陣大亂,因沒看清四盜死狀,俱覺玉麟所為,又驚又恨。內中兩個,瞥見周平殺了他的同黨正往回跑,如何肯容?忙即返身,向側趕去,餘人仍撲玉麟。還未到達面前,也和方才一樣,由岩上飛下十數絲寸來長的寒光,追周平的兩個首先受傷倒地。餘下還有十二三個盜黨,步行比較易躲,勢子也沒有騎馬的來得急驟。頭前幾人一受傷倒地,後邊的便留了神,除有九人被暗器傷中要害當時畢命外,剩下四人,傷都不曾致命,一見敵人這等厲害,俱都膽寒,哪裏還敢應戰!嚇得手按傷處,回頭就跑。鍾、周二人會在一起,也不再追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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