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駭浪挽危舟 江女酬恩施絕技
  粗心驚失錯 蘇翁臨難托遺孤

  船行了兩日,將近桐廬,天色尚早,方要叮囑舜民到時停舟赴約,耽擱半日,江上忽然起了風暴。船人一見天色不好,加急搖駛,縴夫也一齊努力。剛剛船到金沙埠,離泊處還有半里來地,天色已愈變愈惡。
  岸上是飛沙走石,大風揚塵,屋瓦驚飛,樹折木斷。人家屋外曬著的衣被,多被旋風卷起,在暗雲低迷的天空中,恍如白鳥翱翔,上下翻飛。到處搶著關門閉戶,拿進東西。籮圈斗笠之類,被風吹得在田岸街路上亂滾。
  江面上是驚濤壁立,駭浪掀天,小山一般的浪頭,一個跟著一個打來,江聲澎湃,宛若雷轟,襯上又尖銳又淒厲的風聲,濃雲層裏時發一兩下金線般的電閃,真仿佛有萬千水怪夜叉鬼魅,在那裏奔突叫囂一般。江中船隻早都泊岸,被風浪打得東斜西歪,沉的沉,碎的碎,隱聞哭聲隨風吹來,看去觸目驚心,甚是駭人。
  幸而舜民坐的是只頭號官船,工料堅實;船人又甚在行,老早放下帆篷,離岸又近,卻也被浪顛得七上八下,人倒物翻,站立不住。船人仗有縴夫多名,先還打算強掙扎到埠頭上去停泊,舜民見滿船皆水,情勢危急,一眼看到前面丈許便是舊日停泊之處,自己不能起身,連喝幾聲「停船」。人聲風聲喧嘩,亂做一團,船和撥浪鼓似的,哪聽得見!
  王升恰在關窗,周身都被浪頭打濕,跌跌蹌蹌,連滾帶爬,搶向後艙一說,船老大道:「我們不是不知道性命交關,先前不料風暴這樣厲害,縴夫多已上岸,準備搶到埠頭再停。如今他們都在岸上拼命和風鬥,喊也喊不應,又是上水,要把纖繩解斷,人跌傷不說,這船順流淌去,還當了得?除靠天菩薩保佑,掙到埠頭,真無法想。」
  說時,王升一眼瞥見離身兩三丈的江岸上,風沙影裏站著兩個白衣短裝女子,手中俱持有發亮的東西,天色昏暗,未辯何物。心想這樣大風,居然不怕,敢來江邊閑立,也不怕吹下江去!念頭才一轉,江中風浪益發險惡。
  船老大又被浪頭掃著一下,幾乎跌倒,手中的舵失了平衡,往側一偏,船身就勢歪向一邊,舵身軋軋作響,似要斷折,跟著又是一個兩丈來高的浪頭打到。當時形勢,危險已極,如被打中,那船不碎,也必翻轉,為巨浪卷去。
  船人齊聲急喊「天菩薩」,船老大臉上已是面無人色。幸而浪頭來處較遠,強弩之末,來勢雖甚兇猛,眼看白浪如山,離船僅有兩丈,快被打上,船側水面上忽然起了一個漩渦,浪頭到此,餘力已盡,往下一壓,船老大就勢拼命扳舵,已側的船身立時平轉。
  就這樣船身還被浪激蕩起丈許來高,起落了好幾次。當這驚惶駭亂之間,「喀嚓」一聲,船頭上那根纖柱突然折斷,船身再也吃不住勁,順流便要倒淌下去。
  風浪太大,舵樓中人尚且立腳不定,如何再能搖櫓?同時帆篷船舵全都軋軋亂響,又似要折斷。當這危急瞬息之間,仿佛聽得風浪吼嘯中有一女子嬌叱,跟著前船頭上似有白光微閃,隱聞「紮」的一聲。
  船人疑心有了鬼怪,紛往前艙嚇退。船已倒退了兩三丈,忽然停住,船也斜順過來,頭向著岸。一任江中大小浪頭左一個右一個橫掃順打,船身只管起落顛蕩,船卻似被什麼東西牽住,並不往下流淌去。
  船人俱疑是天神降佑,紛紛歡呼跪禱。因離岸雖只兩三丈,水深浪急,仍是靠攏不易,又不知船身因何停住。正待設法攏岸,船頭一人,瞥見船頭上亮晶晶一樣東西。先還不敢走近,定睛細看,乃是一把鋼抓,抓在船頭。暗影中仿佛抓上還有一根長索,筆也似直通到岸上。
  心中奇怪,船舷無法行走,不顧客人見怪,徑由中艙通過,奔向後艄一說。船老大聞言,才知船被岸上抓住,心中一放。不管是人是神,且先救命保船要緊。忙喝船人一齊動手,篙櫓並用,只要再略近岸丈許,即可脫險。
  船人有了生機,俱都踴躍從事,無奈風勢惡而不定,近岸處浪力更大,漩渦時起,一不小心,便有沉碎之虞。船老大招呼眾人,嗆風呼號,兩手緊握舵柄,左迸右轉,兀自欲前又卻,只在原處搶進二三尺,又被浪打了回來,近岸不得。方自焦急無計,船頭忽然漸漸一點一點地斜行向岸,緩緩移動。
  這只不多一會的事,艙中葦村、舜民夫妻,連同所帶下人,不慣風浪之苦,俱都暈吐。各在床上抱定床欄杆,隨了那船身偏側滾來滾去。艙中遍處水濕,舜民和葦村並臥前艙,只知風浪險惡可虞,還當官船甚大,不會出事,虞妻卻已駭得哭喊神佛了。
  舜民聽見人聲嘩噪,由前後艙風浪聲中隱隱傳來,不覺心驚,兩次想喊人來問,葦村勉強說道:「以你我為人,絕無凶折之虞,否則,蘇、韓二公也不會那樣說法了。事有命定,著急無用。我們顧命,船人也要顧船,決不甘心聽其沉沒。我們都是外行,相助不得,問了徒亂人意,不如聽他自行設法的好。」
  正談說間,王升忽從後艙爬來稟道:「恭喜老爺,船已脫險,少停便可靠岸了。」
  舜民忙問原因,王升道:「這船纖繩已斷,本已快被風浪打沉。岸上忽然來了兩個白衣女子,用鋼抓將船抓住,繩頭繫在大樹石上,把那兩班縴夫尋回,相互同拉。內中一個又縱向船頭,帶過兩條纖繩,繫在繫船樁上,人仍縱回,一齊下手。現在離岸只有丈許遠了,還是上次靠岸的地方。」
  舜民間:「那兩個女子是誰?」王升答:「在後艄,沒有對面,天黑看不真切。」
  一言甫畢,船忽停住。艙門啟處,竄進兩個白衣女子。前面一個正是上次舟中所遇賣蟹女子江小妹,後面一個貌略豐腴,沒小妹秀美,卻也生得端麗溫文,饒有福相,俱都背插單劍,白布包頭。
  舜民忙和葦村掙起,正要謝她們解救一船之危,小妹先張口道:「尊公新遭風浪,身體欠爽,請不要動。有勞王管家引我們去見夫人好了。」
  舜民和葦村俱已精神委頓,只得拱手答道:「愚弟兄委實疲困,不成禮數。請二位俠女先至後艙與內子相談,等少時收拾清楚,再請二位俠女面謝吧。」
  小妹聞言,也不答應,只朝著同來女子嫣然一笑,便同往後艙走去。人仍不能上岸,艙中到處水濕泥淤,又滑又髒。加以舜民一行人等十九暈船嘔吐,狼藉滿地,下人個個臥倒,只王升一人還能勉強支持作事,知道主人急於和兩俠女相見,忙又扶到前艙,喚來幾個船夫,取來管帚簸箕,先將船艙打掃乾淨。汲些江水,將船板用拖布帚洗淨。
  船已停泊,拋了大錨,畢竟好些。等一切舒齊,人們也漸漸緩過氣來。舜民。葦村命人打了湯水,重新洗漱,結束衣冠。剛命王升去請太太陪二位俠女到前艙來坐,以便船人打掃,虞妻已由二女子一邊一個扶了出來。賓主重又見禮落座。
  二女初上船時,舜民見她們周身全白,昏遽中沒有在意,及至坐定一看,二女所穿竟是孝服,不禁大驚,因所服雖重,尚不似父母之喪,未便明詰,忙向江小妹道:「那日因蘇老先生再四促行,不敢久停,未及登堂拜母,僅令小價趨謁,略伸微意。近日令堂老太太的病狀想已痊癒了吧?」
  小妹答道:「尊公顧恤孤寒,義薄雲天。家母全仗贈金調治,不特病癒,且有除根之望。大德不言謝,況以後還有相需之處,小女子也無庸再作俗套了。」
  舜民見她救了一船生命,行所無事,毫無得色,舉止安詳,談吐文雅,與那日江行郊遇又自不同,越料她出身必非等閒人家,益發心折,答道:「舍間尚非寒素,只是客中帶得無多,自問不是吝人。如若須用,明言無妨。即以此次而論,全船生命皆出二位俠女所賜,我又何嘗言謝呢?這位俠女想是蘇老先生令愛了。他老人家,近日以來身體尚還康健麼?」
  二女聞言,俱都淒然淚下,仍由江小妹答道:「這正是蘇老義父跟前的蘭珍姊姊。實不相瞞,義父那晚別了尊公回去,行至中途便遭狗子暗算,怪他不該洩漏機密,拔了他的黑飛魚圖記,受了內傷。還算賊父得信趕來,念在舊日老交情面上,沒有當時處死。並把蘭姊也喊了去,背回寒家,勉強活到第三日,囑咐好了一切後事與蘭姊的終身,才行撒手而去。
  「義父卜算如神,據說那日與尊公相遇,便算出卦象於他本身大凶,再三約請尊公回船務必往寒家一行,便是為此。那晚,先還自恃狗子和手下賊黨均非他老人家對手,只要當晚能夠躲過,次日見著賊父把理解明,即可無事。誰知賊黨中新到了一個內家能手,專用陰手殺人。這廝名叫小鐵猴侯紹,外號一掌三辣手,當年與義父還有一點交情,事前如知是他,必不下手。
  「偏生義父隱姓埋名已廿年,留著很長鬍鬚,熟人乍見,都難認出。這廝年前又被仇人傷了雙目,只剩半隻眼睛,又在黑暗之中,看不真切,見狗子眾賊黨要吃虧,暗下毒手,事後好生後悔。老賊父于肯順風轉舵,答應義父永不許再與尊公為難,尊公回家終身不得再提,雙方作為沒有此事,各不相擾,未始不是看重這廝的情面,否則連蘭姊也未必能活了。
  「經過情形已對尊夫人說過,少時自知。義父臨危以前又卜一卦,算出今日海洋中有大颶風要刮過此地,雖是風尾,為時無多,但那風力卻甚猛惡,行船遇上決少幸理。尊公必在風浪最大時經此,吉人天相,自不會出什麼災變,虛驚實所難免。臨終遺命,愚姊妹持他老人家昔年恃以縱橫江湖的百練鋼抓到江邊相機相助。到時正趕風力絕猛,恐一發不中徒費心勞,剛等風頭略順將抓順風擲出,纖繩突然中斷。
  「幸而事先將抓上蛟筋長繩緊在一株合抱大樹樁上,否則以愚姊妹二人之力恐還拉不住呢。想是尊公對待苦人恩厚,這樣險大,那兩班縴夫依然拼命賣力,纖斷時跌傷了五六個,無一人出怨言。蘭姊恐力氣不夠,去喚他們來相幫靠岸,依舊人人踴躍,力疾從事。
  「富貴中人,能使苦人到了危急真正自願出力賣命,毫不敲索,最為少見。休說他們,便是船上人們都會水性,像先前那般危急,離岸又近,雖說船也要顧,恐怕對於船客生命早不在話下了,哪有這樣心安理得,同共安危,毫不打算破船逃命主意的呢?」
  舜民聞得蘇翁因救自己而死,早已泣下沾襟,見小妹言詞爽朗,仍往下說,只得等她說完,方始慘慘淒淒起身,朝著二女正要下拜。
  小妹連忙起身攔道:「死生有命,多禮何益?不消再作禮套,也無須乎表白致詞。愚姊妹俱都明白,此中還有曲折,未便即為明言。但盼尊公能應義父遺言拜託之事,就足安泉下老人之心了。」
  舜民雖聽出蘇翁必有安埋托孤之舉,心仍不忍,仍要望空謝過。風定以後,還要親去弔唁,料理喪葬和身後一切。小妹只得任其望空遙謝,二女在旁跪拜相謝。禮畢起坐,大家又傷感了一陣。
  舜民忍不住想問小妹的話,被虞妻暗使眼色止住。舜民見她以目示意,又極口稱讚賽韓康是個活神仙,面上時露歡喜得意之狀,對於蘭珍,更是接待謙沖,溫語如春,殷勤備至,較諸小妹尤甚。
  暗中窺察蘭珍,雖然身遭大故,說時一樣掉淚悲苦,但對動手殺父深仇,並不見得十分痛恨,談過之後,漸漸斂了悲戚之容,辭色舉止之端詳,轉不如江小妹那般激昂悲壯、颯爽飛揚,好生奇怪,情知此中必有原因,只得住口。
  又過些時,風勢稍小,船老大率了船人,請上升先容,進艙叩謝二女救船活命之恩。
  舜民方喚「任他入謝」,小妹與船老大們原都熟識,忙即攔止,獨自走向後艄,再四叮囑:「我這拼命出力,本心不為救你,無須感謝。我母女孤苦伶仃,不願無事生風,只要代我隱秘蹤跡,不向人提說此事,就算報德於我了。否則,今日之事,因風大猛,無一外人在場,如若傳說出去,莫怪我不客氣了。」
  眾人自是紛紛應諾。小妹問起受傷的人,除七名縴夫外,尚有四名船夫,傷勢輕重不等;船老大扳舵時手一滑,右手指甲被剝翻,頭腿也各受了點磕傷,便把身藏金創靈藥一瓶取出,吩咐斟酌分用,如不敷時,等夜來風住,回家取藥再治,舜民、葦村又命王升取了二百兩銀子做犒勞。
  船人三謝而受,又謝了二女,歡喜已極。
  入夜以後,風勢漸止,下人才端上酒飯。船老闆也命人上岸,到鎮上去買酒肉來犒勞大眾。去人歸報,鎮上受了這一場風災,房屋吹倒了好多處,家家關門閉戶,店鋪早已上板,路絕行人,澡堂和書場俱未挑燈,無處購買食物。
  舜民得信,又命下人,將杭州帶來的金腿家鄉肉各取了四隻,給他們煮吃。船人見客人這等體貼,益發感激,俱都印在心裏不提。舜民夫妻、葦村三人,因二女一個新遭大故,一個是死者的義女,全不肯飲。大家把飯吃完,天已亥初。舜民正說起明早要往祭奠蘇翁,並為料理喪葬。
  小妹笑道:「義父身後一切,早有遺命,由我經營,並且連錢都有了。尊公此時急於回家,明早正好開船,這倒不勞費心了。」
  舜民自然不安,再四堅持,非盡一番心不可。
  小妹道:「義父靈棺,將來還要葬在貴地。大約不過月餘,便要由我運去,那時盡可盡心,何必忙在一時?如真非到靈前一奠不可,今晚風定無人,最是相宜,不知意下如何?」
  舜民知當地有凶徒盤踞,小妹如此說法,必有原因,又想起多年未見的兄長,想了一想,答道:「既然這樣,蘇老先生身後一切,盡以奉煩。須用若干,由我奉上。今晚就隨二位俠女,同往靈前吊奠。明早開船,回轉永康,先代他將佳城卜好,靜俟扶樞到來安葬便了。」
  小妹道:「義父臨危以前,有人送來千兩銀子,足可從豐備辦身後,不消尊公破費。既欲今晚臨吊,待愚姊妹先回去,著人來接好了。」
  舜民本意和二女同走,二女力說:「天色昏暗,風未全住,道途不近,同行反而更慢,轉不如用轎馬來接的快。」並問舜民:「會騎馬不?如不會騎,好用山轎來接。」
  舜民原會騎馬,便間:「風天黑夜,哪有轎馬可雇?」
  小妹道:「這裏的人,有好些都受過義父的好處。我們全是相熟,一呼即至。天已不早,先告辭吧。」說罷,徑和蘭珍向葦村、虞妻一一別過,走向船頭,拾起那柄飛抓,腳微點處,淩空數丈高遠,雙雙往岸上縱去,晃眼沒黑暗之中。
  這時風勢漸住,江波漸平,僅剩細浪發發,擊船作響。月影又漸出現,昏沉沉的孤懸在暗天浮雲之中。煙籠霧約,仿佛明燈之冪以重紗,只露出半規白影,通沒一點輝光,天邊時有一兩點星光閃滅,也是暗淡無芒,若現還隱。江面上看去一片渾茫,除兩岸遙舟微有兩三星火光外,什麼也看不見。
  方與舜民談起風災可怕,夜景淒迷,比起前兩日秋江夜月,景物幽清,相去不啻天淵,虞妻已先回轉艙中,等得不耐,命人出來相請。
  二人連忙進去,虞妻先笑道:「人還沒走,你偏想問底細,這時人家給你勻出說話工夫,又不進來了。」
  舜民才想起,小妹來時所說頗多曲折,便問二女後艙所談何事。
  虞妻笑道:「蘇、韓二位真是妙算如神,想不到在這裏居然遂了我的心願,真是一件喜事。」
  葦村聞言,知二女之來果與舜民有關,甚是高興,問道:「聽弟妹所說,莫非前日之言應驗了麼?」虞妻便把二女來意說出。
  原來那晚蘇半瓢匆匆別了舜民回去,因所占卦象太凶,並與日裏測字關合,暗忖:自從洗手時節受了異人傳授,學會卜筮堪輿之學,雖然靈應如神,但中間也有兩次兇險,均仗本領和細心預防,躲避過去。
  這次的卦,一再推詳,好似沒有生路。自己殺孽過重,並未傷一善良,只有一事愧對死友,至今想起汗流浹背,引為終身之恨。死原不畏,只亡友留下這一點骨血尚未安排,偏她命賦小星,只宜側室。年來各處相攸,均無成就,好容易等到今日,巧遇這個姓虞的積善大家,年紀不算甚大,而有壽征,品貌才情、心地家室無一不好。
  連占兩卦,均與以前所占相合,姻緣已然前定。叵耐有橫禍臨身,難於避免。細想生平,仇家死亡殆盡,只有今晚為救舜民,毀了金鵬黑飛魚圖記。狗子因想圖謀江小妹,屢被自己作梗,早就懷恨在心,禍根想必在此。
  但乃父深知自己厲害,極為敬畏,即便知道,也必裝聾作啞,不會輕捋虎鬚。他父子尚非己敵,別人更不用論了。自遇恩師點化,改業洗手,賑濟饑寒,全憑勞力心思所得,不肯再作馮婦,也沒再傷一人。況且年老貌變,迥非疇昔,就有仇人到此也不認得。越想越覺同舜民回船之時曾遇兩個金黨,圖記難保不被賊黨事前發現。除了金氏父子而外,別無致禍之由,便留了神。
  半瓢回家,鎮上乃是必由之路,如繞田陌小徑回去,要遠出好幾里地。先時算計賊黨如欲發難狙擊,必在鎮口廣場左近,繞路回去,躲過凶時,大難或能解免。繼一想生平行事磊落光明,怎倒畏懼賊黨避道而行?今日沒有拔他圖記,怎走都行,這樣豈不明顯心虛,貽笑鼠輩?
  倘若兩頭都伏有人,遇上時吃他挖苦兩句,固是不值,再要尋上門去,越更丟臉。自問本領,尚不難制伏他們,還是理直氣壯,行所無事,多留點心,仍走原路為是。主意打定,一路觀察前行。當時如繞小路回去,或往江家待上一夜,賊黨規條:所劫之家,只要有人強行出頭,便丟了本主,先尋出頭人算賬,或言和,或對敵,事情不完,決不再尋本主晦氣。
  明早舜民開船一走,賊黨守了一夜不見半瓢走回,必去半瓢家中尋仇。他和小鐵猴侯紹原是二十年前老朋友,半瓢並還幫過他的大忙,感在心裏,雖然目光不利,白日裏總可辨別出一點聲音形貌,侯紹更是生具異相,半瓢雖然相隔多年,一望而知,兩下只一認出,憑侯紹一人就能強制群賊,永罷干戈。
  半瓢走出裏許來地,忽覺心裏怦怦亂跳,暗忖:昔年久經大敵,孤身出入龍潭虎穴視為兒戲,今晚不過有幾個鼠輩為難,憑本領足可開發,怎這等心情不寧起來?莫非賊黨中新請來了什麼能手不成?連想當世水旱兩路有名人物,最好的也不過和自己打個平手,並無過人出奇的英傑。
  當時並還想到小鐵猴侯紹童子功,本領高強,仿佛比己差勝一籌,但是有恩於他,友情甚厚,斷無棄友助敵之理。想過也自拉倒,覺著無慮,打起精神,加速前進。不消片刻,行近街口左近。那地方是背山面江。鄰近鎮集的一片大草原,一邊是大麥場,靠江一面是木行碼頭,成抱大木橫積如山,再過數十步,便是鎮上。
  半瓢正走之間,看見道旁木垛上影綽綽聚有多人,知道所占之事應驗,暗中雖在戒備,仍裝無覺,轉把氣沉下去,從容前行。
  眼看越走越近,忽聽一聲斷喝:「蘇老先生暫留貴步。」接著便聽颼颼連聲,從道旁木垛上縱落下二十多條人影,穿的俱是急裝密扣的黑色短衣,身佩兵刃暗器,阻住去路,為首一人正是賊魁金鵬的狗子金庭玉。
  半瓢知賊黨慣例,不是身臨大敵或是大舉搶劫,對方有扎手的人物,不會出來多人,穿上這黑一色的打扮,料他此來,一為記恨前破婚姻之仇,二為拔棄黑飛魚圖記,犯了他們大忌,頗有拼命情勢,決難善罷甘休,也自有些心驚。定睛一看,所有賊黨均曾相識,金鵬幾個得力的手下,倒有一半在內。
  方要問他何故攔路堵截,狗子已先發話道:「蘇老先生,恕過晚輩驚擾。我等俱是明人,不用細說。家父平日對於你老先生何等禮重,至於手下叔伯弟兄,更是恭敬尊崇,無微不至。任他天大的事,只你出頭相攔,立即一笑拉倒。自間相待不薄,從無失禮之處。
  「適聽人報賢父女所行所為,你與豬仔一不沾親,二不帶故,為何強自出頭,壞我事規?未免欺人太甚。我趕到此地,久候大駕未來,本心想尋到豬仔船上理論。因這事既為足下攬去,照例應向足下答話,與豬仔本身已無關係,何必再去打擾人家?樂得使足下做一個整人情,賣賣你的威風殺氣,故仍在此苦等。足下果然慷慨駕臨,並未繞避回去,令人可佩。
  「我想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事非目睹,僅憑傳報,真假暫時難定。不過以愚父子相待之厚和足下之為人,似乎不應有此類事兒發生。現向足下請教,毀掉我家飛魚,是否賢父女所為?只要你說聲並無其事,立時拉倒,還向足下謝罪,我自責問那妄報之人,不難水落石出。如是你老先生主謀,少不得要請你還出一個道理。」
  半瓢見狗子其勢洶洶,聲色俱厲,說話和迸豆一般,一大串連珠不斷說將出來,料難免卻爭鬥,不禁把多年未發的火氣提了起來,适才路上盤算好的一套說詞,全都無心再用,只冷笑一聲說道:「我蘇老頭子素來行事光明,敢作敢當,今晚此事自然有個道理。」
  狗子忙搶口道:「有什道理,快請說來,我等洗耳恭聽。」說時適有一大片濃雲飛過碧空,將月光遮住,清輝明晦之際,暗影中窺見狗子一手按住佩刀,一手搭向鏢囊,面帶獰笑,目閃凶光,咄咄逼人,手下人等個個神情躍躍欲動,斷定不懷好意,必出不意一擁下手暗算。
  半瓢忙把氣功運足,以備萬一,仍答話道:「那個自然。我與船客乃至戚,今晚茶樓相遇,才得知悉。本想向令尊說情,看我薄面,放他過去,後來一想,那留記的人將圖記釘得那般隱秘,分明與船客非親即故,只緣受命久了無法交代,不得已以此搪塞,只要今日過了這一關,一方領了親情,一方也可交代。
  「泊船恰又在隱秘之所,料他未被你們發現,樂得暗中拔了,既解舍親之難,同時又省得令尊知道此事,難以處置。看了薄面,是壞島規,此例一開,以後再有朋友請托,不便應付;不看薄面,愚父女自然無顏在此安居,又傷朋友。不告而行,異日再圖報答,兩無傷礙,最是妥當。」
  還要往下說時,狗子早已怒不可遏,大喝道:「好個昧良無恥的老賊,大家做他!」跟著舉刀就斫,賊黨也紛紛各舉兵刃,一擁齊上。
  此時月黑天陰,雙方都是練家,全憑心靈眼力取勝,稍差一點,便吃大虧。半瓢早有防備,見賊黨以多為勝,不可理喻,哈哈一笑,身子往後斜倒,腳根用力,使一個飛箭穿雲的身法,一縱三四丈,出了圈外。隨手解開衣紐,等狗子賊黨追蹤過來,又是一個斜飛乳燕的身法,縱向側面廣場之上。
  就這接連兩縱之間,身上長衣已自脫掉,手持衣領,當作一件短兵器掄將起來。群賊也殺上前去,刀槍並舉,暗器齊施。半瓢身懷奇技,內外功俱臻上乘地步,哪把群賊放在心上!雖是手無寸鐵,那一件長衣舞動起來,竟比什麼兵刃都顯厲害。昏雲冷月之下,只見刀光閃閃,鏢弩星飛,丁丁錚錚,暗器兵刃觸石墜地之聲響成一片。
  數十條黑影圍繞著一團灰色影子,旋動如飛,在廣場中馳突往復,滾來滾去,殺了個難解難分,不分勝負。
  半瓢因金鵬不曾在場,滿擬後來和平了結,不願將事鬧大,先只利用長衣甩落賊黨的兵刃暗器,並未傷人,繼見賊黨不知進退,定欲置己於死,一味猛上,苦戰不休,心想照此下去,直非傷人不可,要顧全雙方顏面,絕難辦到,擒賊擒王,我何不如此如此。
  主意打定,正趕眾人趕殺過來,半瓢喝道:「你們這群廢物,再不知好歹,我老頭子就要得罪了!」說時,倏地一個黃鵲沖霄的勢子拔地直上,起到空中。
  眾賊黨欺他身子淩空,無法閃躲,各將手中暗器紛紛打出。半瓢早覷定狗于金庭玉的所在,手中長衣一舞,使一個大鵬展翅的解數,將賊黨暗器甩開,就勢運用平生真力往下一沉,變一個飛鷹捉兔之勢,斜降而下,手持長衣,照準金庭玉當頭打去。
  就這一個起落的工夫,連變化了三個解數,端的是疾逾鷹隼,迅速非常。金庭玉哪裏能是敵手?初見半瓢起勢,似要落在西北方面,他人站在西面,恰好掉單,正欲趕過追殺,手中一鏢剛剛發出,萬不料半瓢淩空改招換勢,忽往西面斜飛而下,瞥見人影當頭飛落,未免心裏發慌,忙一刀斫去時。半瓢手中衣衫已自臨頭,手微一抖動,便將金庭玉的刀裹住,往外一抖,金庭玉虎口立時震裂,手中刀先被半瓢抖去,甩落地上,心剛失驚,暗道「不好」。
  半瓢身法何等神速,跟著平橫左時,由金庭玉右腋之間斜著往上一擋,先將他兩臂閉住,失了效用,再緊跟著一翻左腕,駢伸二指,照他肋下氣眼點去。狗子刀才脫手,敵人的手便到,兩條左時臂一碰之間,覺著其硬如鋼,骨痛欲裂,力量更是大得出奇,一個立腳不穩,身才往左微一倒退,連縱身逃走都未想到,負痛驚急慌亂中,口剛喊得一個「噯」字,已被半瓢點中腰穴,立即閉氣倒地。
  雙方都是身手矯捷,迅速非常。眾賊黨一見半瓢落向狗子頭上,知他不懷好意,狗子身側無人,決非其敵。不由大驚,忙即趕過齊喊:「老蘇休得傷人!」一擁齊上趕來救護。
  半瓢也是一時疏忽,見賊黨無一出奇人物,自己又善避兵刃,容易取勝,所愁只在傷了狗子,明日與賊父相見,不好下臺,沒有顧及眼前禍患;天又陰黑,縱然練就目力,畢竟比日光下差得多,便決計制伏狗子,壓伏群賊。飛身縱起之時,仿佛瞥見人群中有一矮子,衣服與賊黨不似一律,恰好賊黨中頗有幾個矮的,因那矮子隨眾亂趕,身法甚快,心中雖動了一動,偏生事機瞬息,身已飛起,急於擒敵,沒有十分留意。
  這時點倒狗子,見群賊已追臨切近,心想只把狗子當兵器,一舉起來,老賊夫妻只此獨子,教令又嚴,心腸又狠,相隨作事,全都擔著干係,誰敢碰他一下?這一來立時可把群賊制住。一心想擒狗子,手才抓住,人還未提起,猛覺身側微風颯然,知道有人暗算,心還在罵:「該死的東西,你們小祖宗已落我手,還敢放肆!」
  當時一面禦敵,一面更著重在擒狗子。左手的人並未放下,只把身子往側一偏,打算避開來勢,再拿人來和賊黨理論,誰知中了敵人聲東擊西之計。
  半瓢明覺敵自右來,方往左一閃,頭忙回轉,不見有人,身後群賊相隔尚在丈五六間,沒有追到。心方一驚,忽覺左肋氣眼要害一麻,中了敵人三指,情知身受重傷,已落人手,性命難保,心中忿怒,拿出當年本來面目,忽然一聲長嘯,百忙中勉強提著真氣,仍然提了人縱身躍起。
  正待拿狗子泄忿,將他抓死,眼前一閃,倏地一條瘦小人影,仿佛連了線似的跟著縱落身側,猛地想起一人,脫口喝道:「侯老弟,是你麼?」
  那矮子見一下重手未將敵人點倒,仍被提人縱出,又聽出嘯聲耳熟,雖然跟蹤追過,心已遲疑,未再下那毒手,再一聽喊「侯老弟」,不禁大驚省悟,通體汗流,悔喪無及,忙答道:「小弟侯紹,恩兄傷得怎樣?」跟著翻身跪倒。
  半瓢已舉狗子伸手要抓,見來人果如所料,忽又想起兩個義女,忙即停手放下狗子,盤膝坐在地上,答道:「愚兄還有三四天活,這些後事都交給你辦吧。事出無心,你也不要難過。」
  忽然陰雲展盡,清光大來,依舊現出大半輪秋月,照得廣場衢路銀敷玉漫,如被霜雪。一干賊黨都把侯紹敬若神明,畏同鬼物,見他只一照面便將敵人點中,雖未倒地,行家眼裏已看出受傷無疑,忙跟過去,不料侯紹這等情形,俱都看得呆了。
  有兩個不知時務的粗人,見狗子還倒在敵人身旁不能言動,意欲搶前奪過。剛想輕輕繞過,侯紹誤傷恩人,下的又是死手,華、扁不救,方自愧悔傷心,無地自容,二次話未答出,忽聽身側聲息,已知來意,不由觸怒,倏地猛伸右手五指,側身回臉,大喝道:「我恩兄雖是蓋世英雄,人極善良,決不多事。都是你們這群王八羔子累我闖此大禍,死活都難贖罪,還不去把老賊夫婦喊來?准敢近前一步,我便將你活活抓死!」越說越怒,把手一揚,雖是虛比,不覺把真力發出。
  那兩人離得稍近,內中一個適當其沖,頓覺勁氣如鐵,打中肩頭,嚇得紛紛後退不迭。眾賊黨知道厲害,連聲答應,著人飛跑回去報信不提。
  侯紹喝退眾人,又膝行到半瓢面前,手撫膝蓋,淒然說道:「恩兄,弟原為受了人家暗算,揉傷雙目,仗著當時心還明白,暗運真氣,勉強保了半隻左眼。如今十步以外便看不真切,全憑兩耳去聽,差得多了。最可痛恨是仇人當時不將我弄死,揉瞎雙眼,還叫我尋他報仇,為此到處尋訪恩兄下落。
  「一年之中,南北五省差不多跑遍。這裏已是二次重來,始終打聽不出下落蹤跡。算計恩兄必已改名易姓,隱去行藏。但那女孩耳後有一朱痣,雖然見時是個乳嬰,有這一點,或者能夠尋到。於是又打聽耳後有朱痣的女孩,也未遇上。今春忽聽人說有一江湖上舊人在富春江上與你相遇,只沒說出行藏底細。
  「老白原是朋友,知他女兒嫁與金鵬,在此做賊,必然認得人多。兩番到此,托他打聽,他夫妻定要將那沒出息的兒子拜我門下。我見他們對我恭敬心誠,沒法推卻,只得答應,徒弟不收,傳他一點武藝。這次來沒幾天,住他花園靜室以內,日出夜歸。昨日島上人來,我懶得見這些賊崽子,推說要用靜功,沒有入席。
  「黃昏後來人回島,因當日未出門,聽說鎮上茶樓有兩個帶弦子說大書的,不但說得好,那一套開篇更妙不可言。說大書的照例不帶弦子,這樣卻是少見,因此想到恩兄當年,吹彈歌舞無一不精,生平最喜看《三國》,心中一動,打算飯後去碰碰看。
  「偏生這一席酒吃到亥刻才散,等我趕去,書已說到未場。那先生果然名不虛傳,只是有些欺生,完場時,滿樓茶客都打招呼,只瞧不起我。連問他兩次話,都吃碰回。同去的還有一個金家手下,幾乎和他為難。我念他是個指身為業的可憐人,沒許和他計較。他始終仍未過來賠話,拿了弦於揚長而去,把我兩人僵在那裏。
  「樓主人卻嚇了個面無人色,再三請安賠罪,說那先生性情古怪,熟了個個恭敬,生人照例不理,求我不要見怪,回去更求美言幾句,卻沒說明早叫那先生賠罪的話。我一口答應,回至中途,正想起那說書的明知我是金家上客,竟敢得罪,形跡好些可疑。恰值金庭玉帶人趕來,見面說起恩兄壞了他家飛魚圖記,貪一富紳酬報,泄他機密,要去理論,請我同往助威。
  「我也真是糊塗該死,這次來住了月餘,他父子並未提說本地隱有一位能人。直到昨天,獨坐園內,金庭玉這廝進來陪侍,才談到恩兄屢次壞他的事,因和他父相熟多年,他父母素不肯欺本鄉人,容忍至今,近來恃有一點本領,行為益發可惡等語。我當時心又動了一下,復問他和恩兄交過手未?他說一對一勉強打過平手,打了個把時辰,被他父趕來喝住,吃虧了事。又說恩兄在此強抽江邊漁人常供,無惡不作。
  「我知恩兄本領,像他那樣膿包,哪配相對交手,再照所說情形,明是江邊水棍一流,與恩兄為人相差太遠,姓名又無一點相似,就此忽略。這時一聽恩兄行事,直犯了江湖大忌,又因這廝自從上次別後頗能用功,想看他臨敵如何,並看對頭是何等人物,跟了同來。先在木垛上等候,以為這廝帶了多人來打一個,不問曲直,都是太差,本沒心下去相助。
  「這廝詭詐已極,欺我不能看遠,故說對頭結黨甚多,今晚必有埋伏準備,恐難免一場大鬥。若打不過,師父須莫袖手旁觀,雖是記名徒弟,也休丟了顏面。我生平剛暴狠辣成了習性,竟為所動。吃了眼睛大虧,等到半夜恩兄到來,我目雖失利,兩耳極靈,分明聽出來的只是一人。後來雙方一陣亂打,天又大黑,我在上面一點也看不見。只聽有數十人往來追逐,敵人使的是一件極奇怪的軟兵器,打落了好些兵刃暗器,仿佛占了上風。
  「心中奇怪,覺與這廝所言不符。暗忖:海內還有何人能有此本領?金氏手下這一夥也頗有幾個能手,怎會眾不敵寡?打了這半天,對方全無敗象,竟沒想到恩兄身上。記得當年恩兄威鎮江湖之時,每遇敵人,總有一聲聲如鸞鳳的長嘯,适才又自稱姓蘇,益發大意過去,忍不住跳落場中,還想看明家數再行下手。才轉了兩個圈,只一次與恩兄相隔尚近,天偏陰黑也沒看真,只知是個有髯瘦長人。
  「一晃眼工夫,恩兄已將這廝點倒。我雖看不起這廝,終算記名弟子,又是朋友心愛獨子,平日相待那般恭禮,有小弟在場,怎能看他落在人手?一時情急,無暇顧忌,不想闖下這大亂子,恩將仇報,傷了我至親至敬的多年好友。休說此後不能做人,叫我如何問心得過?
  「初本想死在恩兄面前,繼而想起恩兄這些年來隱姓埋名、撫養遺孤的一番苦心,身後想必還有事未了,這副擔子須在小弟肩上,如何死得?此事起禍根苗全在我這記名孽障上,此時無以自解,百事惟命。恩兄有何心事只管說出,小弟如一息尚存,任何艱險為難之事決無二言。」
  半瓢聽出他不借拿狗子為己解恨,哈哈大笑道:「侯賢弟所說的話,足見義氣,不在你我相交一世。但你還不明白我的心意,既承盛意如此深摯,只要你能代理身後未了之願,愚兄已是心滿意足,死而無憾了。我此時已不能起動,你快將庭玉代我救轉,免得他父母到來,顯我量小。有話隨後再說。如要殺他泄忿,休說先前,此時也只一舉手罷了。」
  侯紹深知此老性情,連忙應諾。一句虛話不說,過去只一捏按,徑將狗子救轉,眾賊黨才把一顆心放下。
  侯紹喝道:「今天性命是白撿的,你知道這位老前輩是什麼人?休說是你父母,連你外公當年提起他也聞名喪膽。他便是二十年前在山東天門島一劍斬三雄,對梭對弩,力敵天門三老的那位吳……」
  言還未了,半瓢已連聲急出道:「老弟老弟,你說這些什用!先聽我談正經事。此乃定數,愚兄早已算准,也無須教庭玉向我賠話。我一會便須回去,會短離長,你不能到我家去哩。」
  侯紹忙應聲走過,半瓢低聲說道:「實不瞞賢弟說,當年愚兄把事做錯,丟了一個生平沒有的大人。幸遇異人點化,洗手歸隱,撫養兩個遺孤。男的已被那位異人帶去,至今無有音信。可是照愚兄屢次卜卦,此子煞氣雖重,異日成就卻不可量,又得明師,自可安心。獨這女孩命太孤薄,早主天折,經我用盡方法,費了無數心力,人定勝天,居然將她幼年兩次凶折難關避過。
  「但她只宜與人為妾,沒有正妻之命,此事叫我多少年來煞費躊躇。後來卜她婚姻應在富春江上。恰好這裏有一富紳請我看地,旋即在此隱居。為管一閒事,與金家父子相識。日前卜得此女紅駕星照,好容易遇著命中佳婿,卻又發生此事。當我傷了好友夫妻,第二日明白過去,憤不欲生,只為此女,苟延至今,雖然尋著佳婿,但她此後麻煩事多,急切間還難卸責。
  「初受傷時,我本恨怒已極,一見傷我的是你,事出無心,已想將這擔子給你代挑。難得出諸盛意,真比我照看還好得多。早知是你,坐以待死俱所心願,也就不再事前打算想避此劫了。金家老夫妻來,你可與他說,先命人去將我女兒喊來,這便是那遺孤,名叫蘭珍。一面對他說明,我還有一義女江小妹,昔日與庭玉結此宿怨,也由她起。當時我固強作解人,但此母女二人均有來歷,雙方如若真正過手,她母女即或眾寡不敵,也必被她們殺傷多人逃走。
  「我這三日殘生便在她家苟延,暫時你不能去,也由於此。死後必有一信與你,賢弟俠氣一干雲,一諾千金,請你日後照信行事,不特存沒均感大德,還代賢弟解了一點宿怨,真是快事。還有金家飛魚圖記是我棄掉,照例出頭人死,又尋客人晦氣,但船客是我女婿,只想消患無形,於理無差,終場也未傷他顏面。
  「本可拉倒,無如舍親有了家賊,難保日後不出花樣。務請金氏夫妻父子和眾門下高足,看你我薄面,以後永康虞家,不得再動一草一木。那釘圖記的小人,行事居心大不光明,也須稍動家法,以儆效尤,並將這人名姓由賢弟暗中轉告小女。言盡于此,諸事費心吧。」
  說一句,侯紹應一句,說完剛要答話,金鵬、白鳳娃夫妻二人聞得警報,急痛攻心,已慌不迭起身,情急敗壞,含淚趕來。白風娃更是撤潑,老遠人未近前先帶哭聲,拿出當年關中語調高喊道:「任是侯老爹多好交情的朋友,要傷啦我的娃,我也拿命跟他拼了!我老公就這(音至)條根,你們這群驢日的狗娃站這遠作啥?怎(音庶)啦?我娃在那(音啊上聲)搭?」
  一邊喊一邊罵,披頭散髮,直趕了來。小鐵猴侯紹見不慣這等潑相,早一個箭步平躍十幾丈,攔在鳳娃前面,喝道:「都有我呢,你撒潑給誰看?稍不聽話,叫你夫妻父子一個也活不成!」
  狗子也怕將侯紹弄翻了臉,立時是場亂子,連忙趕上。白鳳娃知他厲害,心中雖然害怕,仗是女流,口裏還想發強,一見狗子隨後奔來,連忙抱在懷裏,心肝亂叫了一陣。見著活兒子,心中一寬,又想起侯紹的可怕,仗著臉厚機智,用手一推金鵬,說道:「侯四達不跟我們婦女一般見識,都交給你啦。有什麼話,家說去,我不管啦。」一面抹著稀泥,一面拉了狗子,開步想走。
  侯紹何等精靈,知道大權操之於她,如不將這只雌虎制服,仍不當數。又知她雖是女流,頗有乃父之風,說一句,算一句,只要答應,決不更改。當下三捨了金鵬,輕輕一躍,早到了她母子身前,雙手一伸,攔住去路,喝道:「鳳姑娘,你先慢走!我不問什男道婦道,這事仍少不得你。」
  白鳳娃恐侯紹變臉,忙搶護在狗子前面說道:「四達,你這是怎啦?我們認吃虧怕你,說怎是怎,還不行嗎?」
  侯紹苦笑道:「你放心。我姓侯的決不會做出無理傷人的事,只是事情總要有個了斷。」
  鳳娃聽出他無什麼惡意,至多行強了事,自覺理直氣壯,假裝恭敬答道:「四達,你和我們已是兩三輩的交情了,何況我這沒出息狗娃,還算是你生平頭一個記名徒弟呢。論哪樣,也是向著我們的。你老人家有什吩咐,論面子我們不會不依,論膽子也不敢不從,這還有啥話語?只是我娃雖然不好,功名有功名,家業有家業,武藝不好,我夫妻談不到,總還沾著你老人家一點威風。誰想他想娶一個賣魚的娃,都吃人家硬霸住不許行聘,這已過的事不說啦。單拿今天的事說,你四達是老江湖。老前輩,看有這規矩沒有?別的好辦,這老挨刀的……」
  言還未了,金鵬也自趕過。侯紹聽她絮絮叨叨,已不耐煩,再一聽她口帶髒字,立即一聲斷喝道:「你這婆娘,少出口傷人,你還要命不要!閒話少說,今日聽我,是你夫妻母子的便宜。你可知道你兒子闖下滅門大禍麼?我雖自想贖罪,以謝恩人,於你們卻是事為兩全,並不算是偏向一面,強行出頭。如你不聽良言,我不過稍添麻煩而已,事一傳將出去,你全家大小,連豬狗都休想有一條活命。」
  鳳娃機警,見他疾聲厲色,說得如此情形重大,將信將疑,悄聲說道:「四達說得這等厲害,難道我得罪了皇帝他爸?」
  侯紹冷笑道:「你得罪皇帝他爸,即便兵馬到來,好漢打不過人多,還有一個逃呢。這事要被他的好朋友知道,如無他留下的憑證,你們逃上天也無用呢。」
  金鵬、鳳娃聽出所言不虛,好生駭異,忙問究竟。
  侯紹道:「你們可知今晚庭玉鬧鬼,拿話騙我與他助拳,我為了救他,無心中用辣手,將一位隱名多年的前輩老英雄傷了麼?他雖因一時大意,夢想不到我會突然出現,至多還有三天活命,但是事不算了。休說被天門諸老得知不肯甘休,他當年那一群乾兒子女,內中只要有一人知道,你們就休想再吃年飯,怎不乘我在此,事又是我所作,送他一個全面,遮蓋過去,反倒不依不饒起來,真混賬透了!」
  金鵬、鳳娃來時匆匆,只聽說蘇半瓢毀了黑飛魚圖記,狗子約了侯紹尋去理論,狗子吃半瓢點倒,侯紹原本趕過相助,不知怎的,又和半瓢成了一氣,喝禁眾人,不許上前救護;狗子現被半瓢點倒擒去,放在身旁,尚未回醒,二人只此獨子,愛如性命,便急怒交加,縱身下床,披上衣服,一邊穿一邊跑。
  報信的人震於積威,見他夫妻暴怒,已然起身,不問哪敢多說?腳程又追不上,所以一切的事都不清楚。轉疑侯紹遇見舊友,吃裏扒外,敢怒而不敢言,鳳娃更記著半瓢破壞狗子婚姻之仇,滿擬他有家業在此,不會他去,暫令丈夫出面搪塞,等侯紹一走,便去尋蘇、江兩家的晦氣。
  及至聽說半瓢已被點中要害,三日之內必死,又提起死者是天門諸老至交,金鵬還在驚疑,鳳娃倏地想起一人,立時心中一緊,面容失色,湊近前去,悄間道:「那姓蘇的,莫非是二十年前名震江湖,先叫無名俠士,後來真名顯露,自稱獨叟的吳老英雄麼?」
  侯紹道:「誰說不是?不但他,便是你說那拒婚的江小妹,也大有來歷,一樣是惹不起。我适才心亂,沒顧得細問。你們平日狂慣了,以為丟下不管就可無事,還買我的面子呢,莫做夢吧。」
  金鵬鳳娃聞言,早嚇了一身冷汗,連忙問計道:「這位老人家,已近二十年不聽說起,不想在此隱居。今晚無心將他誤傷,這可怎好?」
  侯紹見他夫妻惶急,心中暗喜,冷笑答道:「休說你們,我雖助拳,也脫不了干係。所幸這位老前輩早已灰心世事,今非昔比。只你們聽話,我便將事全攬過來,與你們無干如何?」
  二人心膽己寒,自然連聲應諾。侯紹把半瓢所說的話略微增減,又命金氏夫妻攜子前往賠罪,從豐辦理喪葬。二人只圖免患,百依百隨,把來時囂張豪強之氣全都斂去。一面命人去接蘇女蘭珍,親率狗於,隨了侯紹去至半瓢面前跪下賠罪,並謝手下留情,未傷狗於性命之恩。
  半瓢見行藏已泄,只得說道:「我已受傷,不便轉動。賢夫婦快快請起。事由誤會,我命該終,誰也不怪。但盼以後約束令郎,諸事謹慎,自無後患。一切已由侯賢弟代達,如看薄面,足感盛情。一二日內,我必有信與侯賢弟,請諸位照辦便了。」說罷,又囑侯紹休往江家探看。
  侯紹想起前言,便問江氏母女來歷,與己有何舊怨,怎麼想它不起?
  半瓢道:「說來話長,異日自知。此怨決由我而解。小的最聽我話,老年人性情不好,你只聽愚兄之言就是。」
  侯紹猛憶一事,還想詢問,月光之下,照見半瓢臉上雖無異狀,額角己見了汗珠,知他負傷提氣,說話艱難,又看了金氏夫妻一眼,便答道:「我能活到今日,原出恩兄所賜。這一來,命更不是我的,何必再論恩怨,全聽恩兄吩咐好了。」
  半瓢重傷,不得多動,好在深宵,野外無人知道,俱在當地陪候。為防人知,鳳娃又命手下徒黨把住三面路口,並備兜子應用。待了些時,蘭珍得信時,因去人事先受了囑咐,只知老父有事相喚,並不知道底細,到場一見,忿不欲生,立時要尋仇人拼命,被半瓢喝止說:「你要報仇,也等把我送回家去,問明再說。」
  蘭珍才勉強止住,匆匆向侯紹見過了禮。
  半瓢不令別人同行,只蘭珍一人將他背到江家,服了江家秘制傷藥,養息了些時候,才向二女述說當年經過。蘭珍才知半瓢並非生身之父,還是殺害父母的仇敵,當年也是無心之失鑄成大錯,加以多年寄養恩深,只是痛哭一場,無可奈何。
  半瓢等她哭完,囑咐身後一切,又對江氏母女說出侯紹在此,請看薄面,解去前怨。江氏母女因受半瓢醫藥照拂許多大德,小妹又是義女,只得勉強應了。
  第二日金家便派人來慰問,並以多金相贈。半瓢也未作客套,原欲轉贈江家,誰知江母性情孤僻,執意不飲盜泉,只將王升送去百金收下。半瓢不便再退回去,只得留作身後之用,把異日薄產變賣所得再贈江家。
  隨又伏枕,寫下遺囑和與侯紹的遺書,並封下一件遺物在內,著蘭珍與金家送去,就便詢問釘圖人的姓名,和虞家是親是友,有無仇怨。蘭珍受命之後,又力疾用心強佔一卦,算出舜民歸途風波之險,吩咐到日持抓往救。
  二女若與舜民相見,只略說因何致死,不可說出自己當年威望,以免傳揚出去,引來舊怨。雖有侯紹暗中維護,總以無事為佳。另由小妹把心事告知虞妻,先命蘭珍隨舟同行。船到蘭溪,還有一點小險,也仗蘭珍解救。
  到了虞家,便可成禮。身後不許持服,靈樞由小妹隨後護送前往,就向舜民借地安葬等語。蘭珍知乃父卜定如神,命賦小星,早聽說過。長兄業已出家,不會娶妻,娘、婆、寄父三家香煙,全仗自己接續。
  蘭珍性又溫和,俱都應諾,只不許穿孝一節,於心不忍,當時應了,背地和小妹商量,此去身為側室,孝服穿到起身為止,仍持新喪三年。二女都是女中英俠,不作兒女之態,見了虞妻,慨然直陳。
  虞妻覺她貌雖不如小妹秀美,卻是個端麗宜男之相,性情溫婉和順,似比小妹還強。起初為納妾一事,不知費了多少心機手腕,不料水到渠成,這等容易,不由喜出望外。因她父女有兩番保救身家性命之恩,英俠之女屈作小星,轉不過意,風勢稍定,先起身朝二女拜謝恩德,然後力說以後決以姊妹相稱,手足相待,即此已覺非分,萬不敢視為側室,自增罪過,愧對死去恩人等語。
  二女見虞妻這等賢淑情真,也甚歡喜。虞妻還嫌不足,就著後艙求神香燭,非與二女先結異姓姊妹不可。二女為她誠懇所動,只得應允。自然虞妻最長,小妹年紀最幼,算是第三。小妹只囑當著外人先莫洩露。虞妻應了,本意風定後和舜民同去江家祭奠蘇翁,就便登堂拜母。
  小妹說:「天黑風大,山徑崎嶇,姊夫前往已然費事,大姊又弱,怎好前往?相親相重,本來不在形跡之間。況且小妹此番扶樞到永康時,家母也要同去,不特相見,說不定還要托庇字下,向大姊暫借一椽,何必忙在一時哩。」
  虞妻聞言,益發喜出望外,再三叮囑說:「一到了家,便即收拾乾淨屋宇,恭候伯母光臨。我知賢妹出身大家望族,允文允武,煙波寄跡,奉母荒江,還有難言之隱。這裏與群盜為鄰,伯母又有老病,伺奉醫藥,兩俱不便。舍問雖在鄉下,頗具池館花木之勝,愚夫婦身家性命全出二位賢妹所賜,既然不飲盜泉,魚蝦所得能值幾何?
  「蘇老恩人又復身故,此後更無一人照應,倘再像那日犯了老病,如何是了!外子對於醫道頗有心得,正好就近調治。老母衰年多病,賢妹孤苦伶汀,務望以能盡孝為重,萬勿拘之于施恩不望報的小節,到時又復推辭,不肯常留。須知已然結為骨肉之親,妹母即我母。本不能說是報恩,賢妹也無所用其客氣。千萬定準,免得愚姊姊懸念,才不在神前一拜呢。」
  小妹本因蘇翁逝世,去留兩難,老母暮年多病,自己還有許多恩怨須了,算來只有暫依虞家最妥。便是蘇翁臨命,也有此言。無奈老母性情固執,已受人恩,尚未報答;一旦因人成事,略盡心力便舉家相托,未免有望報之嫌。老母得知,定然不許。即便借住相依,也不會久。適因虞妻情意懇切,隨口一說,並未定準。
  不料虞妻早有主見,明知不易請去同住,和二女結拜姊妹,本就含有這層深意在內。略露口風,更不再放鬆,立時乘隙而入,把江氏母女遲疑心意全給道破。小妹想起幼遭孤露,隨母流浪江湖,白龍魚服,雖仗母女二人俱有驚人本領,未受過分欺淩,可是到處都遭輕賤,無一仗義相助之人,好容易遇見一個義俠長者,又復身死。
  自分母女二人相依為命,此後更無一個親近之人,想不到虞妻如此情重關切,一時起了身世之悲,不禁感極欲位,慨然答道:「大姊出身華貴,窮途相助,使家母醫藥有資,因而脫難。今又齒於雁序,略分言情,已是感愧交索。現在又欲使小妹奉母相依,情真意厚,便真骨肉也不過如此。
  「若再拘執成見,不特愧對心期,轉覺矯情大甚了。大姊只管放心,小妹歸見家母,必將盛意婉達,家母持躬謹約,律己雖嚴,因晚年來家遭巨變,骨肉凋零,現時膝下只有小妹一人,鍾愛異常。即有不願,也必不肯過拂小妹之請。只是借居之地一椽已足,傷心人別有懷抱,設置萬勿華美,略供老母起居,足感盛情。
  「尤其是地要僻靜,除姊夫二姊外,不見別一生人,更不使外人聞知蹤跡。小妹本有相依之志,起初遲疑,半由於此。今既定局,為時無多,舟有外客,妹還有瑣事須為料理。少時即便送姊夫二姊回船,也恐無此閒暇。相晤非遙,自以明言在前為是。至於小妹的身世來歷,說來話長,也等將來扶著義父靈樞,到了永康家中,再為細說如何?」虞妻自是欣然應諾。
  蘭珍巴不得小妹母女同依虞氏,事前承了蘇翁遺命,已連勸過幾次,只允暫留,未允常住,聞言也是喜出望外。出見舜民之時,小妹因有葦村在座,終恐洩露行藏,再三叮囑,把話隱起一半,更不可說出相依之事。請轉囑葦村誡語家人,不可向人提起,一切等到永康,再向姊夫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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