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解忿爭傾談見畫 拯冤溺驚妒逢妻
詞曰:
卑諭堪嗤,輒言豪客,今人難效。誰識英雄、雲天高義?只在心相召。流傳書籍,押衙磨勒,事業驚人奇妙。解紛爭,元關寄宿良遇,機緣天造。畫圖兩處,看來桃源有路,漁郎應到。獅吼河東,忽然觳觫,徒惹旁人笑。石蓮庵裡,吳淞署內,悲喜情懷堪弔。最難逢,榮華富貴,總還年少。---右調《永遇樂》
話說搢珩改扮秀才模樣,帶了從人,星夜到開化地方。離大王廟頭十來裡,一個村鎮飯店住下。單叫張芳朱序同了裘能到家,吩咐了話頭,絕不露出自己在此。三人到得家裡,家人小使又見前番兩人同來,只道又來拿他,好生害怕。張芳等問:「自足可曾到家?」家人回道:「沒有。」又去會見鄰居及高、童地保,各送土儀,述石總兵相謝之意。眾人都稱謝不盡。也都道自足逃後,絕無音耗。裘能妻子問知裘能,說石老爺做官榮顯,歡喜不了。點綴不漏。張芳等到寓回復。
搢珩也無算計,細細尋思,只有求問神明一著。詢知縣內關帝簽極靈,當夜便沐浴齋戒,來晨絕早,只帶張芳一人,來到城中關帝廟裡。張芳點燭焚香,搢珩拜了,默禱尋妻原故,求下第七簽來。向廟祝買了簽書,上寫道:
仙風道骨本天成,又遇仙翁為天盟。
指日丹成謝岩谷,一朝引領向天行。
搢珩細看籤詩,見「指日丹成」「一朝引領」,見得指日便有消息,自有機緣相引之人,但不知只在此處追尋,還該別向他方尋覓?心裡尋思不決。重又拜倒通誠,是問在此尋求,還向他方追覓。通誠過,又求了一簽,乃是七十一簽。又買籤詩,看道:
喜鵲簷前報好音,知君千里欲歸心。
繡幃重結鴛鴦帶,葉落霜飛寒色侵。
搢珩心裡想道:「『千里歸心』,便在這裡無益,『繡幃結帶』,決然尋著無疑。但是目下方在仲夏之時,若到『葉落霜飛』,尚有半載光景。然而神明如此付簽,只索聽天行去。」
當下回到寓所,原叫張芳三人到家安頓家人,更與那邊地鄰說知,以便照應。裘能等依言而行,到下午來回復了,仍叫船回轉。來晨離了開化地方。
因路上山岡遮著,更兼樹木陰濃,微風不動,搢珩在船裡好生憂悶,要到岸上走走,方得爽快。船上人道:「此地上崖,一徑向西轉北,過了兩個村莊,再往西行,方到三汊河口。這一走離了山路,便透風了。我把船歇在三汊河口,相等相公下船。」石搢珩便叫裘能領路,朱序打著涼傘,張芳隨著,其餘都在船中。果然岸上爽快。
走不上三里多路,遠見一個村莊,樹陰底下有許多人圍著,人聲嘈雜,鬧得沸反盈天。走近,聽得一人叫道:「你騙了我東西,必須還我的來!」喊神叫鬼,非常喉極。上前一看,只見一人是個秀才模樣,帶了一頂儒巾,希疏疏一嘴鬍鬚,身上穿一件藍紗袍子,苦著臉,半字不說。那一個叫喊的人,一嘴短鬚,棕帽也不戴,赤了膊,一手扯住戴巾的,鬧得滿頭滿面的汗。那戴巾的渾身汗濕,紗衣沾牢身上,甚是難看。又有三五人在內解勸。說話聲喧,也沒有一句清頭。其餘那些人都聚在那裡說笑。石搢珩方看得出這些景狀。那戴巾的早已看見搢珩,想是吾輩中了,便拱手道:「長兄救我!他凌辱斯文,有這等事?」以下敘各人聲口形狀,無不逼肖,真堪絕倒。搢珩不知為著何事,也便勸道:「你們有話不妨好說,須存斯文體面。」那赤膊的那裡聽你,只扯住不放,但道:「我又不打你,只要還我原物。」那三五個勸的人裡面,走出一個鬍子來,一面向搢珩拱手道:「先生,你有所不知,我來替你說個原委。」一面對赤膊的道:「你不要亂鬧,且放了手,不怕管先生跑了去。」眾人又七張八嘴的勸,那赤膊的便放了手。
鬍子又向搢珩道:「先生不像是敝地人?」已聽見說話聲音也。搢珩道:「正是,我乃南直人。」只見那戴儒巾的把衣服整頓好了,向搢珩作揖道:「小弟斯文人,受這凌辱,是何道理?乞兄一言解救。」佩珩還了揖道:「長兄,你且息了氣,等這位說了緣故。」又見那赤膊的叉手叉腳,也上前來說。搢珩道:「你二位都不必鬧,且待這位說個根由,料無偏護。」鬍子把頭兩邊一相,把手膊兩邊一擺,隔退了兩人,喊道:「你們白白的鬧了一會,有甚用處?今既有這位先生在此,等我來說了頭由,三個明人便是官,自然有一個彼此是非。只管爭鬧些什麼!」兩人見說,也便立定。
鬍子便攙了搢珩手,走出一步道:「先生上姓?」搢珩道:「姓石。」鬍子道:「在下姓吳,賤字效泉。那赤膊的是敝村錢愛山。前日他與孔家村裡富同春犯了口角,遂成了訟。錢共富,兩雄不並立矣,那愛山對小弟說,他同那位管先生相熟,管先生在官司行裡最為專門,乃托他料理官司。那知這富同春請了一位包秀才主謀,那包秀才更加衙門相熟,管則不過管理,包則更穩矣,那得不勝?到審的節,不免有了高下。錢愛山不忿,正在家悶氣,卻值管先生來索謝。愛山道:『官司不暢,還有甚相謝?』必要討出以前的東西。管先生不肯。因此爭論起來。不期石先生遇見了,求你做個明府。」搢珩聞他說話,那管某係吳效泉所薦,說來又似為著錢愛山,因問道:「錢愛山官司,托與管先生多少銀子?」那錢愛山上前說道:「三兩銀子,而今要一總還我,一釐也少不成。」管某說道:「那個接你三兩銀子?只得一兩五錢銀子。是吳效泉付來,我替你應墊了一半去。這是正項銀子,怎說我來索謝?」吳效泉把手亂攤道:「那官司裡邊的銀子,那裡論得清,算得准的?」
搢珩道:「這件事你們不必多說了,我一總有些明白。」便拉管某在一首問道:「你和錢愛山平素曾相識否?」管某道:「從不相認,乃是吳效泉說來。那吳效泉與弟乎昔相知,若是他親友有事,小弟無不為他周全。這番那曉得這錢其姓者逼肖。恁般無禮,恁般無狀!」搢珩聽了,愈加明白。乃道:「據方才眾人所言,官司已經結局。這等事,原論不得真假。長兄又何必冒暑下鄉,索他相謝,自取其辱!」管某道:「我那裡索他相謝?原要我還我的所應之物。」錢愛山聽見,又上前來道:「我的銀子一總付你,你哄了我銀子,壞了我官司,還有恁麼我你!」搢珩道:「事已如此,管兄也不必說找,錢兄也不必道還,請各便了罷。」只見管某有情願之意,那錢愛山卻了不得,發極喊道:「他是秀才,有體面的;我是種田人,沒有體面。他不還我,我少不得不拘那裡看見了,尿裡屎裡,也顧他不得。」趕上去,又一把扯住。那管某那裡當得恁般摔扭?大有發苦之狀。搢珩道:「錢兄放他去罷了,扯他無益。」愛山道:「只要他還了我的便罷。」那管某真是人落宕,鐵落爐,弄得沒法,倒扯住了搢珩,要他解救。
搢珩好心焦無法,看那天色又晚了,尚有好幾里路到船,反被那些人留住。搢珩沒法,心裡有些惱了,便叫張芳取出銀包,揀了兩塊,有一兩五六錢重:「我不合遇見了,替他還你,你若再多說,我便叫你不是了。」管某又拖住不放,佩珩又乃疏財之人,必到應銀還他地位。不然何以開交?那時眾人都道:「難得石先生的疏財仗義。」便都向錢愛山道:「不許再說。」那愛山得了銀子,自然罷了,放手開交。管某大喜,連向搢珩揖謝,眾人同贊石搢珩是好人,人生面不熟,便肯替人賠還銀子。搢珩拱手相別,便望前行。眾人便都散去。獨有管某同吳效泉兩人拖住不放。
管某諄諄詢問尊表尊處,要請到城中相謝還銀。吳效泉又道:「石先生如此好人,不易相遇的。寒家就在前面,必要留獻一茶。」並拉管某同行。搢珩弄得沒法。走不上一條田岸,到了吳效泉門首。效泉一把拖進,重新作揖相謝。效泉叫道:「大家寬了衣服。」管某衣服因汗濕了,急於脫下。搢珩只得也脫了大衣服。吃了茶,便拿出面點。效泉道:「小弟癡長五十餘歲,從未見石先生那樣人。」管某也贊不絕口,便詢表字來歷,自己也通名彥士。搢珩道了表字,為探親到此,因船裡悶熱,故上岸行走,要到三汊河口下船。吃些點心,便要穿衣起身相別。吳效泉那裡肯放?乃道:「此時天已夜了,到三汊河還有五六里路,那些田埂高低,石先生那裡好走?敝居蝸陋,不足容留大駕。我這裡間壁,是個道院,甚是清幽,小弟把床帳移去,便同管先生宿了,大為合宜。」搢珩果見天色暗了,正在狐疑,只見下起雨來---蓋因天氣鬱蒸,因此下雨。管彥士道:「這是天意扳留,長兄竟不必作回船之想。敝相知奉留,出自真心。有小弟相陪,可以從容今夕。」搢珩只得依允。
只見朱序同了船上的人,帶著燈籠火把,進來迎接。只為那船上的人候久不到,叫了船家領路,一路迎來,朱序正在門首看見。搢珩暗想業已允他留宿,更見下雨,今見眾人來接,只恐泄了行蹤,便叫朱序、裘能同了眾人都回船上去,獨留張芳伺候。吳效泉又取出蓑笠雨傘等,與諸人遮雨而去。
那時吳效泉盛設款待,因見搢珩舉動氣象不同,決然富貴之人,因而不敢怠慢,慇懃相勸。將交一鼓,雨止雲收。其時五月中旬,放出一輪明月。搢珩也不吃酒了。那時席散,效泉更請兩人洗過了澡,已將床帳鋪設在間壁道院裡,請去安置。
搢珩問那道院裡的根底來由,效泉道:「那道院向名天慶院,有四進房子,共有十五六間,也都是草房。向來原有道士在此,後因淡泊而去,房子便有坍倒之狀。上年秋間,忽到了這位道長,法號張碧譚,年紀有五十來歲,五綹長鬚,儀表甚好。一主一僕,深道此地清幽,可以住得。將出己資,把一個坍破所在,修得重見其新。他又不出去募齋化緣,更不唸經作醮,鎮日閉門打坐。有時出外,或三日或五日便回。不常有那相知來看他,不拘早晚,或半夜來,或半夜去,或在此盤桓數日。我們初先,大是疑心他是個歹人,留心細察,總無一些破綻。那常來的人,也只得三個。一個少年姓沈,只好二十來歲;一個大鬍子姓主,也同小弟一般的鬍子,年紀亦好三十一二;一個三枝髯的姓陳,都是清秀好相貌。這村坊上憑你恁等人,他們總然一例相待,全無彼此。但是他們相見了,說來的話,或有時略聽得出他兩句,有時竟不曉得他說甚的。就是曉得的話,也不像我們家常議論。」搢珩道:「如此說來,那人有些奇異。與人交接,禮貌何如?」效泉道:「最為直率。憑你說那極富貴之人,他絕不為奇;憑你極客套的人相聚在一處。他竟要睡便睡了,要坐也便坐了。不比那等做作的人,有那些虛恭敬處。」搢珩道:「這等人倒也妙。如今我們過去,自然與他相見才好。」效泉道:「方才我移床帳去,碧潭曾問何人來宿,小弟道及二位先生,他道:『請來自便。我今夜也有客來,我叫童兒候門。』方才我把床帳鋪架在第三進東首房裡,那碧潭臥室在西首中間,隔著一間起坐。倘先生要會他,到了來晨相見罷,今已夜晚了,省他再穿衣相接,反至不安。」搢珩道:「有理。」便同管彥士過來。
張芳將燈前照,吳效泉去叫門。有一個小童把門開了,效泉道:「有勞,師太睡了麼?」童兒道:「尚未。」效泉送二人到東首房裡。搢珩見西首房中尚有燈光,那效泉往西房叫道:「師太,我們兩位先生要來奉候,倒是我道夜深了,明日奉拜罷。」聽見那人回道:「請便。」其音甚亮。搢珩想道:「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決非尋常之輩。」效泉又領張芳到前面廂房歇下了,然後別去。
搢珩上床不能睡著,那管彥士因吃多了酒。早已呼呼睡去。約到半個更次,聽見外廂有人叩門,西房那人便叫道:「童兒,爺們來了,快開了門。」少傾,似有兩三人來到起坐裡,火光滿室。聽來皆已就坐。入神,說得歷落有致。那人道:「賢弟們,今夜來何太晚?」又聽見一人道:「為送念齋兄西行,故爾來遲。彼有書一封呈電。」良久,又聽見一人道:「三哥今日辛苦,師太想已備了酒餚,作速取來,救饑渴之苦。」那人便道:「童兒,把酒移到房中去。」聽先一人道:「此地正看那月色頗好,為甚房裡去悶坐?」那人道:「這裡有客。」先一人道:「此刻想入睡鄉矣。即所知,亦無所害。」搢珩心下詫異,便悄然披衣起身,在板壁縫裡張看。
卻見三個人同坐,一個五綹長髯,年紀五十來歲,白淨面皮,朝外面坐;一個大鬍子,年紀還少,相貌甚好,側首朝東而坐,都斜著頭,童兒在旁斟酒,桌上擺了五六碗魚肉果品,明晃晃兩枝紅燭。搢珩看得分明,肚裡想道:「那朝五綹髯的,聽他聲音,決然張碧潭也;朝裡坐的鬍子,依吳效泉之言,想必便是姓王的麼;那一個好少年,想是姓沈的。」
看他三人連飲數杯,吃了些菜,那朝外坐的向鬍子道:「三哥,周生之事,曾替他出力否?」鬍子道:「已經除去。」少年向五綹髯的道:「那事三哥大費周折,合縣無不稱快。」鬍子便掀髯大笑道:「彼處人但謂天誅,那知假手於我!」少年道:「那知讀書人的心肺,竟是兩截的。」五綹髯道:「為何?」少年道:「讀書人在窗下作文藝時,無不究心仁義,私相期許,出則致君澤民,施展平生之學業,及至僥倖成名,便大改往昔抱負。不是兩截了?害周生之人,即其類也。」五綹髯仰面而笑。鬍子道:「依我看來,此等人終是未能究心仁義。若果以仁義存心,譬如我等,賦性不離仁義,至今不曾忘那兩字,直是一截,何嘗兩截?若我輩得君而事,得民而治,決同昌黎之所期,致吾君於堯舜,熙鴻號於無窮。」五綹髯又笑道:「三哥近日亦頗想做官耶?」鬍子道:「公道。我肯為籠中之鳥,還是願為天邊之鳥?我方才說的,是笑那帖括咿唔家,名列科第,實負科第者多爾。」
那少年道:「昨在一處,見兩幅白牡丹,逗筍無痕。畫得娟秀,各題絕句一首,我便取了他來。細推詩意,似出女人手筆。」鬍子道:「快取來看。」少年便往西房中取出。只見五綹髯展開一幅,叫:「畫得好。」便朗吟那詩道:
「輕描宮粉不傳朱,紅袖翻成白練襦。
應是畫家存別意,不關顏色費工夫。」
五綹髯又取一幅展看,念那首詩道:
「芳園脈脈締同心,燒燭相看豔色深。
只為惜花人又別,花魂愁作白頭吟。」
五綹髯念畢,鬍子道:「必是感深離別,借以寓懷。總無圖記在上,出於女子無疑。我當留心此事,為他除此負心人」。
搢珩聽了這詩,便思妻子善畫牡丹,更工吟詠,今聽了詩中意味,那不駭然?那時便欲開門出來面問,又恐失於急遽。正欲聽他再說,只見三人起身席散。只得悄悄上床。因有心中之事,不得安睡。想那三人決非等閒,即乃古所稱謂豪俠之士。那時略略睡去。
醒來時,見窗上微有亮光,便起身下床,絕不驚動管彥士,把大衣服穿好,悄悄開了房門,到起坐裡等著,專候三人起來,以便相見而詢問。少頃,只見童兒出來,見了搢珩道:「相公起身恁早。」搢珩道:「要候見師太,故爾早起。」張芳也起來了,到裡面取湯來洗過。西房裡人聽見起坐裡說話響,也都起來了。童兒取水進去,淨面梳洗。曉得有人來拜,俱穿大衣出來,相見敘座。
搢珩坐了首席,五綹髯相對而坐,鬍子坐在下首,少年末席朝上。各敘姓名。五綹髯果是張碧潭,並非道扮,戴著幅巾,穿著深衣,淨鞋暑襪;鬍子果姓王,字浩然,戴著將巾,窄袖穿靴;那少年果姓沈,字儀穆,戴頂儒巾,青衫朱履。搢珩道:「昨晚造次借宿,不敢驚動。今得瞻芝宇,古道照人,小生濁骨凡胎,何幸獲親仙范!」張碧潭道:「山野鄙夫,僻居陋室,辱臨王趾,令弟深為惶愧。請問尊居何處,因甚到此?」搢珩道:「原籍山右,近來卜居維揚,因探訪親戚,故在此經過。」又向王、沈兩人道:「二公英概不凡,當今豪土。昨宵雄談快論,已見一斑。實有聞所未聞,開我茅塞。」張碧潭笑道:「醉後狂言,有驚安寢。」二人也謙敘一回。只見吳效泉來,與三人常相見的,一揖而坐。又見吳家之人送點心來。管彥士也起來了,同三人敘揖,各道姓名。六人便圍坐過來吃點心。搢珩原坐首席,管彥士居次,張、王又次,吳效泉以點心繫是己物,坐了朝上主席,沈儀穆朝外坐,一邊吃點心。
搢珩道:「昨宵聽見白牡丹詩畫,乞借一觀。」張碧潭便令童兒去取。王浩然熟視搢珩良久,道:「公從吳淞署中來,可露相否?」張碧潭搖首道:「莫說,莫說。」搢珩但唯唯不言,心裡想道:「那班人決是異人,勿以輕視。」童兒承命取了畫來,送與搢珩。搢珩展來一看,分明認得是妻子手筆,忍不住淒然傷感,轉念又驚又喜。浩然道:「那畫於公有干涉麼?」搢珩道:「實不相瞞,弟與拙荊相別一載,特來接取,卻被他堂兄移於他處,不知下落。今見此畫,乃拙荊手筆。」便道:「沈兄從那裡得來?可曾詢其來歷?」沈儀穆道:「在杭城相知家取來,他道本地人從下路販回。」眾人聽了,俱向搢珩賀喜。搢珩道:「下路便是這裡一帶了。」吳效泉道:「杭州省城把嘉湖一帶叫了下路,這裡山裡地方,乃叫里路。」沈儀穆道:「既是君家之物,即以送還。」搢珩把畫付與張芳收了,欠身相謝。
王浩然道:「昨宵見畫,認為有負作畫之人,意氣不平。補出昨夜之意。原來公正為此跟尋而來,這是不負心的了。」便道:「張師太神數,何不為石公預為指明?」張碧潭道:「我已推測,公但到杭州,尊夫人定然相會。更有一件快意事,公當行之。公之消息,得於道院,相見在於尼庵。」搢珩大喜致謝。
只見朱序、裘能同來相接,已往吳家送還雨具。周到。搢珩起身,向三人道:「公等乃天下有心人,深幸有緣相遇,本該追隨候教,爭奈此事關心,便欲相別。意欲屈駕過署快談,不識肯應允否?」張碧潭道:「我等斷梗飄蓬,四海為家,有興即留,本無著處。若欲到署相看,恐未可必。今日相逢,原有夙契。六十年富貴,公自享之。後會有期,幸自保重。」王浩然、沈儀穆各自敘別。吳效泉張了兩眼聽他說,一句不曉,所以他昨日道:「那班人敘話,不似我們家常言語。」那管彥士是曉得的,他乃獨重銀錢,見了那等異人異事,倒看得輕,淡然在之而已。一同送出大門,搢珩似有戀戀之情。張碧潭道:「雲影海波,有無聚散,總無一定之理。人生相值,大率如斯。知道之言。此地弟亦不久留,待來春一件事就緒了,即便他往。後會快談,幸勿相忘。」
那時三人別過,便進去了。吳效泉要留搢珩吃飯,搢珩道:「本應到府奉謝,反因尊駕多情,不好再擾。即此奉別。」管彥土明知搢珩慷慨人物,想不以其銀介意,反虛作那不安之狀,摹寫酷刻。要向效泉借貸清還,更要留搢珩到城;搢珩不顧,自要走;然一味傴僂打恭,極口稱揚而別。吳效泉自留管彥土吃飯方去。又問張碧潭那石某果是恁等樣人?張碧潭只以讀書人回答。吳效泉又問道:「師太說他六十年富貴,卻乃為何?」張碧潭道:「他後來或有好處,也未可必。」蓋效泉以一飯之德,望報於他日也。正是:
窮途進食慰淮陰,但說酬恩怒轉深。
堪歎鬚眉愧巾幗,予人一飯不忘恩。
那時搢珩別了眾人下船,即便開行。那張碧潭說尼庵相會,想非謬語;又想關帝籤詩,已有應驗,把牡丹圖畫展玩。思我妻子,已經了些流離顛沛,暗自傷心。記著碧潭道「但到杭州,不須他往,在路趕行。
不則一日,到了省下,便打發家將到公署裡,隱然傳中軍,把船泊在望江門外一個冷僻之所。只見中軍來到船頭謁見,稟道:「冊籍尚未造完。」佩珩道:「尚要進城私行,不許傳揚。」中軍領命而回。
將黑之時,搢珩正在艙中飲酒,只見有一女子投水,船上人看見,立刻救起,一波未平,更起一波。扶到船上。搢珩叫船婆攙進了艙,換了濕衣。火燈之下看那女子,只好十八九歲年紀,大有姿色。搢珩問他:「為甚投河?」那女子未及回言,紛然流淚,哭不出聲。
原來那女人姓聶,係山西人氏,從母再嫁同鄉王姓。那王姓因販賣氈貨,挈家到杭州住了。日漸貧窮,便將此女賣到望江門孫御史的公子孫禹嘉為妾。才及半年,王家夫妻俱歿,那孫禹嘉乃秀才加監,年紀三旬有餘,父母亡過。十八歲上娶刑部員外黃恪庵之女,雖非絕色,也有六七分人物。大家女子,言動相道,自然合理。他卻舒徐和緩,更愛清潔,絕不染塵。房幃猶如洞府,丫鬟們進房,必令更換其鞋;丈夫涕唾,不令沾其地板,必叫丫鬟刮洗方休;常以香薰衣服;早起梳頭,梳之無已。他本有姿色,再加那等修飾,自家把鏡子一照,顧影自憐,竟充得十相具足的佳人。別人家婦女來見了,自然稱贊天上姣娥,人間仙子。笑婦人都有這等意見,但不好向人說爾,人亦不知。
但是那等人尚不為奇。大凡人家女子,正該如此光梳頭,淨洗面。衣服雖舊,總須布眼清伶;首飾雖無,只宜發根香潤。兩足何妨稍大,只要頭跟緊足,幫牆絕無泥垢;頭髮那得皆長,只取挽紮端正,衣領邊戧毛絕少。奶膀高起,全憑勒住抹胸;腰肚粗寬,不可放鬆裙帶。一切不如人處,全在自己留心,婦道正該如此。這等修飾,便是三分的相貌,也作五六分看待。若象搢遢的婦女,頭毛未必便黃,只因不掠不梳,塵垢蓬鬆油膩臭;肌膚未嘗全黑,只為不揩不淨,火煙薰灼面容焦。新衣無論綾羅,穿來汗漬油污,早已不分皂白;小腳自應束縛,自似凹菱團筍,總由相習歪邪。袖口膿包,忽地擎來雙藕膀;胸前扣脫,時當宕出兩湯瓶。張口向人,遮不得齒垢平鋪,皆笑飛金瓜子;臨盆掬水,淨不到耳輪凹凸,便似漏氣餛飩。那般醜態,總不是生來如此,多因他一味懶惰所致。正是:
西子千秋美不磨,何緣掩鼻有人過?
從來絕豔還須潔,無奈人間懶婦多。
大都懶婦人最好吃,自早至晚,那煎熬炙搢忙碌碌,那有閒工夫乾別的正經?所以好吃婦人必懶惰,一懶惰,便搢遢,搢遢便不自修飾了。若有肯自修飾者,其人必善作家。有一等單取穿著好,原不善作家,那便算不得修飾了。那孫家黃氏,生長富貴之家,養尊處優,倒也怪他不得。卻有一件絕大不好處:卻是十分妒忌。偶然丈夫瞧了丫鬟一眼,便驚天動地鬧將起來。平昔極和婉,到妒性發時,真個柳眉倒豎,杏眼圓睜,口裡百般穢罵,一身跳躍如狂,真不減河東柳氏。那孫禹嘉少年夫婦,才貌相當,極盡閨房之樂,把那娘子萬千珍重,養成嬌妒,不敢抗違。見他發怒時,魂膽都喪,沒地洞可鑽處。他也自想:人家子弟,家中妻子醜陋,便去搭撒那閒花野草,這也怪他不得;更有放著那絕美的妻子,倒去外面綽個歪辣骨,家裡偷個丑丫頭,這等人真個是丟了黃金抱磟碡,說起來教人可惱。那等的人竟有,真真可惱。所以禹嘉守定黃氏,不敢胡行。
爭奈十全的事,偏有一樁不討好處:娶了十二個年頭,男女全無。黃氏求子之念比夫更急,常年求神祈鬼,總不相干。到上年三十歲了,黃氏倒對丈夫道:「人交三十半枝枯,十餘年來不見懷胎,竟不像生育了。你該討一個小;接續子孫為重。」禹嘉道:「休說這話。十年前調戲了丫鬟,你便整年鬧了去;後又同丫鬟笑了一笑,你又吵了一個多月。所以這十年來,我總不想一些別樣心腸,得以安妥了三千多日。今若娶了一個小,竟是娶了一個氣塊到家了。倘有風吹草動,淘個不休,我那裡受得那等呵唬?」黃氏笑道:「不是我遇著那等事便惱,總則人家夫妻,乃一個心念恩愛,你倘有了別人,你便把待他的心腸好了,把我拋撇不理,我那能不恨。如今我已三十多歲,子息卻要緊得極了。當年有一個雷打婦人,叫他絕了人的後代,故犯天誅。我今許容你討小,其實恐防絕了你的後代子孫,我罪怎逃?黃氏說得出這話,還算他是好的。只要你待我的心腸照前不改,我原不惱。」
大凡人得隴望蜀的,孫禹嘉已前守定妻子,豈是死心塌地?一半為怕淘氣,故爾捺定心猿,若見了標緻女子,仍要肚裡想念。今見妻子容他娶小,不勝大喜。東求西覓,乃尋了那王姓的女兒,竟比妻子不相上下。妻子年過三十,小王正在妙齡,兩人比並,這王勝那黃。初時,黃氏強為按捺,日久,故性復萌。在前,那小王的父母在日,其父每常來相探,黃氏雖然以氣相加,還有些礙手;後來那王山西夫妻死了,便只管貓不是狗不是起來。初先說,後來罵,再後打。初先暫,後以為常,只管打之不休。小王一年之後便生一女,黃氏也還歡喜;三月之後,出天花死了,便道小王沒福,打罵禁持,每日不空。禹嘉兩面調停,費盡周折,到底說他不聽。相待的心念,黃氏有七分,小王只好三分。後來見黃氏咆哮,小王含悲斂怨,一種情態,更自可憐,竟想翻案。卻被那黃氏看了破綻,愈加發怒,也不顧天雷降罰,竟要除去眼釘。禹嘉見他如前發性,又怕得了不得。
宋朝有一個儒者,好儒者。後來流入釋教,極其懼內。他道妻子自少至老,有三等怕法:少年如觀世音;壯年生多男女,如鬼子母;老來形狀敗壞,如鳩盤茶。人有見那三位而不生敬畏者乎?那黃氏雖然三十來歲,因未生育,而顏色未衰。孫禹嘉要護了那個仙女,又恐惱了這位觀音,若奉了這位觀音,又恐傷了那個仙女。事屬兩難,終日愁眉不展。
那日黃氏又把小王打罵,小王忿極,乘暗逃出城門,到那僻靜之處,投河自盡。卻遇搢珩船上相救,扶進艙裡,詢問根由。小王將前後情節,哭訴一番。搢珩聽了大怒,道:「你家主待你如何?」小王道:「家主是好的。」搢珩道:「你父母在時,待你如何?」小王道:「初先父母在日,待還好,父母死後,便把我打罵起的。」搢珩道:「我今救你,也是有緣。我姓石,也是山西人;你姓聶,與石字聲音頗同。你竟道是姓石,乃是我族中姪女,你便叫我叔叔,竟說一時湊巧遇合,我送你回去。有了我做個親人,他便有些忌憚了。你道可好?」那小王年雖幼小,亦頗聰明,便下拜道:「若得叔叔救我,是我大恩人了。只是再到孫家,不知我性命可能保得?」搢珩道:「你不到孫家,卻往何處?」
言未畢,只見南岸首紛紛嚷嚷,燈籠火把,有四五個人,吆呵而來。卻正是孫家家人,差來尋姨娘的。有人道:「聽見女人聲音,哭出城去。」因此跟尋而來,一路把竹頭在河中打撈。看見了那只船,便叫道:「船上阿哥,可曾見有一個女子投河啼哭?」張芳應道:「你們是什麼人?家裡不見了那個?」那人道:「我們乃孫府裡人,有一個姨娘走出,我們來抓尋的。」搢珩吩咐,叫他一個知事的人上船回話。張芳便道:「你們姨娘投河,我們正救得在此。詢其根由,原來是我家主的姪女。叫一個曉事的上船登答,其他不必上來。」內中果推出兩個曉事的人,走上船,到艙門口張看。只見一個美貌少年上坐,自己姨娘坐在下面,一個船婆立在旁邊。那船又不十分大,那人又不像是經紀人,家裡人又有十來個,不知是何等樣人?又不肯叫相公,又不便叫官人。乃單叫小王道:「姨娘,怎生走了出來?累我們各處尋抓。我叫轎兒來,回去罷。」小王不則聲。搢珩道:「你們是孫家管家麼?」家人道:「正是。」搢珩道:「他是我的姪女,自幼猶聘王家,隨父到此地經營,乃嫁你家為妾。我正訪問到來,卻見我姪女投河,撈救詢問根由,叔姪相會。但是你家為恁待他這等不堪,逼到投河地位?」那家人見姨娘坐著,不見水濕淋漓,頗不曉事。便道:「我家相待也沒看不好,姨娘也沒有投河,向來也不見道著有叔子。」搢珩聽了大怒,不好暴躁,只得反和平著道:「你看,那裡不是?」船婆已奪他手中的燈火,照看前面的濕衣服,指著道:「那不是你家姨娘的濕衣服裙褲?你看他腳上鞋子腳帶,還是濫濕的哩。他身上的衣服是我的。」家人便不言語。佩珩道:「請你家主人來相見了,好等我姪女回去。」那家人便叫眾人等在岸上,自己回家報信。
幸喜離城不遠,頃刻就到。初先黃氏見小王走去,不知下落,口裡雖則硬說:「問他去不去,若尋自盡,我不過費得一口薄皮棺材,有甚大事!」心裡到底有些著急。那孫禹嘉急得手足無措,被妻子束縛定了。何苦,何苦!又不好十分著急,恐妻子發惱,但背了妻子,叫家人分頭尋覓,自己便似熱鍋上的螞蟻,兩頭亂竄。良久,乃見家人孫元來家,便問道:「可曾尋著?」孫元道:「已尋著了,就在城外橋北頭船上。那船上有一個少年,他道是姨娘的叔子,正來尋覓姪女。卻見投河撈救,叔姪相會。要請大爺去會過了,好打發姨娘回家。」黃氏那時也有些著急,見尋著了,總不說別話。
孫禹嘉同了孫元,叫了轎夫,趕到搢珩船上。搢珩著衣相見,兩人各通名敘坐。孫禹嘉看搢珩好個少年,搢珩看他亦不蠢濁,便對小王吩咐了幾句,小王只得帶哭起身去了。那禹嘉乃拖住搢珩,必要留他上岸。搢珩初先不肯,禹嘉道:「既然親戚,且叔姪相逢,亦乃喜事。況寒舍進城便是,路又不遠,尊駕若不過去。我便也不上去了。」搢珩只得上岸,張芳等四五人一同跟了。
移時,到了孫家。進廳重見禮,敘坐。搢珩見孫家屋宇甚好,知是富貴未艾。頃刻取出點心吃過,又拱入書房裡來,極其精潔華麗。大家脫去衣巾,相對飲酒。禹嘉已到裡面安頓妻子,叫他不要責罵姨娘了:「他的叔子石搢珩像個人物,家人十多個,決不是落泊的,該存些體格,不要被他見笑。」黃氏道:「那見便是叔姪?睬他胡話!」禹嘉道:「混帳!人救了我家人口,受些賞便去了,那來認什麼叔姪?今看來,決然有些來頭。」黃氏道:「他從來說姓聶,猶聘到王家,今那人姓石。」禹嘉道:「我與你以前都聽錯了。」為此黃氏也總不理論,悉憑廚下備辦酒餚。那黃氏還算好的。如今那些人家的大阿媽,肯把小阿媽的親戚如此相待?
禹嘉留搢珩宿歇,船家俱送與酒席酬勞。搢珩也便住下。更深撤席,搢珩起身看著滿壁圖書,只見一幅白牡丹上亦有詩句一首,也是妻子手筆,驚喜交至。乃念詩道:
「折枝寫就韻天然,插向瑤瓶比素蓮。
塵濁不堪供玩賞,願依大士白雲邊。」
搢珩看畢,乃只作無意中問道:「那牡丹也畫得好,詩也好,為甚沒有圖記?」禹嘉道:「便是,也有朋友議論此畫此詩出於女子;我看來,倒也不差。」搢珩道:「此畫我已見過兩幅,不是那等佈局,詩也不同。」禹嘉道:「其畫有十二幅,每幅題詩一首。」看有意致,便於竹架上取了一卷。搢珩展開,果連那貼的是十二幅,各有詩句;張碧潭處所見的二幅,亦在裡面。看到「吹落波心水色同」一首,便知妻子有投溺之災,遇救得免了,不勝傷感。不便露出形跡,強為支飾,乃問道:「此畫何來?」禹嘉道:「那賣畫人卻奇,乃是敝地一個尼庵中香公所賣。」搢珩聽見「尼庵」兩字,大喜無限,不等說完,便問道:「那尼庵是相識的麼?那畫於何時買的?」禹嘉道:「庵與尼僧總不相認。去年九月裡,有敝友買了此畫,與我談及,道寫作皆妙,自具別緻,因而去買。見是一個老人,旁人道他係武林門石蓮庵裡香公。」搢珩道:「那香公為何賣此畫?可曾問他原故?」禹嘉道:「曾問過,他道從下路經過,見那畫有百餘張,販回來以圖利息。」搢珩聽見「尼庵」二字,合著了張碧潭之言,喜之無已,穩捏定夫妻相會。及至見說那畫係去年九月裡買的,係香公販回圖利,只恐妻子未必在那庵裡,又是一番傳消息的過文,心裡到添了多少猜疑。便問道:「他於下路買來,可曾問他買於何等人之手?」禹嘉道:「那倒沒有。」便道:「尊駕慇懃相問,於那畫有甚關切麼?」搢珩道:「並無。我見那詩畫頗有意味,也要買他幾幅。明日煩尊紀領去。」禹嘉道:「去年秋後不見那人賣了,只怕未必有了。尊駕若要,便將此奉送何如?」搢珩道:「且到彼問看,倘然無了,便當領情。」禹嘉道:「尊駕說得是。」搢珩心裡想道:「他今只叫我尊駕,他以為小阿媽的叔子,不便抬舉。」是。
當下講夠多時,小使們又擺了小吃,重又坐定。只見一個家人進來回話。禹嘉問道:「可有恁說話?」那家人道:「並無別話,但言致謝大爺,後日不叫人來別了。」那家人一頭回話,一面看著搢珩,不眨眼的熟視搢珩,情景如見。搢珩不則聲。禹嘉先說道:「這裡有一位道尊,與先君同門,為會勘河路到省。承他先差人致意,已經去拜過,送些禮物。昨聞道尊將欲回署,故差小價往候。想其勘河事已畢。」搢珩道:「聞說尚在造冊未完。」那家人便道:「嘉湖二府屬冊俱有了,倒是本府所屬,尚有兩縣冊籍未到。」搢珩不則聲。禹嘉道:「小價是錢塘縣公人,故知其事。」少刻,那家人便去。只見有小使在禹嘉耳邊道了兩句,禹嘉便起身道:「請坐,就來奉陪。」
原來那家人隨了本官,為那河務事,見各上司,總兵同撫按會議,那公人在公地私署,已見過了總兵數次,那不識認?今卻見坐在家裡,奇異不了。出去問眾家人,方知其事之備細,姓正相同。便叫小使來請主人進去,道其原故。禹嘉也詫異道:「他既是總兵,為何這等行達?你不要認差了,天下面貌相同的盡有。」家人道:「不差,不差。他的家人我都有些相認,有一個年紀有三十來歲,上唇有些髭鬚,白淨面皮,正是他第一個能事親隨,如今現跟在這裡。況且聽他說的話,便曉得了。」禹嘉道:「他方才說什麼?」家人道:「他曉得造冊未完,那一句話,大有斤兩;他若是過路沒相干的人,怎說出這一句關切話來?確極。跟過官府的人,所以曉得那些事務。大爺竟休疑心。如今仍只做不曉得,照常相待,看他明日如何。」禹嘉道:「有理。」原出來慇懃相陪。席散,送到清淨臥所安置。那些從人等,耳房安宿。
此時家人已進去說知,黃氏聽見,面如土色,吃唬不小。他的吃唬處,不為總兵起見;只為著小王的叔子是總兵,恐他為了姪女報復起來,豈不淘氣?心頭小鹿亂撞。那些蠢婦女們,先已交頭接耳,捏神捏鬼。黃氏吩咐,且不要在小王面前露出。等了禹嘉進來,連忙商議那事。禹嘉道:「我和你只做不知,且看他明日何如行達。」又到小王房裡鬼混一番,且自歇了一夜。黃氏愁得一夜,不能合眼。到來晨絕早,黃氏先起身,吩咐丫鬟們煮蓮心,泡龍眼,頓茶裝點,陸續拿將出去。
再說搢珩睡在床上,只恐到庵不遇,千思萬想,一宵不大合眼。兩人都不合眼,奇。早晨起來梳洗,只見孫禹嘉出來,各相致謝。吃了點心,搢珩便要叫人領到石蓮庵裡去。禹嘉道:「此地到武林門有五六里路,須吃了飯去。」搢珩專意便去,禹嘉便令取出朝粥,更將乾點吃了。禹嘉要陪著同去,搢珩止住了。禹嘉便叫家人領去,家人們都不曉得石蓮庵。倒有一個小使道:「我去年隨了大爺去買畫,到望仙橋頭,遇見那賣畫的老人家,我至今也尚認得。我今隨了去,到北關門那裡問了自知。」搢珩便別了禹嘉,從人同那小使跟著,一徑到北關門,詢問其處。
到了庵門,只見那香公坐在門檻上,小使便指著道:「賣畫的正是這個老人。」搢珩見說大喜,那香公立起道:「眾位何來?」張芳回道:「要買畫。」香公道:「去年已賣完了。」搢珩道:「我問你,去年賣的畫,卻從那裡買來?是何等人賣與你的?」那香公把眼抹了兩抹,仔細把搢珩一看,便道:「你要問那根由為甚?」搢珩道:「那賣畫與你的人,他還有一個玉鎖,我也要問他買。」那香公便笑逐顏開道:「你進來。」方移得一步,又住了道:像極。「你這些人做什麼?」搢珩道:「都是我們家人。」香公便走。搢珩等一同跟進。搢珩到佛堂裡住了,眾家人站立階下。
且說翠翹自去年賣畫之後,絕無消息,挨過殘冬,新春已到,那近庵地面,漸曉得庵裡有一位娘子,是失散丈夫的。長久了,生成要曉得。也有人家的內眷到庵張看。翠翹心裡總想著丈夫,外面絕不相露。那些女人等見了,不過奇異翠翹標緻,更兼替他歎息一回。翠翹見久無消息,欲要再畫幾幅出去,又恐相招物議,終日愁煩,絕無良法。漸至形容消瘦,雖自修等百般解勸,總然不能相安。自修等弄得沒法,但叫他到觀音面前虔誠禱告。那時翠翹無奈,只得自修短疏,在大士前焚香而化,鎮日對天拜禱。
一日間替諸尼縫補夏衣,只見香公慌忙到來說道:「石家娘子,方才有人來要買畫,更兼要買玉鎖,我看他相貌,竟似你常向我說的面龐,又跟了五六個家人,我已領他到佛堂內了。我且單領那官人到後堂來,你在那屏後看他,便見分曉。」道罷出來,翠翹乃不勝大喜,眾尼一同跟到後堂屏後。香公出來對搢珩道:「官人,你叫眾人不必進來,這裡是女庵,不便搢唣。」搢珩點頭,隨了香公來到後堂。翠翹已於屏後看見分明,不暇向眾尼言之,即便急出,挽手叫道:「相公!」放聲大哭。那得不哭!搢珩看見妻子,消瘦可憐。相抱而哭。搢珩住哭道:「今日相逢大喜,不須哭了。何喜如之!便叫裘能進來。只見裘能早已拜在階下,叫道:「夫人!」也在那裡揮淚不止。眾尼都出來恭喜,與搢珩相見。
搢珩見已相逢,不便再行詭秘,便傳眾家將家人,進來叩見夫人。眾人連忙趨至堂前階下,排班叩首,起來兩旁站立。那時不要說那些尼僧唬壞,連那翠翹也不曉得頭由,一句話也沒有說。至情搢珩吩咐張芳速往公館傳那中軍執事人員,另備大轎前來迎接。張芳跪領鈞旨,聲喏而去。孫家小使窺見了那些光景,先飛風回去報信了。搢珩道:「此地有外人來瞧看,不便存紮,怎生是好?」眾尼皆道:「夫人另有臥室。」搢珩便同夫人到房,眾尼不敢進去,自修忙備茶點,叫婆子送進。
搢珩把別後之事,並那相遇異人,見畫之由略述,道:「我今為總兵官,鎮守吳淞地方,為勘河到此。」翠翹方知山東剿賊,故爾斷絕音耗。初先見了眾人那等行達,曉得做了官了,今見道做了總兵,十分快活,也把別後事情,及拐賣投江、遇救題畫的根由,細述一遍。道:「今日相逢,還疑夢裡。深喜相公得了顯爵,妾身有何福分消受得來!」乃紛然流淚。搢珩道:「裘賊兇惡,萬死難贖。夫人巧思妙策,大虧了牡丹圖畫。庵中師父,乃救命恩人。」便請自修、無礙進來,深為致謝。翠翹又道:「自修本係一位夫人,搢珩更加敬重。抬頭見床上一頂夏布帳,面幅上畫的「飛霜落葉圖」,也是翠翹手筆,曉得他自寓景況。猛然想看關帝籤詩,忽而拍案叫奇。翠翅問道:「為何?」搢珩把開化縣求籤之詩說知,眾皆感歎籤詩靈異。講夠多時,自修又備進素飯吃了。
只聽見外面人馬之聲,朱序進稟:「執事人員都到。」少刻投進許多紅揭,乃中軍及標下員役,知道會見夫人,投揭叩賀。搢珩向翠翹道:「夫人係出嫁之女,期服已滿,且今日相逢大吉,須換了色衣為是。」妙。於是自修叫老媽子到近便相識人家,借了幾件女衣,翠翹重新梳掠,改換衣裝,與自修、無礙揮淚而別,感謝之私,難以言罄,更以相謝諸尼。
那時街坊上人已傳遍了那一件夫妻相會的異事,擁滿在庵外張探。見官府兵丁一到,四下打散,便在街頭巷口,挨肩擦背而看。感歎的,羨慕的,驚奇議論的,不一而足。翠翹上轎先行,面前擺列執事,頭踏傳呼,好不榮耀。搢珩換了紗帽圓領,隨後謝別眾尼,上轎回寓。本衙門人俱進來參見過了。撫按知道,到寓恭賀。合城官府皆來拜賀。孫禹嘉也來投帖,寫著「姪婿」帖子,中軍官備酒席送入,按院也備席送來。搢珩夫婦細敘已前衷曲,悲歡極至,難以形容。正是:
合浦珠還路不迷,鴛鴦拆散復同棲。
今宵相對銀缸下,別後相思夜夜題。
來晨令裘能、張芳齎銀五百兩,到庵中報謝自修,又把二十金賞與香公夫婦,更送還所借的女衣。自修等感謝不盡。搢珩便答謝撫按及合城官府,也到孫家答拜。
再說昨日孫家小使回去通信,大家果曉得真是石總兵夫婦重逢,迎回公館,各官都去道喜。故此禹嘉不好不來寓中恭賀。獨有黃氏在家坐立不安,只得調轉面皮,叫丫鬟們到小王房裡慇懃。那時小王也曉得救他的人是個總兵,暗笑著恁來由蒙他相救;又承他帶挈,看主母已怕極了,後來或可安寧,心裡十分樂意。更有那些沒見識的家人,亂打聽得總兵與撫台是親,同按院是戚,總兵之言,撫按無不聽的;又道總兵把那事告訴撫按,那撫按都惱了,要來提究了。那等話紛然來說,黃氏懷著鬼胎,十分害怕。來晨石總兵來拜,又有家人亂報導:「總兵自己帶領了那些兵丁,來捉主母了。」唬得黃氏慌張躲避。以前黃氏設立規條,倘有丫鬟與家主稍涉嫌疑,便罰到一間暗屋裡,頂了一條臭糞破席,令他跪一日,放出來,再打一百皮鞭。那日傳說總兵自來捉他,便躲入暗屋裡去。
禹嘉迎進搢珩,口稱姪婿,十分恭敬。搢珩又請那小王出來,吩咐了兩句,又向禹嘉相誡一番。禹嘉傴僂領命,然後相別。時婦女們初先各吃唬而避,後見言語和順,都擁到屏後來看。進來時,不見了主母,便四下裡帶叫帶尋,各處不見。有的道:「不要在暗屋裡?」大家喊叫進去,黃氏只道總兵押著丫鬟們來捉他,這等喊叫,唬得魂不附體,把那糞席拖來,蓋在身上,縮做一堆。眾婦女拽開一看,果見主母在內,大家忍不住,竟大笑起來。我也要笑道其備細,黃氏方敢走出,好大沒趣。外人逐漸知道那個笑話,都道妒忌刻薄、好詰惹厭之報。自後改弦易轍,待小王及丫鬟們都近情著理了。黃氏也還好了。後來小王生兩子一女,一子中了舉人,一子生員補廩,一女嫁與紳衿公子。黃氏將近六旬病亡。小王倒與禹嘉白頭到老。以後搢珩住在揚州,常到西湖遊玩,孫氏一家往來候問,竟成甥舅至親。這是後話擱過。
且說搢珩會同撫按勘河事畢,題本覆命,便辭別了撫按各官,要回衙署。翠翹道:「尚有未了之事」。只因這一番後,有分教:
聞信遠逃思避禍,投軍巧遇復遭誅。
未知翠翹尚有何事未曾料理,且聽下回分解。
婢妾賤者也,即親屬皆為之羞。刻薄小丈夫,皆以妾之親屬搢諸大門景。雖拘鄙書生,皆吐棄不齒。乃石佩珩竟認人妾為姪女,其心為何如哉?蓋佩珩之心,只見一無幸人受慘毒至死思援之以全其生;不暇計及妾叔,為蒙辱,究亦無免於我。豪傑所為,豈刻薄小丈夫、拘鄙書生所得同日而語耶?