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古樹斜陽 踏浪行波逢異士 幽崖密莽 飛虹掣電敗凶僧
周鼎在旁侍立,跟著補述前事。略說他自五歲上隨了長兄周銘閑行村外,周銘忽然腹痛,往草裏無人之處登野坑,將周鼎放在附近大石上坐定。起初兩下都望得見,周鼎從小淘氣,結實多力,才滿一歲便能滿處亂跑,生具異相,面和手足其黑如漆,自頸以下,全身細白如王,父兄都極喜愛。這日本嬲著乃兄同出撲蝶,一見久蹲不起,便不耐煩,適有一蝶飛過,知乃兄怕他性野,不令遠離,假說次兄周彝走過,要跟了去。
周銘因他常自獨出將村中童伴抓傷,本來不許,一抬頭正趕周彝扛了鋤頭走過,相隔只在十來丈遠近,又當便急之時,只點了一下頭,沒打招呼。周鼎知已答應,慌不迭歡蹦跑去。春夏之交,草深樹密,周彝並沒看見他兄弟兩人。等周銘解罷起身,才想起周彝是往田裏,相隔尚遠。
連日農事正忙,田中儘是水泥,周鼎趕去,必要下田胡鬧。自己專心讀書,不理田業,雖說父命,坐享已是不安,如何能任他跟去,分心作梗?連忙趕去一問,哪有他的影子,周氏全家老少天性純厚,這一急非同小可,連同田裏的老三周肇,一齊丟下鋤頭,分頭尋找一會。
父母鄉鄰也得了信,搜遍全村,哪有半點蹤跡、尋到第三天,全家正在惶急悔恨之際,早起開門忽接一信,大意說周鼎已被一異人路過,愛他天資帶去,他年學成即歸,不必妄找。並未署名。
周家先還當是有人存心安慰,來此一封無名信,嗣一推詳,周鼎既非天折之相,時又承平,山中連個野獸部無有,便被蛇咬死,多少總有點遺跡可尋,再者正當農忙之際,地雖荒僻,人影相望,小孩子不會走遠,或許是真被異人攜去。於渭又惡見官,跟著尋幾日,吩咐不要聲張,只說被人拐去,也就罷了。周氏弟兄為尋幼弟,暗中不知費了多少心力,終無下落。
一晃十多年,蘭溪山中,不知從何處跑來四隻野豬,出沒無常。鄉人個個談虎色變,惟恐遇上。當年又是春夏之交,周銘在鄰村富人家教館,因祝父壽回家,行至中途,忽遇兩隻野豬。
周銘亡命奔逃,兩豬緊隨身後,相隔丈許,所經又是兩邊高崖大樹,無可繞避。方自危急萬分,猛覺腰間微痛,身子被什麼東西抓住,淩空而起。驚亂慌駭中,瞥見那兩隻牛般大的野豬,獠牙上聳,低了個頭,身子起伏亂拱,疾逾奔馬,由腳底下直竄過去。
身落崖上,耳聽人聲相喚,回頭一看,身後站定一個黑面少年,正與幼弟一般模樣,方知脫險,一問果是,驚喜交集,大出望外。周鼎也是路行經此,上崖摘果,看見惡獸追人,無意中救了乃兄一條性命,甚是高興。
二豬跑完勢子不見人影,又怒吼狂奔而回。正趕另一野豬從斜刺裏崖坡上追下一匹叫驢來,當先一豬竄迎上去,獠牙挑處,豁刺一聲,驢便腹破腸流,血如泉湧,連身飛舞而起,甩出老遠,死於就地,三豬想已餓極,爭搶上落,爪牙齊施,軋軋有聲,連肉帶骨一齊嚼入肚內。各瞪著血紅凶睛四外一望,抖一抖身上烏光黑亮的長毛,又飛也似朝東路山溝裏跑去。依了周鼎,當時就要下崖除它。
周銘力說厲害,再三攔阻,又勸他先回家中,見了父母兄嫂再說,這才一同回去。拜見父兄之後,說起小時走失之事。才知那日追蝶,連追越過了好幾處田崖也未撲到,忽然追到溪邊。小孩心急,顧上不顧下,一腳踏在虛草上面,墜入溪中。溪水又深,越用力越上不來,連吃了好幾口水。正在昏迷駭急,忽覺被人撈起,略停了停,將他背朝上橫抱疾走。
先時心裏明白,只說不出話,還當是兄長家人尋來,抱他回去。後來水全控出,神志較清,開目視物。見那人所穿草鞋異樣,翻臉朝上一看,乃是一個不認識的瘦長老頭,粗布衣服,裝束和家中畫兒上的老人相似。
周鼎心靈,見老頭面容清秀,善氣迎人,並不疑心他是拐子害怕,反因那人救了自己,笑喊了一聲「老伯伯」。
老頭見他醒轉說話,含笑將他抱直,邊走邊問道:「我救了你的命,你跟我去學本事好麼?」
周鼎便問:「學什麼本事?讀書不讀?」
老頭說:「書自然要讀,我還教你打拳和許許多多的玩藝呢。」
周鼎最是好武,聞言大喜,忽又想起爹娘兄嫂,恐家裏人惦記,要老頭回家和大人說明再去。
老頭道:「那就學不成了。最好你先和我同去,明後日我辦完手邊的事,再向你父母明說。這一去至少十年八年才能許你回家,弄巧年數還多。你如想家,不願學成一個有大本事的人,我此刻尚有要緊約會,已然為你耽擱,恐誤時候,不能再往回走,只好明早送你回家了。」
周鼎心切學武,又想家人,只是心裏盤算,不知走哪條道好。老頭也不再間。
周鼎見他走路特別,上身不動,腳底卻是快極,兩旁山石林木飛一般往後倒去。心想沒見他跑,已走得這快,想必有些本事,不知力量如何?便拿出和兄長撒潑本領,猛地一掙。周鼎生具神力,往日在家中發了兒童脾氣,誰也抱持不住,這一掙又是驟出不意,如換常人,抱的人不脫手,也必一同跌倒。
老者竟行所無事,並沒覺他怎樣用力抱持,依舊好好地抱著走,看都不朝他看。周鼎連掙數次,用盡氣力,臉紅頸脹,通無絲毫用處,不由起了佩服之心,脫口說道:「老伯伯好大力氣。」老頭理也未理。
似這樣走了個把時辰,老頭說:「到了前面山深處,少時要和幾個人打架,我把你先找個地方藏好。他們雖然人多,但我決能贏他,你如看得見時,不可出聲,也不要害怕。」
周鼎聽說打架,甚是高興,要隨了同去,不願藏起離開老頭。
老頭笑道:「你這小官真個頑皮。打架凶爭,有什麼好玩!藏起的好。」
周鼎執意不肯。老頭停步想了想說道:「你定要同去也可,只不許亂動亂跑。他們雖不致傷你,總是站在一旁安靜些好,免我動手分心。」周鼎應了,老頭又復前行。
山勢益發幽深,峭壁危峰,到處都是最險處,連個樵徑都無有。老頭抱著周鼎,不時竄崖越澗,只手上下攀援,起落如飛,悄無聲息。又走有頓飯光景,越過一條闊澗,對岸是一高岡。
到了岡頂,老頭說「前面便是打場」,將周鼎放落,攜手同站大樹後面,探頭外視。
周鼎見岡下是一片野地,碧草如茵,甚是平坦,約有數十畝寬、十畝來長。左邊孤峰秀聳,高插入雲,半腰上儘是些盤根老松,龍蛇飛舞,亭亭若蓋;右邊橫岡斷處,地勢低下,澗水到此,折為清溪。溪旁滿是合抱桃柳,花時已過,清影落溪,柔條迎風,綠蔭障日,間以肥桃半熟,朱實累累。黃鶯細燕穿梭往來于柳蔭之下,鳴聲如轉笙簧,好聽已極。
正對面一座高崖,偏右一面有一所樓房,上下兩層,共只五問,做一排倚崖而建。石牆板門,形式直和畫圖相似。樓角上炊煙一線,隨風嫋嫋,散滅不停。門外設有一個兵器架子,另插著幾根長竹,樓旁一方沒草的地方,豎著百十根木樁,只是不見一個人影。周鼎心急,幾番想問,都被老頭止住。
過不一會,左邊峰腰松林內忽然飛起幾隻烏鴉,跟著林梢一陣亂動,縱落兩人。一在中年,文生裝束;一個約有二十來往年紀,腰掛一口長劍。落地往四外看了一看,一同緩步往樓前走去,神態甚是安詳。快進樓前,樓內也走出一個短衣漢子,見了二人。
把手一拱,大聲對少年道:「好朋友,果不失言。這位便是令師蕭隱君,同來赴約會的麼?」
少年冷笑答道:「家師往游黃山未歸,這位是我好友狄遁,新從新疆北天山動身,漫遊江南,嫌那旅舍嘈雜,知我有個別業在此,意欲借住些日,我已答應了他。煩告令師,說房主人已然回家,並還約有貴客下榻,請他即日搬場。如缺少房租錢,我還可幫助他幾個。」
那漢子顏色倏地一變,仰天哈哈笑道:「世上沒有這麼便宜的事!你不過拿幾根破竹子搭這麼一個茅草棚。這山又不是你的,趙師兄好心好意和你相商,你自不識趣走掉。事隔一年,我們連洞裏帶這所樓房,費了不少心血,莫不成還讓給你!你以前口出狂言,自稱蕭隱君的徒弟。江湖上前些年倒的確有這麼一個姓蕭的,我們沒見過,很想見識見識。
「誰知你只是空口說白話,上月同了一個草包到來,被我師父趕走。是你訂約,今日你師父必來拜訪,如今又同了一個姓狄的來。這位狄朋友,我耳朵很生,沒聽說過。看他這麼斯文,莫非武場不行,又改文場麼?實告訴你,就算我師徒占了你的窩子,也要憑真實本領見個高下,單說風涼話有什麼用處、趁早回去。姓蕭的尚在人世,便同了來。如若老死,或是不敢出頭撐門面,姓申的,從此休來自找無趣。」
申姓少年聞言大怒,幾番想要答話,俱被狄遁止住,一任那漢子冷嘲熱諷,始終微笑立聽,毫不在意,直等那漢子氣勢洶洶把話說完,才文文靜靜地笑道:「在下狄遁,原是新疆土著,因慕江南風景人物,來此閒遊,得與申朋友訂交。借住不借,倒沒什麼,不過令師威名渴望已久,難得有此相見機會。
「敝省雖是荒寒邊野地方,對於來客,不問生熟,多有三分敬意。就有什麼大不了事,也都揖客升堂,盡其地主之誼,先禮後兵,江南文明之邦,似乎不應有此。朋友這等聲音顏色,難道貴處鄉風如此,還是令師獨門傳授呢?」
那漢子益發怒極,大喝道:「我們不管什麼香風臭風,這裏規矩,因為草包太多,來人須在門前一百零八根罡煞樁上,和我們戶中人見個高下,才配入門求見呢。你既這樣說,這個申林,我已和他遞過手,是我師兄馬駿手下敗軍之將,無須比了。你想見我師父不難,你快把長衣服脫掉,勝到了我曹豹,不用說話,便引你進去如何?」
狄遁斜視了木樁一眼,冷笑道:「這麼百十根朽木樁子,還經得人在上面跳動麼?」曹豹怒道:「朽木樁子?這都是本山頂堅實的棗木白松,外用三道鐵箍,大半截釘在地底,你連拔也拔它不起呢!快脫衣服,請吧。」
狄遁笑道:「這麼結實我倒看它不透。我那裏滿處堅冰,這種小孩玩意還是初次見識,想不到在此返老還童,又作兒戲。就這樣陪你玩玩罷了,長衣服脫他則甚!主人房子已給你師父占去,少時你師父肯還房子還好。不然,傷了風,連個養病的地方都沒有,多糟。」
曹豹因師徒屢占上風,過於輕視來人,只認做耍貧嘴,越聽越怒,更不多言,喊一聲「好」,首先縱上樁去,「孤鶴展翅」,擺開一個式子,連聲道「請」。
狄遁笑嘻嘻說道:「你先莫忙,這個玩意,閣下想必練了多年,不然,哪有這麼中看的架子,我是初次開眼,見你這大個子站在這一點細木棍上,風都吹不動,顯得那麼結實,實實有點懸心。我和你素昧平生,無仇無恨,何苦叫我千萬裏路跑來栽這筋斗,莫如你下來,讓我先上去走一回試試。我要看出不行,就甘拜下風,省得受傷丟醜。你暫且耐著氣委屈一會如何?」
申林聞言,直忍不住要笑,曹豹不知狄遁說的是反話,當作內怯,只得負氣縱下喝道:「你這人怎這樣陰陽怪氣?告訴你說,姓曹的從小就隨名師習武,眼裏頭好手見得多,什麼場面部見過,文武軟硬一概不吃,你這一套江湖口沒處使去。既這樣說,就讓你先走上一回我看。不過你要是連姓申的都不如,只會幾手毛拳,存心來撥老虎,撞木鍾,你就認頭服輸,我也定叫你帶點記號回去,那時休要怪我手狠。」
狄遁聞言,仍裝笑臉,似央告非央告地答道:「我一個異鄉人,你又何必這麼狠呢?實告訴你,我不過從小在北天山冰雪裏,和大金、二金兩個老拂拂一同長大。它們教了我幾手猴拳,原沒什麼本領。你打傷我這樣一個無名小輩,於令師徒面上有什麼光彩呢?」
曹豹見他面有畏色,越當是詐人蒙事。長衣不脫,故示神奇,實則並無本領,怒喝道:「廢話少說!再挨一會,我師父功課做完出來,你這頓打就挨不成了。」
狄遁喜道:「我聽說你師徒有好幾個,專講倚多為勝。來了這多時,卻只見你這個樣的一人在此,還當我申朋友過甚其詞,再不就是又往別處占人窩子去了呢。照此說來,你家還有大人,反正不見不散,那我就索性等你師父師兄們出來,再和他當面講理吧。」
曹豹聽他語帶譏嘲,不禁大怒道:「沒告訴你,我師父不見無名小輩,要見,得先到樁上走走嗎?你不敢交手情有可原,不該出口傷人。今天非教訓你一頓不可!」隨說隨奔過來,揚手就打。
狄遁慌不迭的後退,雙手連搖說道:「我是油嘴滑舌說慣了的,你莫見怪。我這就上去還不行嗎?」隨說隨向樁前倒退。
曹豹見他這樣膽法告饒,倒也不好下手,只得停步,惡狠狠戟指喝道:「你上你上!」
剛喝兩句,忽聽申林在旁說道:「這廝如此不知進退,狄老英雄,就讓他開開眼界吧。」
曹豹吃狄遁一陣鬼混,怒發心浮,全沒注意申林在側,這時聽他發話,猛想起申林武功,自己尚非敵手,他既約人同來,怎麼膿包,也不會比他還弱,這廝莫非真是一個西北成名人物?心在遲疑,狄遁已退離木樁僅有三尺。
那木樁有一人來高,疏疏密密埋在地下,休說初次登場,便是曹豹等久慣在樁上練習的人,也須看清落腳之處上去。狄遁竟似專顧前面似的,惟恐曹豹追來打他,並沒覺察身後還有木樁在彼,依舊倒退過去。
眼看再退一步便要背撞樁上,狄遁仍裝著無奈之狀,往對面岡上望了一望,說道:「曹朋友,都是你逼我的,要不怎會在老前輩面前獻醜呢?」
曹豹未及答話,狄遁倏地身形往上一拔,一個長箭穿雲之勢離地丈許,倒退著往樁上縱落。好似往後倒縱沒有準頭,落處恰當中央空虛之處,穩身無法著力,縱得又不甚高,無法挽救,勢非落在樁空裏面不可。
曹豹方自心快,猛聽狄遁喊道:「錯了!」就在這間不容髮的當兒,左腳往前一邁,仿佛身踏實地,淩空一步跨過,踏在樁上,右腳卻不老實,登了兩下,身子搖搖欲倒,連晃幾晃方才站穩。
那式子恰似一個斜寫的「大」字,釘在樁上,衣袂只管迎著山風亂飄,人卻紋絲不動。曹豹雖然性情粗野,原得過高明人傳授,先見他一縱身子筆也似直,已看出他武功精奇,不是庸流,自己絕非敵手。
正盼他一時大意踏空墜落,不料人已容容易易淩空跨到樁上,履虛若實,分明氣功已臻絕頂,不禁大吃一驚,把先時囂張矜誇之氣去掉大半。狄遁站的是中央兩根主樁之一,粗約尺許,兩根豎立,相隔丈許,算是兩個太極圖眼,原備雙方交手前對立接談之用,餘者樁身也有碗口粗細,可是樁頂數寸鐵包之處才只兩寸方圓,平銳不等。
狄遁站不兩句話的工夫,忽然說聲「不好」,身子往右一偏,也沒見有什麼身法動作,毫不用力,右腳橫右一落,又跨到第二樁上,左腳翹起,身子微斜,依舊一個「人」字,釘在樁上。
過不一會,忽又自言自語道,「這玩意立不住人,我還是跑一遍下去,見他家大人吧。」隨說式子一收,上身不動,挨次往樁上走去。
那些木樁最近的也有五六尺遠近,狄遁既不前縱,也不橫躍,更不施展拳法身手,看去直和尋常行路一般,看不出怎麼大步跨遠,只將雙腳微抬,便由這樁到了那樁,腳步從容,不快不慢,先走裏圈,由內而外,頃刻走遍全樁,縱下說道:「曹朋友,你饒了我吧。這些根木棍子沒什麼好玩,快將你家大人請出吧。」
曹豹雖已服他氣功,因未見他別的出奇之處,尚不知來人有絕大來歷本領,還以為會輕功者,硬功重力多不能夠並精,有心強爭體面,又恐吃他不倒,貽羞門戶,師父見怪,如就此回去通報,請人出來,又覺來人語多譏嘲,拉不下臉來。
剛想拿話找場,忽聽身後有人喝道:「老六,申朋友又約了高朋貴友來找場麼?」聲隨人到,又跑來一個壯漢。曹豹見是四師兄俞正,正好解圍,忙答道:「今日你們跟師父後洞用功,我正值班,遇見這位狄朋友。據申朋友說,是從新疆北天山請來的,說得一嘴好懈怠話,腳底輕功很好,想是個黑道上的朋友,執意要見師父。
「我因申朋友屢次約來的人都言過其實,恐師父說我大驚小怪。按照往日訪友規矩,請他上樁過手之後,再去通稟,他又害怕,說不會這個,要先上去走一遭再過手。适才他上去走了一遍,又說不行,仍非見師父不可。正要和他理論,你就來了。」
俞正本領比曹豹較高,人卻比他還要莽撞,聞言一看,狄遁人甚斯文,含笑而立,聽了曹豹那番話,並不發怒,便道:「朋友,我們這裏規矩如此,我師父從不輕見外人,聽說你輕功很好,兄弟也學過兩天軟硬功夫,領教一下,怎麼樣?」
狄遁見來人又是一個無知狂妄之輩,不禁哈哈笑道:「聽說你師父是個有名有姓的人物,怎麼見不得人呢?那百十根小木棍太不結實,如不是我,早站斷了,如何能在上面動手呢?不信我就試試。你先上去,只站得穩,我隨後就到如何?」
俞正哪知狄遁适才鬧了玄虛,聞言大怒,喝道:「你這廝說話怎麼如此可惡?這粗樁子,還不結實、這不過拿它當場子的,又不是兵器,難道要它和鋼鐵一樣麼?閒話少說,快快隨我上去,要不我就平地上對付你了。」隨說,一個墊步便往主樁上縱去。
曹豹恨來客挖苦嘴,心裏只管想借話回敬幾句,暗中卻在留神,一聽來人屢說木樁太不結實,不能站人,方覺可氣。俞正已然縱起,身落主樁,快要站落,口剛喊得一個「來」字,猛然腳底一軟,恰似踏在浮沙虛雪上面,知道不好,想要騰身縱起,已自無及,尺許粗一根主樁忽然塌倒。
驟出意外,縱未縱起,木屑紛飛中,人已墜落,連竄下兩步,才穩住身形,差一點沒有跌倒。羞憤之極,未暇尋思,腳一點地,跟著又往樁上縱去。這次勢子更猛,縱的是根有鐵包頭的樁子,雖不似只木製成的主樁,這般摧枯拉朽,散成一堆木屑,可是樁早經狄遁用金剛大力法踏折,人一上去,立即中斷。
喀嚓叭拉一片響過,俞正再也收不住勢,二次墜落下來。墜時身往下歪,恰巧近旁有樁,百忙中妄想用手去扶。不料根根如此,應手立折,連斷了三根,人又幾乎栽倒,耳聽狄遁哈哈笑道:「你師弟叫草包,你也和他一樣。我說不結實,你偏不信,現在怎樣?難為你師父這份傳授,還不快請你家大人出來,真個要逼我做那以大壓小、上門欺人的事叫老前輩見笑麼?」
俞正本就滿臉通紅,聞言益發羞惱成怒,一聲怒喝,方要發作,樓門內又走出幾個人來。曹豹見勢不佳,忙回報信,迎個正著,低聲說了幾句,意似說今日來了扎手。
內中一個似是為首之人,倏地變色喝道:「你兩個真不懂事,哪有這樣待客之理,還不快走回去!非給師父坍台麼?」
曹豹諾諾連聲,向樓門內跑去,俞正也停了手,紅著一張臉說道:「你這廝暗中鬧鬼,不是英雄好漢。我大師兄他們來了,少時自有你的好處。」
狄遁已聽出,來人自知遇見勁敵,示意曹豹于乃師送信求援,聞言哈哈大笑道:「你放心。我不見你家大人,任你打我也不還手的。」說時,明見那夥人走來,卻偏過頭去,向著峰巒溪流,與申林比肩閑立,指點煙嵐,閒話雲樹,狀若未見,甚是安閒。
俞正已從樁中縱出,見狄、申二人目中無人之狀,恨得咬牙,正要答話,後來那夥人已自趕到。
為首一個中年人,見狀知非易與,忙朝俞正遞了個眼色,示意眾人止步,獨自向前笑向申林道:「申兄久違了。記得上次分手,曾說今日必來。家師日有定課,因申兄兩次駕臨都是早上,今日候至過午未來,只當申兄偶然忘卻,午後率了愚弟兄數人同往後洞做功課。不料申兄信人,竟未失約。今日曹師弟應門,他為人魯莽,必多失禮之處,望勿見怪。令師今日怎的不肯賞光?這位兄台尊姓大名?野地不是款客之道,煩勞申兄引見,同往樓中一敘何如?」
申林知來人是對頭神拳祖師錢應泰最心愛的大弟子尤嘉,為人好狡,笑裏藏刀。自己為了奪回舊業,兩次邀人,俱敗在他師徒手裏。別人口中多有譏嘲,獨他假意客禮相待,來接去送,笑臉窘人,最是難堪,事前已和狄遁說過,當他又在假做過場,便喚道:「狄老英雄,這位便是錢朋友門下高足尤嘉。」
話未說完,狄遁已側臉笑道:「老弟,先前不是對他們說過,叫他家大人出來。我大老遠到此,只為借你的光,瞻仰這位江南名手是怎樣一個不得了的人物,事完還要去至天臺訪友。似這樣來了一個又換一個的,難道他家大人就永不出來見人麼?」說完,依舊負手看山,更不答理,把對面諸人全僵在那裏。
尤嘉心中有氣,因乃師一會就出,還未發作,同來諸人早沉不住氣,聞言微一怔神之間,全都氣往上撞。俞正首先搶步上前,戟指怒喝道:「姓狄的休得目中無人,憑你也配見我師父?來來來,一個對一個,勝得我們,自會請出我師父與你相見。」眾人也跟著隨聲附和,摩拳擦掌,搶到狄申二人面前。
尤嘉尚欲暫緩一時,好再叫人,只一會工夫,不如等師父快到時,有了把握再行動手,正想發話交代幾句,略緩僵局,內中一個綽號辣手神雕馬連的,陰毒險狠更勝尤嘉,學的又是一身小巧綿軟的功夫,兩雙利爪用五行砂練過三年,下起手來又狠又快,專講乘隙暗算,傷人致命要害之處。
當日一上場,便和尤嘉一樣,料定來者不善,眾人只管亂叫陣,他只隨同湊近,瞇住兩隻兔眼,凶光內蘊,覷定狄遁,一言不發,等俞正說完話,剛要搶著上場,倏地身形往前一矮,口中輕應一個「好」字,話到人到,一個草上驚蛇之勢,兩手往前一伸,便朝狄遁腰間穴道抓去。
兩下相隔僅只數尺,馬連這一手練就多年,乘敵無備,身往前倒,又近了些,同時腳尖抓地,用力一踹,勢子真比射箭還疾,加以眼尖手快,雙爪並用,十步以內從沒脫過空,稱得起是百發百中,更厲害是啞口,從不出聲招呼,照例抓到敵人身上才行發話。距離這近,原無不中之理,在場諸人因乃師常說馬聯手大陰毒,將來必貽後悔,屢加告誡,誰也沒想到他發動這快,心裏一喜,多半以為敵人不死必傷,萬逃不過。
忽聽馬連大喝:「看我……」底下「厲害」二字未喊出口,緊跟著「哎呀」一聲慘叫,人從狄遁身前斜著撞退回來,倒於就地,兩手鮮血淋漓,人已暈死過去。
狄遁依然神色自如,笑嘻嘻沒事人一般,站在原處動也未動。眾人立時一陣大亂,除尤嘉外,俱都憤怒如雷,吶喊齊上。
申林見他們人多,方欲上前,狄遁喝道:「申老弟,你又不聽話麼?快些躲開!」,申林依言,縱過一旁。
狄遁跟著揚袖而起,也不和人對手,也不縱躍,只是左閃右避,像穿花蝴蝶一般回翔反復,往來如梭,口裏仍遙向申林笑道:「我原說他家大人不出來,不和他們動手。偏生這孩子性子大急,又怪我風景看出了神,懶了一懶,打算讓他占點便宜算了,想不到這裏的人也是這樣脆弱,我不還手都禁不起,大人見面,怎好意思呢?」眾人聞言,益發暴怒。
有的竟將身旁暗器取出,覷定狄遁打去。誰知狄遁竟似渾身長有眼睛,閃躲從容,也不見得過分敏速,和走馬燈一般,一任眾人四面圍住,拳腳交加,暗器亂髮,一下也未沾到他的身上。有時對面夾攻,吃他輕輕閃過,自己人還幾乎受了誤傷。
狄遁笑道:「我和你們玩玩罷了。你們見我讓你,還要動鐵傢伙,東西雖小,比你們卻結實得多、莫要不知進退,一不留神傷了自己,不好看呢。」說時,眾人見他始終沒往起縱,意欲用暗器,四方集中,一齊上手,互相一遞眼色,各擎鏢弩在手,虛晃一招,揚手齊發。
忽聽狄遁哈哈笑道:「你家大人出來了,我懶得和你們玩了。」聲隨人起,平地一縱十多丈高遠,向樓前飛去。
聽到未句,笑聲已由眾人頭上飛渡。同時樓門內也有一人口中大喝:「徒弟快些住手,我來了。」跟著飛身縱出。一來一去,差不多都是一般高遠。
就在眾人聞聲愕顧之間,主客二人已然會到一齊,敘起話來。眾人見師父出來,膽氣頓壯,忙一窩風似趕去。這時馬連業已緩醒過來,雖還強忍咬牙沒有出聲喊痛,但那一雙陰毒狠辣。久慣暗中傷人的雙手,一隻已是齊腕節骨折斷,青筋奮起,腫高寸許,另手除拇指外,四指反翻拗折,竟連筋肉一齊斷裂,成了一個禿掌,僅剩點微皮,掛在上面,鮮血淋漓,即便醫好了傷,也成廢物。
尤嘉終是內行,一看這傷,便知來人內功超群,平生未見,今日之事凶多吉少,就乃師親身臨敵,也未必占得上風,始終沒有上前,剛將馬連救醒,恰好乃師縱出。恐眾人胡亂說話,少時越發不好下臺,忙抱了傷人趕去,身還未到,主客雙方已自動手。猛然心中一動,想起樓洞記憶體有許多財貨和緊要物事,少時師父勝了還好,敗了如何回取,念頭一轉,正遇曹豹聽眾人亂喊「馬連受了重傷」,不顧看打,迎前慰看。
尤嘉便朝他使個眼色,令其同回取金創藥給馬連醫傷。曹豹素來怕他,只得隨往樓上跑去。匆匆給馬連上了止血定痛的傷藥,忙著往內洞去收拾細軟財物。見馬連仍是眼含痛淚,咬牙切齒,並不隨行。
尤嘉暗笑他沒骨頭,平日占慣上風,一旦負傷便挺不住。方要轉身,忽聽馬連長歎一聲道:「師兄慢走。」
尤嘉因事情說緊就緊,已然為他耽擱些時,加以師兄弟情感又惡,實無心聽他再說閒話,忙答道:「師父命我二人往後洞辦一件要事。師弟有話,少時再說吧。」說完,便往裏走。
馬連厲聲叫道:「我死在眼前,你二人尚記著我以前的過節麼?」說時情急,用力太猛,身子晃了兩晃幾乎暈倒。
尤嘉猛想起馬連來時,全是自己半扶半抱,好似一點力氣都沒有,他一身功夫,近年又從異入學會采補一術,雖近女人,並未泄精,何致如此膿包,聞言好生驚訝,隨口問道,「你受傷雖重,何致如此?師兄弟好好的,誰又跟你有什麼過節,我實奉師命有事,一會就出來,給你上二次藥。說這傷心喪氣的話則甚?」
馬連獰笑道:「真人不說假話,你明見對頭厲害,不是想備後場,便是想趁火打劫。老頭子出時,你還沒有和他見面說話,有什麼事要你去辦、你休看那廝厲害,老頭子的真功夫,你在隨他多年,也只是得皮面。我也是前年起替他置了外家,靠內線的牌頭才得清楚。
「今日雖不定能取勝,至少也和那廝支持個一天半日,哪會隨便給人做翻?只管放十二分的心。我們近年雖然面和心不和,總算多年師兄弟一場。我此時內傷比外傷還重十倍,也是自己不好,先算計人,中了老頭子的詭計,平日又傷人太多,行為太狠,才有這場結果。否則就把我兩臂砍斷,也不會暈死過去。你當老頭神拳綽號容易得來的麼?」
尤嘉先仍不耐,及聽說內腑已傷,又稱讚乃師的本領,自己相隨多年只是皮相,才想起馬連昔年對人,表面上最是恭順謙和。自從前年起改了態度,言行狂傲,目無同流。最怪是他和師父時常藉故出遊,行前往往背人私語,如有要事,回來也是先後腳,好似師徒二人並走一條道路,歸來有所獲,卻又不似有所營謀。
可是馬連藝業大進,師父也人前背後不住告誡數說,大有厭惡之意,出進仍那麼密切,其中必有原因,便答道:「你這都是氣話,我往後洞,果如你所言,是防備萬一,並不知你受了內傷。有什麼話愚兄無不照辦,只莫多心好了。」
馬連方收了獰容,苦笑道:「我本江百綠林中人,十年前為一鏢客所傷。我知他是老頭師侄,千里來投,用盡不少心機,看出老頭子私心太重,上等功夫絕不傳人,簡直無法下手。五年前,我忽發善心,偶然用三百兩銀子救了一家老少性命,還代他報了大仇。
「這人姓賈,老夫妻帶著兩個年輕女兒,都有一身好功夫,自在官府手中逃出。因一向生活用度都由我一人供給,感激非常。其實我卻是忽動凡心,看中他那女兒姿色,恐他不好說話,下的苦磨功夫,日子一多,水到渠成。沒兩年老夫妻先後身死,死時硬要將長女嫁我。我還假作了一陣,才行答應,潦草在天目山中成禮,從未對人說過,婚後甚是恩愛。尚有小姨未嫁,色比乃姊略差一些。
「這日我和內人三姑說起學藝艱難、舊仇未報許多恨事。她給我想了一條美人計,說她長兄流亡多年,生死莫卜。她父原想兩女招婿,接續香煙,非令嫁人不可。既有此事,何不叫小姨四姑嫁我師父?同床共枕,日子一久,總可套出真情。我知老頭子生平不近女色,事原無效,但日前他曾說他是世代單傳,如今年逾半百,名成利就,膝前並無子息,想不到為了武功,反斷祖宗香煙,言下頗有悔意。此計能行,也說不定,不妨試試。
「恰好那年老頭子往西天目去訪友,便命他姊妹假作往廟裏進香。我找了一班小毛賊劫道。老頭子雖是多年獨腳大盜,可是不值當的決不下手,又愛打個抱不平,遇見這類毛賊,只要見難就退,也不輕易傷他一下。遇上果然伸手將毛賊嚇退。姊妹二人裝著嚇破了膽,要他護送回去,路上獻盡殷勤,到家又百般款待。老頭子見她兩個弱女僻處深山,心中奇怪。
「一盤問,才知大的一個有武功極好的丈夫,附近人家都有耳聞,不敢欺負。姊妹廝守,又不出門,這次為給死父母添冥福,才遭此事。丈夫歸來,定必登門叨謝。老頭子生平沒和女人長談過,見二女貌美性柔,又極能幹,談吐又好。一問丈夫是我,甚是歡喜。起初不過偶一動念,還不好意思挾惠為婿。經不起我百般慫恿,才活了心。
「老頭子偌大年紀破戒,不好意思對他老家中的侄兒,婚時,只由我夫妻贊禮佈置,婚後仍令和我同住,上前年說帶我往北五省訪友,一去多半年,便為了此事。我令四姑將他絆住,假著山居怕遇強暴,要老頭子教她武功,一味裝呆賣傻,不時枕邊討教。老頭子臨老得少妻,為美色所惑,想她速成,不惜把獨門絕招加意傳授,有問必答,只再四叮囑,不令告我夫妻。
「最後一次,用酒將他灌醉,更連生平不傳之秘一齊說出。我這裏大功告成,方在加緊背人勤習,不知怎的被他看破。他憐愛四姑,並未發作,對我更是不動聲色,最後向四姑說:我還精采補之術,學會了,不特男女都有奇趣,於內功更有大益,可以事半功倍。四姑略微一學,果然又去告知內人。
「老頭子連日頗疑她代我行詐,教時百般叮嚀,切勿洩露,心中內愧,又是床第間事,本不教對我說。內人怎肯瞞我,依舊和盤托出。我正因所學進境太難,他越看重,我越要學,誰知他心陰計毒,惟恐我本領與他並肩,仍由四姑代傳,卻又不肯教完,隔些日學會一點。我夫妻只知照法行事,最後有一次竟破了我的真氣,因虧耗太過,至今不能復原。
「情知上當,已自悔無及,學會他許多絕招,論本領雖比你們稍高一籌,和他比,卻終身沒個指望。就這樣,我去年春天還往江西把仇人殺掉,雪了大恨,但內功真力已不能貫滿全身,只能傷人,不能受傷,适才見那對頭扎手,本想出其不意,用重辣手致他死命,加以貪功心勝,防他眼快躲過,雙手齊用,內藏變化,同時抓上固然是死,就一手抓到也難活命。
「我手已快沾身,他還未躲,以為敵人萬難逃生。不料他那氣功竟如此超群,我用的力越猛,吃的虧越大,手抓到他身上,只覺微微一軟,便似有萬斤潛力,其堅如鋼,反震出來。當時只聽喀嚓一兩聲,心腹當的一震,指掌骨節齊斷,奇痛徹骨,心中慌亂,知道不好,連忙倒地,熬著大痛,妄想把氣緩勻,哪裏能夠?同時臟腑已受極重震傷,至多還能活到明日午前。
「你看我說這一席話,通體是汗,中氣已塌,接不上來。這藥只暫為定痛止血,哪能望好呢?此去西天目,尚有兩日途程。我一走長路,死得更快。我夫妻甚是恩愛,去年新生一個男孩,我死之後,不論你們被人趕走也未,務望持我一物為記,交與內人。等我兒一交三歲,便由她姊妹同求老頭子收到門下,從小練起,等有了根底,再遍訪能人為師,學會驚人本領,去至北天山找這姓狄的仇人報仇。
「再說今天的事,老頭子表面上忠厚,內裏奸猾取巧,陰毒險狠更勝於我。他如真打不過人家,讓了地方,必有一些交代的話。他妻已然有孕,所藏財寶決不捨棄,不是事後運往西天目,也有一個後手,你操心算是多餘。最好只取你二人自己的銀錢衣物,少管他事為妙。不信,你就試試。我這人溝死溝埋,路死路葬。老頭子占得上風自是幸事,否則聽天由命,只把拜託你二位的話辦到,別的就不用管了。」
尤、曹二人聞悉乃師許多陰事,把近兩年一切的疑團打破,心想師父為人如此陰刁,在虔心隨他多年,所得仍是平常。
曹豹還不怎樣,尤嘉已自心生內叛,不由稍變前念,更想假作防範,渾水撈魚,應道:「師弟放心,你說的話,我必照辦。但是今日大敵當前,勝負難知,總是多留點心的好。拼著師父見怪,也須往後洞料理一下。你且在此少停,我和曹師弟去去就來。」說罷,同了曹豹走去。
馬連見他目光亂轉,知道離間之計已成,望著二人背影獰笑了兩聲,又看了看兩隻斷手,把心一橫,咬牙切齒,猛伸四肢,奮力一振,便自氣絕身死不提。
尤、曹二人趕入後洞,將乃師錢應泰平日藏貯財寶的石庫打開一看,仍有數百兩散碎銀子,此外空無所有,才知馬連所料不差。方欲走出,一眼瞥見石壁上滿是大小裂紋。內中一個像只人手,裂口比較光平。猛然觸機,忙命曹豹到隔室取塊布來包這幾百兩銀子。
曹豹心粗,立即走出。尤嘉將身藏弩箭取了一技,用箭尖插入石隙輕輕一撥,果是活口。試再一挑起,掌大一塊石頭應手而落,內陷一個小洞,看出人工所為,越猜此中有物。伸手入內一探,洞深約有二尺,大約尺半,只摸著一圓東西,順手取出一看,乃是一個三寸方圓的紅木小盒,分兩頗輕,封閉嚴緊,製作尤為精巧,不及開看,連忙揣入懷裏。
剛將石塊安好,曹豹驚慌著走來說道:「馬師兄死了,正趕俞師兄回來,說師父和那廝打了好一會。适才那廝卻吃了師父一下重的,看去還能支持,手法已慢。早晚恐怕還是師父占上風呢。」
尤嘉聞言,心中一驚,便問曹豹對俞正說什麼也未。
曹豹道:「我因聽師父要贏,恐少時招怪,只說你在洞裏找藥呢。師父東西想已運往外家,這點點銀子要它何用?俞師兄就要進來,還不快走出去!」
尤嘉心中一慌,也忘了放下懷中之物,忙即一同走出,將庫門照舊推好。忽然想起盜寶之事,打算二次人內,將小盒放回原處。
俞正匆匆進來,喊道:「人都死了,要藥何用?還不出去,在此則甚?」
尤嘉知他嘴壞,不敢當面放回,只得擔憂走出。到了前屋,見馬連筆直僵臥,瞪眼咬牙,死狀獰厲。正商量如何處置,忽聽錢應泰在門外喝道:「我已甘拜下風,此地暫借他們住上三年兩載。所有我們置辦的衣物用具,已托來人代為保存,省得帶走累贅。誰在裏面,都給我出來,一同上路。」
尤嘉聞言,驚喜交集,忙答道:「馬師弟多虧狄朋友今日給他送了終了。」
錢應泰大喝道:「別的東西,好托朋友保管照料,莫非死人也留在這裏麼、你們不會把他用被裹起背出來,說這閒話則甚?」
三人知道大勢已去,師父必是吃了大虧,被逼無奈出此下策,哪敢多留,自找無趣。
好在平日除錢應泰外,餘人俱住外樓,沒多耽擱,一人用被包裹,餘二人便去各房內搜了些散碎銀子,由尤嘉抱了馬連屍首一同走出。
一看場上,除申林、狄遁外,還多了一個老頭、一個四五歲光景的小孩,也不知是敵是友。錢應泰正和新來老頭說話,四外指點,外表仿佛行所無事,若不介意,實則面容慘自,在在顯出神態勉強,極不自然。
尤嘉當然不願示弱,首先搶步上前說道:「徒弟們謹遵師命……」
底下想說幾句將來找後場的門面話,未及出口,錢應泰已指著老頭,對三人說道:「這位是乾坤八掌地行仙,陶老英雄陶元曜,上前見過禮來。」
三人見禮通名之後,錢應泰便向陶、狄二人拱手說道:「今日多承二兄相讓,但這蝸居雖小,頗費小弟一番心力,內中零碎東西甚多,暫時不及攜帶。好在向人借房,自有俗例,怎交怎還。務望二兄與房客代小弟好好保存。異日歸來,原物見賜,便足感盛情了。」
狄遁笑嘻嘻道:「地主原本姓申,足下卻說是添蓋佈置,費卻不少心力。适才也曾言明,請你拆去,仍還姓申的原樣,足下又嫌麻煩。陶老英雄我不知道,小弟游罷江南便要北歸,足下再來,又不說個准年月日時,哪能在此久候?我看房是申姓所租,我卻是居間人。有道是無中不成約。
「小弟家住北天山上穿雲頂,如不嫌遠,到了足下索房之時,在駕一遊,先尋我這中人,由我相陪足下到此,令申姓交房,免得陶老前輩世外之人,為此無謂之事勞神。你道如何?」
錢應泰明知這兩人哪個也奈何不了,開脫一個最厲害的,異日報仇或較容易,聞言正合心意,冷笑一聲答道:「今日若非陶老英雄光臨,足下這個居間人作得成否,尚難說呢!並非姓錢的怕事,既然足下願意獨任其難,至多三二年的光景,我必親往北天山拜訪便了。後會有期,行再相見,我師徒走了。」說罷,帶了一干徒黨揚長而去。
這事遠因,也由馬連用美人計而起。錢應泰老來娶妻,甚是寵愛,因嫌故居離西天目較遠,欲在西天目附近山中尋一風景清幽之所建一別業,以便常與少妻相見,以娛晚年,派眾門徒四處尋找,久無合意之所。這日尤、曹二人又出相地,無心中找到這所崖洞,地名千松岩。
申林奉乃師蕭隱君之命,就崖洞外蓋了幾間草廬,奉母隱居。如若在家,見面言明,也可無事,偏生申林同了老母往朝普陀,一去月餘未歸。因所居四外山高水險,人跡不到,又無什麼值錢重要物件,僅將一些零星用具放入洞中,用石封閉而去。
尤、曹二人見那裏山清水秀,風物佳美,忙喊乃師來看,先還不知主人深淺,未肯造次,後命門徒連守多日,不見人回,又發現洞內藏有不少破舊書籍,以為是個隱居山中讀書的寒士,定是出門謀幹功名,所以不見回轉。去過幾次,越看越中意,又經門人慫恿,決計遷入,滿擬主人回來,好歹俱有法應付。
誰知剛把雜物歸置,打掃清潔,率了十幾個親信門徒遷移過去,住了幾天,正商量起蓋屋字,申林母子忽然回轉。申林遙觀有異,獨往一探,見洞被多人佔據,草廬已然撤毀,又驚又怒,當時恐驚老母,沒有則聲,竟自踅回,將母送到朋友家暫住,重往理論。
本就一肚子沒好氣,頭一個遇到的又是曹豹,幾句話一說僵,動起手來。好漢終打不過人多,何況俱是能手?未了為尤嘉所敗。尚幸道出乃師名號,未遭毒手,卻也受辱而去。錢應泰因兩下已然破臉,無法好說,又聽說是江南大俠蕭隱君的門下,先頗擔心,後來申林兩次尋師未遇,約來的人還未和正主交手便自打敗,這次又說必請師父前來,錢應泰見他無什麼驚人本領,誤以為是假借名頭,便沒在意。
當日又值三六九傳授門人武功之期,只曹豹一人循例值門,餘者俱在後洞互相過手練習。恰值申林遍尋蕭隱君不見,無意中路遇乃師生平惟一畏友,新疆北天山飛俠狄梁公之侄狄遁,聞悉此事,大是不平,立同申林來到千松岩寒花蟑找場,索回故居,正遇曹豹。
狄遁幼從狄梁公父子多年,已具劍俠本領,不屑與他計較,只略顯了點身手,用內家氣功踏碎罡煞樁。原想對方知難而退,引出正主,善讓了事,誰知俞、馬等人不知進退,馬連更是陰毒,妄想辣手傷人。狄遁早看出他不是善類,又見對一個素昧平生的人下此毒手,平日積惡可知。有心除他,不動聲色,便就來勢略用真力,將他兩手指掌骨撞斷,臟腑震傷而死。
錢應泰後洞聞報,說有人踏碎木樁,知來勁敵,心中大驚,連忙趕出,見眾門徒圍住一人,追逐亂轉,暗器連珠般亂髮,卻是沾身不得,喊聲「不好」,忙從場中縱起時,狄遁也自見他走出,一看步法,知是正主,也縱起身去。
兩下對面,狄遁說了姓名來意,因馬連這一暗算,把他師徒都看作了大惡匪徒,改了初意,話頗挖苦,似說他不該倚多為勝,仗勢欺人。
錢應泰早望見馬連受了重傷,知道今日之事不能善了,但還沒想到狄遁與天山飛俠狄梁公父子是一家,冷笑一聲答道:「我當初到此,原因空無居人,又是兩間破草棚,連候月餘。荒山之內有什麼地主?不見人來,就此建房遷居。姓申的回來,如若好言相商,誰讓都可。他偏要恃強動手,才給我門下趕走。
「三番兩次約人來此,並說他是蕭隱君的徒弟。同來的人卻是廢物。為想見蕭隱君一面,手下留情,每次均讓他全手全腳回去。不料今日又約你來,未見主人,先用重手傷我門下。這雖怪我門下學藝不精,但足下為人助拳,不按江湖上的規矩義氣行事,也難和你再講情理。
「不是姓錢的誇口,休說足下素昧生平,從未聽人提過,便是姓申的把他師父和天下成名英雄請到此,只要勝得我過,立時情甘奉讓,家都不回,轉身就走。否則我只好請你和姓申的委屈些時,等姓蕭的親來再說了。」
狄遁冷笑道:「我到此也曾按客禮求見三次,你那些徒弟蠻不講理,一見面便想暗用毒手傷人。我恐他們挨不了打,偷愉打人,便宜總是占慣了的。我正看山,來不及躲,心想讓他打一下吧。不料佔便宜也沒學到家,恨不得一下把人抓個腹破腸流,雙手並用,連吃奶的力氣通運到兩隻手上。
「自己發力太猛,頭重腳輕,虧我沒躲,要是躲時,他這連身飛起,一頭猛衝,怕不撞在那座小山上面,鬧個腦漿迸裂才怪。我因見你徒弟如此脆弱,不但不能還手,連挨都挨不得,後來他們一擁齊上,以多為勝,他們又不住手地把箭亂丟,全沒一點準頭。那些玩藝份兩很輕,打中我不要緊,誤傷了他們自己人,不是玩的。
「嚇得我連躲都得看准地方,以免再碰倒一個或是磕傷哪裏,本家大人出來,不好意思。直害得我提心吊膽,鬧了一身雞皮疙疽。好容易盼到你這本家大人出來,正要說理,讓你管教管教這群孩子,怎倒說我動手傷人?問問他們,幾見我還過手來?你沒見我适才和捉迷藏一般,被他們圍住亂躲麼?」
錢應泰惱羞成怒,再也聽不下去,搶口喝道:「姓狄的,你為人助拳,閒話少說。今日之事,勝者為高。我不能壞我這裏規矩,讓你三拳,請吧。」說時眾門徒已從場上趕到。
錢應泰見申林仍立遠處,正負手緩緩走來,態甚暇逸,不由遷怒,向眾徒使了一個眼色,意似休放他走。眾徒會意,有兩個便要迎上前去。
狄遁見錢應泰強忍怒氣、臉脹通紅,雙手往下一垂,並不施展架勢,二目神光足滿,註定自己全身,連聲道「請」,眾徒目射凶光,怒視自己,恨不得生吞下去,便點他道:「事由我借姓申的房而起,事已到我身上,與他無干。他是你敗軍之將,只把我打倒,他跑不了。無庸足下這般丟眉做眼,引人發笑。」
錢應泰心事被他道破,忙喝眾徒道:「你們不許亂動,早晚跑不了他。狄朋友請吧。」
狄遁哈哈一笑,仍是長衣閑立,並不打將上去,只用手朝錢應泰離身三尺虛拍了三下,說道:「三招已承讓過,請吧。」
錢應泰見狀,疑他用的百步打空真力,恐是勁敵,雖未閃躲,暗中卻用真力,虛迎上去一試,並無所覺,知是逞強,不願實受讓拳的話,一聽說「請」,早已蓄勢相待,道聲「得罪」,反左手走裏圈,迎面一晃,縮回護腰右手,同時連續橫推出去,雙腳大丁字步,右腳前探,身子卻隨左腳往後一坐。
兩下相隔,反倒遠了半尺,狄遁見他開場只擺一尋常架勢,知他重視自己,先發虛招,以退為進,表面上仿佛主不占客,看去尋常,暗中卻藏有三環套月的解數。敵人稍微外行,冒昧進招,這一解三八二十四招,招招精奇,休想逃得毒手,乃南宋八大秘傳之一。
當年名震天山南北的老少年神醫馬玄子最精幹此。以前在叔父家中相遇,曾經細說,深悉它的微妙。否則就憑自己這一身氣功,縱不致吃他的虧,如不知底細,應付起來手腳稍慢,豈不叫旁觀的人笑話?存心慪氣,當時也不叫破,仍裝不知。施展家學嫡傳,兩腿交叉往下一蹲,成一反八字步。
雙手反掌交叉,喊一聲「開」,往外用力一分,亮掌向敵。上面大開大敞,底下腳步卻被長衣擋住,形似一個短頭的「十」字釘在地上。
錢應泰滿擬他必進攻,立可變招換式,施展生平絕技,致他死命。見他也只亮了一個架勢,雖沒看透是什麼家數,但那兩手分時,「呼」的一聲風響,直似有千百斤力量,形態又是那麼淵停嶽峙,穩若泰山,知遇勁敵,非同小可,只得喊道:「朋友請進招吧。」
狄遁仍故意慪他道:「我生平只會挨打,不會先伸手打人,我又千萬裏路跑來,沒的又道我上門欺你。」
錢應泰無法,只得把前式改守為攻,移形換步。表面仍用常招,左腳前探,右手收回,同時左手一擋掌,朝狄遁胸前橫斫出去。這一下敵人無論多乏,也決不會打上,但他暗中卻藏有許多變化,只等敵人用手一架,立即收回,將那三環套月一解二十四絕招施展出來,所以發時只用了一二成力。
誰知掌發出去,狄遁不招架,也不躲閃。錢應泰因狄遁一來,便將一百零八根罡煞樁踏成粉碎,隨用氣功撞傷馬連,早料是個硬功夫高手。見他不躲不架,竟如無覺,疑又存心賣弄。暗笑你單憑這點苦練的硬功便想班門弄斧?我須不比馬連,今日且教你帶點傷走。
說時遲,那時快!念頭似電一般轉過,早把全身真力運到左手五指上,等掌近敵身不過寸許,猛喝一聲「著」,改斫為戳,左手當中三指用了七成勁,往外一甩,照準胸口氣穴要害之處戳去,勢絕迅急。
錢應泰雙手用五行砂苦練過多年,所戳又是要害,越是硬功好的人,越禁不起。這一下如被戳上,不死必帶重傷,破了真氣,哮喘數年而亡。旁觀諸人十九以為狄遁驕敵自做,此時雙手平分,門戶大開,萬來不及收回招架,必中無疑,方張著大口,準備喊好。
誰知狄遁靜如泰山,動如掣電,錢應泰快,他比錢應泰更快。錢應泰眼看三指戳中,猛見狄遁身子不動,胸前往裏一凹,指尖一虛,連衣服也未沾上,剛暗道一聲「不好」,就這剛看見敵人胸往裏陷一瞬息間,狄遁雙掌已然同時發動,右手由側裏帶著風聲,朝錢應泰左時橫推過來,跟著左腳向前,蹲身上步,左手葉底藏花,便朝肋下點到。招並不奇,可是身法靈妙,運用神速,真沒法躲。
幸是錢應泰久經大敵,功夫純熟,步法穩練,真力能發能收。當時急於收功,上面雖運用全力,發出去時卻留了三成力量在腕上,一戳不中更不再進。見敵人掌朝左時推來,躲既不及,力又上重下輕。如被推中,只往側一歪,右手不及施為,左半身全交給了敵人,非敗不可。
忙把氣往下一沉,先將身子站穩,就勢收回左掌,反時往外撞去。同時右掌分花拂柳,往上一撥,恰將狄遁左手這一招架過,未被打中。可是左時吃狄遁這一推,身已微往右晃,撞處似重物猛擊了一下,隱隱發麻,不禁驚了一身冷汗,哪敢絲毫怠慢!手已交上,忙把三環套月中,圓、轉、柔、屈、勾、搭。磨、推、撞、打、切、戳、斫、削、點、拿、剪、破、迎、送、彎、環、動、蕩二十四字解法,一招緊一招施展出來。
狄遁見他适才上當未吃大虧,知非易與。因有名手在側窺伺,安心炫露,又想觀察敵人深淺,先是一味仗著身法靈活手疾眼快,只禦不攻,和他周旋,不遇良機決不進招。不料錢應泰武功已到上乘地步,盛名之下驟遇強敵,一見情勢不妙,逐步留意,把看家本領全施出來。
狄遁成竹在胸,以為對方掌法早所熟練,按招應付,綽綽有餘,數十照面過去,見無變動,未免稍微大意。
錢應泰先也以為他不懂自己這一套神奇掌法,加意施為,以冀必勝,時候一久,留神細看敵人,竟似個中能手,益發戒懼。故意打完一套又一套,看出狄遁想懈怠自己多耗精力,只守不攻,虛應故事。出其不意,猛一變招,賣個破綻,暗用一個最神奇的絕招,居然打了狄遁一掌。
狄遁幸仗內外功精純,見勢不佳,這一掌雖已躲過,索性賣他一下,人並未傷,卻將狄遁招惱,故作吃虧,手法略緩,暗中卻將練就內家勁氣運用停妥,然後喝道:「錢朋友你這三環套月,二四掌法,我已領教兩三遍了,适才又讓你一掌,客禮盡到,還不物歸原主麼?」
錢應泰适才那一掌甚是狠辣,如換常人,背骨早已碎裂。敵人只身形略晃,便即回手招架,打中時反震之力甚強,後來拳雖略緩,步法身法一絲未亂,而且敵人始終敷衍招架,深淺莫測。料定自己已落下乘,格外驚心留意。
聞言知狄遁要轉守為攻,大顯身手,如若反唇相譏,少時戰敗,反更不好落台,耐著憤怒答道:「足下本領高強,錢某自非對手,讓房不值一說。但是足下客氣太過,老是相讓,現在靜等領教高明,使我師徒一開眼界,立時就走。你我何必多費手腳,就請大顯奇能絕技,早了此事如何?」
狄遁笑答道:「既如此說,足見高明,我只好獻醜了。」說時恰值一招接過,倏地長嘯一聲,平空一個獨鶴沖霄,縱起七八丈高下,在空中一個轉側,雙手平分,頭下腳上,餓鷹擒兔之勢,箭一般往下落來。
武家如非避人殺手,最忌全身懸空,無法著力變動,何況又在大敵當前,雙方交手吃緊之際,無故縱起,又縱得那高,變成敵靜我動,全身皆在人算計之中。按理不等落地站穩,准吃大虧。眾門徒看了,方自駭笑,以為必敗。
錢應泰卻真識貨,一聽敵人說聲「獻醜」,便知不比尋常。果然身隨人起,直上高空,一看來勢,正是狄氏門中五禽七獸的身法。知道這類武功非內功精純到了劍俠地步不能練成,學成之後,身輕飛鳥力逾猛獸。
單這開頭一招,就藏有好些神奇解數。敵人認做破綻,進攻越速,越易上當。此乃天山飛俠狄梁公,當年在北天山苦練內功,每日體會當地靈禽猛獸飛馳動鬥之形而得。外姓徒弟只傳了兩人:一名韋耀,久在新疆保鏢;一名韓昆,曾到過南方,與己相熟,曾說過此中微妙,他和韋耀只得傳十之二三,生平已少見敵手,見狄遁一施展,這才想起來人姓狄,又自新疆到來,定是天山狄梁公子侄無疑。
錢應泰不禁大驚,知再不見機,還手必敗;數十年盛名立時付於流水,哪敢迎禦!心氣一寒,忙即飛身往側縱退,口中大喝:「朋友且慢!我有話說。」
說時遲,那時快!狄遁已自空中飛落,立地不過三丈高下,見錢應泰避開,知被看出厲害怯敵,安心要他現眼,裝未聽見,就著下落之勢,潛運氣功,一換身法,往側一偏,兩腿一屈一伸,一個雁落平沙之勢,就空中改變方向,朝側面錢應泰縱處飛落,衣袖飄飄,身法靈奇,直和飛鳥翔落一般無二。
眾門徒方始看出厲害。錢應泰腳才沾地,狄遁已自追到臨頭,雙手一拳,施展辣手,往下便抓。錢應泰見對方不聽招呼,仍是追來,眾目之下,其勢不能再躲,眼看危急,只得咬緊牙關,身子往後一仰,背心著地,手足雙拳,準備拿出看家防身本領,用十六式救命八躺,先支持過去再行認輸,以免受傷更不好看。
錢應泰剛往後一倒,百忙中忽然一條灰色影子由岡坡那一面飛來,其疾如箭,轉瞬到達,恰與狄遁雙雙下落。錢應泰目力敏銳,看出又來一人,竟與狄遁來勢不相上下,朋輩中並無一人有此本領,料是敵黨,知難倖免,一時情急,方欲喝罵。忽聽兩聲「哈哈」,眼睛一花,兩個敵人似已撞上。備把雙手一舞,「啪啪」兩響,兩條人影已隨笑聲飛落兩旁,各抖一抖衣袖,從容緩步走來,同喊:「朋友請起!」
錢應泰驟出不意,心神一愣,竟忘起立,仍躺地上,作勢相待,聽人一喚,不禁羞了個面紅過耳。縱起注視,後來的是一個老頭,同時岡上有一小孩往下飛跑,還未到,也不知是敵是友。
方欲詢問,申林已自趕來,跪在老頭面前行禮,口稱「師父」,知道不好。老頭先發話道:「錢朋友,小徒無知,不該出門日久不托人照管門戶,致有今日之事。聽說足下要老朽親來始允交還,他兩次黃山俱未尋到,不料狄世兄萬里壯游,無心相遇,同來領教,老朽也得信趕到,适才之事俱都親見。幾位高足也委實有些失禮之處。事由兩誤,難怪一人。如今勝負未分,尊意如何?」
錢應泰定神想了想,答道:「蕭老英雄大名久仰多年,本欲借題見面領教,才有今日之事。但是适才已和狄朋友說明在先,勝者為強,這勝負未分的話只可騙那小孩,在下已非狄朋友對手,當然奉讓,哪還有什麼話說?」
狄遁插口笑道:「足下此言足見高明,但申老弟寒素舊居僅有茅屋三間,現被足下將他修治一新,始行相讓,受了已覺有愧,何況裏面還有賢師徒不少財貨衣物,作何處置?自來房客讓房,原無當時就搬之理,雖說房主催房已好幾次,不能怨他魯莽,但多的已被挨過,也不忙在一時。莫如由我與申老弟商量,令他暫緩三日遷人,以便賢師徒從容遷移,免得忙迫,遺下什麼珍貴之物,我們擔待不起。」
錢應泰聽他仍是語含譏刺,不由氣往上撞,獰笑答道:「狄朋友,閒話少說。我當時也曾說過,我如不勝,領了徒弟,當時就走,只為蕭老英雄初見,少不得寒暄幾句。丈夫一言,如白染皂,你當姓錢的也是一個小人麼?說走就走,決不回頭。至於我師徒那些零碎東西,暫時何用拿走!自然連房子一齊交付你們,有勞暫時代為保管。還是那句話,勝者為強。今天既然交付,異日自會來取。如無此力,我姓錢的永不出世!」說到末句,便往樓門前跑去,喝令眾徒速出偕行。
這時周鼎已從崗坡上跑到,蕭隱君見狄,錢二人口舌相爭,方欲攔勸,錢應泰已至樓前,知他無法下臺,想了想不再言語。一會錢應泰將徒眾喚出,作別自去,行時側團日居,似有愁容。蕭、狄、申三人,隨帶周鼎同去樓內。
申林見舊居煥然一新,洞中陳設佈置尤極精美,便向蕭隱君恭身請道:「弟子寒士,怎住得這地方?意欲請示師父,將他遺物封存一處,拆去洞內外裝修樓房,仍還原樣,不知可否?」
狄遁笑道:「兄弟太迂了。他這俱是不義居,我等受了無愧。何況你上有老母,無以為養。依我之見,他師徒目中無人,安心在此長住,洞中必然藏有財貨。我們可將它搜出,用作者母甘旨之需;有餘則用以濟貧行善。只要志一心專,何在此區區外物之誘呢?老前輩以為如何?」
蕭隱君也說道:「現時別無善地可居,暫時只好如此,倒不必拘執於小節。可乘今天還早,速將令堂接回,我還有事呢。」申林應了,又去張羅茶水。
狄遁道:「這裏的事你不必管,天已不早,你先接老太大去吧。我看那廝走時神情,必有要緊東西不及帶走。本人吃我拿話僵住,或者無此厚臉,難保不令門下孽徒來此滋事。我和老前輩還須細細搜它一番呢。」
申林領命自去。蕭隱君隨令周鼎向狄遁見禮,並問他還想回家不。周鼎在崗上,先見狄遁本領已是十分欣羨,又覺蕭隱君的本領比狄遁還大,能從岡上一縱便到天空,和鳥相似,亟欲從學,哪裏還肯回去?
拉著蕭隱君的手直說:「我願學本事,不回去了。明早給我爹爹送個信去吧。」
蕭隱君點頭笑道:「那個自然。但我住在黃山始信峰絕頂,天風高寒,你此時還禁受不得。你且隨适才走的申師兄暫住這裏,先跟他學上兩年,等筋骨熬練得有點根底,再隨我住一齊。我稍有閒空必來看望,就便傳授你二人的學業。只要好好用功,必有成就。」
周鼎福至心靈,說什麼也要相隨同往黃山,不願離開。
狄遁笑道:「此子天分骨格均非尋常,既有這等志氣,我送他一丸靈藥,足禦風寒。老前輩索性成全到底,就帶他同去吧。」說罷遞了一粒丹藥過去,教周鼎行了拜師之禮,改稱師父,跪領教益。
蕭隱君摩著周鼎的頭說道:「你太年輕,有許多話都不到說的時候。黃山頂上太冷,本禁不住,偏你機緣遇合大巧,既得我為師,又得了狄家三陽換骨丹,真是幾生修到!此丹由我收存,到了黃山再服。我們還有事辦,可起至那旁坐定,後早隨我同行便了。」周鼎諾諾起去。
蕭隱君隨向狄遁道,「我日前聞得人言,錢應泰得了一件異寶奇珍。你适才說他走時神情可疑,今晚定有人來,所料極是。我們且去內洞一看。」
說罷,二人同往後洞搜尋了一會,僅發現那座石庫和所餘數百兩散碎銀子,別無所得。就現成飲食弄了些,正往外走。周鼎初次拜師,頗知敬畏,因師父未令同人,仍坐原處,等了一會無聊,起身閑踱,無心中走經門側,一眼看到溪旁柳蔭中似有兩人影一晃,忽動靈機,仍裝未見走過,暗中伏身門側,往外偷覷,果見兩人藏在柳樹後面,正往摟側掩來,頗似錢應泰的門下,恐被警覺,忙往後洞送信。
才進洞門,便見蕭。狄二人走出,匆匆一說。狄遁聞報,首先飛步往外跑去,到門外不見有人,縱往崖頂高處,四外察看,只見夕陽在山,暮靄蒼茫,林鳥啁啾,崖花自落。仰視天空,正有一行白雁飛過,銀羽翩翩,映著斜日回光,分外明潔。崖角飛泉兀自湯湯發發下注不已。空山晚景倒甚幽靜,卻不見一點人影。
照那地勢和自己目力,絕無遺漏,崖前一片廣場小溪,離對面高崗頗遠,溪旁林木,行列不密,來人又是沿溪向岸側繞來,與對岡背道而馳,自己一得信就縱出,即便他事前警覺逃避,也來不及,所經之處離樓側石崖已近,無可藏伏,一覽無遺,料是小孩眼花。
蕭隱君也跟蹤走出,見狄遁人在崖上,也沒做理會,攜了周鼎,竟直向發現來人之處走去,目不旁視,甚是從容。
狄遁見那一帶俱是沿溪平地,僅有三四丈大小一塊石頭,像是人工鑿成的假山,通體碧油油,滿布苔薛,上下種著數十株小松,形雖玲瓏,卻是一塊整石,並無洞穴。出時因那山石正當好細來路,首先注目,並無所見。看隱君師徒業己行抵石前,注目地上,掀髯微笑,似有所獲。
隱君點手相招,忙縱下去,未等張口問訊,隱君指著山石來路一角悄聲說道:「來人已經入洞,照他這等性急,或已到了內洞,人還決不止兩個。但他所行之路必多曲折,趕去定來得及,石庫內近左壁處有一石筍,極好藏身之所。你可先趕進去,開了庫門,藏身石筍後面,靜以觀變。我略做點手腳就來。」
狄遁朝隱君指處一看,苔薛上面留有幾個人手指印,印旁微有半圈縫隙,為碧苔擠滿,非近前諦視決看不出,苔也新剝落了一些,恍然大悟,一點頭,回身往樓內如飛跑去。
隱君隨就溪旁碧柳折了一技,在石前地皮上畫了幾十下。
周鼎聽說奸細已然深入,好生狐疑,幾番想問,俱被隱君止住,直等畫完,帶了周鼎走回樓內,才說道:「那假山乃以前人自辟的一條地道,人已由此進去。我用柳枝畫的是奇門遁甲,這些事將來自會明白。如今來人歸路己斷,由我們捉,跑不掉了。可隨我去看活把戲吧。」
一邊說一邊走。一會到了裏面,推開石庫進去。狄遁仍藏石後,奸細尚未到來。重關好庫門,一同伏身石後相待。約有刻許工夫,周鼎年幼,已覺不耐,忽聽石壁內隱隱有人敲了一響,隨又不聞聲息,過不一會又響兩聲,似這樣響過三次,別無動靜,耳聽隱君悄聲說道:「你人小,石筍右側有裂孔,你蹲身下去便看見了。奸細一會就由石壁上跳出,不要則聲,將他驚走就沒好戲看了。」
周鼎大喜,忙蹲身下去一找,石筍上果有指許寬一條裂口,可看外面。伏孔一看,壁內又起響聲,比前稍大。停一會,右側石壁上忽有一塊一尺方圓的石頭,無故離壁自裂,往外懸出,並不下墜,兩晃又縮回去,合上不動,開合之聲甚微,看去依舊嚴絲合縫。
壁上本有無數冰紋,有的紋縫比此還粗,如非當時留神注視,必被混過,不易找出,端的細密已極。這次等得時候較久,約有盞茶工夫,那塊裂石倏地凸出,石片甚薄,好似石後有柄,懸空掄了兩轉,便往壁裏縮進,壁上立現一個大洞。
跟著突出半截人身,細一看竟是一把刀裹著兩件衣服,刀頭上挑著一頂小氈帽,並非真人。出出進進,晃了三次,收了回去。這才由洞內跳落下一個人來,看去年紀約在二旬以外,並未帶著兵器,手裏只拿著一個數寸長的鋼鉤,落地往四外掃了一眼,便往左壁奔去,身法甚是靈巧。
到了壁前,好似找不到地方,連用手中鋼鉤就壁問現成裂縫撥了兩處,大小裂縫俱無動靜,最後才得尋到,鉤起處,拳大一塊石頭應手而起,壁間又現了一小穴。來人忙將石和鋼鉤併入左手,右手伸入穴內掏摸了一陣,縮將出來,面上頓現失望之色,怔了一怔,奔回原縱落處,伸手朝裏一招。
跟著便有一人探頭出來,悄聲間道,「你找到地方了麼?」
先一人愁容答道:「地方找到,東西丟了,這可怎好?」
後一人聞言面容驟變,驚道:「都是你貪功討好,師父脾氣古怪,今日又在怒火頭上。他已一口斷定藏寶地方隱秘,即便敵人在此住上三年兩載,如若不知底細,也沒那巧發現的事。真拿我三個當心腹人,自己又不便來,才行說出。這東西他愛如性命,來時那麼千叮萬囑的,如不給他盜回,難免疑心是你吞沒。我和尤師兄沒有下去還不怎樣,你卻如何交代?」
先一人冷笑道:「這老不死的事事私心。我們跟他多年,休說真功夫不曾得到傳授,平時連真話通沒幾句。這裏搬來並不算久,竟會被他安有一條地道,如非今日用上,誰也當它是座假山,誰知道下面有路可通洞後呢!並且岔道有好幾條,弄巧還有別的把戲都說不定。
「多年師生,按說情如父子,既然庫中藏有這樣異寶奇珍,就該早說。我們如早知此事,適見情勢緊急,彼時雙方話未說僵,主人仍是我們。不大點東西,隨便著一人入庫就拿走了。偏要這樣鬼鬼祟祟,自己拿人當賊才出這事,怨著誰來?」
後一人道:「閒話無用。東西不在,想已被對頭事前取走,你看可有什麼痕跡麼?」
先一人答道:「哪有什麼痕跡?」
後一人道:「照師父說,他發現原先這裏是前朝大盜窟宅,洞壁內除地道外,有許多空洞,看出房主人雖在此地久居,一無所知,連這石庫都未開過。對頭今日新來,至多發現石庫。這些洞穴,大大小小有好幾十處,又有滿壁裂紋,虛虛實實,魚目混珠,藏寶之處更是兩層,外人就是尋到,也當是個實心的;況在倉猝之中,決難發現。
「如今他多年積聚和庫中所得之物早已運走,只這件寶貝不捨交人,他放心大膽,但然就走,也由於此。那兩對頭把他小孩一樣看待,定然敢作敢當,取了決定不賴。如已取去倒也罷了,聽你所說並未取去,這卻怎好?」
先一人憤道:「反正於心無愧,管它呢!回去實話實說好了。你且躲開,待我上來好走。」
狄遁聞言,方欲縱出擒拿,吃隱君一手捂著周鼎的嘴,另一手將他拉住,不令出聲行動。
後一人聞言並未讓開,出聲卻是更低,悄道:「這東西丟得奇怪。日裏師父敗前,我進樓看小馬,正遇曹師弟走出,說尤師兄在裏面給馬師弟取傷藥,說完便慌慌張張往裏跑。這時小馬已死,他二人怎會不知?況他傷處藥已敷滿,外屋藥未用完,還往內裏取藥則甚?
「師父命他同來,原是互相監察,誰都知道,他卻說這類事人不宜多,願在入口巡風相候。地道隱秘,何用巡風?這時我把前後一想,頗似早知寶物已失,有心避嫌,讓我二人背這一口黑鍋神氣。你人心直口快,性情太暴,出去見了他,先不要說。曹師弟人易哄,先見他套問明瞭虛實,再去稟告師父,免他抵賴。你看如何?」
先一人聞言,暴跳道:「這定是他做的無疑了!怪不得他路上屢次和大家說,早知如此,還不如先到後洞打開庫門作個準備,省得便宜外人。原來卻是自己鬧鬼。」
言還未了,後一人忙低喝道:「金老弟,這是什麼地方,你還當是自家的麼?快走吧,對頭厲害,莫被驚覺,討了苦吃,又給師父丟人。」
說罷,縮回壁內。前一人也跟蹤跳入,壁上「沙喀」兩聲,那帶柄的石塊又從洞內突出,略一轉便合了筍,將壁洞閉上,仍復原樣。
狄遁見隱君不令縱出擒賊,忽然省悟,賊去之後,隱君趨至壁間,貼壁聽了一會,對狄遁道:「你將庫門關好,帶了鼎兒去至前樓坐定,我去放了他們就來。」說罷匆匆走去。
狄遁依言,到了前樓。不多一會,隱君回轉。狄遁笑問:「這三個小毛賊都放走了麼?」
隱君點了點頭。狄遁又道:「這三小賊,只頭出來那個不知名字,踞著壁洞說話的叫俞正,地道口尋風的叫尤嘉,是老賊門下最得寵的大徒弟,適均見過。聽他們口氣,老前輩所說寶物,已被尤嘉事前渾水撈魚背師盜走。俞正所料甚是,他師徒敗走匆促,此寶說不定尚在尤嘉身上。如當場將他捉住一搜一問,便可水落石出了。」
隱君笑道:「申林奉母居此,原是我的主意,地方也是我找的。起初只為他母子孤寒,仇家眾多,我本門功夫又極難學,短短日期不能成就。無意中發現這座洞穴,僻處深山,景物幽靜,可供他母子遠患棲身用功之所。彼時休說壁中地道,連後洞石庫均未發現。
「申林住此數年,因用不著這大地方,母既多病,又勤于用功,也無暇查看全洞,直到被人占去,尚自夢夢。這次我桂林訪友歸來,起身時受朋友之托,便道護送一家眷屬,改走水路。船行西江,將近梧州,正值水漲,一片汪洋,江心的繫龍洲仍然砥柱中流。
「那裏兩山旁列,矗若門戶,江心卻有這麼一個小島湧現。江濤甚激,打在島上,揚起十來丈的水花,陽光下看去甚是美觀。船已掠島而過,在下游裏許靠岸停泊,準備明早趕羚羊峽的險灘。我一時興起,想觀島上夜景,便向同行人推說訪友,當晚如若不歸,明早只管開船,我必隨後趕去。
「那家姓洪,原知我一點來歷,也沒深問。滿擬在島上留連,半夜趕回一同動身,因行時心中一動,好似要有點耽擱,才把時候說久一些。及至行到江邊僻靜之處,剛算計乘日初落月還未上之際,踏波飛行,往江心孤島跑去。不料我還未起腳,那繫龍洲孤島上忽有兩人縱落水面,踏著水波,往我立處不遠的江岸跑來。
「百粵的異人居士,與我十九朋友,能夠在驚濤駭浪之中踏波飛行的數不出幾個。這兩人的功夫雖還未到爐火純青地步,卻也罕見得很,疑是熟人,想看個明白。誰知這兩人竟是洪家對頭,事出誤會,仇恨卻深,新從省裏得信追來。
「當日早晨開船,便被迫上,曾在岸上呼喚搭船。我看他們來路不對,尚不知有此本領,他們也不知我的姓名來歷,僅在搭船未允和我答話時,看出我是保護他們對頭行路的行家。兩下一對面,這兩人都是年輕性急,見我仁立相待,又疑我已知他們行藏,離了官船特地窺伺他們的蹤跡,張口就沒好氣,幾句話就要一對一和我動武,連姓名也不肯說。
「我見他們面無邪氣,不似綠林宵小,又有這身本領,不由動了憐才之念,存心磨練,也不將姓名說出,只約他們同往繫龍洲上留雲閣後決一勝負。他們還恐我看出他們水上飛行功夫,借詞推宕,怯敵逃避,又恨我話說得挖苦,想給我點苦吃,說島前浪大,船不能近,怕人看見,不如換個地方當時較量。
「我特意慪他們,先說非往原地不肯交手,決不換地方。等他們口風越逼越緊,快要蠻來,才說我也是立竿見影,要打架當時就打,沒的耽誤工夫,我先往洲島上等你們去。邊說邊往江裏跑。他們見我也能踏波飛行,方知遇見勁敵,連忙追來。
「三人一同到了洲上,倒也言而有信,只著一人和我打,和你今日一樣。我先只守不攻,打到月上中天,又換一人。動手後我已看出他們的路數,越有成竹,一味逗他們發急,始終不還重手傷他們。連經幾次替換,他們正氣得咬牙切齒,無可奈何,我又說你們用車輪戰法,好少受點累,太佔便宜了,我不於。要你們一擁齊上,兩打一,我幹,否則我心裏不快活,就要走了。
「他們聽我說反話,越發氣大,我又連逼幾次,借此收回前言一同夾攻。因知他們師父好強,敗在我手,雖不見丟人,終是不快,不願傷他面子。等他們累得快要精疲力盡,欲勝不可,欲罷不能之際,才拿話點他們。他們也想起我身法手法和年紀口音,俱似他們師父常說的人,一點就透,忙即喊停了手,問我畢竟是誰。
「我說姓蕭,問他們師父可是天池漁父?兩人一聽,嚇得立時拜倒在地,自認冒犯,再三求我,當晚的事在外面不要對人提,免他們師父知道,吃罪不消。我問姓名,才知一名戚恒,一名龍濟,乃天池漁父施博民十年前收的兩個前明忠烈後裔。因見我和洪家一路,知仇難報,好生懊喪。
「我知施博民家法謹嚴,門徒至少苦練十年才許出外。戚恒、龍濟二人出道不久,洪父是個文人,去年病故任上,居官清正能幹,何事會與他們結此深仇?問又不說實情,只管一同垂淚,並用婉言間我與洪家有無深交,此次護行是否受人之托,到了地頭便算交代?
「我連日細查洪家父子為人極好,洪子天祥更是好資質,從小就練童子功,文武全才,決不致有為惡之事,立意解圍。對二人說了,此行實是受人之托,但洪父已死,洪天祥人甚光明好義,到底因何成仇,只要有道理,我必不強出頭作解人,二人才說了實話。
「戚恒原是前明大將戚繼光之後,乃祖流宦廣西,與龍家聯了姻親,二人原是姑表兄弟。明亡時,兩家祖父全是武職,明亡一同死難。二人各有一妹,兩兄同歲,兩妹也同歲,兄妹相差只兩歲,幼遭孤露,一同寄養在龍濟的族叔、土豪拐子龍福家中,龍妻潑悍異常,從小受盡折磨。
「二人到十二歲上,便因牧牛被盜,亡命逃出,為天池漁父救去,收歸門下,一住十年。照著本門規矩,只一立誓從師,不到學成,任何大事,不得藉口下山。二人因念兩個弱妹尚在虎穴,俎上之肉必無善果,又當出嫁之年,難保不受惡人淩踐。一想起時,如坐針氈,幾次向師跪請,俱遭申斥。
「最後一次,雖有否極則泰,無庸你們操心的話,終是句虛言,在自焦急,無計可施。好容易盼到學成下山,師父各給了些川資,忙跑回梧州故居,夜尋仇人龍福一問,兩妹已都不在,推說病死,又指不出墳墓開驗。龍濟不便下手,由戚恒把龍妻先行殺死,再逼間龍福兩妹下落。
「龍福料知不免,推說梧州知府惡子洪天祥前年隨父下鄉,路遇兩妹,愛她們美貌,強搶了去,意欲霸佔為妾;搶到衙門,便即自盡。戚恒知他素常拐賣人口,無惡不作,定是串通,賣與洪子為妾,不從自盡。又想起出走前一二年,兩妹年才八九歲,貌頗秀美,龍妻雖仍虐待,卻嚴督頭腳,不令做粗事等情。乘人不覺,連龍福一齊殺死。次日一打聽,洪父已然轉任,不在梧州。
「連訪數月,日前才探出洪父病故南寧任上,洪子扶樞回籍,業由水路起行。沿途趕來,在此相遇,未及下手。我一聽,愈料事有差池,便說洪子好武,雖然學而未成,但他自今身猶童子,不肯娶妻,焉有納妾之事?好在我你初見,他事也不深悉,你休冒昧,致貽後悔,可同我回至船內,當面究問,真有此事,我便受人之托也不管了。
「二人方自心喜,我又教他們一番話。趕到停船之所,天光大亮,船已在黎明時趁著順風開走。事也真巧,追出二十多裏,那一帶山嶺綿延,到處奇峰怪石,險峻非常,僅有一條纖道盤旋上下于斷岸危壁之間,荒涼已極。眼看船在江心張帆下駛,快要迫上,行處地厭,不容並肩。
「我獨在二人身後,仿佛聽得頭上有人說話,抬頭一看,見懸崖頂上有一道裝打扮的女子縮身回去,行動甚是迅速。知非尋常人物,以為無心相遇,崖頂高峻,看不見頂,忙著上船,沒有理會,依舊和二人踏波飛行。到了船上,回望前崖,已無人影,也就罷了。隨和三人引見,照著預定之言一盤問。
「據洪天祥說,他父在任上時,為求民隱,常命天祥同了一個姓牛的武師前往四鄉訪察,已然得知龍福許多劣跡。這日隨父下鄉相驗,偶離屍場,同了牛武師閒遊,不覺走遠。聽一鄉民說起,前村江邊小船上有兩個美貌女子啼哭投水,被船上人救起關人艙內,說是岑撫台少爺用重價買來的使女,轟散閒人,不許近前,現時正和龍老爺在船上說話,想必又是他家賣出的人。
「天祥知道卸任湘撫岑嘉是父親同年好友,人頗方正,只是生性有些懼內。乃子岑皓是個花花公子,恃乃母寵庇和門閥財富,無惡不作,現時僑寓平樂,雖沒以前在乃父任上兇橫,依舊仗著財勢,到處強買民女為妾,日久生厭,稍不如意,便遭淩虐,常時逼死人命,又慣於結交官府。人人側目,無奈他何。新在平樂城外萬花溪建了一所花園,恣意淫樂,姬妾侍婢不下百人之多,心還不足,仍在四外尋訪,巧買豪奪。
「乃父終日伏案精研宋學,不出門一步,也不見人,兒子只管怨聲載道,他卻睡在夢裏,這次既有惡霸龍福在場,其中必有隱情冤抑,忙即跟蹤趕去。到時龍福剛和惡奴作別回去,船正要開,吃天祥跳上船去一看,船上果綁有兩個絕色少女,口中塞了東西,正在拼死強掙。
「一個大腳山婆手持藤鞭,連打帶罵。天祥一喝問,惡奴自然不服,兩下動起手來。惡奴人多,也非二人對手,全給打倒,只由水中逃跑了一個。恰好洪父相驗完畢,見子不在,自坐轎子回城,派了手下班頭催他回去,相助放了二女,連惡奴一齊帶回府衙發落。
「天祥畢竟年輕,當時只顧作了義舉高興,經班頭一催,急於回城,竟忘了去捉龍福。平樂與梧州原只一江之隔,他這裏回衙不久,岑家也得了信。狗子岑皓與龍福狼狽為好,惡行甚多,知洪父能吏而並循吏,風骨非常,事情說大就大,萬瞞不住,只得哭求惡母,逼著乃父寫信求情。這時洪父的信還未到,乃父只知乃子派人過江買妾,因家人不會說話,得罪官差,連人捉去,還不知他許多為惡之事,就這樣已氣了個發昏。
「內懾寵妻,又憐獨子,只得捨老臉寫了封信,請洪父看在老同年的交情,不要深究;兩女任憑擇配,或發還母家。洪父接報以後,將兩女交給夫人安頓食宿,好好看待。正一面給老岑發信,一面命人去拿拐子龍福,不料龍福知官府厲害,恐因此勾起以前逼死人命重案,早已聞風遠揚,不曾拿到。
「洪母問明兩女是宦家忠裔,甚是愛憐,當時認為義女。洪父第二日接了老岑的信,細一尋思,也准了人情,只回信給狗子和盤托出,將惡奴從重枷責發落,並未深究。
「二女一名蘭娃,一名菊娃,俱是乳名,洪母給她們在府衙後園安排了一個清靜住所,命貼身心愛丫頭玉翠隨伴服侍。二女在龍家受盡折磨辛苦,一旦難中遇救,洪母又待若親生,知恩感激,甚是親熱。不料住不到兩月,龍福剛從鄉下緝拿到案,因在夜間,押入監獄未及審訊。
「半夜裏玉翠拿了一封信慌張來報,說二女當晚別母回園,和玉翠三人同坐月下,述說身世。各人想起兄長幼年逃亡,久無音信,吉凶莫卜,更不知今生能否相見。又談起前在龍家所受的罪,後來逼賣,求死不得,如非恩兄仗義相救,得拜在二老膝前,出生入死,此時不知要受多少摧殘污辱。越想越傷心,互相抱頭痛哭起來。
「玉翠正在勸解,忽從當空飛落兩人,一個男於是個白鬍子老頭,頭戴斗笠,背插短短一根釣竿;另一人是個年輕道姑,穿得一身白,比二人長得還要好看。三人嚇得要叫,被道姑止住,自稱姓余,是個仙人,受了二女兄長重托而來。二女兄長現在老頭門下為徒,已然學會好些本領,因憐兩妹在龍家受罪,屢向老頭哭求救渡。
「老頭門下不收女徒弟,才請道姑同來,接引上山學道。日裏去到龍家,正值龍福偷偷回家取物,被官差緝獲。向人打聽,那左近一帶俱是龍家黨羽,俱說二女已在前兩月被知府少爺行強搶去霸佔為妾,如今又將二女叔父誣捉了去治罪。老頭原知龍家底細,雖是眾口一詞,並不甚信。
「近城再問,因本地民情樸厚,不喜多管閑賬,二女被搶的事,雖說不出就裏,但都異口同聲說龍福是個惡棍,治罪應該,盛稱知府少爺少年義俠,心地長厚,又精武藝,常助乃父辦案,擒拿生番,是個好人。因此夜人府衙,要將二女接上山去,收為徒弟。
「二女先不甚信,及至盤問乃兄出走時的衣著年貌、口音名姓,無一不對,有一個背上腰間還長有四十六粒朱砂痣,俱說得詳詳細細,方始深信,拜倒地上。原意稟明恩父母再行隨往。
「道姑卻說:那樣你哥哥便見不著,你想學道也無望了。二女覺這樣走太不過意,在龍家時沒教讀書寫字,無法留信,苦求告別不許,道姑又說不聽就走,正急得直哭。
「老頭笑道,此女天性真厚。隨取一信交與玉翠,代二女轉呈二老。玉翠先是害怕,要溜回報信不敢,正在為難,接信忙往上房飛跑。才一轉身,耳聽一聲走吧,腦後似有電光一亮,回頭一看,仿佛一道閃電裹住幾個影子越牆飛去,晃眼不見。
「洪母聞報大驚,一看信,才知那老頭名叫天池漁父,道姑乃峨眉劍仙。老頭起初來意,不過受了門人之托,只想二女得所,不受好人虐待,並未一定收徒帶走。今早路遇餘道友,說起偶從府衙花園經過,看見兩個少女資質甚好,均非塵世中人,意欲引渡入門,因有事往別處去,未及親詢,今日特來查探他家情況。
「自己便說,另有兩個難女,都是門人弱妹,現在龍家受苦,邀她同往觀察,如是美質,接引了去,自己也省得為他們安排,豈非一舉兩得?及至探詢結局,知府並無女兒,兩下竟是一人,現在夜入後園,已由道姑將二女帶回山去。
「龍福刁狡凶頑,他如知二女失蹤,必要借詞公子霸佔民女,放刁上控。好在以前救人回衙,時已天黑。本官仁厚嚴明,辦案照例不許向外洩露,成了習慣,當日屢向人打聽,除龍賊同村近黨外,竟無一人知底細。龍賊雖是積惡如山,因其狡詐多智,善於規避,論律卻無死法,這次人證已失,更難辦罪。此賊早晚難逃天誅,其數未盡,不妨暫寬一時。
「只今晚事要緊秘,問案以前,先著人對他露點口風,說二女是本官以前久失音蹤的親戚至好之女,現已收為義女,愛如掌珠,並為許婚省城貴官為媳;明早升堂,先拿風聞虐待骨肉,私販人口,賣良為賤等虛話,威嚇喝間一番。他知二女許給貴官子弟,決不願其拋頭露面對質公堂,定然狡賴不認,反向官要質證。等套出他家中無此二女,也未逼賣的口供,讓他畫押,具了甘結。
「如不出氣,再追問別的枝節,藉故重責一頓,轟出衙去,不滿三年,必有人尋他報仇,身首不保。當下請進洪父一商量,只得依言行事。過不多日,洪父便自調任,現已病故任上。因屢次搜拿生番和著名盜賊,結有不少仇家,龍賊也是仇人之一。行前承一高僧告密,並代請我順便護送回籍,二女去後,也無音信,不知下落。
「戚、龍二人聽到二女失蹤,已知事有誤會。說完,我又給三人說了真情和來意。正談得起勁頭上,所經之處地越荒涼,江中不見別的船影,忽聽船人來報,江邊有兩個道姑請求搭載。官船遇這類事本可不理,因沿途仇敵甚眾,恐有素識,事前曾囑船人遇事即報。自動身起,已被我打發過好幾撥。有的一道名姓便即知難而退,有那不知趣的,我也不願傷他,略微點綴也就嚇跑。
「來人不是借搭載為名,便是公然拜訪,反正只一喚船,便非無因而至。因來時崖上所見也是道姑,我便禁住三人,親出答話。我看那兩道姑容止嫻雅,不似跑江湖的,兩眼神光卻是晶瑩外射,料定不是易與。幾句話交代過,問起來意,並非洪家仇敵,竟是尋戚、龍二人來的。
「原來我三人上船以前,行經來路十里左近,山崖纖道上下交岔之處,戚恒忽要小解。因縴道太厭,又與我同行,便獨自縱往崖上樹林旁邊小解。巧值兩道姑也行經那裏,一個已在前面先行,一個也因內急入林便解;新奉師命,下山才只數日,外面的事通不知道,年輕貌美,不知俗情醜惡,路上已連惹了好些麻煩,疾惡如仇。
「因聽師父說此行尚要折往雲、貴,多經山人墟集,如見道旁林莽茂密之處插有刀矛草標之類,便是山人在內有事。此乃習俗使然,不可妄入驚動,致起爭端,傷害無辜。入林之時,見崖左近有梯田布列,恐有走過的人誤撞進去,不知乃師沒細說明,這類草標乃山人野台時記號,竟照師父所說本樣,用草結了一個,掛在林外枝上。
「戚恒生長邊荒,這類事常見,解完了手,忽見枝上懸有草標,既未入林窺探,當時走去,原可無事,一時年輕好事,順手給它扯掉,剛回身想走,道姑也事完走出。其實兩下俱已結束完竣,又未對面撞上,只因見出來的不是山婆,是個道姑,當她不守清規,不覺冷笑了一聲。
「道姑當時害羞,沒有發作,又見草標被毀,以為戚恒有心輕薄。這一個性還柔和,見人已走,只氣在心裏,及至追上同伴走了一陣,聽得崖下行人笑語之聲,正趕上戚、龍二人,沿著纖路挨肩前行,好似探說前事;越想越氣,便對同伴說了。那一個性子較暴,當時便要下崖發作,吃她勸住,反正同路,意欲尾隨,到了地頭再作計較。
「我發現她時,剛把主意拿定,走沒多遠,我三人便到了船上。她們驟出不意,知我三人俱非弱者。後一個漸覺耳聞未真,兩下又未交言,或者事出無心,不是有心相戲,如是好邪小人,也不會有此本領;師命緊急,不如捨去。前一個偏不肯捨,因起初在岸上時未發作,便借搭載為名,想戚、龍二人出面;一見是我,先時吞吐,不肯明說,吃我連駁帶激,始興問罪之師。
「我問她姓名來歷,卻不肯說。我勸說事決誤會,二人俱正人君子,冤家宜解不宜結,最好各走各路,就此拉倒。一個已有允意,另一個卻堅持相見,不肯甘休。
「這時船行江中,離岸有好幾丈遠,水深浪急,我聽出她們別有用心,無意答道:既然苦苦誅求,那也無法,就請上船,面定曲直吧。,她們卻當我面冷笑了一聲便縱到船上,身和飛鳥相似,這多年來小輩中竟無一人有此身法。我非萬不得已,素不和婦女交手,方替戚、龍二人擔心,二人已早在艙中聞悉,與天祥一同走出。
「我忙喚止雙方,假說:你們來歷我已略知。我江湖上朋友甚多,無論有什麼爭執,也須通了名姓,免得傷了自己人,後悔無及。,那道姑動手與否原在兩可之間,卻要二人先說,方始吐露姓名來歷。說時,內中一個對著龍濟注視,本已面現驚疑之色,及至二人一報名姓,竟各奔一個,抱頭痛哭起來。
「我知四人骨肉重逢,延入艙內,坐定一問,那與戚恒崖林相遇的正是龍濟之妹,另一個卻是戚恒之妹。因幼年分手之時,二人日受龍福鞭打虐待,衣食不濟,又瘦又髒,與當時容態英俊相去天淵,加以雙方年長貌變,二女又改了道裝,所以乍見不識。
「二女自為峨眉劍仙余英男帶走,幾年工夫,劍術已有根底,並嫌乳名不雅,又不願忘本,只將原名下一個娃字去掉,俱是單名,一名龍蘭,一名戚蕙。此番奉命下山,雖是積那道家首層外功,主要卻是訪求一樣初出世不久的至寶奇珍。」
狄遁道:「老前輩所說,可是七十年前大熊嶺苦竹庵鄭顛仙,在雲邊元江,用金蛛吸金船,所得十四件蝸皇至寶之一麼?」
隱君答道:「誰說不是?當初顛仙道成以前,為了此寶,不知費卻多少心力。證果之時,將此寶分賜門下四女弟子。後來兩歸峨眉,一歸青城,俱有歸宿。只內中一個原有丈夫子女,一時不慎,妄將此寶給了愛子,母子二人因此喪生。臨難之時,不甘將此寶落於仇敵之手,埋封太華石竅之內,當時仇敵窮搜不獲,以為神物業已化去,直至去年才被一遊人無心發現,輾轉數主,聽說流落江南,尚無人知確信。你遠在天山,新近南來,如何得知這快?」
狄遁笑道:「我也是在家叔那裏無心中聽人說起,一時乘興南遊,就便訪查此寶蹤跡。至於究落誰手,傳說不一,尚無所知呢。二女既是劍仙高足,想必總有線索可尋了?」
隱君道:「聽那口氣,她們師父必然知道底細,卻要借此磨練二女一番,下山時期以十五年之久,見了此寶始許回山,還說:此雖至寶,但非我師徒應有之物,此行並非要你們逐鹿,不過要你們前往增長見聞,多些經歷罷了。,至於寶落誰手,也未說出。我卻因此得知後洞乃前明大盜羅萬通藏珍之所,內有石庫地道,這也是二女來時無心中聽一老者說的。
「等我和他四人分手,將天祥送到地頭,往回趕走。行經武夷,又遇老友長洲沈凡,也談起此事。他上月裏曾聽說神拳錢應泰得了一件奇怪寶貝,得寶不久,便和徒弟多人一齊隱遁,不知何往。我二人俱因事屬定命,物各有主,此類神物非有德者不居,何況已有劍仙屬目,並知此寶所歸,決輪不到我們手內,事屬徒勞,錢應泰奸猾小人,何德堪此?以為巧合,說過也就罷了。
「回到黃山,便見申林兩次尋我未遇告急求救的信,才知錢應泰藏伏之處,竟是這所前明俠盜故居。因信上最後約會定在今日,連忙趕來,路上救了阿鼎,見他根器資稟全厚,小小年紀居然有志向上,帶了同來。先還想錢應泰江南多年盛名之下,徒黨眾多,人又詭詐,未必容易打發。
「誰想他並無十分驚人本領,你先來已占上風,便沒下場。先還想不露面,後見你要下手傷他,怨不宜結得太深,又看在他師叔老面子,放他走去。我細查他別時神色,早料他去而復轉。我們查看石庫時,見壁上花紋,明知有異,因非短時候所能查遍,又因申林住此數年不知有庫,錢應泰必以為石庫秘密我們尚不知情。
「我本不知庫中竅要,妄事發掘,轉致驚覺,料他總在夜間來此偷發所藏珍寶,正想同你出外察看地道來路,賊已臨門。阿鼎眼力甚好,人又聰明,決無眼花亂說之事。來時見外面有一座假山,當初並無此物,早疑它有點作用。你的腳程何等迅速,趕出去卻未見人,可知來賊左近必有隱身之處。
「阿鼎又說他沿溪向樓走來,那一帶無可隱匿,縱然有些山石林木,也逃不過你的眼裏。因此想到那座小假山,因相隔這近,還未敢斷定那裏便是地道。及至跑到細一察看,山上厚綠苔薛竟是出於人工用藥水培養而成。我前在雲龍山主工人武那裏見過這類東西,知道底細。這類藥苔所費不資,此地現有溪山泉石之勝,何用如此點綴?當然不是通地道的口子便是一處地穴,同時又發現地下遺有腳印和剝落的碎苔。
「我用地聽之法附耳石邊一聽,來賊想是初奉師命,路徑不熟,剛剛進去,並不知蹤跡敗露,以為我們人在裏面,未看見他。正在口裏商量推讓,聲雖不大,卻也被我聽出幾句,起初想用奇門禁制,等他盜寶出來一網打淨,嗣知寶物已在事前為內賊盜去,我若將他擒住,錢應泰見我知洞中底細,必以為寶物已落我手,真盜寶的小賊尤嘉也正好推卸乾淨。
「錢應泰不惜以半世英名來換此寶,庫中未取走的金銀珍貴之物當不在少,均不置念,可知不是尋常。縱不能斷定是那新出世的蝸皇奇珍,也必是件希世之寶。尤賊背師反噬,乘人于危,如此好狡之徒,豈不知此事干係重大,稍一不慎,定是身敗名裂,難逃乃師慘戮,師徒又是同行不久,無暇寄存,必在途中匆匆略偷小暇,覓隱僻之處將寶埋藏,不到錢應泰身死或是遠遁他鄉,決不敢放在身旁致遭殺身之禍。
「但此輩小人心情十九患得患失,藏時逞遽,心定不安,早晚必往發掘,另覓適當地方。錢應泰手狠心辣,詭計甚多,如信俞、金二人之言,定然不動聲色,親自尾隨,早晚水落石出,再按他的家法處治。錢應泰固非我們敵手,但他所獲若果是蝸皇元江金船遺珍,此寶現時業已驚傳字內,正邪各派均已注目。
「便我近兩三月來耳目所及,知為尋覓此寶來到江南的已有好幾十位,戚、龍兄妹四人尚不在內,寶只一件,逐鹿者如此其多,異日不免大起爭端,何苦多事,自惹麻煩,使難自我而肇?臨時變計,將他放走,便由於此。我看事已告一段落,兩天以內,錢應泰如不親來,當不再至。黃山。白嶽風景雄秀,我在始信峰辟有新居,何妨同往作一快聚,就便一覽雲海之奇,意下如何?」
狄遁聞言,略一沉吟答道:「老前輩襟期如此沖淡,令人拜服,並且知道此寶逐鹿者多,皆是劍俠異士,恐我萬里遠爬有什麼失閃,故借遊山之約,欲令甘休此事。愛護盛意,萬分感激。自問也非貪妄之徒,只緣此番南來,便為此寶與人打賭,得否尚非所計,至少也要過一次手開開眼界。
「半途而廢,就此回去,豈不叫人恥笑?愚意此寶似已有了點線索,等數日之內判明真假再作計較。略償心願,定去黃山始信峰拜謁隨侍,盤桓些日,以領教益。暫時違命,望乞原諒則個。」
隱君道:「你的來意我早料到一二,适才的話也並非攔你高興。不過我自遇沈凡,已略悉此事原委,再據所占卦象,此寶目前只是一個禍胎,至於落到誰手,歸宿尚早。目前此爭彼奪,就得到手也保存不住,至少還有一二十年,才歸到寶主人的手內。
「並說卦占《易》之歸妹,應落在一個女俠手內,中間波瀾甚多,我們這些人俱都無份。此公占驗如神,事事前知。以我之見,你既不想據為己有,此願或者能遂,即時下手,未免徒勞,不如仍往黃山,待時而動,少費許多心力,還有別的好處。」
狄遁深知隱君和沈凡一般都能前知,決無虛語,不覺驚道:「這事果要一二十年的長歲月才能終局麼?照此說來,家叔也早見及此了。」
隱君笑問道:「梁公天人,一別十年,聞說他道行劍術越發高妙如神。來時令叔可曾說些什麼?」
狄遁道:「後輩此番南來,原因前三月在家叔座上,遇見老少年神醫馬玄子老前輩,他帶著兩人,一個是他侄子馬平,與我原是世交至好。另一個是馬平新交好友熊爪仙猿淳於朔,生相奇醜,左手大而有毛,跟熊掌直差不了多少,說話專討人嫌,卻學會一身好功夫,慕名來見家叔。當著老輩還沒什麼,等飯後家叔與馬老前輩同往後洞談道,剩下我和家兄陪客,他便放言高論,討厭起來。
「我二人正因一事爭論,馬平忽說起他叔侄來時,在天山南路遇見一個姓龔的異人,得知江南出現一件至寶,能融鐵如泥,化玉為粉,有無窮妙用。這廝立時拿話激我。約定不親手取來此寶與他一看,不返天山。行時稟告家叔,頗怪我氣盛孟浪,我便請示機宜。聽家叔語氣,也有不是三年五載不能如願的話,並說此寶終於不應我得。
「我和那廝打賭時未說滿話,只是取來與他一看,沒有自己想要之言,或者不致栽大跟頭;如有什麼為難之處,可往黃山求見老前輩,自能迎刃而解。我行經安徽,專程往謁,遍訪無跡,急於探訪此寶下落,沒有久留,路遇申賢弟,才知老前輩出遊未歸。他因受了人欺,來黃山尋師求助已三次了。我聽錢賊如此強橫,便同了來,拿今天的事與沿途所聞一印證,他為孽徒盜去之寶,頗似元江金船故物,因此想留上幾天,就便訪察真假,如若幸遇,豈不省事?」
隱君插口道:「你以為易,我看必有波折。人定勝天未始沒有,既然如此,我也留上幾天助你一臂,事若不成,即隨我同去黃山如何?」
狄遁哪知隱君看出他面上晦色,將有殺身之禍,自己因和他叔侄至交,來時梁公又有相托之意,特意身任其難;聞言甚是高興,議定申林奉母歸來,便去尋找錢氏師徒,暗中探查。
到了夜間,隱君在後洞打坐用功,狄遁獨住前樓,心中有事不能成眠,想起金、俞二人回去一告發,不間錢應泰發作與否,尤嘉均難安心,如不被迫獻出,也必乘隙前往藏處探看,弄巧或許帶了逃走都說不定。越想越覺夜長夢多,最好當晚前去。
估量錢應泰師徒來蹤去跡和來賊回得這快,頗似在西天目山中,相隔不遠。自恃千里腳程,一夜工夫總能尋到他的巢穴,決計碰碰運氣,照他所行方向途徑,試走一道。也未往後洞驚動隱君,帶了隨身短劍、金筆,逕自起身趕去。
出門一看,涼月疏星,清輝四徹,所有山巒林木,俱是明朗朗的湧現于月光之下。寒煙不起,萬籟無聲,青的是天,白的是雲,耀紫浮蒼,明晦界列的是山和叢樹。一條溪流,像銀蛇一般,蜿蜒出沒于疏林淺草之間,粼粼流動,活波欲漲,會合成一幅天然畫圖。
有時一陣山風吹過,松濤稷稷,泉聲潺潺,入耳清娛,倍增幽趣,比起故鄉天山絕頂雄峰矗天、萬年積雪亙古不消、雄奇壯偉之景,又是一番情趣。暗忖:人道江南水軟山柔,果是不差,自從渡江到此,沿途登臨,就是一座不知名的小山,也常具丘壑泉石之勝。
天山南路雖然柳暗花明,終不如江南的景物清麗來得動人。自己未到的名山勝景甚多,難得遠來,要好好多留些日,遊它一個暢呢!邊想邊走,人已越溪而過。急於探查虛實,無心再留連風景,略一讚賞,便自加速前進。孤身穿行于岩壑林樾之間,連越過兩處危崖,步履如飛,頃刻工夫走出老遠。
因猜尤嘉藏寶必在中途,如來發掘,正是時候,便把腳步放慢一些,一路留神觀察。先走了一段樵徑,宿鳥不喧,更無人影。最後來走到一處,兩個山口東西對峙,正揣度取道何方,忽然一陣山風,隱隱聞得梵唄之聲,側耳諦聽,似由東方吹來。暗忖:西天目寺觀都在前山,這一帶人山已深,囚無居人。
自來深山古寺,不隱異人,便有好究。錢應泰師徒人多,匆匆出走,還帶著一個死屍。此山岩洞甚少,就有也是狐灌巢穴,難容多人。他已埋名隱跡,決不致再往城鎮中去,不是趕往死人家內,便是山中寺觀落腳。沿途幾次登高察看,憑自己眼力,月光之下看得極遠,如有人家房舍,一目了然。
遙望近山一帶,雖有不少人家田畝,但都離鎮不近,離此甚遠,不是他師徒落腳之所,況又在路上土地裏連發現十幾處多人腳印,跟蹤尋來,料未走差,只未了這幾里儘是石山,沒有發現,弄巧就在前面廟字中潛伏也說不定。
正懸想間,風送經聲又復入耳,更不再思索,逕自飛步往東山口跑進。口外雙峰夾峙,岩石高矗,裏面仿佛一條山谷。進口不遠,經聲忽止。四外坡陀起伏,草木不生,月光照在石上,直似鋪了一層水銀。
這時天上雲起,大的小的,一團團載沉載浮,緩緩流動,越聚越多。月光也跟著時隱時現,地上明晦不定。走到後來,地勢忽然降低,下面現出黑乎乎一大片森林,平原竟在腳下,才知所經之處是在山上。憑高下視,林當中是一片空地,似有牆字隱隱現出。
走到崖口,方欲縱落,突見牆內現出一點火光,月被雲遮,暗林之中分外真切。定睛注視,殿落井井,那火光分明是佛前琉璃燈火。人山已深,地本幽僻,廟外山巒環繞如帶,地形和鍋底相似,又有茂林掩映,休說昏夜之間,便在日裏,不近前也不易看出。
暗忖:深山古寺原是常見,似建在這等極隱秘的所在,卻是少有,而且地勢窪下,四面環山,夏秋之間山洪暴發,齊向此中貫注,立成澤國,沿途險峻,有的地方連樵徑都沒有,香火自談不到,分明絕地,怎麼建廟時選了這麼一個所在?越看越奇怪,斷定廟中不隱高人,也必是巨盜窟宅,聞得錢應泰專與此輩往還通氣,投奔到此也說不定。
想到這裏,二十多丈高崖,輕輕一縱已到下面。仗著藝高人膽大,便往林內跑去。一會跑到廟前一看,竟是一圈石牆,甚是堅固高厚,並無門戶可供出入。越牆跳上前殿頂,留神往下一觀察,殿字共是三層,已有好些坍塌之處,到處黑暗暗靜悄悄的,只當中大殿上懸著一盞油燈,光焰如豆,搖搖不定,昏燈影裏有一尊半人多高的坐像。
院落寬廣,隔殿遙望,那佛像是個禿頭掛念珠的尋常和尚裝束,端坐在當中蓮座之上,直和唐宋名塑相似,神態逼真。如非旁邊還侍立著兩神將,幾疑廟中和尚在彼打坐呢。
方打算過去察探,忽聽右廂房內有人低聲說話。尋聲縱落,走近窗腳一聽,室中燈火已滅,似是老少二人同榻對語,老的說道:「當初老主人這風水也不知怎麼看的,他在世自然富貴滿堂,自從他去世,這三十年工夫,除了三房裏還有功名,衰敗成什麼樣子!我們一家守著這樣冷靜地方,初來那年沒注慣,一到晚來便提心吊膽。無非受了老主人恩典,盼他全家富貴,子孫發達。
「這幾年他們都嫌路遠難走,連香都不來燒了。去年雨水大,殿角壞了幾處,進城請修。二房是沒錢,餘下幾房也還有田有地,可是誰也不理,氣得我大哭一場跑回,從此也不再進城了。只是南山溝裏那兩頃祭田,官府立案,無人敢買,路又太遠,才得保住,不然,也都吃他們瓜分賣了。就這樣,各家還在看相,說我父子撿了他家便宜,安享祭田,無憂無慮呢。」
少的一個忿道,「這地方叫他自來試試,我們不過住慣膽大罷了。別的不說,單每年雨水,全廟都泡浸水裏,人不能走出一步,阿爹至少坐上兩三月的活牢。田裏出產又少,去年水大,如非石牆堅厚,人都成魚了。還有上月,我在南溝種地,遇見毒蟒,如不是那位救命王菩薩,還有命麼?不服氣,他是孝于賢孫,只管前來,我們立刻就讓。」
老的一個道:「其實老主人,原因這裏龍穴關係全縣文風,勸全縣紳耆出錢造廟。人說絕地不聽,他才賭氣自建了一座家廟,當初也不知用了許多心力。誰知富貴有命,子孫偏生不肖。自從二老爺想他那房發達,聽了地師的話來到廟中,把我支出去,不知鬧個什麼鬼!由此衰敗下來,連他自己也都害了。」
狄遁聽下面的話,才知那是縣中大戶家廟,明是絕地,暗中卻藏有好風水,每年發水全仗石牆阻隔,設想甚是周密,子孫仍不發達,甚是好笑。懶得再聽,剛要縱出,忽想起中殿佛像塑得甚佳,意欲就便觀賞一番。
飛身越過殿脊,到了中殿門外一看,那佛像貌相清灌,皮膚作青銅色,兩道濃眉緊壓眼上,雙目低垂,雙手都在袖內,人體既極像真,衣著更和真的一般無二。新、甘廟字原多古塑,狄遁雖然常見,也甚驚奇。方要入殿細看,猛想起此行為何、時已不早,怎還在此耽擱?念頭一轉,立時退步,飛身上了殿頂。
猛又想起佛像葛衣甚薄,西北所見唐塑,衣折雖極像真,也沒有這麼薄的,那兩旁神像,非佛非道,塑法更劣,太已不倫。越想越怪,微一遲疑、逡巡之際,忽聽天空哇哇兩聲,兩隻烏鴉由對面崖頂樹上飛起,正往下面密林中投到。昏夜飛嗚,知必有警,不禁心中一動,無意尋思,忙即越牆而出,匆匆出林。
上了崖頂,縱向高處一看,星月迷茫之下,見來路上一條黑影飛也似朝前跑去,後面不遠,跟著又是一條黑影,身法較快,卻不迫上前去,藏藏躲躲,緊追在後,兩下相隔約有半箭多地。前面那人似有急事在身,一味加急狂奔,毫不回顧。料與錢應泰師徒有關,連忙把氣一提,施展輕身功夫,飛步趕去。
這三人恰似走馬燈一般,一個跟著一個,盤旋起落於崇山峻嶺之間,躥高縱矮,步履如飛,誰也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後面有勁敵跟著,危機頃刻。
狄遁自幼生長天山,承天山飛俠狄梁公父子家傳,內外功大俱臻上乘地步,腳力何等迅速!不消片刻便將第二人追上,細辨後影,果是錢應泰本人,這一來益發斷定前行那人就是尤嘉,必是乘夜潛往日間藏寶之處取寶。錢應泰早已得人告密,欲取姑與,等他一去,暗中尾隨下來。
自己半夜跋涉,苦難蹤跡,不料無心相遇,好生心喜,知錢應泰本領比自己雖遜一籌,卻也不是庸手,可以隨便打發,二人中只要一個稍微警覺,當晚想望立成泡影。不敢大意,看清人後便把腳步稍緩,隔遠一些,專等到了地頭再上前相機行事,追來追去,走的俱是來路,方向途徑一絲不差,漸漸追離千松岩只有三數里路,尤嘉仍未停歇。暗忖前面越過高崖,就是申林舊居、他師徒的老巢,難道此寶還藏留在樓洞內沒有取走麼?
方自奇怪,一個彎一拐便繞到危崖之下。石崖百切,壁立千尺,尋常人不能上,過去再經兩處險徑,便是樓前岡溪廣場。尤嘉到此,並不攀藤上援,只立定略一端詳形勢,貼崖腳走了十幾步,徑往一株古樹後面深草中走去。
草裏不比石路,人行其中,任是身輕,也難免有聲音,何況彼此都是會家,耳比常人敏銳,不易瞞過。休說狄遁一人防二,便是錢應泰,到此也加了小心,不往草裏走出,只循著崖腳石根,借著藤樹掩遮身形,在旁目注前面,由橫裏平跟過去。這時三人彼此相隔僅有數丈遠近。
狄遁先學他樣,跟不幾步,嗣一查看形勢,見尤嘉前面地下倒臥著兩株數抱粗的枯樹,可供藏身偷覷之用,見尤。錢二人因到地頭,俱都目不旁瞬,全神貫注前面,正打算想法越過,給他個迎頭堵,尤嘉離那枯樹漸近,忽然止步,蹲下身去,拔出腰帶佩刀在草裏亂掘,只幾下,手便取起一物。
狄遁遠遠望過去,乃是一個小盒子,大只數寸,暗忖:前古至寶,又是修道人極有功用的奇珍,決不如此細小,料是珠玉之類珍寶,不像蝸皇金船故物,不由把來時高興涼了一半。又想錢應泰師徒雖非正人君子,自己強奪人物以為己有,也是以暴易暴。如是此寶,還略有個說頭,如是別的珠寶值錢之物,何以自解?莫如稍緩下手,容他師徒火拼,查明虛實,下手不晚。這一失望遲疑,身便停住,藏在樹後沒有過去。
狄、錢諸人藏處絕妙,越在前的越難發現有人尾隨。
尤嘉取出小盒,先四外仔細看了又看,一手握刀,一手緊握小匣,心虛膽怯已極,神情甚是張惶,及見星月迷茫,草樹叢雜,崖高地隱,萬籟無聲,到處暗沉沉的,才放了點心,自家搗鬼,悄聲自言自語道:「看老鬼語氣神情,竟連俞、金二人也多了心。幸我把風,沒有隨二人同到庫內,還好一些。他明早便要自尋仇人,明要此寶,再不見機逃走,早晚老曹走嘴,必遭毒手。乘此無人之際,我要看看這古時寶貝有多大好處,能在黑地裏放光不會?」
狄遁隔得較遠,只聽他低聲咕噥,並沒聽清,見尤嘉取盒端詳,似要用拿刀的手汗看;錢應泰寶物已現,怎不上前人贓並獲、方自奇怪。回頭一看,錢應泰藏在一株樹後立定未動,只朝尤嘉微一注視的工夫,他臉已側轉向著自己這面,未看尤嘉,自己藏處雖秘,形跡似已被他發現。
心剛一動,倏地眼前一亮,忙看尤嘉,匣蓋已開,匣內金光騰高數丈,芒彩流輝,映得山崖樹木都成金色。百忙中一看錢應泰仍立原處樹下未動。
猛的想起一事,暗道「不好」,更不尋思,雙腳一點,徑向尤嘉身側縱去。身在空中,還未下落及地,倏地眼前又是一黑,耳聽一聲狂吼,緊接著腦後微響,情知遇見勁敵,不敢用功夫硬挺,就在空中一個「雨中哀雁」之勢,身子一偏,轉側而下。只覺左肩被什麼東西打中,撞落草裏,仿佛甚輕。
腳才沾地,便聽崖頂有人喝道:「原來北天山老少三俠在負盛名,今日見面,竟是這等有眼無珠。适才廟堂內見了你家佛爺,連禮拜都不曉得,還老遠出來現什麼眼!蝸皇至寶……」底下的話未說完,似聞地琅一聲,便不再言語。
知道自不小心,廟中看走了眼,動手時躊躇不定,慢了一步,被能手暗跟下來,乘隙將寶奪去,不由又驚又怒。
匆匆不暇開口,忙運氣功,飛身直上,腳踏崖頂一看,聲影全無,敵人已不知去向。方欲喝罵,忽見一條黑影,帶著一道銀光,由前崖上飛來,定睛一看,正是隱君。背人夜出,寶物未得,反栽了個跟頭,好生慚愧。
隱君劈口問道:「錢應泰師徒死了麼?」
狄遁答言:「尤嘉死活不知,錢應泰尚在下面,想已被人點倒。」
隱君更不還言,徑往崖下飛落。狄遁也跟蹤縱下,落地時,似覺左肩上撞落敵人暗器之處隱隱有點微麻,自恃一身內功,刀劍暗器所不能傷,何況敵人所用像是專打七竅穴道等要害的暗器,物甚輕微,連衣服也未刺破,以為事出偶然,並未在意。
跟著隱君過去一看,尤嘉刀頭碎裂,左手四指全行析斷,頭上陷一抓傷的大洞,腦漿四溢,突目張口,仰翻著死在地上。看神氣定是收寶人匣之際發現有警,持刀抵禦,吃來人用金剛重手法折斷刀頭,抓裂腦骨。死時手中緊握寶匣,來人手法太重,又是硬奪,所以連指折斷。
此時自己業已看出此寶,打算過去,只為著錢應泰未動,略微分心,遲延少許,就這寶光明滅之間,敵人便得了手。因是金光奇亮,突然一黑,竟沒看出他的來蹤去跡,不特動作神速,疾若飄風,就手上這份功夫,也是生平少見,幸已得意即去,如真對面交手,勝負真不可必呢!
正自尋思,隱君四外望瞭望,已向錢應泰身前走去,再跟過一看,錢應泰仍然泥塑木雕般立在樹下,望著二人,眼珠亂轉,似有乞憐容色。
隱君先安慰他道:「錢朋友,你遭毒手了,我定助你,且不要急。待我仔細看看,到底有救沒有。」說罷,往錢應泰左右臂和胸前略按了按,朝狄遁使了個眼色說道:
「錢朋友,你吃七指凶僧點了重穴。本來致命,仗你武功精純,見機尚早,那廝又不知為何,想留你多活些時辰,才被你強用真力真氣護住要脈,沒有妄動一步,還算僥倖。救是有救,只是我老頭子,對於這些狠毒道兒雖也略知一二,卻不如狄家三俠叔侄來得精深。惟恐萬一不到家給你留下殘疾,反誤了你,只好有勞這位狄老弟了。」
狄遁一聽,才知廟中裝著佛像的和尚,就是素日常聽叔父和馬玄子說起的江北二凶之一的七指羅漢法燈。這凶僧自從三十年前,在江西南昌尋一鏢師,為他惡徒竟明報仇,被一劍仙用飛劍削去右手三指,逃往浙江雁蕩山絕頂古洞之中,苦練二十年。二次出世,本領越發高強,氣功將到絕頂,寸許微物均可發作暗器,幾練到飛花破敵、摘葉傷人之地步,尤其手狠心辣,精於點穴,手下即死。
适才縱起時聞得腦後寒風,幸未大意,如被他用什麼厲害暗器打中面門要害,縱不致命,也難免帶一點傷,那才冤枉呢!想到這裏,見隱君要他解救錢應泰,知道故賣人情,想為雙方解去m司嫌怨,料有原故,便笑道:「患難相助,乃是我輩應為之事。老前輩要我代勞,敢不遵命,這等客氣說話,卻不敢再獻醜了。」
隱君道:「我向不會客套,實是知難而退,你不在此自當別論,誰還不知令叔一雙神手,死活由心呢。老弟家學淵源,不必大謙,我還有要緊話和錢朋友說,快下手解救吧。」
狄遁道:「老前輩定要如此,那我只好厚點臉皮了。」話雖如此,卻也不敢大意。
狄遁先走過去,照樣把錢應泰前後胸和兩臂輕按了按,然後說道:「錢朋友,把氣提緊,一毫不可鬆懈。」隨舉左手,先照錢應泰腰間要穴點去,同時舉起右手,照後心猛力一掌拍下,錢應泰立時張開大口,哇的一聲回復過來,跌坐在地,喘息不止。
狄遁忙趕過說道:「你真氣受傷,且歇息一會再行說話,回去須要獨自靜養半月,才能回復如初,這賊和尚手底忒毒,如換別一個,八條命也早沒有了。」
錢應泰明知隱君是賣個人情給自己,與狄遁解怨釋嫌。當時愛惜性命,不敢開口,事後回想生平行事,也只任性而已,並無過分為惡之處。想不到一時逞強,卻鬧了個一敗塗地,不特把數十年英名付於流水,未了一條命還仗著仇人解救,才得偷生。
那凶僧法燈雖未見過,久已聞名,就看今晚吃這大虧,萬萬不是他的敵手。看來今生今世報仇無望,奪還寶物,更是夢想,哪還有什麼顏面在人前出頭,越想越難受,忍不住心裏一酸,倏由地上縱起,向二人深施一禮,說道:
「當初我與申朋友原是一時誤會,勢成騎虎,致有今日之事,日裏雖承狄兄相讓,手下留情,但我已顏面喪盡。今晚又吃這凶僧毒手暗算,如非老前輩與狄兄以德報怨,仗義相救,我縱仗氣功苟延殘喘,但一走動說話,必死無疑。深山之中無人到此,就有人來,也無法解救,仍是立以待斃而已。
「九死一生,如夢初覺,自知藝能不精,世上高人甚多,以前乃是井蛙之見,休說狄兄于我有救命之恩,不敢恩將仇報,便是那法燈凶僧,我也只好任其惡貫滿盈,自伏大誅,不敢再作復仇之想。回去即遣散門徒,別尋窮鄉僻壤,隱姓埋名以終天年,不再出頭露面了。」說罷,一恭到地,便要作別走去。
隱君忙攔道:「錢兄且停一歇,同去石上坐下,老朽尚有話說。當狄老弟在此,我素來口直,也不作客套虛言。若論錢兄為人,雖多機智,善善惡惡,尚是英雄本色。只緣門徒眾多,品類不齊,恃強任性,狐假虎威,行為頗多狠辣,給錢兄招怨不少。
「狄老弟萬里遠來,久聞錢兄名望,雖說代人助拳,奪回舊業,因錢兄三次未傷申林,光明磊落,並知當初雙方各有誤會,勢成騎虎,只不過想投帖拜望,想錢兄賣個情面,至多點頭為止,實無相犯之心。後來一到,見高足們個個強橫霸道,非但不容進見,反以勢力相迫。內中一個更是陰險,乘人不覺,暗施極厲害的毒手。如非狄老弟一身內功,豈不腹破腸流,死於非命?
「他初到江南,不知錢兄就裏,以為耳聞不如眼見,既如此縱容門徒逞兇為惡,素行可知。這才一意周旋,鬧得不歡而散。常言樹大招風,錢兄已然有妻有子,正可隱居納福,何必為這些無知門徒惹是生非?新死二高足,便是榜樣。今既懸崖勒馬,足見大徹大悟。
「只是适才凶僧在令徒手內奪去的寶物,是否便是蝸皇元江金船故物?如是此寶,目前看相的人甚多,各派中能手為了它紛紛來到江南,你我三人和凶僧均不能據為己有。但此寶主人還未出世,為期尚早。老朽生逢異寶,雖無貪得之心,頗欲一廣見聞。目前聽人告知,語焉不詳,看錢兄如此重視,當知它的來歷用途,可能見告麼?」
錢應泰歎了口氣答道:「此寶自出土以後,由先發現的樵夫賣給一個富紳,後遭盜劫去,幾乎全家廢命。以後經了兩主,輾轉劫奪,寶主人均遭奇禍。最後落到一個道人手中,深知它的好處,方欲拿了去請教他的師長,忽得瘟病。臨危之時寫了一信,命他隨行小徒送往武夷山他師長那裏,行時叮囑,匣中之物不可開看。
「小道童年輕好奇,不合夜間偷看,金光上騰,被一綠林中人殺死奪去。值我路過,又將他殺死,到手時,因看道人遺書,知此寶每易一主必定傷人,均是於得寶以後炫露所致,於是才命門徒四出尋覓隱秘之處隱居,等避過風頭,再尋高人共商用法。
「不想此寶終是不祥之物,如非為它,何致有今日結局,自知不是凶僧對手,再者此寶非有道之士不能使用,如非其人,適以賈禍。說來話長,此時萬念俱灰,急於回去遣散眾人,無心多說。好在詳情俱載書中,我拿它無用,尚有一本符菉小冊,連間多人,無一能解,一向帶在身旁。老前輩如要,便以奉贈如何?」隨手取出一本絹冊遞過。
隱君接過小冊一看,薄薄七八篇,長才三寸,冊面業已殘破,紋理甚粗,頗似宋絹,上面滿是符菉。那書粗紙寫就,只有兩篇,小如蠅頭,約有四五千字。
隱君匆匆一看,已知就裏,不由失驚道:「錢兄曾將此書示人麼?」
錢應泰搖頭答道:「那符菉倒請教過幾個博學之士,書卻未有。」
隱君道:「這便還好。別人絕不知會有如此巧合之事,否則難免還有後患呢。」
錢應泰道:「我也防到這一層上,所以道人遺書,從未與人看過。便這絹冊,看的也是文人。劫寶的人名喚單黃,寶才到手,即為我所殺,無人在側,誰也不知此事。我自接小徒告密,得知孽徒尤嘉形跡可疑,將他支出,盤問小徒曹豹。此人原極粗魯,等我間完,知他上了尤嘉的當。
「他曾對我說,入門之時,曾見屋頂有黃影一閃,不像是人,再縱上房去看,卻沒有了。我那住處房少,帶的人多,又忙著給小徒馬連籌辦安殮之事,院中不斷有人出入。我知二位不會前往,別人不知我的住處。再者地形孤高,此時月光明亮,登房一望,遠近分明,縱有人大膽窺探,也逃不過小徒們眼裏。
「恰好屋頂上曬著一件衣服,隨風飄揚,正當發現黃影之處。曹豹平日又是個草包性兒,素好大驚小怪。隨問別人,說是未見,也就罷了。後來尤嘉見我師徒一起入睡,竟欲取了藏寶逃往他鄉。我暗地跟蹤追出,直到受了暗算,才想起那條黃影定是凶僧無疑。
「看神氣他在左近查訪此寶下落已非一日,不是日裏路遇我師徒走過,隨往探聽,便是跟蹤尤嘉等三人回洞,盜寶未得,在路上談論,被他聽出破綻,知寶為尤嘉盜去。本心跟他,見我和狄兄一個跟一個追了下來,他又跟在後面。到了地頭,本心想將我師徒一起致死,因恐狄兄難制,特地留我暫活片刻,點了暗穴,將我身于移向狄兄一面,去分狄兄心神,他才乘隙下手。如非知道這種點穴厲害,稍一出聲走動,命早沒了。」
狄遁奇怪道:「錢兄追人走過時,我正在山窪人家家廟裏窺探,凶僧尚在殿上打坐,是我一時眼瞎,燈昏月暗,見他坐在空蓮座上,兩旁又有神將侍立,誤把他當作塑像,只奇怪此時哪有這等超越唐,宋的巧手神工?聞得空中烏鴉飛鳴,知有人過,心動追出,不及人殿細看。
「匆匆上崖,看出是錢兄師徒,便追了下來。不想慌疏,竟中了他的道兒。這時才得想起,那蓮座上必是供的是神主牌位,被他坐上一擋,致未看出。但他明在我身後追出,錢兄說出那情形,仿佛他早知底細,一起身就尾隨在後,這就奇了。難道他還會分身之術麼?」
言還未畢,忽聽隱君一聲冷笑,手揚處,早有一線寒光,朝左近叢草之中射去。同時便聽哎呀一聲,跟著縱起一人,似已受傷,身法仍然甚快,飛也似便要沿岸逃去。狄遁哪裏容得!縱身一躍,便到了那人前面,迎頭攔住。
那人見不是路,揚手就是三隻鋼鏢連珠打出,狄遁哪把這等暗器放在心上!手一伸,先將頭一隻接到,跟著手擎鏢尖上下一撥,便將那人上中下三路連珠無敵神鏢全行打落,當當兩聲,落於就地。
狄遁喝道:「姓狄的在此,你還想逃麼?」
那人更不答話,聲出鏢到,一邊覓路縱起,一回手又是三隻連珠發來,當當當接連三響,又被狄遁手中鏢頭打落,這一來不由把狄遁招惱,一掂手中的鏢,少說也有斤許,暗罵:「無知鼠輩,我本不想傷你,你卻這等不知進退!」
等三隻鏢一打落,也不掉轉鏢尖,見敵人身已縱起,就勢三分指力,照準他肩頭甩去。原意此鏢太沉,想留活口問話,不願致他死命。誰知那人也是一個久經大敵的好手,腳未落地,聞聽得身後噓的一聲鋼鏢破空微音,只把身往側一偏,就著縱落之勢,回手接去,鏢尖恰好不用掉轉,腳一沾地,便即原鏢打出。另外囊中三隻鋼鏢,也在縱起時取出,同照狄遁打去。
狄遁急於擒敵,當著隱君和錢應泰,更恐擒他不到丟臉,手中鏢一甩出,人即飛縱追去,恰好三鏢連珠齊至,幸是狄遁身輕如燕,縱躍高遠迅速異常,三鏢俱打在下三路。狄遁雖然不怕,這麼沉重的鏢,也犯不上和它硬撞,一見鏢到,上身提氣,把腳一蜷,鏢擦腳底而過,幾乎挨著。
狄遁更不容他二:次縱起,就空中一一個迴旋,使出日間身法,「飛鷹捉兔」,兩手一探,頭下身上,往下抓去。那人臼恃神鏢無敵,囊內只有九鏢,發完無功,左肩頭又是重傷透骨,一見敵人臨頭,再想縱逃已自無及,明知非敵,把心一橫,拔出身旁所帶的兵器,往上便打。
隱君因狄遁業已上前,旁觀未動,見那人連珠鏢法精奇,似是一個熟朋友的家數,方自覺異,狄遁己然發怒,飛身縱起,那人躲避不及,倏從身旁取出一件奇怪兵器,原是曩年常見之物,大是驚異。知道狄家仙禽掌法,下落時,敵人只一被他罩住,四五丈方圓之內,任是如何縱避矯捷,休想倖免。如用兵刃抗拒,傷得更重,恐狄遁遽下辣手,那人不死必傷,危機瞬息,上前攔阻,料定無及。
隱君忙喝「老弟手下留情」,狄遁已然捷如健鷹,淩空飛落。左手一晃,擄住那入手上兵器,就勢連身往下一築,這股於力量何止幹斤以上,那人立時站不住腳步,身形往一晃,百忙中還想用左手抗拒時,狄遁右手急浪翻花,早伸二指,朝他左肩點了一下。
那人急怒攻心,狂吼一聲,往後便倒,動彈不得。說時遲,那時快!容到狄遁雙足點地,那人已先倒在地上,如換常人看去,仿佛一碰就倒,實則就這兩下微一接觸之間,已是好幾個神妙招數過去。
錢應泰練就目力,在旁邊看了個逼真,不禁暗道一聲「慚愧」。想起日間對敵之事,狄遁把自己誤當作無所不為的巨賊,已然下了辣手,若非隱君趕來攔救,豈能倖免?狄氏三俠威震天山。果然名不虛傳。
似他如此本領,尚被凶僧占了上風,奪寶而去,隱君更比他二人還高,何況自己、看起來天下能人甚多,自己多年名望,實是沒有遇見高人,出諸僥倖。所以今日兩遇強敵,幾乎喪命,不死真乃萬幸。越想越寒心,益發堅了退隱之志。
方自胡思亂想,狄遁已將那人擒了過來。正往地上要擲,隱君連忙止住,將他緩緩扶起。一認面目,年紀甚輕,並不相識。
未及開言,狄遁已指著那人對隱君道:「這廝太已不知進退,我本不想傷他,他卻不住賣弄他那幾根廢鐵,手法准而且狠,如換旁人,定遭毒手。看他平日,必常在江湖上橫行,慣用暗器傷人。如不除去,不知要傷多少人!老前輩稍慢半聲,我早把他雙手廢掉了。」
隱君見那人中等身材,五官倒也不帶奸惡之相,想係年輕氣盛,猝遭挫折,被人點到擒住,身不能動,氣得雙目怒瞪,眼珠都要凸出來。隱君一看,便知不是壞人。凶僧做慣獨腳強盜,性行又極暴戾乖張,不能容物,從未聽他收徒結夥,這人怎會和他一起?便命狄遁將他解救轉來。
狄遁料有話問,反正逃走不了,過去將他腰間軟筋一扭,左右肩上點一下,然後左手將他扶住,右手照背上一掌拍去。那人大咳一聲,吐口濁痰,立時醒轉,朝三人看一眼,略微定神,倏地怒吼一聲:「我與你拼了!」聲隨人起,「黑虎偷心」,照準狄遁當胸就是一拳打到。
狄遁先見他目射凶光,眼珠亂轉,早料及此,只微微冷笑一聲,身形略閃,便即避開。
那人情急拼命,恨不得一拳將狄遁打死,全身的力氣都用在一雙手上,一下打空,知道不好。還算他武功頗有根基,腳底明白,沒有前撲。剛想穩住身形變招再打,狄遁身手何等神速,早就一偏之勢,二人雙肩交錯處,像戲弄小孩一般,「順手牽羊」,擄住他的有臂往後一帶,跟著「老狼反顧」,折轉身形,左手照他後心一掌打去,「叭」的一聲打中背上。
那人猛覺背上仿佛挨了一下鐵錘,心震欲落,兩太陽穴直冒金星,再也立足不住,一下跌出老遠,倒趴地上,半響方起。狄遁正想挖苦他幾句,那人二次回身,又朝三人看了一看,咬牙切齒,「唁」了一聲,觀准身旁一根石筍,把頭一低,猛撞上去。
隱君看出此人性烈,又認得他的兵器,有許多話要問,如何容得他死,腳一點,早飛身縱到他的前面,身子一閃,讓過他頭,攔腰抱起,縱將過來。那人雙手被束,兩腳亂蹬,只掙不脫,急得高聲怪喊道:「打不過你們,快些給我一個痛快!如糟蹋人,莫怪我破口罵你!」
隱君且不放他下地,笑答道:「你想死想活,都不難。決不糟蹋淩辱你,只問你幾句話,肯說麼?」
那人道:「我決不跑,你先放下我來。」
隱君道:「那個自然。」一面放下他站定,一面止住狄遁,不令開口。還未問,那人已先說道:「我只一事不肯說。你們要問的,可是那七指和尚今晚奪寶的事麼?」
隱君道:「這個自然要問,還有別的。說完,也許和你交個朋友,至少也給你醫傷,放你走路。」
那人道:「我只一件事不說,你問好了。」
隱君先問他姓什麼,那人答道:「我姓蘇。」說完又道:「我告訴你姓名,已替我家丟人。我出身的事不肯再說了,适才不肯說的,也就指的是這一件。」
隱君笑道:「好,不說無妨,少時我替你說說。那麼你既是有名人物的子侄後輩,怎會和七指凶僧在一起呢?」
那人聞言,立時面上一驚,轉問道:「我自出道以來,只七指和尚我自覺不是對手,三年之中,沒一個不敗在我手裏的。這位錢朋友沒有交手過,我不敢說。你們兩個,非但不是敵手,這樣好本事,我簡直做夢也不相信。聽你說話奇怪,好似知我來歷,你倒是姓甚名誰?我人已丟了,莫再現別的眼。」
隱君道:「我姓蕭,沒名字,人都叫我老蕭。這位狄遁乃北天山三俠之一,飛俠狄梁公之侄。你敗在他手裏,憑誰說,也不算是丟人。該你答我的話了。」
那人遲疑了一會說道:「在夜來已聽禿賊說過姓蕭的,我怎想不起來?」
隱君二次催問,才答道:「那七指和尚與我原非一路,你們信麼?」
隱君道:「我早料到,怎會不信?往下說吧。」
那人益發驚異道:「我因受人之托,來西天目采藥。在劉家墓田山谷中,遇見小時一個冤家對頭,名叫馮吉,住在後山石洞以內。這廝先本不是我的敵手,十年不見,不知從何處練就三十六把毒藥飛刀,厲害非常,傷人立死。前年我有一個有本領的表叔死在他手內。我遇他時,他正向劉氏家廟的守墓人老丁父子強買糧米,我躲在一旁,他並未見。
「他走去不久,從草地裏竄來一條毒蟒,小丁正在危急,恰值七指和尚跑來,我又用連珠鏢打傷蟒的雙目,二人合力將蟒殺死,這才相識。小丁感我二人相救之恩,讓至家廟裏款待。偏巧我二人都無一定住處,便同借他家廟暫住。我因和尚狂傲,目中無人,心中不忿,現於辭色。只見他殺蟒時本領,沒敢冒失。
「和尚心性兇惡,見我不服,未免有氣,本想給我一個厲害,也是不該成仇,當晚我背了和尚打聽馮吉住處。誰知和尚在外偷聽,他和馮吉更是誓不兩立的死仇,前些日也是同在山中無心相遇,約地動手三次,各有傷害,未分勝負。並曾中他一刀,如非帶有靈藥,幾乎送命,至此不敢妄動,有心前往盜刀。因馮吉有一個同黨,他少一助手,自問不易成功,我正合他心意。
「等我問完老丁父子的話回轉,他已在房中相候,開口便說我二人同仇敵愾,能幫他不。我說素來和人交手,都是單打獨鬥,更不喜歡偷摸作賊。他當時惡狠狠要想動手,等我作勢準備迎敵,忽又改了笑臉相勸,說他的脾氣也和我一樣,本不願作此鼠竊狗偷行為。
「怎耐這廝會有妖法,仗著飛刀厲害,無惡不作。去年在四川灌縣為一劍仙所傷,才逃來江南,隱藏西天目深山之中,淙跡詭秘,下輕見人。偶作綠林營生,殺人越貨,總在閩。浙交界等遠地,知他在此的人極少。況他還有一個厲害的黨羽,同去找他,不算是兩打一。我們本領均比他高,吃虧的只是飛刀,這等狠毒暗器,理宜給他毀掉。
「我們盜了他刀,再和他:二人各憑真實本領,一對一拼個死活,也不算是不光明公道。我被他一席話說動,想借此代報表叔之仇,第二天晚上便同往盜刀。仗著和尚詭計多端,居然將刀和一口袋東西盜出,然後叫陣,由和尚將馮吉殺死,我追那同黨時,和尚殺了馮吉,正追了來,行經一處下視無底的絕壑上面。
「我看出和尚心辣手狠,本領高強,人又兇橫不可理喻,事完必和我要那盜出的東西,飛刀我不會用,到他手內,豈非如虎生翼、縱過對崖之時,暗用手法將結捏斷,將刀震口袋淩空墜入壑底,那同伴仍被跑掉。和尚並未看出我的手法,因壑底滿是瘴氣,深不可測,無法下尋,只說了聲可惜,匣自丟開。
「第三日我覺他不是好相與,辭別要走。他又再三留我,說他此來是為聞聽人言,有一至寶落在這一帶地方,如能得到,有多少好處。既承相助,何不作個整人情,再幫他一臂?聽他說起此寶許多異處,想開個眼界,見識見識,又想這廝霸道已極,一說出口不容人駁,不答應難免成仇,不容善走。自問又打他不過,只得間他,要我如何幫法。
「他說,他由仙霞嶺一路追蹤採訪到此,已非一日,不特不見寶光上騰,竟無線索可尋。日前才打聽到,上年有一姓錢的名武師,忽將家務田業交給他的侄兒,帶了許多徒弟,說是出門訪友。由此失蹤。訪問各地江湖上人,俱說未遇。直到前些日,才有一人遇見他一個姓馬的徒弟,由西天目山中出進了兩次。
「在這事前,此寶曾落在一個道童手內,在一旅舍中取出觀看。人見寶光往看,那道童甚是機警,早收寶物,連夜逃去。和尚恰在途中看到過兩具死屍,內中一個,便是店夥所說的道童,算計錢武師師徒出走時日,相差並不甚久,因此疑心他藏在本山附近。尋訪幾天,剛探出他和徒弟馬連各有一外家,同住後山深處,是否懷藏此寶,尚無把握。
「因知錢武師是有名人物,徒弟甚多,如若動強明取,必難到手。再者本人身具異相,名聲在外,一望即知,不好探查。難得我年輕新來,正好幫他查訪,並說錢武師為人如何可惡,但寶物只有一件,如若查探真實,不問誰得,均要歸他。我說寶物我決不貪,只戒他事若是真,已然強奪人物以為己有,不可再用辣手殺人。再者我尚有事他往,不問真假成敗,至多只能再留五日。他俱應允。
「當日下午,一同出廟,由他引路。正往前走,便遇錢朋友師徒多人,扛著一個死屍,往後山急走下去。他教我隨往探聽,他卻向來路走去。彼時還在白天,我僅遙見錢朋友住家之處,便即回來。一會他也趕回,說他路遇三人在坡前爭論,此寶已然千真萬確在此,但已被人藏過,暫還發作不得。
「時已近夜,他又教我飯後重往後山探查,如見人夜出,速即趕回,與他送信。他自回廟打坐,天明無事,再和我倒換探查,好歹要查出此寶下落。我強忍憤氣,前去探了一探,果然被他料中,到時錢朋友正把死的那人支開,和兩門徒商量,要喚一個姓曹的來問。
「我因聽錢朋友師徒說尤嘉日裏過千松岩曾推說出恭,讓眾人前行,在岩後逗留一下,寶物必藏在那一帶草地之中,這兩天內定往愉取逃走,弄巧當晚就許去。我想機密已然探得,這廝當晚去否未定,那地方屋小人多,他師徒個個行家,我伏身房上,容易被人看破,與其在彼久等,還不如到他說的地方去尋呢。
「我原貼伏房脊面往下偷聽,走時稍微大意,差點沒被人看破。我見逃避不及,反往房側縱落,貼牆而立。他們全都縱上房去,只往遠看,竟未防到近處。等人一走,我立即趕回,向和尚一說。他道這廝當晚必往,廟前乃是必由之路,果然叫我前往千松岩等候。我心想只一夜的事,也就忍氣,沒有計較。
「我到岩上等有個把時辰,不見人來,好生焦躁。忽然心動,和尚為人如此可惡,何苦受他驅遣?莫如趁此時機,不尋到寶物,反正無關,如若尋到,便拿了一走,又待何妨?剛進草地,待要搜尋,便聽岩側有人跑來,匆匆不及躲避,只得往草裏一伏。不消片刻,他們四人一個跟一個先後趕到,一會寶物出現,和尚便下了毒手。
「我防他看我在此多疑,沒敢出聲露面。好在約定,他寶物一到手,我即刻與他分別。滿擬等他走遠,再行回廟,取了包裹上路,不料二位縱將下來。不知怎的,被這位老人家看破,打了我一暗器。我從小學會硬功,刀槍不入,不知怎的,竟會被他打進肩頭。又見二位如此高崖可以隨便上下,知是強敵,再想逃走,已無及了。」
隱君笑道:「老賢侄,我這坎離釘非凡鐵所造,任你練就金鐘罩鐵布衫,也照樣可以穿肉透骨。你以為月黑天陰隱在草中人看不見,可是你那兩隻眼睛露出草外,怎能瞞得我過?幸是我現在不肯無故傷人,否則焉有命在?便那凶僧,也是命不該絕,一見是我,望影先逃。我知此寶該有不少波折,此時誰得誰就有禍,到了我手反難處置。
「追了他一程,本想賞他一坎離釘,將他那只斷了三指的右臂打折,免得再用暗器害人。誰想他右時暗佩匕首之類的利器,隔著僧衣,看它不出,在打得火星亂迸。我雖用了十成力,大約兵器許已折斷,就受點傷也不重。這一遲頓,被他逃遠了,懶得再追。又恐這裏有人中他暗算,尋著原釘,便自趕回,無意之中幾乎傷了好友的子侄。我素來行事謹慎,這是哪裏說起!」
少年聞言驚道:「聽老人家言語稱呼,竟是我的長輩伯叔麼?」
隱君說道:「賢侄年幼,我已隱名多年,自然不易知曉。異日回去對大人說,黃山始信峰有一蕭老頭子,乃當年的蕭老三,就會告訴你了。」
少年又想了一想,忽然失聲道,「老伯可是單名寅字,當年曾號苕溪漁子的麼?」
隱君笑問:「你怎這時才得想起、我與老笠已有二三十年不見了。當初分手之時,記得他並無子女。看你行徑,雖未盡得他的傳授,家學淵源已有根底,不是他子,便是他侄,對麼,如今他人在哪裏呢?」
少年納頭便拜道:「原來果是蕭老伯父。小侄蘇同失禮冒犯,真個該死。老伯說的乃是家伯,先父早已去世。家伯無子,甚是鍾愛,只惜資質太鈍,武功學業無什麼進境,實替家伯丟人不盡。家伯因近年結怨江湖上人太多,形蹤隱秘,歸家時少。前數年偶往廬山閒遊了數日,回時,帶著一個小女孩子,神情甚是懊喪。請問了幾次,俱不肯說,每日只籌計著兩頃來地的田產。
「這日忽將我弟兄三人喚至屋內,說他生平揮手千金,祖業已然敗了不少,不能再用分文。此次出門,鑄了一個大錯,良心上太問不過去,非設法補過不可。老弟兄二人,他老人家膝前無子,將田業交小侄等弟兄三人。他不日將出遠門,少說也得十五六年才能回鄉,便老死在外也說不定,須要好好成家立業。
「小侄等知他說到做出,再三跪求,他只苦笑不已。因當時未交出帳本,以為還有幾天,尚可挽回,誰想當晚半夜裏,便帶了那小女孩走去,至今各地尋訪遝無音息。老伯也不知道他的蹤跡麼?」
隱君搖頭答道,「這事我原料著一半,棄家撫孤,卻未想到。你學業尚差,如何與凶僧一起?這廝機警刁詐,他今夜已早料透全局,只不知我們會來罷了。他叫你來此,並未安著好心,廟前一帶,必另伏有一人觀風,否則他也不會但然在廟中打坐。今日如無這場波折,他知奪寶人多,恐你洩漏,定要拔你短梯,殺以滅口。
「現有這幾人知道,反正隱瞞不住,你未違忤他的意旨,異日相遇,只把奪寶時情形一說,且他成功,用你不著,故此走去,便無妨了。能躲則最妙。肩上浮傷,我給你上點藥,即日便愈。此時可代我將那根坎離釘尋來,隨往千松岩住上一二日。如無什麼事,同往黃山,於你多少總有益處,也不在你受傷一場。你意如何?」
蘇同大喜,重又向狄、錢二人行禮賠話,徑去草裏將釘尋來交上。錢應泰聽他竟是蘇笠之侄,無怪年紀輕輕有此本領,當時聽出了神,竟忘起身,見老少三人將走,才重行作別。
隱君道:「錢兄方在失意,我本不應以瑣事相煩,但是我這世侄尚有行囊在那廟內,有這些時談話耽擱,凶僧即便繞道逃回,也必防我追蹤,取物他去,不致遇上。但天下事常出情理之外,故人子侄,我實不願他和凶僧再有糾葛。好在錢兄必由之路,可否今晚或明早行時代往一取,命人送至千松岩?
「老夫頗通星相之學,日間看錢兄面相,他年尚有風波。回去當為錢兄一卜,明早人來,有一信奉上,或可作一趨避,彼此兩益,不知可否,凶僧雖然萬惡,卻也硬氣,自問手到必死。聲言凡他手下逃生的人,算是隔了一世,多大仇怨,也都冰消,須另有新的過節,始行為仇。縱然狹路相逢,錢兄不動,他決不動。我這老賢侄一去,就難說了。」
錢應泰連聲答應,並說此後勉為善人,恩怨皆空,回去遣散門徒,偕妻和子覓地同隱。取物決定親往,明日午前,必至千松岩領教,並指明石庫內地道復室和埋藏金銀之所,以備取出施與貧寒。隱君見他居然改行為善,好生心喜,互相作別,各自歸去。
時近黎明,天空雲霧迷蒙,還未見亮,到了千松岩,周鼎已然醒轉,隱君對狄遁道:「那七指凶僧和毒蛇一樣,見人就傷,照例手不留情,何況你又在追他。适才當著外人,見你無什麼異狀,以為老弟手疾眼快,未受暗算,不曾細問。此時看你左肩較右肩微高一些,頗似中了人家勁氣,你追他時,可覺得有什麼東西打到身上麼、這廝練就絕好氣功,摘葉飛花,打人立死,不可大意呢。」
狄遁聞言,才想起飛身奪寶時被凶僧打了一暗器,只覺其物甚微,觸肩迸落。後在崖上覺著左肩微麻,急於和隱君相見談話,也未在意。這時被隱君一提醒,立覺左肩腫一帶又麻又酸,隔衣揉按,此息彼起,似在有無之間,捉摸不走。情知不妙,自付出世以來並未吃過人虧,看凶僧本領,與己不相上下,便是這類勁功也有甚深造詣,只不過邪正有別,不肯作那鬼蛾勾當罷了。
如在平時,不問白日黑夜,是硬敵是閃躲,都決不會被打中,偏生一時疏忽,不知另有能手伺側,又當寶光奇亮之際驟然一黑,對方暗器微小,近前始聞破空聲息,身在空中,僅躲過了要害。尚幸是當時見機,沒有和他硬撞,否則打中後腦,焉有幸理?萬里遠出,第二次和人交手便遭挫敗,好生懊喪。見隱君還待他回話,便將前事說了。
隱君道:「老弟不要難過,他也知你難惹,才在逃時下手暗算,你並不算跌倒他手。這暗器沒拾起看,想繫竹木制的了。你且脫下衣服,我看傷勢如何?」
狄遁褪下左袖露出肩頭。隱君見後肩腫上有兩個青色指印深入腠理,不禁眉頭微皺說道:「這廝所練勁功,專傷能手,敵人氣功越好,傷得越重,照你功力,本可無傷,偏被打中後肩腫穴道。如換他人,此臂必廢無疑。就這樣也得幾天,始能將這片淤血滯氣逐漸融化呢。」
狄遁憤然不語,由此益發痛恨凶僧,誓報此仇。蘇同先聞隱君之言,細看狄遁,兩肩好好的,並無異處,還在奇怪。自己也曾親見凶僧與人惡鬥,好久不分勝負,哪有這等厲害?及至脫衣見傷,才知果然。想起前些日和凶僧齦齲已非一次,凶僧也曾屢說如違他命,便要置已於死的話。得免於禍,真是間不容髮,好生心寒不置。
隱君先給狄遁運用氣功揉按一陣,青痕漸淡,也不再暈開。隱君令他安歇,自代錢應泰卜了一卦。樓中糧肉酒食一切均備,蘇同便去料理早飯。飯熟後,申林始奉母歸來,狄遁也自起身,大家相見敘禮。
一會錢應泰到來,說昨晚回去,先到廟中一看,凶僧不曾回廟,並無行李,只有一個小包,想已事前帶走。蓮座上放著蘇同的衣包,下面壓著一張字條,大意說蘇同小輩無禮,不知尊卑,本當取他首級,姑念盜刀之勞,人尚誠實不欺,權饒一命。今晚的事早已安排有了成算,另有一人相助內應,並不是蘇同的功勞。此人先在廟前守候,報信以後。業往前途等他,行那拜師之禮。
自己年老,早想收徒,本心想收蘇同,誰料不知好歹。今已分手,寶物必落己手,切誡向人洩露,否則休想活命等語。拿到家內,一查眾門徒,日裏和俞、尤二人入庫盜寶的百步飛蝗金健,已早不知去向。問起俞正,說由千松岩回時,他曾叫已先行,拉了尤嘉落後盤間,約有半個多時辰,才行追上。到家問他,說口風甚緊,沒有問出,後來又走出了好大一會才回。
有人問他,說是出恭,見月色甚佳,耽玩些時。走時匆忙,大家衣物均未取出。他夜裏曾背人向別的同門湊借了二十兩銀子,說明早托人與他老兄送去,托做些衣服穿。尤嘉走前,就無人再見他了。此時因師父有命,明早有事,各自安歇,好些人俱知要下尤嘉的手,誰也不曾留意到他。想繫途中和尤嘉問答,被凶僧聽去,後又跟來,恰值金健外出,被他收伏了去,也未可知。
如今眾徒已然給資遣散,只有曹豹堅持相隨,死不分手,現護眷口在前途相待。尤嘉屍首,也念在師徒一場,就地埋葬。特來送還包裹,並請指點迷途。
隱君交他一封柬帖,命其日後開看,隨問洞中地道。
錢應泰道:「我也是到此方知。平日藏的金資,早已運去多半,昨晚分散的便是,洞中所存尚有萬金上下。這地道共是三條,內中一條原本沒有。去年忽然地陷,先用大石蓋上,漸漸堆了一座假山。據我觀察,恐還有路通到遠處,不曾發現呢。」
隱君便令他同往指點,果在後洞發現許多秘奧所在,將藏金全部取出。隱君令他隨意取攜,並將遺存衣物取走。
錢應泰道:「我此時全家不過四五口人,已有不少資財,後半生盡可溫飽,多取無用。就煩蕭老前輩代為施捨,稍減我平生罪孽吧。」
隱君見他一物不取,知他不好意思,便不再勉強。
錢應泰殷殷請教了些話,隱君道:「錢兄昨日小挫,便自放下屠刀,可謂大徹大悟。按說本鄉隱居,原也無妨,只是門下徒弟太多,良莠不齊,借此一舉,離開他們,將來要免去許多煩惱糾纏,倒也甚好。」
隨說隨命周鼎上前拜見道:「昨日來時,無心中救得此子。因見他資質甚好,小小年紀,有志好強。老朽世外衰年,已有多年不再收徒,一見心喜,定是前緣。現將攜他同往黃山授業。他家人遠在蘭溪,尚還不知此事,難免憂急。錢兄此行,正好取道於此,我致他父兄一函,就煩便中一繞,代為送去吧。此子生具異相,面黑如漆,自頸以下,皮白如王,錢兄不妨認清他的面貌,他年相見,就不難認出了。」
錢應泰雖已覺悟前非,但他一日夜間連遭險難,把平日那大名頭聲勢鬧得瓦解星分,終是難免懊喪。心又惦念著前途的妻子,匆匆接過書信,看了周鼎一眼,並沒體會到隱君語有深意。見話說完,起身告辭。
反是周鼎,聽師父一說,對他留神看了又看。隱君料他無顏再在當地逗留,急欲他往,也不再挽留。錢應泰又和狄、蘇、申三人一一作別而去。
走後,隱君歎道:「此人平生,只是胸有城府,忌妒心重,每年雖也做一兩次綠林生涯,並不輕易殺人。所劫都是些該當遭報的貪官污吏,此外並無大惡。仗著行事不輕樹敵,胸有成竹,交遊更廣,在江南亭了多年盛名。不想近年所收門徒大濫,往往狐假虎威,橫行霸道,他又愛護犢,才有今日這場慘敗。看他昨晚今朝行徑,倒也不失英雄本色,只是面上晦氣猶重。適占卦象,我素來與人為善,他既求我指點迷途,說不得只好煩老賢侄暗中前往,助他一臂的了。」
蘇同便問地點時刻。
隱君道:「照我卦象揣測,此事也由蝸皇至寶而起,仍有內賊。錯在他遣散門徒之時,礙於臉面,沒有明說昨夜實情。門徒均未見過凶僧,本就不肯深信,見尤嘉不歸,師父又忽然遣散徒眾,攜家遠遁,難免有人恨他薄情,在外張揚。恰被那另一尋寶能人聽去,以為此寶尚在他手,向他硬討。
「他雖敗於凶僧之手,畢竟也算是個成了名的人物,怎肯平白受人欺淩?兩下話不投機,爭端即起,他又決非那人對手。我如親往,事可立解,但我又決不願與那人相見。難得老賢侄在此,正好相煩代勞一行了。事情發作,必在未抵蘭溪以前,他帶有家眷和行囊箱筐,為避人跡,必走小路,不能走快。你昨晚未睡,此時可去安歇,到了黃昏日落,吃罷夜飯,再行起身。
「照你腳程,大約三更前往,到了天目溪,他必在鎮上客店之中住宿,等候明早雇船,改走水路。那鎮上人煙稠密,為附近各縣入江孔道,他那對頭就在店中,也不下手,必定沿江尾隨,到了江寬地曠,無人之處,不是借載為名,便是飛越江面,上船拜望。你可假作盜寶之人,先到店中故意窺探,使那對頭看出。他本拿不准此事真假,樂得有人給他做試金石,好坐山觀虎鬥,於中取利。
「次早必讓你在前尾隨,他卻跟定了你。到了適當地方,你只做不知,先他上前借載。你有多大本領,不妨都使。錢應泰此時已見過我的束帖,見你到來,自然心照,你只照真的一樣,和他硬要。他有了落場,便可惜題發揮,照我柬帖行事,無須和來人對面相爭,化險為夷了。你再和他化敵為友,兩俱無傷,事畢回來,我已起身,可去黃山始信峰相見便了。」
蘇同一一領命,到時自去。隱君親往地道中巡視了一遍,將各路口堵塞,從庫內給申林取了五十兩銀子,為老母甘旨之奉,所有錢應泰留的金銀,一併封存庫內,等將來設法散放,到日另有人來交派。眾徒黨遺留的衣物錢鈔尚有不少,錢應泰遣散徒黨之時,雖曾分贈巨金,再三告誡,不令再來,內中難保有那沒品的人,探知強敵已走,生心愉盜,報復前仇,早晚有事,也須早為之備。就這千松岩,目前已非善地,無奈當地尚有他事未了,必須留人坐守。
隱君便將奇門遁法傳了申林,並在樓前一帶設下禁制,使外人到此,如入武侯八陣圖,不能隨意進出。把那衣物錢鈔仍置原處不動,俟將來人擒到,並行發還。又指示了一番應付機宜,申林領命叩謝師恩。
隱君、狄遁隨向申母作別,一同回轉黃山,仍由隱君抱著周鼎,一路無話。趕到黃山腳下,先在湯口給周鼎購置了些衣物,然後往始信峰進發。周鼎連日親見許多奇跡,一心一意相從隱君學習本領,已不再想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